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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 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 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 天幕高阔,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 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 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 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 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 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 许多不太深奥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 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汤泉对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约猜到来此的目的,只是……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嬴无疾捡了块平整石头,背着汤泉席地坐了,“今夜无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话我正好一次性说清。”

    即便远处大营灯火渺渺,瞧不清什么,热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硫磺气,触手温度正合适,可赵姝还是下意识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伤处太疼,要本君代劳宽衣?”

    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