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序上.换将 周赧王五十二年,秦王嬴稷命白起发兵南阳,韩王欲割地求和,未料上党太守冯亭连夜遣使者向赵王丹求援。 赵王赵丹见之大喜,决意倾国而战。 ※ 两年后,赵国邯郸。 「陛下,您千万不可听信奸佞谗言。自烈侯开基,武灵王中兴以来,赵国经歷风雨飘摇,好不容易才走至今日局势--咳,」藺相如的侍从赶紧拿来手巾替他抹去飞涕,藺相如抢过手巾,喘气道:「陛下,断不可做出谬判。」 暑气随日头昇高,邯郸顿时成为大烤炉,宫城殿内殿外一片烦闷,燻得臣眾更显浮燥。拖着病体参与朝议的上卿藺相如坐立难安,屡屡起身向君王建言。 坐于王位的赵丹身穿窄袖长裤,掛着羊脂白玉虎符珮,老一辈的臣子皆认为他有武灵王风范。他正襟危坐环伺群臣,眼中闪烁坚定流光,聆听藺相如与虞卿各执己见,病重的藺相如仍不改强硬的脾性,直指着虞卿鼻头怒叱。 藺相如还是那一套龟守的老话,赵丹忍不住嘀咕。他虽然很敬重藺相如的气魄,但此时他并不想听见这些。 「在下认为藺大人此言不对,如今前线危急,国内粮草接应不暇,情势势必不能久拖。」提出反对意见的虞卿身长七尺,相貌威严,正值壮年。 藺相如不服气地说:「《孙子》言:『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殫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廉将军拖住秦军,正是磨去王齕耐性,一旦秦军浮动,我军便能转守为攻,杀其疲弱之师。」 「藺大人,恐怕未待秦军疲惫,我军将先告断炊。您此计要是拖垮秦人,还是先饿死自己?」 「廉将军花费许多心力才把王齕牵制在丹水,何能捨重逐轻?你分明是误国之举!」 藺相如说起廉颇在第一阶段败给王齕,撤出空仓岭,接着沿后方丹水坚壁,又在丹水后面建筑百里石长城作为最后防御手段。 「秦军的目的便是直捣邯郸,继续坚壁不过待人宰割,难道大人也成贪生胆怯之人?」 「荒谬!」藺相如拍桌山响,气得站起来怒道:「好糊涂!当年我不顾身危,力保完璧归赵,又在澠池怒斥秦王,保住赵国的威信。相如虽不才,也有一身赤肝忠胆,何以在小子口中成为贪生之徒?」 藺相如本为宦官令食客,凭藉坚硬如铁的性子两次震吓秦王,一路踏进上卿之位,被先王誉为赵国栋樑。 藺相如虽病篤,谩骂人依旧虎虎生风,但中气用力过猛,脚下旋即一阵轻浮。他不让侍从搀扶,气喘吁吁接着说:「反观你,趋避后方巧言如簧,无我当年纵横捭闔之勇,更无临阵指兵之能。赵国国政何时轮到此等小子涉言--」 语至此处,藺相如已满脸通红,一张脸皱在一起,表情异样痛苦。其他大臣要他靖缓些,别伤了身体,藺相如虽然不服病,还是得靠侍从替他搓背顺气。 藺上卿老矣。赵丹食指轻点膝处,这藺相如后半的话皆是追忆昔日光耀。但昔今势异,过去藺相如的确万夫莫挡,威震诸侯,如今却是病入膏肓,两眼昏茫。几年前还形貌壮盛,一场大病却削去他的威仪,白发乾裂如蓬。 这些日子邯郸一直盛传廉颇怯战,引得朝野人心惶惶,主和派的平阳君赵豹等人趁此发难。两年前他便呼吁赵王不要惹怒虎狼之秦,但赵王却毅然接纳平原君赵胜的建议,以致爆发今日局面。 「藺上卿,你且先一旁休憩,寡人明白你忠国之心,但寡人更惦念你的身体安危。」赵丹婉言拒绝藺相如发言。 「王上,您可听过舟翻覆而舟上的货物不沉入水中的道理?若赵国系危,臣再康健又有何用?」藺相如还想继续争辩,但他的气力大不如前,方才斥责虞卿一顿后几无馀力,无法回到在秦殿眥眼斥退武士的风光。 赵丹还年轻,拥有满腹理想,他崇拜祖父武灵王的功业,一直想带赵国突破泥沼。他不顾反对挑战狼秦,就是要让诸国知道赵国是东方唯一敢挺身而战的勇士。 平阳君赵豹佝僂蹣步向前,拜道:「此前王上遣郑朱求和,不纳虞卿联合楚、魏之计,而今又责廉颇坚守不出,臣不明白王上所谋为何?」 「正因廉颇坚守,补给鞭长难顾,为使粮食供应正常,寡人不得不遣郑朱假意求和。」当然此举却形成反效果,秦国方面以此事大肆渲染,反打赵国一巴掌,赵丹噎不下这口气,对廉颇的战略更失去耐心。 虞卿不赞成守势,更反对向秦国求和,他拱手道:「外交之势瞬息万千,本非一时能察,郑朱的事便不多谈,但求和无疑以肉餵狼,狼是越餵越肥,肉越撕越小,敢问君侯可有把握餵饱狼秦?赵退让于秦,秦不但不会感激,只会更狠毒侵吞赵国河山。」 「不错,因此廉颇将军坚壁乃是救赵国河山!阁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又有换将谬言?」藺相如若再年轻五岁,赵丹也得顾忌他正气凛然的语调。此刻藺相如连站稳都嫌困难,遑论回到彼时风采。 前线数十万将士还待宫廷里的决策,赵丹不愿看到继续枯守而成槁木死灰。 「陛下,秦国自孝公变革,民不畏死而惧无战,秦人上战场都是疯魔,臣认为应当先缓其锋,再联合诸国应对。」平阳君认为打仗太劳民伤财,况且秦人勇猛甚于虎豹。 「难道武灵王还比不上秦孝公?」赵丹冷笑道:「武灵王灭中山、攻楼烦、破林胡,拓地何止千里。难道寡人的勇士还比不得秦军?」 赵丹怒视群臣,特别是主和派的人,若可以他真想把这些人除之而后快。 「臣知道王上欲建功立业,但廉将军坚守不易,王上若执意换将改变策略,臣担忧前线将士军心不稳。」藺相如的语气柔和不少,他深知再血气个几次,可能还未论出结果,他就得被侍从抬回府邸。 「围困两年馀,也该是时候了。」赵丹不容再议。 但藺相如更担心的是赵王荐选的人才,那人的声名近日也在邯郸广为流传。 「寡人会嘉赏廉将军的辛劳,之后的事情就交给赵括。」 「王上,这是秦人奸计,赵括只通书卷理论,怎能担此重任?」平阳君也提出反对意见。 赵括的聪慧在赵国相当有名,他父亲是名将赵奢,曾在闕于之战大败秦军,受封马服君。但赵奢却不看好自己的儿子。连父亲都不看好,藺相如跟平阳君等人怎么能安心将数十万将士的命交付予他? 「若秦人撤王齕,换白起,事态就更严重了。马服君死,相如病重,还要赵括救长平……」平阳君嘀咕道,焦躁地抚摸白髯。 这些全映入赵丹眼里,他思虑的并不比这些老人少,更切确的说,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失败,也更渴求成功。 「王上既要换将,何不曾考虑北方的李牧?」忽然有个人在争议中提出崭新的意见,倏地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李牧?」藺相如突然眉头深锁,忆起五年前在雁门崭露头角的将领。他忖蛮夷之性犹如狼秦,让富有经验的李牧上阵,远比白卷一张的赵括好。 但赵丹的意思很明白,他说:「雁门一战虽然有胜果,但匈奴之患并未因此断绝,此时若调动李牧,恐怕北方将会骚动。寡人不想上党、北方两头烧,再者李将军虽驍勇,赵括也非柔弱之徒。」 赵丹的考虑不完全是偏袒赵括,匈奴轻骑随时都可能越界劫掠。 虞卿趁势奏道:「李牧将军统五郡之兵镇守赵疆,在北方极有威望,却素与中央将士无交情,臣以为让李牧将军至故关,将士间的齟齬更大。赵括将军有其父在军中累积的声望,才学也受人瞩目,臣想赵括将军更加合适。」 除此二将外,庞煖老矣,又无其他可挑大樑之才。 藺相如脸色瞬然刷白,先前用力过猛,体力急速下滑。赵丹如他在澠池要秦王击缶时坚然,那样坚毅的眼神刀刃也不能使他眨眼半分,这点藺相如最为了解。 「藺上卿辛苦了,来人,入药房抓帖好药熬煮,送入藺大人府邸。此事已决,眾卿毋需多言。」赵丹暼向还欲开口的臣子。 赵丹起身俐落,似乎不想多待一刻,以免又有人上奏非议。藺相如失望的拍着大腿,由侍从搀着离开,他嘴里仍在碎念,但无人听得明白。 退朝后,赵丹登上龙台,一览邯郸景色。他神情凝重地看着大北城比肩继踵的人群,即使他们的良人孝子在数百里开外浴血奋战,这些人为求温饱仍必须殷勤干活。 自烈侯开基,武灵王中兴以来,赵丹思忖藺相如的话,这正是赵国百年不遇的劫。赵国彷彿命中有无法避免的宿命,两百年前他的先祖赵襄子受困晋阳,洪水差点淹没城墙,但兴起伐赵的智伯的首爵却在宗庙里供后人凭弔。 赵国血脉像是凤凰,需要欲火殆尽才能重生。赵国现今也遭逢大难,赵丹认为自己可比先祖,甚至能做得更好。 赵丹的舍人掬手道:「陛下,赵将军的母亲已等候多时,鄙人是否要去请她上来?」 「赵老夫人要见寡人吗?」赵丹诧异地问。 舍人从小服侍赵丹,知道他思索事情时别的便顾不上了,赵括的母亲前几日就曾来访,但赵丹为前线的事辗转难眠,因此才约定于今日。 「快请,快请。」 「是。」 舍人转身下楼,不一会带着赵括的母亲上来。她母亲年过半百许久,先夫死后便身穿素衣,脸色洗尽铅华,相当憔悴。 她的个头只到赵丹腰间,伏地拜道:「罪妇感谢陛下召见。」 「赵老夫人何故称自己为罪妇?」赵丹大惊失色,连忙扶她起来。 赵老夫人起身后,正色道:「先夫有言,赵括虽博览群书,但徒口舌之辩,不能委以重任。今陛下却要他身负数十万性命,子败,老身不就成为罪妇。」 原来如此,赵丹忍不住轻叹一声,他反问:「赵老夫人何故轻视括?」 「先夫之言向来准确,老身不敢不信。」 「寡人明白了,寡人可以给你信物,若赵括不成,绝不殃及其门。」赵丹给出承诺,冀望赵括母亲能宽心。 「感谢陛下隆恩。」赵老夫人作揖拜道。 赵括的父亲赵奢声望可比肩廉颇、藺相如,但他却对亲生儿子评价不高。赵丹相信马服君善兵知兵,但他同样相信赵括的才能。 赵老夫人得到承诺,这才绽开苍白笑顏,由舍人带领下龙台。 「陛下,三伏天呢,您还老往高处站。」舍人贴心的拿了碗茯苓汤,特意吹凉了加上冰块。 赵丹喟叹道:「前线将士忍热鏖战,汗甲难分,寡人岂可自寻清凉。你把这碗冰茯苓汤赠给藺相如,吩咐他好生休养。」 舍人是赵丹亲信,朝议时发生激辩,虽然与臣子意见不合,他还是很关心臣下。舍人莞尔道:「鄙人半月来不见陛下舒展容眉,胃口更是餐餐减少。陛下的身体是赵国强盛之键,这碗汤还请陛下享用,鄙人再吩咐膳房另盛一碗送至藺上卿府上。」 赵丹轻啜一口,慢慢吞嚥入腹,望向西宫城的习武场,几位宗室小公子耐着热天挽弓习射。在眾臣面前他必须保持威仪,何能说出心底焦虑,唯有亲暱舍人在旁时,能偷间紧皱眉头。 「茯苓汤虽好,却挽不了寡人心火。」 「陛下,恕鄙人直言,您即位以来尽心尽力,鄙人一直看在眼里,心里总为您的身体着急。」 「你认为寡人此举有错吗?」 「鄙人愚昧,除了陛下所需之事,其馀一概不通,但鄙人深知陛下辛劳。」 赵丹露出浅浅一笑,一双饱满霜痕的眼瞳却看着更杳渺之处。 ※ 晚风吹拂椒聊绿嫩的叶子,捲进一阵花香。赵丹放下爵,见此景悠悠吟起《椒聊》:「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他一字一句吟哦,薰风摩娑彷彿节拍,吟完上半段,他举爵敬向对饮者。 对饮者俯掌叙吟道:「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篤。椒聊且,远条且。」 君臣二人正谈国事,不免心烦,此时唱和讚誉男子的《椒聊》,化解僵硬的气氛。 赵丹笑道:「善,寡人以为卿终日埋首甲兵行阵,想不到学问方面亦无荒废。」爵一空,舍人便立刻提虎尊衔满。 「陛下过奖。」来者年龄未至不惑,凤眼炯然,鬍鬚修剪相当整齐,脸型柔顺,颇有儒雅之风。 这位男子正是白昼朝议时,让群臣激辩酣战的赵括。他带着几封书帛,准备上献赵王,这是他近日鑽研秦国的心得。 「赵括,今日你的母亲曾来找过寡人。」 「哦?」赵括放下筷子,心里早已有数,他起身作揖道:「臣的母亲也曾多次叨唸,希望臣不要赴前线。想不到母亲会直接面謁王上,这是臣的疏忽。」 「寡人明白她的心思,为了保证家门延续,这是可以理解的,卿别把罪行全揽到自己身上。」赵丹在意的另一件事,「坐下吧,寡人知道强秦难挡,唯一能做的便是让秦王知道赵国不是那么好欺负。」 赵括重新坐回位子上,心平气和地说:「此次倾巢与秦人一战,如此惨烈恐怕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赵人血性,绝不能让廉颇带他们坐着等死……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赵丹明白一旦放弃坚守,势必会演变成数十万人血战,毕竟秦人的目标是邯郸,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臣虽不如廉将军,但以廉将军之策,不过苟活残存;非廉将军不才,实乃秦势猛如洪水,再高的堤防也挡不住,臣能做的便是改变水道,解邯郸之急。」此去会有多大伤亡,赵括千百算计也估算不出来。 东方五国不来援,单凭赵国拖延两年,已是强弩之末。这把熊熊烈火终归烧尽,最后接下的人必然躲不掉一鼻子灰。 赵丹举爵,再邀赵括畅饮,舍人本想劝王上少饮,但忧愁缠心,身为君王只能藉此洩悒,他也不好阻拦。更何况,今夜的酒还羼了伤悲,涵有送别壮士之意。赵括虽形色未动,眼里却鼓捣慷慨。 「是寡人不才,无能保国。」赵丹喝多,情绪涌了上来,竟起身醊地,泫泪道:「寡人对不住赵国数十万将士,赵卿,寡人的罪却要由你来背。」 若让赵国休生养息十年,赵丹忖道,只要十年,狼秦将成犬俘。但说不准的事都只是妄想,实际层面乃前线艰危,邯郸告急。 舍人递上手巾给赵丹,但赵丹拒绝,两年来每日前线捷报入朝,赵丹无不顿首沉默,这两行泪痕也道尽这些日子食不安、寝不稳的情况。 「王上,」赵括见到赵丹真情,奋而立身,以军礼拜道:「臣空食国禄二十载无以报国,深以为辱,唯有不辱王命为报。还冀臣去后,王上记取越王勾践教训,替赵国英灵雪耻。」 序下.突围 在小东仓河中伏后,赵军才知道自己与谁打仗,王齕早已不是主帅,现在指挥秦军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人屠」白起。沿石长城坚守的赵军立刻断了与本部的联系,此时赵括带领主力逃至韩王山,等待驰援。 白起又派轻骑做出假象,迷惑屯于故关的赵军,要将赵军总指挥逼入死地。赵括来到韩王山,却发现秦军旗帜飘扬山头,连绵的将军岭全是秦军阵地,四面围夹下赵括下令全军入山谷,原地结垒。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驻扎山谷的赵军才从紧张的情绪里缓颊过来。 秦军五千轻骑沿线搜索,建立紧密的包围网,以免赵军分散的战线聚合起来。接下来赵军且战且走,且败且退,衝击十多次,近一个月仍然打不出缺口。军中传出怨言,若廉颇将军仍在,至少还能守住丹河一线,不必像条落水狗狼狈。 赵括草草用过膳,雷电般指示几名都尉至主帐会议,其中一人秉道:「上将军,邯郸方面难道没有援军?」 另一人扯着嗓子吼道:「援军?老兄弟,这次与秦人打仗已是举赵国之力,再派援军,连你妻女都得上场啦!」 这话说来愤慨,却是不争的事实。数十万精壮全屯在上党抗拒秦人,后方再派人来邯郸将成空城,也意味赵军守势已达末路。 「既然都得死,衝出去杀一个是一个--」 「当时就该听廉将军的话,耗死那些秦人。」 诸尉争论不休,各执一词,赵括却安沉端坐虎皮上,执笔书写于绢帛。眾人吵了半个时辰,他也潜心写了好几面。 终于有个德望较高的老都尉开口喝道:「都静下来,静下来,大伙得尊重上将军,我们吵不出个理,还是由上将军定夺。」 一时间所有人都闭上嘴巴,帐内顿时岑静,赵括仍逕自写字。等了片刻,赵括写完最后一字,将比搁在一旁,身旁侍卫立刻收拢绢帛而离去。 有人忍不住问:「上将军,您写的是求援信?」 赵括倏然起身,向眾人拜道:「在下方听诸位高言,认为各有道理。其一,此信非求援信,保不了我们,但能保住赵国河山;其二,旷日坚壁,我们粮草不济,秦人能食米饭三升,我军士卒不过数瓢,长久下来,内部慌乱,军心靡弱。《六韜》有言:『三军数惊,士卒不齐,相恐以敌强,相语以不利,耳目相属,妖言不止,眾口相惑,不畏法令,不重其将,此弱徵也。』」 见眾人沉默,赵括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接续说:「诸位,《左氏春秋》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坚守两年,各部将士早已衰竭,想必诸位比在下更清楚。何况后继无援,诸国不救,坚壁难逃死路。」 赵括一一分析现况,冀望大家能明白他的用意。有人问:「那么照上将军判断,我等该如何是好?」 「突围。」赵括坚定地说。 「但秦将换成了『人屠』,底下士卒听到他的名号,腿就软一半。」 白起的名号之响,不只止小儿啼哭,连勇猛的士卒都畏惧。白起担任秦将三十年,彻底贯彻斩首赏功的秦制,一路斩了数十万颗人头,他的名声全建立汩汩腥血上。 人称秦军在战场上如疯魔,可遇过白起才真正让人丧胆。 「持剑上阵,为了保命谁也不怕。」赵括击着胸膛,「白起再强,也是个人,真正该怕的是人言可畏。」 「上将军,」老都尉庄敬地问:「突围,您有几分胜算?」 「不谈胜算,亦不可以胜算论之。」赵括负拳于背,走了几小步,指着军阵图,「我军被截断成数隻,各自为战,消息不通,打起来绝非秦军对手。明日破晓突围,可想而之死伤必然惨重。」 老都尉不认同道:「无端送士卒入死境,非将之为。」他觉得赵括这手计策太过消极,分明拿数十万的命去赌一盘胜率极低的赌局。 「败局非一日之成,我军已入绝地,死劫难逃。」 「您要拿我们的命成就白起的名声?」 话语里的愤慨表露无遗,毕竟无人愿意送死,不明不白成为累累白骨。 「诸位怕白起,但同样的,秦王、秦王之臣也怕白起。」赵括看着底下一张张迷茫的脸,解释道:「《易》言:『损下益上为衰之始,损上益下为盛之始。』此战将促成白起的巔峰,白起是个骄傲的人,当他达人臣之极,秦王无赏可封,秦王之臣怕他锋芒太甚,白起必然要走下坡。」 那些都尉若有所思,随着赵括的语点头,赵括静了一会,磅礡地说:「诸位,死可轻可重,轻者如莽夫触犯法律而判刑,重者如勇士为国牺牲,此战后我们的鲜血将震撼诸国,成为陛下谋臣周旋各国的根本。」 赵括一字一句牵系赵国,字字盪着超越生死的觉悟,明知胜不了秦人,却仍要拚命一试。眾人也被这股豪气所染,惘然的表情渐渐如鬱塞的水流寻到出口。 败成定局,自然也要死得其所。 身形剽悍的都尉刷一声立起,以军礼拜道:「上将军说的对,白起又如何,难道真有不死之身吗?俺一命,他也一命,打起来都公平,凭什么俺手下人比不得秦卒。」 白起頷首:「说得甚好。」 那都尉又说:「诸位都曾经歷死劫,才能活到这时候,此时不思杀敌,像个妇人哭哭啼啼简直侮辱死去的将士们!」 这番话激起眾人血性,他们实在被秦人打怕了,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能遇旷世大战,乃武夫之福。」老都尉忍不住泫然,诚服道:「上将军,我这条老命全交给您了!」 眾人瞬然起身,齐向赵括拜道:「谨遵上将军号令。」 赵括也回礼,随即遣散眾人,为明日突围作准备。这个结果正是赵王派赵括来的原因,欲在泥沼中找寻突破口,必须先让将士死而无悔。 赵王与赵括都明白,赵国被诸国孤立,与秦人僵持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而赵括的目的便是发挥疲军最后的作用。 风吹山壁,颼颼回盪,轧倒士卒最后的乡愁。赵括的命令由上而下传递,让眾人知道明日行动,儘管突围成功的机会渺茫,各部仍昂起一丝斗志。 若能用自己的躯体守卫境内的家人,这些人皆抱着死不足惜的意念。 赵括在闷热的营帐外来回踱步,望着黑漆漆的韩王山,所有出口都被秦军把持,山上必然都是伏兵。昔日庞涓败走马陵,也是入此山谷险地,被弩箭射死,赵括忖自己也落入同样困境。 但彼魏齐之战,比不得现今秦赵之役,此仗两方皆倾国而出,国力上也有不小差异。赵军守备日久,粮草难以接济,秦军补给线虽长,军中却不曾断炊,长此下来,在无外援情况下便能看出谁胜谁负。 「上将军,您还未就寝吗?」一名骑兵都尉向赵括走来。 「辰儿,来的甚好,我正想与叙谈。」 「父亲、上将军,军中不谈亲情。」 赵括莞尔,一手放在他的肩上,「何其幸运,大战在即,我还能与儿子谈上几句。辰儿,你认同为父的计策吗?」 自赵括接受换将的命令,便让儿子赵辰改姓为马,不让别人知道他们有关係。 「父亲为何染上伤悲,这非上将军该有的风范。」马辰问。 「此情此景,生死之交,我为底下士卒感到愧疚。」赵括不待马辰反驳,他指着黑压压的山岭,细数道:「韩王山绝岭不可攀越,丹水亦被霸佔,四边皆被秦军牢牢围困。为父原本想顺着这条路通至长平关,与守备关上的士卒合击秦人,但长平关、故关全被攻下,白起的速度远比我想的还快。」 亦即赵军回去的路已被拦断,因此赵括才要向都尉们陈述利弊,让他们为突围作好万全准备。 「父亲,我听说有个信使出去了,那是给陛下的求援信吗?」 「那封信救不了我们,但能救赵国。」赵括把方才营帐中的话覆述一次。 篝火照着马辰踅起的眉头,赵括望向盘据不知多少秦兵的黝黑山间,「那封信是详述这里情形的战报,陛下将会拿它作为击败秦军的筹码。我预料,大战结束后,范睢身旁的人将开始进谗言,白起会陪我们一同殉葬。」 「您使用了离间计?」马辰惊讶地问。 「不然,辰儿,为父考考你,《孙子》说五事七计,你可否用来评断我们与秦军。」 「怎么如此突然?」马辰嘀咕道,又不敢不从,他略为沉吟,说道:「道者我军与秦军相同,天、地者不如秦军,将者父亲不比白起差,法者未若秦人严苛、严明。」 道即士卒对国家的向心力,两军皆愿为国亡;天时、地利更为明显,所有要点几乎落在秦军手上;论将军的才能,马辰当然不觉得他父亲比白起差;但说起军令法律,难以见到奋勇捨身如秦军的部队。 赵括对马辰的分析很是赞同,他说:「说得很好,但为父的确不如白起。」 马辰稍作停顿,说起七计,但赵括却示意他止住。 「辰儿,我军与秦军间的差异,你心里应当有底。」赵括敛容,凝重的彷彿要交代大事,让马辰不禁一颤。他说:「我军大败后,白起肯定要求趁势挥军邯郸,他的声势将对范睢造成威胁,范睢必会拚命阻拦,再者秦赵之战,双方皆元气大伤,秦王也明白这点。等到秦王想在兴兵入邯郸,赵国上下同仇敌愾,诸国为免唇亡齿寒也会尽力襄助。」 赵括研析至此,不得不让马辰佩服。范睢是秦王当前的红人,为秦王集权做过相当大的贡献,因此与白起争势并不奇怪。 但他仍有狐疑,「若情势不如父亲所想,该当如何?」 「陛下与朝中谋臣不愚,不过这也是我身后之事了。」赵括叹道,彷彿已见到自己的结局。 「父亲,辰儿必护您脱困,顺利回到邯郸。」 「荒谬,岂有为将者弃士卒而自己逃走的道理?」赵括轻轻训斥道。 马辰知道赵括心意已决,断不能更改。 「晚了,去歇息吧,别累着。」 马辰透过篝火火光看着父亲,看见一股将性命悬在赵国上的坚然。 ※ 曙光初亮,蒸散朦胧夜色,让赵军看见四周飘扬紧密的秦军旗帜。此刻赵军上下无一人是懦夫,他们要抢道出关,往故乡的方向奔去。 赵括站在大军前头,洸洸威凛,对士卒喊话,告诉他们战死是为家为国。士卒们士气高昂,巴不得撕烂秦人头颅,长久的怨恨终将结束,他们要在今日发洩所有情绪。 由白起率领的秦卒也注意到赵军相当不对劲,他们一改萎靡,人人精神振奋,儼然是要突围衝阵。以人头计功的秦军早已等得不耐烦,白起发下将令,在长平关前线组建更为坚强的防御。 秦、赵两方来到最高昂,如水火即将碰头,必有一方被灭。 赵括疾振大喊:「击鼓,一通鼓列阵,杀。」 赵军驀然鼓声大作,激励士卒喷张的血脉,旗兵掌着赵旗指引眾军前进。马辰所领的骑兵队待在外缘,准备突袭白起。他离赵括甚远,只听见鼓声鼕鼕,便知道父亲已领于眾人之前衝锋。 白起将旗大挥,弩手应声发箭,但赵军毫无退缩之意,三箭毕后两侧杀出数万轻装精卒,这些人不穿甲冑,却如发狂的野兽般蛮横、凶狠。 但赵军进入「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境界,人人置死于外,奋勇作战。 赵括站在最前面指挥眾部,崭露不同于运筹帷幄的武勇,让秦人深深体会赵人强悍。数十万士卒相叠混杀,天也不忍细看,血气几乎掩盖苍穹,杀声不绝,鼓声不息。 人吼叫、马嘶鸣,赵军齐力衝往长平关,为攻破一条回乡的路;秦人衣襟染血,腰间悬头,只为获得更巨大的荣耀。白起出动五千精骑于战场上拦断,赵军骑兵披甲上阵,展现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的赫赫武功。 马辰搭弓射箭,一连射倒数人,但如疯魔的秦军插着箭簇仍然继续爬起来攻击。马辰所领骑队衝入秦军边缘,他能看见不远处的长平关,此时赵括带领的主力已杀进秦军腹地,形成殊死战。 他想起赵括最后说的一句话:「我死不足惜,无奈数十万将士丧命异乡,亲伦永隔。我在此立誓,此战后,狼秦一兵一卒不入邯郸。」 (一) 滚滚黄沙暴怒笼罩天地,风颳声怨,彷彿战场上将士哀号的延续。马辰窝在一处山洞,眼巴巴望着突如其来的沙尘。他十多天未进一粒米粥,因而面色蜡黄,脸颊下凹颧骨明显突出,眼袋重若铁块。 他却不敢闔眼,一入梦境,耳里尽是惨绝的嚎叫,凄凉血色填满梦境。健壮的人一个个尸首相离,分不出彼此,马辰好不容易突围出来,那恶魘则一路缠身。陈旧的袍子飘散袍泽血味,令他忍不住作呕。 马辰摸着腰间水囊,缓缓打开瓶口,一口气饮下所剩无几的水,横竖都得死,留下这些水也没用处。衝出包围后,他惊怕乱闯,也不晓得往哪里走去,但可以肯定这里不是邯郸。 本来他身边还有一把铁剑跟盾牌,逃走的路上曾遇到当地人愿作嚮导,但那人偷走武器、马儿后,便弃他于陌生山林。马辰靠着些馀乾粮与水源走出大山,来到丰沛的草地,烈阳毫不保留照射无遮掩的大地,马辰在绿草淹膝的荒野又踱了两日,竟遇上飞沙走石,幸而有处洞窟能躲避。 但他回顾这逃亡的日子,简直是一日比一日惨,即便风砂散了,他也没有体力再走。放眼望去无水无粮,也激不起他任何求生意志,他本该在突围战中随父亲战歿,起码还是国殤,在这莫名地不明不白死去,谁也不知道。 他的甲冑早扔在某处,携着那东西走实在是累赘,只剩一袭沾血的破旧袍子,无所凭仗,若有当地人撞见了也分不清这尸骨属谁。不知躺了几个时辰,簌簌飞沙消了影踪,从洞口映入的光线也淡了几分。 嘶──嘶──马辰听见一道窸窣的声响,速度不疾不徐,在草堆里滑动,也许是狼,或是其他的野兽。马辰再无气力猜想,被狼吃了也只能认栽,他回想待在父亲身旁的激昂,他忍不住眼眶犯酸,却挤不出一滴泪珠,只能紧抿乾涸的嘴唇,为自己哀悼。悔恨自己没死在秦人手上。 马辰心情才渐渐淀下,不断回首过往,邯郸喧哗与长平惨烈揉成诡譎的景象,在脑内一遍一遍播送。外面那头狼会如何啃食这身清臞身骨? 声音越逼越近,马辰的心渐趋平静,原来人接近死亡时能达到心如止水的意境。也或许是体力大量流失让他连恐惧也忘了,一路逃来,背负太重的噩梦,顿时松懈后才觉得身轻如燕,像躺在新生的羽绒。 「爹。」马辰含糊地说,眼里似乎见到熟稔的赵国河山。 那声响驀然消逝,隐入静謐,洞穴也瞬间黯然。 入夜了,狼来觅食,至少死前还能餵饱一头狼。他总算从眼角落了一小滴泪珠,一阵清凉掠过脸颊。马辰双手放于腹部,沉沉睡去。 ※ 「阿娜,你找猎物反而找回一个中原男人,难不成想改吃人肉?」 「径路大哥不是最爱啃骨头了,要不要我替你煮汤?」 「吃这瘦小子我还怕害病呢。不跟你间聊了,我还得去帮忙修理弓弰。」 毡房房门被掀开,和煦阳光洒落马辰憔悴的脸庞。 「小子,醒来就张开眼睛吧,还装什么?真以为我们吃人肉?」 马辰先是睁开一隻眼,瞥见一团红光,随即一张白皙如雪的脸庞映在眼瞳里。 「另一隻眼不打算开了是吧?好啊,我取出来餵马。」 说着一道白光闪过,马辰整个人被拉起来,他吓得张开眼,与那名匈奴女子对视。 「中原人就喜欢搞花样。」阿娜放下匕首,松开手,盘问道:「我问你,你为何跑到我们的牧场?」 虽然阿娜的中原话已说得相当清楚,在马辰听来仍感到彆扭。他眼睛一眨一眨,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不是李牧的细作?从实招来。」 马辰没想到竟误入匈奴人的营地活了下来。 「还装,你已经躺了一整天,不至于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吧。」阿娜语气咄咄,非要逼出马辰的来歷才肯罢休。 但马辰眉头深锁,像是有苦难言,阿娜轻拍他的脸,问:「你该不会是哑巴吧?你听明白我说话吗?懂了就点头,点头,明白吗?」 阿娜简直把马辰当成畜牲教导。这时毡房外踏起稳重的脚步声,阿娜便放弃与马辰对话,转头喊道:「是径路大哥吗?你的刀落在这里。咦,刀呢?」 阿娜正伸手摸索径路忘了带走的佩刀,忽然闪过一阵寒光,马辰一手勒住阿娜的脖子,另一手持着那把刀。 方才与阿娜应答的男子走进毡房内,望见这副情景,忍不住笑道:「被中原人摆一道了。」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马辰使劲力气箝制阿娜的行动。 叫做径路的中年男子身材相当魁梧,一头蓬松的头发彷彿兽毛,肩膀宽阔的像门板。马辰忖与这人动手,觉得讨不到便宜。 「哦,这可怎么办?」径路笑道,像是在看热闹。 「准备一匹马跟粮食、饮水,我立刻就要。」马辰慢慢靠近径路,刀锋抵着阿娜白嫩的项颈。「别逼我,我真的会杀她。」 既然上苍让他活了下来,他拚死也要回邯郸。 径路却没有准备那些东西的打算,他插腰道:「阿娜,看来你捡回来一头凶狼了。」 阿娜突然向下一缩,挣开马辰的手,马辰上前将她抓回来,但阿娜却不是要逃,她反身往马辰脸上揍了一拳,左手勾住马辰右臂,压倒他的重心,岔一声把人狠摔出去。 事情还没完,阿娜接着压住马辰的胸膛,马辰立刻双脚乱踢,但一站起来,径路的大手扳住他的手腕,马辰手一软刀也随之掉落。 阿娜捡起铁刀,愤怒刺往马辰腹部,径路腾出一手阻止她攻击。 「你真的要杀这小子?」 「这浑蛋竟敢偷袭我,看我杀不杀了他。」 「哈哈,中原小子,没想到我们胡人女子这么凶悍吧。」径路推开阿娜,夹在两人中间当和事佬,「我才出去一会,你们两个怎么就打起来了?」 「谁晓得这中原狼发什么疯,我好不容易拖着他回营地,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阿娜气得丢下铁刀,猛然朝他肚子揍了扎实的一拳。 马辰瞪大眼睛,感觉到浑身疼痛,这时才看清楚方才与他扭打的匈奴女人长相如何。 肤色白皙,但不是病懨懨的那种白,从拳头劲道便知道她的活力;乌亮的长发结着许多朱红色的缀饰,衣服上也绣有红料子。那双慍怒的眼睛大而明亮,流转着活跃生气。 她的皮肤未因草原的风侵蚀,是个鲜亮的漂亮女人。 「我刚才说过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餵马对吧?我说到做到,径路大哥抓好他,否则我挖错其它地方就算他倒楣了。」阿娜拔起匕首,走到马辰面前。 马辰极力反抗,但径路几乎不费力气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好了,让老哥跟他谈谈,如果这小子真的有问题,不用你的匕首,我直接掰断他的手脚。」径路拉开马辰与阿娜的距离。 「哼,随你。」阿娜坐回床沿,虽然口头上允诺径路,但谁都看得出她怒气未消。 径路莞尔,轻松的把马辰扛起来,顺手抄起铁刀。也不管马辰是不是甘愿刨眼求死,逕自将他带出毡房。 走出毡房外,苍穹湛蓝如洗,无垠中不染一丝杂云。天之高,地之遥,远远超乎马辰的视野。慓悍的匈奴人骑马狂奔,驱赶成群的羊,天上的云儿似乎全聚拢在草原上。 几个没穿上衣的小孩驾着比他们身材大上许多的马儿驰骋,互相追逐嬉戏,骑术之好,让马辰讚叹不已。 「如何,中原小子,草原风光不赖吧。」 「你要带我去哪?」 径路东瞧西瞧,将马辰拋在草地上,「能方便问你话的地方。」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辰警戒地说。他打定主意不会洩漏任何有关赵国的情报。 「别着急,我什么都没还问。」 径路说完,走到一旁香味四溢的烤窑,与几名伙伴谈起天来。 原野毫无遮荫,日头直接曝晒,但草原地处北方,与邯郸相较起来马辰还觉得有些凉爽。他在长平突围后与部队失散,只记得跟着嚮导朝某个方位骑,后来又不晓得被阿娜拖着走多少路。 径路回来时带着一件绒毛大衣,还有一大碗羊肉。 「吃吧。」他见马辰犹豫,自己也随手拣一块肉吃,「没有毒,想害你就不必将你扛出来。阿娜的脾气不是普通的倔,我才不想为了你这个中原人惹怒她。」 马辰肚子咕嚕叫,他虽然不想受匈奴人恩惠,还是敌不过五脏庙的请求,低头抓起羊肉就往嘴里塞。 「胃口不错嘛,看来过几天就能像马儿一样活蹦乱跳。」径路拿出一个小皮囊,递到给马辰,「来点酒?」 「方才不怕我趁机逃跑吗?」马辰接过皮囊,反倒问径路为何如斯放心。 「不怕,当然不怕。这附近百里地都是我们的人,再说草原气温剧烈,你这身打扮连第一个夜晚都挨不住。」径路望着马辰身上的单薄袍子。 噗──马辰方饮下一口酒,随即就喷出来。那酒闻时虽烈,但马辰想烈酒他也是能喝的,却没想到这匈奴酒饮入喉里竟比羊肉还骚。 径路放声大笑,觉得马辰的表情太有趣了。 回神过来,马辰才知道径路是特地取大衣给他。他摸了摸身上的袍子,发现异常乾净。 「阿娜替你换过衣服了,你那件衣服沾满了血。」 「什么?那女人看过我的……」马辰肉也咬不下了,一张脸呆愣。 「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没被女人看过身体?」 马辰啃完碗里的肉,嘴上油光焕发,他没想到还能再嚐到肉的滋味。 径路将碗放在一旁,盘坐在马辰跟前,他若一尊高崇的石像,严肃地说:「吃饱了,喝够了,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小子,你打哪来,有什么打算,为何身上都是血?」 「我为何要回答你?有好处吗?」 「想活命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马辰紧紧握拳,心里不愿被匈奴人威吓,但以他隻身之力根本打不赢径路,况且这里还有成千匈奴人。 他回归初衷,既然上天让他苟活,那么他想方设法也要回去邯郸。当下之际也只能先敷衍匈奴人,摸清底细后再趁机逃走。 十多天来他游走生死边缘,一直无法整理思绪,只能不断回想长平战场上的煎熬。填饱肚子后,他的脑袋清醒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叫马辰,赵国人,是一名逃兵。」 「马,好奇怪的姓。赵国人……那就是李牧的同胞?又是个赵卒,那么说你跟李牧有关了,说,李牧有什么目的,派你来做什么。」 「你们怀疑我是北方军的细作?但我是从长平逃出来的,与北方军毫无关係。」 马辰解释了长平的位置,径路「哦」了一声,似乎不相信马辰会从这么远的地方出现在匈奴边境。马辰的父亲是廉颇手下骑兵都尉,赵王丹见与秦军壁垒两年,便主张换上赵括,马辰跟着父亲领命出击,却在小东仓河中伏,秦将白起所到之处人头滚滚,队伍将灭之时,其父让马辰趁夜回邯郸,却被嚮导欺骗,才一路来到匈奴人营地。 马辰拍着胸脯,厉声道:「若我真是细作,何必待在洞穴等死,难不成我能事先知道阿娜姑娘会经过那里?」 「嗯,确实有道理。你真是个倒楣的傢伙,竟逃到我们这里来。」他沉默片刻,頷首道:「好吧,显然从你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会问问题的人可不只我,希望你的话没有谎言,否则撑犁也救不了你。」 「径路先生──」马辰拗口的念着匈奴名字,「你方才说阿娜姑娘替我更衣?」 「怎么,还为这件事过不去?」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跟她道歉……」 「对,你确实该道歉,她救了你的命,她就是你的天。」 一道身影突然盖住马辰,马辰向上一看,瞥见一个身材比径路还高大的匈奴男人,年纪看上去比径路年轻许多。那人像拎猫狗一样抓住他的脖子,只消一个眼光,马辰立刻感受到威压,他粗獷的嗓子吼道:「不懂知恩图报的中原狼,阿娜真不该救你回来,早该知道中原人都是这副样子。」 「放、手──」马辰捉住对方粗糙的手,却甩不开,那人跟径路一样浑身蛮力。 突袭马辰的匈奴人绑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头,其馀部分全刮掉,嘴边鬍鬚也剃得乾乾净净,露出晒如黄蜡般的肤色。 「服匿,你比你的马还懂得找路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动这个人。」径路笑道,语气带着威严。 服匿放下马辰,凶狠地瞪道:「我可以的,杀掉一个李牧的细作算得了什么?」他瞧着径路,勾起两侧横肉笑问:「还是你的方法问不出任何事情?我很愿意效劳,看他哪隻手动了阿娜,我就将它绑在马腿上拉断。」 服匿明显是来替阿娜出气,马辰倒诧异阿娜这么倔强的姑娘也会去告状。 径路伸出手肘,制止服匿继续靠近马辰。 马辰喘着气,虚弱的身体碰上如此蛮横的匈奴人实在不吃消。 「闭上你的大嗓门,这个中原人的死活轮不到你过问,听话,回去。」 「哼,令人尊敬的百长帮你说话,我能不留住你的命吗?中原狼,草原很危险的,走路得小心,以免小命不保。」服匿重重双手压住马辰的肩,不怀好意地笑道:「中原狼,我的中原朋友,撑犁会替我盯着你。」 径路身为统率百骑的百长,还是颇有威望,在他保护下,服匿也得卖他面子。 「够了,服匿,你若有威吓别人的空间,还不去练习角牴。」 「是,我尊敬的百长,反正今年也一样无人能胜过我。」服匿瞪了马辰一眼才缓缓离去。 等服匿走远了,径路搓着脖子,无奈道:「吓着你了吧,他叫服匿,是我部第一勇士。草原流言总是传的很快。」 「他是阿娜姑娘的丈夫吗?」马辰问。 「那倒不是。对了,你说你想要向阿娜道歉?这么做比较好,否则不必等服匿攻击你,阿娜就会自己找机会下手。而且她不是好哄的姑娘,你该怎么办呢?」 「我尽量想法子吧。」 一个时辰前他还想挟持她逃走,现在却思索要如何化解她的脾气。 「小子,你的眼睛很肿,回去休息吧,今天折腾的够多了。」 马辰这才感觉到一阵疲惫,身体本就还未康復,却一直逞强撑到现在。于是径路带他走回一开始醒来的毡房,阿娜正好从里头出来,见到马辰,一抹笑靨立刻垮掉。 「径路先生,眼下这情势,我还是住在你家为好。」 「可惜了,这里就是我家。」 「咦?」马辰惊讶地看着两人,原来他们是父女吗?但长得一点也不相像。 「阿娜的家人在她十二岁那年便因战争去世,她父亲是我的好友,所以把阿娜託付给我。」径路笑着介绍完两人的关係,朝阿娜大喊:「我得去找千长,这中原小子交给你照顾了。」 阿娜抿嘴頷首,抓着一把青草走来,艳阳照得她一身灿红。 「阿娜、姑娘,还请你多多指教……」 「径路百长都开口了,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你。」她不苟一笑,用匕首削去那撮青草的头,「尽量让你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休息。」 马辰见到阿娜的气势,连一点胆气也提不起来。 径路拍了马辰的肩两下,彷彿是要他安心。交代完事情,径路便留下马辰与阿娜,自己跨上马飞奔而去。 两人相视一眼,阿娜掉头拉着红枣马到羊群旁。 (二) 时序入夏,草原的夜仍然微寒。 头一日晚上马辰确认径路睡得很熟后,偷偷爬下床铺,想藉机寻找逃逸的可能性。一迈出毡房,晚风差点没让他打哆索,熄火后的草原黯淡无光,似乎踏错地方便会迷失在这片深渊。 恰巧那日天上星光晦暗,整个大地万里无芒,马辰忖径路说的没错,一个外地人想擅自脱离无疑寻死。 于是马辰决定继续待着,慢慢查出这里的位置。 第三日清晨,马辰起得特别早,他的身体已復原的差不多,虽然径路吩咐他好生休养,但他还是想赶紧认识这个营地的地理环境。 晨风冷峭,轻轻刮着一脉绿地,马辰穿着薄衣服走出去,天色甫亮,朝阳衔着绿垠冉冉爬升,蒸散如雪的雾靄。 苍茫苍穹几乎与远方绵迭山脉咬合,天地彷彿相叠一起。马酣睡,牛、羊未醒,草原广阔而静謐,马辰见过无数朝日,却未看如此开阔祥和的景象。 晨光中一人一马缓缓骑来,那人影散发出綺丽霞光,马辰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谁。 「早,阿娜姑娘。」 「这么早起来,打算帮我们牧羊了吗?」阿娜仍不给她好脸色看。 「若有需要,我随时都能帮忙。」 「怕你们这些娇生的中原人做不习惯。说吧,是不是想清晨逃跑,不过我可警告你,这些马儿会认人的,你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不受欢迎的中原狼要想潺骑,恐怕会先被踢死。」 马辰身为赵军骑将,这点本领还是有的。 马辰知道自己不对在先,也怪不得阿娜的冷言冷语,他陪笑道:「你误会了,我是想既然被你救了这条命,成天赖在毡房里也不好。」 「中原狼,你这几天老跟着我干什么,又想挟持我了?」阿娜跃下马来,推开挡住路的马辰,「告诉你,上次我存好心才让你得逞,这次我保证会剁碎你餵马。」 「误会,我只是想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道歉?为什么,你想回中原,一点错也没有啊。」阿娜不只脾气硬,与人斗嘴也是嘴上不饶人。 马辰算是服了这个匈奴姑娘,他彻底放软身段,说:「阿娜姑娘,随你怎么说都行,我是真的想深感歉意。」 阿娜盘起头发,露出轮廓深邃的脸孔,各国美女马辰见过不少,独没有阿娜的韵味。 「好啊,我听径路大哥说你是赵卒,打过大仗,你的身手应当不会差到哪去。我给你机会,十日后我部会举办一场角牴大赛,你也去参赛,只要赢一场,这事情就这么算了。」 「只有这个条件?」马辰狐疑道,他只要在这群匈奴人里打赢一个人,这个条件并不难。 「对,还有滚离我的身边。」阿娜甩手,像驱害虫似的赶走马辰。她俐落的跨上马,正眼也不瞧马辰,「想帮忙,就去问径路大哥,他会教你。」 阿娜脚踢红枣马侧腹,一溜烟朝圈羊的栅栏驰去。 ※ 落日沉入山谷,吞吐绚丽云彩,儼如不同色块织成的艳布。 马辰穿直短襟与合襠裤,脚踩软筒牛皮靴,赶着把饱餐的牛羊群沿河线驱回营地,看起来和一旁的匈奴牧人一模一样。 气温瞬然骤降,日夜差距将在最后一线馀暉隐没后显现。 牧羊远比马辰想得劳累,虽说维持好大羊的路线,小羊便会乖乖顺从,但还是要注意调皮的羊忽然衝出吃草的范围。 「中原小子,别看了。」径路骑到看夕阳看得发楞的马辰身旁,「小子,你似乎对这里的景色很感兴趣。」 「朝夕皆与中原不同。」女人也是。马辰见到许多妇人也驰骋快马赶羊,完全不输给男人。 「可惜景色虽好,却短暂的很,草原的好风光持续不了多久,秋风一扫,这里白昼就足已让未受过风寒的中原人忍受不住。」径路望着层染夜幕的方向,像是说给马辰听,「中原地沃粮足,给予我们希望。」 马辰很难从这欣欣向荣的场景勾勒草原贫匱的模样。 「阿娜,那姑娘也不容易,她的家人全战死在雁门,谁能想到那一仗我们十万骑兵居然大败,家家户户都有人丧命,这也是为何我们惧怕李牧。」 五年前的雁门之战非常有名,中原人打草原人向来胜少败多,但李牧却扭转局势,这让当时还是年轻将领的李牧一战成名。李牧可是边境人民的英雄,但匈奴人视为剋星。 马辰这才明白那些匈奴人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还有服匿,他的怨气肯定不只为了阿娜,也为了死在雁门的家人。 「倘若我真的是北方军细作,阿娜姑娘肯定恨我入骨。」他忖阿娜肯定如此认为,才会费这么大的劲抬他回营地。 「这我便不晓得,小子,你真的不是细作吗?」径路又问了一次。 「你觉得我在说谎?」 「至少有一半是撒谎,你会骑术,但绝不是小卒。」径路眼光犀利,那眼神像是要马辰别把匈奴人当成蠢蛋。 「径路先生,你……不恨我?」至少到目前为止,马辰并未从径路身上感受敌意。 「我的大儿子为了掩护我逃跑,被李牧的人斩杀,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径路平淡地说。 马辰也随之沉默,战火向来无情。前线廝杀,后面的人歌功颂德,当时他听说李牧大破匈奴,也是开心得酩酊大醉。此时他却感觉匈奴人与赵人毫无区别,两造人都是为了生存,匈奴人也会为族人死去而哀悼,为亲人殞落而伤悲,放下刀、弓时皆与赵人无异。 「战争的事,离开雁门我就没带在身上,太重了。中原小子,你是我们的客人。」径路淡然拨掉沉闷的话题,指着急速征服天空的晚云,「走啦,再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 夜色捲得很快,没两下工夫草原溶入一片深海,只遗些许微光。马辰他们赶完牛羊,寻着熊熊篝火回到自己的毡房,黑夜里羊群的叫声变得诡譎。 阿娜天未暗时便回来,与径路的妻子斯琴着手准备晚餐。马辰已与斯琴打过照面,当时他躺在床上休养,全赖粗通药理的斯琴调理伙食。 斯琴的身型比阿娜高大,肤质也较粗糙,头发总是缠在毡帽里。虽称不上貌美,经歷岁月洗鍊的斯琴远比阿娜稳重。 「径路先生,今天一早,阿娜姑娘说愿意原谅我了。」他本来想更早点说,但一直没有机会。 「哦,她开了什么条件?」 「阿娜姑娘要我赢一场角牴,只要一场。」 「是吗?」径路没入夜晚的脸庞如巍峨山峰,让人望之生畏,「阿娜本来就没有怨你,换做她,也会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 径路正欲开口,斯琴已出门迎接,带来一阵肉香,她笑容可掬道:「两个回来的正好,鲜燔鱼已经准备好了。」 「燔鱼啊,我还是想吃粗饼包羊肉块,你呢,小子。」 「只要是大嫂准备的菜我都喜欢。」 斯琴大咧咧笑道:「中原人就是嘴甜,你应当学学人家。」 阿娜正好将燔鱼、牛肉、奶酒端出去,只跟径路打招呼,直接略过马辰。 「阿娜姑娘真的没怨我吗?」 「哈哈,姑娘家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来,坐下吃吧。」 四人围着篝火啖起来,斯琴热衷说着角牴大赛的事:「今年的勇士大概又是服匿吧,我听说其他部也有人想挑战他呢。」 「上回千长也跟我提过服匿,若撇开衝动的个性,服匿的确是名好勇士。也许过阵子会让他学着带人。」 「让那小子磨练些也好。对了,马辰,你想去角牴大赛吗?」斯琴窃笑道:「阿娜替你换衣服时,我也顺道看了你的身体,训练的不错,还有一堆伤痕,肯定有不少经歷吧。」 马辰差点没被噎着,原来斯琴也看过了。 「他别被打死就算撑犁庇佑了。」阿娜说。 「我倒觉得马辰参赛很有看头,径路,你说呢?」 径路饮着浓烈的奶酒,打了嗝道:「能亲眼瞧瞧中原人的身手当然好,不知道你怎么想?」他把话题扔到马辰身上。 但阿娜插嘴道:「连奶酒都喝不进肚子的中原狼,上场跟送死差不多。」 马辰听了一脸窘迫,连忙盯着径路,这事情定是他告诉阿娜。径路假装没听见,大口咀嚼肉块。 「阿娜姑娘,这你就错了。」马辰拿起一袋马奶酒,猛然昂首灌下。 「小子,你别逞强啊!」 马辰伸出手挡在径路面前,几乎是一口气饮下一整袋马奶酒。酒味倏地喷散,盖过肉香,这幕让径路跟斯琴看傻了眼。 「如何?」马辰倒拿袋口,证明一滴不剩。 斯琴怕他承受不住,便问:「还行吗?要不要吃些酸奶酪?」 阿娜面无表情吃完她的燔鱼,压根不把马辰的举动当一回事。马辰正要数落她,忽然一阵噁心感涌上喉头,他「呕」了一声堵住嘴巴,径路拋下肉骨头,赶紧携他到一旁催吐。 那声音与味道瀰漫开来,幸而被风吹往另个方向,但连听的人都能感受到马辰的痛苦。 「阿娜,你何必对马辰这么严苛。」斯琴也省得去拿酸奶酪,索性让马辰吐个够。 「我又没逼他喝。」阿娜瞥了眼被夜色隐蔽的马辰,「爱逞强的笨蛋,他要去打角牴,随便人都可击败他。」 「阿娜,你的身手也算不错了,马辰身体虚弱却照样能制服你,证明他的实力不差。」斯琴说。 「分明是被偷袭得逞的,否则我哪会栽在中原狼手上!」阿娜激辩道。 斯琴温和的微笑,「你们都一样逞强,谁也不怨谁。」 「斯琴大姐,你别把我跟中原人比,我恨透中原人。」 「我知道。」斯琴的抚了抚阿娜的肩头,像是对亲生女儿般关爱。阿娜失去家人后,与径路一家的关係便与亲人无异。 「你恨战争,不恨马辰,要是恨,马辰早已魂归天地。」 「我怕他是李牧的细作,才捡他回来细细盘问……」阿娜噘起嘴,不愿被说成同情马辰。但她也不再争辩,她一静下来,四周除了篝火跳动的声响,便馀马辰的吐声。 斯琴不说话了,她湛亮的眼睛比阿娜看到的更多。阿娜没有她自己想的这么残暴。 良久,马辰恢復平缓,草地也收拾的差不多。径路抬他到床上时,大笑道:「我真服了你,第一次见到这么刚烈的喝法。」 马辰把气力全跟着马奶酒一起吐出来,此时他只能尷尬的笑,顾不得去想那是褒是贬。 「喏,中原狼。」阿娜端着一碗酸奶酪,「斯琴大姐给你的,她怕你死在我们毡房。」 马辰点头示意,他连说声谢谢的力量也没了。 之后马辰整整躺了两天,身体才完全恢復,能走能动后他继续与径路到草场牧羊。 角牴大赛即将到来,上次马奶酒让他顏面尽失,他至少得在比赛中捞回面子,不然真会被阿娜瞧不起。 (三) 马辰醒来时意识极为清晰,昨夜吃饱饭后便早早就寝,他憋着不跟阿娜说话,就是要等胜利时看她的反应。 匈奴人里虽有径路、服匿这类千夫莫挡的勇士,但马辰的实力要应付普通牧民已足。 天光缓慢漫开,草原飘渺似蜃景,朦胧的极不真实。一道光影于轻雾间摇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红枣马,马辰不必多猜也知道来者是谁。每隔几日,阿娜会趁日夜未迭时起身,兜一圈后回来。 整个部族最早醒来的女人勒马停在他面前,马辰精神烁烁地盯着她。 「你不是想趁机逃跑吧?摸索了几天,再蠢的人都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这话是事实,几日来径路带着马辰走过草场,已大略知道此地轮廓,也知道赵国的方位。 「我确实想走,但我不想留下一个芥蒂。」 「何必呢,我并未将你放在心上,中原狼。」阿娜嗤道。 「你或许没有,但我有。」马辰向她拱手道:「等赛后再谈吧。」 马辰挺胸阔步离去,那气势与第一日的疲弱判若两人。阿娜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充满困惑。 天翻起鱼肚白,是个晴朗亮丽的天气。角牴赛的会场扎起木栏,圈起一大块地方,四周插满幡旗。牧人们放下手边的活,群聚在赛场讨论今年谁的胜算最大。 年仅二十岁的服匿获得大多数人拥戴,他表情严肃的坐在选手区,那身纠结硕大的肌肉着实让其他选手逊色不少。虽也不乏魁梧的匈奴勇士,但他们只是衬托出服匿的勇猛。 径路是少数能抹掉服匿光芒的人,不过他已经好多年不出赛。 角牴大赛几乎聚集部内所有人,他们对马辰感到相当好奇,纷纷品头论足。站在横粗的匈奴大汉旁,马辰的身体显得不特别强壮,便有人嘲讽他连草原的风也挡不住。 围观的人们正好围成一圈圆,并插满白旗,中央空地成为主战场。这群匈奴人热烈喊叫,为鐘爱的勇士吶喊。 那吼声让马辰以为又回到战场上,他想像与这些驃悍的匈奴骑兵对阵以俟,光是他们的气势便足够震动边疆。 「太紧张了?」径路见马辰发楞,拍拍他的肩头。 「不,没事的。」 马辰莞尔,径路从他的眼神里看见光采,是身为赵人将士准备迎战匈奴人的骄傲。角牴大赛的赞礼身材矮小,声量却大的不寻常,连服匿的大嗓门都自叹不如,马辰在军中还未遇过丹田如此够劲的传令兵。 赞礼说话时脖子总朝上,看起来像是整个缩在一起,马辰不禁联想到吼声如雷的夔牛。 两名勇士被点上前,一个矫健似马,另一个膀宽如牛,他们在欢呼声中走到场中央,抓住对方的裤襟。角牴规矩是只要摔倒对手,便获胜利。两人使力互扳,宽肩膀的力气较占优势,但他的对手动作更加灵活,角牴并不单纯以力取胜,摔人技巧也很吃重。 径路托着下巴,评论道:「右边的小子赢面很大。」他指的是身形较粗獷,盘着头发的勇士。 马辰也以他在战场的经验分析,反驳道:「盘发的虽然气力大,可是左边那个人技巧明显较好,看他巧妙闪避,正是在耗掉对方体力。」 情况如马辰所言,盘发勇士的行动忽然变得缓慢,脸型削长的勇士却游刃有馀,只待最后一击。盘发勇士虽猛力衝刺,皆被灵活脚步闪避。 「哈哈,有意思。你可看好了,中原小子。」 盘发勇士左手制住长脸勇士的行动,趁其挣脱的空隙用脚勾住后跟,速度极快,与方才露出的疲态不同,谅身法再好,也得向后倒去。 胜负已分,赞礼劝开两人,宣告获胜者。 径路丢了一抹微笑给马辰,马辰没想到那个盘发勇士竟也懂使诈,假装自己体力不济,诱拐对方。 角牴比的不只是力气,还要善用自己身体。马辰原忖匈奴人只懂拚力斗狠,可结果并不如他所想。 「下一场,赵国人马辰。」赞礼喊道。 马辰昂然站起,脱掉衣裳,立刻引来惊呼。马辰的身体远比他们认为的精实,那无数条深刻刀痕,无声述说他严苛的歷练。 马辰拿着衣裳,目光拋向阿娜,阿娜则假装没看见。 宣完一方,赞礼再次鼓足丹田,指向最突出的个头,「赵国人的对手──服匿!」 「服匿!服匿!」一听见服匿的名字,部里大半的人为之疯狂,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勇士,撑犁所祝福的勇士。 强悍的服匿怒吼一声,一旁的人赶紧摀住耳朵,他兴奋地脱下衣服,坚硬如铁的肉块布满不亚于马辰的伤痕。服匿抽起插在地上的刀,奋力折成两半,用刀身比着身上的伤口。 「这是我跟草原狼搏斗留下的痕跡,那头狼的身骨已永远沉眠大地。」他在胸口前割出一道血痕,「撑犁在上,我以血为祭,必杀死你这条白眼狼。」 马辰没料到对手居然是最难对付的傢伙。 服匿眼神溢满凶光,如一头觅见猎物的饿狼。 径路连忙询问赞礼:「这安排错了吧,服匿怎么会这么快就出场?」 根据角牴赛传统,会依参赛者实力分次序,以服匿的实力当放在后面。径路早已事先说好,要把马辰放在前面,却没想到对上服匿。 「百长,赛程在前几日便决定好,这是千长同意的。」赞礼无奈地说。 服匿推开赞礼,大吼道:「难道百长想要包庇这个中原人?」他故意让部民们听见,当年雁门之战旧恨未雪,匈奴人巴不得服匿好好教训马辰。 支持服匿上场的声浪环绕赛场,这明显是个陷阱,连千长也在背后支持。径路知道族人们惧怕李牧,太需要一个让族人振起的舞台。 「听见了吗,百长,这非我一人的愿望。」服匿避开径路,走到场中央。 马辰盯着服匿嗜血的眼神,打倒中原人的呼声如烈火袭捲草原,他冷静地环顾四周,却瞥见阿娜眉头紧锁,锁着别于他人的忧虑。 民意所向,即使身为百长也制止不了,径路只得回到位置上。 服匿绝不是蛮干的野人,他乃善用智慧的猛兽,用尽方法将马辰逼入绝境。 「白眼狼,你的头骨会成为我献给阿娜的礼物。」服匿握紧拳头,噘起狰狞恶笑。「若你肯下跪求饶,我能留你半条命。」 「你可听说孙武兵法有句话叫:『陷之死地而后生』。」 马辰不甩服匿的恫吓,朝阿娜的方向丢下衣裳。 「我不管谁是孙武。不过你既然想死,正好,这样杀起来才有感觉,你可别死得太快。」服匿对天咆哮,盖过草原的风。 赞礼示意比赛开始,服匿立刻衝至马辰跟前,左手迅速环住他的腰,强劲的手臂如俎贴上腰际,右肘猛然肘击马辰侧腹。 马辰长年磨练的体魄尚能承受服匿猛击,他趁服匿攻击的空档,也揽住服匿的肩,扯着他的辫子头。 服匿反射去摸辫子,马辰倏地蹲下,蓄力将他撞退数步。匈奴人忍不住讚叹,觉得这场赛越来越有看头。 「啊!」身为匈奴勇士,被中原人如此打退简直蒙羞,服匿一逕猛衝,扑着马辰直接将他撞到地上。 服匿的体重加上速度,足以压断骨头,这却正中马辰下怀,马辰等服匿捉住他时,倏地勾住服匿的脚跟。马辰在军中常与士卒角牴,有时一人对三人,对于如何做陷阱早已了然于胸。 马辰很快取回优势,他勒住服匿的脖子,一股劲朝地上拖。当人失去重心往后倒,即便身体再健壮,也必须接受倒地的结果。 两人已经不是角牴,而是生死决斗。 那些匈奴人纷纷虚前,后边的人伸直了腿,眼珠子紧盯即将落地的服匿。阿娜舒展眼眉,眼神仍然惊惶,只有径路担忧地望向马辰,他的不安在服匿撑起身子时得到验证。 服匿用一隻右手的力量抗衡马辰,他的力量大过三个成年人,单比力气马辰只有吃亏的份。 「方才让你玩一次诡计,接下来没这么幸运了,白眼狼。」 服匿结实揍往马辰的胸骨,一阵痛麻痺了四肢,慌恐的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服匿如发狂野牛撞击他的躯体。 服匿特意护住马辰的身体,以免他太快倒下去,这已远远超过角牴的范畴。赞礼见状想劝开两人,但被服匿的气势所慑,不敢贸然叫停。 「停手,服匿,你要杀了他吗?」出声的是阿娜。 「我在替你报仇,也为我的族人报仇!」服匿的手溅满马辰吐出来的血,那腥血激起匈奴人败给李牧的回忆,使他变得更加激动。 服匿又一记闷拳打在马辰腹上,马辰单脚跪地,双手颤抖着撑住身躯。 「给我跪下!白眼狼!」 马辰顽固的挡住暴雨般的拳头,他的双膝只为父母、君王而落。倏然只听到阿娜恳求服匿放过他的声音,和狂风暴雨般的揍击。 「你是匈奴勇士,我,马辰,乃大赵骑将。」马辰用力抓住服匿的手腕,用头蛮撞他的下顎。 服匿没想到马辰挨了这么多拳,竟然还有馀力反抗。那些匈奴人投着敬佩的眼光,附近诸部能有几个人可以跟服匿战到这个地步。 马辰吃力地起身,挤出笑容道:「不好意思,这与赵人或匈奴人无关,只是我与阿娜姑娘还有约定,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倒下。」 「你不怕死吗?」服匿摸着发疼的下巴,预计下一击要马辰再也不能开口。 马辰曾后悔没死在长平,天意既然让他苟活,他便不想继续揣悔恨而活。 「我已在长平死过一次!」 马辰拉开步伐,握拳向服匿挥去,直中鼻樑。但服匿一声不吭,猛然扛起马辰,将他重拋于地。马辰眼前一晕,天旋地转,只望见湛蓝穹天。服匿缓缓走向马辰,只是这次不管怎么挣扎,眼前已黑成一片。 (六) 分别的时刻到了,地上还留昨夜残霰。径路说话算话,给足马辰十五天份的水与乾粮,还有地图,以及一件厚皮袄。服匿也来送行,他踅眉的样子像是来寻仇,当他拔刀出来,马辰以为还得先苦战一番。 「马大哥,你是勇士。」服匿说起临别赠语相当不自在,他彷彿背了一夜说稿,「不管你是不是赵人,我服匿最敬佩你这样的人,路途遥远,这把刀请带在身上。」 平时桀敖的服匿竟一改反常,让其他族人嘖嘖称奇。不过往深一层想,这些草原人都知道马辰此去凶多吉少,虽然此处是匈奴离赵国最近的营地,也有五百里路,加之现在草原气候无常,不熟悉的人很难存活。 「连服匿这小子都对你信服,中原小子,真不打算留下来?」径路挽留道。他也不想看马辰自生自灭,但利益两头不得不如此。 马辰收下刀,系在腰间,这下他的行头无一处不神似匈奴人。他向径路点头致意,又向来送行的人敬礼,感谢他们的照顾。 径路明白慰留无效,指着南方,「你的家乡在那个方向,我们最后能做的就是帮你向撑犁祈祷。」 「这些就够了,希冀日后能再相逢。」马辰作完揖,却是往东走。 「小子,南边在这里!」径路焦急地喊道。 「我知道,但我想跟阿娜姑娘道别。」 阿娜如同往常,一清早便骑上红枣马穿梭夜与日的隙缝。 「百长……」服匿还想说点什么,但全哽在喉头。 「毫无遗憾的走,才能毫无遗憾的死。」 眾人禁声,回去自己的岗位,劫掠一事并不会因今日一小抹离别而改变。 ※ 阿娜从冰凉的湖里掬水,细细撒在石头前半枯萎的花,秋风越吹越寒,加速花儿凋落。花瓣自边缘蔓延死亡,渐渐吸走艷丽的紫蓝色,阿娜依偎在一颗较大的石头旁,哼起匈奴哀歌。 风打散发梢,红发结翩翩起舞,秋湖伴秋心,卸下刺芒的阿娜,完整融入这片景緻。 待一曲歌谣停止,马辰才牵着大黑驹从背后靠近。阿娜听见动静,立刻防备地盯着来者,发现是马辰,一张姣好的脸僵在那儿,深邃的眼眸也忘了眨。 「你还没走?」 「抱歉,本想早点叫你,但我想听你唱完歌。」 「径路大哥已经放走你,还来干什么?想挟持我?」阿娜紧抿嘴唇,亮出腰间弯刀。 马辰伸着两手,逐步走近,「我只想来道别。」 「反正你走出草原就会死,还指望我替你收尸?」阿娜别开脸,不想直视马辰。 轻笑一声,马辰才放下手,他昂首道:「不熟的路,多变的草原,还有一张标示简略的地图,确实怎么想都难以活着回中原。」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你真的蠢吗?」 「我若不蠢,就不会辜负你的好意。」马辰是知道的,在大帐外阿娜有意当作没看见,否则她早高喊有细作。 但马辰回中原的目标不会变,即便他们不劫掠,他早晚要回去。把事情说开,他的心境也比较轻松。 阿娜退后几歩,脸颊泛起一阵緋红,彷彿被抓到小辫子般窘迫。既被马辰看穿,她也不再武装。 「救你是因为大家捨不得你死,但你归你,我们不可能因此饿肚子。今年秋霰来的早,又特别冷,代表隆冬将临,若不往中原抢吃食,许多人根本挨不过冬天。」 「为了你们的肚子,让我赵疆血流成河?」马辰表明立场:「他们填饱你们的飢肠,谁来替他们收尸骨。我很感激当日被你搭救,也感谢你族人的照顾,但若有人要犯我疆土,我定会拚死阻止。」 马辰尽量语气委婉,他不想在最后时刻与阿娜翻脸。 阿娜蹲在奉有乾枯野花的石头前,马辰忖那便是她父母的坟,阿娜歛起剽气,不发一语凝视石头。马辰注意到阿娜的发结绑得相当松脱,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遭。 阿娜是明白人,这些日子的相处大都能捉到彼此的脾性,她像要解掉一匹不受束缚的马的韁绳,使之回归天地。 「好啊,你走,反正草原也挽不住你。」 金风猛然吹拂,强得像要把两人吹飞异地,阿娜的发结却先被吹离,彷若真正的蝴蝶漫天旋舞,飞落到湖水里。湖波一下子将发结带远岸边,马辰见状立刻跳入湖中,追回那些红发结。 日头虽已出来,湖水依然冷冽,发结一转眼已离岸二里远,风若不停,就要一路到湖心。 「你快回来,别追了,水很冷,你会受寒的!」阿娜担忧地叫道。 风嘎然止住,发结载浮载沉,马辰潜入水中,从下方揽回所有发结。他已经游至将近湖心的位置,远远看过去阿娜就像一朵鲜艷的红发结。 不常在寒水中泅水,马辰不敢多逗留,至岸边时已能看见阿娜绽露放松的微笑。马辰却神色忽变,一股力量突然捉住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揣,马辰吃力向前打水,竟丝毫不动。 阿娜初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随即想马辰并不是这么轻浮的人。 「脚被绊住了,有东西绊住──」马辰呛了一口水,话也说不清楚。 冷意渐渐灌入马辰体内,他往下潜,瞥见岸边生长一綹綹水草,他的脚被几株同时缠住。他使劲的拔,水草毫无动静,他赶紧摸向腰间,突然想到径路送他的弯刀掛在马轡上。 马辰没了气,上来换气,呼吸已乱了套,动作更显慌乱。 阿娜焦急搓着手,也不多想脱下外衣,吸饱一口气,咬着刀鞘跳入湖中。她利索割断紊生的水草,揹着马辰游至岸上。马辰双手伏地,将方才猛喝进去的湖水吐出来,阿娜则在一旁替他顺背。 「没事吧?要不要紧?马辰,回答我呀!」阿娜心急的很,生怕马辰真的出事。 马辰微微頷首,他捉住阿娜的手,慢慢坐成盘坐的姿势。他瞇着眼,调整内息,缓缓摊开右手,阿娜的红发结全在这儿,一个也不少。 「傻子,笨中原狼,你要是因为这样溺死了,我会、我──」 「你才傻,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溺毙。」马辰瞅着阿娜汗毛耸立的白皙手臂,但自己也浸得一身湿,他笑道:「还是你聪明,不像我穿着衣裳就进湖里。」 「还笑,风这么寒,不怕染病吗?染了病就甭想回中原去!」 「这不正和你们的意思,反正你们也不想我走。」马辰起身,拖着湿漉漉的衣裤走向湖畔。 阿娜以为他又要犯傻,但马辰只是弯腰捡起她的外衣,然后替她披上。 「你穿。」阿娜脱下来。 「我怎么能穿你的衣服?」 「披着!撑犁真该下场雪,冻死你这头蠢狼。」阿娜见他如此固执,只好硬将衣服塞到他那边。 「别争了,你穿吧,我生把火便好。」 「地上都是湿的,哪里找的到乾材生火?」阿娜瞧着后面懒洋洋吃草的黑驹,眼珠子一转,拍手道:「还有那马儿呢。」 「我们想的一样。」 在阿娜熟手帮忙下,他们很快用马粪当成燃料生火。马辰解下湿漉漉的上衣,脱裤子时则瞄向阿娜,似乎有些犹豫。 「脱吧,把你带回来时,都看过了。别着凉比较要紧。」说这话时,阿娜红了脸。 马辰烤衣服,阿娜则烤着发结。两人默默无声,只听见火声逼剥。 良久,阿娜才囁嚅道:「喂,你都要走了,不说句话吗?」 「还要说什么呢?多一分牵掛,只是让人更难受而已。」马辰瞅着阿娜深明的眼眸,那双眸子已然卸下防备,敞开心房等候倾述。马辰问:「不过,我确实很想问,那日你既然将我认为细作,又何故救我?」 「因为你根本撑不住。在洞穴发现你时,你已经奄奄一息,我亲眼见到父母、兄长死在眼前,我只看见将死之人,未曾想过你是细作……」 阿娜并无自己表现的这么冷漠,马辰一直能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温柔,除去防御后,更能感触坚韧与柔和相存。 「若知道你这么傻,当初不如让你死了,我也不必──」阿娜轻咬下唇,绷着脸不再说下去。 火堆烤乾马辰的衣裳和身体,待那团火熄灭,又将一边归一边,分隔匈奴与赵人。阿娜不经意拔起青草,扔到火里助燃。 听起来一切都符合天意,上苍不让他死,必有其用意。 「阿娜姑娘,中原很缺骏马,你们何不试着与边民做真正的买卖?」 「买卖?我们是牧人,不懂生意。再说了,中原人肯跟我们交易吗?」 「中原战火频繁,将来更是马战的天下,只要价格合理,不愁没有销路。」马辰激动地站起来,「对呀,我们犯不着打打杀杀,还有这个办法呢!」 「你是认真的吗?」阿娜虽然疑竇,仍对马辰的想法深感兴趣。「可是该怎么做呢?也得其他人同意才行。」 「那就说服他们!」马辰赶紧穿好衣服,「走,我们说不定能阻止这场纷争!」 阿娜愣了,「我、们?」 不待阿娜反应,马辰将她拉到她的红枣马身旁,两人快马返回匈奴营地。此时大匹马队已经整顿好,放眼望去有五百多骑充当先锋。这些匈奴人见马辰要回去稟报,打算先发制人,却没想到马辰又折回来。 一红一黑两匹马朝千长驰来,十来骑立刻喝住他们,马辰展现赵军骑将的本领,从容甩开他们。马辰骑术精湛,让马背长大的匈奴人也不禁咋舌,但叹服之馀,更多骑兵加入围捕。 阿娜拍马纵前,替马辰做前锋,那些骑兵认得是阿娜,便不敢贸然靠近。两人一路奔至径路的队伍,服匿驾着与他体型同样粗壮的马儿挡着去路。 「马大哥,你不是往中原去了,为何衝撞我阵?」 「服匿,传话给径路大哥,马辰要与千长说话。」阿娜说。 「什么?」服匿疑惑地看着披散头发的阿娜。 「快呀!别磨蹭!」 既是阿娜发话,服匿便不管马辰用意,策马奔到径路身旁传达。径路闻之,立刻赶了过来,只见三十多骑把马辰围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 「径路大哥,我想到法子了!」马辰兴奋地说。 「是真的,马辰说有办法让我们不用打仗,也能各取所需。」阿娜唯恐径路听不明白,又赶紧用匈奴话覆述一遍。 「马辰……」径路注意到阿娜不是唤他「中原狼」,「诸位不要妄动,我听马辰有何话说。」 于是马辰将自己构思的买卖想法告诉径路,说明匈奴人可以用马匹、皮毛跟边民交换过冬物资,两边既都不想轻啟战端,如此不流血的办法方能创造双赢。 径路将此想法转达千长,马辰进一步指出更具体的法子,排除交易过程会產生的误会,更自愿进行首波交易。 上千人都在等千长回覆,他抚着点染白花的鬍鬚,提出疑虑:「我们怎么知道中原人肯做生意?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使诡计拖延时间。」 「千长,此计能不动干戈造就两方福祉──」 「慢着,你如何保证这不是只有中原人的福祉?你是个中原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千长谨慎的打量他。 这话让马辰难以反驳,毕竟他与匈奴非亲非故,谁敢轻易信他。 「凭他是我的丈夫,他也是部族的一份子。」阿娜挺身出来,神色肃穆不容人反对。 径路跟其他几位百长相顾疑惑,千长也眉头深锁,似乎还在确认这不是阿娜突发奇想的玩笑话。 马辰正要发言,阿娜阻止他道:「千长,这个理由够了吗?」 她的声音震醒在场的男人,百长们静默不语,全聚焦在千长身上。 「好,姑且照着马辰的话试试看。立即转告其它两部。」千长放下马鞭,頷首道。他看着突然冒出的「匈奴女婿」,丢下但书:「若中原人不愿买卖,我会先杀你祭撑犁,再劫掠中原。」 「大丈夫一言九鼎!」马辰击掌以诺。 千长的命令传遍部族,但大家乐于传诵的是部里的美人阿娜的惊人发言。 收兵回到毡房,径路还是不懂阿娜的把戏,趁马辰和千长谈论细节时,问:「阿娜,你怎能在千长面前胡言?」 「胡什么言?阿娜喜欢有什么不好。」斯琴莞尔,方听到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奇怪。 「也罢,也罢。你能有个好归宿,我也算放心了。」径路担心起另一件事,「倒是中原小子说的买卖,要知道千长不是随口说说,届时失败,定会杀了他服眾。」 「相信马辰吧,能不流血过活,不正是我们所想的吗?」 「好了,好了,我们出去看看羊儿,快走啦,别傻愣着。」斯琴揪着径路出去。 径路瞥见外头的身影,知道斯琴的用意,便顺水推舟道:「好,我那马儿本来要驰骋草原,趁天色未暗去跑一跑。」 走出毡房,径路对马辰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霎时只剩一对未定的佳人,一站一坐彷彿隔了几重山。马辰冉冉走了几步,神色凝重地瞧着阿娜。 「马辰,我向千长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提议能保护族人。若你心里不愿,我也……没关係的。」阿娜窘红脸,才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马辰莞尔,打破凝滞的气氛:「服匿跟我说过:『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天。』能有你这样的女人作为发妻,是我的荣幸。」 他从腰间拿出一块浑绿的玉珮,上有雕刻精緻的夔龙纹,「仓皇之间只有这枚父亲给我的玉珮,礼轻情重,如我之心。」 儘管阿娜不懂「投何报以」的诗意,草原女儿又何拘此小节? 她默默接过那枚玉珮,心底暖得要淌出泪,又像两人在湖畔烤火,不必言语而默然明白。 (七) 出乎匈奴人意料的,在马辰领导下,他们顺利完成与边民的交易,度过没有腥血的寒冬。 弹指冬去春来,阿娜也怀上娃娃,斯琴跟径路已把阿娜肚里的孩子当成孙儿。秋天时阿娜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当时秋草繁盛,马辰便替儿子取名为戫。 马辰深受千长讚赏,并与周围部族建好关係,这些匈奴人相信马辰能带领他们过尚无血无仇的好日子。 此时他正组织商队前往边境,准备换回足以过冬的存物资。 受到匈奴商队的鼓舞,一些赵国商人来到马辰所在的营地,为显诚意特别携来上好的丝绸,千长见了这些好货色,立刻吩咐人好生款待。最开心的莫过于马辰,他邀这些商贾到毡房把酒言欢,并谈论起赵国的事情。 「先生也是赵国人?不知先生来此多久,家居何处?」 「家籍信都,自幼随父经商,前年在草原遇险,多亏当地人所救,才得以苟活至今。」马辰随意掰了身世。 「唉。」大鬍子先叹一声,饮了从赵国带来的酒,「上党战败后,虽然一度退了,现今又包围邯郸,打得惨烈啊!」 「李牧将军可曾被召回去?」 「没有,倒是廉颇将军重执兵符,也幸亏廉颇将军守城,才叫狼秦进不了门。」 「挡住白起了?」 「不,白起压根没上阵,算是好事吧,白起被秦王换下来,屈在家里养老呢。」 听到诸国心头最大忧患被拔,马辰暗暗自喜,忖父亲临终前施的反间计奏效。功高向来不只震主,也让旁人胆战心惊。 「听说是白起諫秦王休兵,真怪诞。」 「在下认为白起的諫言是对的,长平一战赵国虽死伤无数,但秦尽调河西人力,恐怕伤得也不轻。再说赵国此时上下一心,又有魏、楚齐力外援,纵白起披掛上阵,也讨不到彩头。」 「哦,先生很有见地,不似商人。」 「言重了,在下南北买卖听的多,才有此想法。」 「那么照先生看,秦国要败了?」 「情势难料,不敢篤言。但若魏、楚横心抗秦,未必不可能。」 虽已在草原成家,马辰还是心系国家安危,久未畅谈军事国事,马辰觉得精神都来了。长平之险彷彿是许久前的事,但赵国实则仍处险境,一番谈话激起马辰满腔热血,恨不得跨马南回,去邯郸血战一场。 大鬍子又叹了气,确认周围没有旁人,才慨然说:「可惜调不动李牧将军,要是北方军一动,这些匈奴人又要进犯边界。」 马辰摇手道:「您多虑了,他们现在都是正当商人。」 「怕的是他们骑在马背上忘不了老本行。」大鬍子说。 马辰想起长平换将时,从宫廷流出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匈奴人的威吓一点不比秦国逊色,即使邯郸告急,也不敢擅动北方军。 因此马辰极力修復匈奴与赵国的关係,巩固边疆,便能倾力保卫赵土。 「王上要是不听谗言撤廉颇将军,换那无用的赵括,岂会成就白起声名。」大鬍子愤慨地说。 「在下不认同这番话,长平当时险恶,非亲眼所目不能感受,赵将军此举不也大耗秦国国力,替赵人拾了面子。」 大鬍子讶异地说:「先生莫非曾在长平?」 「非也,」马辰赶紧撇清,「只是在下以为不该以成败论英雄。」 但败了就是败了,总要有人被抬出来治罪,以服人心。 「或许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但民怨必须得有出口。受教了。」大鬍子向马辰作揖。 马辰心里却苦,父亲临危受命,终究难逃千夫所指,往后史家落笔肯定不会给好脸色。因此他有个想法,以赵家子弟之名,上阵立功,好洗刷父亲耻辱。 商人们离去后,阿娜带着马戫回来,生了孩子后阿娜丰腴了些,愈发有女人味。 她见马辰愁眉不展,便问:「是不是想起中原了?」 马辰瞒不住阿娜,接过孩子,莞尔道:「想起这孩子的祖父。」 「要你放下中原的事似乎太难。」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马辰凝视着妻子以及怀中笑嘻嘻的孩子,赵国风雨飘摇之际,他却躲在草原享受天伦。 「不要苛责自己了,径路大哥不是说过:『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马辰如何不想呢?即使装作不在乎,他怎么能忘育他生他的祖国,同样的匈奴人也忘不了雁门之仇。因为是人,便难捨情仇,即便能理性分清,终究难逃情感追索。 「我知道你踏着草原的地,仍怀着中原的天。」阿娜一把抱回孩子,温柔地抚着孩子的毛发,「我能感觉到你仍属于中原,时候到了我拦不住你,那是撑梨的安排。」 阿娜一副豁达,可谁都知道她最不希望马辰离开。 马辰虽然想念家乡,却没有真正能回去的理由。有了妻儿,有了根。 两人适时停下话题,阿娜聊起方才在毡房外见到的商人,说:「径路大哥说那些商人举止怪异,商人不都斤斤计较嘛,他们却大方的很,简直是送的。他们该不会有阴谋?」 「做生意的伎俩,就是给先点好处,顾客才会上们。」 「说到底还是有问题。」阿娜皱眉道。 那些赵国商人确实异常大方,简直不像为了买卖,匈奴人自然质疑他们的目的。但马辰在赵国见多了,都是招徠客源的惯用法子。 马辰苦笑,无论匈奴人还是赵人,彼此依旧存在不信任。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这层误解还需时间化开。 之后赵国商人在营地游览,并在马辰带领下到附近部族勘查物產,双方相谈甚欢,说好开春要组建一支大规模商队,把匈奴的物品运到更南边的国家贩售。 半旬后,草原下起大霰,赵国商人准备在寒雪覆盖前离开。马辰从库房收拾了一些马具,当作临别赠礼。 大鬍子感激地说:「先生美意,俺绝不能辜负,不久后定来接先生走。」 「呵呵,在下已认此地为家,何谈走或不走。」 一行商旅系好简单货物,驰骋回赵国的方向,望着一群赵人骑手离去,马辰忍不住怀想自己当骑将的往事。 阿娜看穿马辰的心思,从后方搂住他的腰,「如果撑梨要你回去,你死也留不住的。」 马辰仰望幂幂阴天,长叹道:「径路大哥说的对,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他忖,这大概也是父亲的期望。 可是阿娜却不如此认为。 ※ 转眼入冬,交易并不如马辰预想的好。因邯郸大战,物资吃紧,边境能动员的都上前线,如果要获得更多交易,就必须进入北方军的势力范围。 但这么做并非明智之举,不论是北方军或者匈奴人,都未做好会面的准备。 儘管成效不到预期,要过个安稳的冬天已不成问题。 麻烦却不请自来。方下过第一场雪,一支奇兵翻越五百里赫然出现,挟带强兵硬弩击垮草场上的匈奴骑士。匈奴人遭遇突袭,他们因马辰而疏于备战,吓得惊慌失措。 径路等几位百长立刻点骑出击,然而那支奇兵宛若暴风横扫草原,日头未沉,已杀得上千骑兵人仰马翻。他们对附近地势瞭若指掌,佔据有利位置架设弓弩,彻底压制匈奴骑兵的机动性。 能做到迅如鬼神的中原军队只有一个! 李牧的旗号很快围绕营地,从他们倏地出现到包围,费不到五个时辰。天光将暗,草原遍布令人惊恐的火光。 径路正在指挥惊慌的骑兵归队,千长已下令,若势头不对,立即带着族人逃走。 马辰匆匆赶来,仔细一瞧,诸骑中骑着斑白大马、身穿玄甲,体格雄伟的黑大汉正是李牧。 他与李牧有过数面之缘,可以肯定那个威武大将的身分。 但李牧驻地有五百里之遥,在路线不熟的情况下,不可能带数千大军奔袭。 「是那些人!」马辰不敢置信地摀着脸,那些商人竟是李牧的细作。 一綹綹匈奴骑兵正在营地外与北方军交手。 一千轻骑跟三千弩手已将营地围得水泄不通。李牧策马躯前,挽动三石弓,故意射中毡房。 那些匈奴人一见到李牧旗帜,当年雁门之战的仇恨全涌上眼帘,见到仇人,好几十号人不顾敌眾我寡,便要上马讨战。 「谁都不准去,胡人善战,绝非莽夫。」径路边忙着指挥人手,一边控制混乱的局面。 但北方军行动迅速,阵如磐石,匈奴人一时无法集结反抗,而李牧正是要他们各自作战,以收各个击破之效。匈奴人不敢再动,缩到营地内退守,但匈奴骑兵一旦停止动作,无疑自取灭亡。 天时、地利皆被李牧佔据,匈奴不可能战胜,他们唯一能向撑梨祈求的,仅是如何让更多活口逃出此地。 眾人终于联想到那些赵国商人,明白为何李牧对地形如此了然于胸。既打不过李牧,起码要杀马辰洩恨。 气头上的人顾不了理性,一群人提着弯刀要找马辰算帐。径路的人马虽围在毡房外,但面对自己族人无法真的动手驱赶,他们也怀疑身为赵国人的马辰是否勾结李牧。 好不容易建立信任瓦解于战火,整个营地充满要找马辰算帐的人。 特别是服匿,他未想到自己敬重的勇士竟干这等苟且之事,囔着大嗓门在外头大喊。若非径路挡着,毡房早被拆散。 阿娜听见径路在外头劝阻,焦急地要带马辰离去,怀里的马戫却沉着不哭,反而衝着阿娜笑。 「这孩子好勇敢,这么大的骚动竟然半滴泪不流。」阿娜紧簇马戫,似乎一松手就见不到他。 「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一走了之。」马辰霍然起身,掀开毡门。 阿娜来不及制止他,他已走入一双双暴怒的视线。 「马大哥,我们这么相信你,你居然做李牧的内间。」服匿见了马辰,怒气更盛,他不顾自己什长的身分推开径路的人,持着匕首衝到马辰面前。 「诸位,请听马辰一句话,我去向李牧求情,请他放你们一条生路。」 气头上的服匿甩开阻挡他的护卫,吼道:「你是想趁机逃走!」 「你们在此焦躁,也无转机,请再相信马辰一次。」马辰跪地恳求。 这一生他只跪爹娘、君王,即使生命受胁也硬着颈项,但这次他破戒了,因为前方怒火盛盛的不是他的敌人,他们已是不同形式的家人。 阿娜也帮腔道:「马辰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们还不相信他吗?」 「中原狼不可信!」服匿一刀刺进马辰腹部。 「你干什么──」阿娜扶着马辰,焦急地眼眶泛泪。 「没什么好说的,你是我们的敌人!」服匿高喊,获得眾多支持。 马辰按住伤口,脱下匈奴裘衣,,憋痛继续前行。他的眼神比角牴大赛那日更为坚定,此时,马辰似乎知道上苍让他活下来的原因。 面对马辰死而无惧的神情,狂如服匿也不敢妄动,紧握着沾满血跡的匕首,跟在步履蹣跚的马辰身后。 北方军发现受伤的马辰正朝他们走来,眼见是张与匈奴人截然不同的中原脸孔,立刻往后稟报。李牧听之,策马查看,为之大惊。 李牧下令大军开出一条路,仅在几名护卫陪同下驰骋马辰面前。 马辰伸手拦住阿娜,更示意后面的匈奴人莫再前进,李牧也令护卫不得上前。 「果真是你,我听说你与公丞战死长平关,苍天有眼啊,公丞能留下你这个命脉。」李牧与马辰父亲素有交情,跟马辰亦数面之缘,此时见到故人之子,自是开心不已。 但李牧也看见马辰身上的伤,他瞪着服匿,喊道:「是你们这些蛮人伤了他,今天新仇旧恨,俺一并跟你们算!」 「不是的,李将军,若非他们,我早已魂葬黄沙之下。」马辰指着阿娜,露出莞尔道:「她是我的发妻,怀中的是我的儿子。」 李牧诧异地盯着马戫。 「李将军,辰愿意已命代罪,消弭两造之仇。」马辰跪地伏身。 「马辰,你说的容易,难道忘了这帮蛮人如何犯俺赵国疆土,伤俺赵国边民性命!」 「辰记得,在草原的日子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们为寒冬饥饉所苦,亦知道他们的亲人战死雁门。」 放眼满地匈奴人,哪个家中无人死在北方军手中。 「李将军,辰无法效父报国,只求一己之命能换取他们安稳冬日。」 「马辰……你这是何苦,你寧愿用你自己换这些匈奴人的性命。」在李牧眼中,那些匈奴人就是贪婪野兽,得而诛之。 「辰不忠,亦不孝,他们在李将军眼中是敌寇,却是辰的亲族。请将军放过他们……求您了……」马辰忍着伤痛叩首。 马辰心意已决,字字发出肺腑,李牧听了也为之动容。他明白马辰并非鲁莽之人,此番必有深刻体悟,才敢说出这些背弃赵国的不忠之言。 「好,俺卖你这个面子,你心意已决,切莫后悔。」李牧悄声叮嘱,然后一脚踹倒他,「将士听令,困守半个时辰,让他们收拾輜重离去,半个时辰后见人格杀勿论!」 马辰倒在地上,感觉到阿娜紧紧握住他的手,马戫在哭。径路催促着族人将物资整理上马,然后阿娜温暖的手被迫抽离,只能在模糊视线里瞥见一抹淡红。 马辰觉得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但庆幸死得其所,一命保全眾人,值。 朦胧意识里却又浮现阿娜的脸庞。 (完) 马辰被军医拚命救回来后,总是习惯望着北方草原发楞。他时常做着关于草原的梦,而且一年比一年深。马辰回到赵国并未再娶,而是收养了一个边境孤儿。 周赧王五十八年,赵魏楚三国破秦,解邯郸之围。 周赧王五十九年,周赧王驾崩,秦王稷迁九鼎,周亡。 秦王政十八年,赵王迁杀李牧,同年王翦破邯郸,赵王迁出城投降,马辰护公子嘉北逃。 秦王政二十五年,王翦灭燕,公子嘉投降。此后马辰不知所踪。 ※ 秦王政统一六合,封禪泰山,称始皇帝时,北方边境有个满面白鬚的老者骑在一头俊马上发愣。他穿着陈旧戎服,头戴葛巾,斜背短马弓,腰间插剑,既像武士又像不受拘束的侠客,让人说不清他是什么。 老者按住腰间的剑,仰望晴空,慵懒地道:「每次都玩这招,你不烦我都嫌烦。」 「哪一样呢,这次我可是在十步才被发现,照这样算来,过不了多久你根本察觉不了我近你身。」在老者身后兜出一个骑小騂马的年轻姑娘,拿把利剑对马辰比划两下。 这姑娘穿戴彤色劲装,绣了茶花纹,目如星月熠熠,形色里有股天生的傲气,自是巾幗不让鬚眉,细腰虽若柳枝,也非纤弱病恙之貌。不掛饰品、不施粉黛,倒透着几分玉石光辉。 姑娘唤作芃芃,乃老者的养孙女,打学步起就跟着习武,稍长又学骑马射箭,十六、七岁已有一身好武艺,盼着哪天上阵立功。 「你近我三十步时便已觉察。」老者笑道:「韁绳莫拉的太紧,免得小茶的步伐太重。」 芃芃勒马佇在马辰身旁,噘嘴道:「以后让小茶少吃一顿。」 「怪起小茶了?」 「可不是,否则我定能取爷爷的首级。」 「哈哈,芃儿要是能办到,爷爷也无憾了。」 「你取笑我做不到?改日我们正大光明斗一场,好叫爷爷知道厉害。」 「你爹还没回来?」 「当然,否则我哪能逃出来。说到爹就有气,明知我不爱女红,非得请织娘教我,我手指又不听话,扎得十个指头都见血,我寧愿上战场血染征袍。」芃芃笑道:「我打算去树林里游猎,闷在织房好些天,身子骨都锈了。」 「你啊,老叫人头疼。」 「爷爷,别老提三从四德,我要做沙场上的妇好,也不当窝着炉灶的婆娘。而且我要嫁的人定是伟岸的大丈夫。」 「也得有人愿意娶你做婆娘。」 「没有也罢,我倒清间过日。对了,爷爷,你每天望着草原,究竟盼什么?」 「盼回不去的乡。」 「那为什么不去?别人我不敢保证,但爷爷若单骑驰骋三百里,恐怕一百个匈奴轻骑也追不上。」芃芃也眺向一望无垠的草原,试图在草原边际看见老者想望见的东西。 「恐怕三百里不够。」 「那要多远?」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陪爷爷一起纵横草原吧,哪怕千里横行。」 「罢了罢了,一把年纪了,去不去都无所谓。」 「喏,爷爷,等我学好女红,替你把衣服补补吧,这么多年都穿这身,又脏又破的。」 但老者哪是没有做件新衣裳的钱,他莞尔道:「这衣服是我的奶奶织的,绣工虽差,穿上去却很舒适。」 芃芃说:「能被爷爷惦记这么久,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大美人。」 「美人是真,温柔嘛……跟你这小妮子一样火脾气。只是过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也许不一样了。」老者翻着脱线严重的袖口,又陷入深深回忆。 不远处生起一阵黄烟,老者视力极好,知道是他的养子狩猎回来。 芃芃看见爹回来,便一溜烟跑了。 魁梧的中年人停在老者面前,恭敬地说:「爹,您怎么在这里吹风?」 「这么多年哪日不见我在此。」 「方才的是芃儿吧?这小丫头就是不听话。」 「别难为她了。」 「不说芃儿。爹,我这次做生意,听说了一件趣事。原来匈奴新任左逐日王的父亲是个中原人呢。」 「是吗?」老者诧异地问。 「据说他汉姓姓马,也不晓得此事真偽,但每个匈奴人都在传呢。」中年人见老者发楞,喊了一声:「爹,您怎么了?」 「没事。」 「左逐日王对我们的货很感兴趣,近日还打算邀我再去一趟,谈得更仔细些。」 「很好,很好啊。」 「爹,您也很高兴吧,这事要做的好,我说不定能在左逐日王下讨个好差事,左逐日王为人豪爽,跟着他干,总比老是被右北平郡守敲诈好。」 「儿啊,你要去会见左逐日王,可捎上老父一道去。」 「父亲要去,当然没问题。您老可是抗秦的大英雄,左逐日王肯定很欢迎。」 老者默默頷首,看向草原,泪水止不住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