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美强惨始皇徒弟》 第1章 [仙侠魔幻] 《救赎美强惨始皇徒弟》作者:迟暮年【完结】 文案 〖鲛人师父x帝王徒弟〗女师男徒 打算这几天收拾收拾完结了。 依照数千年来鲛人族传统,作为鲛皇唯一子嗣的琉璃,需在三百六十岁成人礼之后前往人族历练五十年。在那片诸侯纷争的土地上,她救下了一个人族孩子,而那个孩子也成了她命定的历练考题。 儿时在赵国为质子的艰难岁月里,嬴政有一个梦想,平定天下,结束战乱,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在无法离开赵国的无数个日夜,他以为那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直到他立于权利的顶端手握天下,才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心安。 一位是被全族寄予厚望的鲛人少主,一位是生于异国生存艰辛的质子,命运的齿轮牵引着两人相遇,在乱世之中一步步走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多年之后,当初那令人怜惜的质子早已成长为让人仰视的存在,幼时纯澈的眉眼也变得深邃威严,可却始终不愿唤传授他剑术的鲛人少主一声“师父”。 某日,鲛人少女好奇问起已掌握实权的年轻君王为何不愿唤自己师父。 年轻君王狭长深邃的眼眸闪过晦暗不明地情绪,不答反问:“幼时初见,你便是这般少女模样,为何多年过去,你仍然一如当年?” 足够的信任让鲛人少女坦白身份,“我本就是少女,初见你时刚过成人礼,我们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进入青年期。” 年轻君王:“鲛人?” 鲛人少女:“就是你们人族史书上记载的泉先。” 年轻君王:“要如何才能活的如你们鲛人那般久?” 那样毫不避讳的直白让鲛人少女失笑,“你这孩子,莫不是想要追求长生?” “琉璃!”年轻君王面容冷峻,严肃纠正:“寡人而今已二十有二,不再是孩子。” 半跪在奏案前的年轻君王豁然直起身子,俯身凑近,摄人心魄的眸子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鲛人少女。 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顿强调:“请不要再把寡人当做孩子看待。” 奏案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在年轻君王的侧脸之上,使其表情更加隐忍克制。 时局动荡,王朝更迭。 据后世史书记载,历史上首位皇帝为寻长生之术频频巡游,满心只有宏图霸业,一生不曾立后。不过廖廖文字,却囊括了其跌宕起伏的一生。 【阅读提示】 救赎向(女主救赎男主),前世今生,有误会结局he,女师男徒,成长型奇幻文,男女主共同成长。 鲛人女主前期在人族身份为剑客,后期才坦白身份。 男主前期美惨,后期美强。 本文灵感源于传说始皇陵墓有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看到有读者误解,这里说明一下,之所以标明以这个传说为灵感,只是为了说明为何女主是鲛人、男主是始皇这个设定,并不是女主最后是个油灯的意思。@_@) —————————————————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成长 师徒 救赎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琉璃嬴政配角樊尔星知武庚子霄简兮 其它:深海鲛人族 一句话简介:鲛人女师父x帝王男徒弟 立意:认真生活,欣欣向荣。 第001章 鲛族起源 传说深海之中有鲛族,人身,其尾如鱼,女鲛绝色无双,男鲛高大俊美。善织鲛绡纱,价值千金,落泪成珠,价值百金。 可世人却不知这一神秘种族的起源,人族古籍对其记载亦是寥寥,人们只知祖先称其族为泉先亦或鲮鱼。 而据鲛族古籍记载,有关鲛人,一切起因源于一位名为鲛灷的人族救下了来自远古时期的两栖种族蝾螈开始。 鸿蒙初开,蝾螈一族便存在于天地之间,经过上亿年的优胜劣汰,蝾螈族因神奇的再生能力最终延续下来。 一万五千年前,人族有谣传,食蝾螈者可不死不灭,于是便有修习术法的术士开始大肆捕杀蝾螈族炼制丹药。长而久之,那个来自远古时期的种族因此几近覆灭。 蝾螈首领与妻儿带领残部辗转躲藏,最后得一位名为鲛灷的人族所救。 鲛灷乃是东海附近海桑族的首领,在人人都传扬食蝾螈可永生之时,他并不信谣传,而是竭尽所能帮助流离失所的蝾螈一族。 蝾螈本是水陆两栖种族,在得鲛灷救助后,便留在了东海一带繁衍生息。 十六年之后,原本祥和无恙的大地上频频发生自然灾害,远古冰川融化,火山喷发,程天塌地裂之势。 各庞大氏族能人居多,尚且还能对天灾抵御一二,而边塞籍籍无名的小部落却只能听天由命,无处可躲的他们因为天降灾祸死伤惨重,海桑族正是无数小部落中的一个。 曾得鲛灷所救的蝾螈一族为了报恩,纷纷用自己的精血凝结出避水丹帮助海桑族。 服用了蝾螈一族避水丹的鲛灷与族人,有了可以自由在水中呼吸活动的能力。为了躲避陆地上的灾害,他们不得不迁移到水中居住。 鲛灷带领族人用时五十五年在海底建造了一座城池,独属于海桑族的城池。 因海中浩瀚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于是鲛灷将那座城池命名为无边城,紧挨着蝾螈族的太月古城。 第2章 那场天灾持续了数百年,最终由上古神族女娲成功补天才得以终结。然而边塞无数小部落没能挺过天灾,最终落得灭族的下场。同样死伤惨重的各大氏族也只是堪堪护住血脉,休养生息数百年才恢复了些许元气。 因太久不曾踏足陆地,海桑族人的身体比之陆地上的人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为了适应深海环境,经过上百年的进化,他们的下半身逐渐形似鱼尾,双耳之上也长出了如鱼鳃状的异物。 当初服下的碧水丹早已溶于血脉中,他们以及其后代们因而与蝾螈族一样拥有了漫长的生命。 由于寿命的延长,他们身体的成长也比人族缓慢了许多,三百六十岁成人,四百八十岁进入青年期后可婚配。但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蝾螈的再生能力,且容貌比之蝾螈族,均都貌美无比。 海桑族在深海中生活的第三百二十年,首领鲛灷因旧疾去世,族人为了缅怀他,从此正式自称为鲛人族。 遵照鲛灷临终前的遗言,自此鲛人族每位继承者,在成人礼之后都必须前往人族历练五十年,为的是不忘自己的祖先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 “如此,待我成人礼之后,便也能同先祖们一样去游历外界了。” 由各色水晶石建造的海渊阁内,空灵甜美地声音响起,一位鲛人族少女坐在阁内正中的石榻上,容貌清冷贵气,但却又有着独属于少女的娇俏稚嫩。 那张线条柔美且令人惊艳的鹅蛋脸上浮现出希冀,如海藻般浓密的墨发垂于脊背,藏蓝幽深的眸子微微低垂,盯着白玉桌案上的鲛族史书,眼底的情绪隐匿在浓密的眼睫之下。 鲛人少女名唤琉璃,是鲛皇琉年唯一的子嗣,也是鲛族下一任继承者。 听到少女那声饱含期待的呢喃,坐于石榻另一端身姿颀长容貌俊美的鲛人少年,不疾不徐出声应答: “届时我会陪你一同前往,就如当年我阿父陪同鲛皇君主一样。” 少年名为樊尔,在琉璃三十二岁被确立为继承者之初,幼年孩童中最为出色的他理所当然被鲛皇选中,以七十二岁的年龄,成为了历代最年幼的继承者亲侍。 悠悠岁月,冬逝春来,他陪琉璃一起修习术法,一起学习礼仪制度,一起长大,为的便是成人礼之后能陪同她一同出海历练。 樊尔的父母均是鲛族海桑军的将领,他一出生便是海桑军的一员,是最为适合陪伴继承者的亲侍。 他的父亲樊胤统领宫外无边城海桑军将士,一直以来深得军心。他的母亲白渃是浮碧宫内那支精锐海桑军的将领,八百年来尽心护佑王宫安全。 不过,这深海之中只有蝾螈族能威胁到鲛人族,而蝾螈族向来与鲛人族交好,故近万年一直相安无事,几代鲛族海桑军自出生到寿终,从未有过出兵的机会。 琉璃抬手拂去衣襟上一粒将将飘落下来的海砂,身上由鲛绡纱制成的繁琐衣物因她动作而浮动,隐约折射出淡紫色的流光。 她莹白修长的手指轻落在史书复杂的鲛族文字上,嗫嚅着问出心中疑虑:“可是樊尔,我们鲛人无足,离了水要怎样在陆地上自由行走?” “听我阿父说,我们鲛人族与蝾螈族相似,到了陆地上便可以自然而然幻化出与人族一样的双足,毕竟我们的祖先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 樊尔说着,唇角浮上宠溺笑意:“待你成人礼之后,踏足陆地,自会明白。” 想到即将到来的成人礼,琉璃心中升起期待。她拿起那本史书,轻轻合上,语气悠长似是感慨:“难怪蝾螈一族始终甘愿守护我们鲛人族,鲛灷先祖他们能躲过那场天灾,也是善心所致。” 樊尔侧转头,垂眸看向她手中那本历史古籍,同样感慨:“是啊,多亏了鲛灷先祖因善念救下了几近覆灭的蝾螈族,才有了而今的我们。” 仅仅只是古籍上的一段文字,樊尔也可以想象出万年之前那场天灾有多可怕。 “上万年前,蝾螈族用避水丹帮助我们的先祖入水生活躲过天灾,其实同样亦是救命之恩,两族理应平等相处。”顿了一下,琉璃继续道:“可我每次看到降风首领对君父毕恭毕敬的时候,都觉得他不像蝾螈族的首领,而是更像如你阿父那般的鲛族将军。” “不一样的,人族有很多部落族群,一族灭并不会对人族的繁衍有任何影响,然而当初倘若鲛灷先祖不出手,蝾螈族会。如若我是蝾螈首领,也同样会一直效忠于救了蝾螈族的鲛灷先祖,以及他的后代子民。”樊尔漂亮的双眸定定凝望着琉璃,表情肃然且真诚。 面对那样坚定的语气,琉璃移开视线结束话头。这深海之中,蝾螈族能始终忠于鲛人族也是好事,如此两族才能一直和平相处下去。 她鲛尾下意识摆动了两下,上面银蓝色的鳞片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异样光彩。 历代鲛皇继承者在被确立为继承者之后,鳞片会转化成圣洁的银色,同样的,在鲛后与鲛皇大婚之时鳞片亦会转为银色,那是鲛族近万年来一种身份的象征。鲛族其余普通男鲛的鳞片是淡蓝色的,女鲛的鳞片则是淡粉色的,全族上下只有琉璃是罕见的银蓝色。 琉璃出生之时鲛尾鳞片同普通女鲛一样是淡粉色的,在她三十二岁那年被册立为下一任继承者之期,她的鳞片却并没有转化为纯正的银色,而是银色之上覆盖了一层极淡的蓝,乍一看像是蓝色的流光。 第3章 起初鲛皇鲛后担心她没有资格成为继承者,因此考虑过再育一子的想法。 历代鲛皇鲛后甚少育有多子,他们的决定惊动了鲛族最年长的长老。后来长老拿出一份秘撰,他们才知当年鲛族第一位君主便是银蓝色的鳞片。 因琉璃与初代鲛皇君主同样的特征而被几大长老们寄予厚望,三百多年来是能宠着就宠着,纵使偶有犯错,也只是口头说教。 不过,好在有鲛后的约束,她才没有被养成蛮横无礼的性子。 手中由玉简穿制而成的史书冰冰凉凉,琉璃仰起修长的脖颈望向上方阁顶,透明的水晶石阁顶之外是大片的幽蓝,天光穿透波动的海水,使得那海水透亮如蓝色宝石。回想起方才在史书中所看到的有关陆地上的记载,她不免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樊尔,你说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如深海中这般波光潋滟,还是另一番更加惊艳的景象,真想浮出海面眺望一眼… … ” 樊尔无情打破她的幻想:“无边城有结界,是出不去的。还有半月便是你的成人礼,届时我们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无边城,踏上先祖们曾生活过的陆地。” 琉璃无趣睃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什么,垂眸捻诀手心聚集灵力,那本史书在灵力的趋势下缓缓脱离她的掌心,回到原本橄榄石打造的藏阁上。 两人身处的海渊阁是鲛族用来存放典籍的地方,这里八成书籍都是修炼法诀,其中一小部分则是历史古籍以及各类神话鬼怪故事集。 而神话鬼怪故事是琉璃最喜欢的,她隔空用灵力搜出一本神话鬼怪类书籍。如玉笋般嫩白纤细的手指微动,施法将书籍悬浮于眼前,而后抬起手肘撑在白玉桌案上,单掌托腮。 书籍缓缓展开第一页,琉璃瞅着上面的第一段文字陷入沉思,满脑子都是关于即将到来的人族历练。 在看到那本历史古籍之前,她并不知道成人礼之后要离开无边城五十年。幼时她最爱听照顾她的阿婆讲述光怪陆离的外界,而今她即将要去经历那些,心中禁不住开始幻想。 樊尔侧目瞧见她茫然空洞的眼神,便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也没看进去。 三个月前,在鲛皇琉年的吩咐下,无边城开始筹备琉璃的成人礼,现已经接近尾声。 负责这次筹备的正是鲛后楹婳,琉璃的母亲。 半月之后便是万众期待的成人礼,历代鲛皇继承者都必须举办神圣而隆重的成人仪式,那是对未来鲛族君主最大的尊重。 浮碧宫,瑶台琼室的永极殿内,鲛后楹婳斜倚在正中卧榻之上,垂眸看向下方那件被八名女鲛托捧着的圣衣,那张同琉璃有五六分相似的容颜上是一贯雍容表情。 第002章 浮碧王宫 圣衣由遇水不湿的鲛绡纱制成,从冗琐衣领处向下均为纯正银色,直至腰间乳白玉带。玉带之下的下裳则渐渐呈现为蓝色,从淡蓝至海蓝一直延伸至裙尾,厚重层叠的裙尾之上用银丝点缀着错落有致的云纹,似云似雾。 此圣衣是掌管织绣殿的殿主亲手织造,殿主明秀乃是织绣殿最年长的女鲛,绣工十分出色,当年鲛皇琉年成人礼上所穿圣衣亦是其织造。 一旁静默等待的明秀,直到鲛后把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才恭敬俯身揖礼:“圣衣之所以上半部分为纯正银色,下半部分从浅蓝到海蓝,一为象征少主继承者的尊贵身份,二为对应少主鲛尾银蓝色的鳞片,三为致敬同是银蓝色鲛尾的初代鲛灷君主。” 楹婳耐心听完她的解释,而后唇角扬起极淡的弧线,慵懒优雅地声音响起:“难为殿主费心了。” 明秀垂眸,恭谨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楹婳坐直身子,复又看向几名女鲛捧着的圣衣,沉吟稍许,出声吩咐:“稍后送去少主殿中即可。” “是… … ” 明秀再次将双掌虚于身前揖礼,而后垂首带领几名女鲛退出永极殿。 直到明秀与八名女鲛身影消失在殿外,楹婳才幽幽叹息一声。 “再过些时日,少主便要离开无边城了,君后可是不舍?”服侍了楹婳近八百年的贴身女鲛侍莲雾听到那声极轻的叹息,忍不住出声。 楹婳微阖双眼,任由莲雾为自己揉捏额角,须臾才缓声开口:“不舍也要舍得,作为继承者,那都是她必须经历的。” 莲雾灵巧的手指力道适中,唇角噙着一丝淡笑:“君后不必忧虑,少主自出生便伴有祥兆,此去自会有神明护佑顺遂。” “倘若她是男儿身,纵使上天入地也无需让人忧虑。” 楹婳感喟之后,原本唇角的弧度消失了。 历代鲛皇甚少有女性继承者,琉璃是第二位。因为身体与力量的悬殊,继承鲛皇之位后女鲛要远比男鲛吃力辛苦的多。 鲛人孕期为九十年,那九十年间,楹婳时常祈祷腹中孩子能是男儿身,不是她生性嫌弃女儿,只是她所出必为下一任继承者。若是儿子,她还能放宽心些,可若为女儿,她总会担心女儿会因为责任而背负太多。 所谓人族历练,看似能离开深海见识外面的世界,可未知的东西太多,谁又能保证五十年间一直平安无忧。 莲雾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明白鲛后的心情,少主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没接触过陆地上的人族,但也知道人心难测的道理。少主年幼单纯,难免不会被蛊惑受到伤害。 第4章 酉时,自海渊阁出来,琉璃揣着那本没有看完的神话故事集,慢悠悠摆动着尾鳍向玄凝殿而去,樊尔始终保持一丈的距离跟随在后。 眼看着玄凝殿近在前方,怕又被阿婆唠叨看闲书不上进,琉璃悄悄把那本神话故事集藏得更隐蔽了一些。 樊尔瞧见她的小动作,禁不住哑然失笑。 两人十丈之外,便是巍然屹立的玄凝殿。 ‘凝’在五行为水,对应鲛族遇水而生,同样也有凝聚之意,故历代承载了鲛族未来希望的继承者都居住在玄凝殿。 无边城浮碧宫中共有十六处殿宇,除鲛皇鲛后所居的永极殿、琉璃所居的玄凝殿、鲛皇与众长老议事的万华殿,以及七大长老居住的七处长老殿之外。 剩余其他六处则是更加恢弘壮阔的殿宇,六大殿宇分别为:负责王宫所有鲛人衣物的织绣殿,负责收集深海各类宝石与鲛珠的珍宝阁,负责王宫所有殿宇修缮的建造部,负责占卜鲛族未来命数的十二位占卜师居住的天巡阁,还有守护王宫安危的海桑军居住的虎狮殿,以及存放各类修炼法诀与典籍的海渊阁。 这其中建造部、天巡阁与虎狮殿是浮碧宫中面积最大的殿宇。 前方玄凝殿,高两丈有余,用上等紫萤石打造的殿门之上雕刻着繁冗古朴的图案,看起来神秘莫测。 据说上面雕刻的是初代天巡阁阁主占卜的一则寓言,是用来警示历代继承者的。悠悠九千年逝去,那则寓言并没有应验,随着历史长河的洗礼,而今已经没有鲛人能解析出上面是何寓言了。 琉璃照例瞅了一眼殿门上的暗纹图腾,才进入殿内。 外殿一列女鲛并排伫立,站于首位的正是殿主明秀。 见琉璃进来,明秀忙迎上去,双掌虚于胸前恭敬揖礼。 “少主,君后命我等将圣衣送来玄凝殿让您试穿。” 听到圣衣,琉璃睁圆眼睛,朝她身后看去。 殿内正中的水晶榻上,圣衣被整整齐齐摆放其上,裙尾衣领处的刺绣在上方穹顶夜明珠的照射下泛着别样光彩,甚是如梦如幻。 樊尔紧跟其后进入殿内,保持该有的距离。 “你这孩子,怎的才回来!殿主等候多时了!”照顾琉璃的阿婆这时上前,假装嗔怪道。 “抱歉。”琉璃忙对明秀歉意笑笑,随口扯谎:“我在海渊阁研习术法,忘了时间。”阿婆在旁边,她可不敢说因为看闲书看的太投入导致的。 “无碍,少主学习要紧。”明秀说着,上前一步询问:“少主,您看细节方面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琉璃忙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此之前,她曾幻想过圣衣会是何等样式,此刻亲眼看到成衣,她还是被惊艳到了。虽然平时织绣殿送来的衣物都很合她的心意,但从未有任何一件能如圣衣这般庄重华丽让她移不开视线。 看出琉璃是满意的,明秀招手示意最前列的四名女鲛,“你们几个侍候少主更衣试穿。” “是… … ” 四名女鲛上前,同时俯身小心捧起圣衣,随着琉璃去了内殿。 陈设规整的内殿,琉璃抬起双臂任由几名女鲛帮自己脱换衣物,在听到腰间玉带扣在一起的清脆声之后,她才垂下手臂,转身站到清晰透亮的水镜前。 绣着银色云纹的裙尾拖地展开,如同漂浮在云间的蓝色花簇。繁琐宽大的裙摆遮盖在鲛尾之上,一路蜿蜒而后近五尺,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若脱离深海,立于云端。 在琉璃盯着镜面恍惚之间,听到身后织绣殿的四名女鲛嬉笑着夸赞。 “少主穿上真好看… … … ” 她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上的那排鲛珠,唇角动了动没有接话。 在确认无需有任何改动后,明秀亲自把圣衣挂在由青铜打造的楎椸上,以免造成任何褶痕。再三叮嘱一遍玄凝殿的女鲛侍们,她才放心离开。 “君父… … ” 是夜,肃目威严的万华殿,在千盏夜明珠之下,殿中亮如白昼。整洁如新的白玉桌案横亘在父女中间,琉璃趴在案上,双掌托腮,眼巴巴凝望对面垂眸处理政务的鲛皇。 一丈之外的樊尔行礼之后,安静伫立在原地,低垂眉眼,长而浓密的眼睫遮住了漂亮瞳仁。 面对女儿的故作娇憨,琉年常年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眼角挂上细纹,露出慈父般神情,但并未挪眼去看琉璃。 “有事就说,撒娇作甚。” 琉璃直起身子,坐姿端正了些,双手食指交替绕着圈。 “大前日,我在海渊阁读了一本鲛族史书,书上说历代继承者成人礼之后都必须离开无边城去往人族历练。” 听闻这话,琉年终于抬首将视线落在对面女儿身上。依照鲛族传统,关于历练之事,本应早些年就该由他这个君父亲自交代的。然则,因为妻子的顾虑,他迟迟没有将那件事情告知女儿。 昔年,妻子认为不该将成人礼之后需离开无边城五十年的事情过早告知女儿,她认为女儿家心思细腻,怕女儿会过早向往外面的世界,因为好奇而做出错事。 起初,琉年不以为意,认为是妻子多虑,但奈何她态度过于坚持,甚至把记载了人族历练的鲛族史书藏于海渊阁最上层不显眼的位置。明白妻子爱女心切,他也便将那件事放下了。 第5章 全族上下,人人都认为七大长老纵溺琉璃,作为母亲的楹婳却严苛约束,然实则最爱女儿的莫过于母亲。 而今,成人礼近在眼前,琉年本想把近来政务处理完毕,再亲自把历练之事告知女儿,没承想她却先一步看过了史书。 “你是想知道有关人族历练的事情吧?” “是… … ” 琉璃回头看了一眼樊尔,“我听樊尔说当年是他的阿父陪您去的,您可不可以跟我讲一讲您的那些经历。” “自然可以… … ” 忆起年少时,与樊胤经历的那些动荡,琉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时间如同穹顶之外的海水,恍若不觉流逝,两个半时辰之后,琉年大致把当年的事情简略叙述一遍。 “为父听说人族而今不甚太平,你们两个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琉年的叮嘱致使琉璃从那段震撼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忙不迭点头。 “君父,您放心,我很惜命,会小心行事的。” 始终未有言语的樊尔默默记下那些叮嘱与细节,垂于身侧的双掌蜷缩几下,最后上前立于琉璃身后,双掌虚于身前揖礼,“君主请放心,樊尔定会誓死护佑少主安全。” 坐于上首的琉年,看着对面已经长成少年少女的两个孩子,欣慰一笑。对琉璃道:“为父让明秀用普通丝线为你与樊尔织造了几套人族所穿的衣物,谨记出海之后定要第一时间换上人族衣物,隐藏好身份。” “珍宝阁也会提前为你们准备足够的人族所用钱币,到时一并带上。” 琉璃用力点头,记在心里。 潮起潮落间,数日过去,海底无边城依旧幽静如常。 而有所期许的琉璃,颇有些度日如年。她自出生起从未离开过无边城,如今能有机会去看外面的世界,怎能让她不向往之。 “阿婆,您可曾踏足过陆地?” 琉璃端坐在梳妆镜前,在阿婆帮她梳理长发时,忍不住询问。 阿婆笑容慈祥,双眼因此眯成一条缝,无数道皱纹铺散在眼角。 “从未,老太婆我就喜欢这无边城。” 想到明日便是万众期待的成人礼,琉璃莫名有些紧张。 阿婆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枯瘠的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用最好的姿态应对。” 琉璃自镜中与阿婆鼓励的眼神对视,心中紧张瞬间消散。 第003章 成人仪式 成人礼当日,卯时三刻,鲛后楹婳来到玄凝殿亲自为琉璃梳妆打扮。 胡思乱想了一夜无眠的琉璃精神十足,丝毫不见困倦。 银栉一遍遍从发根到发尾,楹婳余光瞧见女儿双目中的晶亮,禁不住戳戳她的脑门,“能离开无边城,就让你这么开心?” “不是的… … ”琉璃握住她的手指,表情诚恳:“君母,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作为鲛族未来君主,不能只局限在这海底城中,我需要去开阔眼界。” “您放心,五十年之期一到,我便会回来。您和君父不必为我担心,我修习了三百多年术法,人族是伤害不到我的。”琉璃说着,拽住楹婳的手指晃了晃,两只大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楹婳无奈与她对视片刻,而后推开她的手,继续帮她梳发,嘴上没再说什么,有时候适时放手才是正确的。 作为下一任鲛皇,琉璃本就不该是被小心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明珠。她需要去见识外面的世界,需要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鲛族继承者。 楹婳一直深知这一点,作为一个母亲,她就是太过敏感了。 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被一缕缕挽起,楹婳拿过女鲛侍托捧上来的发冠,戴在那挽起的发髻上。 发冠由碧色水晶石打造而成,上面镶嵌着颗粒均匀的鲛珠,在上方夜明珠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衬得琉璃的面颊更加明艳动人。 楹婳望着水镜中绝色无双的女儿怔愣了须臾,而后提醒:“起来更衣。” 她话音将落,候在一旁的明秀便转身来到楎椸前,同几名女鲛一起取下那件圣衣。 更衣之后,琉璃安静坐在卧榻上,静等吉时,所谓吉时便是巳时。 仪式在浮碧宫正门之外的惊鸿台举行,台高三丈宽两百尺,台中雕刻着太极八卦图,据说是初代天巡阁阁主痴迷于神族伏羲所创的太极八卦,故而在建造惊鸿台之时,他亲手将象征着阴阳乾坤的太极八卦图雕刻在了石台之上。 鲛族历来比较重要的仪式均都在惊鸿台举行,其一可以让无边城普通鲛人们也能观礼,其二此台背靠浮碧宫,纵使有意外也能及时退回宫内。 辰时六刻,前来接琉璃的銮舆准时停在玄凝殿外。 鲛族銮舆与人族不同,并无人马助力,而是用灵力驱使前进的。 青铜铸造的銮舆在鲛族甚少使用,最主要的原因是青铜制品在这海底笨重行动不易,还不如鲛人们摆动尾鳍来的快,所以只有在这种比较重要的仪式上才会遵照礼制使用。 琉璃在樊尔的搀扶下端坐到銮舆正中的软塌上,玄凝殿的女鲛侍们放下裙尾自觉站于两列。 樊尔双掌结印,銮舆在他灵力的驱使下缓慢升起,一路向前而去。 阿婆立在玄凝殿门口,微笑目送着被女鲛侍们簇拥离开的琉璃,浑浊的双眸满溢水汽,片刻掉落两颗鲛珠,她忙伸出枯瘠的手接住。 第6章 巳时,鲛皇鲛后坐于惊鸿台主位,琉璃遵照五长老的指示立于台中心,脊背挺直,端正仪态。 右侧贵宾位上坐着蝾螈族首领降风,以及他的妻儿。以往每代继承者成人礼,蝾螈族首领都会带上妻儿亲自来观礼。 大长老理了理花白的胡须,展开手中玉简,声音绵长:“承鲛灷先祖庇佑,万年兴荣,鲛族未来,先祖之光。先辈传承,责任至重。往,因之年幼,肩臂单薄。今,成人之礼,担之重任。琉璃,启承八十五年,未时生。其诞生之期,肩负一族荣辱,弘扬吾族之命。此,仪式之礼,故宣而告之。” 大长老声音异常洪亮浑厚,琉璃恍惚又想起自己被册立为继承者的仪式,亦是如今日这般庄重威严,且索然无味。 在那宣读声中,台下万千鲛人均都表情肃穆望着台上琉璃的背影,忽略了惊鸿台周围那些面无表情手持长戟的海桑军。 这时,三长老捧着盘飧上前,大长老继而朗声道:“祭先祖。” 琉璃闻声侧身拿过盘上水晶酒樽,双手执杯,恭敬举起与眉齐平,酒樽缓缓倾斜,杯中无色之酒洒于地面。 大长老:“祭天地。” 琉璃再次拿起斟满的酒樽以同样的姿势将酒洒于地面。 大长老:“敬父母。” 声落,琉璃把空了的酒樽递到三长老面前,酒樽重新满上。 主位上的琉年与楹婳见状也拿起一旁长老们递上的酒。 烈酒灌入腹中,琉璃满口辛辣,胃中顿感灼烧,舌尖在口腔翻卷两下,眉心禁不住微蹙。活了三百多年,这是她第一次饮酒,上一次仪式因为年幼,并无让她饮酒流程。 大长老:“敬子民。” 琉璃转身面对台下众鲛人,举起手中酒樽,而后再次一口灌下。 仪式结束的时候,琉璃有些微醺,原本清冷洁白的面颊沾染了稍许红晕。 樊尔第一时间上前搀扶,低声询问:“醉了?” “没有… … ” 琉璃甩甩脑袋,举目凝望那些正在离去的族人,大长老那浑厚绵长的声音在她心中久久回荡。成人礼之后,她便不能再像个孩子般无忧无虑了。正如那句“肩负一族荣辱,弘扬吾族之命。”那将是她漫长生命里唯一且最重要的事情。 “樊尔,我脑袋有些昏沉,我们晚些再出发可好?” “好。” 樊尔搀扶她下了惊鸿台,坐上銮舆。他知道她是临到眼前不舍了,半月以来,虽然她总是说很想快点出海去看看外面,但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舍更多一些。 回到玄凝殿,女鲛侍们侍候琉璃换掉沉重繁琐的圣衣,她便在内殿榻上歇下。微醺状态,一夜未睡的困意终于找上了她。 昏昏沉沉睡到戌时,琉璃朦胧醒来,内殿静悄悄的。她起身看到床尾的大包行李,一瞬便知是阿婆帮她准备的。 五十年于鲛族而言并不久,然而阿婆早已年迈,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她回归无边城。 琉璃出了内殿,看到远处廊下阿婆低声在与樊尔交代着什么。 樊尔余光瞧见那抹倩影,忙连续点了几下头,转身摆动尾鳍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琉璃身边。 “樊尔,我们亥时就离开。”琉璃说着抬手指向内殿,让他去拿阿婆准备的行李。 “好。”遵照男女之别,樊尔极少会去内殿,这是第三次,内殿陈设一如百年之前,他一眼便看到了一大包鼓鼓囊囊的布包。 两人仔细清点行装,再三确定没有遗漏之物后,才依依不舍与阿婆道别出了玄凝殿。 眼看着便要道浮碧宫门口,琉璃突然停下,“我想去看看君父君母再离开。” 樊尔点头,陪她去了永极殿。 虚掩殿门外,琉璃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间榻上依偎在君父怀里的君母。君母正在唉声叹气说着对她的不舍,君父同样一副不舍表情,但嘴上却安慰着君母。 琉璃垂眸掩饰眼底情绪,对樊尔道:“我们走吧。” 夤夜时分,琉璃与樊尔出现在海面。 寅时的夜风凛冽,卷起海浪翻涌。 眺望远处海岸线,琉璃眉头轻蹙,“为何还有这么远?”从浮碧宫到无边城,出无边城一路向上,浮出海面,他们已经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没想到海面竟然距离陆地还有这么远。 “你若是累了,就拉住我的衣袍,我用灵力带你到岸边。”樊尔说着抬起手臂,把袖口递到琉璃面前。 两人的身体随着海水的涌动而起伏,琉璃咬咬牙拒绝:“不用,作为一族少主,这点距离怎好劳烦于你。” 卯时三刻,天边稍有泛白,琉璃与樊尔终于来到海边。 鲛尾沾染上岸边沙土,层叠鳞片寸寸消失,最后幻化为与人族一样的双腿。 衣袂随风鼓动,贴着双腿的肌肤,有种异样之感。琉璃低头惊奇看着自己那双踩在沙土上的嫩白双足,试探着向前走去,圆润的脚趾不甚缠住垂在脚边的裙摆,下一瞬地面沙土中传出沉闷倒地声,樊尔本能伸出双手,却来不及拉住她。 琉璃翻身仰躺在地上,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细沙,不敢置信呢喃:“用双脚走路竟然这么难?” 看着她不雅地躺姿,樊尔弯身拉她坐起。 “习惯就好,待你掌握双足走路的技巧,便不会再摔了。” 第7章 琉璃抱膝瞅着那双陌生的脚,半晌吐出一口气。 樊尔扬首左右张望,最后眼神亮起,指着八丈之外一处废弃的草屋。 “天色已经泛白,未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我们还是先去换上人族衣物吧。” “也好… … ”琉璃朝他伸手:“拉我起来。” 赵国邯郸城中,阴雨连绵,天色将亮未亮。 偏僻城北一方逼仄且破旧之处,一名五岁左右的男童吃力提着装有水的圆形木桶走进前方残舍。 茅屋采椽,呼啸灌入的风有些许刺耳。 一炷香之后,男童来到破败的正屋前,垂目对里间妇人道:“母亲,热水已备好,您可以洗漱了。” 男童赢姓赵氏名政,一月之前他的父亲趁乱逃出邯郸,因事态紧急,无法将他与母亲一并带走。 因为父亲的逃脱,赵王震怒,他与母亲的生活因此更加艰难。 从前一切还有父亲,而今只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偌大的邯郸城,他们无法出去,却也无处可去。辗转流浪多日,母子二人才找了这么一处废弃住所。 嬴政知道母亲生于富贵人家,最是爱干净,这些时日以来,他们食不果腹,身上脏污不堪。在母亲忙于收拾破屋之时,他便主动去打来干净的水烧热供母亲洗漱。 里间传出疲惫女声:“辛苦我儿。” 简兮(赵姬)洗去一身污垢,才觉身心舒适。 “政儿,你也去洗洗。” “是,母亲。” 母子二人身体是洗漱干净了,可内里却是饥肠辘辘。 嬴政仰头看着土墙上方破裂的口子,呢喃出声:“母亲,您说父亲会不会忘了我们?他会回来接我们吗?” “你父亲曾许诺绝不辜负我,为母相信他稳定之后定会来接我们母子。” 简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裂口之外的天空,此时天色已大亮,然而日头却被厚重的乌云遮盖。 小小的拳头握起,嬴政澄澈的双眸逐渐坚定,只见他豁然起身,“母亲好生歇息,我去找些吃食。” “政儿,而今人人都针对我们母子,你… … ” “母亲!”嬴政出声打断她,“您安心便是,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第004章 初见相救 赵王虽恼怒于秦质子异人的逃脱,但并未因此而下令要了嬴政母子性命。而他之所以不杀母子二人,不是因动了怜悯之心。 秦军围攻邯郸,赵王盛怒,本欲杀了秦质子泄愤,可恨那质子异人在商人吕不韦的协助下成功出逃。 赵王怒火难以平息,恨不得将秦质子的妻儿立刻斩于闹市,以解心头之怒。 然则,待他冷静下来,头脑便恢复了清明。当即斩杀那对母子不是明智之举,倘若日后秦公子异人对妻儿尚有所牵挂,嬴政母子便可以用来牵制于他。纵使将来他不为昔日妻儿而掣肘,再下令杀了那对母子也不迟。 两番考量之下,赵王忍着心头气闷颁布诏令,禁止邯郸城中之人接济嬴政母子,更是严令守城将士仔细盘查,绝不能让母子二人有机会逃出城去。 诏令一经颁布,嬴政母子生存十分艰难,身上仅剩的钱财在前些日子被人有意抢掠一空。天公似乎也在为难他们,近日来一直细雨不断,母子俩就连檐下躲雨,也被恶意驱赶。 简兮虽生在富贵人家,但时下秦赵两国正值恶战,她母家作为赵国子民自是不敢明面上伸出援手,唯能做的也只是私下塞些钱财于她。 昨日夜里,母子二人来到人烟稀少的偏僻城北,才算是有了落脚之处。 虽说残破的房舍漏风又漏雨,但也总比在外面淋雨要好的多。 因是质子之子,嬴政自出生以来,便备受冷眼,而今父亲逃脱独留他与母亲,那种不友善的恶意更是毫无顾忌。 年仅五岁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人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别,每个生命都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理应人人平等。但就因为他的父亲是敌国质子,他在赵国便要被故意针对,恶意对待。 秦国与赵国近些年来时有交战,只要赵国战败,他们便会被贵胄们找茬欺辱。 自有记忆起,嬴政时常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受人冷眼不被欺负?” 每每那种时候,父亲总会语气平和宽慰他:“待回归秦国,便不会再有人敢如此对待我们。” “那我们何时才能回到秦国?”每次,嬴政都会如此追问。 而父亲也都是同样的回答:“不久将来的某一日,为父定能带你们母子回归秦国。” 其实,嬴政清楚那只不过是父亲安慰他的说辞。在这样的乱世里,受制于他国是最身不由己的事情,秦国王室如果真的足够强大到无以匹敌,当年就不会为表诚意把王孙送于别国为质。 ‘秦国’二字于嬴政而言是陌生的,他出生赵国都城邯郸,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记忆均都来自这里。他的父亲告诉他,他是秦国人,然而那个遥远之外的国家,他想象不出它的样子。 秦国是他的家国,但却远到遥不可及,陌生到似乎与他毫无干系。 而今,父亲弃他与母亲逃回秦国,小小年纪的他不知道未来的路要如何走。虽然母亲那样坚定认为父亲会回来接走他们,但他并无期许。这次父亲能弃他们而去,他日难保不会因别的变故再做抛弃之事。 第8章 望着母亲为难担忧的面色,嬴政幼小的拳头蜷缩了又松开,松开又再次蜷缩,最后多次安抚与保证,他才说服母亲准许他出去寻找吃食。 巳时一刻,日头若隐若现,持续数日的细雨终于停歇。位于邯郸最繁华的东市早已摆满各色货品,琳琅吃食。 嬴政抚摸着干瘪饥饿的肚子左右环顾,刚出锅的新鲜蒸饼散发着香气,诱发着他口中津液。他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饼子,下意识抿紧嘴巴咽了咽口水,脚下似是生了根般再也挪不动。 卖蒸饼的商贩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歪着嘴笑了,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挤成了一条缝。 “可是想吃?” 见对方问自己,嬴政不假思索用力点了两下脑袋。 商贩嘴歪的更加厉害,只见他小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招手示意嬴政走近些。 以为他大发善心的嬴政上前几步,扬首与他对视,眸中浮现些许希冀。 商贩摩挲着下巴,笑眯眯道:“听闻你母亲生的十分貌美风韵,你回去告诉她,只要她每日愿意陪我两个时辰,我便每日都给你们母子热乎的蒸饼吃。” 头顶上方那张丑恶的嘴脸让嬴政顿生厌恶,尚无棱角的下颌骨因紧咬的牙关而绷紧,垂于身侧的双掌也死死紧握成拳,那双狭长的双眼盛满了怒火。他年龄虽小,但也明白此人说的是污秽之语。 他的怒意惹得商贩呵笑连连,脸上横肉再次把小眼睛挤成一条缝。继续污言秽语:“你年龄小可能不知道,昔日你母亲是商贾吕不韦在赵国的姬妾,侍奉那吕不韦多年。后来吕不韦为了能与那秦质子你的父亲交好,于是将你母亲送于了秦质子。过往种种证明你母亲生来便是要侍奉男人的,而今你的父亲逃脱,把你们母子扔在这邯郸城,便是不要你们了。要我说,你们母子俩若想活下去,你母亲还需得再找个男人侍奉才行。” “你休要胡说!” 嬴政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他曾在家中见过那商人一面,对方看起来斯文有礼,与母亲更是保持该有的礼仪,绝不可能如这人说的那般不堪,满腔怒火的他抓起麻布上摆放的蒸饼朝着商贩的脸上扔去。 “小崽子,你找死是不是?” 商贩抬臂躲开迎面而来的蒸饼,骂骂咧咧大步上前揪住嬴政的耳朵,大拇指与食指用力拧了半圈。 耳朵上痛楚传来,嬴政双手下意识抓住男人的粗壮手腕,“你放开我!” “要想不被饿死,就好好劝说你母亲考虑我的提议。都已经侍奉过两个男人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商贩大力拍拍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小孩子脸皮嫩,嬴政脸上霎时间有了清晰的五指印。 周围陆续有不少人围拢过来,没有人脸上有同情之色,对于这个质子之子,他们更多的是持看热闹心态。 商贩平庸至今,好不容易出次风头,得意的嘴脸更甚。若搁以往,他是不敢对他人如此的,赋予他胆量的是赵王颁布的诏令。此时城外秦军还未撤离,他知道只要不把人整死,王宫里那位权当什么也不知。 “你放开我… … ”嬴政充满稚气地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双手尚小无力,无法奈何男人分毫。 “你把我辛苦做出的蒸饼扔到地上沾了灰便不能再卖,还想让我放开你?天下哪有此等好事!除非你母亲侍奉我两天,否则此事别想作罢。”男人说着拎起他的衣领四处找麻绳,准备先将他绑起来。 气急之下,嬴政张嘴想骂他,可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出口。自他牙牙学语,父亲便时常教导他礼仪学术,并且告诫他不可把污言秽语挂在嘴边。此刻面对商贩的刁难,他除了恼怒别无他法。 这时,周围有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高声笑道:“回头那质子夫人若是接见了你,可得跟我们讲讲其中细节,让我等也长长见识。”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人再次不怀好意地哄笑。 商贩面上是得意之色,声音高亢回应那人:“你且等着,我定会与诸位仔细道说其中细节。” 他这话引得周围人哄笑更甚。 嬴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无比,拼命挣扎,想要逃脱钳制。 已经学会用双足走路的琉璃对人族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她左顾右盼,看到新奇的便要上手摸一摸。她这举动惹得那些商贩嫌弃至极,但又因她气质尊贵,衣着看起来略显华贵,而不敢出声斥责什么,只能在她走开后无声翻着白眼。 鲛人耳力十分灵敏,隐约听到前方喧嚣吵闹,琉璃放下手中物件,循着声音而去。 樊尔反应迅速跟上,眼睛紧紧盯着琉璃的身影,生怕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走丢。 “你放开我!” 拥挤的人群中传出一声男童嘶哑的反抗。 琉璃踮起脚朝里张望,因围观的大多是五大三粗的男子,她脚尖都酸疼了,也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樊尔… … ”她最终放弃,拉住樊尔的袖子扯了扯,“你帮我看看里面发生了何事?” 男鲛身形向来高大,纵使樊尔现下用的是人族双腿,他亦是人群中最高的那一个,不用踮脚也能轻轻松松看清人群中的情景。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名男童与一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似是正在欺辱那个孩子… … ” 听到‘欺辱’二字,琉璃秀眉微蹙,挥手示意樊尔拨开前方人群。 第9章 正在看热闹的众人突然被旁侧伸出的修长大手拨开,均是不满回头,但在看清樊尔那张清俊贵气的面貌时,纷纷识趣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主动让开一条狭窄的路。 琉璃跟在樊尔身后,走进包围圈。 此时嬴政身上已经被缠满了麻绳,商贩正准备打上死结。 “你等一下!”琉璃急声阻止。 嬴政与商贩同时循声望去,在看到容貌与气质都十分出众的琉璃与樊尔之时,商贩面上闪过惊慌,以为他们是惹不起的贵族。而嬴政却面露冷意,上月中赵王颁布了那样的诏令,他深知当下不会有人主动帮他,二人明显看起来是有身份的,只怕又是新的刁难。 见商贩动作顿住,琉璃上前两步严肃质问:“你一个成年人为何当众欺辱孩子?” 这明显的维护之意让嬴政一怔,他仰头不解瞅着琉璃,周围那么多冷眼旁观的男子都不做声,他不明白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女为何愿意插手这种事情。 因自小习得礼仪制度,琉璃虽然看起来尚是少女模样,但眉宇间已经隐隐透露出几分威严的贵气,给人一种上位者的气场。 面对她的问询,商贩把原本的经过故意歪曲,说是嬴政意欲偷拿蒸饼被他逮个正着,羞恼之下撒泼耍赖乱扔蒸饼,更是刻意避开了自己之前的那些侮辱之言。 “不是如他所说那般!”嬴政突然出声:“是这人先言语侮辱我母亲在先,我因气恼才扔了他所做吃食。” “二位莫要听这孩子胡说,这孩子骗吃骗喝谎话惯了,这是邯郸城中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不信你问问大家。”商贩忙矢口狡辩。 他这话一出,周围便有人假意嬉笑附和:“这孩子惯会说谎,更善偷盗。” 第005章 不是神女 “我没有,你们这是污蔑之言!” 嬴政皱着一张小脸,大声反驳,眼眶通红瞪着众人,但却极力隐忍着打转的眼泪,不肯在人前示弱一分。 琉璃垂眸打量隐忍克制的嬴政,内心惊觉于一个孩童的自制力。那商贩态度确实恳切,可过于恳切了,会显得十分虚假,她尚不了解人族的内心,但也能凭直觉分辨出谁在说谎。 想起君父先前的叮嘱,她没有继续过多纠结于孰是孰非,转眸直接问那商贩:“你那些蒸饼需要多少钱币?” 听闻这话,商贩先是怔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琉璃是何意。他腾出一只手伸出四根手指,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琉璃淡漠睇了他一眼,低声吩咐樊尔拿出一些人族所用钱币。 樊尔扫了一眼地上沾染灰土的四块蒸饼,他曾听阿父说过关于人族东西的物价,这四块饼最多值不了一枚布币,这商贩明显是想诓骗。不过他没有当即拆穿,而是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的袋子。 此袋名为玲珑袋,乃是用上等鲛绡纱混合明秀殿主的灵力缝制而成。虽看起来小小一只,但其内可纳万物,他们的衣物与未来五十年所需的人族钱币均都在其中,是鲛族独一份用来盛物的法器。 商贩看着樊尔手中绣有金丝的玲珑袋两眼放光,静等冤大头掏出四枚布币。 对方精明算计的神态自然逃不过樊尔的眼睛,他唇角微微勾动,难得露出一丝嘲讽笑意,不动声色从袋中掏出一枚布币扔到他怀里。 商贩此刻正半蹲着钳制嬴政,根本来不及去接。 看到布币掉进地面的灰土中,琉璃上前捡起,递向商贩,“你可以放开这孩子了。” 嬴政怔怔望着走进的琉璃,她那张惊艳到仿似不真实的面容,让他一时忘记了挣扎。 商贩还想说一枚不够,但余光瞧见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樊尔正冷眼默默盯着自己,他后背发凉及时打消念头,接过琉璃手中布币,松开嬴政起身。 嬴政既已被救下,没了热闹可看,周围的人陆续都散了。邯郸集市每七日才开设一次,大家自然不会继续过多逗留浪费时间。 琉璃屈膝蹲下,帮着地上还在怔愣的男童解开了身上缠绕的麻绳。 身上束缚消失,嬴政回过神来,呢喃问:“你可是神女入凡间?” 琉璃失笑,不答反问:“为何会如此问?” “犹记得三岁左右,有次我染病哭闹不止,母亲便跟我讲述关于上古神族的故事。母亲说神族的神女有庇护人族黔首的使命,时常会入凡间救助苦难的凡人。你肯救我,定是神女。” 嬴政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却逗笑了琉璃。她伸手帮他捋顺鬓边乱发,淡笑解释:“傻孩子,我不是庇护人族的神族之女,快回家去吧。” 鬓边温凉的指尖一触即逝,嬴政僵了僵,而后不动声色站起身拂去布衣上的泥土,“我叫政,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是第一次被人唤作姐姐,听到男童这声稚声稚气的‘姐姐’,霎时间心里柔软一片,声音都跟着软了几分:“我叫琉璃。” 嬴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随即展颜,左脸上的巴掌印还犹自清晰。 “我记住姐姐的名字了,今日之恩,待我长大后定会报答于你们。” 琉璃拂去他肩头沾着的一片枯叶,并没有把一个小孩子的报答当真,再次催促他快些回家。时下已是深秋,一个衣着单薄的孩童在外游走总归不安全。 嬴政点头,双手虚于身前辑礼之后转身离开。走出没两步,他顿住脚纠结须臾,低着脑袋折返捡起地上四块脏了的蒸饼,闹出这样的事情,今日是绝不可能找到其他吃食了,蒸饼虽然脏,但没被脚踩过,应该还能吃。 第10章 他还没来得及将蒸饼揣进怀里,便被一直莹白细嫩的手拿了去,“傻孩子,脏的东西不可以吃。”琉璃说着吩咐樊尔:“你再拿出一枚钱币,给他买些干净的吃食。” “是… … ”樊尔应着又掏出一枚布币,走到刚才那位商贩面前,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而后自顾自拿了十块蒸饼,用麻布包好,转身给了嬴政。 他早在心里细细换算过,一枚钱币足矣换八块蒸饼,刚才地上那四块他给了一枚,纵使他现在拿了十块蒸饼,这商贩都是占了便宜的。 起初商贩认为两人是对钱财不会计较的贵族少年男女,没想到竟也同普通人一般小气。他紧紧攥着那枚钱币,想要试图与樊尔争辩一番,可在看清他腰间那枚镶嵌着玉珏的锋利匕首时,他又只好默默咽下那口气,心里独自认栽。 之前为难嬴政,商贩本以为可以借此染指秦质子之妻,那可是秦国公子异人的夫人,他若能侥幸得逞,绝对能炫耀一辈子,可他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商贩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无处可出,左右环顾,一脚踢在旁边木柱上,由于用力过猛,疼的他弯身抱紧脚无声地龇牙咧嘴。 嬴政抱着蒸饼,再三道谢后,才转身向着城北一路狂奔而去。早已过了午时,母亲应是等急了,他不可再耽搁下去。 琉璃环顾周遭人冷漠的嘴脸,抬脚向前走去,低声幽幽感慨:“我曾无数次设想过陆地上的人族会是何种模样,但我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我不懂,他们为何会无故欺辱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孩童,难道这就是阿婆曾说的人心险恶。” 樊尔摇头:“我也不懂。” 邯郸城外战火还未结束,琉璃与樊尔自东海岸一路走走停停,在前两日来到邯郸附近,城外两方军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从未见识过真正战争的他们十分震撼。 两人在暗中观察了一日,才趁着天黑暂时熄战之时动用灵力躲过守城军的视线进入城内。 本以为外面战火当前,城内的人们都会团结一致,两人没想到还有那么不堪的一面,那些面容粗犷的成年男子不去城外抵抗敌军,竟当众欺辱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 在无边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两人,在此刻对人族满是失望。 初踏陆地的琉璃与樊尔同时叹气,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就近选了一家传舍准备住下。 樊尔先一步上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封传,“麻烦,要两间房。” 传舍长仔细检查了象征两人身份的封传,在确认无误后,露出惯有笑脸,“二位请随我来。” 城北残舍之内,嬴政抱着麻布包裹的蒸饼跑进屋内。 “母亲,我找到吃食了。” 因饥饿而精神萎靡的简兮听闻此话坐直了身子,看向气喘吁吁的儿子。在看到他左颊上的指印时,她脸上笑意只残留一瞬便消失了,“这吃食… … 你莫不是偷来的?” 嬴政下意识摸摸脸,他明白母亲这么担忧的原因,于是便把东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不过刻意隐瞒了那商贩的侮辱之言。 简兮拉他坐下,将他乱掉的头发散开,仔细梳理挽成发髻。 “他人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切记下次再遇恶意刁难,不要逞一时之气,定要先想办法脱身。” “我知道了,母亲。” 嬴政展开麻布,拿出一个还温热的蒸饼递给她。 嗅到蒸饼的香气,简兮突然红了眼眶,“政儿,跟着为母,让你受苦了。” “母亲,我不苦。” 嬴政扯开干裂的嘴巴,尽量笑的开怀。 说不苦是假的,年仅五岁的他心性还不成熟,面对那样的刁难,除了委屈,更多的是不解不甘。不解为何人人都想把他踩入泥土中,更不甘自己怎么能轻易被人欺辱了去。母亲作为妇人,被外人那样言语侮辱,他作为儿子,却无法维护母亲的声誉,他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母子俩各怀心事吃着蒸饼,谁也没有再说话。 嬴政无意识咀嚼着饼子,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尽可能让母亲少听到那些不堪的言语。 深夜,漆黑的夜空点缀着无数星星。嬴政从父亲不要他与母亲的噩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用袖子擦擦汗涔涔的额头,无声长吁一口气,小小的胸腔里是狂跳的心脏。 手臂带动衣物传出窸窣声,本也睡得不沉的简兮因此醒来,轻声唤:“政儿?你可是醒了?” “母亲… … ”嬴政死死攥紧衣襟,“他们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是不是真的?” “不是!”简兮拉他入怀,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低声哄他:“他们那是不甘你父亲成功逃脱,有意诓骗你的。你父亲那般喜爱你,来日定会接你离开。” 嬴政攥着衣襟的双手更加用力,久久无法入睡。 母子二人纵然已是尽量省着吃了,十个蒸饼也只能勉强坚持到六日后。 看着熟睡中脸色蜡黄的儿子,简兮忧愁无比。 母家接济她一些钱财之后,王宫里的人便去了。因钱财被抢掠,那日她带着儿子悄悄回到母家附近,想要求得父母再帮衬一些,却恰巧看到身着宫服的宫正离开,不用多想她也能明白宫里何故来人。怕连累母家,她当即打消去向他们求助的念头。 第11章 她一个妇人,没有可赚取钱财的营生,在这邯郸城中人人都欺压他们母子,只怕是等不到良人稳定下来命人来接,他们便要活活饿死在这残房破院中。 借着惨白月光,简兮仔细打量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她这细嫩双手跳起舞来最是灵活好看。少女时期,她便喜爱跳舞,父母将她嫁于吕不韦后,对方十分欣赏她的舞姿,常常赞不绝口。她以为她此生便以一个妾的身份就那么过了,直到秦公子异人的出现。 起初她不知吕不韦为何宴请公子异人,只是按照他的吩咐为公子异人献舞,然而她没想到那一献竟将自己献了出去。 吕不韦告诉她,公子异人为她的舞姿而折服,向他打听她。 简兮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从一个姬妾成为一国公子的正妻,公子异人待她很好,还许诺此生惟她一人。 成为他的妻,她是欢喜的,而令她欢喜的原因是他不会如吕不韦那般姬妾无数,她喜欢他的专一与痴情。 现如今他成功逃出邯郸城,独留她与年幼的孩子,虽说他是因情况混乱才没能带他们母子离开,但在这般困境之下,她内心还是很委屈的。 第006章 滋生信任 简兮深知自己不是什么王公贵女,良人这一走,就怕秦国将来不愿认他们母子。 她明白赵王颁布诏令是想困住他们母子,让政儿留在赵国代父为质。在这样的乱世里,儿代父为质是常有之事。赵国与秦国交恶已久,此番赵王又怎会放过她的政儿,可怜她的政儿还那么小,便要受诸般苦楚。 这城中人遵照王命不愿帮他们也就罢了,竟还将他们仅余的钱财也要抢走,她清楚那些人无非就是跟风讨好赵国王室,然则王室高高在上,又怎会把普通黔首们看在眼里。 面对时下身无分文的窘境,简兮在暗夜中无声哀叹,她翻转着灵活细软的手指,若想活下去,只怕是要去做舞姬了。可倘若真的做了舞姬,秦国王室接纳她的可能性只会更加渺茫。 月色斜斜照射进残屋,简兮垂眸凝望熟睡中的儿子,良久终是又一声叹息。她的政儿还这么小,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想办法生存下去。 次日,天刚微亮,嬴政早早起来。今日开设集市,昨日他与母亲已饿了一天,只喝水并不能管饱。他在心里已有打算,为了活下去,这次就算仍旧被欺负,他都会尽量忍着不反抗,只要有人愿意给他吃食就成。 简兮不放心他再出去。 “政儿,你还小,理应为母去寻吃食。” “母亲!”嬴政立时打断她:“有过上次前车之鉴,这次我不会再让人欺辱了去。” 七日前那商贩的侮辱之言还萦绕耳畔,他不想让母亲出去听那种人的污言秽语。 “政儿,你是小孩子,糊口的责任本就在为母。”简兮心疼捧着他稚气的脸,几欲落泪,整齐皓齿把线条漂亮的唇瓣咬出苍白之色。在极力忍回泪水后,她才松开嬴政,转身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眼见母亲即将要迈出破败的院门,嬴政快步跑上去,拽住那被风掀起的衣角。 “母亲,还是让我去吧,我是质子之子,他们为了日后能威胁到父亲,纵使欺辱也不会伤我性命。但您不一样,您是赵国子民,又是妇人,就算他们杀了您,秦国那边也不会为了您而有任何举动。” 这番话让简兮震惊,她猛然回身却见年幼儿子神情肃穆,她不明白年仅五岁的他怎能懂得那些。 “你小小年纪怎会说出此等话?是谁教你这般说的?” “是父亲,他曾同我说,他是秦国公子,我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最大的软肋,倘若有一日我落入敌方之手也不会当即丢了性命,敌方最先想到的定是用我威胁他。” 嬴政走出院门,回身把简兮推了回去,稚气的脸上满是严肃认真。 “母亲尽管放心,赵王既已颁布那样的诏令,便不会有人在赵国伤我性命。” “政儿… … ”简兮霎时泪目,有子如此,她何其之慰。 嬴政咧开嘴巴,笑容灿烂纯真,“母亲,您不必为孩儿担心,父亲说过若想成为一个强者,最重要的是要学着强大起来。” 语罢,他拉上裂缝的门板,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简兮拉开院门,目送那抹瘦弱的背影消失,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作为母亲,她必须肩负起养大孩子的使命。 在深秋萧瑟的飘零下,今日难得艳阳天,碧蓝天空依稀分布着几片云朵,并未因城外的战火而呈现出低糜之色。 踏上陆地以来,琉璃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晴朗的天气。传舍庭院中,她仰头眺望随风浮动的白云,半晌回头对上樊尔那双明亮的柳叶眼。 “今日天气这般好,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 “好… … ” 樊尔柔声应道,转身回去拿上佩剑赤星。 喧嚣声夹杂着叫卖声,琉璃停下脚步,伸手拿起一把做工精细的牛角栉仔细打量之后,勾起一缕肩头的发丝试了试,打磨温润的梳子轻松滑过发尾。她惊奇道:“这比那银栉用起来舒适许多。” 商贩立时笑出一脸褶皱,跟声符合:“您真有眼光,此乃老牛角打造而成,最是温润舒适。” 琉璃没有见过牛,但曾在神话故事里看到过有关神牛的记载,说是神牛的牛角是宝物。 第12章 见她喜欢,樊尔掏出钱币递给商贩。 商贩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走出几步,琉璃低声嘱咐:“我们要整整五十年才能回去,钱币要省着点用,这把牛角栉我并不是很想要。” “放心,钱币足矣,少主喜欢什么,不必拘着。” 樊尔语气稀疏平常,琉璃却有些不好意思,此物她是有些喜欢,但也没喜欢到必须拥有的地步。阿婆曾说过鲛人生命漫长,不必对身外之物执着。 “如若不是必须之物,下次看看就好,无需买下来。” “是… … ” 樊尔缓声应下,唇角浮现极淡弧度。他总是如此,对琉璃唯命是从。 日出西斜,城郊无人山林间有一处潺潺流淌的小溪,嬴政手持树枝,赤脚站在溪水中,目光聚神静静盯着某一处,须臾弯身快速向水中扎去。 在确定捕到鱼后,他清澈的眉眼微弯,直起身子把鱼从树枝上取下来,回转身用力扔到岸上。 起初他去东市寻觅,因上次闹成那样,这次没人愿意给他吃食。就在他失望准备离开,角落里有位贩卖吃食的年迈老者可怜他,主动包了些煮熟的稻谷给他。 可不等他欣喜接过,一列身着铠甲的巡城军铿锵有力走上来,不由分说用剑打掉老者手中的稻谷,还冒着热气的稻谷顷刻间洒了满地,混入地面的灰土中。 年迈老者心疼的连声惋惜,却又不敢对凶煞的巡城军说什么。 巡城军首领拿剑指着老者,厉声恐吓:“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下次再接济这小崽子,就立刻搬离东市。” 老者惊吓之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保证:“老朽下次不敢了… … ” 巡城军将领眼神犀利扫向嬴政,冷喝:“还不快滚!” 嬴政双手蜷缩成拳,年幼的他却又不敢与高大的巡城军对抗,只得转身就跑,身后是刺耳羞辱的嗤笑声。 风迎面而来,吹干了他眼中即将掉落的水珠。一路跑到城郊,他才气喘吁吁停下,手掌撑在单薄的膝盖上,大口喘息。 早起出门前,他还曾跟母亲那样信誓旦旦承诺不会再让人欺辱了去。结果他不但畏惧恐吓,更是没找到任何吃食。昨日已挨饿一天,空空如也的肚子里跑起来只有‘咕噜’声,那声声抗议让他倍感饥饿。就在他愁闷之际,前方向下游流淌的溪水中传来鱼儿跃出水面带起的清脆水声。 嬴政那双狭长双眸陡然亮起,他忙打起精神环顾四周,寻找可用的树枝。溪水很浅,只到他的膝盖上方。 深秋的水已是冰凉刺骨,嬴政咬牙忍着脚心传来的凉意,逼迫自己聚集精神捕鱼。 如此循环往复,眼看着已至傍晚时分,他终于上岸,胡乱擦干双脚,套上麻履,把捕捞上来的五条鲤鱼用布衣兜住,快步向城北而去。 密林中的琉璃与樊尔凝望那个瘦削的身影走远。 “这个孩子莫不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琉璃询问之后才反应过来樊尔应是也不知,只好吩咐:“你明日去调查一下那孩子的情况。” “是!”樊尔恭敬应下。 两人走出东市,天色尚早,于是便闲逛至此,没想到竟又遇见了上次的那个孩子,还真是颇为有缘。 天边日头失了温度,混在火红的晚霞中,把最后的光线洒向这片大地。 “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 城郊景色虽美,琉璃担心太晚会遇到巡城军。她曾听阿婆说过,人族传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之后不好在外面随意走动。时下正值乱世,若是被巡城军撞见,免不了会有麻烦。 他们的通关封传本就是上岸后在楚国地界花重金找人做的,虽说有章印,名字也对得上,但楚国剑客身份却是虚构的,经不起细查。最好尽量不要招惹巡城军,这里不是鲛族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到城中,天色昏暗下来,路上空无一人,仿若一座空城。 前方屋脊之上传出声响,两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小小身影滑落下来。 琉璃毫不犹豫飞身过去接下那个身影,竟又是那名男童。 后面的樊尔亦是毫不犹豫飞身而上,擒住屋脊上的人。 琉璃带着嬴政轻盈落地,樊尔钳制住一名男子紧跟其后落到她身边。 借着微弱的光线,在看清那男子面容时,琉璃惊愕:“怎的又是你欺辱这孩子?” 男子一张脸垮了下来,“我也想知道,怎么次次都是你二人!” “战事当前,你这人不去城外支援,偏在城中欺辱这孩子作甚?”琉璃对这商贩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他并不是普通孩子,他可是城外秦军的公子之子。”商贩说着拼命挣扎。 樊尔大力按住他的肩头,冷声呵斥:“老实点。” 原来这男童竟是别国之子,琉璃终于明白这邯郸城中为何人人都不待见他了。 她放下怀里的嬴政,凝眉不耐睨了商贩一眼,“孩子是无辜的,敌军是否攻打你们,并不是他能左右,你若真有能耐,就该出城去击退敌军,而不是处处为难一个孩子。” 听到这样的说辞,嬴政仰头凝视着琉璃那线条优美的下颌,自父亲逃脱后,这城中人都把怨气撒到他身上,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明事理愿意护着他。 他悄悄牵住琉璃的手指,唇角紧抿,神情坚定,信任在心里滋生。 第13章 手心乍一钻进一只冰凉的小手,琉璃下意识去看,正对上嬴政满是感激的双眼。 商贩没想到眼前这少女会如此固执,上次不知情帮了嬴政也就罢了,这次在知道真相后竟还出言维护。“大王曾下令让城中所有人都不得帮助秦质子之子,你们二人这是公然违抗王命。” 这话让琉璃心头一凛,陆地分九州,十分庞大,她与樊尔初来这里,本欲低调行事,此番若是因此招惹到这里的君王,恐怕会惹祸上身。 思忖须臾,她给樊尔一个眼神,示意他消除那商贩的记忆。 樊尔会意,捻诀施法,手指结印击在那商贩面门。 商贩还没反应过来,便倒地不省人事。 嬴政看到这样的场景,惊得后退两步,紧张之下咽咽口水,“你们这是把他杀了?” 第007章 强取记忆 手心突然空了,琉璃侧眸见男童面露惊色,做出戒备之态。 虽于心不忍,但她还是说了实话:“他没死,为保日后会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樊尔拿走了他今日的记忆。” 听闻这话,嬴政更加警惕。 “你们究竟是谁?能拿走人记忆的是妖术还是术法?你们是不是也会拿走我的记忆?” “是的… … ”琉璃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掌心顷刻凝聚灵力,直直朝他眉心而去。 嬴政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腕,“能否不拿走我的记忆?你们既救了我,我便绝不会乱说。” 掌心灵力停滞一瞬,琉璃没有心软,用灵力震脱他的手,而后轻触他的眉心,同样抽走了他这段记忆。 这男童固然可怜,但幼时君父曾教导她,作为一族领导者最忌讳的便是拖泥带水,无论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杜绝所有隐患。五十年历练才刚刚开始,不能因此横生麻烦。 眉心温热的指尖还未抽离,嬴政便昏迷过去,琉璃及时弯身托住他向地上倒去的身子,那瘦骨嶙峋的脊背让她吃惊。 她单膝跪地,仔细打量着怀中男童的面容,薄唇、隆准、剑眉以及紧闭的狭长丹凤眼,五官还很稚嫩,可也隐约能看得出日后的俊朗不凡之姿。 据琉璃看过的众多神话故事中,这类长相必定不会是碌碌无为的角色,可这孩子既是秦军的公子之子,又怎么会在这邯郸城中境遇这般凄惨?莫非是弃子?这男童尚且年幼,应不是因有过错而被滞留此地。 君父曾提醒说人族而今不甚太平,但她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战火不断的乱世。孩童流离失所,无所依靠,处处受人欺辱。 她垂目凝望臂弯中昏迷的嬴政,暂且放下心中疑虑,起身将他交给樊尔。 樊尔俯身接过,便听琉璃道:“他应是有住处的,我们先送他回去吧。” “可天色已晚… … ”樊尔有些犹豫,那轮圆月已然升起,“万一遇到巡城军… … ” “无妨,必要时运用灵力躲避便是。他身份本就特殊,我们若就此把他丢在这里,被巡城军看到,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琉璃语罢,捡起地上早已死掉的几条鲤鱼,而后抽取嬴政布衣上一根线头,施法其上。那根细线在灵力的趋势下漂浮于前,裹挟着莹白色的微弱光亮向着城北残舍而去。 两人不敢再多耽搁,借着月色,带着嬴政与鲤鱼快步跟上。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琉璃与樊尔停在一方简陋的院落之前,院舍破败程度让两人更加怜惜男童的遭遇。 不等琉璃推开院门,左侧突然冲出一个狼狈的身影,厉声质问:“你们是何人?在此作甚?” 白日简兮本想着凭借舞姿寻找能活下去的生计,起初对方还假装好心,后来应是装不下去了,露出丑恶嘴脸想要凌.辱她。她虽是已经历过两个男人,但也不曾受过强迫欺辱。 她拼尽全力反抗才逃出来,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城北,不成想刚到残舍附近却撞见送嬴政回来的琉璃与樊尔。连日来的遭遇,让她顿生戒备。 “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琉璃声音柔和,生怕吓到简兮而引来巡城军。 作为母亲,简兮很快便认出樊尔怀里抱着的是嬴政,她顾不上害怕,上前夺回儿子,警惕问:“我的政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见她误会,琉璃解释:“这孩子被之前欺辱过他的一名男子从屋脊上丢了下来,我们恰巧碰见救了他,他应是受到惊吓昏了过去,我们只是好心送他回来,并无恶意。” 这番言论让简兮想到上次政儿回来说起过被一对少年男女所救之事,趁着月色,她将二人仔细打量,见两人看起来面善温和,心中戒备放下不少。 “想必二位就是几日前救了政儿的恩人吧。” 琉璃先是看了一眼樊尔,才道:“我们之前确实曾帮助过他一次。” 在确认身份后,简兮根本无暇考虑琉璃与樊尔是如何带着昏迷的儿子找到这里的,她抱着嬴政侧身挤开吱呀乱晃的门板,殷勤邀请:“二位快里面请。” 夜色已深,琉璃与樊尔想要推辞,耳边倏然传来盔甲的撞击声,两人同时面容严峻,顾不得其他,快速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院门。 简兮不明所以瞅着他们,在听到院外铿锵有力的整齐脚步声,便也明白二人作何这种反应。入夜之后,城中黔首们则不得在夜里随意走动,这两位年龄不大,想必也是对巡城军有所顾忌。 第14章 她把昏迷的嬴政轻柔放在草席上,转身就要对着琉璃他们跪下去,“多谢二位两次救我儿性命。” 琉璃及时托住她的双臂,她不会说那些客气的话,先是酝酿一番才干巴巴回应一句:“不用谢,你快起来。” 简兮被琉璃硬拉起来,她低头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如今这邯郸城中也只有二位小少年愿意对我们母子伸出援手了,恩人两次救我政儿,想必清楚了我们母子的身份,也知道那些人为何针对政儿了吧。” “乱世之中,那本不是你们的错。既已撞见,便没有不帮的道理。” 琉璃说着把那五条用草绳串连起来的鲤鱼给她,“这是你的孩子在城郊捕的鱼,想是他没有在东市寻到吃食,才不得已去了城郊。” 鼻尖充斥着鱼腥气,简兮霎时哭出声来,声音压抑低沉又哀怨,她作为一个母亲,不但无法护孩子周全,竟还需要孩子去捕鱼给她吃。这一刻,她恨吕不韦将她送给公子异人,也恨公子异人把她与孩子丢在这邯郸城中。 面对眼前妇人隐忍的啜泣,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一眼,不知该说什么话劝慰她。 大约一刻的时间,简兮终于止住哭声,她抬起红肿的双眼,讪讪苦笑:“抱歉,是我失礼了。” 听到对方肚腹中传出的‘咕噜’声,琉璃提醒:“这鱼已死了许久,不便多放,你快将鱼处理处理,先填饱肚子要紧。” 肚里的声响让简兮有些尴尬。 “二位吃了吗?” “我们先前在东市吃过了。”樊尔率先礼貌拒绝。 因为身体的特殊性,鲛人本就不需要进食太多,三日进食一次即可,不过每日不可断水。 自从来到陆地上,琉璃与樊尔才知道人族每日早晚需各进食一次。 简兮以为他们是嫌弃鱼是死的,于是也没过多劝阻。转身在院中找了一个陈旧的瓦罐,屈膝蹲在明亮月色下开始处理鱼鳞。石槽中还有昨日打的水,把鱼洗净后,她便放在瓦罐上生火煎了起来,鱼香气很快飘散在残破院落中。 嬴政还在昏迷,简兮轻唤了他几声,见他始终没有反应,不免紧张起来。 “政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 琉璃没好意思承认是因自己灵力所致,只好撒谎道:“他… …应是太过饥饿加上惊吓所致,你放心,我们仔细查看过,他并未受伤。”一般被施法强行拿走记忆者会在六个时辰后才会苏醒。 试探儿子鼻息,见他呼吸沉稳舒缓,简兮这才安心。因着救命之恩,她也没有过多怀疑琉璃的话,把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圆月移向梢头,外面很快恢复寂静,在确定巡城军已离开城北后,琉璃低声吩咐樊尔拿出些钱币给嬴政母子。 樊尔明白她的意思,从玲珑袋中拿出二十枚钱币递给简兮。 简兮看清是钱币,忙推辞:“二位两次救下我儿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好接受二位的钱财。” 琉璃拿过樊尔手中的钱币,亲自交给简兮,“你们现在的困境,推辞只会让你们母子接下来生存更加艰难,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 这话让简兮喉头哽住,再也说不出推拒之言,今日的遭遇让她明白想要寻到活下去的生计,只能出卖身体。可她而今是公子夫人,决不能做出有失身份之事。 忍着心里的万般无奈,简兮红着脸接下那些钱财,对着二人又是一番感谢。 “天色已晚,我们就先告辞了。”琉璃打断她反反复复的感谢,提出离开。 房屋破败,简兮也没好多留他们,亲自把两人送到院门口。 两人趁着月色离开母子俩居住的残院,加快脚步向东市而去,传舍早已闭门,四下昏暗一片,只有夜风吹起残叶带起的沙沙声。 动用灵力悄无声息进入院中,琉璃与樊尔各自回了房。 因在深海生活的缘故,鲛人眼睛生来便能在夜里视物,琉璃没有点燃烛火,褪去外衣躺到床榻上,双掌枕于脑下,闭目聆听者屋外的风声,毫无睡意。 那对母子的遭遇,让她重新思考起对人族的定义。鲛族与蝾螈族万年来和睦相处,让她曾以为这世间无论任何种族都是友好往来的。 城外的战事与城内的排挤,也让她见识到了各国为争领土的决心。 第008章 怜悯之情 夜深,枭声阵阵,隐隐透着凋敝之感。 昏暗街道上一列巡城军看到前方横躺着可疑黑影,顿时警觉起来,带头将领厉声喝问:“前方何人深夜还在此逗留?” 回应他的是呼啸尖锐的北风。 静待片刻,他蹙眉命令身后的一位将士前去查看。 被点到的将士右手下意识握紧腰间长剑剑柄,放轻脚步向着地上可疑黑影走去。待到跟前看清地上横躺着一个人后,那将士暗自松了一口气,隐隐传来的酒气让他断定地上横躺之人是烂醉所致。 “王都尉,这就是一醉酒之人。” 被称作王都尉的那个将领大步过去,用脚踢踢地上因被樊尔夺取记忆而至昏迷的商贩。 距离樊尔拿走商贩记忆还不足四个时辰,王都尉自然是踢不醒他的。 蹙眉等了半晌也不见地上人有任何反应,王都尉冷下脸命令那个将士:“看看他死了没?” 将士蹲下探探他的鼻息,“还有气息。” 第15章 王都尉招手又喊来一位将士,“你们二人押他去牢狱,待他酒醒,必须严惩。” “诺!” 两位将士声音洪亮,各自架起那商贩左右两只手臂,拖着他向城东牢狱方向而去。 寅时,天上星辰稀疏,暗夜里寂静无声。 嬴政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在看清残破房脊之外的月色时,他猛然坐起身,左右环顾,满心疑惑。他记得自己是刚从城郊捕了鱼离开,怎会睁眼出现在这残舍里! 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又是何时睡下的。离开城郊一路上发生的事他也没有任何印象,莫非一切都不存在?都是梦境? 简兮被他吵醒,惊喜道:“政儿,你终于醒了!” 嬴政收回思绪,皱着一张小脸问:“母亲,现在是何时辰?” “寅时三刻。” 简兮披衣起来,点燃那盏锈迹斑斑的油灯,油灯颤巍巍燃烧,微弱光亮笼罩着墙角方寸之地,似是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为母把那几条鱼都烤熟了,你快起来,我去给你拿来。” 鱼?嬴政凝眉。看来城郊捕鱼不是梦中景象,可离开城郊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为何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抬手抓住简兮的袖子,“母亲,鱼可是我捕的?” “自然是… … ” 简兮刚想夸他两句,却听他道:“是发生了何事?为何我记不起捕鱼之后的事情?” 简兮以为他是受到惊吓以及太过饥饿精神恍惚了,心疼摸摸他的脸,唇齿间飘出一声叹息。 “你捕鱼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上次那个卖蒸饼的商贩,他想害你性命,幸好被救过你的那对恩人遇见,他们再次救了你,还亲自把你送了回来。” 嬴政凝眉努力回想,脑海中有零星片段迅速闪过,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尚还年幼的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简兮把瓦罐拿到他面前,柔声哄他:“好了,别想那么多,先吃些食物。” 扑面而来的鱼香气勾起嬴政腹中饥饿感,他暂时撇开满心疑虑,拿起一条鱼闷声吃了起来。 填饱肚子,熄灯躺下,嬴政左思右想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被那商贩加害,又是何时被之前恩人再次所救。 毕竟只是孩童,脑袋昏昏沉沉,困倦袭来,他很快又睡了过去。 城东邯郸牢狱中,一声痛苦的嘶吼声久久回荡。 狱卒手中板子打下去,被扼制住的商贩连声求饶,却换来了更重的一板子。 身上麻衣裂开,道道血痕显现出来,洇湿了破裂的衣衫。 “我不过小酌一樽,是真想不起自己为何昏醉当街… … ” “行了!”狱卒制止他的喊叫:“至于你何故昏醉在外已不重要,依照赵国律法,夜禁在外滞留者,均要受罚。” 牢狱中,依稀几盏烛火晦暗不明,那阵阵痛苦喊叫声盖过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伴随着商贩的嘶喊声,狱卒一口唾沫吐在掌心搓了搓,挥起板子又是一记。 上次给嬴政吃食的那个老伯被巡城军阻挠威胁,不少商贩亲眼目睹,未免惹祸上身,再无人敢把吃食卖给母子二人。 琉璃给的钱币在母子俩手里也成了无用摆设,别无选择的母子二人只好步行二十里去城郊溪边捕鱼。 气温一日比一日低,溪中鱼儿也日渐稀少,简兮开始忧虑起到了冬日该如何生存。 溪水之上漂浮的落叶,似乎在昭示着母子二人的凄惨。 有那么一刻,简兮很想冲进王宫里去质问赵王,她想问问他究竟想如何!既然想活活逼死他们母子,那为何不干脆把他们抓起来杀了!也好过如今这般生不如死。 嬴政捡起枯草中的树枝,弯身蹲下在地上歪歪扭扭写着父亲教的秦国文字。 “母亲,父亲真的还会回来接走我们吗?” 简兮第一次有了迟疑,良人有没有成功回到秦国?他有没有考虑来接他们母子二人?那些她都无从得知,唯一让她坚持下去的信念是他曾经深情的许诺。 “会的,政儿不必多虑,你父亲是疼爱你的。” 手中树枝停滞半晌,嬴政什么也没说,继续练习那些文字。 樊尔依照吩咐很快查清母子二人之前的经历。 得知事情全貌,琉璃不由感喟非常。那秦国公子为了逃命竟将妻儿滞留在敌方都城中,由此看来,他也并不是一位好良人好父亲。 琉璃不免想起自己的君父,他长年累月为鲛族操劳,但也从未怠慢过君母,不舍得她受一丝一毫委屈。作为父亲,他对自己亦是关怀备至。 对比之下,她庆幸自己有位好君父,但内心里又觉得这种庆幸是对男童的残忍。 日夜交替间,在邯郸城已逗留不少时日,琉璃也思忖良多。 两人本欲计划月底离开,可只要想到那男童清澈无暇又可怜的眼神,琉璃就很为难。 她与那男童不过两面之缘,她不知为何会生出不舍情愫。君父曾说过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鲛皇,必须心存苍生大爱,要有怜悯之心。 她一直以为所谓怜悯苍生是对无边城的众鲛人,直到她来到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才真正懂得君父那些话,也明白鲛灷先祖为何会留遗言让历代继承者踏足陆地历练。 鲛人族先辈曾经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故继承者心中的苍生大爱自然要囊括人族。 第16章 想明白一切,琉璃心底纠结随之消散。 “樊尔,我们今日去城北看看那个孩子。” 樊尔提醒她:“阿父说过,历练期间最忌讳的便是对陆地上的人族产生感情。” “这不是产生感情,我只是怜悯战乱中那个可怜孩子罢了。” “怜悯之情亦是感情。” “樊尔… … ”琉璃无奈与他对视:“他毕竟是我们来到这片土地上帮助的第一个人族,你又何必铁石心肠。况且,君父曾说过作为继承者要有怜悯苍生的大爱之心。” 樊尔没想到琉璃会因为一个人族孩子而责怪自己,他静默凝视她片刻,不再言语,算是妥协。 知道他是不开心了,琉璃捏住他的衣袍拽了拽,“我不是在责怪你,你别生我气… … ” “樊尔不敢与少主置气!” 樊尔这话甚是别扭,琉璃清楚他的心思,于是拿出一块蔗糖放到他手心,“你放心,我们都是鲛人,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无边城没有蔗糖,两人来到陆地第一次吃到蔗糖时便被人族的智慧而折服,他们没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味之物。 望着掌心糖块,樊尔心里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他愿意相信在琉璃心中自己是最重要的。 来到城北那方破旧院落已是午时,樊尔扣响了布满缝隙的残门。 坐在堂前阼阶上抱着一份残卷阅读的嬴政闻声抬头,戒备问:“谁?” 琉璃柔声回应:“是我,琉璃。” 院中很快传出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拉开,院内站着看起来又清瘦了一些的嬴政。 不等被邀请,琉璃微笑走进去,把那用麻布包裹的蒸饼递上去。 “近来可好?” “不好。”嬴政低垂眼睑,嘴巴紧抿成一条线,没有去接那包吃食。 琉璃拉他回堂前阼阶上坐下,低声询问:“为何不好?” 手背上温凉的指尖让嬴政心安,他抬起清澈的双眸直视琉璃,毕竟只是孩童,心里藏不住事。 “而今没人愿意把吃食卖给我们,母亲只能去城郊溪边捕鱼。母亲说天气降温了,溪中鱼儿便会越来越少。” 想起前些日子樊尔查到的有关母子二人的遭遇,琉璃面露怜惜,佯装轻松拿出一个蒸饼放到男童手里。 “快吃吧。” “我不饿… … ”嬴政禁不住咽口水,但还是坚持道:“留着给母亲回来吃。” 明白他心里顾虑,琉璃重新把蒸饼放他手里,“不用担心,吃完还有,以后没吃的,你就告诉我,我让樊尔买给你们。” 嬴政愕然凝望琉璃,“你为何对我这般好?那些人都是处处针对欺辱我的。” 第009章 剑客身份 “为什么对你好… … ”琉璃拂去他布衣上干枯的杂草。 “因为我们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之所以愤怒是因你母国正在攻打他们的国家,无论是国家大义,亦或个人情绪,他们恼你、欺你才是人性最正常的反应。” 嬴政惊讶:“你们不是赵国人?” “对,我们是楚国剑客。”琉璃抬手指向樊尔腰间赤星给他看。 起初,他们本想扮作楚国商贾,但二人不会做生意,后来两番思量,最后决定用剑客身份。在浮碧宫内,他们跟着三长老修习过剑术,想来也能应付自如。 “剑客… … ”嬴政盯着樊尔腰间长剑,目光灼灼。 “我能跟着你们修习剑术吗?” 见他眼中浮现希冀,琉璃好奇问他:“你为何想学剑术?” 小小男童唇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扬起圆润的脑袋,目光略过椽子,眺望遥远蔚蓝天空。 俄顷,语气坚定悠长:“我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无人可及。” 琉璃望向男童坚毅果敢的双眼,她从未在孩童身上看到过这种超越常人的气场。 “变强大之后想要做什么?” “平定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让这世间从此不再有质子受制于他国。” 嬴政收回视线,与琉璃对视,“你们可以教我剑术吗?” 琉璃浅笑推推他手中蒸饼,没有回答,而是提醒:“你还小,先吃… … ” “不!”嬴政声音稚气,高声打断她:“我能提得起剑,父亲曾说过要想变得强大不是一朝一夕,我不想等长大以后再去做无谓的努力。” 对于男童坚定的志向,琉璃嘴唇嗫嚅两下,却无法开口说出拒绝之言。那灼灼目光让她心软,终是犹豫着点头。 眼见着琉璃要开口承诺,樊尔眉头深蹙,大步上前拉起她,转身向院外走去。 脚步慌乱中,琉璃回头不忘嘱咐:“你先吃着,我们很快回来。” 院外裂缝的土墙之下,樊尔压低声音,严肃告诫:“你莫忘了鲛皇君主当初历练期间辅佐过谁,收徒之事要慎重,你的决定可能会影响他人命数。” 琉璃自然明白,成人礼之前君父曾一再告诫,在人族做任何重要决策之前必须要慎之又慎。 这一切只因君父与樊胤将军当年以人族身份做过一个人的师父,他们潜心教习那人剑术与学术,而那人多年后成为开国君主,国祚绵延数百年。 琉璃不知道那个男童未来能否亦成为一朝天子,但她确实在那孩子眸中看到了超越年龄的坚定。 第17章 “一个小小孩童竟有着结束这乱世纷争的觉悟,你怎知他不会成为一代传奇人物?” “可你又怎知他不是因受尽百般苦楚之后的无望幻想?”樊尔下意识反驳,语气又气又急。 “樊尔!”琉璃仰头严肃与他对视。 “君父与你阿父当初决定教导那人时,也不曾想到他日后会成为天下之主。我们有五十年时间,未来时局如何变幻,谁也无从得知。这个孩子只是暂时的,他们母子那些遭遇你并不是不知,我们就是教导他几年剑术又何妨。待他长大些有了自保能力,我们再离开也不迟。” 在了解母子遭遇后,琉璃不是没有想过动用灵力趁夜把他们送出城去,以绝后患。 然则那本鲛族史书中记载的十分清楚,遵照鲛灷先祖遗训,前往陆地历练的继承者均不可动用灵力改变人族人生轨迹。他们若是悄无声息把母子救出城去,难保不会改变二人未来命运。 时下,要么帮助他们,要么狠心不管,但绝不可以动用灵力帮助那对母子逃出邯郸城。 然则,琉璃做不到狠心决绝。 “琉璃!”樊尔第一次越矩直呼其名,“此番你要思虑清楚,他还小,兴许三年,兴许五载,兴许更久年月,我们都要因他滞留在这邯郸城。” “无妨… … ”琉璃踮起脚拍拍他宽阔的肩头,笑容粲然。 “我们有五十年时间,那孩子就是再不济,到了十三四岁也该有自保能力了,你要相信三长老教给我们的剑术。” 话已至此,樊尔只能妥协。琉璃为主,他为仆,作为继承者亲侍,他只能服从她的一切决定。 嬴政手中蒸饼啃了一半,听到脚步声抬头,正对上琉璃清冷双眼,那浓密眼睫之下的眸子隐隐泛着墨蓝之色,有一种蛊惑的美。 他咽下口中食物,怯怯问:“你们商量的结果是?” 琉璃惊讶于男童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看得出她与樊尔之间有分歧。 “我们决定教习你剑术。” “真的?”嬴政惊喜站起身,膝头残卷‘哗啦啦’掉落在地。 “真的。” 琉璃上前捡起那残卷,泛灰的根根竹简被麻绳串连起来,上面雕刻着人族文字。 “这是何物?” “《六韬》其中一部分残卷,是兵书。”嬴政说起这个,双眼起了神采。 海渊阁内多是修习术法的典籍,甚少有兵书,琉璃好奇失笑问:“你看得懂吗?” 嬴政老实承认:“有些懂,有些不懂,父亲还未来得及教我,有许多文字我尚识不清。” 琉璃把灵力凝聚于双目,倒是能看得懂那上面的人族文字。 “以后我教你识字可好?” 嬴政用力点头,丹凤眼微弯:“谢谢姐姐。” “既要跟着我修习剑术与学术,你需得唤我师父,亦或老师。”琉璃蹲下与他平视,耐心纠正。 嬴政脸上笑意僵住,张开嘴巴,却没能喊出一声师父,在他认知里,琉璃只是比他大一些的姐姐。倘若唤她师父亦或老师,那她岂不是成了与母亲同辈之人,他无法接受所谓的姐姐因此成为长辈。 暗自纠结片刻,他睁圆眼睛认真问:“我可以不叫你师父吗?” 以为他是小孩子别扭心性,琉璃低声轻笑,揉揉他的脑袋。 “好,等你以后脸皮厚些,再叫我师父也不迟。” 嬴政低头,抿唇任由她抚摸自己的脑袋。 今日简兮捕了四条鱼回来,进院便看见樊尔坐在椽下石块上用匕首削木头。 “恩人这是?”她不解。 樊尔头也没抬,面无表情回答:“做木剑。” 正在跟着琉璃识字的嬴政欣喜道:“母亲,这位阿兄是为我做的,姐姐答应了教我剑术。” 简兮打量着琉璃纤细的少女身姿,不敢置信道:“小恩人年纪轻轻竟也习得剑术。” “幼时便开始修习剑术了。”琉璃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孩童时期便跟着三长老修习剑术。 “没想到小恩人看起来瘦瘦弱弱,也同男儿那般。” 简兮这一口一个‘小恩人’叫着,让琉璃甚觉别扭。 她活了三百多年,虽说鲛人成长缓慢,依照年龄对等,她外貌确实比对方年幼许多。可只要想到自己活得久,她就无法接受被才活了二十多年的简兮称呼为‘小恩人’。 “以后你唤我琉璃便是,不必称呼小恩人。” “对了,他叫樊尔,是… … 我的师兄,我们师承同一位剑客。” 琉璃差点说漏嘴,把樊尔是自己亲侍的身份说出来。 简兮连连摆手,串连起来的鲤鱼鱼尾无规律乱晃,似是活过来似的。 “二位多次帮助我们母子,而今更是愿意教导政儿剑术,我又怎好对你们直呼其名。” “无妨,称呼名字亲切些,恩人这两个字一出口总觉生疏许多。” 见琉璃始终坚持,简兮只好顺势应下,亲切唤了一声:“琉璃、樊尔。” 她提高手里的鱼,盛情邀请:“今日的鱼还算新鲜,二位留下一起用飧食可好?” “多谢,不必。”樊尔拒绝,把木剑递给嬴政。 他的不苟言笑,让简兮略显窘态。 “这鱼真的还新鲜,我打捞上来没敢耽搁便赶了回来。时下天气渐冷,吃食不会那么快坏掉。” 第18章 “你误会了,我没有嫌弃这鱼。”樊尔表情缓和下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解释:“我们还有事,不便多留。” 琉璃悄悄推了樊尔一把,讪笑附和:“我们今日确实还有事,下次一定不辜负你的好意。” 简兮看得出来两人不是出于嫌弃,忙应道:“既是如此,那就不强留二位了。” 嬴政跟着琉璃走到院外,伸手拽住她的袖子。 “姐姐何时开始教我剑术?” 对上男童清澈眼眸,琉璃淡笑捏捏他的脸,用哄孩子语气商量:“明日可好?” 嬴政用力点头,“好,我等你。”说着,他转身跑回残院。 把残破房舍仔细端详一番,琉璃转身向前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她突然出声:“樊尔,我记得在无边城时,你最爱跟着建造部匠师们研究琼楼殿宇。自明日起,你把母子俩住的那院舍残破之处帮着修葺完整。” 听到这样的吩咐,樊尔垂于身侧双掌蜷缩成拳,凝眉侧目看琉璃,脸色冷峻非常。 “少主,你已答应教习那孩子剑术,为何连他住的院舍也要插手?你真是越来越不克制了!” 第010章 燕太子丹 “天气日渐转凉,那屋脊塌了不止一处,再不抓紧修缮,怕是冬日要挨冻的。既然决定帮助那孩子,何不帮到底?” 琉璃伸手握住樊尔腰间赤星,致使他停下脚步。 樊尔侧转头不看她,后槽牙紧咬,气闷至极。 两人对立站了许久,琉璃先示弱,握着剑柄轻晃几下,剑鞘与鞶革之上佩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我不是想要强硬命令你去做那些,如若你不愿,便花些钱币雇匠人去修缮。” 樊尔垂眸,目光落在那只细长白皙的手上。那对母子可怜,理应是能帮则帮,他只是看不得琉璃对那男童百般宠着。 等不到回应,琉璃松开赤星,转身向前走去,声音伴随着萧瑟秋风钻入樊尔耳中。 “自从踏足陆地,也见过不少人族,你我与那孩子接触最多,甚至于在城郊那样荒凉之地都会遇见他,你不觉得与那孩子颇为有缘?我知你今日不开心我的决定,可这邯郸城之大,我们偏生和那男童屡有交集,说不准他与千年之前的那人有同样命运也未可知。” 樊尔抬脚跟上,静默注视琉璃挺直的脊背,一阵疾风盘旋而过,扬起她一缕发丝,淡淡清香幽幽飘来。他眼睫轻颤,右手下意识握紧剑柄。 “看来你是真的不开心了… … ”前方琉璃轻声叹息。 樊尔快走两步,与她并行。终于开了口:“我是不开心少主惯着那孩子。” “你也说他是孩子了,自然是要惯着些。” 琉璃语气略含笑意,幼时每每君母在君父跟前埋怨几个长老溺爱她,君父总会轻轻捏下她的鼻尖,说上一句:“孩子就是用来宠着惯着的。” 那男童本就不幸,她多顺着他些,总归会让他心里好受稍许。 樊尔清俊面容僵了僵,但内心又觉自己不该与一个孩子计较什么。琉璃是鲛族少主,几十年之后终将回归无边城,届时无论时局如何,都将与那男童再无瓜葛。 这样的想法让樊尔舒畅不少,“少主放心,你的吩咐我会照做。” 午后的日头偷偷隐匿在一片乌云之后,使得这片街巷更添荒凉,秋风裹挟片片落叶向着远方而去。 琉璃巡视街边破败院落,提议:“既然决定教习那孩子,不如我们也在这附近找一处无人居住的弃舍修缮修缮,住在同一片区域,也好有个照应。未来还长,一直住在传舍不妥。” “好… … ” 樊尔这次没有再反驳,缓声应下。 琉璃悄悄打量樊尔一眼,她发觉他越来越别扭了。先前他拒绝简兮,借口有事,然则他们下午根本无事。 她知道樊尔是因不悦才找了那样的借口,也只好顺着他一起拒绝简兮。 以前樊尔从来不会这般别扭,琉璃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没有任何典籍可以告诉她答案。 城南主道街巷尽头,一座简奢院落建立在幽静密林之中。 庭院之内,一位身姿隽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左手简策,却未看进去分毫。枝头还未落败的枯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扰的他心头更是不安。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俊朗,还未长成的身体略显单薄。姬姓燕氏名丹,为燕国太子,同样在赵国为质。 自从秦公子异人逃出城去,嬴政下落不明,他便日日无法心安。 燕丹初来赵国时,公子异人对他多有照拂,他也常与嬴政一同玩耍学习。 上月初八是个晴朗天气,谁也没料到秦公子与那商贾早已预谋那晚逃出城去。 起初,燕丹以为嬴政母子也随秦公子成功逃了出去。 七日后,赵王颁布诏令,他才得知混乱之中,嬴政与母亲未能一起离开。 燕丹自燕国出发之前,燕王喜赐了他两名侍卫,这些时日,他命二人暗里去寻找嬴政母子,不知是不是母子俩在四处躲藏的缘故,一直无果。 今日,二人一早再次出去寻找,还未回来。 事发至今已一个半月,燕丹不免担心嬴政母子是不是早已出事丧命。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院外冲进来一人。 第19章 “太子!太子!人找到了!”名为常岳的侍卫冲了进来,慌乱中还不忘双掌虚于身前行礼。 “他们在哪?”燕丹几步到常岳面前,急切追问。 “城北… … ” 常岳把无意中在城北残院发现嬴政母子的经过简略叙述。 燕丹连日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他放下简策,迫切道:“快带我去见他们。” “太子不可!” 常岳大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时下赵王还未息怒,您若是就这么去见了他们,传到宫里去,怕是会伤了两国邦交。” 这话让燕丹止住步子,燕国弱小,此番君父送他来赵,便是为以示友好。若因他惹得赵王猜忌,让两国之间有了嫌隙,那他在赵为质的意义何在。 他面露难色,纠结良久,问:“他们而今过的如何?” “不太好,我在院外偷偷观察了一炷香时间,他们生存困难,只能去城郊捕鱼吃。” 常岳本不想把真相告诉太子,可隐瞒不是堂堂男儿之举。 虽然猜得到母子俩可能会有不好的境遇,可此刻听常岳亲口说出来,燕丹心里越发自责,觉得愧对当初秦公子异人对他的帮助。 同为异国质子,对方当初就能坦然对他好,他却不能回之于他的妻儿。 平直的肩膀颓然垂下,燕丹直视常岳,苦着脸问他:“我此番若是不敢去见嬴政,是不是会显得很懦弱?” “太子不懦弱,您这是为燕国着想。” 常岳这话不是为了安慰燕丹,作为燕国人,他就是这么想的。国家利益面前,一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燕丹垂眸盯着脚上布履,长长叹息一声。 “你每隔几日便买些吃食给嬴政母子送去,切记别被巡城军发现。” “诺!” 常岳辑礼应下,匆匆去了东市买吃食。 傍晚时分,嬴政听到院外动静,好奇去看,却见是跟在燕丹身边的那个侍卫常岳。 常岳屈膝蹲下,五大三粗的他不会哄孩子,只能生硬解释:“太子不方便来看你,让我来给你们送吃食。” 经历那么多,嬴政明白燕丹为何不方便过来,他接下常岳递来的一包吃食,真诚道谢后转身回了院子。 次日天刚微亮,嬴政早早起来,洗脸漱口,甚至让母亲帮自己重新束发,为的便是等待琉璃的到来。 用过朝食后,他抱着木剑乖巧坐在堂前阼阶上,双掌托腮,静静凝望虚掩的院门。每每外面有声响,他就直起身子张望,而后又失望坐下继续等待。 日头高升,光线洒在他脸上,晕染了一层淡金色光辉。 不知过去多久,他腿都坐麻木了,琉璃与樊尔才出现,他因失望而撅起的嘴巴瞬间收起,丹凤眼弯成月牙。 急急起身跑到琉璃面前,仰头质问她:“你为何才来?” 琉璃递给他一块蔗糖,“抱歉,有事耽搁了。”她没好意思承认是睡过头。 嬴政把蔗糖放到嘴边舔了舔,久违的味道让他有些伤感,自从父亲离开,他已许久不曾吃过蔗糖。 凝视那块糖片刻,他郑重放进口中,满溢口腔的香甜驱散了心里那些伤感。 见他喜欢,琉璃把袋中仅剩的两块也递给他。 在石槽边清洗衣物的简兮见状,声音含笑感慨:“你真是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惯着他。” 琉璃但笑不语,浮碧宫内除却樊尔,没有与她差不多大的鲛人,她几乎没见过比自己年幼的鲛童。面对境遇惨淡的嬴政,她总会下意识想要宠着他些。 吃完三块蔗糖,嬴政提着木剑走到琉璃跟前,眼巴巴瞅着她,那眼神似是在催促。 琉璃正在与樊尔勘察院落,低声商议该如何修缮这院舍。察觉到有只手拉住自己袖袍,她低头看向尚及自己臂弯的嬴政。 嬴政举起那把木剑,“你何时开始教习我剑术?” “稍等… … ” 琉璃又嘱咐樊尔几句,牵起嬴政走向东墙之下,凝神仔细回想当初三长老是如何教导自己的。 她四十五岁开始跟着三长老修习剑术,那时年幼,年月又太过久远,都有些记不清初学剑术时的细节了。 嬴政默默瞅着她,半晌问:“你可是后悔了?” “不是不是… … ” 琉璃活动着手臂,绕到嬴政身后调整他的站姿,而后用脚驱使他双脚向两边分开。双手分别握住嬴政左右手腕,教给他几个简单的刺、击以及防身动作,颇为有模有样。 樊尔余光无意中瞥见,不由侧头去看,禁不住无声失笑。那样的画面让他有种大孩子在教小孩子的错觉,虽然琉璃教地姿势是非常正确的。 三长老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而琉璃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有人族十四五岁的模样,她皮肤白皙通透,长相虽有清冷加持,但五官还是稚嫩了些,实在不像一个剑术高超的剑客,更没有为人师表的稳重。 第011章 急于求成 琉璃无意间抬头瞧见樊尔那若有似无,疑是嘲笑地表情,面上不禁一热,暗暗凝聚一道灵力击向他肩头,用眼神无声提醒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灵力无色无形,未曾修习术法的嬴政与简兮肉眼不可见。 同琉璃静默对视片刻,樊尔收敛笑意,恢复一贯冷峻面容。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明白他笑意为何。为显庄重,她挺直肩膀,下巴微微后缩,端足了姿态,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稳重成熟些。 第20章 将衣物晾晒在简陋竹架上,简兮用布绢擦净手,捏着酸疼的肩膀弯身坐在了椽下阼阶。之前良人在身边,日常都有童仆照料,哪里用得着她做这些。 东边院墙之下,嬴政依照指示有模有样操练着不甚熟悉的招式,凝眉聚神,颇为认真。 简兮望着儿子欣慰浅笑,经历那些动荡,现在唯一让她庆幸的便是遇见琉璃与樊尔。先前她曾听良人说秦国与楚国有姻亲,她觉得政儿能得这两位楚国剑客的指点也算是一种机缘。 日头逐渐西斜,残院里因着嬴政脚下地动作黄土弥漫。 “姐姐,我这动作正确否?”他说着做了一个刺的动作。 琉璃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快速有力的向前刺去。 “这样才干脆利索,你还小,力道不足,无需急于求成。”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我不想因为年纪而懈怠,更不想为而今的懒惰而后悔。” 嬴政语气透着一股老成,不像一个孩童能有的觉悟。 他面色凝重,活动手腕,听从琉璃的指点,用尽全力向前击去。因用力过甚,脚下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琉璃及时抓住他的肩头,扶他站稳。 正在缝补的简兮本能起身,但见琉璃扶稳他,她揪起的心平复下来,复又坐下继续缝补。 嬴政方才的话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琉璃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从前在海底无边城无聊日子中,她总嫌生命漫长,想到以后或许还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她便觉得活的太久也不是好事。 然而此刻,看到嬴政因为人族生命短暂而如此迫切,她不由庆幸鲛族拥有着漫长的生命,纵使偶有散漫,也有机会与时间去弥补。而人族短暂一生里若是犯下错,可能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补救。 琉璃蹲下与他平视,柔声宽慰他:“不急,你还小,这套剑法不难,你还有许多时间。” 嬴政喉头突然哽住,他明白琉璃是为自己好,怕他受伤。可,父亲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接走他与母亲,他不想余生都在无尽等待中度过。 在这样的乱世,秦国与赵国之间随时有再次交战的可能,赵王容忍度有限,难保他未来不会因而迁怒,他需在那之前有自保以及保护母亲的能力。 见他嘴巴紧抿不发一言,眼眶湿润却不肯落一滴泪,琉璃无奈拍去他衣物上的尘土。 “急于求成不是好事,你先把招式练熟,所谓力道,待你长大自然便有了。” 长大自然便有?嬴政只是怕自己没有长大的那天。琉璃柔和双眸令他心安,他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抬手帮她摘下发髻间的枯草叶。 琉璃下意识去摸头顶,嬴政已把干草叶递到她眼前。她笑意浮上眉眼,“今日暂且练到这里。” 说着,她起身走到简兮面前,嘱咐:“第一日操练这诸多动作,他还年幼,恐会伤及筋骨,晚间你帮他把双臂双腿揉捏几遍,兴会好受些。” 简兮连声点头应下,她一个柔弱妇人,并不懂那些,只好一切听从琉璃建议。 所居传舍内多有各国有志人士,既已答应嬴政要教导他剑术与学术,琉璃也不好懈怠,为此多有留意。 用了十多日时间,她大致了解到目前处于七国争天下,各国有抱负文采者被称作诸子百家。其中儒家、法家、兵家、道家、纵横家、墨家、阴阳家较为受追捧,甚至于还有学术大家在各国讲学,学生众多。其他还有一些名家、杂家、农家、医家以及小说家,她最好奇的便是那小说家。 从前,她最喜欢躲在海渊阁内偷看神话故事,就是不知人族的小说家是不是写神话故事的。 后来在东市多方打听,她才得知小说家不是什么写神话故事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在确定所需典籍后,她埋头费半天劲在玲珑袋中翻出一块鲛绡纱,把那些搜罗来的重要著作均都仔细记录其上,交给樊尔。 “你把这些能找到的全都找来。”’ 樊尔好奇:“你研习人族学术作甚?作为鲛族继承者不需要研习这些,对你无用。” “自是为教导政儿。” 相处十多天,琉璃已经能十分坦然唤那男童为‘政儿’了,只是对方始终不愿唤她一声师父,她多次提醒也无果,倔强的要命。 不过,嬴政不愿唤她师父,她也没有多加强迫,日后待这场师徒缘分尽了,离开邯郸,兴许此生再无交集。 见又是为了嬴政,樊尔脸色不由沉了沉,但也没多嘴什么。接过那块鲛绡纱扫视两眼,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鲛族文字。 用了整整十日时间,樊尔才找齐那些诸子大家的著作。 注视着奏案上堆成小山的简策,琉璃禁不住眨巴了几下眼睛,这个量堪比海渊阁的大半术法典籍。 她抬手摸摸挺翘的鼻尖,尴尬开口:“没想到只是随口一个应允,却招惹这么多烦恼。” 樊尔无情调侃:“少主可以边学习边教学,待你教会嬴政,定能成为人族颇有成就的杂学大家,届时可以开学宫授课。” “… … … ” 琉璃默然无语瞪了樊尔一眼,觉得他越发没有规矩了,真应该带蝾螈族的小少主星知一起来,给他也添些烦恼。 蝾螈族首领降风有三子,星知是最年幼的女儿,比樊尔小二十岁。 第21章 幼时,星知时常带着亲侍子霄从太月古城偷溜出来找樊尔。无边城守卫对主仆甚是熟悉,每次都会打开结界放他们进去。 对于星知的纠缠,樊尔苦恼非常,不止一次告诫守城军。 可星知惯会撒娇,守城将士看到软软糯糯的她,满心都是怜惜,哪里还会顾及樊尔。 琉璃不喜星知的咋咋呼呼,对方因为心仪樊尔,也不喜她,两看相厌的她们一直以来都甚少交流。 此刻想起那个娇蛮的小少主,她好奇问:“樊尔,待你四百八十岁可婚配之时,会娶星知吗?”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樊尔怔愣须臾,但很快便红了脸,尴尬轻咳几声。 “少主,莫要说玩笑话。” “我是认真的。”琉璃表情确实严肃认真,“星知倾慕你一百多年了,不会轻易放弃的。” 樊尔脸色阴沉下去,蹙眉随手拿过一卷简策放到她面前,提醒:“著作众多,少主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了。” 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琉璃抿唇轻笑,展开简策,不再多言,专心研读。 樊尔深深看了她一眼,忍着心头气闷转身离开,赤星剑与腰间玉珏碰撞出的声响让他心里越发纷乱如麻,脚步也因此有些错乱。 他不明白琉璃为何这时会提起星知,那个娇蛮难缠的蝾螈小少主,只是想起便会令他头疼。 成人礼那日,因着蝾螈首领降风在,星知才没有对他过多纠缠,仪式结束,也乖乖跟着父母回了太月古城。 当时的星知并不知鲛族继承者成人礼之后要来人族,更不知作为亲侍的自己也要一起前往,若是知道,必定会当场闹出许多事来。 自踏足陆地已两月有余,樊尔可以想象出星知得知真相后胡闹的样子。不过好在,自己不用面对那样的她。 立冬前一日,樊尔终于将嬴政母子俩居住的院舍修缮完整。 简兮看着修葺一新的院舍,对樊尔与琉璃再三感激。 “二位如此帮助我们母子,我眼下也无可报答之物。待日后良人来接我们母子,我定让他答谢你们的大恩。” 琉璃还未学会人族的人情世故,只能生硬应付几句,转移话题。 “我找了一些名家著作,今日带来几篇给政儿。” 说着,她戳戳樊尔的手臂,示意他拿出来。 嬴政立时眼巴巴凑到樊尔面前,仰头问他:“可是兵书?” “不知。” 樊尔递给他一个麻布袋,当时是琉璃装进去的,他确实不知里面装的是兵家、道家、还是法家、儒家的著作。 琉璃在旁应他:“是儒家典学。”这是她昨日刚研读过的儒家著作中的《中庸》。 听到是儒家典学,嬴政有些失望,伸手慢吞吞接过。转而问琉璃:“为何不是兵家著作?” “为何要是兵书?”琉璃不解:“你想日后做将军吗?” “若不熟读诸兵书,将来何以平定这乱世!” 嬴政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否回归秦国,倘若有那么一日,他定要亲自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这纷争不断的乱世。 第012章 原是真的 “据我目前所知,儒家学派很受追捧,你怎知儒家学术不能平定这乱世?” 琉璃地质问,嬴政没有答案,对于未可知的东西,他无法预测。但父亲曾说过,唯能令天下归一的办法是,对外用兵攻下他国领地,对内用严法约束万千黔首,国家有秩序才可安稳长远,才能有千秋万代的盛世。 现在的他还不太明白那些话的具体意思,但他记住了兵与法的重要。 见他迟迟不愿回应,琉璃拍拍他单薄的肩头,佯装严肃:“你既已决定要跟我学剑术与学术,就要遵从我的安排。” 嬴政面无表情点头,没有再反驳,抱着麻布袋,跟着琉璃走进侧屋。 屋内十分简朴,多出的一张奏案还是樊尔前些时日用多余木材帮他打造的。 琉璃拿过嬴政手里的麻布袋子,掏出里面几卷简策,展开《中庸》第一卷 放在奏案上。 嬴政放下那把连日来不离手的木剑,跪坐在奏案前,脊背挺直垂眸看过去,上面一部分复杂的文字他尚识不清。 清楚他还有许多文字不熟悉,琉璃弯身在他旁边跪坐下来。 通风的户牖半开,一阵风飘过,扬起她一缕发丝划过嬴政耳畔。 耳廓上一闪而过的冰凉发丝致使嬴政下意识抬头去看身旁人。 未有察觉的琉璃不明所以回看他:“怎么?” “无事。”嬴政摇头,复又垂眸。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 ” 琉璃用莹白纤细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读给嬴政听。 嬴政听的认真,待她读完第一段之后,磕磕绊绊跟着读了一遍。 “此字读焉。”琉璃指尖落在最后那个看起来比较复杂的文字上,指正他。 “焉… … ” 嬴政呢喃念着,铭记于心。 院中新设土圭随着日头的迁移而变幻。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是红霞满天,落日稀薄金光穿过户牖笼罩在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有一种温馨宁静之感。 冬日傍晚的阳光没有温度,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在奏案前跪坐大半日的嬴政显出疲倦,不动声色搓搓冰凉的手,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第22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 … ” “不对不对!” 就在琉璃读到第十四段落之时,嬴政凝重打断她。 “怎么了?” 嬴政指着上面的文字,十分不解:“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觉得这句不对,时下乱世,君子理应有志向有抱负,游走诸国,寻找机会,不该安于所处之地,做以为该做之事。何谓不愿乎其外?若为有志男儿,就该要对这天下有非分之想。” 琉璃眼神复杂直视嬴政,对天下有非分之想,何其重的一句话,这哪里会是一个孩童该常常牢记于心的野心,她十分怀疑他是不是前世有什么未了的夙愿,以至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执念。 以前阿婆说,人死后是会有灵魂转生的,如若执念过重,纵使忘却前世记忆,那份执念也是不会改变的。 起初,嬴政想要学剑术,她以为他那些平定天下之言只不过是出于生存艰难的赌气说辞,而今看来他是认真的,是真想要这天下。 “既是君子,就不该妄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小小年纪,怎可野心如此之大。” 琉璃的指责让嬴政眼神黯淡下去,他侧头看向户牖之外的晚霞,表情倔强而固执。 “我认为那没什么不对,自有记忆起,我父亲便是这邯郸城中的质子,而我是质子之子。父亲脾气很好,无论是任何人言语辱他,他都忍着,总是一副温和谦恭的样子,我不喜那样的他。如若是我,我定会反击回去。只是… … ” 他皱眉握拳,有些懊恼:“我的力量还是太弱了,就连反击都会引来嘲笑,被当做小孩子的幼稚行为。” “父亲逃脱后,我只能被迫代父为质。你没做过质子,是无法理解那种感受的,我自出生便与父母一起经历那些。” 琉璃张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她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在这样的乱世里,她觉得每个人似乎都是痛苦的。 这一刻,她竟隐隐希望嬴政能如千年前那人一样成为这天下之主,结束数百年的战乱。经历过许多无奈,应是能给天下一个太平。 念头闪过,她又觉得荒唐,一个被遗落在敌国的弃子,又谈何容易。 嬴政抬手轻轻抓住琉璃的手指,眼巴巴望着她。 “我可否不读这《中庸》了?” “不行!”琉璃严肃拒绝:“我读过什么,你就要读什么。纵使你不喜欢儒家观念,也要熟背所有儒家典籍,这是我教你剑术的条件。” 被拒绝,嬴政瞬间撅起嘴巴,颓然松开琉璃的手指,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继续跟着她读。 虽然《中庸》里有很多内容他还不懂,但他就是不喜欢其中对大道理的观念,他觉得上面每个文字上都透露着温和之感,就如同他的父亲那般,让他有种被欺负了,也要对人耐着性子讲理的错觉。 他还是更喜欢雷厉果敢的态度,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应该直白表述出来。 不明嬴政心中所想的琉璃,见他走神不认真,凝眉提醒:“认真一点。” 嬴政收回思绪,不情不愿应答:“知道了。” 眼见着天色渐晚,琉璃看他也是实在没精神想学,于是起身嘱咐:“晚间把前面几卷复读几遍,明日会检查。” “好… … ” 嬴政小脸顿时拉胯,生无可恋目送琉璃离开。而后拿起那把木剑,在院中枯树下把所学剑式一一施出,扬起片片枯叶。 今日一整天,琉璃都没有让他修习剑术,他觉得那些招式都生疏了。 走出院舍,琉璃嘱咐樊尔:“趁着天气还未彻底转冷,你明日抓紧修葺先前选好的那处弃院。” “是… … ” 樊尔低声应下。 来给嬴政母子送吃食的常岳匆匆与两人擦肩而过。 琉璃本没多疑,可无意转头间却见那壮汉进了嬴政他们所在的院舍。她骤然停下脚步,拉住樊尔腰间的赤星。 “樊尔,方才那人进了嬴政他们的院子。” 樊尔闻声去看,只看到一片墨色衣角消失在院门后。 主仆二人立刻惊觉起来,放轻脚步返回。在门外眼神对视交流后,两人同时冲了进去,却见… … 那持剑壮汉正恭敬把一包吃食递给嬴政。 “???” 琉璃与樊尔均都满脸不解。 见到闯进来的他们,常岳立时拔出剑,戒备盯着他们。 “汝等何人?” 剑拔弩张之下,樊尔也同样拔出赤星,站到琉璃身前冷眼盯着常岳。 嬴政上前挡在双方中间,急声道:“这是误会… … ” 常岳每隔七日来一次,这是他第四次来,之前每次来都与琉璃、樊尔他们错过半个时辰,从未打过照面,今日乍一撞见免不了生出误会。 “瞧这误会的… … ”正在准备飧食的简兮擦着手匆忙走上前,给双方介绍:“这位是常岳,燕国太子的侍卫。这二位是琉璃与樊尔,楚国剑客,我们母子的恩人,亦是教授政儿剑术、学术的师父。” 误会解开,樊尔与常岳同时将剑入鞘,双手举于身前辑礼。 既然不是加害嬴政母子的人,琉璃便也放了心,再次婉拒简兮一起用飧食的邀请,与樊尔匆匆离开了。 第23章 日头隐去大半,城北距离东市较远,需得抓紧时间赶回去。 常岳将吃食送到,也是匆匆离开。回到居所,第一时间把事关琉璃与樊尔之事禀报给了燕丹。 “你是说有两位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男女在帮助嬴政母子?” “对!”常岳补充:“二人不但帮着母子把残舍修葺一新,甚至还教导嬴政剑术与学术。” 燕丹狐疑:“莫非是公子异人回到秦国后,派遣来护佑母子安全的人?可为何会谴来两位如此年少之人?” “不清楚,太子可需我去问询他们。” 常岳十三岁时被安排到太子燕丹身边,倒也不觉得二人年少有何不妥,习剑者大多孩童时期便会修习剑术。他们看起来约莫十几岁,能受谴来邯郸,想是剑术尚可。 燕丹睨了一眼呆板的常岳,摆摆手:“不用,你先下去吧。” “诺。”常岳行礼退了出去。 听到燕丹的叹息,侍卫明同低声询问:“太子何故叹气?” “常岳这人要是有你一半灵巧就好了,你瞧瞧他刚才所言,去问询人家?”燕丹疲惫捏着眉心,颇为无奈。他只不过是有所疑惑,二人真实的身份,并未想要一探究竟。 明同淡笑道:“常岳一贯如此… … 直率… … ” “他这可不是直率,是没脑子。”燕丹打断他:“你日后多提点他,莫要让他那些‘直率’惹出事端。” “诺,太子放心。”明同语罢依礼退出。 第013章 少女星知 明同离开后,房间内恢复寂静。 案上烛火摇曳不定,偶有‘噼啪’轻响。 燕丹撑额久久凝望昏暗庭院,思绪飘回遥远的母国。冷风灌入屋内,他也不觉寒冷,俊朗周正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原本炯而有神的眼眸此刻略显伤感。 今日是生母生辰,他不知君父可曾为她庆生,远在燕国的她此刻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作为儿子,他因无法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满心忧愁。 犹记得来赵前夕,母亲抱着他啜泣许久,也哀求君父许久,然则燕国弱小,由不得他们选择。 直到而今,他依然记得母亲对君父说的那句:“你若将我丹儿送去赵国为质,我定不会原谅你!” 其实,燕丹并不怨怪燕王将他送来赵国。作为燕国太子,他深知自己将要背负的责任。他知母亲也懂那些,可作为母亲,她又怎舍得让亲生孩子身处异国受苦。 自来到赵国,燕丹虽过的不如在蓟城那般,但比起嬴政并不算受苦,赵王对他一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想到嬴政,他不免再次好奇那两位楚国剑客,但愿有那二位在,母子俩能过的安稳些,不再受赵国人的欺辱,他内心愧疚也能因此少些。 燕丹收回思绪,长长呼出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燕国方向,捏着疲倦的眉心,吹灭烛火。 简兮深夜起来,却见侧屋依旧有亮光,她披衣起身。 听到叩门声,嬴政瞌睡顿时消散,他端正坐姿,抬头去看。 “母亲… … ” “为何还不睡?” “姐姐让我把《中庸》前十五卷背熟。” “什么姐姐?”简兮纠正他:“你理应唤她师父。” 嬴政满脸执拗,“我不想唤她师父… … ” 简兮戳戳他的脑门,想要责怪他不懂礼数。不过见他眼神倦怠,于心不忍把话又收了回去。转而道:“早些睡,你还小,明日再学,不急。” 嬴政应下,待简兮离去,他把最后两个章节背熟之后才熄灯歇下,躺在黑夜中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木剑。 琉璃特意从一堆著作中找出《六韬》中的《武韬》,准备给嬴政带去。 她未来得及仔细拜读,只是大致翻阅,发现那日嬴政手中《六韬》其中部分残卷正是这《武韬》。 昨日嬴政对兵书的执着,她也是看在眼里。这堆成小山一样的各诸子著作,早晚都是要让那孩子一一研读的,至于先读什么,后读什么,也无关紧要。 樊尔因需修葺院舍,并未跟着去嬴政母子那里。 简兮一早去溪边清洗衣物,还没回来。 琉璃刚走进庭院,嬴政就抱着《中庸》跑到她面前,把几卷简策递给她,不由分说开始背诵起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 ” 看着他挺起小小胸膛,琉璃没有打断,静待他背诵结束。大约一个时辰。嬴政才终于住了口。 “我读的可对?”他问。 “一字不差。”琉璃奖励他一块蔗糖。 毕竟还是孩子,看到糖,嬴政眉眼间顿时挂上笑意,接过放入口中。 琉璃紧接着又给他一个布袋,“你想要的兵书。” 嬴政欣喜接过打开,发现竟是《武韬》。 先前他手上那部分残卷,是父亲留下的。慌乱之中,他只来得及抓了一卷残卷带上,他没想到琉璃竟会把完整著作带来给他。 开心之余,他突然张开双臂抱住琉璃的腰身。 琉璃被他扑的一个趔趄,及时稳住身子,无措僵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琉璃,你真好。” 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琉璃拉开他的手臂,蹲下与他平视。故作严肃:“你这孩子,先前不叫师父也就罢了,这怎的连姐姐也不愿意叫了。” 第24章 嬴政眨巴几下眼睛,紧闭嘴巴,不再言语。 知道他这又是别扭上了,琉璃并未与他过多计较。 自入冬之后,昼夜温差很大,天气时常阴晴不定,雨水颇多,樊尔的修缮被迫断断续续。不过好在这处偏僻院舍甚少有人,他可以偶尔运用灵力加快进程。 琉璃与樊尔搬进院舍那日,是个阴沉天气,不过好在没有飘雨。 海底无边城一年四季如春,琉璃没想到陆地是分四季的,她不喜这冬季,冷的她只想晒太阳,每次日头出来,她便要挪到院中。可,她是鲛人,晒的太久会让她口干舌燥,甚是疲倦。 集市近日有卖狐裘的商贩,樊尔见她实在是冷,便为她买了一件。 琉璃裹着那雪白的狐裘,坐在阼阶上,幽幽感叹:“幸好我们是鲛人,不是狐狸,不然就要被人族扒下皮做狐裘了。” 樊尔恭敬立在廊柱旁,视线温柔凝望着她柔美侧脸。 “少主放心,我们修习过术法,有灵力,人族奈何不得我们。那些狐狸之所以能被扒下皮,是因它们只是普通的狐族,自然抵抗不了人族对其的猎杀。”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琉璃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樊尔,你真是越来越像你阿父了。” 樊尔没有接话,他的确越来越像父亲。幼时,孩子天性,他时常与琉璃玩作一团,父亲每每都要呵斥他不懂规矩,不知尊卑有序。 年深日久,他不敢再把琉璃当做玩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渐渐明白自己只是鲛皇为琉璃选的侍卫而已。心底滋生的自卑一点点扩散,致使他只能把某些心思深埋心底,难以言明。 琉璃转回头,继续欣赏月色。良久,猝然开口:“我知你时常被樊胤将军训斥,才会如此。你不必在意那些,在我心里你不是下属。” 樊尔瞳孔微缩,唇角微动,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冬日渐冷,粮草不足。 城外秦军久攻不下,主动撤离,赵王大喜,似是也忘却了嬴政母子。 因着战事结束,压抑许久的邯郸城终于迎来晴朗,东市也显得比往日热闹许多。 “子霄,你快些… … ”一位长相明艳俏丽的少女脚步轻快随着人群进入邯郸城,惊奇左右环顾,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打量所有人,见人便微笑颔首。 少女正是樊尔最怕的星知。 成人礼十几日之后,星知偷溜去无边城找樊尔,才得知他跟随琉璃去了人族,归期五十年。 星知还有四十年便可婚配,她可等不得五十年。于是当即回去收拾所需物品,准备去寻找樊尔。 降风得知她的举动,盛怒之下将她关了起来。 星知撒娇装可怜,苦苦哀求长兄数十日才令他心软放自己离开。 月余来,她与亲侍子霄一路寻寻觅觅,寻到了这邯郸城。恰时正逢秦军退兵,城门开启,他们才得以进入城内。 名为子霄的少年接过守城军递回的封传,快步跟上少女,爽利的高马尾扫过宽阔肩膀。凌厉俊朗的长相,看起来十分冷漠,虽长得高大好看,但却让人不敢靠近。 “三少主,你慢些。”他本能伸出手中长剑为星知挡开周围路人。 路旁行人乍一看到那柄墨黑青铜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向后退让。 星知不悦按下他手中剑,皱眉提醒:“你不要吓到他们!” “护佑少主安全,是我的责任。”子霄并不听劝,还想举起剑。 星知干脆一把夺下那柄剑,大步向前走去。 手心陡然空了,子霄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跟上去寸步不离,生怕星知受到一点伤害。 东市拥挤街道上,正在闲逛的人们看到眉眼冷冽的子霄,均都下意识躲避。 星知紧紧抱着怀里的剑,噘着嘴不满埋怨:“子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凶?我都有些后悔带你出来了,你就不能温和一点,对大家笑一笑。”她说着把剑夹在腋下,双手食指扯着嘴角,做出一个微笑表情。 “是这样吗?”子霄嘴角抽搐,艰难扯动上扬,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地表情。 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地表情,星知面容僵了僵,摆摆手:“罢了,你这笑容太阴森,让我有种你下一瞬就要屠城的错觉,你还是冷脸看起来更为正常。” 子霄放下嘴角,恢复方才冷冽表情,拿回那柄剑。 星知对周围人歉意笑笑,低声嘟囔:“你若是有樊尔一半温和该有多好,在太月古城,大家都为蝾螈族,自是不会被你吓到。这里都是普通人族,你本就长得凶,还总冷着脸,是会吓到他们的。” 听她夸赞樊尔温和,子霄蹙眉,双手收紧。 “蝾螈男儿本就长相冷冽刚毅,哪里会如男鲛细皮嫩肉,一副柔弱样子。” “放肆!”星知气恼瞪他。 “不许你如此说樊尔,他只是长相过于俊美而已,哪里柔弱了!” 子霄胸膛起伏,心里憋着气,却又不想继续反驳。以往每次都是如此,他若说了樊尔的不是,星知就会翻脸呵斥他,最后被气到的还是他。 蝾螈族与鲛族向来交好,子霄也不是看低鲛族,他只是不喜每次星知都拿他与樊尔比,蝾螈族长相柔弱不是好事。 第014章 初见倾心 燕丹单手背于身后,一手执卷,散漫在庭院中踱步,平静面容下是一颗十分纠结的心。 第25章 秦军退兵,时下赵王怒火已消,暂时应是不会再刁难嬴政母子,他想去城北看看他们,但又恐生变牵连燕国。 心思烦乱,致使他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恭敬立于一旁的明同察出燕丹异常,主动问:“太子为何心不在焉?” 闻此话,燕丹停下步子,侧身面对明同。 沉吟稍许,忖度开口:“你认为我该不该去见嬴政?” “那,太子想去吗?”明同问。 “自然!”燕丹眼神亮了一亮,随即黯然。 “昔日,公子异人对我多有照拂,我自是铭记于心的。此番,他的妻儿有难,我只能暗里让常岳送些吃食过去,实属心里难安。” “既是如此,太子想去便去吧。秦军撤离,赵王应是心情颇佳,想来不会为难太子。” 停顿稍许,明同又道:“那二位楚国剑客与嬴政母子相处日久,也不见有何不妥,太子无需多虑。” 这句话才终令燕丹心安,那二位帮助嬴政母子许多,想是赵王并未把他们俩放在心上,才迟迟没有约束。 心里纠结散去,燕丹展颜,“明同,你去喊上常岳,现在就去城北。” “诺。” 明同辑礼转身去寻常岳。 主仆三人,途经热闹东市。燕丹提醒常岳:“你去买些蒸饼肉酱。” “诺。” 常岳当即应下,转身直直朝着卖吃食的商贩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主仆三人抵达城北嬴政母子所居院舍。 “此处便是。”常岳说着上前叩门。 正在院中跟着琉璃研习剑术的嬴政闻声转头看向院门口。 琉璃用眼神示意。 樊尔会意,走向院门。 院门被拉开,常岳见是樊尔,主动笑着指指自己。 “先生可还记得我?我是之前来送吃食的那人,我们曾见过一面,拔剑相向那回。” 樊尔点头,转眸看向他身后少年。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几岁的样子,身姿颀长挺拔,但略显单薄。浓眉大眼,长得颇为英俊周正,看起来应是个… … 好人! 燕丹迎上他打量的视线,内心惊觉于对方无可挑剔的长相。他生在燕国王室,自小便见过无数长相上乘的人,但如眼前少年这般惊艳绝伦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迈出两步,燕丹主动介绍自己:“想必你便是教导嬴政的那位先生了,我叫丹,姬姓燕氏,燕国太子。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樊尔对‘先生’这一称谓不甚熟悉,鲛族没有这种称呼,他眉心微聚。 “我叫樊尔,并不是教导嬴政剑术的师父。是… … ”他本想说少主,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改口道:“我的师妹才是教导他剑术学术之人。” 师妹?燕丹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微微倾身朝院里张望。 樊尔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燕丹客气道谢,率先走进庭院。 嬴政看到燕丹,笑容粲然,欣喜跑向他。 “燕丹,你何故来此?” “自是想来瞧瞧你过的如何。”燕丹说着回身从常岳手中拿过那包吃食,递给嬴政。 “多谢,日后你不必如此,我此前也告知过常岳不必再送吃食过来。”嬴政说着转身看向琉璃,“姐姐会为我们买吃食。” 燕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庭院中那棵落败枯树之下站着一名惊为天人的少女,少女手提一把长剑,身姿纤瘦高挑,面庞小巧白皙,精致到仿若不真实的五官,让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纵使她身着简单灰色布衣,也难掩她半分绝色,那已落尽枯叶的树木,被映衬的更加枯败不堪。在此之前,他还在感叹樊尔的惊艳,但与这少女比起来,他还是逊色了一些。 这师兄妹二人真的是剑客那么简单吗?早先听闻楚王室之女多绝色无双,燕丹不免怀疑二人是来自于楚国王室。 见他怔愣原地,目光呆滞直直望着琉璃,嬴政面上笑容僵住,拉住他的手腕,唤他:“燕丹!” 燕丹回神,尴尬抬起双臂虚于身前对着琉璃辑礼。 “多有失礼,还望莫怪。” “无碍。”见对方是个有礼貌的,琉璃也没计较他直白的凝视。 这些时日,她对人族也了解了不少,陆地分九州,九州分各国,各国均有君主王室。只不过那些君王的子嗣与鲛族不一样,鲛皇子嗣继承者被称作少主,而人族君王的子嗣则被称作公子公主,继承者被称作太子。 上次简兮也介绍过常岳是燕国太子的侍卫,这少年被嬴政唤作燕丹,长得又颇为贵气,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那燕国太子了。 燕丹不由自主上前几步,目光灼灼把自己又介绍一遍,末了询问:“不知女子如何称呼?” “我叫琉璃。”琉璃也不隐瞒。 燕丹在心里默念一遍,觉得她就连名字都是特别的。俄顷,他莞尔一笑,柔声道:“我能否唤你琉璃?” 琉璃直觉燕丹是友好的,于是也没拒绝:“自然可以。” 见她答应,燕丹立时笑容放大。 樊尔冷眼凝望燕丹的殷勤,心里升起烦躁,却又不好当场发作。这燕国太子明显是有意于琉璃,同为男性,他很明白对方的企图。 嬴政来回打量琉璃与燕丹,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燕丹很奇怪,奇怪到让他不喜。他心里莫名有种难以言明的慌张,隐隐有些恐慌琉璃会被这个昔日玩伴抢走。 第26章 不明嬴政心中所想的琉璃,见他满面愁容,出声喊他:“政儿,过来,继续。” 嬴政把吃食塞到樊尔怀里,快步跑回琉璃身边,依照她的指示,举起木剑练习隔挡动作。 明同把院中木墩擦净,“太子,请。” 燕丹闻声坐下,目光未曾离开嬴政与琉璃。 樊尔把吃食放回庖屋,就势在阼阶坐下,甚是无聊。自从院舍修葺结束,他便无事可做,琉璃为了嬴政不愿离开邯郸,一直逗留此处,他都快厌烦了。 简兮用布衣兜着什么,快步走进院内,抬头却见燕丹与两名侍卫也在。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燕丹回头看到简兮,忙起身辑礼:“见过夫人,今日天气难得晴朗,便想着来探望嬴政。” 这些时日,燕丹一直未曾露面,简兮也明白他的难处,自是不会怨怼计较。 “我在郊外摘了野果,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洗净。” 野果不知其名,黄澄澄的,煞是好看。 简兮仔细清洗干净,一一分给众人,特意给了琉璃两个最大的。 瞅着手里颜色鲜艳的果子,琉璃有些不太敢吃。刚来陆地第三日,她与樊尔吃过一种很甜的青色果子,不知是不是有毒,头昏脑涨两日,才恢复稍许体力。 另一边樊尔也不敢吃,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没有送入口中。 简兮见状,宽慰主仆:“你们放心,这是可以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常摘来吃。” 听她如此说,琉璃有些犹豫,但见嬴政与燕丹他们都吃了,于是犹豫着咬了一小口,入口酸甜,后味甘香,好像还可以。 她推推旁边人,“樊尔,这可以吃的。” 樊尔一向最听琉璃的,得到示意,当即咬了一口。 土圭随着日头缓缓变幻,申时三刻,燕丹起身告辞。 简兮客气挽留:“用过飧食再离去也不迟。” 燕丹拒绝:“距离较远,不便耽搁,他日再来叨扰。” 为免遇到巡城军惹麻烦,简兮并未过多劝阻,亲自送他出门。 东市传舍,兴致勃勃逛了一天的主仆终于想起住宿问题。 子霄掏出封传递给传舍长,他们八十年前也曾偷偷来过陆地,有过那次教训,这次学乖了,提前花重金找人做了象征人族身份的封传。 传舍长检查无误,挥手放两人进去,命人领着他们去各自房间。 星知跟在仆役身后,好奇环顾四周,曲折长廊两侧雕刻着繁琐图案,古朴悠长。 传舍庭院正中有一处人造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流水潺潺,颇为悦耳,星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便是二位的房间。”仆役指明房间转身离开。 子霄道谢:“多谢。” 这里正是先前琉璃与樊尔所居传舍,若不是上月底搬走,此时定会撞个正着。 推开房门,星知并未着急进去,而是对隔壁门前的子霄道:“子霄,我有预感,这次一定能找到樊尔。” 子霄面无表情拆穿,“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 … … ” 星知嘴角耷拉下去,幽怨瞪他半天,最后嘴硬:“这次是真的,我真的预感到樊尔就在这城内。” 子霄今日不想与她谈论樊尔,淡漠说一句:“少主早些歇息。”语罢推开房门快速进去关上,根本不给星知继续开口的机会。 “臭子霄… … ” 星知撅起嘴巴,气恼进屋,用力关上房门。每次说起樊尔,他就态度转变,真不知他为何这么看不惯鲛人,父亲都不敢轻视鲛族。 第015章 你是责任 近来,琉璃觉得那燕国太子来的有些频繁,隔三差五朝食之后来,飧食之前走,一坐便是一整日。 这奇怪行为令人不解,先前嬴政母子生存艰难,也不见燕丹殷勤前来关心母子俩。时下秦军刚撤离没多久,他便时常过来,在琉璃看来他不过是个懦弱的人族。 琉璃虽是能理解乱世之中明哲保身的道理,但对方软弱也是事实。她不讨厌那个模样周正的人族少年,可也不想与之深交。 遂,每次燕国太子来,她都只是颔首以作招呼,并不与之过多攀谈。 不明所以的燕丹以为她只是女儿家矜持,也未过多深想。 嬴政倒是很开心燕丹能常来看自己,以前父亲还在身边时,他便常过来与自己玩耍。 燕丹比他大九岁,却不嫌弃他年龄小,只这一点,嬴政便觉得燕丹是看得起且尊重自己的。自有记忆起,那是很少有的感受,多是鄙夷歧视。 这日,燕丹带着明同与常岳又一次走进嬴政母子居住的小庭院,樊尔看到他瞬间冷了脸。 燕丹浅笑着对樊尔颔首示意,转身接过常岳递上的布包,先是走到正在翻晒衾褥的简兮面前,“夫人,这是我让常岳为你们买的冬衣。” “这怎么好… … ”简兮没太好意思接下,“你能来多陪陪政儿,我这做母亲的就已知足,又怎好接受如此贵重馈赠。” “昔日,秦公子对我颇为照顾,而今他不在你们身边,这都是我理应做的。” 燕丹说着把布包塞到她怀里,面容讪讪:“说起来惭愧,前些日子,局势紧张,我虽心里担忧你们,却也不敢真的冒险明着帮助你们。一直以来,我心里都很愧疚,可我是燕国太子,无法任性而为。秦国尚且强大,可燕国在军力上… … 我不敢冒险惹怒赵王,为燕国招惹事端。” 第27章 “我知道这些事后无用的解释很苍白无力,可我不做点什么,只会更加不安愧疚。夫人就当我这是在报答公子当初对我的照拂,也请夫人不要推辞,能接受我的报答。” 话说到这份上,简兮也不好再拒绝什么,客气着接下。当时事态紧张,她连亲生父母都不想连累,又怎好去怪责一个外人。良人最喜帮助他人,而那些曾受他恩惠之人,又有谁敢在出事之后对他们母子伸以援手。太子丹能在事后出现,她已是感激。 “太子不必一直自责,我们母子未曾怨怼过。” “夫人不怪就好。” 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燕丹轻松不少,与简兮又客气两句,便走开了。 嬴政正在琉璃的指导下,练习剑术,见燕丹走来,收起招式,主动与他打招呼。 “燕丹… … ” 燕丹拔出腰间青铜剑,问他:“切磋一番如何?” 不等嬴政应下,琉璃替他拒绝:“不行,他还小,你又不是无知孩子,怎好主动要求与他切磋。” 见她如此护着嬴政,燕丹转而笑道:“不如你这个师父与我切磋如何?也好让我了解了解你这个做师父的能力。” 嬴政举起打磨光滑的木剑,迈出一步挡在琉璃面前。正欲开口,手中木剑已被拿走,琉璃不由分说施出招式刺向燕丹。 燕丹躲闪不及,举剑去挡。 琉璃反应迅速持剑击在他腕间,燕丹只觉手腕麻木,手上青铜剑跌落地面,发出沉闷声响,激起细小尘土。 嬴政上前帮他捡起剑,幽幽开口:“我方才便想说你一个需要两位侍卫随护的人,还是不要逞强,这下可好,又多一个人知道你武力不行了。” 被拆穿,燕丹面上一热,接下剑,朝他睇去一个埋怨眼神,转而对琉璃辑礼道:“我的确不胜武力,献丑了。” 琉璃也是没想到这燕丹竟会如此弱,先前在城外见过那场两军对战,她以为人族男子腰间佩剑者皆是武力非凡,结果于王室公子而言只不过是配饰。 瞅了一眼戒备的常岳与明同,她真诚安慰燕丹:“作为王室太子,你有侍卫,有无武力不甚重要。” 这话致使燕丹面颊绯红,他不是因输给琉璃难堪,而是为自己面对危险时没有自保能力难堪。 握住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他鼓起勇气问:“你可否也教我剑术?” “不可!”樊尔大步走到燕丹身边,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挺拔身高充满压迫感。 “你有两个侍卫,想学剑术并不难。” 这满是敌意的话,让燕丹双眉微蹙,不解瞅着樊尔。“我可是说错话,惹你不快了?” 樊尔很想说‘你频频来此就已是惹我不快了’,话到嘴边,他并未说出,琉璃曾有交代,与人族相处,莫要横生事端。 琉璃悄悄拉住樊尔腰间赤星,嘴上却对燕丹道:“樊尔说的对,你想学剑术,自会有人传授于你。况且,我也没有精力。” 她倒没有撒谎,每日,她前半天教导嬴政剑术,后半天教导学术,夜里还要研究那些难懂复杂的人族各派著作,哪里还会有时间管其他。 燕丹眼神黯然,抿唇半晌才干涩一笑:“我不过是玩笑话,二位莫要当真。” 看出他的失落,琉璃也没心软,只是客气几句搪塞过去。 燕丹离开后,嬴政不解问琉璃:“你为何不愿传授燕丹剑术?” 琉璃拎起一卷简策,简策哗啦一声展开,发出清脆声响。她面露愁容:“我每日研读这些,就已够苦恼的,我不想再添负担。” 听到这话,嬴政怔愣须臾,小脸上浮现愁容,“原来,我只是你的负担… … ” 男童那可怜巴巴的神情让琉璃心软,“我不是那个意思… … 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负担,是责任。” 嬴政眼神明亮之后又黯淡,低声嘟囔一句:“可是负担与责任又有何区别!” 琉璃现在发现他小小年纪,小心思多的要命,也不知道是否是经历使然,使得他如此敏感。 无声叹气,她无奈揉揉嬴政脑袋,宽慰他:“当然不一样,负担是被强加的,责任则是甘愿承担的,这个世上无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嬴政低垂的脑袋猛然抬起,惊讶望着琉璃。 琉璃把那卷记录着《论语》的简策展平在他面前,“这是近日要学的。” 自从见到琉璃房内那堆成小山的各派著作,嬴政现在已经无所谓要先学什么了,反正那些迟早全都要学。 琉璃一字一顿念着,语气缓慢,咬字清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 ” 嬴政跪坐在奏案前,双掌托腮认真听着,那双清澈双眸随着琉璃的手指而动,暗自记下那些文字。 自从搬来城北,琉璃与樊尔每日再不用提前离开,跟着简兮也渐渐习惯了每日两餐。 冬至将过,邯郸城便大雪弥漫,簌簌雪花裹挟着冷风,在寂静夜里尤为刺耳。 燎炉内炭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琉璃卷紧衾褥侧躺着,捻诀施法把燎炉拉的离床榻又近了一些。 经过万年演变,常年生活在深海中的鲛人身体本就比人族低。海里温度适宜,以前琉璃没觉得有什么,可陆地上的这冬季着实难捱。自打入冬,她双手双脚更加冰凉,让她有种血液凝固的错觉。 第28章 一个哈欠之后,她蜷缩起双腿抵在心口,伸手在衾褥里搓着冰凉的脚腕。 这才是第一个冬季,想到未来还有四十九个冬季要经历,她幽幽叹息一声,用灵力将火升的旺了些。 炭火刺鼻气味霎时间充斥鼻腔,琉璃翻身朝着墙面,尽可能不直面燎炉。 若是知道人族陆地有四季,她来之前定要向君父问询清楚,要怎样才能在凛冬好受些。 这一刻,琉璃是前所未有的想念君父君母。头一次离家就是五十年,也不知此时此刻的君父君母可有想念自己。 未免夜半冻醒,她把狐裘披在衾褥上才安心睡去。 晨起,琉璃伸展着被衾褥压得酸麻的手臂,打开房门,庭院、墙头、屋脊、树梢… … 所见之处均是一片雪白,有一种圣洁之美。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琉璃大开房门,快步走出去,惊奇环顾四周。 樊尔从隔壁侧屋出来,见她身着单衣,面色凝重快步走到主屋门口,施法拿过床榻上的狐裘,披在琉璃身上。 “你不是最怕冷,为何穿着单衣出来?” “夜里炭火升的比较旺,屋里暖和不少。” 琉璃拉了拉狐裘领子,裹得严实了些。 樊尔凝望院子持续加厚的落雪,问:“这雪似是没有要停的征兆,今日是否还去嬴政母子那边?” “去,我昨晚研读了一册兵书,今日带去给政儿,他一定喜欢。”琉璃搓搓手,把指尖缩回袖子里。 樊尔没有劝阻,而是道:“今日想是嬴政也无法修习剑术,不如待雪小些再去吧。” “也好… … ”琉璃裹紧狐裘,快步跑回房间,嘱咐樊尔:“帮我关门,我想再睡会儿。” 第016章 雪天相见 樊尔低低应了一声‘好’,轻手轻脚帮她关上房门,转身立在廊柱旁久久未动。 大雪弥漫整个天地,庭院石槽里的水结了一层冰,冰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呼吸之间眼前雾蒙蒙一片,樊尔仰头凝望簌簌飘落的雪片,线条优美的修长脖颈上青筋微凸,微卷浓密墨发垂于身后,与那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上只着两层简单布衣,身姿挺立未有缩肩萎靡之态,似是感觉不到冷冽一般。 这只是冬日第一场雪,便就这样冷。想到琉璃那怕冷的模样,樊尔不觉面色凝重,却也别无他法。他们修习过不下十数种术法,没有一种是能抵御这寒冷的。 不知过去多久,大雪终于停歇,所见之处均都积了厚雪。 樊尔捻诀用灵力在院中清出一条蜿蜒小路,回身扣响主屋房门。 “少主,雪停了。” 正裹着衾褥打坐的琉璃闻声掀开眼皮,眸子闪过一道幽蓝,随即恢复如常。 鲛人眼眸均为藏蓝色,没有光的照射不仔细瞧,其实看起来与人族黑眸无异。 捻诀收起周身灵力,下床套上皮履,琉璃拿起简策与狐裘便走了出去。 樊尔接过她手里简策,提醒:“结冰地面湿滑,莫要摔了。” “我又不是蹒跚学步的孩童,怎能那般不稳重。” 琉璃话音未落,院门陡然被敲响,她狐疑望去,敲门声持续不断,一声高过一声。 “莫不是政儿见我们迟迟未去,等急了。樊尔,你去开门。” “是… … ”樊尔应声走下阼阶。 院门打开,外面一对男女与樊尔同时愣住。须臾之后,少女惊喜尖叫着张开双臂扑向樊尔。 樊尔反应迅速侧身躲开,少女来不及收住步子,踉跄间扑在结冰地面上,笑容都没来得及褪去。 “少主!”子霄大力推开樊尔,上前搀扶起星知,转头怒目:“樊尔,你何必如此过分!” “抱歉,我不知她会摔倒。”樊尔也是没想到星知会摔得过于狠了,她修习几百年灵力,术法亦是不低,他以为她会施法护全自己的。 星知站稳身子,用袖子抹去面上残雪,并未因樊尔的躲闪而生气,双眼亮晶晶的。笑容粲然:“樊尔,你果然在这邯郸城,我的直觉终于准了一次。” 主仆俩寻觅多日无果,本要放弃离开,却因昨日大雪而被迫多逗留一日。今早不知为何,星知内心升起想要来城北的念头。 即将要离城,子霄也未阻拦她。 这城北荒凉之处多是残破房屋,主仆俩走走停停却见两处新修院舍,城中之人富贵些的都住在东市附近,稍贫些的也多是住在城南城西,甚少有人住在这偏僻城北。 出于好奇,星知驻足在第一家院舍,扣响院门。但她万没想到门开之后,院内竟是思念已久的樊尔,激动之下她毫无顾忌扑了上去。只是… … 许久不见,对方对她依旧冷淡。不过没关系,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对上星知灼热视线,樊尔下意识移开目光,后退几步。明知故问:“不知星知少主何故在此?” “自是来寻你呀!”星知也不恼他的态度,推开子霄,上前几步逼近樊尔。“你近来过的可好?可还习惯这里?” 樊尔面色凝重继续后退,“我很好,少主请自重。” 这话听在子霄耳中尤为刺耳,他逾距拉住星知手臂,劝阻:“少主,他待你如此冷淡,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我们回太月古城吧。蝾螈男儿多得是,你又何必非他不可。” “我就要非他不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找到樊尔,才不会轻易回去。”星知任性甩开子霄的手。 第29章 子霄双拳紧握,表情隐忍克制,眼神冷厉瞪着樊尔。 主仆俩的争吵让樊尔略显尴尬,长指不自觉捏紧简策。对于星知的纠缠,他已明确拒绝过不下几十次,但她似是听不懂一般依旧不依不饶。 立于椽下的琉璃静默看着他们,星知倾慕樊尔不是秘密,蝾螈首领降风也知此事,但依照他的作风,定不会准许自己的幺女与一个亲侍有瓜葛。这次主仆俩偷跑出来,太月古城想必也已乱作一团。 星知眸光一转,指着琉璃,话却是对樊尔说的:“你是不是因为她才屡次拒绝我?” 又来了… … 琉璃听到这话就头疼,每次樊尔明确拒绝,星知对自己的敌意就会加深一分。 “你得不到樊尔,可别把罪责都赖在我头上,有时候还是要多找找自身原因,是不是不够优秀,是不是性格不讨喜。你们之间如何,那是你们的事情,扯上我算怎么回事?” 星知被她噎了,蹙起秀眉,原本明媚的面容也浮上不悦,一双杏仁眼瞪着琉璃,嘴巴噘得老高。 憋了片刻,她清清嗓子,高声反驳:“你是她的主子,一切还不是你说了算,你若让他不理我,他还不是都要听你的。” 琉璃把手揣进袖子里,缓步走进,故作狐疑瞅她。 “我又不与你争抢他,为何要让他不理你,这种事情是他的自由,你难道不该想想是否是自己的问题。你这咋呼性子,谁会喜欢,我若为男儿,也怕你这种。” 平时琉璃性子一贯淡漠不喜招惹是非,但在星知这件事上,她总能被惹得言语犀利不客气。起初,星知把樊尔疏离的原因怪到她头上,她还因为身份而忍下去,后来次数多了,她也不再惯着对方。 在听到那句‘我又不与你争抢他’后,樊尔倏然看向琉璃,眼神从愕然转为失落,他本就不该有妄想,可真的亲耳听到,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星知被琉璃气的面颊绯红,但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她让樊尔疏离自己的。咬唇气恼半晌,她毫无底气反驳一句:“你说没有就没有了,你心里如何想,我们又怎会知道!” 琉璃细眉拧作一团,无语瞅了她须臾,不想与之过多纠缠,绕过她向院外走去。 星知下意识拉住她身上狐裘,想要继续争辩。 由于狐裘领子已系紧,琉璃一个不慎被拉的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及时施法稳住身子。 樊尔见状,快步过去扶住琉璃,腾手大力推开星知,冷脸呵斥:“你做什么?” 星知脚下打滑后退两步,不敢置信看着樊尔。 子霄气不过,上前一把揪住樊尔衣襟,本就冷冽的眉眼满是怒火。 “樊尔,你别太过分了。” “行了!”琉璃面容严峻,高声喝止:“能不能不要每次见面就剑拔弩张,这大冷天的,能否安生点。” 琉璃毕竟是下一任鲛皇,子霄也不好真的在她面前与樊尔动手,只得悻悻然松开手。 星知不悦呵斥子霄:“你怎么能跟樊尔动手呢!” 子霄冷脸低垂眼睑,没有吭声,下颌骨绷着,生气意味很明显。 樊尔默默整理好衣襟,“抱歉,是我有错在先,不该推你。”他紧急之下推星知,下一瞬便觉不妥,无论如何,她的身份都高于自己。 听到道歉,星知心里不快顿时消散,唇角不可抑制上扬,“没关系,我不怪你。” 琉璃默然无语,这蝾螈小少主还真是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樊尔,连脸面都不顾!倘若以后自己有女儿,女儿看见男人便走不动道,她一定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腿,哦不,是折了她的尾鳍。 星知无意间瞥见琉璃眼底的嫌弃,扬起下巴冷哼道:“怎么?生气你的亲侍跟我道歉?” “… … … ” 琉璃差点忍不住给她一个白眼,“见到樊尔,就安心回去,他跟着我不会有事的,我帮你盯着,不让人抢走他。” “我不,我决定了,要跟着你们,樊尔在哪我在哪。”星知说着挪动小碎步离樊尔近了一些。 这一次,樊尔与琉璃同样默然无语。 “随你… … ”琉璃懒得再理会她,转身走出院子,樊尔也抬步跟了出去。 “你们去哪?”星知跟上去追问。 琉璃驻足,无奈:“不想走,就安心在院子里待着,我们又不是不回来。” 星知还想跟上去,却被子霄拉住手臂。 走出一段距离,琉璃歪头瞅着樊尔,“我早猜到有这一天,不过还是低估了星知的执着,竟这么快便寻了过来。” 樊尔面无表情,难得叹息:“我最怕就是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的如此早。” 琉璃直视前方不再看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沉默片刻劝他:“其实星知还不错,撇开她蛮横的性格,无论是长相亦或身份,她都是配得上你的。” 樊尔言语冷漠:“樊尔不敢,她是蝾螈少主,我只是身份低微的亲侍。” “胡说!”琉璃驻足,仰头认真直视他。 “你在我心里如同手足,哪里身份低微!你若是因身份而避着星知,那大可不必,待回归无边城,我恳求君父把你认作义子,如此你们身份便相当了。” 语罢,她踮脚拍拍樊尔宽阔肩头,想要安慰他。 第017章 为瞒身份 如同手足?樊尔无法被那些话安慰到,他不想做什么鲛皇义子,那双漂亮的柳叶眼失落低垂,他不动声色侧身躲开琉璃的手。 第30章 琉璃以为他是担心君父态度,浅笑宽慰:“不必忧虑,君父一向疼爱我,对你亦是赞赏有加,定会同意我的请求。” “琉璃!”心头压抑无比,樊尔又一次逾距直呼其名。 “我只是对星知无感,与身份无关,你无需恳求鲛皇君主认我为义子。” “无感?你可是有心仪之人?”琉璃睁圆眼睛好奇追问。 “没有… … ” 樊尔转头不看她,语气生硬,他该如何告诉琉璃,自己心中真正所愿。 樊胤时常告诫樊尔,他与琉璃之间身份悬殊,并非是想阻挠他某些念头,只是想要他谨记自己继承者亲侍的身份。 未来琉璃为皇,他为将军,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樊尔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只能隐忍克制。有时候他特别羡慕父亲,当年他陪着现任鲛皇君主一起长大一起历练,那样的兄弟情才是真正亲如手足,而他内心终究还是不纯粹的。 “樊尔?”琉璃戳戳他的手臂:“你怎么了?不开心?可是因为星知的纠缠?你若真的不喜她,待回去我便找个借口让她走。” 樊尔收回思绪,勉强扯出一个笑。 “我没有不开心。不过… … 倘若你有办法让星知走,我想我心情会比现在好一些。” “如此说来,你还是因为星知而心情不佳。”琉璃突然俯身凑近,神秘兮兮问:“樊尔,你是不是喜欢她自己还不知道?” 面对陡然凑近的一张脸,樊尔本能身子后仰,喉结无声动了动,眸子撇开,不敢与琉璃那双眼睛对视。 见他紧张且别扭,琉璃也不再逗他,抬脚踏入前方新雪之上,伴随‘咯吱’声响,皮履没入雪中。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星知走的。” “谢少主。” 樊尔面色很快恢复如常,长舒一口气,大步跟上去。 身着厚实冬衣的嬴政正在侧屋前左顾右盼,见琉璃与樊尔推门进来,立刻直起身子:“为何才来?” 琉璃接过樊尔手中简策,低声嘱咐他把庭院积雪清理到一处,而后趟雪走过去,居高临下捏捏嬴政小脸,佯装不悦:“你这孩子,先前下那么大雪,我们如何过来?” 嬴政无措挠挠后脑勺,“抱歉,我忘了雪大不便。” 简兮听到动静自主屋出来,“今日积雪甚厚,多有不便,还劳烦你们为了政儿过来。” “无碍,几步路而已。”想到屋中堆成山的简策,琉璃哪里还敢懈怠,早日让嬴政研读完那些,她也能尽快解脱。 以前在无边城,因着生命漫长,几大长老与君父从不曾逼她没日没夜研读那些术法典籍,她闲散惯了。而今为能早些把诸多人族学术一一教给嬴政,她每晚都是抱着简策睡过去的。 她计划在嬴政十二三岁之时把剑术与学术都传授于他,历练不过五十年,她不能因为一个人族孩童,把过半时间都浪费在这邯郸城。 今日兵书是《六韬》中的《龙韬》,嬴政很喜欢,比面对《论语》时精神许多。 《六韬》共分六部,除却今日这部,还余《虎韬》与《犬韬》便可研读完毕。 可能是性格原因,琉璃无法像嬴政那般如此喜爱兵书,她没有经历过战乱,鲛族与蝾螈族交好,可能再过千年万年也没有发生战争的可能。 琉璃盘腿坐在旁侧,裹紧身上狐裘。 嬴政见状,费力将燎炉推得离她近了不少。 “离我这么近作甚?你不冷?”琉璃问。 “我不冷。”嬴政说着把小手覆在琉璃手背,入冬那时他衣物单薄确实冷,后来燕丹与琉璃都送来冬衣,他再不曾冷过。 手背上温热小手让琉璃煞是羡慕,鲛人虽然拥有漫长生命,但体温低这一点在寒冷冬日实属难捱不适。 嬴政小小眉头皱做一团,“你的手为何如此冰?” 这个问题琉璃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暗自思忖,突然想到在某本神话故事里看到一个情节,眼眸一转,撒谎道:“我自小就体寒,到了冬季尤其明显。” 尚且年幼的嬴政还不太懂体寒具体是什么病症,担忧之下把燎炉推得离琉璃更加近。 琉璃揣着手朝着燎炉挪了挪,催他:“不过体寒而已,无碍,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学习。” 嬴政应了一声‘是’,重新在奏案前跪坐下来。 因着嬴政母子在,樊尔无法运用灵力清理院中积雪,虽说灵力无色,他们肉眼不可见,但与亲自动手清扫比起来还是有很大不同。万一被他们看到东西悬空挪动,定会被吓到。 扫视满院积雪,樊尔深呼吸之后卷起袖子,开始清扫。 倘若星知跟来看到他亲手为人族打扫庭院,准又会大呼小叫,心疼不已。 约莫一个多时辰,樊尔终于将雪全部分到道路两侧,他挺直脊背,捏着有些酸疼的肩膀,缓慢活动僵硬脖颈。 简兮出来泼水,看到院中被清理出来的路面,对樊尔投去感激微笑。 “樊尔,真是辛苦你了,快进屋饮觞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不必。” 樊尔淡漠拒绝,他一直不喜琉璃答应留下来教导嬴政剑术与学术,故而对母子态度一向冷淡疏离。 简兮也能隐隐有所察觉,在樊尔拒绝后,她也不再坚持,又客气感谢两句便回屋关上了房门。 第31章 樊尔整理好衣袖,迈步走到侧屋户牖前,依靠在侧,垂眸静默凝望屋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朗朗读书声让他心神宁静。 琉璃余光瞥见外间有阴影覆盖,抬眼看去。建议:“樊尔,不如你先回去,总不好一直晾着他们主仆。” 想到星知那灼灼目光,樊尔毫不犹豫拒绝:“我等着你一起。”他可不想回去独自面对。 明白他怕什么,琉璃也没再继续劝他。转而道:“外面冷,你快进来。” 樊尔拒绝:“不必!” 嬴政爬起来,快步跑出去,双手拉住樊尔手腕,不由分说硬拽着他进屋。 面对孩子的善意,樊尔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拒绝。 嬴政拉他到燎炉边坐下,“你这手与姐姐的一样冰,应也是体寒,快围着燎炉暖一暖。” 体寒?樊尔狐疑看琉璃,用眼神质问她体寒是什么情况。 琉璃尴尬笑笑,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掏出一块蔗糖放在樊尔掌心,“辛苦了。” 樊尔没有吃,转手给了嬴政。起初他并未觉得琉璃给自己糖有什么,直到他看到她用糖哄嬴政,后来她再给糖,总让他莫名有种自己是孩童的错觉。 嬴政看看掌心的糖,又来回看看他们两个,一脸不明所以。 “快吃吧。”琉璃说着又给了嬴政一块。相处三百多年,她自然一眼能看出樊尔心思,她觉得他愈来愈别扭了。 城南主道街巷尽头,简奢庭院内。 燕丹披着狐裘大氅立在廊下,常岳与明同正满头大汗清理积雪。 看着堆积起来的雪,常岳童心被勾起,回头问燕丹:“太子,一起堆雪人如何?” 心动犹豫半晌,燕丹点头答应:“好啊!” 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童心尚在也无可厚非。 从前燕王时常教导燕丹,作为太子就该有太子仪态。他一直都谨记于心,时刻告诫自己注意身份,小小年纪便抛却那些所谓童心。 而今在赵国为质,他也想任性一回。 常岳本以为他会拒绝,乍一听到那声‘好啊’怔愣片刻,随即回过神来,笑容憨厚。 燕丹拿掉肩上披着的狐裘,大步走到庭院中,不由分说撸起袖子,没有半分往日仪态。 三人中,明同最为年长,看到太子能抛却身份回归本真,他的内心既有欣慰也有复杂。他本想劝阻,奈何常岳非缠着他一起堆什么雪人,拒绝多次无果后也只好与他一起陪着燕丹瞎胡闹。 一个时辰后,常岳双手叉腰,满意看着雪人,问明同:“你看看像不像咱们太子?” 明同看看燕丹,点头:“像。” “像什么像!”燕丹不服气指着雪人的脸:“我眼睛哪有这么小?脸哪有这么大?鼻子哪有这么塌?嘴唇哪有这么厚?” 明同清清嗓子,憋着笑:“是形似,不是真的长得像。” 燕丹眼神凌厉扫了两人一眼,转身便走。 常岳忙跟上去慌乱解释:“太子,怪我手艺不精,您在我心里是这世上最俊美的男子,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 燕丹猛然顿足,眼睛微眯瞅他,没好气道:“行了,不会夸人就不要夸,听着心里别扭。” “是是是,我错了!”常岳连连点头。 燕丹懒得再理会他,抬脚向正屋走去。心里郁闷非常,他就不该跟着常岳瞎胡闹,太不像一国太子做派了,若是被君父知道,准又唠叨他没有规矩,不懂尊卑有序。 常岳目送燕丹清俊背影消失,复又转头苦着脸看明同。 第018章 坚持留宿 “明同… … 我可是又说错话了?” 明同走上前拍拍常岳肩膀,“你还是… … 少说话多做事为好。” 常岳脸色垮了下去,目送明同身影也消失在正屋门口。 屋内燕丹正跪坐在户牖下的奏案前,余光瞥见明同,却并未侧头去看他,而是问:“我是不是太过放纵自己了?” 明同上前立在一旁,柔声宽慰:“少年心性本就贪玩,太子亦是有血有肉之人,不必自责。” “你唤我一声太子,自是也明白一国太子该肩负怎样的责任。”燕丹长叹一声:“是我太不注重身份,而今没有君父在旁提点,我懈怠了。” 明同低垂眼睑,没有过多劝解,太子身份特殊,确实不该与下属玩做一团,有失体统。 燕丹展开简策,凝神默读其上儒家典学,心里平静不少。 冬日,天色总是黑的异常早。 琉璃与樊尔回到住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坐在阼阶上苦苦等待的星知看到他们,顿时惊喜起身,“还以为你们不会再回来的。” “你又不是洪水猛兽,我们为何不回来。”琉璃调侃着走近。 星知暗暗瞪了她一眼,眉眼浮笑凑近樊尔,“为何回来这么晚?你们去了哪里?” 樊尔本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解释:“去了隔壁院舍,少主答应教导一个人族孩童剑术。” 星知挑眉惊讶瞅琉璃,随即冷哼:“刚来就收徒,你可有那个能力?也不怕耽误人家孩子。” 琉璃不想与她过多争辩,而是道:“这里只有主屋侧屋两间,无法留宿你们,你们还是趁着传舍未闭门,快些赶过去吧。” 子霄闻此话,面色凝重起来,走到星知身侧,俯身低声提醒:“少主,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回去 ,明日再来。” 第32章 “我不… … ”星知任性推开子霄,快步走到主屋门口,对琉璃道:“只有两间又何妨,我和你宿在一间房里,子霄与樊尔宿在一间房里。” 琉璃蹙眉捻诀,施出一道灵力击开星知欲推门的右手。 “我不同意,我素来习惯自己睡,不愿跟你一间房。” 星知咬牙甩甩麻木的手腕,怒目瞪了琉璃片刻,而后执意推开房门。 “蝾螈族与鲛族一向交好,你如此这般是会破坏两族关系的。” “… … … ” 这一刻,琉璃无比理解樊尔被纠缠的心情,这星知性子忒蛮横了些。 樊尔施法瞬移至星知身边,第一次逾距拽住她的手臂,不悦蹙眉阻止:“少主说了,不喜与你宿在一间屋里,还望不要执意刁难。” 星知面上感伤只残留一瞬,随即毫不犹豫抓住樊尔手背,笑颜冁然:“那不如… … 我与你宿在一间房如何?” 蝾螈族向来豪爽不拘小节,星知这脾性更甚,完全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矜持。 樊尔霎时缩回手,后退几步,尴尬无比:“男女有别,三少主请自重。” 星知垂眸看着空了的手心,语气不满不甘:“我本就是为你而来,自重与否又如何?” 话已至此,双方均都僵持着,谁也不愿妥协。 琉璃头疼无比,若不是因着蝾螈族曾在天灾之时帮助过鲛族,她是真想立刻把星知轰出去,哪有强行非要留宿的道理! 她倾慕樊尔本也不是坏事,可如此强横,着实令人厌烦。喜欢是一个人的事,若是强硬逼着对方给出回应,只会给自己给对方都平添烦恼。 僵持一刻左右,星知一咬牙,决定放低姿态。于是主动亲昵挽住琉璃手臂,柔着嗓子道:“咱们两族向来交好,按理说,你小我几岁,我理应唤你一声妹妹的,此番我不辞辛苦来寻你们,也是想让你们能有个照应。” 琉璃面无表情无声凝视她,不作回应。 子霄悄悄拉住星知袖子拽了拽,试图劝她离开。 星知不动声色推开他,眼巴巴瞅着琉璃,憋着嘴装可怜。 最后,琉璃受不了她那眼神,转头看樊尔,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收留主仆俩一晚。 一番耽搁下来,传舍这个时辰已经闭门,他们就是赶过去也迟了,可能还会碰到巡城军。虽说城外战事结束,城内局势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可巡城军并不会因战事结束而有所宽容。 樊尔纠结着不情不愿点头,星知固然难缠,可毕竟是蝾螈族少主,也不好真的把她轰出去在雪夜里挨冻。 既然被纠缠的樊尔没有异议,琉璃也不好继续拒绝,淡漠挣开星知双手,严肃道:“今晚可以收留你们,不过,你要睡在地上,不可与我一起挤床榻。” “没问题。”星知顿时喜笑颜开。 深夜,星知裹着衾褥在地上翻来覆去,不停发出窸窣声。 琉璃被她吵得心烦,烦躁用布头塞住耳朵,可鲛人听觉灵敏,根本无法完全隔挡外界声响。 忍无可忍之下,她在黑夜中猛然坐起来,“你能不能安生一点?” “可是地上凉… … ”星知也坐起身,声音里蕴含着委屈。 琉璃尴尬摸摸鼻子,她把燎炉搁置在床榻边,睡在地上的星知自然感受不到暖意。这两日降雪,气温也是着实冷。 终究是于心不忍,她朝里挪了一些,拍拍旁侧:“要不你也睡床榻… … ” 她话音未落,便察觉到星知抱着衾褥冲了过来,迅速在旁侧躺下,仿似生怕她后悔一般。 “谢谢!”星知别扭道谢,闭上眼睛装睡。 琉璃背对她侧躺着,假装不知她在装睡。 翌日,天光大亮。 琉璃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察觉腰间横亘了一条陌生手臂,吓得她立时坐起,大幅动作惊醒了正在熟睡的星知。 “怎么?”星知揉揉眼睛,茫然瞅着她。 琉璃回过神才想起昨晚星知赖着不走的事情,她无声呼出一口气。起身披上外衣,抬脚从她身上迈过去,下床套上皮履,穿好衣物,拿过狐裘便要出去。 “你去哪?”星知忙翻身趴着,急声问她。 琉璃没有回答,转而道:“稍后起来就早些离开,我可不想今晚还与你宿在一屋。” 这床榻比起她们各自寝殿里的卧榻,着实过于小了,她们一起睡实在是拥挤,星知也没好意思反驳。 另一间屋内,出于礼貌,樊尔把床榻让给子霄,地面冷硬,他因此一夜无眠。只好早早起来在院中活动筋骨。手中赤星翻飞间,他余光瞥见琉璃自主屋出来,忙收起招式,双手虚于身前行礼。 琉璃走近,发现他眼下一片阴影,“你昨夜未睡好?” 樊尔将剑入鞘,弯唇淡笑:“无碍,想是近来太过清闲,夜里总会醒来数次。” 自从房屋修缮完毕,他便一直无事可做,前些日子帮着简兮在郊外荒地里种了些麦子,冬季庄稼无需打理,就连简兮都清闲下来,他又哪里会有事可做。 琉璃思忖须臾,建议:“不如,你把我屋里那些著作都研读明白,你来教习嬴政学术。” “少主说笑了,我学术一向不行,哪里又能研读明白人族复杂的学术。” 琉璃有些失望,她近来因为那些人族著作险有脱发趋势。每个鲛人都有一头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甚少会脱落,她都有些担忧自己会成为鲛族历史上唯一一位有脱发风险的鲛人。 第33章 她苦着脸叹息一声:“既然你不精通学术,那以后你来负责教导那孩子剑术,若只专注于学术,我也能轻松些。” 樊尔思忖须臾,淡淡应了一声‘好’。 “如此… … ”琉璃抬头看天色,“上午我便不过去了。” “是!”樊尔辑礼之后,转身向院门走去。 星知打着哈欠拉开房门,恰巧看到樊尔离去的背影,狐疑问:“樊尔要去哪?” 琉璃没有回答,转身走进屋内,把她推出去。 “你们主仆可以离开了。”说着,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关上房门。 面对紧闭房门,星知用力抿住双唇,小脸皱成一团。 早已伫立静待的子霄走至她身侧,低声劝她:“少主,我们过于叨扰,是时候该离开了。” 星知转身在阼阶上坐下,双掌托腮,无力道:“子霄,我不想离开,我怕刚走,樊尔就会消失,让我又找不到他。” 子霄双掌用力蜷缩,不知该如何劝慰。幼时初次见到樊尔,星知便对他尤为喜爱,兴许是蝾螈族没有长相那般俊美非凡的男儿,才致使她始终念念不忘。随着年龄增长,她的那份喜欢愈发不可控制。 近万年来,蝾螈族虽与鲛族交好,但从未有过通婚,因种族不同,两族掌权者定也不会冒险打破先例。 樊尔明显不喜星知,对于单方面痴恋者来说,这本就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几声叹息之后,星知把手伸到背后,悄悄拉拉子霄衣摆。 “子霄,你说樊尔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很丑?毕竟鲛人都是那般倾城之姿。” 子霄静默望着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许久才开口:“少主不丑,你是蝾螈族最好看的。” 第019章 怀疑身份 星知惊喜猛然仰头看他,随之唇角又耷拉下去:“可为何樊尔不喜欢我?” “子霄不知。” 子霄的古板冷硬让星知挫败,她双臂抱膝,苦脸瞅着庭院积雪。脑中突有灵光闪过,她眼睛明亮起身,劈手一指庭院东侧。 “子霄,你说我们在那里建造两间房屋如何?” 子霄明白她是何意,面露为难:“怕是不妥,此事还需征询鲛族少主同意。” “你只管建造便是,我来同她说。” 星知面上复又燃起希望,大步走到主屋门前,用力去推,却没推开。下一瞬她便明白是琉璃自里面上了锁,于是大力拍响门板。 正盘腿坐在奏案前抱着简策打盹的琉璃被惊醒,她烦躁甩甩脑袋。不耐质问:“谁呀?” “是我,星知。” 星知隔着门板通知她:“我决定让子霄在庭院东侧建造两间房屋,就是跟你说一声。” 琉璃默然无语,这星知为了樊尔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若不同意,我便传消息给你君父,说你不愿收留我,苛待我,你这是在破坏两族关系… … ” 门外的星知不依不饶,再次拿两族关系说事。 琉璃丢下简策,起身开门出去,不耐睨了她一眼,“你大可以跟我君父告状,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的,我怕什么。” 星知吃瘪住了口,方才态度蛮横,把大话说出去,可她又哪里真的敢去告状,她本就是带着子霄偷跑出来的。若是传消息去鲛族,不等鲛皇惩治琉璃,她定会先被抓回去。 不过好在,她向来能屈能伸,立时讪笑着凑到琉璃身边,小心翼翼温柔拉住她的手,讨好道:“你放心,我和子霄不会影响到你的。” “可是,你会影响到樊尔!” 琉璃不动声色缩回手藏在袖子中,樊尔昨日的请求,她还没忘。既然他不喜星知,自己作为主子,就应该为他摆脱纠缠。 见她态度坚决,星知霎时收起笑意,严肃问:“莫非,你也喜欢樊尔?” … … … … 懒得再理会她,琉璃揣手走到子霄面前,冷脸表态:“我不同意,你最好不要听从星知安排,擅自去扩建,否则后果自负。” “是!”子霄垂眸恭敬辑礼。 静待琉璃回屋关门,他才低声劝星知:“这附近弃舍如此之多,你又何必非坚持在这处庭院内另建房屋。” 这话倒是点醒了星知,她施法飞身掠上屋脊,勘查周围地形,在确认隔壁院舍已许久不曾有人居住后,当即运用灵力降落隔壁。 子霄见状,飞身跟了过去。 好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附近无人,否则主仆俩这飞上飞下的,定会引起骚动。 星知在庭院里转悠一圈,心中升起好奇。 “子霄,你说这附近为何这么多无人居住的残破院舍?” “大概都住到热闹东市了。” “也是,东市便捷且热闹,谁还愿意住在这荒僻之地。也不知樊尔与琉璃是如何想的,怎会住到这荒无人烟的城北。” 然而,主仆俩不知道的是,诸国之间战乱不断,许多人上了战场便再也不曾回来,如城北这般的残院弃舍,每个城池内都有。 谁又会嫌弃家贫,地段不好呢! 在战场上最先赴死的便是无名士卒,那些普通黔首们兴许也明白,上了战场便没有可能生还。可,这样的乱世,只要不结束,他们就永远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直到外间庭院里彻底没了动静,琉璃才撑开户牖通风,可她才将将回到奏案前跪坐下来,余光便瞥见院外匆匆进来一人,正是简兮。 第34章 她起身打开房门,询问:“这般匆忙,可是有事?” 看到她面色红润,简兮松了口气:“我见只有樊尔一人过去,便以为你是因天气寒冷而病了,想着过来瞧瞧。” 琉璃出门迎上去,解释:“樊尔近日闲来无事,我与他商议决定,他来教习政儿剑术。” “你二人谁教导政儿都可。”简兮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你没病便好,昨晚政儿跟我说你体寒怕冷,还追问我体寒是何病症,我以为是昨日雪大,你得了风寒。” 鲛人不会得风寒之症,不过对于简兮的关心,琉璃还是感动的。 “我自小便修习剑术,你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 简兮浅笑嫣然,把鬓边碎发抚到而后。 “既是如此,你好生歇着。” “近日天寒地冻,你们母子也注意些,夜里别冻着了。” 琉璃客气着准备送简兮出去。 似是想起什么,简兮一把拉住她温凉的手,转身走进正屋关上房门。 琉璃不明所以瞅着她,不知她这是想要作甚。 “你与樊尔可是遵从良人安排,来照顾我们母子的?”简兮压低声音问,她本没有多虑,但前几日得了燕太子提醒,也开始怀疑起琉璃与樊尔是否是秦国那边派遣来的。 在邯郸城生活这些时日,琉璃明白人族良人是什么意思。简兮满是希冀的眼神让她于心不忍,沉默半晌,她还是诚实摇头。 “并不是,我们与秦国公子不相识。我与樊尔是恰巧游历至邯郸城,也是恰巧在东市救下了被商贩欺辱的嬴政。” 停顿稍许,她继续道:“说实话,起初我们并未在意一个孩童的遭遇,只是后来屡有遇见,打听才得知你们母子境遇凄惨。可能是怜悯之心作祟,那日我们带上吃食来城北探望,政儿在知晓我们是楚国剑客后,便恳求我教导他剑术。我本意是看在你们母子孤苦无依,才教导他一些防身之术,想着日后他能有自保能力,也有护佑你的能力。” 听完这些解释,简兮顿时眼眶温热,在这乱世里能遇到诚心救助他们母子的人是何其之幸。 她拭去眼角湿润,便要冲着琉璃感激跪拜。 琉璃及时托住她的双臂。 “在我看来秦国公子也不过如此,为了逃命不惜丢下妻儿的男人不值得你念念不忘。” 简兮惊愕抬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说这话。 琉璃跪坐到奏案前,为她斟了一觞热茶推到对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兮将将跪坐下来,便听她道:“我也有父母,自我记事起,我的阿父便对阿母很好,凡事都会护着她,纵使是阿母的不对,但在阿父心里,她就是对的。他会为了阿母与旁人争辩,也会因为阿母不开心而忧愁。我不知别的父母是否也是如此,可如秦国公子那般做法的,我从未见过。你是他的妻,嬴政是他的子,他若真有责任心,就不该为了自己活命而丢下你们母子。” 简兮拇指与食指用力捏着衣角,垂目盯着那冉冉升起的稀薄热气,大脑空白,想不到任何言语辩驳。 犹记得大婚当夜,良人是那般诚恳承诺,说此生唯她一人,绝不辜负另娶。父母当初强硬把她嫁给吕不韦之时,对方从不曾承诺,一直以来她都愿意相信良人是真心的。 然而后来,良人为了逃出城去,无暇顾及她与政儿,她内心的坚定在那一刻动摇过。可为了孩子,也为了能坚持下去,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都不断安慰自己,良人既已承诺,日后便就会来接走他们母子。 此时此刻,听到琉璃对自己父母的描述,她不可畏不羡慕。曾几何时,她也无数次幻想能与良人携手老去,盼望着就算有一日容颜逝去,良人待自己依旧一如当初。 想的多了,心里不免产生怀疑,简兮咬咬下唇,抬起那双蕴含风情的眸子。 “不,你不能只凭他人传言,便断定良人是负心之人。他曾不止一次承诺,此生只我一人,我坚信他会遣人来接我与政儿。”她这话也是想加固自己内心那份坚定。 琉璃唇角微不可查轻扬一下,不再劝说。她不了解人族夫妻,说多也无益。待日后嬴政剑术学有所成,她将与母子俩再无瓜葛。简兮与那秦国公子能否重聚,他们夫妻结局如何也不是她该关心的。 “抱歉,你们夫妻之事,我不该多有置喙。”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简兮忙解释。 琉璃淡笑:“我明白。”抬手示意她喝茶。 饮下一觞热茶,简兮胃里暖和不少,客气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另一边,嬴政剑术练得不甚专心,在木剑被樊尔击落后,他也不去捡。而是拉住他的袖子,问:“阿兄,姐姐为何不来教导我剑术?她可是病了?还有体寒是什么病症?能否医治好?” 樊尔用脚勾起木剑,抬脚扬起接住,而后放到嬴政手里。 “她只是怕冷,不是什么体寒之症,也未生病。以后,便由我来教导你剑术,她教导你学术。” “为何?” 嬴政蹙眉不解:“她可是觉得我是负担累赘才不愿继续教习我剑术的?” 不等樊尔说什么,他苦着小脸叹气:“我早该明白的,上次姐姐同我说她拒绝燕丹是不想再添负担,看来我也只不过是负担。” 第35章 第020章 嬴政承诺 樊尔禁不住失笑,屈膝蹲下与他平视,那双柳叶眼中第一次对嬴政露出宠溺之色。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心思这样重?” 嬴政嘴唇嗫嚅,刚想开口辩驳,却听樊尔继续道:“以她的脾性,若真觉得你是累赘是负担,起初便不会答应你的请求。”也不会为了你而滞留在这邯郸城… … 后面那一句,樊尔没好真的说出口。他虽是不满琉璃对一个人族孩童心生怜悯,但也不会因而在孩子面前说赌气之话。 在嬴政印象中,琉璃一直是温和的,可听樊尔那话,她像是从不勉强迁就之人。原来一直以来他所以为的心软姐姐,只是对他一人心软而已。 “可今日,她为何决定此后都让你教导我剑术?” 樊尔无奈叹气,他又无法告知嬴政,其实他们是鲛人,对人族典籍著作根本不懂,琉璃都是现学现教的,每日夜里都要花费许多精力去研读那些复杂的各派典学。 沉默与男童对视片刻,他问:“你可是不喜我来教你剑术?” 嬴政诚实点头,“姐姐教给我的,与你略有不同,我不习惯。” 幼时,樊尔成为继承者亲侍后,便同琉璃一起修习剑术与灵力,招式都大差不差,可能是用剑习惯不同,才让嬴政不适。 教习这孩子剑术本就是琉璃执意而为,目下他既不习惯自己所授剑式,樊尔也不勉强。 抬手别扭揉揉他的脑袋,“那明日还让她来教你可好?” “好… … ” 嬴政眉眼舒展,用力点头。在他心里,只要琉璃还是愿意继续授于他剑术的,那便不存在嫌他是负担累赘的可能。 午后,琉璃揣着几卷简策,慢悠悠踱步到嬴政母子院里。 枯树下闲坐的樊尔本能起身,双臂虚于身前,远远对着琉璃行了一礼。 正在晾晒鱼干的简兮见状,狐疑问:“你们不是同门师兄妹吗?为何樊尔时常对你辑礼?” 琉璃装模作样也对着樊尔辑礼,讪笑解释:“这是我们同门之间为表友好的习惯。” 简兮不疑有他。 嬴政收起木剑,跑向琉璃,仰头看她,清澈眉眼之中倒映着一抹倩影。 “上午未过来,你可是因体寒不适?” “放心,我无碍。”琉璃把怀里简策给他,转头对樊尔道:“星知和那个子霄去了隔壁修葺残院,抱歉,我虽能阻止他们在庭院里建造屋舍,但无权干涉他们在别处另葺院舍。” 樊尔面容一僵,随即浅笑:“无事,只要不住在一处院子就成。” 琉璃有些愧疚,她当初就不该有让星知来给樊尔添烦恼的想法,这下可好,设想成真,甩都甩不掉。 袖袍突然被扯动,她低头去看。 嬴政好奇问:“星知与子霄是谁?” “是… … 我与樊尔幼时玩伴,昨日来了邯郸。” 琉璃简单解释,细长手掌覆在他后背,推他去侧屋研读兵家著作。 积雪与冰凝结在一起,午后阳光大盛,将雪白大地镶嵌一层淡金色绒光。 樊尔无所事事闲逛着,不知不觉走到热闹东市。 恰逢开市,街道上十分热闹,琳琅满目的各色物品使人目不暇接,刚做熟的吃食也飘着袅袅热气,蒸腾而上。 “欸,听说了吗?” 一位忙里偷闲的瘦弱商贩抽空与旁边人唠嗑。 “听说什么?又要打仗了?”被搭讪的人面色严峻,原本就黝黑的脸更显冷硬。“这才安生几日,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是不是… … ” 瘦弱商贩连连摆手,挪步凑近,“不是打仗,是城郊有鬼。” “胡说八道!”脸黑商贩显然不信鬼神之说。 “我骗你作甚!” 瘦弱商贩左右环顾,低声道:“昨日下午雪停后,隔壁院里那家男人想要趁着雪天去城郊捕杀狐狸,缝制狐裘大氅贩卖赚些钱币。你猜怎么着,碰见鬼了!据他所说,他刚到城郊荒林中时还是大白天,就在他走进深林之后,天色骤然转为黑夜,风声大作,远处隐隐传来不知名的鸣叫,似是婴孩啼哭。” “那家男人素来胆大,壮着胆子朝前走,可没走出几步,周围陡然出现无数双猩红眼睛,在那黑暗里着实吓人。啼哭与红眼睛同时向着他的方向愈来愈近,他当即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向林外跑去。好在他身高腿长跑的快,不然定要被恶鬼缠身,死在那深林里了。” 樊尔自听到两人闲聊开始,便放缓了步子,鲛人听觉灵敏,纵间隔数里也能听清那些压低声音的言语。 他那已幻化为与人族无异的双耳微动,继续听后面两人闲扯。 “该不是他看错了?这世上哪里会有鬼。”脸黑商贩再开口时,语气有些犹疑不定。 “他此刻还瘫在房里不能动弹,怎会看错。” 瘦弱商贩用食指来回蹭蹭鼻子,眨巴着眼睛道:“再者,这世上若没有鬼,又怎会有鬼那个字。鬼字能被创造出来流传下来,定是有依据的。” 脸黑商贩不由失笑,“这么说也挺有道理。” 瘦弱商贩拍拍他的手臂,声音压得更低:“因你是卖狐裘的,我才跟你说这事提醒,你最近小心些,千万莫要去城郊荒僻密林。” “多谢提醒。” 第36章 脸黑商贩将信将疑道谢,又跟瘦弱商贩闲聊起了各国局势。 红色眼睛?婴孩啼哭声?以前琉璃最爱看那些神话鬼怪,樊尔偶尔也会跟着看一些,如若他没记错,那应该是神话故事里对狐妖的描写。 城郊那所谓的闹鬼莫非是狐妖作祟?樊尔面色凝重,时下正逢乱世,纵使这世间还有狐妖,也该是躲在各自洞府里潜心修炼,有脑子的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来作乱。 他脚步停顿须臾,没有继续再听他们对各国战乱的讨论。抬眼环顾,而后大步走到前方一位卖吃食的商贩面前,掏出两枚钱币。 “麻烦,要些吃食。” 前些日子,琉璃曾无意中说起,在一本人族闲书中了解到,人族正值长身体的孩童挨饿不好。嬴政虽是比初见时圆润了稍许,但体格还不足够强健。 樊尔是不喜琉璃因母子俩逗留邯郸,不过平时吃穿用度还是尽量想着母子二人的,偶尔来东市,看到所需都会毫不吝啬买下来带给他们。 商贩将将接下钱币,右侧前方便走来一列巡城军。 樊尔不动声色朝着路边挪了一些,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位面露惊慌的商贩,正是初来邯郸时,欺辱嬴政的那位商贩。 他疑惑转头去看,不明白那人见到巡城军为何会惧怕。 “给… … ”身侧商贩把包好的吃食递给樊尔。 他回过神,接过吃食,抬脚向前走去。 被清扫到路两侧的积雪逐渐融化,不少雪水蔓延至路面,樊尔一个不慎踩在水洼里,溅起十数点污水,弄脏了皮履。 他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用灵力除去了那些泥点。 “樊尔!” 就在他准备离开东市,身后传来燕丹熟悉地声音:“好巧,为何不见琉璃与你一起。” 樊尔没有解释,只是回身颔首示意,算作打招呼。 燕丹瞅向天边日头,呼吸之间喷出的白雾盘旋着散去。 “可惜天色有些晚,不然我定要同你一起回去。” 樊尔辑礼作别,“时候不早,我便先回了。” “也好,他日,待雪都融化了,我去找你们。”燕丹说着挥手道别。 回到城北居所,日头已全部隐去,只余一抹灰白色。 樊尔走进庭院,将尚有余温的吃食递给简兮。 简兮感激接下,“樊尔,辛苦你又去买吃食,来日良人… … 不,来日待政儿长大,必会答谢你与琉璃。” 侧屋内的琉璃隐约听到这话,转头向外看去。 正在朗诵的嬴政止声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母亲与樊尔,语气坚定保证:“待我长大平定乱世,便会报答你们,届时你想要什么尽管告知于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决不食言。” 琉璃回眸,哭笑不得问他:“你无一兵一卒,何时才能平定乱世?” 嬴政脸色顿时拉胯,紧抿嘴巴,狭长丹凤眼黯然低垂,静默凝望案上简策。 半晌,他长舒一口气,没敢看琉璃,双拳紧握。 “我是秦国公子之子,他日终归会有回归秦国的一天,只要我能回到秦国,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 … ” 他声音越来越薄弱,承诺报答之言说出口,他便觉不妥。 父亲逃离邯郸之后,一点音讯也无,只怕是此生都无法回归秦国。 琉璃看出他的小心思,淡笑宽慰他:“我信你,我预感你能顺利回到秦国,将来也能平定乱世。” 嬴政毕竟还只是孩童,听闻这话,眼神顿时明亮,抬头看琉璃。 琉璃伸出小拇指与他拉钩:“说好了,他日你若为这天下之主,可别忘记今日之承诺。” “好… … ”嬴政笑容粲然。 琉璃松开他的手,单掌托腮,故作思索,“看来我自此刻起,便要开始思考想要什么了。” 第021章 狐妖之事 嬴政听到琉璃那仿似玩笑的语气,澄澈双眼满溢认真,定定注视她,重又严肃保证:“父亲曾说,作为男儿,需得信守承诺,来日我若成功,定不会忘记你们二人今时之恩情。” 面对男童的郑重,琉璃心思复杂。 她授于嬴政剑术,从未想要他报答,无边城什么都不缺,她又哪里会需要一个人族孩童的诺言。 几年之后分别,他将只是自己漫长生命里一个简短过客,悠悠岁月逝去,关于他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消散。数百年之后,兴许她都不会记得曾在人族历练中短暂帮助过一位境遇凄惨的男童。 迟迟等不到回应,嬴政面色凝重追问:“你可是不信我?” “自是信的。”琉璃唇角浮现极淡笑意:“你不必再次承诺,我信你。” 嬴政面色缓和下来,视线落回奏案简策上。 冬日天色总是黑的异常早,酉时将过,街道上已不见任何人影。 半个时辰左右,待嬴政读完简策上最后一段文字,琉璃起身捏着酸软的肩臂,对他嘱咐两句便同樊尔一起离开了。 主仆俩踏着月色,慢悠悠踱步回去。 有风迎面而来,樊尔本能伸出广袖挡在琉璃面前。 “樊尔… … ”琉璃脚步停滞,抬手抚开他手臂,无奈:“你这反应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体弱多病之人,像是风一吹就倒那般。” 樊尔面容严峻,一本正经解释:“夜里风凉。” 第37章 琉璃侧目睃了他一眼,朝前走去,没再言语。相处三百多年,作为下属,想必他早已习惯凡事都挡在前面。 樊尔抬步跟上。 主仆俩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静暗夜中。 路东第五间院落,此刻灯火晦暗不明,叮当声响终于止歇。 子霄白日将附近弃舍内尚能用的都收集到一起,运用灵力加快进程,倒也勉强修缮出一间简陋房屋,清扫干净,还是能住的。可星知毕竟身份尊贵,住人族传舍就已是委屈,又怎好让她屈尊在这残房破院里。 他发丝因一整日忙碌下来显出凌乱也无暇顾及,胡乱拍着布衣上的尘土,出声建议:“少主,一日功夫实在修葺不出精致屋舍,不如我们先回传舍。” 星知在简陋房屋内转悠一圈,纠结须臾,拒绝:“我看这勉强也能住,况且琉璃都能住在这荒僻城北,我有何住不得!” “可… … ” 子霄正欲开口,却被星知打断:“这里暂且只有一间屋舍,不如今晚你仍旧去跟樊尔宿在一间屋,我与琉璃素来不睦,她今晚应是不愿再妥协的。” 子霄拒绝:“我不能留你独自在这边。” 星知费力推着他走出院子,“我术法如何,你又不是不知。放心,我有自保能力。况且,人族本就是弱势的一方。” 子霄回转身之际,星知便自里面关上了院门。 静默良久,他高大的身躯颓然坐在门口干草堆上,并未依照吩咐去樊尔那里借宿。作为护卫星知安危的亲卫,他不能离开她身边太久。 这次与星知一起偷溜出来,本就不妥,在安全方面,他不敢有任何懈怠。 晚间,灯火摇曳,门缝处偶有风呼啸着挤进来,吹动火苗颤动。 琉璃盘腿坐在奏案前,裹着狐裘,双眼无神盯着简策,困意致使她无法凝神。 房门陡然被扣响,她惊得一个激灵,抬手捏捏疲倦眼角,打着哈欠问:“樊尔?” “是我。” 樊尔应声推开房门,进去之后很快又关上,生怕冷风灌入屋内。 琉璃放下简策,把手揣进袖子里。 “这么晚,可是有事?” 在对面跪坐下来,樊尔表情郑重无比:“此事,我思忖之后,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何事?”琉璃并未看他,拿起铁片拨弄灯芯。 “今日午后,我在东市听到两个人族闲聊起一事… … ” 樊尔把那瘦弱商贩的话简单跟琉璃叙述一遍,末了道:“我猜测城郊密林里不是什么鬼魂作祟,而是狐妖。” 琉璃放下铁片,垂眸去看身上裹着的雪白狐裘大氅。呢喃出声:“狐妖… … ” 成人礼之前,君父与她讲述的那些历练经历中,就曾有关于狐妖的事情。 “对!”樊尔继续道:“我记得你先前看的神话故事,里面狐妖就是红眼睛,叫声如婴孩啼哭。” “冬日寒冷,人族多是捕杀狐狸做狐裘。既是那般,狐妖在吓唬那个人族后,也未取其性命,想来也不是作恶多端的妖。” 琉璃说着复又拿起铁片拨弄灯芯,灯火霎时亮了不少,传出轻微噼啪声。 樊尔点头,“我也是如此认为,不过这邯郸疑有狐妖之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与你说一声。” “只要那狐妖不在这乱世之中作恶就无需担忧,他之所以吓唬那个人族,应是那人扰了他清净。我们此番历练,如无必要,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其他种族,倘若惹出事端,也是麻烦。” 琉璃卷起简策,起身准备去歇息。 樊尔见状忙起身,垂首辑礼向外退去。走了没两步,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驻足。 “对了,嬴政说不习惯我的剑法招式,还是想让你继续授于他剑术。” 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沉吟稍许,点头:“我知道了。” 待樊尔离开,她才低低叹息一声。本以为能轻松一些,看来她势必要成为鲛族历史上第一位有脱发风险的鲛人了。 想到那种可能,她下意识摸向自己头顶。那圆润头顶上发丝浓密如海藻,简单发髻之上斜斜嵌着一枚玉簪,簪头点缀着细小珍珠,煞是精致。 琉璃拿下那枚玉簪,一头墨发顷刻散于脊背,直至腰际。 褪去外衣,她便快速跳上床榻,窝进衾褥里,施出一道灵力,将燎炉拉的更近了些。 一整日下来,这褥子早已冰凉,琉璃下意识蜷缩双腿,不敢伸直。 次日天刚微亮,星知便没了睡意。她起身出去打开院门,却见子霄屈膝坐在外面草堆上,正单掌撑额,似是闭目养神。 “子霄!”她惊呼出声,随即皱眉询问:“你莫不是整晚都在这院外挨冻?可是樊尔不愿让你宿在他屋里?” 子霄扶墙起身,跺着发麻冰凉的双脚。 纵使蝾螈有神奇再生能力,也很难抵御严寒。蝾螈族若是寒冬无法回归海域,都是要及时找个地方冬眠的,他能在气温骤冷的深夜咬牙忍下来已是极限。 万年前,鲛人是因蝾螈的碧水丹寿命延长,因而也同样畏惧寒冷。 未免星知愧疚,子霄艰难扬起苍白唇角,扯出一个难看笑容。 “作为亲侍,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能留你独自在这里。” “你傻不傻,樊尔住所又不远… … ” 第38章 星知看着他苍白无力的面容,鼻子突然酸楚,眼眶亦是温热。 她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子霄冰凉僵硬的大掌,拢在手心。可她的手太小,无论如何用力都包不住他的大手。 “少主,这不妥。”子霄慌乱之下,用力缩回手,“男女有别,尊卑有别。” 这话让星知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下来,执拗抓起他的手,想要给他捂热。 “傻子,我平时虽对你脾气不好,可却从未把你当做卑微下属看待,在我眼里你与我那两位兄长无异。你知道的,我对熟悉亲近之人一向无所顾忌。” 子霄垂眸怔愣盯着星知颤动的长睫,手背上来回搓着的小手让他面庞逐渐升温,耳根红晕一片,嘴巴紧抿发不出任何言语。 此时,星知完全把要去找樊尔之事抛到脑后,拉着子霄快步进屋,找了几块废木料扔进破旧燎炉里,推他在炉边坐下。 子霄身姿僵硬在炉前草席上盘腿坐下,依照星知指示 ,伸出双手置于燎炉之上,掌心霎时有热气传来,身体也随之没那么冷硬了。 燎炉里炭火噼啪作响,火势比先前大了不少。 星知把自己的狐裘大氅披在子霄肩头,手还未松开,他就猛然起身,表情慌乱:“这不妥,我不能用少主之物。” 狐裘滑落地面,星知弯腰捡起,冷脸命令:“好好坐下。” 子霄没敢反驳,听话乖乖盘腿坐下。 星知把大氅复又搭在他肩头,语气放缓不少:“是我执意拉着你偷跑出来,你若出事,我又如何面对你的父母,又如何心里难安。” “少主… … ” 子霄惊讶看她。 “行了!”星知抓住他的双腕,把他的手复又置于燎炉之上。“你要实在别扭,就当我们现在是相互扶持的关系,不是主仆。” 幽幽叹息一声,星知颓然在旁侧瘫坐下来。 “怪我,我昨晚不该把你推出去找樊尔,若是知道你宁愿挨冻,也不肯去找他,我定是不会把你撵出去的。” 子霄低垂眼睑凝望炉内炭火,徐徐开口:“我无碍,少主不必自责。” 星知倏而侧眸瞅着他,沉吟良久,最后放弃劝他。那种根深蒂固几百年的观念,又岂是她几句话能劝说动的。 第022章 公子赵堰 经历五场大雪,气温是一日比一日冷,不知不觉间已至大寒。 屋内燎炉里的炭火烧得更加旺,纵使如此夜里依然很冷,琉璃听简兮说起过大寒是冬日最冷的一天,为了能睡得安稳,她不得不又加上一床衾褥。 几日前,星知主仆也已修葺好弃院,在隔壁安然住下。 琉璃倒没觉得有什么,苦恼的是樊尔,除了夜里,白日时刻都要忍受星知在身边转悠,躲都躲不掉。 她性格活泼好动整天咋咋呼呼,简兮十分喜爱她那性子,两人很快熟络起来,相处十分融洽。 嬴政却无法理解星知为何执着于纠缠樊尔,在他的认知里,倘若别人不愿同他一起玩耍,就不该继续强迫。 当琉璃听到他一本正经说出这个观点时,不由得失笑出声。 “他们跟你所以为的玩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嬴政追问,澄澈眼眸满是不解。 “待你长大便明白哪里不一样了。” 琉璃并未多说,他还只是孩童,不该让他过早了解那些复杂情感。 嬴政眨巴了几下眼睛,暗自在心里记下琉璃这话。 第五个雪天之后,近来已晴朗数日,地面积雪全部融化。 大寒之后气温一直很低,琉璃便只好嘱咐嬴政独自研读先前学过的那些文章,剑术暂且放一放,等天气稍微转暖一些再继续。 嬴政见琉璃实在是难捱,也乖乖听话独自学习。他已识得不少文字,那些著作读起来并不费劲。 偶有碰到不理解的,他才会跑去请教琉璃。 这天,晌午日头正盛,暖阳斜斜穿过敞开户牖洒进正屋内。 琉璃拉了张皮毛毯子在日头下,单臂撑在牖楣慵懒斜坐着,温暖光线让她舒服的半闭眼睛,莹□□致的小巧面颊很快染上一抹粉红。 庭院里劈柴的樊尔不经意转头,不由怔愣。目光所及,正是沐浴在阳光里的琉璃,姣好面容上泛着红晕,微阖双目下投射着浓密长睫的阴影,看起来那般静谧美好。 樊尔唇角不自觉浮现优美弧线,暂时不为人族那些著作而苦恼的琉璃,看起来悠闲轻松不少,仿若又回到从前在海渊阁散漫研读术法典籍的日子。 鲛人毕竟更适合海域,晒久了太阳便会觉得疲乏口渴。 琉璃嘴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施出一道灵力,将奏案移至身侧,案上温着的热茶还在冒着袅袅热气。 她伸手斟了一觞,几口饮下,才觉喉间干燥褪去。 又斟了一觞,她单手托着,偶尔饮上一口。细嫩双足下意识轻晃,就如同晃动鲛尾那般,圆润脚趾在日光下莹白透亮。 外间庭院里劈柴声断断续续传来,琉璃趴在牖楣上,高声问樊尔:“今日怎么不见星知来烦你?” 樊尔劈柴的手一顿,而后继续。语气淡漠回答:“她说今日东市开市,想去逛一逛。” 不用想,琉璃也知道星知定是先极力邀请樊尔,被拒后才气恼拉着子霄去的。 第39章 这些日子以来,星知不知已被拒绝过多少次。 琉璃双掌托腮,眼神茫然看着天边白云。若是自己被心仪之人屡次拒绝,她可能早就灰心放弃了。 并非是她没有坚持,她只是觉得固执纠缠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无论生命漫长,亦或短暂,都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 星知也好,樊尔也罢,琉璃觉得他们两个都没错,只是有些事情是难以说明白的。 有时候,她是真的很佩服星知,脸皮厚且执着。 “樊尔… … ” 开了口,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憋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一事,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东市逛逛可好?嬴政母子的吃食不多了,刚好趁着帮他们带些吃的回来。” “好!” 樊尔从来不会拒绝琉璃的要求。 劈完最后两块柴,樊尔将赤星收入剑鞘,跟在琉璃身后走出院子。 走出没几步,琉璃垂眸瞅了一眼赤星,语气调侃:“此番历练,让赤星受苦了,好好一把剑,还要承受劈柴重任。” 闻此话,樊尔神情一滞。难得轻笑出声:“是啊,阿父赠予我这把剑,本意是想让我勤以剑术,而今却被我拿来劈柴。” 停顿须臾,他莞尔一笑:“不过,说实话,赤星劈柴很顺手,比人族工具好用。” 琉璃不由失笑,双手揣进袖子里,脚步轻快不少。朗声道:“幸好赤星没有生命意识,否则听到你这话,定会被气到呕血。” 樊尔抿唇,面露窘迫。 东市街道两侧,一如往常的热闹。 商贩们张嘴吆喝声里伴随着白蒙蒙雾气,将将飘散,下一瞬便又有一团紧跟而至。此起彼伏,没有间断。 这时,前方缓慢驶来一辆服车,车上坐着两位约莫十来岁的小少年。 路上行人见此车,纷纷躲避让到道路两侧。 见到周围人都紧急避让,樊尔反应敏捷,及时拉住琉璃手臂,提醒她让到路边。 琉璃踉跄着被拉的退后几步,不由转头去看。 服车上两位小少年看起来应是比燕丹小了一些,其中一位身着华贵布衣,长相秀气白净,另一位身着简单麻衣,略微显得有那么一些贼眉鼠眼。 这二人气度衣着,一眼便能让人看出是主仆俩。 车上布衣小少年嬉笑间,瞧见人群中一位略微年长自己稍许的少女正毫无顾忌直视自己,他面上笑意僵住。自有记忆起,身边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看他,那样无所畏惧地打量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虽然少女长相惊为天人,颇为好看,但如此直白直视,还是让他不适且不悦。 他身旁麻衣小少年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询问:“公子,你怎么了?” 樊尔见服车上少年目光扫视过来,顾不得礼数,伸出大掌按在琉璃后脑勺上,低声提醒:“别看了,周围人似是都怵怕那车上少年,你先前还嘱咐我不要招惹事端,怎的此刻自己却忘了。” 琉璃被他按的低下脑袋,不满道:“樊尔,你怎可碰我的头。” “抱歉,是我逾距了。”樊尔倏然收回手。 服车上布衣少年见人群中少女被旁边人按下了脑袋,面色稍微缓和不少,收回视线,回答身旁麻衣少年:“我没事。” 服车逐渐行远,直至消失在街道尽头,周围人才恢复自在。 那位爱闲扯的瘦弱商贩撇撇嘴,跟隔壁脸黑商贩小声嬉笑调侃:“咱们这位公子,每次出现在东市,总能让大家集体沉默。” 脸黑商贩冷哼:“他也就是命好,有幸生在王室。就他那目中无人的性子,要是在平常人家,他敢眼睛长头顶上,早一天挨揍八回了。” “嘘!小声一点!”瘦弱商贩忙急切提醒:“可别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咱们那位公子可不是能惹得起的。” 脸黑商贩清清嗓子,脸上虽有不服气,但嘴上却不敢再言语什么。 把两人对话都听去的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心里都已了然。 从两人这语气判断,方才那服车上小少年想必正是赵王幼子赵堰。 他们在邯郸城已有些日子,多少也了解到一些关于赵王室的情况。 现任赵王赵丹有三子,长子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前些年在战乱中出了意外,赵王悲痛之下迟迟不愿再立太子。二子春平侯德才兼备,品行仁厚,在赵国颇有威望,更是得赵王偏爱,有望被立为太子。 三子赵堰,与春平侯相差数岁,长相白净很是讨喜,自小便被宠着惯着。 长深日久,渐渐被养成了在外目中无人的脾性,惩治起人来手段狠厉,毫不犹豫。 听说这位公子堰,在父母兄长面前甚是会卖乖讨巧,时常讨的他们开怀大笑。可在外人面前却毫不掩饰本性,无权无势的普通黔首们每每在街市上见到他,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想到公子堰过往种种,樊尔庆幸:“还好他刚才没有与你计较,不然当街闹起来,我们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施法还击。” “你这话说的… … ” 琉璃嘴角耷拉下去,“怎么有种很憋屈的感觉!我们何时这般畏首畏尾过!” 樊尔无奈叹气,忍不住揶揄她:“谁让你不听劝,非要与嬴政母子有过多牵扯。若是真起争端,大不了我们一走了之,可那对母子怎么办?那公子堰定能查出你曾帮助过他们,怒火无处撒,遭殃的不还是嬴政母子。” 第40章 这话倒是点醒了琉璃,是啊,若是那公子堰方才刁难,还真不能正面冲突,她与樊尔尚且可以一走了之,可嬴政母子… … 秦军退兵还不足两月,兴许赵王会因所考虑不会真的要母子性命,但刁难吃苦头定是不会少。 “嗐~ ~ ” 琉璃长叹一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 低声呢喃飘进樊尔耳中,“想我堂堂鲛族继承者,自打来到陆地,活的还真是憋屈。” 听到那略带傲娇的语气,樊尔哭笑不得,大步跟上。 第023章 蓄意邀约 赵堰所乘服车远离东市,行驶过三条街道,前方右侧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位披头散发的男子,拉车的两匹棕色高头大马受惊之下嘶鸣着扬起前蹄。 马夫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平复马的情绪。 后面原本端坐的主仆俩惊慌之下死死拽住对方手臂。 “快快快,快控制住它们。”赵堰声音里蕴含着少年变声期常见的嘶哑,紧紧抱住他手臂的伴读也紧跟着重复一遍。 能为王室公子驾车的马夫,对付马匹自是有一套本事,很快便控制住两匹马。 那位披头散发的疯癫男子,被马儿嘶鸣声吓得跌倒在地,双腿抖如筛糠,站都站不起来。一双手胡乱摆着,口中念念有词:“不要索我性命,不要索我性命,我一生从未作恶,不过猎杀几只畜生而已,我不曾杀过人的,你若有怨气,就去找害你之人,千万不要缠着我… … ” “他在说甚?”赵堰问身旁伴读。 伴读跳下服车,上前凝神倾听片刻,回答:“看样子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吓得精神失常了。” 赵堰不耐一甩袖子,催促:“挡在前面真晦气,快把他拖到路边去。” “诺。” 伴读俯身辑了一礼,不由分说拉住男子手臂,便要朝着路边拖去。 男子眼露惶恐,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我不要去城郊密林,我不要去城郊密林… … ” 见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赵堰不免心生好奇,提起衣摆跳下服车,挑眉问:“城郊密林有何物?为何你不愿去?” 听到这个问题,男子口中呢喃停止,似是想起什么,他眼睛越瞪越大,似疯癫似恐惧,呵呵笑着。待笑够,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城郊密林看到鬼了,血红的眼睛,难听的哭声,可吓人了。” 说完这些,疯癫男子突然挣脱伴读的手,爬起来就跑,钻入巷子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赵堰嗤笑一声,转身回到服车上。 “胡言乱语,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若当真有鬼,战场上死那么多将士,怎么不见他们变成厉鬼找敌军索命。”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伴读笑容谄媚爬上车,连声附和:“那疯子疯癫言语不可信。” 待二人坐稳,马夫扬鞭驱马继续前行。 轻微颠簸中,那少年伴读,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转,想到一个整治人的点子。他歪嘴一笑,凑到赵堰身边,附耳道:“公子,你前些日子,不是曾因学术… … ” 因怕前面马夫听到,他声音越来越小。 赵堰凝眉聚神听完,才开口:“不妥,万一因此出事,君父怪罪下来,你来担着?” “公子方才也说了,这世上本就无鬼。”伴读怂恿:“若真有什么恶鬼作祟,那个疯子为何还活着,我看那人不过是老眼昏花,自己吓自己。上次他在学术上让公子那般难堪,公子何不借着此事吓他一吓。左右不会出人命,他不是一贯态度高傲,这次若是能吓得他失态,公子也算是出口恶气了。” 伴读这番话,让赵堰很心动。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瘪,若是能借机讨回来,多少能挽回些颜面。 心里一番纠结,他看向天边红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低声吩咐:“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你亲自上门拜访,就说本公子想要邀他后日午时在城郊密林比试剑术。” “诺!” 那少年伴读立时应下,小眼睛里全是狡黠之色。 热闹东市,人声鼎沸。 琉璃与樊尔约莫闲逛半个多时辰,终是不可避免遇见星知主仆。 星知笑容粲然,凑近樊尔:“隔很远,我便觉得背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樊尔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提起手里吃食给她看,“嬴政母子吃食不多,过来帮他们买些。” “你不必过多解释,我明白你先前不是有意拒绝我的。” “… … … ” 樊尔突然后悔多余解释那一句。 “行了!”琉璃实在受不了星知那痴情眼神,“我与樊尔先回… … ” “我们也要回去,刚好一起。”星知打断她道。 琉璃与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樊尔唇角无奈挂上一抹苦笑。 回到城北,天色已暗。 琉璃吩咐樊尔把吃食送去嬴政母子那边,她自己则揣着手先回去歇息了。 次日,天色阴沉,再次飘起雪来。 嬴政身板笔直跪坐在奏案前,垂眸默读着简策上的文字。 简兮怕他冷,煮了些热粥送过来。 “今日寒冷,快吃些热粥暖暖身子。” 嬴政双手捧过母亲递来的热粥,并未着急吃。 第41章 “母亲,你可有听闻关于父亲的消息,他何时才会来接我们?我想父亲,我想告诉他,我现在已能认识许多文字了。” 简兮看着外间大雪,半晌才微笑着摸摸嬴政面颊,宽慰他:“应是快了。” 她从母家那里得知,良人而今已被华阳夫人认作己子,想是很快便能稳固地位,只是不知到那时,他还能不能想起自己还有妻儿在赵国。 嬴政不再言语,默默吃完热粥。明知希望渺茫,他每日总还奢望一觉醒来父亲能来接他与母亲。 当时混乱中,父亲只是最后看了他与母亲一眼,便头也不回离去,那时他就该明白结果的。可… … 在无法离开这邯郸的日日夜夜中,总要有希望才能坚持下去。 而今身边有琉璃与樊尔,生存虽没有起初那么艰难,可他终究会长大,他们也早晚会离开。 嬴政垂目看着简策上,那些被琉璃特意圈起来的复杂文字,置于膝头的双手禁不住蜷缩。 这一刻,他突然不想那么快长大,虽然琉璃没说,但他也知道自己长大后,她就会离开。 大雪漫天飞舞,直到深夜才停歇。 琉璃裹着衾褥睡了一日,夜里再无困意,于是爬起来从玲珑袋里翻出一本神话故事来看。近来懒惰,她实在提不起精神研读人族著作。 临行前一晚,阿婆嘱咐她多带些术法典籍,兴许用得上,她敷衍着带了两本,其余全是神话故事集。 不知不觉晨曦将至,琉璃才惊觉竟看了一夜,她打着哈欠躺下,在心里埋怨故事太精彩,害得她忘记时间。 日夜颠倒,琉璃傍晚醒来,趴在牖楣上看樊尔扫雪。 简兮脚步匆忙冲进来,脸色煞是难看。 琉璃见状,朗声询问:“可是有事?” “政儿出事了!”简兮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肿。 琉璃猛然起身,肩头狐裘滑落脚边。 “又是哪个刁难他了?” “不是刁难… … ”简兮不等邀请,快步进屋,噗通一声跪在琉璃面前,“我想求你们帮我去救政儿。” 琉璃蹙眉拉她起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简兮用袖子抹着泪,说起晌午之事。 巳时,要去城郊的燕丹路过城北,因为顺路,他便带了些肉酱给嬴政母子。 言语间,他与嬴政提起昨日赵堰邀约他今日去城郊比试剑术。 燕丹剑术不精,常岳与明同本不同意他去赴约,可因当时赵堰那个伴读气焰十分嚣张,更是言语挑衅。 一向头脑冷静的燕丹忍无可忍,气恼之下便应下比试之约。常岳与明同亦是因为气愤没有多加阻拦,事后主仆三人后悔也无用,只能前去赴约。 嬴政与燕丹交好,当即便抓住他的手,要与他一起去城郊。 简兮深知不妥,忙委婉阻拦,可嬴政认为燕丹剑术不行,非要坚持一起去。 “政儿年幼,冲动不懂事,我拦都拦不住。我当时就不该妥协让他跟着去,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几人回来,情急之下便去寻找,可谁知… … 谁知… … ” 简兮说着突然哭出声来:“那城郊没有任何人影,我一路走,一路喊他们,都得不到回应,我是实在没法子,才想起来找你们。” 她极力忍住哭声,“秦国与赵国仇怨不浅,你说我的政儿是不是已经被… … ” “他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 … ” “不会的!”琉璃出声打断他:“秦军已退兵,他们没理由还要嬴政性命。况且燕丹是燕国太子,他们不可能连燕国也一起得罪。” “想来应是他们比试剑术之后,又去了其他地方。不如这样,我与樊尔去寻找他们,你在这里等着,万一嬴政回来找不到你,又该出去了。” 简兮本欲要同他们一起去寻找,可转念又觉得琉璃说的有道理,于是点头,对着主仆就要跪拜感谢。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琉璃及时拉她站起,安抚拍拍她的肩膀,匆忙与樊尔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院外,樊尔突然低声提醒:“如果他们去的是城郊密林,应是与狐妖有关。” 过去半月有余,琉璃都快忘记狐妖之事了。倘若嬴政他们遇到的是狐妖,她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樊尔拉住琉璃快步走远一些,严肃道:“事关狐妖,此事我们还需慎重考虑。” 第024章 不可不救 天边落日已隐去一半, 眼见着即将迎来黑夜。 琉璃回头望向远处庭院,那里有一位母亲还在焦急等待。樊尔顾虑颇多并未错,可相处这么久, 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在, 若真因不想招惹事端而放弃寻找, 她心里着实难以安生。 “少主!” 见她若有所思,迟迟不表态, 樊尔禁不住复又提醒:“莫非你忘记鲛皇君主昔年历练中所遇狐妖了?那只狐妖曾颠覆一代王朝,可见狐妖是多狡诈难以对付。万一密林中的狐妖亦不是善茬,我们对付不得也就罢了, 可若因此为鲛族惹去祸端,就是我们的罪过。” 琉璃因他这话左右为难, 一边是种族安危,一边是教导许久的可怜男童。 初见时, 那孩子本就境遇凄惨,而今又遇性命之忧,她实在做不到放任不管。 细白手指蜷缩又松开, 松开又再次蜷缩,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下了决定。 第42章 “兴许这就是历练中必须经历的, 一切才刚开始,我们若事事都畏首畏尾, 那历练的意义何在!” 不等樊尔有所辩驳,她再次道:“况且, 我已答应简兮, 就没有食言的道理。樊尔,你莫要忘了, 万年之前我们先祖也是曾生活在这陆地上的人族。” 樊尔面色凝重,声音因压抑而略显沙哑:“你已为那孩子逗留邯郸不少时日,你是一族少主,是鲛皇继承者,怎可为一个人族孩童,不顾自己安危。” 他并非铁石心肠,可他更在乎的是琉璃,作为少主亲侍,护卫少主安全是他的责任。 琉璃抬眸直视樊尔,良久才轻叹一声。 “樊尔,我知你一直不喜我帮助他们母子,可… … 我起初既然答应嬴政教导他剑术,就不可反悔半途而废。我还未将所会剑术全部传授于他,怎可眼睁睁看着他陨了性命。” 君父虽从未明说历练核心是什么,但琉璃隐隐也能猜得出。 千年之前,君父踏足陆地之时同样正逢世道艰难,他自万千人中选择做那人的师父,后来那人推翻前朝暴·政,建立新的王朝,让受尽苦难的人们有了安生之所。琉璃想,兴许那就是历练之根本,也是意义所在。 而今诸侯纷争,战乱不断,这天下同样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乱世。 琉璃不知道嬴政是否是结束这乱世之人,她没有占卜他人命运的能力,可她愿意相信他是。 《孟子》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存在即合理,人族著作中既然有人能写出那样的真理,琉璃觉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初来邯郸之时,她就与嬴政颇为有缘。 樊尔见劝她不得,只得妥协:“既然少主坚持,那就由我独自前往城郊密林。” 语毕,他转身便走。 琉璃快步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无奈道:“我知你心有不悦,可也不必与我如此赌气。” “我并未赌气。”樊尔面容郑重严峻:“此去凶险与否未可知,理应我这个亲侍代你前去。” “我又怎可放心你独自前往,我说过的,我从未将你当做下属看待。”琉璃松开他手腕,“倘若那真是狐妖作祟,我们一起去胜算才会更大。” 樊尔想要拒绝:“少主… … ” 琉璃打断他:“我术法不比你低,你这般会让我觉得你在看低我。” “樊尔不敢!” 樊尔站姿僵硬,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他面露窘迫,琉璃哭笑不得拍拍他宽阔肩膀,“我信你不敢。落日即将消失,我们不能再拖了。” 就在两人争辩之际,天边红日又隐去不少,天色开始转暗。 主仆俩不敢再耽搁,趁着四下无人,施法掠上路边残破屋脊,朝着城郊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主仆俩顺利抵达城郊那条溪水附近。 冬日严寒,溪水已结了一层厚冰。 周围枭声阵阵,致使城郊更添荒凉。 琉璃与樊尔深一脚浅一脚趟雪前行。 “入夜之后,温度似是更低了。”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解下身上狐裘,欲披在她身上。 琉璃后退一步,推开他的手:“不必,我身上有,这狐裘本就沉重,你再给我披上一层,怕是在这雪地里行走会更加艰难。” 樊尔犹豫片刻,才缩回手。 地面积雪甚厚,主仆俩行走不便,累出一身汗来。 琉璃用手背擦擦额头,突然想起一事。 “我们披着狐妖子孙的皮毛去见狐妖,会不会不太妥当?” 乍听到这个问题,樊尔脚步不由一滞,垂眸看向肩头松软的狐狸毛。 “那,是否要将这狐裘暂时弃之?” 琉璃搓搓手,揣进袖子里,这雪夜着实寒冷,若是弃了狐裘,怕是走到地方也被冻得还不了手,只剩挨打的份。 思忖再三,她裹紧身上狐裘,“不弃,怕什么,我们这是买的,又不是亲手猎来的,那狐妖难不成还把仇怨赖在我们头上。” 这傲娇语气让樊尔紧蹙眉头舒展不少,他大步跟上,与琉璃并排而行。 约莫三刻左右,主仆俩终于抵达密林入口。 深冬,枝头已无任何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横亘交错,密密麻麻展现在他们眼前。 林中隐约回荡着枭声,凄凉感更甚。 琉璃自玲珑袋中翻出自己的忆影剑挂在腰间,因有樊尔在身边,她一直未曾拿出过自己的剑。 用力握握剑柄,她步履坚定,“走吧。” 樊尔快步走到她前面,戒备注意着四周。 “一切有我,少主紧跟我身后即可。” 琉璃瘪着嘴跟上,但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发觉自打来到陆地,在你眼里,我成了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废物。” 樊尔面上一热,尴尬解释:“我没有把少主当做废物… … ” 后面跟着的琉璃还欲开口,突听前方有凄厉风声传来,疾风裹挟着地面积雪凝聚出一道雪柱,犹如飞龙盘旋而上,呈飞天之势。片刻之间,周围又凝聚出数十道雪柱。 第43章 “看来真的是有妖作祟,而非鬼魂。” 琉璃呢喃出声,这明显是术法而为,鬼魂是不会术法的。 樊尔腰间赤星立时出鞘,呈戒备之态。 凄厉风声大作,趋势着雪柱向着主仆俩周围聚拢。 琉璃转身背对着樊尔,右手紧紧握着忆影剑,双目注视着周围雪柱。 就在她凝神之际,雪柱之后陡然显现出无数双红色眼睛,伴随着尖利鸣叫,似是婴孩啼哭。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近,琉璃捻诀,身体腾空,周身瞬间凝聚莹白色灵力。她身后的樊尔亦是捻诀施法,周身灵力大盛。 主仆俩同时将手中萦绕着灵力的剑向着面前滚动的雪柱劈去,在灵力撞击下,前后两道雪柱顷刻倒塌,化为碎雪落于地面。 琉璃与樊尔再次凝聚灵力于剑身,向着其余盘旋而来的雪柱劈去。 看着一道道雪柱在灵力之下逐一被击灭,琉璃信心增加不少。 来时,她是有过担忧的,万一狐妖有上千年修为,以她与樊尔的灵力,恐难以应付。 而今看来,那狐妖也不过如此。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数十道雪柱尽数被击散。 琉璃与樊尔降落地面,逡巡周围那些泛着红光的眼睛。 就在他们准备施法对付那些眼睛之时,半空中突然响起娇俏笑声,两人同时抬头去看,只见一位身着白衣、长相妩媚的女子翩然降落,双足裸着踩在雪中也不觉寒冷。 女子长发坠地,那双妖冶双眸里是戏谑之色。她似是没有骨头般依靠在一颗百年树干上,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嫣红嘴唇。 不等主仆俩出声,她勾动唇角,笑呵呵道:“真稀奇,竟是小鲛人。” 轻而易举被识破身份,琉璃下意识看向自己那双与人族无异的双脚。 女子看透她的心思,轻轻‘哎呀’一声,“不用怀疑,我能嗅出你们血液里的味道。” 琉璃惊觉自上而下打量她,目光快速略过她那双半露不露的雪白双腿,她还从未见过有女子衣着如此大胆。想起身旁还有樊尔,她忙伸手去遮他眼睛。 柔软手心乍一覆上眼皮,樊尔禁不住眼睫颤动,那浓密长睫轻轻滑过琉璃手心。 看到琉璃这动作,女子低笑出声,随手拉过衣摆遮住双腿。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与你争抢这小少年。” 被误会调侃,琉璃不免有些尴尬,讪讪松开手背于身后。 樊尔耳根泛着红晕,幸好是暗夜,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二位小鲛人,你们是为何而来?”那女子把玩着鬓边发丝,漫不经心问。 琉璃上前一步,尽量心平气和:“不知你可曾见到三位少年与一位孩子误入这密林?” 女子轻轻挥动衣袖,短暂模糊景象在琉璃与樊尔眼前浮现,画面中正是昏迷的嬴政与燕丹他们。 “你把他们怎么了?”琉璃急切追问。 女子调皮一笑,冲她眨眨眼睛,“自是吃了。” 突听这话,琉璃下意识举起手中忆影剑直指那妖媚女子。 女子施出一道灵力,轻轻压下忆影剑尖,“瞧把你吓得,你这小鲛人还真是年少无知很好骗。” 樊尔终于开口:“既然你无害人之心,还请放过他们。” 女子并未就他的提议回应什么,而是好奇问:“你们鲛人都是这样一幅好皮囊吗?” 听闻这话,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回答。 女子突然长叹一声,仰头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树枝。半晌幽幽开口:“你这小鲛人与琉年那厮长得可真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琉璃下意识摸向自己眉眼,“你认识我君父?莫非… … 你是千年前颠覆那个王朝的狐妖?” “胡说八道!” 女子娇俏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后世的无知小娃娃,真会抹黑,我何时颠覆那个王朝了?天意如此,与我有何干系!” 似是想要倾诉,她施法幻化出三个木墩,邀请琉璃与樊尔坐。 主仆俩将将坐下,就听她道:“一个王朝没落衰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些人族懂什么,自己无用,却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自古祸乱世人的都是掌握权利的男人,而非女人。” 琉璃与樊尔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于是只能默声不答。 “对了,你说琉年是你君父,他何时娶妻的?” “五百年前。”琉璃也不瞒她,这狐妖想必就是君父当年认识的那位。 “我还以为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样子,一生都不会动心不会娶妻呢!” 女子挑眉轻笑,问主仆俩:“我叫思鸢,不知二位小鲛人叫什么?” 琉璃愕然:“你不是名叫妲… … ” “那是我当时历情劫时的人族称谓。”思鸢打断她,解释:“当时我只是普通人,可不是你口中颠覆王朝的狐妖。” 琉璃悄悄看了一眼她身后悠闲晃悠的六条尾巴,君父好像是说过那狐妖有两个身份,当时她不懂那是何意。现在听思鸢这话,她才恍然明白她经历过两世。 思鸢顺着她的视线,侧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尾巴,而后倏然收起六尾,面上故作妩媚的嬉笑消失了。 第44章 “其实我并不是妖,我是神族之狐。” 见琉璃眼露好奇,她斜倚着树干靠坐着。 “不如,我跟你们两个小娃娃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与樊尔对视片刻,琉璃点头,见不到嬴政他们,左右是走不掉的。 思鸢看着树梢上那轮圆月,思绪飘回到三千年前。 神族种族众多,九尾白狐是其中之一。 思鸢出生之时却只有六条尾巴,是个残疾狐狸,她的父母为她寻遍神族医官,却无医治之法。 不过好在思鸢天性乐观开朗,并未因自己只有六条尾巴而苦恼,更是时常宽慰父母不必为自己忧虑,甚至劝他们为了传承再生一个。在父母言辞拒绝她的提议后,她便不曾再提起过。 无论神族亦或人族,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心忧的。 数百年来,父母始终坚持四处寻医官,思鸢觉得他们能有个念想也好,每次都乖乖配合治疗。 可残疾就是残疾,又不能凭空长出三条尾巴来。 长而久之,父母似乎是倦怠了。从最开始的每月寻医官回来,到每年寻医官回来,再到每十年,百年,千年。 直到,思鸢一千岁。 在她一千岁寿辰上,父母唯唯诺诺告诉她,她即将要做姐姐。 思鸢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说:“真好,我早劝你们再生一个,你们终是听进去了。” 她笑容很灿烂,心里却很酸楚。起初她是真心想劝父母孕育子嗣,可年深日久,当她习惯父母满心满眼全是自己之后,父母却突然告诉她要当姐姐。 在听到那个消息时,思鸢心里第一反应是惶恐,她是个残疾狐狸,日后父母有了健康的孩子,兴许便会渐渐开始嫌弃她。 想到日后有可能被冷落,她就有些想哭。 寿辰宴结束,她悄悄独自躲在山林,大哭一场。 六十年之后,妹妹顺利出生,是个特别健康的小狐狸,软软糯糯,十分可爱。 父母很疼爱妹妹,时常抱出去显摆自己女儿有多可爱。 忧虑之事尘埃落定,思鸢突然就释怀了。父母拥有健康子嗣,不必每日愁眉苦脸,她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那样温馨场景,不正是她所希望的! 悠悠岁月,不知不觉思鸢已有一千八百岁,依照神族规矩,她需得到人族历劫。 而每个神族所历之劫都不一样,有的需要历劫亲情,有的是友情,有的是事业… … 而狐族需要历的是情劫。 由于思鸢是残疾,修行缓慢,她还未来得及学会何为魅惑之术,便被丢到了人界。 人族有个苏氏部落,思鸢历劫身份正是族长之女妲己,自小就生的灵动貌美。 随着她逐渐长大,身边时常围绕着不少少年儿郎献殷勤,并不懂男女之情的她只觉得那些少年令人厌烦。 在她及笄之后,苏氏族长便开始为她张罗婚事,部落里模样周正的儿郎让她选了个遍,却无一满意。父母一向疼爱她,也未逼迫她从中选一个。 同年初秋,部族被入侵,族人们死伤惨重。 一向疼爱妲己的苏氏族长,为保全族人性命,忍痛将女儿与牲畜一起献给敌军,只因他从那帝辛眼中看出他对自己女儿的喜爱。 而满心恐惧的妲己,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都只有怨恨。作为族长之女本该为了一族牺牲,可年仅十五岁的她,还是小女儿心态,哪里承受得起被亲生父亲送人。 被带回殷都后,帝辛并未为难妲己,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不愿之事,后来更是不顾反对,立她为后。 人心是最容易被感化的东西,兴许是帝辛无尽的好与宠溺,也兴许是妲己释怀,她最终还是放下一切,接受了那个面像有些凶的男子。 她觉得他虽然长得凶,但五官还是俊朗好看的,至少比苏氏部落中那些少年儿郎好看不少。 商王朝早已从内里腐败,世人无人可怨,于是把一切都归咎道貌美的妲己身上,口口相传,已经没人在乎真相。 他们编撰她祸国,干涉朝政,才导致商王朝的衰落。 帝辛为了制止流言,大肆残杀那些造谣之人。 也正因如此,世人更加认为是妲己用美貌蛊惑帝辛滥杀无辜,她有苦难言,整日郁郁寡欢。 在儿子武庚出生的第三年,苏妲己结识了一位长相绝美的男子。 那位男子愿意相信她不是祸国之人,并且宽慰她不要在意外界传言。 直到国破家亡,死去的那一刻,妲己仍然记得那些话。 “一个国家的衰败不是一日而成,而那些人之所以把责任归咎到女子身上,不过是为无能为力找的借口罢了。” 死后回归神族,思鸢记起前尘旧事,她觉得自己在人族的一生太过失败憋屈,着实有失神族体面。苦恼多日,她决心再去人族。 最后她不顾父母阻拦,执意离开神族,踏足那个新的王朝。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个绝美男子叫琉年,是鲛族继承者,而那位新任掌权者竟是他的学生。我曾质问他,从始至终是否都是有意蓄谋,那些暖心之言是否也是虚情假意。可他却告诉我,王朝更迭,本是平常之事,让我不要执着,他也一直深知我不是祸国妖后。” 第45章 思鸢悠悠长叹,声音蕴含凄凉。 “后来呢?”琉璃好奇追问。 “后来… … ” 思鸢嗤笑:“我与你君父打了一架,他虽是处处让着我,不过因他身边有樊胤在,我也没占上风。” 当年两败俱伤后,思鸢以为琉年主仆俩重伤不治,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悄无声息死了。没想到他们竟然顺利回到鲛族,转眼间子嗣都这么大了。 “所以… … ”琉璃低声问:“你恨我君父?” 思鸢瞅着那双与琉年如出一辙的眸子,许久终是摇头。 “我恨他作甚!他说得对,一个王朝的衰落不是一日而成,商王朝从繁盛逐渐走向衰落,覆灭是迟早的事。帝辛没错,妲己也没错,要说到底是谁错了,我也不知。可能是命运?亦或许生在末代就该背负千世万世的骂名。” 她眼神茫然空洞,没有丝毫痛苦。 “说起来憋屈,不过一场情劫,却没落个好名声。” “既然你都明白,你为何不回神族?”琉璃问。 思鸢那嫣红唇角耷拉下去,苦涩一笑:“不想回去,妹妹完美无缺,父母很喜欢她,我似是多余的。” 琉璃没有兄弟姐妹,无法对她感同身受,憋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 作为活了几千年的狐狸,思鸢很快抛却那些萎靡情绪。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是琉年之女,必定亦是来人族历练的,我将近千年未出过这林子,可是外面又乱起来了?” 琉璃点头:“战乱似是已持续数百年。” 思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密林深处,“你们主仆冒险来我这里要人,莫非那四人之中有能结束乱世之人?” “不知。” 琉璃诚实回答,燕丹看起来不像,而嬴政连家国都回不去,她虽希望他是,可希望并不是希望了就能成真的。 见她不像假装,思鸢好奇:“既然不确定,你们主仆又何必冒险来救?” 琉璃不答反问:“同样是生命,不确定便不能救了?” 思鸢眉头动了动,面露不悦:“你这孩子,真是没礼数,定是像你母亲,你君父当年可不会如你这般。” “… … … ” 琉璃无语片刻,为母亲辩解:“我君母最知礼数。” 思鸢斜了她一眼,无趣撇撇嘴。 “想让我放过他们也可以… … ”她尾音故意拉长。 琉璃明白她是想谈条件,于是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条件是什么?” “帝辛魂魄被封印在王室宗庙,我要你去解开他的封印,放他去轮回转生。” 不等琉璃疑惑出声,她便解释:“当初封印帝辛魂魄的正是鲛人血,琉年不现世,只有你这个至亲能解除封印。” “是我君父封印的帝辛?”琉璃惊愕起身。 思鸢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他,可后来辗转才得知是人族术士,他们偷走了琉年的鲛人血,用来封印帝辛魂魄。” 琉璃没有经历过当年,她不知帝辛为人究竟如何,脾性又如何,这狐妖突然提议让她去宗庙解封魂魄,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第025章 救出四人 凝眉沉吟许久, 琉璃也未从思鸢脸上看出任何异常。 “历史上,帝辛名声并不好,你是真心想让他去轮回转生?还是另有图谋?” 听到如此质问, 思鸢不由失笑, 她细长眼尾挑起, “我曾听闻鲛人族生性单纯,怎的你这小鲛人警惕心这般重!” 琉璃并未反驳什么, 鲛人只是与世无争,并不是生性单纯。 这世间似乎只有寿命短暂的人族才会有欲.望、野心,寿命很长的神族、鲛族、蝾螈族反而心态平常, 不喜争抢,亦不在乎身外之物。 纵观历史长河, 战争多是发生在人族之间,每过几百年便要迎来乱世。 九州分分合合, 王朝更迭,心狠之人最终才更容易踏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想到嬴政的执念,琉璃突然有些害怕他最后会变得为了权利而不择手段。 耳畔陡然响起思鸢一声悠长叹息, 婉转而低沉:“他是因我才被封印了魂魄, 千年过去,他仍然迟迟无法转生, 我心里亦是愧疚至今。” 琉璃望向她那深不见底的妖冶眸子,想要分辨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然而那里面却只有茫然的伤感。 “真的… … 就只是如此简单?” “本就如此简单,是你想复杂了。”思鸢缓缓起身, “只要你答应, 我便放过那四个孩子。” 不待琉璃应答,一直沉默的樊尔上前一步, 急声阻止:“不可!狐狸大多奸诈狡猾,还望少主三思。” 思鸢挑眉睨了樊尔一眼,不悦:“你这小鲛人,应是第一次来陆地,为何对我们狐狸偏见如此之大?” 樊尔冷眼看她,嗤声道:“谁知道你是何目的!” “你这小鲛人… … ”思鸢脸色不由沉了沉,原本妖冶的眸子显现犀利。 生怕樊尔再说什么惹怒狐狸,琉璃不动声色拽住他袖子。 樊尔侧眸看她,乖乖闭上嘴。 琉璃抬头看向夜空月色,时下已是深夜,怕是简兮早已等急。思忖须臾,她手指蜷缩,面容严峻直视思鸢,态度十分坚决。 第46章 “我可以答应你解开帝辛封印,不过,你要先放过那四人。” “那可不行!”思鸢当即拒绝:“万一你这小鲛人骗我。” “我,从不食言。”琉璃郑重承诺。 思鸢暗自记下他们身上的味道,纵使对方食言,她亦能寻着气味找到二人,绑了拖去宗庙。 心里打定主意,她佯装勉强同意:“行,我暂且信你一回。” 樊尔蹙眉握住琉璃手臂,张嘴还欲劝阻。 琉璃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安心。 嬴政他们固然没有鲛族重要,可也是鲜活的四条生命。思鸢既是来自神族的九尾狐一族,品行应是不坏。她相信,九尾狐族能位列神族至今,定不是人界狐狸可比的。 两相思量,她愿信思鸢没有其他目的。 幼时,琉璃曾听阿婆说过,人死后,由于阴阳两隔,是以那些鬼魂无法接触到人,魂魄就算无□□回转生,也只是四处游荡,不会害人。 想是,思鸢是真心想让帝辛去轮回转生,毕竟他们上一世曾是夫妻,并且孕育过一个孩子,应是多少都有感情在的。 思鸢眼眸流转,瞅着樊尔那只紧握琉璃手臂的手,‘啧啧’两声:“你们两个小鲛人,该不是在用什么密语算计我吧?” 闻此话,琉璃推开樊尔的手,表情坦然:“我们鲛族从不做阴险之事。” “那便好。” 语毕,思鸢尖锐指尖微动,前方屏障散开,嬴政、燕丹他们此刻正躺在冰凉的积雪上。 琉璃朝樊尔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去把昏迷的四人装进玲珑袋带出去。 樊尔会意,解下腰间玲珑袋,走向昏迷的四人。 就在主仆俩转身欲走之际,思鸢喊住他们:“小鲛人,你何时兑现承诺?” 琉璃回身,把冰凉的手揣进袖子里,“近来天冷,可否等一等?” 思鸢知道鲛人体温低最是怕冷,也没过于强迫。转而道:“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静默与樊尔对望一眼,琉璃才朗声回答:“我叫琉璃,他叫樊尔。” “琉璃… … 樊尔… … ” 思鸢呢喃重复一遍,随即恍然,凝望着主仆俩走远,许久她才轻笑一声:“原来竟是琉年与樊胤的后代,千年过去,新的历练开启,新的王朝… … 想必也即将到来。” 主仆俩踩着来时脚印走出密林。 琉璃左右环顾,找了一个比较陡峭的位置,吩咐樊尔将四人放出来,伪造成是几人失足跌落昏迷。 樊尔解下玲珑袋将四人放到琉璃指定的位置。 四个人面颊上均有擦伤,昏迷不醒的嬴政仍然死死抱着那把木剑。 “少主,是否要拿走四人今日记忆?”樊尔问。 琉璃摇头,低声道:“不用,那思鸢很谨慎,前几次一直伪装为鬼魂作祟,想必这次亦没有在四人面前露出真身,我们只需佯装成在此处寻到失足跌落而至昏迷的他们。” 语毕,她剑尖拄地,走到四人横躺的位置,蹲下先是清清嗓子,才故作急切开口:“政儿,快醒醒… … ” 感受到侧脸上轻拍的温凉手掌,嬴政终于掀开沉重眼皮。入眼即是挂在梢头的圆月,以及琉璃伸过来的脸。 “你终于醒了。”琉璃假装松了一口气,拉他起来。 嬴政坐起身,以掌抵额,脑中混乱记忆闪过,他用力甩甩脑袋,抬眼环顾。 在看到不远处躺着的燕丹时,他一骨碌爬起来,惊呼一声“燕丹”的同时,踉跄着扑了过去。 “燕丹… … 常岳、明同… … ” 在他大力晃动下,燕丹终于有了意识,清醒过来。 明同与常岳毕竟侍卫出身,早一步清醒过来,两人顾不得自己,连滚带爬扑到燕丹身边。 “太子!” “太子!”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出口。 看清周围,燕丹面上紧张褪去不少,但还是忍不住问:“那些红眼睛究竟是何物?莫非是鬼?” “是狼群!”琉璃脱口而出:“你们遇到的应是狼群。” “可… … ”明同面露狐疑:“既是狼,它们为何没有吃掉昏迷的我们?” 那些话说出口时,琉璃没有想那么多,面对质问,她一时哑然。 樊尔上前言简意赅解释:“是我与少主及时赶来救了你们,嬴政母亲见你们迟迟不回去,便找到我们。” 四人默然相互对望一眼。 燕丹扶着树干起身,懊恼道:“都怪我,我不该冲动应下邀约,更不该带上嬴政一起。” 琉璃想说,幸好你带上了嬴政,不然谁会知道你们一直没有回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说这种风凉话没有必要。 于是提醒:“夜已深,还是先回去吧。” 时下已至夤夜,确实不可再耽搁。 琉璃拄着剑,把嬴政拉上陡峭斜坡。 后面燕丹主仆三人也紧跟而至爬了上来。 一行人,披月前行,均都步履匆匆。 嬴政毕竟还是孩子,慢慢被落在最后。 琉璃放慢脚步,牵住他手腕,询问:“可是走不动?” 第47章 “能… … ”嬴政气喘吁吁,似是想要证明自己,故意迈了一大步,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琉璃及时扶稳他,喊住樊尔:“你来背着他。” 樊尔虽有不悦,但还是屈膝蹲下。 嬴政趴在樊尔背上,双臂箍在他胸前,“谢谢你。” 听到那声疲倦道谢,樊尔面色柔和不少,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已有亮光,几人才终于赶回城南。 简兮早已心急火燎,看到樊尔背上熟睡的嬴政,她捂住嘴巴,差点哽咽出声,两行清泪沾湿掌心。 樊尔侧身,轻柔将嬴政放到简兮怀里。 这个时辰,巡城军已经换岗。 燕丹婉拒简兮邀请,带着明同与常岳快步向着城北而去。 目送母子俩回到隔壁庭院,琉璃才打着哈欠,裹紧身上狐裘,快步走进院子,钻进正屋。 外间风声大作,呼啸着似是想要挤进每一处缝隙。 赵堰在黑暗中裹着衾褥,缩在床榻角落,眼睛圆睁,那尖锐风声让他无比心慌。 骗燕丹他们进密林时,他是满心欢喜的,可听到林间那凄厉叫声后,他又顿生后悔。 嬴政也就罢了,他本就是被自己父亲丢弃在邯郸的。可燕丹不一样,他是燕国太子,为两国交好而来,若是因此陨了性命,燕国定会借此联合他国讨伐赵国,届时君父定不会再惯着,必会对他严惩。 想到那些,赵堰下意识摸着自己脖颈,不住咽着口水,心里慌得要命。 就在他东想西想之际,外面又是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吓得他一个激灵,身上衾褥裹得更加紧。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终于亮起,赵堰掀开衾褥跳起来,来不及套上布履,便跑了出去,大声喊来伴读屠中,让他带上一支精锐将士前去寻燕丹。 屠中心里亦是后怕,连连点头,转身就跑。若真出事,赵王又不会动自己儿子,到时还不是把罪责都推到他这个伴读头上。 燕国安插在赵国的细作,时刻都在注意着燕丹动向,在他出事后立刻便传了消息回去。 时下乱世,各国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上升到国家层面,更何况燕丹是一国太子。 燕王收到消息后震怒,当即派遣丞相栗腹出使赵国。 赵王宫,恢弘大殿上。 栗腹双手揣于袖中,胸膛挺得笔直,面色十分难看。 “我燕国为两国邦交,将太子送来邯郸,赵国竟纵容公子堰残害我燕国太子,敢问赵王,可是想要撕毁盟约,兵戎相见?” 赵王端坐上方王座,垂眸看着下方栗腹,在听到那最后高声质问时,他抬手摸了摸嘴边胡须。 为在使臣面前不失威严,他故意挑起眉梢,面容严肃。 “丞相说笑了,燕太子初来邯郸,寡人便亲自下召要对太子依礼待之,我赵国上至公子臣子,下至城内黔首,无一不对太子恭敬有礼。” 栗腹脸色更加难看,赵王这话确实不假,当时为表重视,他是亲自下了召。可而今… … “公子?臣子?”栗腹冷哼:“敢问赵王,公子堰设计陷害我燕国太子,是何居心?” 赵王面露不悦,但也没好发作,朝一旁宫正挥了挥手。 宫正会意,立刻小跑着出了大殿。 不消片刻,两名将士便压着屠中走进大殿。 少年面如死灰,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赵王指着屠中,对栗腹道:“小儿年幼无知,寡人已查明,一切均是这个伴读从中蛊惑,教唆小儿。” 第026章 大殿争辩 栗腹回身向后看去, 那瘦弱小少年正被两名高大将士左右钳制着,因为胆怯而肩膀瑟缩,一张脸毫无血色。 不用想, 他也明白赵王是何意, 可他还是明知故问:“一个小小怯懦伴读, 怎能左右一国公子的言行?赵王莫不是想要搪塞了事?” “瞧丞相这话说的,寡人不是说了嘛… … ” 赵王走下王座, 态度亲和不少。 “堰儿年幼单纯,身边常年跟着这个伴读,没接触过其他人, 自是容易被他言语蛊惑。丞相看看他这贼眉鼠眼相,定是从小就心术不正, 才会做出蛊惑主子之事。” 言语顿了顿,他又道:“倘若丞相不放心, 寡人可将他交于丞相处置,不知丞相意下如何啊?” 听到这话,屠中‘噗通’跪倒在地, 脑门用力磕在地上, 心里纷乱如麻,想到昨日王后的威胁, 他身体颤抖,恐惧非常。 但他还是只能认命大喊:“大王, 我错了!我不该因燕太子让公子在学术上难堪,就言语蛊惑公子陷害燕太子, 此事与公子无关, 全都是小人挑唆,都是小人从中挑唆。” 栗腹眉心沟壑加深, 气愤上前朝着屠中身上狠狠踹了一脚,他自己差点扬倒在地。 一旁宫正忙上前扶稳他。 “你这小崽子!学术上难堪就可害人性命吗?自家公子学术不精,你就教唆他杀人?作为公子伴读,要你何用!” 这一通吼出来,栗腹气的心口生疼,他不得不皱褶一张脸捂住胸口,以防自己气闷之下昏厥过去。 屠中倒地,满脸恐惧看着他,皲裂嘴唇颤抖不止,一句话都不敢说。昨晚王后威胁他揽下所有罪责,否则就诛他全家,起初本就是他出主意让公子整治太子丹,哪里还敢有任何反抗。 第48章 事情闹大,屠中心生悔意,也隐约明白自己的下场。此刻置身大殿,年仅十三岁的他,满心只剩恐惧害怕。他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笞刑,还是更重的刑罚,亦或是丢了小命。 栗腹忍不住又踹了屠中一脚,愤怒甩袖,对赵王匆匆辑了一礼,态度强硬:“这伴读固然要惩治,可谋害我燕太子的是公子堰,还请赵王不要拿年幼说事,他不是三岁小儿,更不是痴儿,理应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责任。” 赵王神情一凛,眼神犀利盯着栗腹。 胸膛起伏间,他转身大步走回王位,直到坐下,才冰冷开口:“那,丞相想要如何?难不成想要我儿性命不成?” 栗腹刚想张嘴,就听赵王朗声道:“寡人一生有三子,长子已在战乱中陨了性命,暂且不提次子,幼子长到十三岁,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他又哪里知道后果之严重!燕太子并无性命之忧,丞相在这大殿之上咄咄逼人,莫不是想要寡人弑子?” 栗腹面色涨的通红,上前一步,坚决不退让:“不论是否有性命之忧,亦不可抹去公子堰谋害我燕太子之心。” 赵王被气笑了,苍劲笑声回荡在大殿,一掌拍在面前奏案上。 “看来,丞相是想要逼着寡人弑子啊!若想让寡人弑子也可以,那就请丞相先让你们太子自刎,方可一命抵一命。” “你… … ” 栗腹被气的嘴唇颤抖,却不知该反驳什么。 “丞相莫急,寡人这就为你们燕太子主持公道。”赵王眼神一转,看向地上屠中,声音威严冰冷:“你们两个,把他拖出去斩了。”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 ” 在声声呼喊中,屠中被硬拖出去,最终在一声惨叫后,彻底没了动静。 赵王眼神散漫看向栗腹。 “不知丞相可还满意这结果?” 栗腹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甩袖走出大殿。 赵王拇指与食指捋着嘴角两边的胡须,在后面朗声道:“丞相慢走,寡人就不相送了。” 听到这话,栗腹大力一甩袖子,双手背于身后,脚下步子走的飞快,生怕慢一步会被赵王气死。 城南主道街巷尽头,幽静庭院内。 燕丹端坐在茅亭下,垂眸看着案上简策,午后日头斜斜洒在他身上,照透那对耳朵。 栗腹下了服车,直直冲进庭院。 明同与常岳听到错乱脚步声,同时拔出腰间长剑回转身。在看清是许久不见的丞相时,两人纷纷收回剑,双手虚于身前,恭敬行礼。 “见过丞相。” 栗腹无暇理会他们,随意摆摆手,大步走向燕丹。 燕丹早已起身,身姿挺立站在茅亭下,对着丞相远远行礼。 “公子可有受伤?”栗腹拉起他的双臂左右查看,脸上皱纹皱成一团。 “丞相放心,我无碍。” 燕丹淡笑,颧骨上已结痂的擦伤因那笑容而微微向鬓角拉扯。 栗腹心疼摸向那疤痕,眼露心疼:“为了燕国,让太子受苦了。” “丞相不必自责,作为一国太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在赵国很好,还请您帮我带话给父母,让他们不必为我忧心,特别是我母亲。” 燕丹说着邀他坐下。 “公子放心,老夫定会把话带到。” 栗腹提起衣袍,在对面跪坐下来。 一声长叹之后,他脊背都佝偻不少,花白的胡子轻颤。 “老夫无能,没能为太子讨回公道。那赵王太蛮横,竟拿区区一个伴读性命应付我,想我燕国王室亦是周王族血脉,若搁以前,他赵国算什么… … ” 若搁以前?燕丹唇角不由向下,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诸侯纷争持续多年,周天子形同摆设,更何况是日渐衰弱的燕国。 他很想要劝一劝激动的栗腹,可话到嘴边,又放弃了。丞相年岁已大,让他抱怨一番,总比憋在心里要好。 暖阳下,燕丹但笑不语,静默聆听对面老丞相愤慨激昂。 与此同时,荒凉城北。 “母亲,我学术上有一处不懂,要去隔壁找姐姐请教。” 嬴政抱着一卷简策与木剑,不待简兮应答,便急匆匆跑向外面。 “跑慢一些,别摔了。” 因上次城郊擦破脸颊与手臂,简兮便总怕嬴政再磕着碰着,时刻都要提醒。 嬴政应了一声,身影消失在院外,确定母亲看不见后,他才拿出藏在衣襟里的木剑。 自从上次被救回来,母亲抱着他大哭一场,就开始隐隐表现出不想让他继续学习剑术。他知道母亲是怪他逞强跟燕丹去城郊,怕他学的越多,日后更不懂收敛。 他现在很怕母亲的眼泪,父亲不在身边,他不想母亲再为他忧心。 未免母亲担心,他只好悄悄抱着木剑跑去隔壁院子找琉璃。 嬴政想,待时日久了,母亲总归会释怀,会明白他只是想要有自保以及保护她的能力。 他握住剑柄,手腕反转,蹦跳着向前,使出一招半式。 原本空旷荒凉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三个高大男子。 三人清一色高马尾,青灰色布衣。 第49章 领头男子名为星言,生的浓眉大眼,山根挺拔,面庞棱角分明,虽然看起来俊朗不凡,但面相却有些凶。 他远远看到嬴政使出的剑式,脚步一顿,而后快步迎上去。 后面两人反应敏捷,大步跟上。 三人身材魁梧,步履生风,嬴政见他们面容冷冽,不似好惹,下意识后退几步。 星言怕吓到他,咧开嘴角微笑。 那笑容让嬴政心里生寒,他握紧木剑,佯装淡定问:“尔等是何人?” 星言为显亲和,屈膝弯腰蹲下,尽量柔声问:“你这剑术是何人所授?” 嬴政将木剑藏于身后,警惕反问:“你问这个做甚?” “我可能认识授予你剑术之人。”男子说着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嬴政反应迅速后退数步远离他,眉头深锁。 星言手僵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收起,身后便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二少主?” 嬴政看到琉璃,快步跑过去。 星言手掌撑着膝盖起身,“我果然没看错,这孩子虽然剑术不甚熟练,可以隐约能看出是你教的。” 琉璃没有与他探究剑术,而是问:“你来找星知?” “对!” 说起此事,星言不由叹气:“长兄放她离开,事后君父震怒,严惩长兄,命我前来将她寻回。” 琉璃怕说多,嬴政会听出端倪,没再多问,回手指向一处院子。 “你妹妹在那里。” “多谢!” 星言感激颔首。 目送三人进入院子,一直不曾开口的樊尔,默默松了一口气。 琉璃睃了他一眼,牵着嬴政走进院子,声音悠悠飘进樊尔耳朵。 “有星言在,你可以放心,他不会如大少主那般心软,星知这次会被带走的。” 樊尔紧抿唇角,跟进院子,没有言语。 嬴政仰起脑袋,问琉璃:“我可不可以试一试你的剑?” 上次在城郊雪地里,他无意中看到过她手中拿着一把剑,虽是暗夜,但他也能分辨出不是樊尔的赤星。 “你现在还小,不能试用真剑。” 忆影剑在玲珑袋里,琉璃不好当着他的面掏出来。 被拒绝,嬴政面露失望,但也没有执拗坚持。 第027章 连夜绑走 瞧见嬴政嘴角耷拉下去, 琉璃拿出一块蔗糖给他。 嬴政摇头,张开嘴巴指给她看。 “我掉了一颗牙,母亲说在新牙齿长出来之前, 不可以吃糖。” 鲛族自第二代起, 幼齿只会随着年龄成长而逐渐坚固, 并不会脱落换新齿。 琉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孩童换牙齿,她惊奇拖住嬴政下巴, 俯身观察他那光秃秃的牙床。 “真神奇… … ” 嬴政嘴巴半张,怔怔与她对视,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樊尔故意大声咳嗽, 以此提醒琉璃露馅。 琉璃反应过来,松开嬴政下颌, 讪讪解释:“我记不清自己换牙齿的模样,不免有些好奇。” 这时远处一抹光闪过, 折射进她的眼睛,嬴政看到她眼中划过奇异的幽蓝,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指着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为何是深蓝色的?” 琉璃神情一凛, 随即恢复如常,面不改色狡辩:“蓝色?你定是看错了。” 嬴政转头看向天边斜阳, 今日天气大晴,光线很好, 想来是真的看错了。 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之际,西南方向一阵风裹着枯叶呼啸而来, 他快速低头眯起双眼, 这才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风沙。 “对了,这上面有一段文字, 我不甚理解… … ” 嬴政手中简策将将展开一半,隔壁院子却陡然传来打斗声。 两大一小三人,同时转头去看。 庭院上方术法交错缠绕,看得出来双方都没有手软。 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主仆俩十分默契,谁也没有提议要去劝架。这个节骨眼上,双方定是剑拔弩张,均不肯让步。 “方才那三人莫不是坏人?”嬴政仰头问琉璃,他没有修习过术法,看不见那些,只能听到剑刃碰触的尖锐声响。 “星知与子霄是偷跑出来的,方才那人是他们兄长,来带他们回家。” 琉璃简单解释之后,转移话题:“让我看看你剑术可有进步。” 说起剑术,嬴政双眼亮起,顿时来了劲头,把怀里简策往琉璃手中一塞,便比画起前几日新学的招式。 隔壁院舍,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星知与子霄毕竟还年幼,修为不够,逐渐显弱不敌,几个回合之后,很快被擒住。 子霄单膝跪地,任由同族钳制住自己双臂。一直以来他都想劝星知回去,而今二少主寻来,他只是明着反抗,实则并未尽全力,不然也不会那么快被擒住。 “放开我!”星知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下一瞬膝头一软,又跌跪回去,她不敢置信转头,“星言,你竟然敢打我?” 星言反手把长剑搭在肩头,单手叉腰,冷脸哼了一声:“就这点能耐,还敢偷跑出来。” “长兄因你被君父关押受苦,你又怎能安心追着那个樊尔!” 第50章 “长兄受罚了?君父那般器重他,怎会… … ” 星知眼神黯淡下去,一直以来,长兄便最为宠她。 “君父交代,一日无法将你寻回,兄长便一日不能自狱中出来。” 星言无奈叹气,忍不住狠戳她的脑门,“别执迷了,蝾螈族与鲛族是不可能通婚的,那个樊尔不就长得俊美些,我蝾螈男儿众多,总能挑出一个比他长得好的。” 星知想要拒绝,可想到还在受苦的长兄,她又没了回嘴勇气。 戌时一刻,星言将星知与子霄绑了,趁着月色连夜离开。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樊尔这才放心,只希望未来五十年间,都不要再被星知叨扰。 立春之后,天气逐渐转暖,光秃秃的枝头已然凸起无数幼小的鼓包,隐隐透露出春日气息。 这日夜里,夜风阵阵,穿过半开户牖,吹动灯火摇曳。 琉璃盘腿坐在奏案前,单掌托腮,垂眸看着案上简策。不多时外间陡然一阵狂风盘旋而来,灯火瞬间熄灭。 她警惕起身,转身向外看去。 月色下,牖楣上半坐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 女子把玩着肩头发丝,双眼闪过蛊惑红光,语气幽幽问:“小琉璃,你究竟何时兑现承诺?” 琉璃面露尴尬,自答应思鸢的条件,已过去月余,近来天气转暖,她本欲计划前往王室宗庙的,只是还未动身,对方已等不及寻了过来。 “我与樊尔计划着三日后启程前往殷都旧址。” 思鸢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从牖楣上翻进屋内,双脚悄无声息轻盈落于地面,毫不客气在毯子上坐下,姿势慵懒斜斜依靠在案上。 “千年不曾走出那片林子,这次我决定同你们一起去殷都。” 琉璃点亮烛火,警惕问:“你该不是真的心存其他目的吧?” 思鸢掀起眼皮斜她一眼,装模作样叹气。 “也不知我们狐族到底如何得罪了世人,怎么就被恶意传扬成奸诈狡猾不安好心了!你们鲛族早已不是普通人,怎会这般无法明辨是非!我们九尾狐族能位列神族至今,便绝不是宵小之辈。” 琉璃刚欲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就听她继续道:“你们鲛人族也延续上万年了,知道为什么无法位列神族吗?” 乍听到这个问题,琉璃不由睁圆眼睛。 思鸢看到她这反应,不由轻笑出声:“万年前,苍天之所以降下灾祸,便是因人族生出妄念,想要通过蝾螈族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 “经历数不尽的生老病死、轮回转生是人族的宿命,六界有六界秩序,人族不该有长生不死的贪念。而你们鲛人族先祖不过是因为一时善念救了蝾螈族,才阴错阳差延长了寿命,严格说来无法位列神族。” “无论如何,追溯你们的祖先,终究还是人族。” 原来万年前的天降灾祸竟是人族有了长生的贪念,琉璃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如此说来,鲛族还要感念自己的善心才能因而躲过天灾。 见她不悦,思鸢似笑非笑晃动着六条雪白尾巴,声音柔媚调侃:“看吧,我只是说你们鲛人捡漏,你这就不高兴了。我们狐族被世人编排至今,若是计较下来,岂不是先气死自己。” 得知她是故意而为,琉璃面色缓和不少,但还是不甘问:“为何人族没有追求长生的权利?” “人族有人族的宿命… … ” “无论任何种族,都多少会有欲.念,你不能一概而论,否决所有人族。” 琉璃蹙眉,原本略显稚气的面容因而平添几分戾气。 思鸢明白她反应如此大,是因自己先祖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于是匆匆结束这个话题。 “三日后,我来与你们会和,一起去殷都。” 不待琉璃应答,她便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夜里,躺在榻上,琉璃心思烦乱,久久无法入睡。 从前,她总嫌生命漫长无聊至极,私心里也觉得鲛族是因善念而捡漏,可真的被外人言语点破,她却又心里膈应。这就好比,自己可以关起门来说道自己的缺点,却无法接受外人也那样认为。 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何人族没有追求长生的权利,所谓宿命,但又何为宿命呢! 万年前,天降灾祸,人们拼死抵抗想要活下去之时,谁也不曾想到竟是因他们妄想长生而引起的。 寂静黑夜中,一声长长叹息之后,复又归于宁静。 第三日午后,因着次日要启程,琉璃特意多教了嬴政几个招式。 伫立在旁的嬴政,紧紧盯着她手里木剑,暗自记下那些动作。 琉璃身姿轻盈旋转,施出最后一个略显复杂的招式后收起木剑。 “可有记住?” 嬴政用力点头。 他的过目不忘与聪慧,琉璃很满意,将剑递还给他,随口夸了句:“真聪明。” 接过木剑后,嬴政没有着急练习,而是问:“你们何时回来?”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琉璃说着将装有几卷简策的布袋递给简兮,叮嘱道:“这期间,你不可懈怠,剑式要练熟,那些文章著作也要熟读,待我回来要检查。文中重要部分,我已全部帮你仔细标记,若是实在不懂,你就去请教燕太子,他年龄大些,懂得比你多。” 第51章 “好,我记住了。”嬴政神情郑重,乖巧应下。 “把方才我教给你的剑术比画一遍,我看对不对。” 琉璃语罢转身在阼阶上坐下。 简兮提起衣摆,坐到她身边,“为何突然要去卫国?” “我母亲母家在卫国,此去是因家事。” 事关解封千年前帝辛魂魄之事,琉璃只能找借口撒谎说是去卫国。 见是家事,简兮没好追问什么,更不敢问她此去是否真的还会回来。相处已近四个月,这师兄妹二人对他们母子帮助颇多,已算是仁至义尽,她又哪里敢奢望其他。 地面尘土扬起,在光线照射下灰蒙蒙一片。 琉璃双掌托腮,认真注视着嬴政手脚上的动作,现在他在学习新招式时,动作已然娴熟不少,没有起初那般笨拙了。一套剑术施下来,除了力道不足,姿势与动作均都十分利索。 嬴政脚下一个横扫,收起木剑,远远问琉璃:“我做的可对?” “还不错。” 琉璃起身走过去,握住他双腕,带领他把最后那个复杂剑式重新比画一遍。 “这里这个动作,你要做的更加快准狠,方能发挥此招式的作用。” 嬴政依照她的指示,复又演练一遍。 “这次可对?” “一点就通,孺子可教。” 琉璃帮他把额角碎发捋顺,本想奖励他一块糖,转念想起他新生牙齿刚刚露头,想是还不能吃糖,只好作罢。 这时,紧闭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樊尔提着大袋食物走进来。 琉璃接过布袋递给简兮,淡笑道:“时下,秦赵两国虽是停止交战,但难免会有偏激之人,你们少与赵人接触,总归会安全一些。” “劳烦你们这个时候还为我们母子的温饱着想。” 简兮感激之下,霎时红了眼眶,十分不好意思:“你看我这,眼泪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 琉璃递给她一块方帕,鲛绡纱织成的帕子薄如蝉翼,在日头下泛着奇异光彩。 简兮眼眶续满泪水,视线模糊,并未看清,待拭去泪水,才看清手中帕子泛着光彩。 “此布料是如何制成的?”她惊奇之后,随即失笑:“瞧我这记性,早听闻楚服在诸国之中最为华美,布料华丽亦不足为奇。” 琉璃顺势默认她这话,没有解释,以前也有与人族相恋的女鲛,亲自织鲛绡纱赠予恋人,因而人族古籍才会对鲛绡纱有所记载。 第028章 未曾辞行 晨曦未至, 天空还是暗灰色的,大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潮湿枝头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水珠颤巍巍, 呈将落未落之态。 寂静街道上, 思鸢曼妙身姿穿过浓雾,化作一阵风飘进一处庭院。 琉璃睡眠不沉, 鼻间隐约嗅到浓郁香气,她倏然睁开眼睛。 思鸢已至屋内,转身双腿交叠坐在案上, 似笑非笑调侃:“你这警惕性可不行,倘若我有取你性命之意, 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若是普通人,不会有接近我的机会, 可若是如你这般有修为的,纵使我早有警觉,又有何用!” 琉璃披衣起身, 套上皮履, 挥手关上灌风的户牗。 同样嗅到异香的樊尔衣衫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披散着头发提上赤星便冲出侧屋, 就在他正欲撞开正屋房门闯进去之时,却隐约听见屋内谈话声。 他满心戒备褪去, 将剑入鞘,回屋穿戴妥当, 束起墨发, 才复又回到正屋门前,叩响房门。 问:“是否要启程?” 琉璃指尖微动, 施出一道灵力将房门打开。 “趁着城门未开,早些出发也好。还有,切记将封传带上。” “是。” 樊尔伫立在门外,恭敬应下。 思鸢好奇凑近:“封传是何物?” “是象征人族身份的证明,出入城门时要被查验。”琉璃狐疑:“莫非千年之前不需要?” 思鸢摇头:“不清楚,千年前我为人族那一世,少女时期未曾出过部落,后来被帝辛带回殷都后,余生也没出过殷都城门。” 听闻她这话,琉璃一时哑口无言。 对于千年前的经历,思鸢再提起时,并无太过感触。转而道:“此去,我岂不是也要想办法做个假身份。” “不必。”琉璃不想计划因此被改变,“届时,你施个隐身术即可,若需留宿传舍,你便与我宿在一屋,也好省些钱币。” 思鸢哭笑不得:“你这小鲛人怎的如此抠门!” 琉璃没有为此辩驳什么,此次历练,珍宝阁备下的人族钱币只够她与樊尔的日常开销。自从遇到嬴政母子,钱币本就超支不少,她觉得必要时还是要能省则省为好。万一五十年之期未到,便身无分文,她可不想沿街乞讨度日。 浓雾散去了一些,门外樊尔出声提醒:“即将辰时,该出发了。” 琉璃看了一眼天色,推着思鸢匆匆出去,回身锁上房门。 城门辰时三刻开启。 他们为赶在那之前出城,不得不捻个瞬移术,以最快速度抵达城门附近。 城门内两列守城军站了一夜,已是疲惫不堪,个个都耷拉着眼皮打盹。 第52章 皑皑白雾中,三阵凉风接连盘旋而过,几个人顿时清醒过来,左右环顾。 个头最高的将士冲着大雾高声喝问:“何人在此?” 回应他的只有萧条枭声。 他旁边人打着哈欠道:“近日天气干燥,不时便狂风大作,这点风算什么,瞧把你吓得,该不是以为闹鬼吧!” 他这话引得旁边几个将士低声呵笑。 那位个高将士轻咳几声,嘴硬狡辩:“我只是怕有人趁此偷袭城门。” “放心,时下刚开春,各国均都粮草紧缺,不会那么轻易打起来的。”斜对面一位略微年长一些的将士说道。 一名将士搓着冰凉的手感叹:“嗐!也不知这乱世何时才能结束。” “谁知道呢!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等子孙祭奠时告诉我了。” “子孙?呵~ ” “这都持续数百年了,我们也没能在祭奠祖宗时告诉他们战乱结束,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啊… … ” … … … … 借着大雾,一狐两鲛人顺利溜出城门,一路朝着殷都旧址方向而去。 用过朝食之后,嬴政提着木桶去帮母亲打水,在经过那方熟悉院舍时,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简陋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脚步转了方向,走到院门前,拿起那把锁查看。锁身因大雾而潮湿粘手,却也冰凉无比。 嬴政失望放下,低声呢喃:“竟然早就走了… … ” 他本以为琉璃与樊尔临走前会来道别,此刻看到落锁的院门,心里不免升起失落之感。 相处这么久,足够的信任,让他以为自己在他们心里已十分重要。父亲离去后一直杳无音讯,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似乎在此时顷刻幻灭了。 嬴政无声叹息,提起木桶向着井边而去,平日挺直的背影略显颓态,桶底因不时接触地面而发出磕碰声,扰的他心思更加烦乱。 在井边打了大半桶清水,嬴政撸起袖子,用力提着往回走,寂静荒凉街道把他小小身影映衬的更加弱小孤寂。 以前有咋呼的星知在,这偏僻城北显得热闹许多,自从她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这里便又如从前那般寂寥,少了她一人似是少了十人百人那般。 简兮端着木盆出来泼水,远远看到嬴政吃力提着木桶,她忙放下盆,快跑过去接下木桶。 “你这孩子,都说了你还在长身体,不宜做这些重活。” 嬴政捡起地上木盆,紧跟着走进院子。 “母亲… … ” 听到这声呼唤,正在往水槽里倒水的简兮回头看他,却听他问:“他们离去时并未辞行,是否是不会再回来了?” 看清儿子眼底的失落,简兮放下木桶,柔声宽慰他:“琉璃说过会回来检查你的功课,便绝不会食言。他们没有辞行,兴许是因有急事。” 这些话说出口,简兮自己都不信。她私心里其实也觉得琉璃与樊尔不会回来,想到以后可能又会被人刁难欺辱,她脸上不由浮上忧愁。 而嬴政毕竟还只是孩子,在母亲这里得到安慰后,原本耷拉的嘴角很快展平,回屋拿起木剑,在院子里操练起昨日琉璃教于他的剑式。 七日后,殷都旧址。 琉璃、樊尔与思鸢经历几次挫折,才终于找对具体位置。 当年殷商被灭后,新天子并未杀帝辛之子武庚,并且把殷都封于他。 然而武庚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昔日风光一时的殷都自此沦为废墟,再不曾有人愿意踏足这片土地。 眼前的残垣断壁,让三人吃惊。 疾风掠过,风沙飞扬,让这座残城更添荒凉。 琉璃弯腰拍掉衣摆上沾染的尘土,问思鸢:“商王室宗庙在何处?你可还记得?” “这偌大废墟,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思鸢只去过宗庙一次,早已记不清具体位置,这座城池经过千年风霜的洗礼,变得陌生无比。 殷都不再是大商的殷都,记忆里的辉煌一一自脑中闪过,遥远到她似乎从未来过这里一般。 不知是不是昔日风光不再,思鸢看着眼前裹挟在尘土里的城池,心里酸楚无比,没有半分当年风采的殷都,让她觉得自己当初来人世走一遭就是个笑话。 放眼望去,思鸢苦涩一笑:“我记得当初王室宗庙在城郊五十里的神山上,千年过去,不知宗庙还在不在。” 连日来都不曾好好歇息过,此刻面对这荒废近千年的殷墟,琉璃颓然蹲下,实在没有精力再维持一族少主该有的仪态。 “这哪里还有昔日神山的影子!该不是要白跑一趟吧!” “抱歉!”思鸢在她身边蹲下,亦是无奈:“我不知殷都会沦为这般不堪的废墟,当年我离开时,这里还是繁华依旧。” 琉璃倏然转眸瞅她。 “无论如何,武庚毕竟是你在人世的儿子,当年他被杀之时,你为何不来救他?他若不死,兴许这城池也不会沦为这种境地。” “我重回人界,得知庚儿得了殷都为封地,新任天子并未杀他,我以为他会平安到老的。” “当时你君父离开后,我才知晓帝辛魂魄被封印在王室宗庙,因没办法解开封印,我便离开了殷都。可谁曾想庚儿会叛乱,最终落得被杀的下场。” 第53章 思鸢说起这事也很后悔,关于武庚之事,她也是连日来,偶然在史书上看到的。 “他终究还是更像他父亲,宁愿悲壮而死,也不愿苟延活着。” 琉璃无法窥见千年前发生的事,君父当时的描述还历历在目,在君父的记忆里,那个名为武庚的孩子,倔强而坚韧,但并不像他父亲那般脾气暴躁,听说他有一颗仁慈之心,只是奈何生不逢时。 后来武庚又是为何叛乱?琉璃想,兴许是因为不甘,他的父亲母亲都死在新任天子剑下,而那个天子却仁慈不杀他,更是把殷都还给他。那般倔强的一个人,只会觉得新天子在侮辱他。 伴随着呼啸风声,琉璃幽幽而语:“思鸢,你当年不该离开的。” “是啊!” 思鸢骤然起身,“当年,我若现身,庚儿知道我还活着,兴许不会叛乱的。” 无论是神族,亦或是人族,都无法改变时代的悲哀。若经历数不尽的生老病死、轮回转生是人族无法改变的宿命,那每次轮回转世都会忘却前世记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千年前那个为父母复仇的亡国之子,经过那样惨痛的一世,想必来生定会平凡顺遂一生。 这一刻,琉璃更加笃定鲛族继承者的人族历练与结束乱世有关。想到远在邯郸的嬴政,倘若他真是结束乱世之人,她不免心生忧虑,纵观人族历史,在高位者要么被后世歌颂,要么遭后世唾骂。由此可见,人族帝王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 “你在想什么?”思鸢见她若有所思,好奇问。 琉璃收回思绪,言语揶揄:“在想… … 你着实不是一个好母亲,自己藏在林子里躲清净,却不管自己孩子死活。” “幼时,我曾听阿母说,人族若是经历了悲惨的一世,来生定会喜乐无忧。” 思鸢站起身,跺跺发麻双脚,收起不该有的悲伤。 “别耽搁了,我们先进城看看情况吧。” 话毕,思鸢率先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琉璃扶着树干起身,快步跟上去。 一直沉默的樊尔紧跟其后。 千年前那巍峨耸立的城门已然坍塌,掩埋在尘土中,经历无数风雨的残蚀,只余腐朽不堪。 上面密密麻麻布满虫洞,不时有蚂蚁自洞里出来觅食。 琉璃只是扫视一眼,便顿觉头皮发麻,心里恶心难受。她下意识往樊尔身边挪了挪,快速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樊尔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侧身,帮她挡住那被虫蚁腐蚀的门板。 思鸢直看的‘啧啧’摇头。 “当初,我第一次跟着帝辛来这里,这都城是何其辉煌壮丽。” 第029章 封印解开 春天是个神奇的季节, 纵使如殷墟这般,也残留了些许生机。 城内一处圆形祭台中心耸立着一棵千年古树,因为春日的到来, 枝头已然冒出新芽。 疾风而过, 吹得枝丫摇曳不止。 琉璃担心那脆弱的生命力会不会被风吹没了。 思鸢驻足在祭台前, 不由感喟:“当时,就是在这里, 帝辛当着所有人的面,坚持册封我为王后。” 琉璃侧头看她,那妩媚双眸里平静无波, 似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不提也罢!”思鸢匆忙一笑,转身向前走去。 殷都很大, 一眼望不到边际,搜寻两个时辰, 也未曾找到半点关于神山的踪迹。 鲛人用双足走路,本就没有摆动尾鳍来的轻松。赶了七日路,已是疲惫不堪, 此刻又在这残垣断壁里走的磕磕绊绊, 琉璃脊背都难以挺直,她一把抓住樊尔腰间赤星, 不愿再挪动分毫。 “不如,你独自去寻找, 待找到宗庙,再回来通知我们。” “你这小鲛人真是娇气, 哪里有半分你君父当年的风采。” 思鸢这话说的不留情面, 琉璃不悦脱掉皮履,把红肿右脚给她看。 樊尔见状, 及时托住她手臂,以免她摔了,低垂的长睫遮盖住眼底那抹疼惜之色。 “我们鲛人在陆地上行走向来不易,连日来陪着你紧赶慢赶,一刻不敢懈怠。我脚肿了两日都未曾言语,硬是咬牙坚持陪你找到这殷都,哪里娇气了!” 不等思鸢开口,琉璃继而又道:“其实,当初就算我与樊尔不去救那四人,不肯答应你的条件,你也不会杀他们。” 这话确实不假,作为神族之狐,是不可以滥杀无辜的。那四个孩子当时被人蓄意陷害引入密林深处,思鸢都看在眼里。 起初她故意闹出阴森恐怖的动静,想要吓跑他们,可没想到四人小小年纪却不畏惧,竟举剑反抗。 未免被瞧出端倪,思鸢不得不施法致使四人昏迷,想着待他们醒来自行离去。 琉璃与樊尔的到来是她不曾料到的,她想兴许那就是她等待千年的契机,一个解封帝辛魂魄的契机。 樊尔扶琉璃站稳,弯身捡起倒在地上的皮履,而后屈膝蹲到她脚边,小心翼翼用袖子擦去她脚面上的尘土,帮她重新穿上。 就在琉璃右脚刚沾到地面,思鸢终于开了口:“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独自去寻。” 第54章 目送思鸢身影消失,琉璃才一瘸一拐向着路边石墩走去。 樊尔弯身正欲施法除去石头上的灰尘,她就直接坐了上去。 “少主,石头很脏… … ” 琉璃扯起衣摆给他看,“这里风沙大,我身上衣物都脏到这般程度了,哪里还用在乎石头脏不脏。” 长舒一口气,她拍拍旁边石头示意樊尔也坐。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脏乱,但身处这种地方,只能勉强忍着。待离开殷墟,我们先就近找个地方洗漱干净再回邯郸。” 樊尔默默除去旁边石头上的尘土,悄无声息坐下。 主仆俩端坐在废墟之中,接受着风沙的洗礼。连日来,因水源不足,他们的嘴唇均都皲裂起皮。 忍了许久,樊尔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为何还要回邯郸?你已帮助嬴政母子许多… … ” “樊尔!”琉璃打断他,“我答应了那孩子要回去检查他的学术与剑术,不可食言。况且,我屋里还堆着许多简策未曾研读,未曾教于嬴政。幼时,大长老便教导我们凡事都要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我又怎能那般没有责任心。” 樊尔隐在广袖里的手倏然蜷缩,侧头看向残破城墙,嘴巴紧抿不发一言。 琉璃捏住他的袖子拽了拽。 樊尔别扭扯回袖子,淡漠说了一句:“一切都由少主决定便是。” 琉璃讪讪缩回手,定定望着樊尔被风扬起的微卷发丝。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呢喃出声:“你相信宿命吗?” 樊尔不解回眸看她,却听她道:“虽然君父不曾明说,但经过思鸢一事,我敢肯定人族历练与结束乱世有关。嬴政小小年纪便有着平定乱世的野心,兴许他就是我们此番历练的最终考题。” 在离开无边城之前,不论是众长老,亦或是鲛皇鲛后,甚至于父亲樊胤,他们都不曾告诉樊尔,陪着琉璃前往人族到底要历练什么。他曾追问过,而大长老当时只是寥寥一句‘其中深奥,还需你们自行参透’。 依照思鸢先前的讲述,樊尔也隐约觉得历练大概与乱世相关,此时听到琉璃这番话,他内心是认同的。 “可,嬴政已被国家与父亲抛弃,万一到最后,他并不是能结束乱世之人,我们岂不是… … ” “没有万一,我相信他。” 至此,主仆俩算是达成了共识。 深夜,寅时。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思鸢稳稳降落到主仆俩身边,在火堆前坐下。 琉璃问:“找到了?” 思鸢点头。 “走吧。” 琉璃起身。 樊尔紧跟着起身,腰间赤星发出清脆声响。 向东七十里的半山腰上,修建着一座殿宇,殿宇之前放置着一樽硕大的青铜鼎,鼎内还残留着祭祀所用的牛骨与疑似人的头骨。 琉璃看到鼎内祭品,禁不住蹙眉。 “太残忍了,难怪殷商会被取而代之。” 思鸢并未对此辩驳什么,因为那都是事实,殷商王室,最喜欢的祭品便是俘虏的头颅。 三人绕过青铜鼎,进入高墙之后的内殿。 曾经恢弘壮阔的宗庙,早已不复往日荣光,祭台与先祖牌位上积了无数层灰尘。地面台基裂开道道缝隙,山墙亦是开裂塌陷,只余殿内三十二柱堪堪支撑着。 琉璃拾阶而上,踏上开裂台基,问身后的思鸢:“帝辛魂魄被封于何处?” 思鸢行至她身旁,目光落在殿内正中的祭台上,那里亦陈设着一樽青铜鼎。 “当年帝辛被杀后,人族术士把他的头颅砍下来,用鲛人血把他的魂魄封印在头颅之中,拿来祭奠殷商王室先祖。” 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听思鸢简单描述,琉璃也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血腥的场面。 两相对比,而今的诸国比起当时,对待战败者已是文明许多,至少她还没听说当今哪个国家会把敌国君主的头颅砍下来祭奠对方自己的先祖。 见琉璃欲向着那樽鼎而去,樊尔忙挡在她前面,低声提醒:“少主还是小心为好。” 琉璃明白他习惯挡在自己前面,也未推开他。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向青铜鼎。 古朴陈旧的鼎内脏污不堪,正中位置摆放着一个白森森的头盖骨,从那深邃眼鼻上可以看出,帝辛生前应是面容凛冽的长相。 那双空洞眼睛里隐约有东西在浮动,琉璃仔细去瞧,里面果然有游动的魂魄。 纠结须臾,她郑重抬起右手。 一道莹白灵力闪过,琉璃指尖冒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她轻弹指尖,那颗血珠落在头骨封印上。 顷刻间,光芒大盛,数道血光交错,那道古老封印应声而散。 一位年轻男子地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何人在此造次?” 言语间,一团灰白色浓雾凝聚出一名年轻俊秀的成年男子。 “尔等何人?何故惊扰殷商先祖?” 琉璃仰首惊讶望着那漂浮在上的男子,这长相… … 无论如何看,都不像历史上那位残·暴君王。 第55章 立于后面的思鸢十分错愕,她心心念念想要解封的帝辛,为何到头来却成了武庚! “帝辛魂魄在何处?” 听到思鸢这声询问,武庚魂魄面露怒意,厉声怒道:“放肆,我父王之名岂是尔等可以直讳的!” 父王?琉璃脱口而出:“你是武庚?” 接连被直呼其名,武庚魂魄震怒,“尔等在我王室宗庙,竟敢如此放肆!” 言语间,他瞬时化作一团灰色烟雾袭向琉璃。 琉璃迅速飞身后退躲开他的袭击。 樊尔抽出赤星,凝聚灵力于剑身的同时,瞬移至琉璃面前,提剑刺向那团灰色烟雾。 剑尖灵力刺中武庚魂魄,他暗自忍下差点溢出口的低吟,飞速后退,凝聚出人形。 双方动手是一瞬间的事,思鸢反应过来,忙飞掠上前。 琉璃面容浮上愠怒,手中忆影指着武庚。 “你这人,我不辞辛苦,步行千里前来为你解开封印,你竟不问原由便要动手。” 武庚正欲攻击的动作顿住,茫然凝望琉璃。须臾,呢喃质问:“尔等究竟是何人?” 又是这执拗的语气,琉璃无奈指着身旁思鸢,对他道:“是她,让我们前来殷都旧址解帝辛封印,只是不承想,封印解开,出来的却是你。” 武庚转眸望向思鸢,那张陌生的脸上却有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脑中久远记忆纷至沓来,他却搜不出来有关她的记忆。 “你是何人?” “我… … ”思鸢话锋一转,“千年前,我曾承你父王之恩,此番只为报恩而来。” 琉璃不明白思鸢为何不肯亮明身份,纵使而今身份不同,可那魂魄也是她前世之子。 “千年?竟然已过去千年了。”武庚飘忽不定的面容上伤感之色转瞬即逝,“如此说来,你活了千年?你是妖?还是神仙?” 思鸢面不改色撒谎:“我是狐妖。” 武庚双手附于身后,垂眸俯视三人,语气平静:“我叛乱被杀后,魂魄一直徘徊在这宗庙,多年来曾无数次试图破开封印,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日,我的残魂毫无预兆闯入只剩森然白骨的头颅里。” “说来也怪,我的魂魄进入封印后,父王的魂魄便不再被封印束缚。他冲出封印后,只能由我代他被困于此。” “父王守了我很多年,我知道他想去轮回转生,重新开始。我不愿让他因我而滞留在此,便每日每夜劝他离去,应是烦了,后来他终于在一个雪夜离开。” 话至此,武庚住了口,那张年轻面容上满是沧桑。 思鸢心疼上前,想要像从前那般摸摸他的头,可不知为何,双臂犹如千斤重,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抬不起来。 武庚双脚落于地面,直视她双眸,唇角微不可察扬起。 “我觉得你这双眼睛很像我母后,当年她因父亲惨死,我眼睁睁看着她倒在我面前,却又无能为力。我是一个失败者,本欲为父母复仇,结果被轻易反杀。” “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死后盘桓于此,不是有所留恋,我只是不敢到下面面对历代先祖,我有愧于列祖列宗。” 第030章 带上武庚 “那不是你的错… … ” 思鸢想要安慰武庚, 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索性作罢。转而嘱咐他:“此番,你既已不受束缚, 便就早些去轮回转生。” 她这语气带了些为人母的意味, 自己却未察觉。 武庚先是一怔, 而后儒雅淡笑,轻轻摇头:“大商早已覆灭, 我要来生又有何用。” 琉璃想到君父曾对武庚的称赞,而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只是愚昧固执的古人罢了。 “你的父亲都已放下一切, 前去轮回,你又何必执着!” 乍一听到这稚气清冷女声, 武庚不由看向琉璃,对方姣好面容在月光下不似真实。 “多谢恩人方才解救之恩。” 武庚双手执于身前, 俯身鞠躬,行了一个大礼。 琉璃没有客气,坦然受下他这一礼。她答应思鸢前来解封帝辛, 却阴错阳差救下她前世之子武庚, 也不算食言。 “思鸢… … ”言语间,她倏尔转眸, “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 如此便就此别过。” 就在琉璃转身欲走之时,却听身后武庚道:“恩人稍等。” 樊尔手持长剑, 戒备挡在他面前, 以防他再次动手。 武庚朝着樊尔辑了一礼,略含歉意:“之前是我不对, 不该不问缘由就动手。” 樊尔没有挪动分毫,依旧挡在他面前,面容冷峻。 “有何话,在此处言明便是,她听得见。” 武庚身边也有过亲侍,自然明白樊尔之意,于是没有执意靠近。 他退后一步,朗声对琉璃道:“作为大商子孙,理应有恩必报,今日恩人将我解封出来,便就是我武庚之主人,还望恩人准许我跟随左右。” “不可!” 思鸢与樊尔异口同声拒绝。 琉璃听闻此话,回转身,看向身姿飘忽不定的武庚,他那双温和眸子中满含真诚,似是真心跟随。 一个将近千年前的魂魄,被困于此数百年,出来之后没有任何戾气,却只想报答解封他的人,着实不像帝辛之子。父亲脾气暴.戾,儿子却如此良善。 第56章 思鸢伸手想要拉住武庚手臂,却握了空,她眉心不由凝起。前世之子,本该与她再无瓜葛,可作为母亲,她又怎能放任他迟迟逗留人间。 “你现在是魂魄,依照秩序,理应该去轮回转生。” “我已言明,大商不在,我无需来生。” 武庚态度固执,难得有了孩子气。 琉璃走到樊尔身侧,淡漠拒绝:“这本是我对思鸢的承诺,你不必把我当恩人。殷商不在,你更应轮回重新开始。你的母亲,若是在此,定也希望你抛却昔日心结,商王朝的覆灭不是你的错。” 她说着看向思鸢。 思鸢对她感激一笑。 武庚情绪低落,儿时他便知道外界对父亲不满,母亲没日没夜的愁苦,他亦是看在眼里。大商王朝被推翻似是早已注定,作为王室子孙,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三位不必劝我,我不想要来生。” 他执拗看着琉璃,“你将我的魂魄解救出来,自此便是我的主人,不论你是否同意,我武庚势必要报答你今日之恩情。” “… … … ” 琉璃无言以对,她看过那么多神话故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武庚这般的。 思鸢明白自己儿子的脾性,知道劝再多,他也不会改变决定。思忖片刻,她拉上琉璃走到墙外。 “庚儿一向执拗,不如你就答应他,让他此后跟随你左右。” “思鸢!”琉璃不悦凝眉,推开她的手。 “我已做到先前承诺之事,关于武庚,与我无关。” 思鸢斜倚在破败不堪的高墙下,眉眼低垂。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此次前来,我本意是解封帝辛,可我没想到困在宗庙的是庚儿,帝辛早已轮回转生。庚儿自小就一根筋,不听劝,他既已决定不入轮回,便绝不会更改。” “还真是亲母子,你不愿回神族,他不愿去转生。” 琉璃无情揶揄:“不如,让他跟在你身边。” 思鸢起初计划的是,解封帝辛,亲自送他去轮回境转生。而今,帝辛不知去向,兴许已轮回几世。 这一刻,她突然看开,她觉得阿母说的对,早已结束的缘分不该强求,她早该放下的。 一声叹息之后,思鸢看向那轮弯月。 “我决定回神族,千年不见,阿爹阿母应该想我了,妹妹也快到了历劫的日子。她不在的时间里,我想陪在父母身边。” 琉璃无语瞅她,心里认定是这狐狸想要推卸责任,才临时决定跑回神族。觉得入城之前,她提起武庚时的悔意也是假的。 “你果然不是一个好母亲。” 思鸢没有就此辩驳,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她确实没有尽心为武庚着想过。方才她本决定先送他去轮回境,待他平安降生再世为人,她就安心回归神族,无聊混日子。 只是,武庚那倔脾气,根本不由得她这个母亲帮他做决定。 作为商王室最后一个子孙,思鸢明白武庚眼睁睁看着王朝覆灭,却又无能为力的心境。在叛乱被杀的那一刻,她想他应是解脱的,能为复仇战死,他也算是完成了使命。死后的他内心兴许很矛盾,既觉得没有辱没王室尊严,又为复仇失败而自责。 思鸢眼巴巴瞅着琉璃,原本妖冶的双眸蕴含祈求。 “庚儿自己也言明了,他不愿轮回转生是因心中对先祖有亏。小琉璃,不如你就答应让他跟在你身边,待他看清而今的乱世,心结自然能解开,届时再入轮回也不迟。” 让一个魂魄跟随左右,想想就觉得荒谬,琉璃想要拒绝。 可她话还没出口,就被思鸢抢了先:“此事,就当是我欠你一个恩情,来日,你若有需要,便吹响此箫,我闻声定会前来相助。” 说着,思鸢郑重把一支精致玉箫放入琉璃掌心。 玉箫入手温凉润泽,琉璃望着掌心玉箫良久,才终是妥协点头。 “我话说在前面,我只是允许他跟着我,倘若他遇见人族术士刁难,我是不会插手的。” “你会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思鸢莞尔一笑,灵活手指轻点了两下她那单薄的肩头,而后绕过她,脚步轻盈进入内殿。 “… … … ” 琉璃无语目送她身影消失,收起玉箫跟进去。 看到琉璃进来,樊尔面色凝重走到她身边。 琉璃不动声色把玉箫给他,嘱咐他收进玲珑袋中。 樊尔将将接过玉箫,便听她道:“武庚,我可以允许你跟着我们。” 听闻这话,武庚那双无神的眼睛顿时明亮些许,唇角噙着笑意,淡淡应了一声:“多谢恩人。” 樊尔对此却颇为不解,他蹙眉拉琉璃到角落,严肃问:“可是那狐狸威胁你?” 琉璃摇头,“你知道,我若不愿,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决定。” 见她表情从容,樊尔这才安心。 天边日头很快冒了出来,照亮尘土漫天的荒芜殷墟。 思鸢已经趁夜离开,琉璃因双脚还未消肿,实在不想动,便决定待天亮再启程。 殷墟许久不曾降雨,干枯杂草迎风摆动,没有丝毫生命里。 第57章 两鲛一魂魄,行走在瘠薄之地,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 直到走出殷墟二十里,武庚才好奇问:“恩人能解开封印,莫非也是妖?” “不是,我们是鲛人… … ” “少主!” 琉璃刚坦白身份,便被樊尔打断:“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忘了,阿婆曾说过人心险恶,你怎可轻易暴露身份。” “可他已是鬼魂,奈何不得我们。” 琉璃不以为然,在这片陆地上,有修为的术士,或者妖类才能威胁到他们。 武庚明白樊尔的敌意,他放低姿态,谦恭承诺:“二位恩人放心,我以商王室的尊严保证,日后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二位之事。” 琉璃突然觉得这位亡国魂魄很可怜,商王朝覆灭千年了,他竟还念念不忘他的王族尊严。 七日之后,主仆俩带着武庚,终于回到邯郸城。 是夜,他们趁着守城军轮班之际,悄无声息进入城内。 在邯郸生活几个月,主仆俩早已摸透巡城军的巡逻轨迹,一路上都尽量绕开。 戌时二刻,他们顺利回到城北住所。 樊尔不待琉璃吩咐,便提上两个木桶前去打水。 连日来风尘仆仆,身上早已脏污不堪,不洗漱干净,着实没法躺下睡觉。 作为魂魄的武庚,并不用洗漱,那些风沙尘土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身上衣袍一如初见那般,仍旧整洁如新。 琉璃疲惫坐在阼阶上,弯身揉着红肿的双脚。 余光瞥见一直伫立在旁的魂魄,她手上动作停住,“这院里只有正屋侧屋两间,近日,你就先与樊尔宿在一间屋里,我让他明日便动工为你修葺新的房屋。” 武庚生前从未住过如此简陋的屋舍,他环视庭院,倒也没有嫌弃,感激道谢:“多谢恩人。” 料峭春寒,春日夜里同样冰凉。 鲛人不能用太烫的水洗漱,但深井之水太冰,也不可直接使用。 樊尔并未将水烧太热,水面刚浮出稀薄雾气,他便熄了灶中火。 正屋里间,方形木桶中,水温刚好,不热亦不冰。 “水已备好,少主早些洗漱,早些歇息。” 樊尔语毕,提着木桶退了出去。 将门栓落上,琉璃褪去满是灰土的衣物,抬脚踏进水中。 清澈水底,她白皙双腿上若隐若现闪过银蓝色流光。鲛人不沾海水,双腿是不会完全幻化为鲛尾的。 井水不比海水,可毕竟也是水,虽然无法让琉璃显现鲛尾,但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琉璃摸向水底,那双浮现鳞片的脚腕光滑依旧。 将近半个时辰,她依依不舍从水底钻出,如海藻般的墨发散于光洁脊背。 捻个法诀,除去身上发间的潮湿,琉璃快速套上干净衣物,钻进冰凉的衾褥里。 夜越深,温度越低。 琉璃昏昏沉沉睡过去之时,仍旧没有捂热褥子。 东方日头升起,嬴政早起照例跑到门外,准备看看琉璃有没有回来。 还未走进,他便瞧见简陋院门上那把大锁不见了,以为自己看错,他忙揉揉眼睛,快步跑过去。 用力推,没有推开。 嬴政狭长丹凤眼弯起,他拍响门板,冲着院里喊:“姐姐,阿兄,可是你们回来了?” 路途积累的疲倦还未消散,琉璃不情不愿掀开眼皮,凝神去听,是嬴政。 樊尔怕敲门声惊扰琉璃,忙起身出去开门。 看到院内熟悉的樊尔,嬴政笑容粲然。 第031章 鬼魂护卫 “我日日过来, 次次失望,还以为你们不会再… … ” 嬴政没有说下去,腼腆笑笑。 樊尔没想到这孩子竟一直在等待, 更是每日早起都要过来查看。想到在殷墟他还想要劝琉璃不要回来, 此刻面对嬴政希冀双目, 他不由心生惭愧。 张嘴想要说声抱歉,可话到嘴边, 他又无力咽回。不动声色侧身让开,语气比之先前柔和不少:“快进来。” 嬴政看不懂樊尔面容之下的愧疚,见他让开, 忙直直朝着主屋跑去,最后脚步拘谨停驻在门前。半月不见, 多少有些生疏,他双手握成拳头, 迟迟没有扣响门板。 鲛人听觉灵敏,熟悉脚步声停在门外,却再无任何声响, 琉璃不用深想, 也明白是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她起身穿戴整齐,步履平缓走到门口, 拿下门栓。 房门应声而开,嬴政下意识抬头, 记忆中熟悉之人正端正立于面前,他心里连日来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消散。 看清他的小表情, 琉璃失笑, 宽慰他:“你放心,我既已承诺, 便绝不会食言。” “你教于我的剑术,我已练熟,你留给我的文章,我也早就背熟。” 嬴政说着,拉住琉璃袖子,向院外走去。 琉璃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检查他的学业与剑术,便也没有推脱,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外走。 魂魄武庚自侧屋出来,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院子,好奇问樊尔:“那个孩子是?” “少主的人族徒弟。” 樊尔言简意赅回答,转身拿过墙下笤帚,开始清扫庭院,半月不曾居住,院中遍地都是枯叶和尘土。 第58章 他本无需亲自动手,挥挥手施道术法便可解决,可由于平日比较清闲,他也就渐渐养成亲自动手的习惯。 “可需帮忙?” 武庚凑上前。 樊尔面无表情将笤帚放到他掌心,下一瞬‘啪嗒’一声,笤帚应声而落。 武庚尴尬蜷缩手掌,“抱歉,我忘记自己而今只是魂魄,拿不住实物。” 樊尔不是有意刁难,他从未了解过魂魄的相关记载,所以并不知,魂魄是无法碰触实物的。 怔愣稍许,他弯身捡起笤帚,继续清扫。半晌才开口:“昨晚,少主嘱咐我为你建造一间侧屋,待我清扫完毕,便动工。” “劳烦恩人。”武庚双臂执起,颔首行礼。 “解封你的是少主,不是我,你不必称呼我为恩人。” 樊尔手上动作不停,把枯叶扫到一处。 武庚沉吟片刻,问:“不知,我以后该如何称谓你?” “平时称我樊尔即可。” 鲛族身份平等年龄相近者,几乎都是直呼其名,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礼仪制度。 武庚双手置于腹前,身子笔直端正,语气平缓:“大商早已覆灭,我也不再是商王室子孙,日后,你也对我直呼其名便可。” 樊尔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埋头扫地。 嬴政拉着琉璃走进院子,简兮正在准备朝食。 “你何时回来的?”她惊喜走出庖屋。 “昨日夜里,因怕打扰到你与政儿,便没有过来。”琉璃回答。 嬴政松开琉璃袖子,快步跑回侧屋去拿自己的木剑。 简兮用麻布擦净手,热情邀请:“不如一起用朝食可好?” “好… … ” 琉璃这次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嬴政抱着木剑跑到琉璃面前,仰头看她,等待她的指示。 琉璃拿走那把木剑,“空腹不可过量运动,用过朝食后,再检查你的学术与剑术也不迟。” 嬴政乖巧点头,挪到庖屋门口,眼巴巴瞅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巳时,日头高升。 院中那棵树的枝头已然冒出新芽,在光照下昂然挺立。 嬴政手持木剑,在树下肆意挥舞着。晨露濡湿地面,他双脚横扫间,并未扬起太多尘土。 琉璃伫立在旁,静默望着他每一个招式动作,思绪不由飘回儿时。 在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便开始跟着长老修习剑术。兴许是年龄小,她对剑术提不起任何兴趣,起初常常佯装生病不去长老殿。 后来君父得知后,并未第一时间呵斥她,而是带着她到宫外游玩一天。直到在回去的路上,才开始同她讲道理,讲身为继承者该肩负的责任。 君父当时眉心凝重的沟壑令她记忆深刻,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懒惰。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人族弃儿如此努力,琉璃不免为当初的自己而难堪。 被亲生父亲抛弃,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换做是她,想必早已自生自灭了。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如此坚韧不屈,纵使身为鲛族继承者的她,兴许也做不到如嬴政这般。 “姐姐,我做的可对?” 男童的询问,致使琉璃拉回思绪。 她浅笑着递去一包糖,“这是我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嬴政接过,拿出一块放入口中,唇齿间的香甜,让他有些想念父亲。不知以后相见,父亲还会不会拿糖哄他。 侧屋牖楣之下洒落一片暖阳,琉璃盘腿坐在一侧,单掌托腮,指尖点在简策文字上,静默聆听嬴政朗朗背诵声。 “武王问太公曰:合三军之众,欲令士卒练士,教战之道奈何?太公曰:凡领三军,有金鼓之节,所以整齐示众者也… … … ” 他所背诵的正是兵书《六韬》中最后一卷《犬韬》里的一章节。 日头悄无声息移动,不知过去多久,琉璃都犯困了,背诵声才停止。 嬴政问:“我背诵的对否?” “对… … ” 琉璃捏捏内眼角,提起精神。 嬴政看出她眉眼间的疲乏,又想到她昨日晚间回来,定是还未休息好。 他抿唇眨巴了几下眼睛,撒谎称:“燕丹约我今日午后过去找他,我该去了。” “也好,今日就先到这里,待我研读新的文章,再带来给你。”琉璃敲打着肩头起身,疲倦嘱咐:“路上小心点。” “好… … ” 嬴政送她出去。 樊尔正在院子里忙碌。 帮不上忙的武庚看到琉璃回来,忙上前问:“恩人,可有事情需要我做?” 琉璃想说没事,转念想到嬴政与燕丹上次的遭遇,于是便叮嘱:“早上过来的那个孩子要出门,你去跟着他,他若出事,切记第一时间回来告知于我。” “是!” 武庚郑重辑礼,转身欲出去,又听琉璃道:“以后你的任务便是跟随那个孩子,你若能看护他平安长大,就是你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 … 明白了。” 他回身颔首应下,没有追问原因。 第59章 作为魂魄,武庚若不现身,没有任何术法的人是看不到他的,琉璃安排她跟着嬴政也是因为这一点。 嬴政视若珍宝般把木剑挂在腰间,步履轻快向城南而去。他撒谎之后,最后决定去找燕丹主要是因两个原因,其一是怕日后琉璃知道他撒谎,其二是燕丹曾多次问起琉璃与樊尔何时回来。 武庚看到男童出来,悄无声息紧跟了上去。 一阵风盘旋而过,嬴政下意识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他凝眉挠挠后脑勺,低声自言自语:“奇怪,为何我会有一种身后有人跟着的错觉?” 武庚听到这话脚步一顿,霎时屏住呼吸。 燕丹在城南的住所距离城北并不是很远,一个时辰左右,嬴政顺利抵达。 “燕丹,燕丹… … ” 人还未进院,嬴政便高喊起来,“燕丹,姐姐与阿兄回来了。” “当真?”燕丹惊喜迎上去。 “自然,我骗你作甚。” 嬴政话音未落,低头解下腰间麻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放到燕丹手心。 “这是姐姐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比邯郸的蔗糖要甜上许多。” 燕丹把糖块送入口中,清俊眉眼瞬时舒展开来,一把拉上嬴政便要去城北找琉璃。 嬴政挣脱他的手,“还是改日为好,他们昨日夜里回来的,看着甚是疲惫,想是没有精力招待你。” 眉眼笑意僵了僵,燕丹恢复如常,手指微动,松开嬴政。 “也好。” 武庚身姿飘忽,安静矗在明同身旁,听着男童与少年谈论学术与剑术,以及梦想抱负。 年少真好,他禁不住在心里感喟,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些遥远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他仍然记得最重要的那句:“父王,日后我要成为大商最强的君王,定让大商国祚再绵延数千年。” 只是,他还未足够强大,大商便亡了。 “燕丹,你可想念你的父亲?” 听到嬴政这个问题,燕丹看向燕国方向,摇头:“不,我想念我的母亲。” “可我想念我的父亲… … ” 嬴政眉眼低垂,唇角耷拉着。半年了,父亲依然杳无音讯,不曾遣人前来,更不曾传递消息,仿似他从未有过父亲一般。 他双掌托着瘦削的下巴,怔怔看着燕丹。 许久又问:“你可想过未来?” “想过许多… … ”燕丹苦笑,可身处这乱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无论是赵国,亦或是秦国,在军事上都有实力很强的名将,燕国比之他们,还差的太远。 “秦国有未来,你便有未来。” “燕国没有吗?” 年仅六岁的嬴政不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燕丹是他最好的玩伴,将来纵使他有平定天下的可能,也绝不会让他失去家国。 燕丹没有回答,秦国早有吞并诸国之心,若真有那一天,他与嬴政之间,兴许会成为敌人,他只希望那一天来的晚一些。 嬴政看不懂燕丹复杂的表情,以为他是因想起母亲而忧愁。 眼看着天色渐晚,嬴政起身道别,临走前他又拿出一块糖。“终有一天,你会回归燕国与母亲重逢,我也会回到秦国与父亲重逢。” 将糖放入燕丹掌心,他郑重承诺:“无论未来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燕丹目送他离开,心思复杂,永远能维持多远,他不知道。 晚间,满面愁容的武庚穿门而入,看起来心事重重。 在牖楣前研读人族著作的琉璃,余光无意间瞥见他那个样子,心中一凛,紧张问:“可是出事了?” 武庚摇头,走近靠在户牖外,突然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垂目盯着琉璃手中简策,没有吭声。 既然不是嬴政出事,琉璃便不再追问,于她而言,这位鬼魂为何忧虑,并不重要。 一鲛一魂魄,谁也不曾再言语。 忙碌一天,樊尔从刚搭好的木架上飞身下来,一眼便看到没精打采的武庚。 “你气色如此差,是否是魂魄不宜白日走动?” 第032章 少年心思 乍听到这声问询, 武庚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樊尔是何意。低眉失笑间,他站直身子, 恢复惯有端正仪态。 “人死后, 除却无法接触实物, 无论是白日亦或暗夜,皆不会受到影响。鬼魂不可见光之言, 纯属胡编乱造。” “胡编乱造?” 琉璃不由坐直,放下手中简策,仰头看他。 “如你之言, 我看了那么多神话故事,里面对鬼魂的界定岂不都是错误的?” 武庚恍然, “原来恩人一路上都嘱咐我用黑色大氅裹住自己,竟是误以为魂魄不可见光。” 琉璃讪讪收回视线, 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暗自在心里埋怨一句‘神话故事误我’。 瞧见琉璃面露窘态, 樊尔眸色流转, 唇角显露微不可查笑意,在殷都旧址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 当时他趁着天色未亮, 准备阖眼休憩半个时辰。可眼睛刚闭上没有一刻,他就被琉璃神秘兮兮拉了出去。 第60章 不待他问, 便道:“我记得诸多神话故事里都曾写过鬼魂不可见日光,你将玲珑袋里那件带兜帽的黑色狐裘拿出给武庚, 切记要装作若无其事, 别伤了他自尊心,不要让他认为你在刻意提醒他已是鬼魂。” 得了叮嘱的樊尔, 满脑子都是要怎样才能自然而然把大氅给武庚,并且让他没有任何怀疑地披上。 想到当时那蹩脚的理由,樊尔无奈摇摇头。低头捻诀除却衣物上的木屑,解开卷起的袖子。 凝望琉璃片刻,他抬脚走过去,伸手拿下叉杆,放下牖扇。 视线骤然被挡住,琉璃听见外面传来樊尔熟悉之声:“夜已深,少主早些歇息。” 而后便是窸窣远去的脚步声。 虽然屋内人看不见,武庚还是双臂抬起行了一礼。声音温润低沉:“恩人好生歇息。” 屋内漆黑如墨,琉璃收起简策装进布袋。起身伸着懒腰,走到床榻前,踢掉皮履躺了上去。 岑寂深夜,困意袭来,她很快进入梦境。 梦里海水潋滟浟湙,是许久不见的无边城。 城内万众鲛人齐聚惊鸿台,琉璃身穿圣衣立于台中心,姿态端正,身下鲛尾僵硬着不敢摆动分毫,生怕在成人礼上失了仪态。 时间缓慢流逝,冗长繁琐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琉璃垂眸悄悄看向已然麻木的鲛尾,脑袋微醺却不敢挪动分毫,心里一直谨记着阿婆的谆谆教诲。 临行前,君母雍容面颊上难得浮现温柔之色,拉着她的手,郑重叮嘱:“阿璃,陆地九州正逢乱世,此次前往人族历练,切记自身安危最为重要。” 君父在旁,宠溺揉揉她的脑袋,叮嘱她不可冒险,更不可参与乱世之争。 琉璃悠悠睁开眼睛,眸子有片刻茫然。成人礼当夜,她因怕道别伤感,故没有与君父君母道别。 梦里那温馨场面,让她不由唏嘘长叹,心里升起悔意,觉得当时不该不告而别。漫长生命里,五十年并不长,可也不是眨眼之瞬。 外面天光大亮,琉璃起身穿衣,撑开牖扇,早起的樊尔已然开始忙碌了。 帮不上任何忙的武庚,直愣愣矗立在旁,满脸感激又愧疚地看着樊尔忙碌。 春日午后,温煦清风掠过梢头,不知名的鸟儿栖息而上,叫声迤逦婉转,霎是动听。 琉璃耳边听着嬴政朗朗读书声,不时朝树枝上的鸟儿扔去一粒稻谷。 鸟儿起初有些慌张,在明白她在投喂自己后,收起欲飞的双翅,安心栖在枝头,等待下一次投喂。 燕丹隽秀身姿自院外走进来,一身月白袍子衬的他气色不错。 明同与常岳手握腰间长剑,紧跟其后。 刚刚吞咽了一粒稻谷的鸟儿看到三个陌生人进来,惊惧之下,扑闪着翅膀掠过屋脊飞走了。 琉璃不悦转眸,看向主仆三人。 燕丹咧开嘴巴,笑容尴尬:“我不知会吓跑它… … ” 顿了顿,他回头吩咐明同和常岳:“你们两个去把那只鸟捉回来。” “何必惊扰无辜,它若念着这口吃的,自会回来。” 琉璃皱眉阻止,放下手中稻谷。 半月不见,第一面就惹得心仪之人不悦,少年挫败搓搓袖子里的手,踌躇着走过去。 “对不起… … ” 琉璃淡淡睃了他一眼,不明白这燕太子是在别扭什么,不过惊飞一只鸟儿而已,况且那鸟儿又不是她的玩物。 嬴政起身,跑出去,拉着燕丹进屋。 “我今日所学这篇文章,正是你上月读过的那篇… … ” 燕丹拘谨在琉璃身侧跪坐下来,没敢转头去看她,隐在广袖里的双手下意识握紧,下颌骨不自然绷着。 琉璃余光瞥见他的异常,好奇侧头瞅着他。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她并不知道燕丹这般异常是源于喜欢。 右侧那道直白视线让燕丹更加紧张,压在身下的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 “燕丹… … ” 嬴政连唤了几声,好奇问:“你耳朵怎么红了?” 燕丹忙摸向双耳,讪笑解释:“日头晒的。” 不明白这人族少年在别扭什么,琉璃无趣收回视线,嫩白手指敲打几下案上简策,催促嬴政:“接着读。” 嬴政挪到燕丹身边,与他挤在一起,继续朗读。 因着琉璃在旁,燕丹思绪紊乱,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天边红霞铺陈半边天空,琉璃纤细身影被笼罩在淡金色光晕中,让她有一种神圣而庄重的美。 一直在偷看的燕丹,不由怔愣出神。 “你偷看我作甚?可是我脸上有东西?”琉璃清冷甜美声线蕴含狐疑,言语间,手已经摸上面颊。 “没… … ”燕丹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咳了几声。 嬴政闻言起身,走到琉璃身边,摘掉她发间一片鸟羽,转头问燕丹:“你可是因为这个?” “对… … ”燕丹忙不迭尴尬点头,心里庆幸有懵懂的嬴政帮忙解围。 立于外面的明同看出自家太子心思,心下顿时明白为何他来的如此勤快,哭笑不得摇头,心里有了打算。 屋内琉璃接过那片小小羽毛,语气幽幽:“你看到直接告诉我便是,藏着掖着作甚?” 第61章 “我… … ” “作为堂堂男儿,如此别扭可不好。”琉璃不待他解释,低声嘟囔一句。 这句话刺激到燕丹,他握拳挺直脊背,鼓起勇气直视旁边少女,眼神坚定不移。 琉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同时不悦蹙眉。 燕丹反应过来失礼,忙收回视线,起身辑礼:“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 “我送你。” 嬴政起身,套上布履把他送到院外。 空旷街道上,明同落后一步,突然低声问:“太子可是心悦她?” “谁?” 燕丹本能反问,下一瞬便明白过来。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声如蚊蚋道:“不可胡说。” 明同眺望远处夕阳,忍着笑:“属下明白了。” 燕丹想要问他明白什么了,可话到嘴边他又羞于问出口,面颊逐渐泛红,不知是晚霞映照所致,还是因羞赧所致。 一根筋的常岳,不明所以来回看看两人,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在偷偷商议什么?” 燕丹不悦瞪了他一眼,脚下步子生风,走的飞快。 燕国,王宫大殿,燕王喜看着奏案上展开的布帛,面色异常凝重。 王后见状,心生担忧,凑上前问:“可是丹儿又遭遇不测?” 燕王冷哼一声,把布帛推到妻子面前。 “小小年纪不以家国为重,竟贪恋女色,迷上一位楚国女剑客,我燕国未来君主的正妻,怎可是位异国剑客。” “消息可属实?”王后问。 “他身边明同传回的消息,怎能有假!” 燕王气急之下,胸膛起伏不定,‘啪’的一声大掌拍在案上。 王后双手颤抖捧起那块布帛,仔细看去,不敢错过上面任何一个文字,仿似能透过那小小一块布头看到儿子燕丹一般。 反复研读三遍,她思忖良久,在心里事先组织好说辞,才缓缓开口:“哪个年少儿郎遇见漂亮女子不动心,丹儿也是普通人,你又何必对他如此苛刻。他因国为质在邯郸受苦本就不易,你又何必责怪于他,他若真心喜欢,以后放在身边做个侧夫人也好。” 燕王倏然转眸盯着王后,压低声音:“那女子可是剑客… … ” “剑客又何妨!”王后第一次态度强硬,“倘若她亦心仪于丹儿,定不会做出伤害之事。” 燕王蹙眉思虑良久,态度终于缓和些许。 “也罢,暂且不约束他,日后若他二人真心相悦,成全也不是不可。” 邯郸城,完全不知父母打算的燕丹,仍旧时常借着去找嬴政的由头见琉璃。 而明同每隔一段时间便向燕国传递一次消息,每次内容都写的绘声绘色,让燕王和王后误以为琉璃也是心悦燕丹的。 爱子心切的燕王后因此精气神都好了许多,日日盼望燕丹能早日带着琉璃回归燕国。 燕丹的殷勤让樊尔很厌烦,眼看着对方目的愈发明显,他终于忍不住在一日夜里敲响主屋房门。 “少主… … ”开了口却又难以启齿。 琉璃闻声抬眸看他,不明白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是为何。 酝酿半晌,樊尔清清嗓子,尴尬提醒:“日后,少主还是莫要再与那燕太子交谈过甚。” “我并未与他交谈过甚,况且他每次都是来找嬴政的,与我有何干系?” 琉璃觉得而今的樊尔愈发拐弯抹角了。 “少主!” 樊尔情急之下,俯身凑近,严肃看着对面少女。 “你难道看不出来燕丹喜欢你?” “???” 琉璃呼吸一滞,半晌才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驳:“不可能,他又没有星知那般死缠烂打的行径,怎会是心仪于我?他… … 他是政儿好友,时常过来也不奇怪,你怎会扯到我身上?”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死缠烂打!”樊尔鼻间发出极重一声叹息:“你向来聪慧,怎会看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 琉璃嘴巴紧抿,表情严肃不发一言。 秦赵两国交战期间,那燕太子一次都未出现,后来秦军退兵,她便以为他是因没了顾虑,才会时常过来找嬴政。 此刻听樊尔这话,她终于明白燕丹为何有时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见她沉默不言,樊尔语气禁不住重了许多:“你是未来的鲛皇,不可与人族有任何牵扯。” 琉璃眉眼舒展,嫣然浅笑:“你无需担忧,我对那燕太子并无兴趣,他虽长的不错,但比起鲛人,容貌还是逊色了些。” 第033章 命星耀眼 琉璃那不甚在意的态度, 让樊尔一时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 他蹙眉试探问:“你,对他没有兴趣是因他容貌不如鲛人?” “当然不是, 纵使他容貌胜过鲛人, 我也不敢对他有兴趣, 阿婆说过痴恋上人族的女鲛是没有好下场的。” 琉璃施出一道灵力,打开房门。 “你放心, 我不会犯傻。夜色已深,早些回去歇息。” 樊尔沉吟凝望她须臾,那双漂亮的柳叶眼闪过不明情绪。 “少主早些歇息, 熬夜伤眼。” 语毕,他起身出去轻手关上房门。 冷白月色下, 武庚漂浮在枝头,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 欣赏静谧夜色。 第62章 耳边听到脚步声,他转回头,邀请:“要不要上来一起欣赏月色?” 樊尔本想拒绝, 可他实在没有睡意, 亦不想回屋闷着。犹豫一瞬,便足尖点地, 轻盈落在树梢上。 “鬼魂夜里不用睡?” “我在封印中不知沉睡了几百年,早已睡够了。” 武庚脊背挺直, 怔怔凝望西南方向,那里正有一颗星闪烁不定。 大商最是信奉星象天命一说, 他自幼深受影响, 虽是没有认真研究过,但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苍白瘦削的手指幽幽抬起, 指向那颗星辰。 樊尔余光乍一瞥见那阴森的手指,心脏不由停滞一瞬,不悦转头看向身旁飘忽不定的魂魄。 “你作甚?” “那个孩子… … ” 武庚收回视线,垂眸看着隔壁院落中的厕屋,屋内隐隐泛着光晕,风过吹动灯火晦暗不明。 “恩人命我看顾的那个孩子,命星很亮,想必将来定不是无为之辈。” 樊尔神情一凛,天巡阁的众占卜师,也是依照命星占卜命数,听到武庚提起嬴政的命星,他不由好奇。 “你看出了什么?” “在大商,只有天命之子的命星才会如此耀眼。你们是鲛人主仆,又在这乱世中帮助一位命星如此奇特的异国之子,若说只是巧合,我可不信。” 武庚眼中闪过精明,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听说覆灭大商的那位,曾拜一位鲛族历练者为师父,你们同曾经那对鲛人主仆的目的一样吧?” 竟被轻易看破,樊尔眸中下意识闪过杀意,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武庚已是鬼魂,且绝无光复殷商的可能,纵使他知道所谓的鲛族历练也无妨。 人族术士若知晓他的存在,不用等他们动手,那些术士便会抢先让武庚形神俱灭。 似是猜透他的心思,身旁武庚声音低笑婉转:“不必紧张,你们是解封我的恩人,我不会做出对你们不利之事。大商已被覆灭千年,我复国的执念早就随着时间而消亡。况且,当初那个推翻我大商的王朝也已不存在… … ” 樊尔安静听他絮叨过往,没有打断。 相识以来,武庚是头回废话那么多。 宽阔空旷的街道上传来盔甲碰撞声,一鲛一魂魄同时转头去看,一队巡城军举着火把,步伐井然有序走过。 春分时节,处处绿意盎然,就连微风都是暖融融的。 琉璃喜欢这样适宜的温度,不冷不热的天气与海底无边城相差无几。 这日,春风不止,院中枝头桃花迎风扬落,飞舞满院,让原本简陋院子平添几分诗意。 琉璃第一次在嬴政面前拿出忆影剑,将初级剑术的最后几式演示给他看。 嬴政双拳紧握,安静注视着琉璃轻盈身姿施展出的每一个动作。那把镶嵌着紫色水晶石的秀气长剑似是有意识般,在她手中十分服帖,随着她的动作施出不一样的剑花,与那满院纷飞的桃花融合的恰到好处。 琉璃纤细手腕翻转,忆影剑堪堪脱离她手心,下一瞬‘咔哒’一声又落了回去。 坐在日头下缝补衣物的简兮看到她这动作不由心生羡慕,少女时期的她跳起舞来,身子亦是这般轻盈,细嫩手指也同样灵巧鲜活。 只是… … 她垂眸看着自己粗糙许多的五指,心底无声叹息。自从良人离开,没了人侍候,她的手是愈发不能看了。 来了有半个时辰的燕丹怔怔注视着舞剑的琉璃,凝重面色下是沉重心事。 近日来,他发觉她一直有意在疏离自己,不仅态度冷淡,更是话都不肯跟他说。 有时他故意找话题攀谈,琉璃也只是敷衍笑笑,甚少搭腔。 燕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她,也曾含蓄问过,琉璃每次都只是淡笑着说自己忙。 她也确实忙,前半日忙着教习嬴政剑术,后半日教习学术,夜里还要研读新的文章。 单薄胸膛缓慢起伏,燕丹无声叹息,唇角下垂,许久不愿移开的视线看向院外盘旋而起的残叶,神情是难掩的失落。 樊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本严峻面容更显冷意,周身气场亦是低了几度。 立于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武庚瞧见他的反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地声音问:“你这是?” 樊尔在这声询问中回过神,面色缓和不少,唇角动了动,声音极低回应一句:“我没事。” 武庚不信,但也没有追问,他一直都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桃花树下,琉璃收起剑式,问嬴政:“可都看清了?” 嬴政点头,目光灼灼看着她手中忆影剑,腼腆问:“我能否用你的剑?” 琉璃本想拒绝,可他眼里希冀太甚,她于心不忍,最终将剑递出去。 嬴政眼睛霎时弯起,快步上前,双手捧过,犹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樊尔看到那一幕,脸色沉了沉,向琉璃投去告诫眼神。继承者之剑,外人是不可以碰触的,纵使对方只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不行。 明白樊尔眼神里的意思,不待嬴政看仔细,琉璃便收了回去。 起初是出于怜悯,而今她也发觉自己太过惯着嬴政了,几乎做到了凡事必应。 第63章 “你还小,这把剑重量不轻,你不便使用,还是用木剑为好。” 嬴政没有坚持,能摸到真剑,他已是知足。 昼夜交替之间,时间恍若不觉流逝。 春日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溜走,转眼到了炎炎夏日。 嬴政穿着短衫提着半桶水走进庭院,武庚架着双臂紧张在他身边转悠,生怕他一个不慎,把桶摔了。 院中,樊尔正在帮着简兮晾晒昨日收回来的麦子。 看到儿子提着木桶进来,简兮忙放下手中麦子,跑上去接过,照例说上一段:“为母说过不止一次,你正在长身体,不可干重活,万一长不高,该如何是好。” 嬴政举起自己裸.露的手臂给她看。 “母亲不必担忧,您看我袖子又短了许多,定是又长高了。” 简兮哭笑不得擦去他侧脸上的灰土,转身将水倒进水槽里。 闲坐在阼阶上躲日头的琉璃,看到紧张兮兮的武庚,不由失笑。 武庚窘迫整理好衣衫,端正仪态。 嬴政见状,不解:“你笑甚?”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腕。 “既然衣裳又小了,就去买新的。” “不可不可… … ” 简兮丢下木桶上前阻拦:“小孩子长身体很正常,哪能总是破费,天气热起来,衣裳短了也无碍。” 嬴政沉默缩回手,琉璃已帮助他与母亲许多,的确不该再让她破费。 几人说话间,院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煞是可疑。 “谁?” 樊尔丢下麦子,严肃呵问,右手已经放在赤星剑柄上。 院外之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去,高喊着:“我并无恶意。” “阿水?”简兮惊讶:“你为何过来?” 阿水颤巍巍起身,小心迈进院子,双手奉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主公谴我前来,给夫人送些钱币。” 简兮没有客气,上前接过,关切问:“父亲母亲近来可好?宫里可还一直派人监视?” 阿水恭敬回答:“主公主母身体一直康健,宫里的人昨日撤走了。” 简兮松了一口气,嘱咐他:“你快些回去,莫要被宫里人发现。” 阿水恭敬辑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仆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简兮这才安心回到院里,把那袋钱币给了琉璃。 “你们师兄妹平日里为我们母子花费许多,这些你先拿着。” 怕琉璃拒绝,她又补充:“左右街市上的商贩不会把物品卖给我们母子,我留着这些也无用。” 琉璃思忖须臾没有拒绝,接过拎在手里,重新牵起嬴政手腕。 “走,去买新衣裳。” 听闻这话,简兮才明白过来,琉璃为何没有过多推拒。看着儿子身上简陋衣衫,她鼻子一酸,并未阻止。 一大一小走在空寂街道上,后面跟着魂魄武庚。 樊尔因麦子还未晾晒好,故没有跟着一起。 拐过街角时,嬴政惊觉回头瞄了一眼,下意识拽住琉璃袖子。 “我最近总觉背后阴森森,仿似有鬼。” 这话一出口,一鲛一魂魄均是一僵。 琉璃回头看武庚,却见他慌乱摆手,一脸不知所措。她明白这鬼魂定不会无聊到吓唬一个孩子,魂魄属阴,靠得近了确实会让人略感阴森不适。 她听说有些年幼孩童甚至能看到鬼魂,嬴政有所察觉也在所难免。 “兴是你衣衫短小,误将凉风当做鬼了。” 嬴政将信将疑,再次回身查看,来时的路空空如也,连只鸟儿都没有。 “走吧。” 琉璃伸手覆在他后背,推着他往前走。 夏日的冬日比之从前更加热闹,各色吃食散发这袅袅热气,食物香气不可阻挡钻入鼻尖。 琉璃带着嬴政走进一家成衣铺,商贩热情迎上来,见一大一小两人相差最多不过几岁,话到嘴边,忙改了口:“女子可是带幼弟采买衣物?” 环视店内,琉璃才点头,把嬴政推上前,“给他选一件略大一些的衣物,最好明年长高亦能穿。” 成衣铺是年后才开起来的,商贩是位齐国人,因此并不知道嬴政身份。 战乱之后,城中黔首生活比以往拮据不少,更是难添衣物。 琉璃与嬴政是近日难得走进来的客人,商贩态度无比热情,大手一挥,指着众楎椸上挂着的衣物。 “这都是本铺近来新品,这几件比较适合孩童穿。” 他说着走到左侧那排楎椸附近,指着一件灰青色的布衣。 “二位看,这件如何?” 布衣样式简单,衣襟袖口出绣有稀薄竹叶。 夏日穿青色比较清爽,琉璃瞧着不错,掏出三枚钱币递给商贩。 “就这件了。” “好嘞!” 商贩忙乐呵呵拿下那件布衣包上。 第034章 生于忧患 接过布包, 琉璃想起简兮身上还穿着闷热的春衣,于是便也给她买了一件。 樊尔没有来,无人跟在后面帮忙提东西, 琉璃不好让嬴政一个孩子来提, 只得自己拿着。 第64章 武庚伸出手又缩回, 暗自懊恼自己帮不上忙。 买上吃食,琉璃正准备带着嬴政回去。 熙攘街市上, 有一辆四马所拉服车自不远处而来。 车上坐着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五官深刻俊朗,模样正派周正, 像是个好人。 此男子正是赵国春平侯赵屹,深受赵国黔首们爱戴的那位。 服车另一侧坐着许久不曾露面的赵堰, 自从伴读被杀,他萎靡沉闷许多, 眉眼低垂乖顺坐在兄长身边。 琉璃不动声色拉住嬴政退到路边,并不打算跟赵堰计较先前的城郊恩怨。 曾为人上人的武庚,瞬间明白服车上的两人是何身份。虽然他不为人们肉眼所见, 可也默默跟着琉璃退到路边。 车上赵堰无意间看到嬴政, 本能急声喊住马夫:“停车。” 几月来心里憋着的郁结,他一直找不到发泄对象, 此刻看到嬴政,已然顾不得是在当街, 本能想要上去找茬。 马缰勒紧,马儿嘶鸣着高昂头颅, 被迫停在街市中心。 不待服车停稳, 赵堰就跳了下去,直直朝着嬴政而去。 赵屹怕自家这个幼弟又惹出事端, 忙跳下服车,跟了上去。却见他直奔路边的少女、男童而去。少女模样稚气未脱,那张素净脸庞不施粉黛,依然令人惊艳,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生的如此惊艳之人。 少女身旁的男童眉眼依稀有熟悉之感,小小年纪皮相已是颇佳,可以看出日后定是不凡之姿。赵屹多看了男童两眼,一时没有想起那眉眼像谁。 赵堰那劲头看起来着实不善,琉璃把嬴政拉到身后,冷眼看着走进的少年,以及他身后的青年男子。心里却在纠结接下来是要忍气吞声,还是动手教训。 “嬴政!”赵堰歪嘴嗤笑:“身为秦国弃子,你怎有脸面出来见人。” “我不是弃子,我父亲会来接我的!”嬴政小脸皱作一团,大声反驳。 赵堰面上嘲笑之意更明显,“别做梦了,我可听闻那秦质子逃回秦国后,整日忙着攀附华阳夫人,你父亲早已满心权势,哪里有心思想起你。” 顿了顿,他眼中嘲讽蕴含冷意,语气似笑非笑:“有传言,秦国有一臣子想把自己的女儿嫁于你父亲,你说他要是另娶她人,可还会想起你们母子?” 他语调故意拉长,听的嬴政心中怒气更甚,不由分说扯下腰间木剑就要刺上去。 木剑虽无杀伤力,可这要是刺出去,纵使无事,赵王也要找借口刁难。 琉璃情急之下迅速握住嬴政手腕,用力制止他的动作,转眸蹙眉盯着赵堰。 轻蔑冷哼:“作为王室公子,难道整日只会以嘴伤人?” 少女态度睥睨,眼中充满不屑与嫌弃,这让赵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组织不出言语回怼。 赵屹不动声色挡在弟弟面前,双臂置于身前,朝着琉璃辑了一礼。 谦恭道歉:“在下赵屹,幼弟不懂事,还望二位不要与他计较。” 琉璃唇角噙着冷笑,很想反问他若也被言语欺辱,是否能做到不计较。 可转念又觉得与这种王室公子当街拉扯不清,实属没有必要,说不定还会落人口舌。 这东市向来人多嘴杂,虽然时下众人因着这二位公子的身份,没有纷纷围观,可难保不会事后猜测议论。 心里不悦难消,琉璃对赵屹语气并不好,“管好你这幼弟,上次残害人性命不成,这次又言语不善,赵王又能护他几次!” 赵屹从未被女子如此言语犀利过,平日里那些女子为了攀附富贵,哪个不是对他笑颜谄媚,左一句右一句的称赞赵王室。 此刻乍一听到琉璃不善语气,他一贯温和面容不由僵住,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说的是,回去之后,我定对幼弟严以管教,让他学会以礼待人。” 方才嘴快,琉璃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她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懂得隐忍的。人族年龄稍微大些,果然明事理许多。 无意再过多纠缠,琉璃牵住嬴政,转身欲走。 “稍等… … ”赵屹急声喊住。 琉璃不明所以回转身,面露不解,没有出声。 赵屹再次辑礼,含笑问:“不知女子如何称谓?” 赵堰见兄长态度如此殷勤,心里有些堵得慌,他一把抓住赵屹广袖,“兄长… … ” 赵屹佯装若无其事拨开他的手,视线没有从琉璃身上移开。 琉璃来回看看兄弟俩,想到前些日子樊尔那些告诫之言,心下顿时明了,这赵屹怕不是存着与燕丹一样的心思。 想到那层可能,她不由脸色阴沉下去,语气又冷了几分,“怕是日后不会再有交集,我看就不必知晓名讳了。” 不待对方再说什么,她便拉着嬴政头也不回离开。 赵屹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消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兄长方才为何阻拦我?”赵堰这赌气之言将他拉回现实。 “你呀!” 赵屹无奈戳戳他脑门,转身回到服车上。 赵堰跟上去,在他旁边坐下,追问:“难道我做的不对?秦国多次攻打我赵国,若让嬴政在我赵国好过,岂不是会让秦国认为我赵国好欺负?” 第65章 “住口!” 赵屹面色阴沉,低声呵斥:“瞧瞧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作为王室公子,怎可当街说出这般任性之言!两国之间恩怨,不杀质子,你这话若是被秦国细作听了去,日后必会引来祸端。” 赵堰嘴唇嗫嚅,却说不出反驳之言。 服车晃悠着行远,周围闷声忍耐的众商贩皆是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不发一言,直到行至无人处,他才开口:“姐姐为何阻止我?” 琉璃闻声驻足,转过身无奈垂眸看他。 “我若不拦你,此时你已身处牢狱之中。” 嬴政一直在气头上,此刻听她这话,突然顿悟。是啊,虽然秦军退兵了,可秦赵两国恩怨未消,就算那把木剑伤不了赵堰,赵王也会借此刁难。 这样的处境让嬴政心里很憋屈,明明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却要为了生存处处忍让。这一刻,他无比痛恨提出以子为质,建立两国邦交的人,究竟心思多歹毒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见男童眼睑低垂,极是不甘失落,琉璃于心不忍蹲下与他平视。 耐心安抚:“你忘记前些日子读的那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了,而今你所受的磨难与屈辱,都将成为激励你成长的因素。若人生过于安乐,便会失去警惕之心,在这样的乱世没有警惕心是万万不可的,你若想走的长远,必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对人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嬴政有些茫然,“对你,也不可全信吗?” 想到自己对母子俩一直隐瞒着鲛人身份,琉璃严肃点头,“对。” “可是你对我很好,我愿意相信你的全部。” 嬴政说着转身继续向城北走去。 琉璃站起身跟上去,望着男童小小背影,心里无比复杂。能被人完全信任是幸事,可而今她还无法对嬴政和简兮坦白自己的身份。 一直默然跟随的武庚听完琉璃那番话,久久无法释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大商之所以会亡,是否是因他这个子孙过于安乐了? 回想千年前种种,武庚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倘若当时他忧虑良多,思虑长远,是否能反叛成功,复兴大商王朝? 然而,这世间根本不存在倘若的可能,倘若只是失败之人无妄的幻想罢了。 前面琉璃察觉不到魂魄的存在,驻足回首,却见武庚愁容满面,心事重重。 她指尖捻出一道灵力,旋起地上一颗石子击向后方。 石子穿过魂魄飘忽不定的身体,落在地面尘土中,扬起细小灰尘。 武庚回过神,快步跟上去。 走进庭院,简兮与樊尔正在一人一头翻晒麦子。 琉璃走过去把布包递给简兮,“我帮你也买了一件夏衣,你快去试试是否合身。” 简兮忙拍掉掌心麦芒碎屑,双手接过,一脸感激:“你对我这般好,我都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报答了。” 琉璃不太会说那些肉麻的客气话,敷衍两句,便催促她去试穿。 简兮不再推辞,抱着布包去了正屋。关好房门,展开布包,浅碧色夏衣里静静躺着一个黑色布袋,正是早上母家谴阿水送来的那袋钱币。 伸手拿过那个布袋,简兮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感激。 中午琉璃没有丝毫拒绝接过这些钱币时,她面上虽没表现出什么,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相处有半年多,她以为琉璃会百般推脱,心里也做好了劝她收下的准备。设想场面没有发生,她说不上来是因失望还是别的原因。 此刻知道琉璃只不过是想帮她与政儿买夏衣,她心里不免自责自己先前的狭隘心思。 脱掉旧衣物,简兮穿上崭新夏衣,心情舒悦许多。从前良人在身边,每隔几日,她便有新衣穿。而今看来,从前日子倒显得那般奢侈。 夏衣轻薄透气,颜色亦是清新脱俗。 简兮忍不住在屋内展开双臂,身姿旋转翩飞,碧色衣摆轻盈扬起,霎时多姿。许久不曾跳舞,竟已生疏到忘记步子了。 听到敲门声,她忙收起动作,整理好衣襟,前去开门。 琉璃站在门外,问:“可还合身?若是不合适,我再去帮你换。” “合身… … 合身… … ” 简兮笑容腼腆,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般。 看着她这开心模样,琉璃禁不住在心里感慨,崭新漂亮的衣物果然能使人心情愉悦。 在浮碧宫时,每七日织绣殿便会有女鲛往玄凝殿送去新的衣物,试穿那些繁琐华贵的新衣,是琉璃最期待的。 犹记得在离开无边城之前,她亲自去织绣殿取人族所穿衣物,殿主明秀笑意吟吟对她道:“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依照规矩,织绣殿每七日需给少主织做一件新衣,待五十年后少主归来,每日换三件,想是也穿不过来的。” 琉璃低头看着身上样式简单的素色人族衣物,不免有些向往五十年之后,回归鲛族一日换三件鲛绡纱新衣的日子。 第035章 一夜无眠 旋转一圈后, 简兮站定看向琉璃,却见她眼睫轻颤瞅着身上衣物,未多思考便以为她亦是想穿新衣。 第66章 “琉璃?你可是有心事?不如我也陪着你去买一件新衣?” “虽然赵服不如你们楚服那般多样好看, 可… … ” “你误会了… … ”琉璃回过神, 随口解释: “我只是有些想念君… … 想念父母。”想念无边城, 更想念浮碧宫。 简兮神情一僵,随即唇角向下, 眼含歉意。因为琉璃无微不至的关照,她都快忘记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了。 “怪我们,才让你没办法陪在父母身边。” 琉璃没想到简兮会因此自责, 可她又没办法坦白是因为五十年历练才无法回去见父母的。 “你不必自责,我不能回去见父母, 其实与你们无关。” 简兮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为何不能回去见父母?” 面对这追问, 琉璃一时没有想到用何理由搪塞。 “因为历练。” 樊尔朗声回答,几步走到阼阶下,扬首看向简兮, 替琉璃解答:“我们师门历来便有个规矩, 弟子学有所成后需要到诸国历练。” “你们逗留在此,可会耽搁历练?”简兮紧张问。 “不会, 师门虽有历练规矩,但没有规定弟子要到哪里, 要接触何人,一切仅凭自行选择。” 樊尔这谎撒的面不改色, 琉璃忍不住悄悄朝他伸出大拇指, 用灵力传音:“看不出来,来陆地不久, 你都学会编谎话了。” 陡然听到这声传音,樊尔面上显露尴尬,忙以拳抵唇,假装呛到,干咳几声。 简兮信以为真,愧疚减少些许,但还是嘱咐:“你们若需离开,定要明说,千万别因为怜悯而忍着。” “你放心,我们若有其他事,会事先告知的。”语毕,琉璃借口督促嬴政学业,匆匆结束这个话题。 自东市回来,嬴政一直闷闷不乐,读书声都比平时弱了几分,时常分神读错词句。 琉璃明白他因何如此,不过并未追问,亦或过多安慰。 在这乱世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她若是过于百般细心哄着护着,反倒会致使他变得脆弱懦小。待到日后遇到更大的事情,他兴许会崩溃之下再也无法振作。 矗立在一旁的魂魄武庚同样闷闷不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琉璃余光瞧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未理会。一个亡国魂魄时常面露伤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用过多猜测,也知道他这是又想到了生前之事。 深夜,万籁俱寂,月色侵染整片大地。 漆黑侧屋内,嬴政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里赵堰那些关于父亲的言语萦绕在心头,始终无法消散。 自从父亲离开邯郸,他便没有奢望过父亲还会回来。可当得知父亲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他心里的失落还是难以平复。 他不敢想象,父亲有了别的妻子与孩子。 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嬴政猛然自暗夜中坐起来,撑开的牖扇外微风掠过,带动树叶沙沙,似是在嘲笑他。 静坐半晌,他掀开薄褥,起身走过去,趴在牖楣上,满脸愁容眺望远处月色,唇齿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简兮起夜,余光瞧见侧屋那抹小小黑影,脚下顿住,转身走过去。 “这个时辰,何故不睡?” 嬴政回过神,扬起脑袋,母亲墨发披散,衬得面颊更加白皙。 双手蜷缩松开几次,他才鼓起勇气开口:“母亲,若是父亲不要我们了… … ” “胡说!” 简兮急声打断:“你父亲承诺过此生只我一人,他不要我们,难不成还另娶她人!” 这语气又气又急,嬴政被吓得脸色苍白,一整日的担惊受怕让他双眼顿时续满水汽。 他伸手拉住简兮的袖子,狭长双眼低垂下去,好一会儿才委屈巴巴低语出声:“白日在东市遇到赵堰,他说秦国有一臣子想把女儿嫁给父亲,还说父亲而今一心忙于攀附权势,早已忘记了我们。您说… … 父亲若是真娶了她人… … ” “政儿!”简兮再次打断,原本蕴含风情的眸子此刻冰冷无比,姣好面容更是极为难看。 “那公子堰是在诓骗你,他就是看不得我们母子好过,上次加害你不成,这次又胡言乱语。政儿,你切不可相信他,你的父亲为人温和良善,待你更是疼惜有加,怎会转头娶了她人。” “母亲… … ”嬴政声音暗哑,还欲开口。 简兮抚上他面颊,柔声宽慰:“小小年纪,忧虑那些作甚,夜已深,早些去睡,明日还要练剑学习。听话,快去睡,我还等着我的政儿长成男子汉保护我呢。” 月色下,简兮匆忙转身,快步回了正屋。 在关上门的刹那,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用力揪着心口衣襟,捂着嘴无声泪目。 转眼间,良人已离开数月,却从不曾传递消息,亦或谴人前来。她心里一直隐约有所担忧,昔日那些诺言让她无数次在心里为良人开解,她也始终相信他会回来接她与政儿。 然而这一刻,心心念念的诺言却岿然崩塌,碎成锋利锐器,将她的心扎的千疮百孔,疼得她无法呼吸。 第67章 简兮大口喘·息,心痛难当,喉头间不可抑制发出压抑哭声。 从前她怨怪吕不韦妻妾成群,认为他不专心,不是一个好良人。可温良如嬴异人,她以为自己终是被上苍眷顾,遇到的顶好良人,竟也在危难与权势面前弃她于不顾。 简兮嘴上劝慰儿子,口口声声说着是赵堰在诓骗,可她内心又何曾不慌乱。 在这乱世里,要想有一席之地不被欺辱,需得有权有势才行。商贾吕不韦手握数不尽的财富,不还是想要至高权势。 虽为妇人,简兮也明白那些道理。 泪水顺着指缝滴落衣襟,洇湿无数深色斑点,心里的委屈无限蔓延,却无处诉说。 不知哭了多久,双眼红肿难以睁开。简兮用袖子将将擦干眼角,下一瞬大股泪水又再次涌出。 自嫁给良人以来,这是她头一回哭的这般凶。诞下儿子嬴政那日,痛到死去活来,她也不曾如此刻这样哭过。 简陋门板并不隔音,嬴政矗在门外,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在炎热夏夜里手脚冰凉麻木,双脚似是被钉在原地般难以挪动分毫。 还年幼的他不知说出那些话,会让母亲如此伤心。心里的后悔让他不知所措,泪水不争气的涌出眼眶,却不敢哭出声。 寂静夏夜,母子俩,隔着一道门板,一夜无眠。 翌日,眼睛还未消肿的简兮,怕琉璃与樊尔瞧出异常,一早便抱着衣物去了城郊溪边清洗,直到中午才归。 躲在阴凉处啃桃子的琉璃看清她眼底浅淡阴影,好奇问:“你昨夜未睡好?” 简兮慌乱点头,随口扯谎:“昨日夜里被蚊虫叮咬,一夜未睡。” 鲛人血性温凉,蚊虫不喜,琉璃无法感同身受,更是没有根治办法,只好继续默默啃桃子,没有接话。 心中愧疚的嬴政,拿起一个最大的桃子清洗干净,递到母亲面前,极力扬起唇角。 “母亲,您吃。” 看到儿子眸中的坚韧,简兮心里郁结消散不少,无论如何,她还有孩子。就算良人真的负心,她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并不知母子俩昨夜无眠的琉璃拿起身旁树枝敲敲地面,催促嬴政:“别偷懒,继续。” 嬴政擦去额头汗水,小脸紧绷,捡起木剑,回到树下继续之前未练熟的招式。 既然余生注定得不到父亲的庇护,他就必须要快速强大起来。昨夜母亲压抑的哭声还犹在耳畔,他不想让母亲再伤心第二次。 兴是胡思乱想的缘故,嬴政脚下一个不慎,绊倒在地,激起大片尘土。 简兮慌张丢下木盆,却见琉璃已然几步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怎的如此不小心。”琉璃佯装嗔怪捏捏他的脸,但并未用力。 嬴政艰难笑笑,没有为自己辩解。 琉璃一边帮他拍打衣物上的尘土,一边被呛得咳嗽不止。 瞧着琉璃嫌弃皱鼻子的模样,嬴政扯动嘴角,低笑出声。 “你还敢嘲笑我。”琉璃猛然起身,“今日加练一遍。” “好!” 嬴政朗声应下,能加练,他求之不得。 武庚陪护嬴政已有四个多月,大概是有了一些感情,此刻见他恢复些许孩童的活泼,也跟着心情舒畅不少,昨日因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引发的郁闷因此消散。 炎炎夏日,让人懒惰犯困,琉璃觉得比寒冷冬日还难捱,嗓子干枯到似是要冒烟,她必须时常饮水,不然说话都可能困难。 她不知道历代继承者都是如何熬过五十年历练的,一想到还有四十九个冬夏要经历,她就心里犯怵。 然而,人族却不觉得夏日难捱,丰收季节刚过,诸国之间再次掀起战乱。 唯一庆幸的是,秦赵两国暂时还没有撕破脸,此时的秦国正忙于征战他国。 第036章 身陷牢狱 各国日渐紧张的局势下, 赵王似是早已忘记嬴政母子的存在。之前那些有意针对的将士偶尔碰见,也似是不认识母子二人一般。 这让简兮动了出城的念头,她想要去秦国问个究竟, 她想问问良人是否真要另娶她人。 未免连累琉璃与樊尔, 她提前一日借口嬴政身体不适, 想让他休息一天将养身体。 琉璃没有深想便应允了,几月来嬴政从未休息过, 毕竟还只是孩子,确实不该操之过急。人族有句话叫‘拔苗助长不可行’,一味地学习, 不给身心放松的机会,确实只会适得其反。 次日, 白日里。 简兮把提前缝制好的几个大布袋拿到庭院里,喊来嬴政, 母子俩把晒干的麦子都装了起来。 庭院收拾妥当,简兮匆匆回了正屋。 嬴政跟到门口,却见母亲把平日里常穿的几件衣物都收拾起来装进了布包里,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母亲, 您这是作甚?” 简兮头也没回,把衣物塞进布袋里, 快步走到门外,推着他走向侧屋。 待到屋内, 她边收拾儿子衣物,边解释:“我准备带你去秦国, 找你父亲。” “可是守城军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嬴政情急之下按住她的手。 第68章 “赵国现如今对我们母子已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怕什么,只要我们塞些钱财给他们, 那些见钱眼开的,自会放我们离开。” 简兮推开他的手,又装了两件衣物进去。 嬴政明白母亲是因父亲另娶的传言,才会如此迫切想要去秦国。纠结片刻,他仔细将木剑系在腰上,而后又选了两卷最喜欢的兵书递给母亲,让她装进布袋里。 简兮接过,随手丢在一旁。 “拿这些作甚,等见到你父亲,你想要什么,他都能帮你找到。” 嬴政张嘴想说这是姐姐给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说太多,只会惹怒母亲。 等一切收拾妥当,简兮回到正屋翻找出母家多次谴人送来的钱币,沉甸甸五包。给守城军三包,剩下两包应该足矣支撑她与政儿抵达秦国。 在心里计划好一切,简兮抱着装有衣物与钱币的布袋,拉着嬴政匆匆走出庭院,一路向东城门方向而去。 在路过琉璃与樊尔所住院舍时,嬴政忍不住低声询问:“母亲,我们不跟姐姐阿兄道别吗?” “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连累他们。” 简兮步伐加快,嬴政被她拉的踉跄不止。 傍晚时分,要出城门的人少了许多,盘查的守城军松散下来。 母子俩亦步亦趋跟在队伍最后面,嬴政紧张拉住母亲的袖子,手心汗涔涔的。他们不是没有试图出过城,去年父亲刚离开不久,母亲带着他逃过两次,均都被拦了下来。 这一次,嬴政不知道能否成功,若是成功,他将可能再也见不到琉璃与樊尔,若是失败,他与母亲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前面守城军的排查很随意,快速扫了一眼之后便放了行。 嬴政在布衣上仓促擦了几下手心,本能握住木剑剑柄。他知道面对危险,这把木剑没有任何用,可紧紧握住会让他心安不少。 排查很快轮到他们。 去年,嬴异人逃脱,赵王震怒,当即命画师画下母子二人画像,让巡城军与守城军认了个遍。 故,简兮带着嬴政刚走上前,两个守城军便认出了他们,手中长矛顿时横亘在母子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简兮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袋钱币,悄悄塞给其中一人。 那人玩味瞅了一眼她手中钱袋,明知故问:“夫人这是作甚?” 见到他眼中戏谑,简兮递钱袋的手一僵,可为了能顺利出城,她只能极力忍着。 轻轻咬了咬下唇,她扬唇柔媚一笑,手上动作轻柔把钱袋塞到那个将士手里。 “你我均是赵国人,不如就通融一下,不要过多为难了。” 那个将士拎着钱袋颠了颠,面上笑意瞬间收起,冷漠把钱袋扔还给简兮,厉声驱赶:“大王早下诏令,我可不敢为了这点钱财搭上全家性命。” “你就通融一下… … ” 简兮咬咬牙,又掏出一袋,连同那三袋悉数塞到那将士手里。“我把全部钱财都给你。” 将士后退一步没有接。 钱袋掉落地面,沾染了灰土。 简兮忙蹲下捡起,强颜欢笑还想继续,却被几个守城军推搡到一边。 “大王不杀你们已是仁慈,你再这么闹下去,万一惹怒大王,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可是会丢掉性命的。” 简兮拉着嬴政退到城墙根下,不甘心就这么退缩。 天色逐渐转暗,眼见着城门即将闭合,她顾不上其他,抓住嬴政手腕,趁着城门未合严实之前快步冲了过去。 慌乱之中,几个守城军大步追了上去,其中一个大喊着:“速速关闭城门!” 这话致使简兮步伐更加快,被她拉着的嬴政已经跟不上她的步子,几次差点扑倒在地。 城门近在咫尺,再快一点就能冲出去了。 然而女子哪里会有男子步伐快,况且她还拖拽着一个孩子。 在被大力按倒在地后,简兮仍然不甘心的挣扎,地上碎石子硌的她脸颊生疼。 嬴政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去推那名将士。 “你放开我母亲,快放开我母亲… … ” 将士不耐烦甩开他,嘴上骂骂咧咧。 嬴政被甩出去一丈远,后背撞在阖严的城门上,疼得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喉头一股腥甜涌出。 简兮见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钳制。 守城军将领,脚步铿锵有力走近,冷脸吩咐:“押回牢狱。” “诺。” 几个将士当即把母子俩绑了起来。 城北荒僻之所,今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屹。 闲坐在屋脊之上看日出的武庚,远远望见骑马而来的青年男子,不由赫然起身,他记得那骏马之上的人。 没有过多考虑,他飘落地面,扣响主屋门板。 “恩人,上次东市遇见的那个赵屹来了。” 赵屹?琉璃凝眉不解,秦赵两国目前并无争端,他来做甚? 带着满心疑惑,她挥手打开房门,走出去掠上屋顶,远处骑马之人果然是春平侯赵屹。 正在准备朝食的樊尔听到动静,从庖屋出来,仰头问琉璃:“出了何事?” 第69章 琉璃足尖轻点,落入院子。 不确定道:“像是来了个麻烦。” “武庚!” 琉璃严肃叮嘱:“你先去隔壁院子看顾好嬴政母子。” “是。”武庚应下,身影飘过院墙,去了隔壁院子。 此次历练,琉璃本不想招惹权贵,可奈何权贵非要招惹她。深呼吸之后,她抬脚走向院门。 樊尔施法熄灭庖屋灶火,快步走到琉璃前面,帮她打开院门。 赵屹已至院外,院门打开之际,他正翻身从马上下来。 转身看到琉璃,他从容辑礼,淡笑开口:“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琉璃也是没想到他是来找自己的,莫非是初次见面,自己语气不善,这人小心眼记仇了?想到这层可能,她不由蹙眉,人族男子着实小气了些。 隐在袖中的双手蜷缩几次,琉璃冷漠问:“不知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赵屹双手交叉叠在身前,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嬴政母子在牢狱之中。” “什么?” 琉璃情急之下上前一步,险些失了仪态,反应过来失态,她忙端正站姿。 “作为一个成年人行事如此小心眼,哪里担得起春平侯的头衔。你若是因上次我语气过重,而心生不满,大可以直接针对我,欺负孩童与妇人算什么本事!” 上次东市回来,她嘱咐樊尔去查过赵屹身份,才得知春平侯是赵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琉璃这厉声训斥,让赵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无奈失笑:“你误会了,他们入狱与我无关。昨日傍晚,公子异人的夫人带着嬴政想要闯出城去,守城军都是身体强壮的将士,哪里容得了母子二人逃脱,当即便绑了押入牢狱了。” “他们可有受刑?” 琉璃急切追问,心里悔意都显露在脸上。 为了能让嬴政好生歇息,前日夜里,她踏着月色特意去侧屋,主动找到武庚,嘱咐他昨日不要去打扰嬴政。 若是早知道简兮存着出城的心思,她是万不可能让武庚离开嬴政寸步的。 樊尔明白她的自责,不动声色上前,拽住她的袖子,轻轻拉了拉。 琉璃回过神,松开紧握的手掌,作为一族少主,她不该这般容易失态的,否则将来该如何治理好鲛族上下。 赵屹上前一步,“你放心,嬴政母子并未受刑。” 另一边未曾找到母子俩的武庚匆匆飘回院子,却见琉璃与樊尔均都站在院门口,他们的对面正是赵屹。 没有过多深想,他大步走过去。 察觉到背后阴风逼近,樊尔不动声色侧眸,用眼神示意武庚不要轻举妄动。 武庚压下心头的疑虑,在他身边站定。 琉璃直视赵屹,一字一顿冷声质问:“你亲自前来告知此事,是何居心?” 赵屹双臂背于身后,踱了两步又停下,望着琉璃的那双眉眼依旧温和。 不过,嘴里说出的话却很直接:“距离公子异人的逃脱,差不多十个月有余,我父王本已经消气,只要那对母子老实待在邯郸城,我父王便不会为难他们。” 停顿须臾,他眼中笑意凝滞,“可嬴政母子着实不老实,竟妄想试图冲出去。纵使他们不是妇人和孩子,也不可能轻易逃出邯郸城,那样横冲直撞简直是愚蠢。” 嬴政平时表现的那般聪慧与隐忍,琉璃不相信他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萌生逃出城的想法。 当日在东市,赵堰当街对嬴政说起他的父亲要另娶她人,第二日简兮眼底便显露异常,当时她以为真是因蚊虫叮咬所致,此刻联想起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平日里,简兮每每说起那位远在秦国的丈夫,总会忍不住潸然泪下,若是得知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可能会另娶她人,她怎能不乱了阵脚。 真是糊涂!琉璃在心里暗自懊恼一句,可事情已经发生,责怪也是无用。 赵屹凝望琉璃眉心深蹙的沟壑,也不言语,静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默念几遍从前大长老的谆谆教导,琉璃逼迫自己稳定心神,再抬眸时,眼中只有清冷淡漠。 那种似是睥睨一切的眼神,让赵屹有种她才是上位者的错觉,自从成为春平侯,这种威压,他已经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琉璃学着她的样子将手置于身后,声音冷厉非常:“赵王既然已消气,为何不干脆放他们母子离去?这样迟迟扣留着,不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又是为何?我记得有篇著作里有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况且那秦国公子也没犯什么滔天大罪。” 她不理解这种诸国纷争,扣留敌国家人的做法。国与国之间争疆土,只管动手便是,殃及妇孺算是什么规则。 赵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先人曾言,祸不及妻儿,而赵国却因公子异人的逃脱,将他的妻儿困在邯郸城不愿放人。 起初,他也曾一度认为此举不妥,可奈何父亲执意如此。 赵屹斟酌半晌,才没有底气狡辩:“当初,公子异人为两国交好,代父为质来我邯郸。后来却无诏返秦,枉顾两国邦交,他的妻儿理应代他为过。” 第70章 琉璃不懂人族这些歪理,一边说着祸不及妻儿的理论,一边又要求子代父为质。好话歹话,都让他们人族玩明白了。 长出一口气,琉璃不耐质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找我,是何目的?” 赵屹开门见山:“我调查过你们,公子异人逃走后一个月,你们便以剑客的身份来到嬴政母子身边。是秦国派遣你们过来,护佑那对母子的吧!” 他最后那句不是询问,更像是陈述。 琉璃细眉微扬,原来不止燕丹,其他人都认为她与樊尔是秦国派遣来保护嬴政母子的。也罢,让所有人都误会也好,那样才能有顺理成章的理由。 赵屹见琉璃不答话,终于说出此行目的:“我可以下令让牢狱那边放了母子二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要做我春平侯府的剑客。” “不可能!” 琉璃想也没想,便矢口拒绝。纵使嬴政是未来结束乱世之人,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屈尊做这个人族的剑客。反之,他若真是命定之人,便不可能轻易陨了性命。 “作为受命而来保护嬴政的剑客,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命丧牢狱。”赵屹这话隐约带了威胁。 琉璃并不惧他的威胁,“公子异人已认作华阳夫人为母亲,将来他很有可能就是秦国的太子,日后他若为秦国君王,嬴政势必会成为秦国的太子,你们赵国不会轻易杀之的。” 赵屹神情一凛,他没想到琉璃一介女子,竟然不好糊弄,赵国而今确实动不得嬴政性命。 而琉璃这自信强硬的态度,也让赵屹误以为公子异人对嬴政颇为看中。 两番思索,他倏然朗声大笑。 琉璃不明所以瞅着他,眼中渐露嫌弃。 赵屹止住笑声:“你这脾气深得我意,日后,你若不再效忠公子异人,我这里随时欢迎。届时,我定将女子奉为上宾,依礼待之。” 兜兜转转还是没有说到重点,琉璃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想放人?还是不想放人?” 第037章 折损灵力 面对这样的质问, 赵屹也不恼,而是脚步挪动,上前一步。 樊尔见此, 倏地挡在琉璃身前, 面容严峻, 蹙眉警惕盯着赵屹,右手已悄然握住赤星剑柄, 做出随时动手的准备。 武庚亦是同样上前,他飘忽不定的身体并不能挡住对方什么,只是本能反应罢了。琉璃是解封他的恩人, 对方纵使是能让他魂飞魄散之人,他也会毫不犹豫挡在前面。 赵屹看不见武庚, 只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便以为是樊尔动作所致, 并未深想。 他识趣后退两步,掀起眼皮打量对面少年,这动作明显是下属护卫主子的架势。这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的少年, 脸部轮廓虽还不够成熟, 但身形已是宽阔高大,比他这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上大半个头。 满心狐疑来回看看两人, 据查到的资料,这二人是师兄妹。师兄一副下属姿态护着师妹, 要么是出于爱慕,要么… … 这二人实则不是师兄妹。 想到这两层可能, 赵屹眼中不由闪过凌厉之意。 琉璃还不想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于是不动声色抬手搭在樊尔手臂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樊尔虽退到琉璃身旁, 但并未松开赤星剑柄,仍旧冷眼盯着赵屹,准备随时出手。 赵屹视线从樊尔脸上落到握剑的手上,表情暗自缓和下来,抬首看向琉璃。 唇角浮动,莞尔而笑:“自是不想放人的,不过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暂且放过嬴政母子。” “看在我的面子上?” 在人族不过是普通剑客身份,琉璃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看来这人确实存了和燕丹一样的心思。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赵屹低低失笑:“我只是欣赏你,想把你招揽到身边而已,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过分之事。” 琉璃面色一僵,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此事,就当是我欠你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事,我会出手救你一次,但绝不会为你所用。” 听到她这固执语气,赵屹禁不住挑起眉梢。 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他翻身上马,俯视下方琉璃,丢给她一块小小玉珏,朗声道:“记住你今日之言。日落之后,你们拿着此物可去城东牢狱接人,切记,要等到牢狱外守卫换了岗,才可上前。” “多谢。” 琉璃双臂置于身前,郑重辑礼。 在她看来,这赵屹还算是个好人,至少比起他那幼弟赵堰,算是个良善之人。 目送棕色马儿行远,琉璃原本端着的双肩松懈下去,转身去了嬴政母子的院子。前几日晾晒的粮食已经悉数收进布袋里,庭院屋内均都整齐有序。 这个简兮,真是满脑子都是自己那良人!就算想要逃跑,至少也要等嬴政长大些,计划周全再跑啊! “既然你们是有灵力的鲛人,为何不用术法将嬴政母子悄无声息送出城去?”武庚疑惑之声自背后响起。 不等琉璃开口,紧随其后进来的樊尔解释:“先祖遗训,每个历练者均不可动用术法改变人族人生轨迹,他们若想走出这座城池,需得依靠自身能力。” 武庚无奈摇头:“你们两个真纠结,不能用术法改变他们的人生,却又因怜悯之心百般帮助。” 第71章 琉璃没有理会武庚,抬头看向刚刚高升的日头,距离日落还有大半日,也不知母子俩在牢里可会被刁难。 与此同时,城东潮湿脏污牢狱。 昏暗逼仄的牢房内,简兮抱着嬴政,心里恐惧非常。试图逃跑过几次,这是头一回被抓起来,她不知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永久的囚禁,亦或是不分昼夜的折磨,她不敢想象那些可能要面对的场面。 “政儿,对不起… … ” 简兮哽咽着用下颌蹭蹭嬴政滚烫的额头,昨日他被守城军摔在城门上,吐出一口血沫后,就一直精神萎靡,今日更是额头滚烫。 她哭求过几次,没有狱卒肯搭理她,最后更是呵斥她安静些。 她悲惧交加,除了无力提醒儿子不要睡过去,别无他法。 滚烫泪水顺着简兮光洁面颊滴落在嬴政滚烫的额头上,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有了意识,艰难睁开那双狭长丹凤眼,原本清明的眸子有些模糊。 “母亲… … ” 嬴政声音干哑撕裂,吐出那两个字时,喉咙似火烧一般。 简兮忙应了一声,胡乱把他额前碎发抚到而后,红肿双眼似哭似笑。 “你别在睡过去了好不好?为母害怕… … ” “好!” 嬴政艰难应下,拼尽全力才能抓住母亲的手指。 简兮害怕他撑不住再闭眼,一边轻拍他一边唱起从前用来哄他的那首歌谣。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那时,嬴政刚百天,夜里时常哭闹不止,简兮每次轻哼这首歌谣,他就会停止哭闹,睁圆一双大眼睛,听的十分认真。 再次听到熟悉歌谣,嬴政心口喉间的灼痛减轻不少。以后的很多年,他都会时常怀念这个难捱之日,回想起母亲的轻声吟唱,他心头痛苦与惆怅总能因此减轻不少。 时间缓慢流逝,仿佛十年之久。 狱卒拿了一份飧食丢到牢房内,看都没看母子一眼便走开了。 简兮捡起那块干裂的饼子,撕下一块递到嬴政唇边,他皱眉摇头不愿张嘴去吃。喉咙疼痛难耐,就连咽唾液都艰难,他此刻哪里还吃得下干硬的饼子。 简兮眼泪再次掉下来,心里的恐惧加大数倍。若是儿子也离她而去,她无法想象余生该如何度过,兴许母家会为她再择良人,但她将永远无法忘怀自己曾有一个孩子因她的莽撞而命丧牢狱。 “都怪我,我不该因一时念头不顾你的安危,生出逃跑的念头,都怪我都怪我… … ” 简兮一遍遍重复着,声音颤抖哽咽。 牢狱之外的城北。 一直依靠在牖楣上盯着太阳移动的琉璃,见日头终于落到天边,心里煎熬顷刻消散。 “樊尔,我们出发去城东接人。” “是。”樊尔不假思索应下。 武庚虽然不能现身帮忙,但还是主动道:“我也想一起过去。” 忙于套布履的琉璃闻声瞥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夕阳之下,两鲛一魂魄与天边落日背道而驰,一路向城东而去。 熟练躲过巡城军,三人顺利摸索到牢狱附近。 等待日头彻底隐匿踪迹,牢狱外的守卫换了岗,琉璃才从隐蔽处走出,直直朝着那两个新的守卫走去。 两名守卫发现径直走来的琉璃与樊尔,顿时警惕起来。 其中个高一些的守卫厉声喝问:“尔等何人?”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亮出赵屹给的那枚玉珏。 两名守卫想必是那春平侯的人,见此玉珏,忙恭敬行礼。 “二位请随我来。” 那位个高的将士说着,带领琉璃与樊尔走进牢狱之内。 阴暗牢狱内,灯火摇曳不定,让人看不清楚周遭具体状况。 樊尔警惕巡视周围,为了护卫琉璃安全,他不得不逾距挨着她走。 琉璃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他是怕牢狱之中有埋伏陷阱。 不知两人心中警惕的守卫,声音从前方幽幽飘来。 “上头昨儿夜里就下了命令,说是今日会有人来接秦国公子的妻儿,你们还真准时,刚换岗,就来了。” 原来,昨日夜里母子俩被抓起来时,那春平侯赵屹就安排好了一切。 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谁也没有接话。 不过好在,关押嬴政母子的牢房并不难找,不出一刻,前面守卫便停下了步子。 正满心警惕的简兮看到琉璃与樊尔,全身戒备顿时松懈下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不争气涌出。 守卫挥手招来狱卒,示意他打开牢门。 狱卒很快明白来人身份,不敢耽搁,忙翻找出管钥打开牢房铁锁。 琉璃正欲进去,却被樊尔不动声色拦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少主在外等着即可,我进去带他们出来。” 这种状况下,琉璃没有意气坚持,在原地站定。 樊尔走进去才发现嬴政面颊苍白,已是昏昏沉沉。来不及细想,他屈膝蹲下,从简兮怀里抱过男童。 “走吧。” 第72章 他这声音极低且温柔,简兮内心的恐惧瞬间消失殆尽,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可她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 强忍下泪水,踉跄起身,简兮紧紧跟在樊尔身后走了出去。 待彻底远离牢狱,确定无人尾随而来后,琉璃才问:“政儿这是怎么了?” 简兮边哭边把昨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叙述一遍。 琉璃越听眉心皱的越深,最后忍不住低声训斥:“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将自己与孩子置于危险之中,那秦国公子若真的心里有你,日后定会来接你们母子,他若心里没有你,纵使你眼巴巴找去,他一样不会见你。” 简兮啜泣声戛然而止,抬头怔愣看向秦国方向。是啊,良人若是真的变了心,她不辞辛苦寻去又有何用,到了那时,她与政儿在陌生的秦国只会更加艰难。在赵国,好歹还有母家时常接济,若是在秦国,怕不是只剩惨死街头的下场。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她用手背干脆利索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你说的对,我不会再犯傻。日后,若是良人真的不来接我们母子,我也认了,左右不过是另嫁他人,亦或了此一生。” 琉璃没有接话茬,而是提醒:“政儿还昏迷不醒,我们不可再耽搁。” “对,对,快回去。”简兮说着打起精神。 跟在几人之后的武庚看着简兮从悲恸中打起精神,不免心生怜悯。千年之前,父亲被敌军追打了一路,都不曾舍得抛下母亲与他独自逃命。他不理解而今的乱世,为何生死面前男子会那般没有担当,甚至连妻儿都不顾。 察觉前方琉璃扫视而来的视线,武庚收回思绪,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疾步,一个半时辰后,几人终于回到城北住所。 樊尔顾不得一直以来遵守的礼数,大力踹开简陋院门,抱着嬴政冲向侧屋。 琉璃紧跟其后。 简兮慌乱之间,不忘关上院门,才跟上去。 正欲进去的武庚被关在院外,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迈步穿过院门,进入院子。 琉璃快步越过樊尔,帮他推开侧屋的门。 简兮也要跟进去,却被她拦了下来,“我们师门历来有规则,给人医治之时,外人不便在旁观看。” “我这个亲生母亲也不可以?”简兮急切问。 “不可以。” 琉璃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关上房门,而后落上门栓。 屋内,樊尔已然把嬴政放平在床榻上,那只白净分明的修长右手随即搭在他手腕上。 琉璃走近,挥手点亮烛火,垂眸看着他手背上微凸的青筋,没有出声打扰。 从前,她与樊尔不止要跟着长老们修习术法与剑术,更要学习医术,因为到了陆地上,是无法让人族帮忙医治的,他们必须要学会自行医治。 夏夜清凉之风穿过房屋各处缝隙钻入屋内,吹动灯火晃动,在樊尔严峻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 孩童脉搏微弱,樊尔眉心蹙起,尽量静心诊脉。 被阻隔在门外的简兮不敢硬闯进去,只得在外面焦急踱步,一双细指无措绞在一起。 约莫一刻左右,樊尔终于松开嬴政手腕。 “情况不太好,孩童五脏六腑本就在成长阶段,昨日那般大力撞击,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若想救他,只能你我合力用灵力修复他各处脏器。” “需要多久?”琉璃没有犹豫,在塌边坐下,扶着嬴政起来,让他暂时倚靠在自己手臂上。掌心覆在他额头之际,霎时被烫的右手一僵。 樊尔郑重凝视琉璃,严肃道:“大约两个多时辰。” “那开始吧… … ” “少主!”樊尔急声打断琉璃:“如此,我们修为会有所折损,我修为折损没关系,可少主不可为了人族冒此风险。” 琉璃施法致使嬴政坐稳,而后脱掉布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催促樊尔:“别耽搁了。” “少主… … ” 樊尔还欲劝说,琉璃不耐打断:“修为折损可以再修炼,可这孩子命若是没了,将没有挽回的余地。” 樊尔置于膝头的双手动了动,无声忍下即将脱口的劝诫。琉璃说的对,修为可以再精进,可生命只有一次,他对人族还是太过铁石心肠了。 懊恼之下,他挪动身体在榻上坐下。 琉璃冲他点头示意后,细长手指翻飞,瞬间凝聚数道莹白灵力,灵力婉转而上凝聚成一团光晕直直朝着嬴政胸口而去。 樊尔也不再犹豫,掌心汇聚灵力,光芒大盛,笼罩了嬴政全身。 主仆俩掌心的灵力如潺潺流水般,大股大股涌进男童单薄的前胸后背,以及四肢百骸。 不知过去多久,嬴政苍白面颊终于恢复些许红晕,干裂的嘴唇也浮现血色。 琉璃光洁漂亮的额头已然布满细密水汽,原本平滑眉心凝重无比。 樊尔见状,忍不住出声:“少主,你若是… … ” “我无碍,只是坐的久了,腿麻木了而已。” 琉璃说着,掌心灵力更甚。 樊尔唇角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掌心又汇聚出两道灵力,想要以此减轻琉璃的负担。 第73章 两个半时辰之后,嬴政滚烫的额头终于恢复正常温度,唇色与面色也恢复如常。 第038章 奇异梦境 看到男童转危为安, 琉璃紧蹙的眉头霎时舒展。 主仆俩缓缓收起灵力,没了术法的支撑,嬴政身体顷刻向后倾斜, 樊尔及时伸出手臂拖住他的身体, 左手顺势搭在他右腕上。 “如何?”琉璃睁圆眼睛, 迫切问。 须臾之后,樊尔展颜:“已无大碍, 少主放心。” 琉璃这才松了一口气,挪到榻边套上布履。再次回转身,樊尔已经扶着嬴政躺平。 榻上男童双眼紧闭, 嘴巴紧抿,似是还未从痛苦中挣扎出来。 琉璃伸手抚平他的眉心, 轻声叹息:“经历此事,希望他以后能顺遂一些。” 樊尔拉过薄褥搭在嬴政身上, 而后起身准备去开门。 “等一下。”琉璃急声喊住他:“我看过人族书籍中有记载,给人医治之后是要开药方的,未免露馅, 你给这孩子开个补气血的方子, 有益无害的那种。” 樊尔有些为难:“我… … 没了解过人族药方,不知哪些药草可以一起食用… … ” “… … … ” 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 一时无言,数月以来她看过众多著作, 没有一本是医书。在尚不了解的情况下,确实不宜乱写药方, 万一不慎, 嬴政这刚救回来的小命岂不是又搭进去了。 沉吟片刻,她掐指算了一下时辰, 心里有了打算。 “这样,距离天亮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就暂且不跟简兮提用药之事。待天一亮,你就去找个人族医师开药方,切记把这孩子的状况跟医师说清楚,别用错药了。” 琉璃说着起身:“你去开门,让简兮进来。” “是。” 就在樊尔去开门之时,琉璃挥手施了一道术法点在嬴政额头,以确保他能昏睡到天亮。 煎熬等待了两个多时辰,门外简兮已急的满头大汗,后背衣衫更是浸湿一片,清凉夜风吹过,激得她一个哆嗦,脑门上的汗又冒出些许。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她心尖一颤,急急上前,“政儿如何了?” “已无生命危险。” 樊尔侧身,把她让进屋里。 一直端立在院中的武庚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阴风略过面门时,樊尔并未阻拦他。 听到简兮慌乱的脚步声,琉璃后退两步,把塌边位置让给她。 简兮来不及顾及琉璃,双腿一软直直扑了过去,手掌颤抖抚上儿子面颊,轻轻唤了两声:“政儿。” 榻上嬴政毫无反应,不过呼吸还算平稳,唇色显现健康粉色,看起来像是沉睡一般。 几声之后,始终唤不醒儿子,简兮仰头看向琉璃,担忧问:“政儿为何还不醒?” 想到那道术法,琉璃有些心虚,她眼眸一转,只好故作严肃道:“他心脉受损,可能还要昏迷几个时辰。” “心脉受损?”简兮面色瞬间苍白,嘴唇颤抖着问:“那,他可会留下隐疾?” 琉璃没想到简兮会反应这么大,忙解释:“你放心,樊尔医术很好,他不会留下隐疾。” 简兮回头看樊尔,等他郑重点了头,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把嬴政手臂放进薄褥里,简兮扶着塌边起身,走到琉璃与樊尔面前,提衣直直跪了下去。 琉璃瞬时拖住她的手臂,把她硬拉起来。 “你这是作甚?” “今日救命之恩,我们母子无以为报,日后,你们若是有需要,我简兮纵使豁出这条命,也要报答二位今日对政儿的救命之恩。” 简兮说着,眼泪扑簌簌又砸了下来,滴在衣襟上,刹那间晕染出数朵暗色花朵。 琉璃扶她站稳,松开手,神情颇为无奈:“报答就不必了,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出如此莽撞之事。你都已经是个母亲了,怎的还是如此不稳重。” “我也是因事关良人的传言而乱了阵脚… … ” 她边哭边絮叨,一双眼睛红肿的吓人。 琉璃与樊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因丈夫而伤心的妇人。 抹了几次泪,简兮似是也反应过来在两个小辈面前哭诉不妥,忙用袖子狠擦了下面颊,努力挤出笑容:“我… … 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 ” 琉璃没有接话茬,转而道:“夜已深,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也好生歇息。” 简兮连应了几声,亲自把两人送出院子。 回到隔壁院子,武庚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你们口口声声说不可改变人族人生轨迹,可你们动用灵力救治那个孩子,不算是改变他的人生吗?” 闻此话,琉璃斜斜扫视他一眼,语气固执:“我们又不是动用灵力强行使死人复活,当然算不得改变那孩子的人生。” 语毕,不待武庚再辩驳,她径直进入正屋,甩袖关上房门。 武庚转头看樊尔。 樊尔面无表情,没有给出回应,脚步一转,也回了屋。 武庚一脸茫然,来回看看主仆俩紧闭的房门,无语又无奈。 第74章 疲惫躺在榻上,琉璃满脑子都是武庚的质问,她不知道倘若不施救,嬴政能不能挺过去,相处了十个月,她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先祖遗训中只提到不可动用灵力掺和人族之间的纠葛,但并未提及不可动用灵力救治人族。 千年前君父的人族历练没有涉及需要动用灵力救治人族弟子的地步,故她也不知自己当下的做法是否正确。 一声悠长叹息后,琉璃闭上眼睛,不再胡思乱想。施救已然做下,纵使不可,也无法再改变。 次日,天刚亮,樊尔就依照琉璃的叮嘱,早早出门去寻找人族医师开药方。 简兮脖子酸疼在塌边醒来时,便瞧见儿子正默默凝视自己,她猛然坐起凑上前,急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嬴政摇头,茫然问:“母亲,我们这是在哪?我还活着吗?” “傻孩子,你当然活着了。”简兮说着起身撑开牖扇,“你看外面日头多好,阴间可没有这么大的太阳。” 看到初升的太阳,嬴政这才放心,撑起手肘准备起身,动作扯动脊背肌肉,难耐痛处让他一张脸都皱成一团。 听到他压抑的闷哼声,简兮松开牖扇疾步过去扶稳他。 “母亲… … ”嬴政用力揪住薄褥,“我脊背为何疼痛?” 想到城门口的猛烈撞击,简兮不由分说扒开儿子上身衣衫,后背青紫痕迹霎时刺痛她的双眼,眼中酸楚泪水又一次不争气溢出。 “都怪我,我不该不顾后果带你闯城门。” 见母亲如此自责,嬴政紧握拳头松开,唇角浮动,勉强笑笑,宽慰她:“您不必自责,我也没有那么疼。” 他这话,让简兮泪水更加汹涌,心里也更加自责。 就在这时,琉璃拎着樊尔寻回来的药推门而入,乍一看到男童满背的青紫,她本能捂住自己的眼睛,可下一瞬又觉得没有必要。虽说男女有别,需要避讳,可对方还只是个孩子,她这样反而显得很刻意。 放下手,她故作若无其事上前,递上几个麻布袋。 “这是樊尔一早寻来的草药,一副可煎三次,一日一副。”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 ” 简兮感激接过,匆匆去了庖屋翻找出上次母家谴人送来的崭新瓦罐,舀了清水开始煎药。 琉璃在塌边坐下,仔细查看嬴政后背青紫痕迹,温凉指尖在痕迹之上悉数按压一遍,在确认未伤及骨骼之后,她顺手帮他拉上上衣,整理好。 “放心,只是一些青紫痕迹,待过几日消了就不疼了。近来,你安心养伤,剑术与学术就先放一放。” 嬴政原本因疼痛而咧着的嘴巴倏然收起,乖巧点头,小心侧躺下去。 瞅了琉璃片刻,他突然开口:“可是你与阿兄救了我?” 琉璃不置可否点头。 他又问:“你们是如何救下我与母亲的?劫牢狱?” 琉璃哭笑不得捏捏他的鼻子,“我们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赵屹,他… … 心肠不错,我们主动送钱,他便答应放人了。”她没有告诉嬴政,赵屹的真正目的。 “就是花一些钱财而已?”嬴政显然并不相信。 为了让他信服,琉璃故作心疼捂住心口:“何止一些钱财,我们可是花了重金,他才愿意放人的。” “对不起… … 又让你们破费了。” 嬴政愧疚无比,倏而郑重承诺:“日后,待我有钱了,我一定加以数倍还给你们。” “一言为定。” 琉璃也不与他客气,勾住他的小拇指晃了晃。 “一言为定。”嬴政眼神明亮。 “对了。”琉璃话锋一转:“当时你们计划出逃时为何不告诉我们?” 面对这个问题,嬴政眼皮耷拉下去,声音沉闷:“母亲说告诉你们,只会徒增连累。” 琉璃一时哑然,虽然早猜到这一层,可亲耳听到,她还是感喟万千。 见琉璃久久不再言语,嬴政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没有。” 琉璃匆忙一笑,抬手搭在他腕上。脉象平稳舒缓,与常人无异,看来已无大碍,只是后背的皮外伤看起来严重些。 收回手,琉璃嘱咐两句,起身便准备离开。 嬴政下意识拉住她的衣摆。 “还有何事?” 琉璃居高临下俯视他。 嘴唇嗫嚅几下,想到昨晚那个荒唐的梦,嬴政最终什么也没说,松开手放她离开。 翻身趴在榻上,目送琉璃身影消失,他不由又想起那个奇异的梦。 梦里,他奄奄一息,痛苦到似是随时会死去。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会丧命之时,有两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女自皑皑白雾中走来,两人双掌凝聚出莹莹流光,那流光仿佛长了眼睛般钻入他的身体,不知为何他身体里的痛楚顷刻消失了。莹白流光蔓延他的四肢百骸,他霎时感觉有无数温凉水流流过体内经脉。 嬴政虽看不到那二人面容,但他隐隐嗅到一股不知名的清雅淡香,那香气跟琉璃身上的如出一辙。 第75章 他方才本想问问她,那究竟是梦还是真的,想问问他们是不是修习了什么医治人的仙法。 母亲时常讲述那些关于神仙鬼怪的故事给他听,在那些故事里,神仙都是仁爱万民,看不得人间疾苦的。而他与母亲经历诸多苦难,却从不曾见神仙下凡来救助。 经历那么多,他并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若是神仙真的存在,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人间经历百年乱世,看着他与母亲受尽百般欺辱,而始终不管不顾。 可那个关于仙法的奇异梦境,却又那样真实,特别是那熟悉的清雅香气。在尚还有限的认知里,嬴政有些想不明白。 第039章 三年之后 “在想什么?” 耳边陡然传来一声问询, 嬴政从胡思乱想中收回思绪,双掌交叠,下巴贴在手背上。 呢喃询问:“母亲, 你讲述的那些神仙鬼怪都是真的吗?” 简兮把药搁置在一旁案上, 扶他坐起来, 故作神秘哄他:“信则有,不信则无。” 嬴政在心里暗自咀嚼着这句话, 没有再追问什么,乖乖抬手接过母亲递来的药,一口气饮下。 难捱苦涩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禁不住皱起一张脸,看起来痛苦无比。 简兮打开琉璃临走前丢给她的一包糖, 拿出一块塞进嬴政嘴巴。 甜腻在口腔里晕开,将苦涩冲淡不少, 嬴政眉眼逐渐舒展,浓密长睫扇动几下,遮掩住眼底情绪。 在主仆俩与简兮的悉心照料下, 夏日一场暴雨之后, 将养多日的嬴政终于痊愈。 为了不再经受那些苦难,痊愈后的嬴政更加刻苦学习, 时常到深夜还在重复研读各诸子著作。 而,经历过这场牢狱之灾, 简兮也彻底沉寂下去,没了逃跑的念头。她与良人未来如何, 一切全凭天意, 她不会再执意强求什么。 琉璃很欣慰她不再心心念念一个远在别国的男人,在她看来生命是自己的, 不该枉费大好时光在一个可能已经负心的男人身上。 春去秋来,炎夏寒冬,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去三个年头。 这期间,秦赵两国又发生了几次战乱。 每次两国交战,公子赵堰便要借口刁难,更是勒令商贩们不可贩卖任何食物与物品给他们。 不过好在有春平侯约束,简兮也自己种了些粮食,加上母家时常暗地里接济,他们过的也不算艰难。 三年来,简兮曾多次带着儿子偷偷去见过父母。 二老子孙稀薄,很是喜欢这个外孙,疼爱有加。 在嬴政有限的生命里,外祖父祖母很快成为除母亲、琉璃、樊尔之外,又一重要的存在。 而今他对远在秦国的父亲早已不执着,更是很少再梦见父亲温和慈祥的面容。 母子俩都很默契,不再提起秦国,也不再提起那个人,仿佛他们生命里从未有过那人一般。 九岁的嬴政,长高许多,差不多与琉璃眉尾齐平,看着快有自己高的男童,她莫名有种成就感,这种成就不止是在剑术与学术上。 萧瑟秋夜里,琉璃着墨在布卷上描绘了一把长剑,剑身通体锋利,柄手纵横暗纹,其上点缀着一枚玉珏,却也不显庸俗。 “樊尔,你来一下。” 侧屋睡下的樊尔听到琉璃传音,不敢耽搁,起身穿戴妥当便去了正屋。 琉璃将布卷推到奏案对面,“你拿着这布卷去找个手艺比较好的匠师,照着这上面的图打造一把剑。” 樊尔不解:“你有忆影,为何还要铸剑?” “再有两个月便是政儿生辰了,这是给他的生辰之礼。”琉璃道。 又是为了嬴政,樊尔面色沉了沉,但也没说什么,抓起布卷,起身便走。 琉璃知道他这是在别扭赌气,三年来也不是头一回了。 “樊尔,你无需跟个孩子比较,我们才是同族。” 樊尔身形一顿,脸色又沉了几分,大步离开的同时仍旧不忘随手捻诀帮琉璃关房门。 回到房内,樊尔才反应过来把布卷攥出了褶皱。他很厌恶这样喜怒形于色的自己,可又每次都控制不住,明明嬴政只是一个孩子,琉璃也只是出于怜悯,但他内心就是会抑制不住生出烦躁。 不该这样的,父亲曾说过,作为亲侍,最该恪守尊卑。 懊恼捏捏眉心,他第一次不顾形象倒在榻上,一头微卷墨发散在灰白褥子上,衬的他脸色有些疲倦。 正屋内,琉璃同样很苦恼,但她的苦恼源自一篇复杂的文章。 斜躺在屋脊上,欣赏漫天星辰的武庚,唇角勾动,“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真是有意思的主仆俩。” 正苦于理解不了那段文字的琉璃,隐约听到上方呢喃,倏然仰头,烦躁道:“你就不能去你自己屋顶上待着?” 武庚蕴含笑意之声紧跟着回应:“侧屋太低,没有你这主屋上视线开阔。” “… … … ” 琉璃一阵无语,她发现相处久了,这魂魄愈发显露本性了。 如今的燕丹成熟不少,早已不是昔日单薄少年,依照当初约定,十七岁的他在下月初便可应召回燕国。而今已经是月底,很快就是月初了。 第76章 还有不足五日便可启程回去见昼夜思念的母亲,但一想到此生兴许再也见不到琉璃,他就没有特别欣喜的感觉。 心里的矛盾,让燕丹近来很痛苦,他既想要快些见到母亲,又舍不得离开有琉璃的邯郸。 明同看出他的心思,这日在去城北的路上,主动建议:“太子既然不舍,何不表明心意,邀她与你一起回燕国。” “可以吗?”燕丹不自信询问。 “当然可以,您是太子,有争取的资格。”明同鼓励。 “可… … ”燕丹唇角耷拉下去:“她还有诸多学术与剑术没有授于嬴政,想是不会与我一起离开的。” 明同继续鼓励:“太子不开口,又怎知她不愿意。” “不了,她不会跟我走的。” 其实几年来,燕丹看的很明白,在琉璃心里,嬴政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而他,只不过是她不得不应付的烦恼罢了。 “要我说,您贵为太子,想要什么没有,您若是真心不舍,我就和明同帮您把她绑回燕国。” 常岳向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燕丹有一刹那的动心之后,很快便清醒过来,驻足呵斥常岳:“放肆,你那般行径哪里像是大燕王室侍卫。” 常岳面色僵了僵,迅速认错:“太子,我错了。” “下次不可再胡言乱语。” 燕丹语气柔和下来。 “是。”常岳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秋收粮食晒了满院,简兮倚在阼阶上缝制冬衣,母家谴人送来了几张狐狸皮毛,她准备做几件狐裘。 琉璃拿着一条光秃秃的桃枝,挑起嬴政手腕,严肃纠正:“剑要举得再高一些,还有这个腰,挺得不够直… … ” 她说着手上一转,桃枝在嬴政脊背上敲了敲。 嬴政微微扬起下颌,手腕虚抬,挺直腰身。 樊尔手持农具有一下没一下翻晒着稻谷,眉眼唇角均都耷拉着,想他堂堂一个鲛族亲侍,未来的海桑军将军,日常竟是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中翻晒人族粮食。 越想心里越憋屈,手上力道不由重了一些。 百无聊赖的武庚见此,飘到他身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鲛人,要学会控制情绪,成大事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樊尔倏然转眸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挥动农具,扬起稻谷中的碎屑与粉尘。 北风吹过,碎屑粉尘扬了武庚满脸,随即又落入地面。自讨没趣后,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恢复一贯端正姿态。 燕丹推开半开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树下指挥嬴政的琉璃,三年过去,她仍旧是少女稚气的模样,一如初见那般。 只有简兮起身热情招呼他,“太子今日怎有空过来?” “下月初,我便要回燕国了,想着走前过来看看。” 燕丹说着侧身看向明同,示意他把吃食递上去。 明同会意,大步走向简兮,把装有吃食的布袋送到她手里。 听到燕丹说要走,樊尔不动声色扫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而嬴政反应却很大,他忙收起木剑,看向燕丹。 “日后,我们应是不会再相见了吧?” 燕丹明白他话中深意,几步走到树下,浅笑宽慰:“待你回归秦国,可谴人给我传递消息,到时我定去秦国看你。” 嬴政握剑右手下意识收紧,以前他还信誓旦旦说着要回到秦国,要平定天下,要结束乱世。自从秦国不顾他与母亲生死,时常同赵国起纷争后,他心中那些梦想抱负便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此刻听燕丹说起日后回归秦国,他并没有被安慰到,内心更多的是惆怅,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邯郸城,不想永远只是个被欺辱的异国质子。 肩头突然一沉,嬴政转头对上琉璃视线,对方眼中是鼓励与安慰的意味。 他勉强扯动嘴角,对燕丹道:“好,日后我们秦国相见。”说着举起手掌。 燕丹爽快与他击掌,而后别别扭扭对琉璃道:“以后,你若得空了,也可以来燕国游玩,届时我必会盛情款待。” 琉璃本不想承诺什么,可看到少年灼然目光,她一时不忍心拒绝,只好含糊应下。 看到自家太子主动提及,明同很欣慰,眼神像个看到孩子出息的老父亲般,虽然他也就只比燕丹大了六岁。 樊尔脸色无比冷峻,在燕丹走后,他用灵力传音给琉璃:“你如此给燕丹希望,无疑是在助长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乍一听到这声传音,琉璃手上动作一滞,无奈传音回应:“他那眼神可怜又灼灼,如小麋鹿一般,我着实不好拒绝。” 这一次,樊尔黑了脸,把手中农具握的咯吱作响。 怕他又要拿继承者身份说事,琉璃忙传音解释:“只是应付而已,我不会去燕国找他。” 樊尔双手霎时松懈,继续若无其事翻晒稻谷。 月初燕丹如期启程回了燕国,春平君赵屹亲自送他到城门口,以示两国友好。 第77章 城门之内,两人客气相对执礼。 一旁赵堰无趣撇撇嘴,拿眼斜燕丹,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 赵屹面色一僵,悄无声息瞪了他一眼,而后讪笑着替他在燕丹面前开解:“幼弟不懂事,还望太子见谅。” 赵堰只比自己小一岁,说不懂事过于牵强了,燕丹唇角那抹讥笑转瞬即逝,面不改色道:“在邯郸这些年,多亏堰公子的照拂,丹感激不尽,又怎会责怪。” 这话让赵堰脸一红,哼唧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辩驳之言。 赵屹听得出好赖话,皮笑肉不笑寒暄两句,便嘱咐身边人亲自把燕丹送到城门外。 待周围无人,他才冷脸呵斥:“你已十六,怎的还是如此幼稚,从前你如何刁难,我不管。可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收敛一点!你是不是还想让燕王谴使臣过来,在大殿之上为难父亲?” 赵堰梗着脖子,不发一言,他已经十六岁,当街被兄长呵斥,逆反心理致使他做不到放低姿态认错。 见他这态度,赵屹一甩袖子上了服车,懒得再搭理他。 赵堰亦不服输,转身上了自己的服车,大声命令马夫:“回宫。” 看着不争气的弟弟,赵屹一声无奈叹息自唇齿间溢出,低声吩咐马夫回府。 今年的生辰,是嬴政自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修习剑术将近四年,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剑,上好青铜铸造而成的剑,轻轻一弹,发出的清脆声响是前所未有的悦耳。 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能亲自前来为他庆生,但是却谴人给他送来一把上好的弓,黄金铸造而成,嬴政知道外祖父想让他用这把弓保护母亲。 他一手拿弓一手拿剑,问琉璃:“你以后也教我弓箭可好?” 琉璃拿过那把沉甸甸的弓,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用弓。” 嬴政有些失望,转而问樊尔:“阿兄呢?你可会使用弓箭?” 樊尔点头,幼时还在海桑军中时,他练习过如何使用弓箭,只不过从未实践过。后来到琉璃身边后,他便很少再使用弓箭了。 “阿兄以后教我弓箭如何?” 嬴政目光灼灼,让樊尔无法拒绝。 秦国,秦昭襄王突然薨逝,太子安国君只待服丧期满便可正式即位,已改名为子楚的嬴异人,虽还未被立为太子,但已经是秦国名义上的太子了。 赵国得知此消息,开始有了自己的谋算。 大部分臣子觉得应该将嬴政母子送到秦国,以此卖太子子楚一个人情。 也有少部分臣子觉得不该将嬴政母子送回,那样只会让秦国觉得赵国是在示弱。 两方争辩不休,王座上的赵王很是头疼。 忍无可忍之下,他抓起一卷简策狠敲了几下奏案,下方臣子顿时鸦雀无声。 赵王掀起眼皮朝着下方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春平侯赵屹身上。 “春平侯,你来说说,此事该如何决断?” 赵屹上前一步,双手执于身前,恭敬道:“臣认为,理应将母子二人送回秦国,我赵国将嬴政母子扣留在邯郸,不杀亦不放,一直任其自生自灭多年,也该将他们还给秦国太子了。” “太子?”他身后有一臣子冷哼:“他还没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呢,我们如此,岂不是有上赶着之嫌?” 赵屹没有回头,字正腔圆道:“昔日,邯郸权贵均是对公子子楚不曾善待,此次送还他的妻儿,正是修复关系之际。况且,众人皆知公子子楚生性温和良善,赵国若谴人将他妻儿亲自送去秦国,想是他只会感激,觉得自己欠我赵国一个人情。” 上方赵王听闻他这番话,双目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最后拍案道:“就依春平侯之言。” “大王三思!” 反对派纷纷异口同声急呼。 赵王摆摆手,声音慵懒威严:“众卿担忧,寡人明白,可寡人认为春平侯分析的在理,那秦太子生性温良,此番他只会感激我赵国送还他妻儿,日后我们也好拿捏他。” 第040章 琉璃护犊 下面众臣皆噤声, 无人再主动抗议。 赵王很满意臣子的反应,捋着嘴角胡须,把目光落在了平原君赵胜身上。 “这一趟, 不如就劳烦叔父。” 赵胜没想到赵王会把此事推给自己, 气的花白胡子一翘, “老夫年纪大了,恐怕不能胜任。”于他而言, 护送一对妇孺,是莫大的侮辱。 赵王面色一僵,眼中闪过犀利, 但很快恢复和善。 “叔父,您老不是一直说要去秦国看一看, 这次是绝好的机会。” 老头很倔强,大力冷哼, 固执不妥协:“老夫年岁已大,腿脚不便,恕难从命, 还望大王宽宥。” 眼看着要剑拔弩张起来, 众臣面面相觑,均都不想掺和此事。 春平侯赵屹这时主动上前谏言:“大王, 臣愿意护送嬴政母子去秦国。” 赵王对这个儿子一向疼爱有加,自是不愿意让他前去护送那对母子的, 可奈何他不顾场合,竟然在议事大殿上自荐。 第78章 下面众臣都眼睁睁看着, 赵王不好当众拒绝, 只能勉强点头:“也好,此去秦国, 代寡人好好问候秦国太子。” “诺。”赵屹恭敬执礼。 平原君赵胜斜睨赵屹一眼,又是一声冷哼自鼻腔溢出。老头平时很喜爱这个晚辈,此刻不屑完全是出于失望。 赵屹对平原君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众臣自大殿出来,纷纷低着脑袋离开,平日里对赵屹很热情的几个,今日却如盲了般对他视而不见,脚下步子迈的飞快。 “屹儿!”最后走出大殿的赵胜喊住前面身姿挺拔的青年,“你糊涂,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揽?” 赵屹从容浅笑:“因为… … 我想替叔父去看一看秦国。” “你呀!” 赵胜无奈摇摇头,拾阶而下,向着宫门外走去。 赵屹立于台基上,遥望城北方向,许久冁然一笑,此去秦国,他心甘情愿。 燕丹前脚刚走,嬴政也要被送走,赵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想找茬的心,一刻都不能等。 简陋院门被大力踹开,两名将士侧身让到两边,恭敬垂首。 赵堰疾步走进去,挥手示意身后四名将士。 “给我砸!” 不待四人动手,樊尔先发制人,赤星已然架在了赵堰脖子上,他冷眼扫视几人,语气冷冽:“我看谁敢!” 侧屋牖扇下,跪坐在奏案前的嬴政豁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外,目光冰冷盯着赵堰:“你今日又发什么疯?” “这里的一切,你们很快便用不上了,我只是好心帮你们而已。” 赵堰并不惧脖子上的剑,态度依旧嚣张。 四名将士却很紧张,均都紧紧盯着赤星剑刃,生怕樊尔手一颤,伤了自家主子。 简兮被赵堰那话吓得不轻,忙丢下手中野菜,走到儿子身边。 而嬴政却不惧,直接问:“很快用不上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很快便可以去秦国了。”院外传来一道清润男声。 猛然听到这句话,简兮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砰砰砰’跳了起来。可以去秦国了?这个念头被她压抑太久,久到仿似忘记,此刻被骤然提起,她只觉不真实。 赵屹缓步走进院子,双手辑礼,对着樊尔歉意道:“幼弟不懂事,还望先生见谅,不要与他计较。” “樊尔… … ”牖扇内站着的琉璃终于出声:“放开他吧。” 一向言听计从的樊尔,只是犹豫一瞬便收回了剑。可赤星剑刃太过锋利,流光闪过,赵堰脖子上一道极浅的口子显现,霎时洇出几滴细小血珠。 赵堰捂住脖子,怒目瞪樊尔,“你敢伤我?” 樊尔不惧他的瞪视,坦然解释:“无意之举。” 赵堰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樊尔。 赵屹及时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刺过去。 琉璃见状,蹙眉走出去,冷眼睥睨赵堰,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在场众人顿觉冷意。 “此事,本就是你挑事在先,伤你并不是樊尔故意而为,你今日若是敢动他,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几人均都诧异看琉璃,不明白她怎敢说出如此重的话。 只有樊尔知道她有多护犊子。 幼时,玄凝殿新来了一名唯唯诺诺的女鲛,后来琉璃发现女鲛手臂上鲛尾上总是伤痕累累,询问之后才得知女鲛总是被之前一起做事的一名鲛侍欺负。 而那名鲛侍是天巡阁颇有资历的女鲛,要知道天巡阁阁主脾气很古怪,就连鲛后平时都甚少愿意与天巡阁交涉。 虽然那名女鲛新来的,但琉璃依然决定为她出气。在她的认知里,到了玄凝殿就是她的人,她的人被欺负,她定要主持公道,欺负回去。 当时琉璃没有过多考虑,提上剑就去了天巡阁。鲛侍是教训了,可她自己也被关了三个月禁闭,原因是她不得召见,擅闯天巡阁重地。 鲛后到禁室探望她时,恨铁不成钢问她可后悔。 而琉璃却一副强硬态度表示:“我若是连殿中女鲛都护不了,将来如何护下整个鲛族。” 想到琉璃当初奶声奶气的豪言壮语,樊尔不由眉眼柔和。 被唬住的赵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蛮横甩开兄长的手,拿剑指着琉璃,恶狠狠道:“我是赵国公子,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杀我!” 他手中锋利剑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嬴政本能挡在琉璃身前,拔出那把崭新的长剑,做出戒备之态。 琉璃很欣慰嬴政的态度,不过她还不至于让一个孩子护着,不动声色把男童拉到身后,她似笑非笑看着赵堰手中那把剑,语气幽幽:“资格?你所谓的资格又是什么?在我看来资格这种东西是自己给的,我有那个能力即可,何须他人赋予我资格!今日你若敢动他一丝一毫,别想活着回去。” 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僵,赵屹一把夺下赵堰手里的剑扔给其中一个将士,“把公子带回宫。” “诺!” 春平侯地位高于赵堰,几人自然听他的,得了命令后,一起上前把瘦弱少年抬了出去。 第79章 听着院外少年嘶哑的反抗声,赵屹十分尴尬,再次搪塞了一句‘幼弟不懂事’。 “春平侯无需拿不懂事遮掩,我记得他跟燕太子差不多大,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为何偏偏就他不懂事?” 琉璃这话说的不留情面,赵屹面上一热,在心里把自己那幼弟埋怨一遍。 沉吟稍许后,生硬转移话题:“为修两国邦交,赵国决定将嬴政母子送回秦国,由我亲自护送。” “你们究竟是何目的?” 嬴政第一反应是有诈,几年来,赵国一直百般阻挠,时刻防着他与母亲逃跑,而今怎会这般好心,愿意主动护送他们回去。 赵屹也不瞒他,坦白实情:“你父亲现如今已是秦国太子,赵国定是要送份贺礼给他的。” 赵国这用意昭然若揭,纵使如九岁的嬴政,也能猜出赵国的用意,可他又不得不承这份情,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秦国了。 先前,燕丹离开前,还说起日后在秦国相见,嬴政不想此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儿时好友。 简兮唇角浮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半晌才声音颤抖问:“我们何时启程?” 赵屹冲她颔首点头,回答:“后日启程,这期间,你们好好准备,把想带的都收拾妥当。” 待赵屹彻底走远后,简兮才无力跌坐在地上,拉着嬴政的双手,又哭又笑:“政儿,你听见了吗?你父亲现在是秦国太子了,我们很快便要与他相见了。” 嬴政却没有很欣喜的感觉,早先便有传闻父亲另娶了她人,而今他贵为秦国太子,却没有第一时间谴人过来,兴许是早已忘记了他与母亲。 看到儿子面容平静,简兮以为他太过高兴,并没有多想。擦干眼泪后,她自地上起来,匆匆回屋收拾去了。 嬴政仰头看琉璃,担忧问:“你会和我们一起去秦国吗?” 琉璃一时被问住,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她霎那间竟然无法抉择。秦国于她而言是陌生的,这几年听多了秦国频频攻打诸国的传言,她莫名有些抵触那个传闻中的国家。 见她犹豫,嬴政面露失落,声如蚊蚋:“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负担,这次正是你摆脱我这个负担的机会。” 鲛人耳力很好,他这低语呢喃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 “我说过的,你是责任,不是负担。等你长大,自会明白责任与负担的区别。” “所以,你和阿兄会同我与母亲一起去秦国的,对吗?” 嬴政眸子明亮,盛满希冀。 琉璃艰难点头,无法拒绝。 嬴政眉眼唇角霎时弯起,原本紧绷的身体松懈下去。 樊尔虽然猜到琉璃会答应,可当她真的点了头,他还是脸色一沉。 一直矗在一旁的武庚,大掌虚浮在樊尔肩头拍了拍,“我觉得此行不错,待久了赵国,去秦国看看也挺好。” 樊尔侧头扫了一眼肩头飘忽不定的手掌,不动声色躲开。 傍晚回到所居院舍,琉璃伸手到樊尔面前:“把玲珑袋给我。” 樊尔沉默解下腰间袋子递给她,他知道她是要收拾自己那满屋子琐碎。 可在琉璃即将走进正屋之际,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次是个离开的好机会,你为何还答应他去秦国?” 琉璃驻足回首,“我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问我。” 樊尔面上一热,移开视线,没有搭腔。 琉璃缓步走到樊尔面前,踮脚轻拍了几下他的肩头。 “相处这么久,我以为你至少会对那孩子有些感情。” “三年多来,我思考了许多,所谓的人族历练究竟是历练什么。综合君父当初的经历,应该只有两点,其一是继承者的成长,其二是辅佐一位人族结束时下乱世,以此吸取经验,来日方能更好的治理鲛族。” “嬴政母子迟迟被困邯郸,我都已经开始计划找借口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可今日却迎来转机。兴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在我们踏足陆地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启,我们与嬴政之间兴许是相辅相成的。” 樊尔回眸,俯视琉璃,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真诚,没有掺杂丝毫个人感情,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但还是嘱咐:“切记,人族历练最忌讳的是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我明白… … ”琉璃语音悠长,颇为无奈,“几年来,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你放心,鲛人生命漫长,我不会对只有短暂几十年寿命的人族有任何想法的,那无疑是自讨苦吃,我可不想余生时常守在轮回境等一个魂魄轮回了又轮回。” “行了,你也快去收拾收拾自己的物品。”琉璃说着走向正屋,“在邯郸这么久,我们也该换换环境了。” 不用收拾衣物的武庚飘向屋脊,眺望秦国方向,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作为一个千年前的魂魄,他还是很好奇而今诸国景象的。 即将前往陌生国度,简兮有些不舍父母,翌日一早便带着嬴政去与父母道别。母家附近盯梢的人全都消失,想是赵王已撤令。 第80章 二老也很不舍女儿与外孙,不停嘱咐简兮,让她到了秦国万事小心,若是过的不如意就回邯郸。 那些暖心之言让简兮心酸不止,这世上,最无私的大概就是父母对子女了吧。 在道别之前,父亲更是命人拿来一箱钱币给她,并再次叮嘱:“这些你仔细收好,日后总有能用到的地方。” 简兮刚想说良人已是太子,到了秦国什么都不会缺,父亲的冷水便泼了下来,“凡事都往坏了想总归没错,那秦人几年来对你们母子不管不顾,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是他变了心,不肯接纳你们,你就带着政儿回来,咱们不受那个气,我们家多两张嘴还是养得起的。” 简兮心中喜悦顿时被浇灭大半,但还是强颜欢笑道:“不会的,父亲您放心。” 知道劝再多也没用,老人家朝着嬴政伸出双臂,“来,再让外祖父抱抱。” 嬴政没有犹豫扑进老人家怀里,声音闷闷:“外祖父,日后我若能在秦国有一席之地,定会接您与外祖母一起过去享福。” 老人家顿时开怀大笑,连声说着‘好’。 辞别父母,简兮带着嬴政回到城北居所,耐心等待明日的太阳升起。 次日,赵屹带着人马准时出现在城北。 简兮提着的心,在看到赵屹的刹那,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三辆服车,赵屹与随从坐在第一辆,嬴政母子坐在第二辆,琉璃与樊尔以及魂魄武庚乘坐第三辆。 不用双脚走路,琉璃松了一口气,当初一路走来邯郸,又从邯郸到殷墟,再从殷墟回邯郸,她双脚磨破几次,这次能乘车而行自是最好的。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东城门,向着秦国方向而去。 自出生以来,头回呼吸到邯郸城以外的空气,嬴政左右环顾,很是好奇。 许久未下雨,道路已经干裂,满是尘土。 车轱辘碾压着裂缝而过,车上几人因颠簸,均都不受控制左摇右晃。 琉璃有些羡慕前后左右那些骑马的将士,人多眼杂,她又不好施法让服车行进的稳一些。地面不平,三辆都很颠簸,她既不能稳住自己乘坐的,也不能同时稳住三辆,那样做太可疑。 第041章 抵达咸阳 樊尔循着琉璃目光看向那些骑马将士们, 相处三百多年,他霎时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停车。” 马夫听到身后清冷之声,本能勒紧缰绳, 迫使马儿停下。 前方赵屹听到后面声响, 示意马夫停车, 中间母子俩所乘服车的马夫不用提醒,也紧接着勒紧缰绳。 三辆服车前后停稳, 其余马上将士也纷纷停下,众人均都不明所以看向最后一辆车上的樊尔。 琉璃也同样瞅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让马夫停车。 樊尔冲着琉璃神秘一眨眼, 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动作利索跳下服车, 径直走向最前面的赵屹。 先是礼貌辑了一礼,他才说明意图:“我与师妹素来习惯骑马, 对这颠簸服车属实不习惯,不知可否允我二人骑马而行?” 赵屹回头看向琉璃,见她面色确实不佳, 垂于肩头的发丝亦不如之前那般服帖。 一般长途跋涉, 都会带备用马匹,此去秦国也不例外。 他毫不吝啬答应, “自然可以,后方有备用马匹, 你二人可自行挑选。” “多谢。”樊尔道谢之后,返回第三辆服车前。 方才前方两人对话, 琉璃听的明明白白, 故不等樊尔开口,她便越过武庚, 跳下服车。 武庚急急跟下去,那颠簸的服车都快把他魂魄颠散了,他也想骑马而行。 后方有十几匹备用的马,两鲛一魂魄各选了一匹。 翻身上马后,无论是双脚夹腹,还是挥鞭驱赶,身下马儿始终原地不动。 琉璃这才知道原来骑马也是要学的,她极小声问:“樊尔,这马为何不听使唤?” 武庚张嘴刚想跟主仆俩普及骑马要领,却见樊尔骨感颀长的手掌抬起,掌心凝聚一团莹白灵力,不由分说击向三匹马儿眉心。 被灵力控制的马儿硕大双眼里划过蓝色异光,同时抬起马蹄向前走去。 琉璃松了一口气:“你这个办法好。” “… … … ” 武庚默然无语,任由身下马匹托着他缓步前行,第一回 感受到了术法的魅力。犹记得幼时他跟着训马师傅学习驭马术,没少被甩出去,经常满身青紫。 若是早点知道术法可以控制马儿举止,他当时就该拜个术士为师,也不至于为了学习骑马受那么多苦。 前方第二辆服车上的嬴政频频回头看琉璃与樊尔,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琉璃无意中瞧见他那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失笑,捻个诀使马儿越过众人,行至第二辆服车旁。 “可是也想骑马?” 嬴政不假思索用力点头,双目盯着那高头大马熠熠生辉。 琉璃回头传音给樊尔让他过来。 樊尔猜到她的用意,驱马过去,俯身单臂抱起嬴政,把他捞到马背上。 简兮面露担忧,但也没好阻挠,只是嘱咐一句:“小心一些。” 第81章 “夫人放心。” 樊尔双臂护在嬴政身体两侧,以免他倾斜掉下去,握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彰显着无形的力量。 秋末凉风裹挟着风沙迎面而来,掀起男童额前碎发,他眯起眼睛,抬手挡在眼前。唇角却是扬起的,“母亲,坐在马背上,能看的更远。” 看着儿子明显高涨的情绪,简兮也跟着眉眼弯起。 最后面的武庚因为不被普通人肉眼可见,没好驱马上前引人怀疑。 琉璃举目四望,主路两旁遍地枯槁野草,狂风而过,扇动野草左右摇摆,发出悦耳沙沙声。 春与秋两个温度相似的季节,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春日微风和煦,勃然生机;秋日凉风习习,遍地荒凉;它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前方,斜阳映照在一旁湖泊之上,风过激起波光无数。 湖泊四周的芦苇比人还高,大片大片的芦苇花无可奈何随风摇曳,就如这乱世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大多数普通人。他们害怕战争,却又不得不被驱使着加入战争,而他们之所以抵死与敌人对抗,也只不过是想早些结束这纷争的乱世,为后世子孙创下永世太平。 若说谁错了,好像似乎谁也没有错,大家都想结束乱世,可大家又都不想主动认输,做那个人下人。 琉璃本意是想欣赏沿途景色,可当她把景色与时下局势联想在一起,顿觉了无生趣。 每次在东市听到商贩们低声讨论各国局势,她都无比庆幸自己生在深海之中的鲛族。 这时湖泊之中骤然跃起一条黑色鲤鱼,落入水中时激起大片水花。 嬴政兴奋指给琉璃看,“快看,那条鱼好大。”从未出国邯郸城的他看到什么都是新奇的。 听到他的惊呼声,琉璃眼底黯然逝去,拿话逗他:“我见过比那还要大数倍的鱼。” “当真?” “自然。” 嬴政来了兴趣,一直追问在哪里见过。 琉璃没想到他会不依不饶,只好随口扯谎:“在楚国边境的海边。” “楚国… … ” 嬴政面露向往,“日后待我长大,也要去楚国边境看大鱼。” 昼夜交替之间,十五日过去,一行人终于抵达秦国咸阳城外。 咸阳的磅礴与繁华,远不是邯郸可以比的,琉璃突然理解了秦国为何有能力频频出兵其他诸侯国。 服车在城门外缓缓停下,这时不远处一位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理了理衣衫,迈步走向一行人。 连日来的兼程,并未让赵屹显露倦怠,看到来人,他主动起身下车:“先生,好久不见。” 中年男子忙双手置于身前辑礼:“吕不韦见过春平侯。” 第二辆服车上的简兮看到吕不韦,顿时冷下脸,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城门口混乱中,良人被他强硬拉走的情形。 看到简兮面色,又听来人自称‘吕不韦’,琉璃顿时了然。这个曾经的前夫做事着实不地道,换做任何人,此刻对他都不会有好脸色,若是碰到个脾气不好的,这会儿兴许已经提了剑冲上去了。 前面吕不韦与赵屹寒暄完,讪笑着走了过来,未语先行了个大礼。 “这些年,让夫人小公子受苦了。” 简兮气恼之下,抓起身旁食盒朝他砸了过去。 吕不韦也不气,弯身捡起食盒,依旧陪着笑脸。 嬴政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态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本能去看马上的琉璃。 琉璃翻身下马,站在服车旁,给他一个安心地眼神。 樊尔也紧跟着翻身下马,一如往常站到琉璃身后。 看到仙姿玉貌的主仆俩,吕不韦不由睁圆眼睛问:“不知这二位是?” 知道他是怀疑琉璃与樊尔是自己母家的人,简兮没好气打断他的猜想:“这二位是政儿的师父,这几年也多亏了他们,我们母子俩才能活下来,若是没有他们… … ” 说到这,她顿住,冷哼一声。 吕不韦明白她心中有气,忙陪着笑:“夫人小公子,还有两位先生,你们一路辛劳,还是先进城吧。” 琉璃看他儒雅温和,并不像什么恶人,而简兮之所以针对他,想必是因为当年抛弃之怨。 对吕不韦点头示意后,她翻身上马,随着队伍,向城门内而去。 率先飘到城楼上把城内瞅了一遍的武庚,这时回到服车上,对主仆俩道:“这咸阳城不错,比邯郸气派,跟当年我们大商的殷都不相上下。” 想到殷墟黄沙漫天的凄凉景象,琉璃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从那些旧址中可以看出,殷都当年是何等繁盛。” 想到殷商的衰败,武庚勉强笑笑,盘腿端坐在服车内,没再言语。 咸阳城的繁荣不止表现在房屋衣食之上,更表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一个能把全城街道都铺满石板的国家,可见其强盛之处。 一行人行至城内最大的传舍前,吕不韦率先下车,对赵屹恭敬道:“我已嘱咐传舍长,给春平侯安排最好的房间。” “有劳了。”赵屹辑礼道谢,看向后方的琉璃。 第82章 简兮见此状况,走下服车,不悦喊来吕不韦,压低声音呵斥:“吕不韦,你是何居心,提前堵在城外,又把我们带来此处,可是想阻止我们进宫见良人?” “欸,夫人误会了。”吕不韦恭敬解释:“待安排好春平侯与两位先生的住宿,我便会带夫人与小公子进宫见公子。” 两位先生?嬴政下意识看向琉璃与樊尔,不悦质问:“听你的意思,是不让阿兄与姐姐同我们一起进宫?” “阿兄姐姐?”吕不韦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阿兄姐姐指的是两位容貌惊人的少年少女。 无奈而笑,他耐心纠正:“小公子,他们二位既是你的师父,你就应该称他们为老师亦或师父,不可不顾礼数喊阿兄姐姐。” 嬴政态度固执:“我如何称谓他们,是我的事情。我只问你,可是不让他们同我与母亲一起进宫?” 吕不韦面色僵了僵,不过须臾,便恢复惯有儒雅,“外人不得召见,不可随意出入宫门。” “他们不是外人!” 嬴政走到琉璃与樊尔中间,分别握住两人的手,蹙眉冷眼盯着吕不韦,威胁:“你若执意不让他们进宫,那我也不会进宫的。” “政儿!”简兮对琉璃歉意笑笑,把嬴政拉进自己怀里,故作不悦呵斥:“都快比为母高了,怎的还是如此不懂事。” “就是,来到咸阳,怎么还没有在邯郸时懂事了。” 琉璃无情揶揄,随后递给他一块糖,“你放心,我不会不打招呼走掉的,你安心进宫便是。” 不论是鲛族的宫中,还是人族的宫中,都有无数约束人的规矩,能暂时不进宫也好,偌大的咸阳城,她还想先好好逛一逛呢。 见琉璃误会,嬴政没有去接那块糖,“我不是怕你走掉,我只是… … ” 顿了一下,他倏然抬起眼睛看着琉璃与樊尔,“这只是回到秦国的第一步,我就无法带你们进宫,将来要如何兑现昔日承诺。” “那你就尽早变得强大起来。” 琉璃把糖塞到他手里,“听话,过几日我和樊尔就去宫里看你。” 嬴政下颌骨绷着,他知道没有召见,琉璃与樊尔是不会无故进宫的。握紧掌心糖块沉吟许久,他才不情不愿点头。 吕不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来嬴政这孩子很是依赖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师父,他眼底闪过冷意,而后言笑晏晏宽慰嬴政:“小公子且放宽心,我定将两位先生对你的恩情如数禀报。” 嬴政淡漠扫视他一眼,回到服车上。 第042章 大殿讨赏 简兮欲言又止拉住琉璃的手, 好半晌郑重保证:“你们既然善心答应政儿陪他来秦国,我便不会把你二人丢在宫外不管不顾。你放心,待我与良人团聚, 定会在他面前给你们美言, 让良人同意你们进宫继续授于政儿剑术学业。” “不急, 你们一家团聚要紧。” 琉璃随口应付着,不动声色缩回手。与她而言, 日后是在咸阳王宫里,亦或是在咸阳闹市中,都没有任何区别。 衣袖被悄无声息拉住, 她侧头看车上男童。 嬴政稚气面容严峻无比,语气坚定:“父亲若是不应允你们进宫, 我就搬出来,就如我们在邯郸时那般。” 琉璃拽回自己的袖子, 冷脸指正:“任性不是好事,你们是亲父子,切记任何时候都不可因外在因素, 而辜负你的父母。” 嬴政手掌蜷起, 没有接话,沉默着点头, 暗自记下这句话。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赵屹,不由隐隐佩服琉璃与樊尔, 不到四年的时间,竟然就能让嬴政母子对他们信赖如此, 甚至可以为了他们, 抛却王室荣华。 吕不韦凝眉看着母子俩依依不舍的模样,隐在广袖里的双手交握, 唇角颤动几下,最后扯起一抹笑。 “公子一向良善,日后定会善待二位先生的,夫人小公子且放宽心。” 简兮不耐斜睨他一眼,提起裙摆上了服车。 吕不韦有些尴尬,讪笑着搓搓手,而后双手置于身前辑礼。 “二位先生放心,吕某定将二位大恩如实告知子楚公子。” 听到他再次称呼自己为先生,琉璃禁不住蹙眉,觉得这人实在太端着了,哪有人张口闭口喊一名女子为先生的。 她这反应让吕不韦误会,以为她是不信,于是再次保证:“吕某承诺之事,便绝不会食言。” “无需重复保证,我信你。” 琉璃清冷眸子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右侧奢华的传舍。 传舍长一直在台基上候着,态度谦恭无比。 吕不韦循着她的视线看向传舍长,随即朗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先生,快里面请。”说着,他大步走向赵屹,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春平侯,请。” 赵屹客气两句,随着他走进传舍。 琉璃与樊尔相视一眼,紧随其后拾阶而上,进入传舍内。 魂魄武庚跳下服车,安静跟在主仆俩身后。 嬴政拉住简兮的袖子,目送一行人身影消失,“母亲,父亲会答应让他们进宫吗?” “会的,你父亲亏欠我们母子多年,定会答应你的请求。” 第83章 听到这话,嬴政紧攥的左手松开。 传舍内,左右两条游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据目测,两侧廊庑层层叠叠不下数百间,这远比邯郸城的传舍气派许多。 传舍长带着几人拐上右边游廊,走出约莫二十丈的距离,脚步一顿,拐出游廊,走向旁侧廊庑。 “春平侯,这是本舍特意为您准备的房间。” “多谢!”赵屹点头之后,上前推开房门。 传舍长又分别指向左右两间给赵屹的亲卫。 待安排妥当,他才领着吕不韦与琉璃主仆,以及一位不为人所见的魂魄,继续向前走去,走出大约百步有余,他再次脚步一转走出游廊,来到两间房之间。 “先前不知二位要来,现今只好委屈二位暂住这两间,待上等房间空余出来,再给二位调换。” 房门打开,屋内陈设一应俱全,虽说不是上等房,但也远比邯郸城北的简陋院舍要强上不少。 “不用调换,能住便可。” 传舍长没想到琉璃如此好说话,忙陪着笑脸连连夸了几句‘人美心善’。 吕不韦与主仆俩客气几句后,匆匆离开了传舍。 琉璃看向武庚,低声吩咐:“此番入宫,不知会有何变故,你跟随母子二人一起进宫。” 武庚明白她的担忧,深宫错综复杂,嬴政母子初入咸阳,免不了会被他方势力盯上。 没有犹豫,武庚颔首之后,疾步跟上吕不韦,在服车驶离的刹那,堪堪跃起立于车顶之上。白袍墨发,身姿玉立,一派贵公子模样,只可惜不为众人所见。 服车沿着主道石板路,缓缓向着咸阳宫而去。 咸阳宫宏伟壮阔,高大巍峨的城门愈来愈近,也让人愈来愈感觉到压抑。 简兮母家虽然富饶,但比起这气势磅礴的王宫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宫门逐渐逼近,她的紧张也显现出来,在这凋敝骤冷的秋末,手心温热濡湿,后背亦是浸出一层虚汗。 因为暂时要与琉璃、樊尔分别而兴致缺缺的嬴政,无意间瞥见母亲线条优美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 他仰头忧思问:“母亲可是殚虑父亲的态度?” 简兮勉强而笑,把他抱在怀里,无意识抚摸着他的头。 “许久不见你父亲,为母只是有些紧张。” 嬴政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邯郸城人人都传扬父亲已另娶她人,若是传言属实,那他与母亲此番入秦,该要用何种身份自处。 母子俩各怀心事,就这么进入了咸阳宫。 在王宫内只有秦王、王后以及太子、太子夫人才可乘车而行,母子俩还没有正式的身份,故进入宫门后只能下车与吕不韦一起步行至章台宫。 母子二人从邯郸带回的两箱子物品,则有四名将士帮忙抬着。 广袤无边的咸阳宫里,每一丈伫立着一位手持长矛的将士,每位将士都生的高大壮硕,身姿挺拔威武。 武庚跟在三人身后,左右环顾,将两侧将士都瞧了个仔细。 先前在邯郸,他时常听到黔首们议论,秦军威武,今日一见,果然个个英武不凡,难怪七国之中最强的会是秦国。 当初,若是大商也能有这等忠心守卫家国的将士,想必也不会落得那般惨淡的下场。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日头都西斜了,嬴政脚底板也酸疼了,他们才行至一座雄伟绚丽的宫殿前。 抬首眺望,上方是无尽的阶梯,根本无法看清坐落在其上气势磅礴的殿宇。 走了这么久 ,简兮略显喘.息,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额角细密汗珠,缓缓吐出一口气。 低声呢喃一句:“这宫殿建这么高作甚?” “如此,才能俯视九州大地,俯视诸侯六国。” 吕不韦仰望着数百层阶梯,眸中野心难以掩饰。 闻此话,嬴政仰头看着身旁这个儒雅男人,尚未成熟的内心纷繁复杂。这个男人似是与他一样,都对这天下有野心,想到那层可能,他狭长丹凤眼中闪过冷意。 魂魄武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竟然有些隐隐期待,希望这二位将来能针锋相对。 “夫人,小公子,请。” 吕不韦淡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兮冷漠睨了他一眼,提衣抬脚踏上第一层阶梯。 半个时辰后,几人终于走上最后一层阶梯。 爬阶梯与走在平路上不同,简兮毕竟是柔弱妇人,此刻已是气.喘.吁吁,脊背都难以维持端正了。 嬴政搀扶住她的右臂,面露担忧:“母亲,您还好吧?” “无碍。”简兮勉强笑笑,挺直身板。 吕不韦走向候在殿外的一名寺人,低声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公子的妻儿已至殿外。” 寺人小心瞧了一眼不远处美艳的妇人与清秀的男童,颔首之后,匆匆进去殿内通报。 吕不韦走回母子俩身边,“夫人,小公子莫急。” 简兮不屑搭理他,嬴政不想搭理他。一时间,四下沉寂无声。 吕不韦讪讪笑笑,双手交叠垂在身前,不再言语。 不多时,那名寺人匆匆走出来,行至母子二人身前,恭敬行礼:“大王有请。” 第84章 简兮没想到还要见秦王,本就不平静的内心更起波澜,她忙慌乱整理了一下衣襟,双臂端在腹部上方,唇角微微扬起,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一些。 嬴政倒没有过于紧张,在他看来,即将见到的是他的父亲与祖父,亲人见面何须紧张端着。 寺人行至殿门口便驻了足,侧身低头回到自己原本站立的位置。 母子俩同时迈进大殿,武庚不动声色跟了进去。 没有被召见的吕不韦转身离开。 宫殿内二十四根雕龙玄色中柱耸立而上,支撑着上方偌大的殿脊,柱身约要两个人合围才能完全抱住,每根中柱上都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极致的黑与绚丽的金,形成强烈的对比,却又那般和谐相融,毫不违和。 嬴政目光灼然,仰头去看,二十四条金龙,眼神均不一样,有威严,有怜悯,亦有怒目。 上首嬴柱看到男童晶亮目光,笑容慈祥问:“可是喜欢这二十四龙?” 嬴政闻声向前方看去,五十丈之外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王者。 他没有过多犹豫,大步上前,恭敬执礼:“孙儿见过祖父。” 嬴柱见男童如此豁然,朗声大笑,对下首子楚道:“子楚,你这个儿子,寡人甚是喜欢,比你那个时候有胆识,将来能成大事。” 子楚忙起身,“君父过誉了。” 儿子能被喜欢,简兮心里紧张褪去不少,忙上前低身行礼。 “简兮见过秦王。” 嬴柱点头,示意她起身。 简兮松了一口气,默默站到子楚身边。 许久不见的妻子,此刻真实出现在面前,子楚心里五味杂陈,既欢喜,又担忧。喜的是妻子终于来到身边,忧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告知她,自己另娶她人的事情。 嬴政明白这位祖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喜爱自己。想到宫外的琉璃与樊尔,他双掌蜷缩收紧,最后鼓起勇气直视王座上的人。 “祖父,孙儿可否向您讨一个赏赐?” 初次见面,竟然就敢讨赏赐,嬴柱不由挑眉,饶有兴趣问:“说来听听。” “在邯郸这几年,一直有两位楚国剑客在悉心教导孙儿,他们不但授于我剑术,更是耐心教我识字读书,从儒家到兵家,再到墨家、法家,孙儿所学,皆是他们所授。可此次初入咸阳,我们便被迫分开,我与母亲进宫,他们却被阻在宫外,孙儿想恳请祖父准许他们进宫,继续教导孙儿。” 嬴政一口气说完这些,双掌终于松开。 嬴柱本以为他是想表达自己在邯郸受苦,想要一些身外之物作为补偿,没承想竟是为了两个楚国人。 他的妻子华阳夫人,正是楚国人,想到这一层,他眼角沟壑加深。 “好,祖父答应你。” 第043章 关系生疏 嬴政霎时展颜, “孙儿谢过祖父。” 嬴柱笑容和蔼,对嬴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又赏赐了一些物品给母子二人。 见父亲如此喜爱长子, 子楚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先前的忧虑随之消散。 走出大殿, 一家三口,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武庚跟在三人身后, 一路向东朝着棫阳宫而去。 “政儿,以后你就住在这偏殿之中。”子楚语气隐隐有讨好之意。 后面将士听到这话,识趣把属于嬴政的那箱子物品搬进偏殿。 未见父亲之前, 嬴政心里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父亲, 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父亲仍旧如记忆中一样高大伟岸,俊朗之姿温和儒雅, 可曾经的熟稔已随着时间消逝,他只觉得而今的父亲很陌生,陌生到幼时记忆像是他的幻想。 简兮不动声色推了一下儿子, 提醒他应答。 嬴政抿了抿嘴角, 掀起眼皮,终于肯直视父亲。 “父亲, 您迟迟不去接我与母亲,是否是真的另娶了她人?” 这话一出口, 在场几个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四个抬箱子的将士更是把脑袋低到胸口, 想要以此减轻存在感。 子楚挥挥手示意几个将士放下东西离开。 四人像是得了赦令般, 匆匆退下。 待殿前只有他们三人,子楚才长叹一声:“为父迟迟未能去接你们母子, 也是别无他法,别无他法啊!” “当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咸阳,可等待我的不是久违的欢迎,而是多方势力的排挤,这些年我忙于稳固地位,对你们母子确实太过疏忽了。” 停顿片刻,他才艰难吐出一句:“这些年,我虽添了个儿子,但正妻之位仍然空缺。” 最后这句犹如五雷轰顶,简兮愕然盯着思念多年的良人,她为了他苦守多年,他竟然早已与别人生育子嗣。 下唇被咬的雪白,简兮红着眼眶问:“是… … 什么时候的事?” “刚回来不久。” 子楚悄悄看了简兮一眼,像个犯错的少年。 “曾担任丞相的范雎有一养女,她对我… … 一见倾心,曾多次恳求范丞相,想要嫁给我,她虽不是范丞相亲生,但因机灵懂事,颇受丞相夫人喜爱,最后在夫人威压下,范丞相找到我… … 我当时是不愿的,可吕不韦说,那是一个好机会,我若答应,范丞相将有可能站到我这边… … ” 第85章 简兮眼眶续满泪水,手脚冰凉麻木,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笑话。父亲说的对,她不该抱太大期待的,这几年她故意忽略那些传言,就是因为相信良人的承诺,他说此生唯她一人,她便坚信传言是假,她的良人不会为了权势另娶她人。 然而此刻,传言坐实,显得当初的她像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嬴政下颌骨绷着,眼睛也有些泛红:“倘若赵国不主动将我与母亲送回秦国,父亲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去接我们?” 子楚脸色一僵,但很快陪着笑脸道:“当然不会,我前些日子,还时常跟吕不韦说起要找个机会将你们接来咸阳。” 他说着,伸手欲拉嬴政的手,却被躲开了。 见妻儿如此态度,子楚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武庚在旁边看的着急,却又不能现身安慰一家三口。 不知僵持多久,简兮吸吸鼻子,拭去眼角湿润,强忍心中苦涩,把嬴政推进偏殿。 “母亲与父亲有话要说,你乖乖待在殿内。” 殿门合上的瞬间,嬴政看到母亲白皙面庞上滑落两颗晶莹的泪珠。他知道母亲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失态,强忍着冲动,他安静伫立在厚重殿门前。殿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杵在原地始终不愿挪动分毫。 武庚穿门而入,目光怜悯看着面无表情的男童。这个时候若是琉璃与樊尔在就好了,至少能有个人安慰安慰这个孩子。 偌大的空旷偏殿,寂静无声,武庚站的累了,索性在软垫上坐下,单掌托腮继续盯着嬴政发呆。 时间一点点流逝,嬴政收起胡思乱想,转身走到那口硕大的箱子前。 木箱哐啷一声被掀开,他屈膝蹲下,把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拿出来踮脚搭在青铜楎椸上,又将那把纯金打造的弓拿出来搁置到落兵台上,小心摆正。 剩下的几十卷简策占据了大半个箱子,这些都是这几年琉璃给他的,虽说在秦国也能寻到这些文章,但他还是舍不得丢,最后央求母亲很久,母亲才同意让他把这些简策都带上。 这里虽为偏殿,但什么都不缺,就连放置简策的木架都有。 嬴政一趟一趟,也不嫌麻烦,亲自把一袋袋简策恭敬摆放在外殿架子上。 武庚百无聊赖看着他做这些,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膝头。 外面传来纷乱脚步声,夹杂着几个寺人慌乱的惊呼。 嬴政没有好奇,亦没有理会,继续摆放剩余简策。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极窄的缝隙,一双清澈水润的眸子看了进来。 嬴政下意识回头,对上幼童双眼,那干净眼眸让他怔愣片刻,一时没想好要不要出声。 殿门外的男童看到他,眼睛霎时间弯成月牙,嘴里含糊不清喊着:“兄长。” 只这一声兄长,便让嬴政明白了幼童的身份,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缝隙被推得更大了一些,幼童侧身挤进来,欢快跑向他。 眼见着幼童要扑到自己怀里,嬴政下意识后退躲开。 幼童扑倒在地,也不哭闹,而是一骨碌爬起来,笑容灿烂道:“前几日,父亲跟我说阿兄就要回来了,于是我每日都要过来偏殿,想看看阿兄有没有回来。” 嬴政能感受到幼童是真心在示好,可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还做不到笑脸相迎。 幼童不气馁,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袖子,“我叫成蟜,阿兄,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睛太过纯澈明亮,嬴政不忍继续沉默,生硬回答:“我叫政。” 成蟜笑容粲然,拽着他朝外走,“阿兄陪我玩可好?” 嬴政扯回自己的袖子,神情仍旧冷漠。 候在门外的几个寺人见状,鼓起勇气走进殿内,其中一人抱起成蟜,对嬴政道:“成蟜公子年幼不懂事,还望政公子不要责怪。” 嬴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寺人紧紧抱着挣扎的成蟜,快步退了出去,殿内重又恢复寂静。 夜幕降临,棫阳宫灯火通明的正殿之内。 简兮仍旧不发一言听着子楚的解释。 子楚已是口干舌燥,他颓然耷拉下双肩,“到底要如何,你才能消气?” 听到这样的质问,简兮幽怨眸子倏然掀起,顷刻间续满水汽。 “消气?你现在贵为大秦太子,我又怎敢与你置气?” “瞧你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是关系平等的夫妻,哪有敢不敢的。” 子楚温柔帮她抹去眼角的泪,面露心疼之色。 那轻柔的指腹让简兮瞬间破防,终于嚎啕出声,哭声里夹杂着数不尽的委屈。 “你说过此生只我一人的,为何要背叛诺言?我为你生育政儿,在邯郸苦苦等待,你却在这秦王宫里妻儿在怀… … ” 她越说越委屈,禁不住对着子楚捶打起来。 子楚心疼不已,忙把她揽在怀里,低语柔声哄着。 候在殿外的两名寺人无声对望一眼,将殿内的哭闹听的一清二楚。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华阳夫人那里,翌日一早,简兮眼睛还没消肿,便被叫去了华阳宫。 第86章 华阳夫人姿态雍容端坐在主位上,冷眼瞧着下方的简兮。 良久,威严嗓音在殿内响起:“果然是小门小户教养出来的女子,你可知你昨晚的无礼哭闹已传遍整个王宫?” 简兮愕然抬头直视主位上的人,肿胀酸涩的双眼灼烫无比。 她闭了闭眼睛,忍下又欲涌出的眼泪,鼓起勇气高声道:“良人不顾诺言,有了别的女子,甚至生育了孩子,我伤心哭闹有何错?” “放肆!” 华阳夫人一掌拍在案几上,难以置信一个初入秦国的赵人敢对她如此说话。 她眼神锐利盯着下方简兮,唇齿间溢出的言辞无情且直白:“自古王室子孙,有妾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那般哭闹像什么样子!” 上首华阳夫人的气势太过强大,简兮咬紧下唇,不敢再反驳,只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昨夜良人那些歉意言辞,在这一刻显得虚假刻意。所谓不得已,只不过是搪塞她罢了,一个男子若真心爱一个女子,又怎会转头与别人如胶似漆,生育子嗣。 华阳夫人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简兮,嫌弃冷哼:“真不知子楚怎的那般糊涂,非要坚持把正妻之位留给你,范杞服侍他多年,更是为他生育一个儿子,不比你这个区区赵人更适合做正妻。” 听到这话,简兮唇角浮现冷笑,对华阳夫人的那丝忌惮顷刻消散。 “生育一个儿子?您口中我这个赵人同样为他生育一个儿子,我因身为他的妻,在赵国被百般刁难,没承想到了你们秦国,就成了区区赵人!” 她猩红着双眼,森冷大笑骤然在殿内响起。 “你这个疯妇!” 华阳夫人被她这大笑吓得脸色煞白,不停抚慰着胸口。 “来人,将这赵人轰出去。”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闻讯赶来的子楚顾不得平日礼仪,冲进殿中,第一时间把简兮拉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乍一看到两人这亲密举动,华阳夫人忙尴尬侧身,用袖袍遮住视线。 简兮猛然推开子楚,疾步冲出华阳宫。 子楚左右为难,他放心不下简兮,可又不敢当着华阳夫人的面追出去。 华阳夫人看到他眉宇间的担忧,不耐摆摆手。 子楚松了一口气,转身匆匆追出去。可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简兮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简兮步子缓了下来,她泪眼朦胧环顾四周,周围的陌生让她恍惚,在这偌大的咸阳宫里,她不知该去哪。 一早起来找不到母亲的嬴政,从一名寺人那里得知母亲去了华阳夫人那里,他顾不得用朝食,便寻了出来,远远看到宫墙下发呆的母亲,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母亲。” 听到呼喊,简兮回首,在看到儿子的瞬间,她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全都显现在脸上。 “政儿… … ” 远远瞧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嬴政满心担忧急急跑过去。 “母亲,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第044章 父子缓和 这声问询让简兮心头委屈更甚, 她一把抓住儿子双手,声音颤抖压抑:“政儿,我们回赵国找你外祖父外祖母可好?” 手背上冰凉濡湿的手心, 让嬴政心头一惊, 他反握住母亲的手, 一张小脸严峻无比。 “是谁欺负您了?华阳夫人?” “不是… … ” 简兮清醒过来缩回手,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这种时候她不该把大人之间那些争执告诉一个孩子,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嬴政欲言又止几次, 抿唇放弃追问,纵使母亲不说, 他也明白其中缘由。垂在身侧的双手收紧,他在心里暗自发誓, 以后定要强大起来,让母亲再也不受人欺负。 三十丈之外,子楚半走半跑向着这边而来, 看得出来很急切。 简兮看到他的身影, 眼中再次浮起氤氲雾气,冷脸提衣大步离开。 嬴政左右看看, 纠结须臾,最后选择去追母亲。 子楚张嘴想喊住母子二人, 但又恐在路边将士面前失了仪态,最后只得作罢, 心里打算着回到棫阳宫再哄妻儿。 武庚屈膝坐在一处殿脊上, 看着下方远去的一家三口,幽幽叹息一声。 当初父王也有其他妃子, 母后却从不曾怨怪哭闹,宫里人人都说母后是被父王从苏氏部落掳回来的,故而,母后从未对父王动过心。 那时武庚不信,在他的印象里,母后对父王态度一向很温和。然而此刻,看到吃醋哭闹的简兮,他有些信了那些传言。 又是一声长叹后,他索性躺倒在殿脊上,眯眼沐浴阳光,逼迫自己心思放空,不去想那些前尘旧事。 干裂秋风将简兮双目吹得酸涩难耐,她用力眨巴几下眼睛,脚下步子不停。 然而,母子俩毕竟不如子楚人高腿长,在棫阳宫殿外还是被追上了。 子楚拉住简兮手臂,声音低沉哀怨:“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我?” 简兮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休了范杞!” 第87章 子楚霎时松开手,眼神复杂,“你以前从不会如此… … ” “你以前也没有另娶她人!” 简兮厉声打断他,全然顾不得嬴政还在身旁。昨晚,她已做好日后与别的女子同侍一夫的打算,可今日变故让她觉得妥协只会任人欺负。 在秋风里不知僵持多久,子楚先示弱:“范杞并未犯错,况且她还生育了蟜儿,我若休她,岂不是不仁不义。我日后可以为了你不去她那里,但绝不可做出休妻之事。” 简兮胸口起伏不定,沉默着拾阶而上,径直走向自己寝殿。 父子俩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沉默着对望良久。 子楚无奈而笑,俯身蹲下,柔声道:“政儿,为父不想也不能失去你和你母亲,你帮为父劝劝你母亲可好?” 父亲眼底的真挚不像假的,嬴政思忖片刻,终是点了头。虽然他也不想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父亲,但这一次,他认为父亲是对的,那个母亲并未错,不该无故被休。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他不想刚重逢就让父亲面对两难抉择。 见长子态度比昨日缓和许多,子楚松了口气,手掌生疏摸摸他的头。 头顶温暖久违的掌心,让嬴政心里满溢酸楚。 “父亲,我想吃蔗糖了。” 子楚一怔,旋即扬起唇角,眼中笑出了泪花,“好… … ” 休憩一整夜,琉璃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不少,那双藏蓝眸子已然恢复往日光彩。 想到咸阳熙攘的街道,她放下双箸。 “樊尔,用完朝食,你带足钱币,我们去逛一逛这传闻中的咸阳城。” 樊尔喝下最后一口粥,优雅擦净嘴角,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一向秉承勤俭节约,这次不怕提前用完人族钱币了?” “… … … ” 琉璃讪讪摸摸挺翘的鼻尖,改口:“也不用带太多,够用就行。” 樊尔不由轻笑出声,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逾距,忙收敛笑意。 “你这是在笑话我?”琉璃挑眉。 “樊尔不敢。” 樊尔立时面容严峻,眼神坚定,仿佛刚才那个笑容从未出现在他脸上一般。 主仆俩前后踏上游廊。 佯装若无其事等待良久的赵屹看到他们,挺直脊背,粲然一笑,主动迎上去。 琉璃面上笑意骤然消失,不笑的她给人清冷疏离之感。 赵屹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朗声邀约:“今日天气不错,一起逛一逛咸阳城如何?” “不必,我有樊尔陪着。” 琉璃直视前方,脚步不停,从他面前而过。 樊尔紧跟其后,左手握紧赤星剑柄,不发一言。 赵屹并不生气,脚步一转跟上去,没话找话:“咸阳宫能人诸多,想是嬴政已不需要二位教导,不如你们与我一起回邯郸如何,我定将你们奉为上宾… … ” 琉璃在传舍前台基上驻足,放眼眺望热闹街市,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去。 樊尔的不耐烦溢于言表,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骨节隐隐泛白。若不是碍于在陆地上,他早就动手强行让赵屹闭嘴了。 赵屹看得出两人无意与他一起离开,于是转移话题:“我听闻,咸阳城有一家铺子,做的甜饼甚是美味,不如我带二位一起去尝尝如何?” 听到甜饼二字,琉璃终于对他的话提起兴趣,先前在邯郸吃过的那些饼子多是无味亦或微咸,她想象不出甜饼是何种滋味。 想到糖块在口中晕开的甜腻,她有些想尝尝甜饼的味道。 赵屹见她点头给出回应,忙率先迈步在前面带路。 樊尔悄悄捏住琉璃的袖子,提醒:“我们才刚食用过朝食。” “我就尝尝,不多吃。” “… … … ” 甜饼铺子在街市中心,大概味道是真的不错,大清早便排起了队伍。 琉璃垫脚朝铺子里张望,更加好奇那饼子的味道。 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三人,樊尔掏出一枚钱币,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就听赵屹道:“麻烦,要三块甜饼。” “好嘞!” 商贩接过他递上去的钱币,包了三块甜饼给他。 赵屹把麻布摊开,让琉璃选一块。 琉璃本想拒绝,但见周围人不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拿走最上面那块。 “樊尔,把饼钱给他。” “不过一个饼子而已,这么客气做甚?” 赵屹话音未落,樊尔便把那枚钱币塞到他手里。 “我不喜欠别人,这个饼就当是我们在你这里买下的。” 她这话说的直接,赵屹哭笑不得,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子与他分这么清楚。 琉璃掰了一小块饼放进嘴里,入口香甜软糯,难怪生意如此之好。她又掰下一块塞樊尔嘴里,问:“是不是很好吃?” 柔软指腹轻轻划过下唇,樊尔怔愣片刻,才咀嚼咽下,而后点头。 看到琉璃这举动,赵屹面上笑意僵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同门师兄妹吧?” 第88章 突听这话,琉璃顿觉口中甜饼不香了,这个赵屹心眼子真多。 眼眸流转间,她故作亲昵挽住樊尔手臂,挑衅看着对面青年,“对啊,我们确实不是师兄妹。” 手臂陡然一沉,樊尔身体也紧跟着一僵,不知该做出何种回应,身旁隐隐传来的清雅淡香,让他莫名心悸。 赵屹视线向下,盯着少女纤细的臂弯。眼前少男少女相配的姣好容颜,想必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璧人吧。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樊尔爱慕琉璃,如今看来,两人竟是彼此相悦。 作为位高权重的春平侯,赵屹素来不屑耍手段,他虽觉得琉璃很特别,但既然她心有所属,他便就不会执意强求。 释怀而笑,他把剩余两块甜饼都给琉璃,“我不喜甜食。” 琉璃本想推拒,可转念想到他买三块甜饼只用了一枚钱币,方才樊尔给他的也是一枚完整的钱币,按理说这饼是他们买的才对。 心里没有亏欠,她安心接过放入樊尔手中。 咸阳的繁荣远不是邯郸可比的,琉璃逛的眼花缭乱,买了不少新奇未见过的物件。 回到传舍,瞅着案几上各色物品,琉璃有些懊恼。 “我还是没有控制住。” “少主无需担忧,我们所剩钱币只多不少,足够支撑到历练结束。” 樊尔将玲珑袋打开放到她面前。 琉璃扒开,埋头在里面数了好半晌,确实只多不少。 她好奇:“珍宝阁是不是数错了,多给了一倍?” 樊尔点头,又摇头。 “珍宝阁阁主没有数错,她是故意多给了一倍。当时老人家说,你一个女鲛在外,总归是要比男鲛活的精致些,而要想活的精致,用钱的地方就会比较多。还说你毕竟是鲛族难得的女鲛继承者,历练期间不能太寒酸。” 听闻此话,琉璃从玲珑袋中抬起脑袋。 “你为何不早点说明此事,我若知晓,哪至于每次都畏畏缩缩,生怕钱币不够用,最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你没问。” 樊尔这三个字说的一本正经且理直气壮。 琉璃默然无语。 第045章 接入宫中 炽烈阳光越过殿脊, 铺陈在石板地面上,炙烤着这座恢宏宫殿。 一尺宽一尺长的厚重石板方方正正,挨个排列一路蔓延整个棫阳宫。 正殿巍峨殿门大敞, 四名将士手持长矛, 身形笔直伫立在殿外台基上, 并不惧强烈的日头。 殿内十二根粗壮漆黑中柱耸然而立,彰显着无尽的威严与奢华。 殿中朝南, 左侧牖扇大开,下方十尺宽二十尺长的毯子上摆放着一张红木奏案,半张案几暴露在日光中。 光线里散布着肉眼可见的细小粉尘, 粉尘缓慢浮动,犹如乱世中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蝼蚁。 案几两侧, 子楚与吕不韦相对跪坐,两人均都身姿端正, 一派儒雅。 案上温着的热茶,散发着蒸腾而上的热气。 吕不韦直起身子为子楚斟了一觞热茶。 子楚垂目望着水波浮动,问:“先生可有见到陪政儿入秦的那两位楚国剑客?” “见到了。”吕不韦将热茶放回炉上温着。 “如何?” “看起来尚年幼, 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男女。” 子楚惊讶:“少年男女?” 吕不韦双手置于膝头, 看向牖扇外飘零的枯槁落叶,想起琉璃与樊尔的仙人之姿, 唇角浮动,悠然淡笑。 “该如何与公子形容呢… … ” 沉吟稍许, 他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对面的子楚。 “那二人虽还年少, 但眉宇间已然透着难掩贵气, 姿容更是无人可及。能有那般音容气质,想是出身定是不凡。” 能让吕不韦赞赏的人不多, 子楚不由对那两位楚国剑客起了兴趣? “他们莫不是楚国王室之后?” “不清楚,纵使不是王室子孙,应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吕不韦顿了顿,问:“公子可需我谴人去楚国一探究竟?” “此事日后再议。” 子楚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耳杯边沿,唇齿间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政儿昨日入宫,竟在章台宫大殿上,对君父直言,想让那两位楚国剑客入宫继续授于他剑术与学术。我们父子关系还未恢复如初,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惹他不快了。” “也好,那两位小少年看起来很良善,应是不会对政公子不利。” 吕不韦饮下一觞茶,便起身离开了。 祖父诏令下来,嬴政亲自出宫去接琉璃与樊尔。 服车之上,武庚单掌托腮,百无聊赖静默望着难掩喜悦的嬴政。 车轮碾过平整路面,一路向着繁华街市中心的传舍而去。 琉璃闲逛回来,远远看到车上身着华服的嬴政,语气悠悠对身旁樊尔道:“两日不见,那孩子愈发精神焕发了。” 樊尔没有言语。 车子还未停稳,嬴政便急急跳了下去,快步跑向琉璃,待到跟前,他眉眼飞扬举起手中一卷简策。 第89章 “祖父颁布诏令,同意你们进宫继续授于我剑术学术。” 琉璃接过,当街展开,修整工整的竹制简策上用大篆书写着一则诏令,大致意思是说她与樊尔品行不错,适合做政公子之师。 那上面复杂拗口的人族句子看的她眼睛疼,她把简策卷起还给嬴政。 “咸阳城内有一家铺子做的甜饼极是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嬴政疾步跟上去,“你可是不愿入宫?” “进宫不急,先吃甜饼要紧。”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里,直视前方步履不停,既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 嬴政摸不透她的心思,拽住樊尔的袖子,仰头眼巴巴瞅着他。 男童双眼太过清澈纯净,樊尔不忍忽视,低声宽慰:“放心,既已答应你来秦国,便没有食言的可能。” 闻此话,嬴政眉心舒展。 还端坐在服车上的武庚目送两大一小三个身影走远,并未跟上去。 午后,甜饼铺子冷清不少。 不用吩咐,樊尔主动上前掏出三枚钱币,多买了几个。 琉璃拿过麻布包着的甜饼,不由分说塞进嬴政怀里。 “走,进宫。” 嬴政抱着温热的饼子,霎时弯起眉眼。 樊尔带上两名随行而来的将士,去传舍内搬那箱子从邯郸带来的简策。待装点妥当,他才翻身上马。 琉璃本欲也骑马而行,可转念又觉在这闹市太过招摇,于是只得作罢,同嬴政一起乘车而行。 车内空间逼仄,武庚生前最是注重礼数,虽然他现在已是魂魄,不为人们肉眼所见,但礼数还是不能忘的。不等琉璃坐下,他便起身掠上车顶。 琉璃动作一僵,用只有武庚能听到地声音问:“你这是在嫌弃我?” 武庚没想到她会误会,忙解释:“你是解封我的恩人,我自是不敢嫌弃。这车内狭窄,我们男女有别,不好挨着坐。” 琉璃这才反应过来,邯郸来咸阳的路上,这魂魄虽然与她同车过几次,但每次中间都坐着樊尔。 先前她没发觉,此刻细想,才发现这魂魄真是迂腐的可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刻意避着,倒显得矫情了。 幼时,阿婆也曾教导过她与樊尔,男女有别的道理。可鲛族的男女有别,只是在教导他们男女之间的不同,以及该明白的礼仪规矩。 若都像武庚这般古板,樊尔也不可能会被选为她的亲侍了。 就在琉璃想东想西之际,鼻尖陡然传来食物的香气,她垂眸看向面前甜饼。 嬴政见她迟迟不接,索性把甜饼放到她手心里。 “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琉璃还给他。 这两日,咸阳城稀奇食物被她尝了一遍,此刻毫无饥饿感。鲛人本就无需太过频繁进食,她这两日已是放纵了。 嬴政见她面色如常,没有多虑,低头咬了一小口手里的甜饼,入口甜糯,味道很好。 以前在邯郸,琉璃每次去东市,总会给他带好吃的回去,有时是蔗糖,有时是不知名的果子,有时是烤干的野兔干… …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等我长大之后,一定会加以数倍报答你与阿兄。” 猝然听到这话,琉璃侧头瞅着男童肃然面容,不由被他的认真逗笑。 “只是几块饼而已… … 你该不是… … 数倍报答指的是数倍的甜饼吧?” “自然不是… … ” 本能否认之后,嬴政才明白过来琉璃这是玩笑话。他挺直腰板,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琉璃忍俊不禁捏捏他板着的脸。 面颊上柔软指腹温凉细腻,嬴政一时忘记拉开那只手。 樊尔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眸光稍暗,以拳抵唇咳嗽几声。 车顶上的武庚垂目,见他一身月白单薄衣衫,便以为他是因冷风所致。 “风姿固然重要,可近来气温骤降,厚衣还是要添的。” 樊尔止住咳嗽,直视前方没有吭声。 琉璃不动声色松开嬴政面颊,她知道那咳嗽是故意咳给她听的。 不明所以的嬴政默默啃着手里凉掉的甜饼,不时去看樊尔,心里打算着明日就跟父亲提,让他吩咐人赶制些厚衣。 落日余晖笼罩整个棫阳宫,厚重耸立的宫门前,一抹婀娜多姿的倩影不时伸头眺望,宫墙之间冗长宽阔的道路上仍旧只有笔直站立的将士,偶尔有秋风而过,裹挟着片片枯叶向着远处天边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转暗,弯月挂上正殿飞檐,为那栩栩如生的飞檐兽平添些许神秘。 冗长走道上隐约出现几个人影,纵使看不清面容,简兮也能一眼认出是儿子与琉璃、樊尔,她松了一口气,饱满唇瓣弯成好看的弧度。 远远看到影绰宫灯下,母亲熟悉的绰约身姿,嬴政迎风奔跑过去,还未及跟前,声先至。 “母亲,我将姐姐阿兄接回来了。” “跑这么急做甚!” 简兮快步迎上去。 望着远处母子相视的画面,琉璃不由得有些想念君父君母。 “樊尔,你想念你的阿父阿母吗?” “想… … ” 第90章 樊尔声音低沉,以前在浮碧王宫之时,他身为亲侍,本就与父母相处不多。 跟在后面的武庚,闻此话也有些想念生前的父母,再也见不到的父母。 几人前后进入宫门,简兮拉着琉璃说说笑笑,并未发觉阴影处的人影。 樊尔警觉望去,偏殿拐角处有个黑影瞬间隐匿踪迹,他只来得及看清一片衣角。 鲛人感官很灵敏,琉璃也发觉了暗中偷窥之人,她眉目一凛,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武庚去拐角处瞧瞧。 武庚郑重颔首,瞬移至偏殿暗角,晦暗不明的长廊上,有名寺人正佝偻着背步履匆匆,与此同时还不忘左右环顾。 他认得那人,昨日夜里他在棫阳宫四处闲逛,无意中溜达到范杞寝殿附近,那匆匆逃离的人正是她殿中寺人。 看来那位迟迟不与嬴政母子见面,竟是在暗中观察。 武庚回到琉璃身边,把大致情况与她说明。 君父只有君母一位妻子,琉璃对深宫中这种争风吃醋有些好奇。既然想争,为何不在明面上争? “琉璃?”等不到回应,简兮狐疑唤她。 收回思绪,琉璃借口道:“我有些累,走神了。” 简兮这才惊觉自己话有些多,她歉意笑笑:“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棫阳宫偏殿有四处,嬴政母子各占据两处,成蟜母子同样占据两处,其余是宫正寺人们的居所。 琉璃与樊尔毕竟是作为嬴政之师入宫的,不好安排两人与侍候人的宫正寺人住一起。 最后经过多方考虑,以及嬴政的坚持,主仆俩被安排到嬴政所居的偏殿。 虽为偏殿,但并不只是用来睡觉的寝殿而已。其中有存放书籍简策的书房一间,存放金银玉器的库房一间,用来歇息睡觉的有四间。而之所以有四间,主要是因为王室子嗣幼时需要乳母,开蒙之初需要老师,以及剑术师父。故,除了规格比较大的正殿,每个偏殿建造时都是这种格局。 嬴政拉着琉璃去了偏殿最大的一间。 “母亲说,女子物品繁琐冗杂,这偏殿最大的房间便给你住。我现在还小,无需如此大的寝殿。” 琉璃逗他:“日后呢?待你长大… … ” “日后?” 嬴政呢喃重复之后,眼神陡然亮起:“我祖父即将即位为秦王,我父亲也即将是太子,我作为他的长子,以后势必是要住到章台宫的。” 男童眼中难掩的野心,让琉璃禁不住唏嘘,还真是有远大志向的人族。倘若她生在这人族乱世,不是这复杂深宫里唯一的继承人,兴许很难做到如嬴政这般坚韧不屈,且野心勃勃。 “若是日后,你父亲没有册立你为太子,你当如何?” 第046章 捏造传言 这个问题让嬴政沉吟许久, 他还从未想过这些。在邯郸之时,他每日期盼的都是快些长大,有能力逃离那里, 成为秦国将军, 亲手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而今父亲即将成为太子, 他作为太子嫡长子,若是能顺理成为继承人, 似乎平定天下会更容易一些。 他也读过一些有关历代秦王的史书,以往每任秦王都有灭六国之志,而他作为秦王室子孙, 似乎血脉里生来便有想要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之念。 此刻,琉璃却问他, 倘若他没有被册立为继承者当如何。 当如何? 须臾,嬴政双拳蜷起, 眼神坚毅,一字一顿道:“依照历代嫡长子继承制,将来太子之位只能是我, 倘若父亲废长立幼, 我必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样毫不避讳之言,听的琉璃心头一滞。不过, 能说出这种话,也符合他的性格。 想到那阴影处偷窥之人, 她捂住嘴巴,佯装打哈欠。在这咸阳宫之中, 隔墙有耳, 不宜继续谈论这种敏感话题。嬴政方才强势之言若是被这棫阳宫另一位夫人听了去,免不了要使绊子, 闹上一番。 “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早起还要学习。” 嬴政不疑有他,乖乖回了自己寝殿。 目送他背影消失,琉璃收起佯装出的困倦,甩袖关上殿门。 刚才与嬴政说话之间,樊尔已经帮她把那口装有简策的箱子搬了进来。咸阳宫太过广袤,她从白日走到天黑,此刻没有多余精力将简策一一摆放到架子上。 以前总觉修习灵力术法很苦,自从来到陆地,她才深刻感受到术法的魅力,比如此刻,动动手指捻个法诀,便可以轻松将箱中简策摆放到架子上。 这间寝殿的确不小,虽然比不上她的玄凝殿,但已是她在陆地上住过的最大房间了。 偌大床榻上色泽鲜艳的崭新衾褥整齐叠放其上,隐隐飘散着熏香之气。 还是人族王室活的精致,竟连褥子都是熏了香的。琉璃褪掉外衣倒在柔软褥子上,浓烈香气萦绕在鼻尖,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鲛族女鲛们都是天生自带体香,鲛族无论是衣物亦或鲛绡纱都没有熏香的习惯。 此刻,乍一凑近这熏香衾褥,琉璃被熏得有些难以睁开眼睛。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无奈起身,指尖翻转,捻诀祛除褥子上的香气。 看来要与这宫里负责给褥子熏香的宫人们说一声,她这里只要无气味的褥子。 第91章 夜深露重,月色将大地覆上一层惨白,宫墙之外偶有幽幽枭声,给这深夜更添凄凉。 满室微光中,一位身姿纤弱,秀发披散的妇人端坐在床榻前,沉默看着熟睡的男童。 妇人面容清秀白净,一双细眉衬的她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一旁丰腴乳母,眼睛困得难以睁开,她小声翼翼提醒:“夫人,夜已深,身体要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闻此话,范杞收回思绪,拢衣起身,嘱咐两句让她照顾好成蟜,便迈着碎步离开了偏殿。 夜幕降临之时,寺人带回的消息让她心忧。 起初她便知道子楚在邯郸曾娶妻生子,秦赵两国素来不睦,她以为那对母子永远不会来咸阳。可而今,母子俩不但来了,今晚更是将一位容貌无人可比的少女接入宫中。 她与简兮均是已生育过子嗣的妇人,可那少女不是。探查情况的寺人描述少女容貌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让她久久难以释怀。 范杞不知简兮接来一位少女,寓意何为,最坏的结果便是献给良人。想到那种可能,她眉心更加凝重。 昏暗宫灯下,一声悠长叹息响起,她脚步沉重回了自己寝殿。 立冬这日,气温骤降,晨起,梢头随风摇曳的枯叶之上布满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以此彰显冬日寒冷。 武庚身姿笔直立于宫墙之上,随手摘下枝头颤巍巍的干枯叶片,无聊把玩着。 下方站列的一名将士无意间抬头,却看到有片落叶一直在宫墙上方盘旋,迟迟不肯落向地面,他不由好奇多瞅了几眼。 不远处另外两位将士循着他的视线向上,其中一位不由呢喃出声:“见鬼,那叶子为何一直在墙头漂浮?” 听到这疑问之声,武庚手指顿住,斜眼朝下看去。他差点忘记自己是魂魄,不为人们肉眼所见了。 惨白长指一松,那沾染冰霜的枯槁叶片打着旋向地面落去。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枯叶一起降落,其中一人失笑:“说不准是风神无聊把玩残叶,这下可好,你一出声,惊扰到风神了。” 兴许是乱世艰难,不少人信奉神明之说,更有甚者,编撰不少神话故事。 怕冷的琉璃一早从玲珑袋中翻出狐裘裹上,脚步还未踏出殿门,便隐约听到了远处有人在谈论自己。 “听说没,前日赵国来的那位夫人,从宫外接回一位貌若仙人的少女。” “听当日当值的提起过。” “我听人说那少女是赵国夫人给咱们太子准备的,口误口误,是公子。” “啊?那这棫阳宫岂不是要有第三位夫人了?” … … … … 琉璃双耳微动,收起听力,这些嚼舌根的想象力真丰富。第三位夫人?那位名叫子楚的人族,可没有资格让她屈尊。 行至殿门前的樊尔自是也听到那些议论之言,他脸色冷厉,握住剑柄,便要去找嚼舌根的两人理论。 琉璃及时拉住他,无声摇头。 樊尔气急,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少主,难道就任由那些人如此猜测诋毁!” “那二人能如此明目张胆议论,定是有人授意,否则她们怎敢议论这棫阳宫之主。”琉璃抬脚迈出去,“这种事情,我们只需告诉简兮即可,她会处理。” 樊尔不同意:“可万一这传言就是她授意… … ” “不可能。” 琉璃开口打断:“在邯郸她有多心心念念嬴政父亲,你又不是不知。听武庚说,前两日她没少因为那位侧夫人闹腾,甚至提出休妻之事。方才那二人之言,不用深想,也能猜出是那位侧夫人故意而为。” 樊尔了然,握剑右手松开。 不过,这件事情,还未等主仆俩主动去告知,简兮那边便听到了风声。 她心情昨日刚有好转,难得有个一夜无梦的好睡眠,谁承想一早起来便听到那样的污言秽语。 “你们在胡编乱造什么?” 两名宫人听到身后这声喝问,顿时吓得回转身,‘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紧闭嘴巴不敢再言语,这些也是昨日她们在别处听的。 简兮本不是泼辣性子,可也没控制住,大步上前一人一耳光。 两名宫人面颊霎时显出五指印,眼泪不住掉落,紧咬下唇不敢发出啜泣之声。 “那二位是政儿之师,他祖父亲自为他钦点的,你们两个竟敢这般妄言,可是不想活了!”简兮气急之下,复又扬起手。 两声清脆声响,其中一名宫人终于低泣出声:“夫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以后?”简兮冷眼睨二人,扬起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寺人将她们先绑起来。 听到远处喧闹,琉璃轻笑:“看来,不用我们亲自去告知她了。” 樊尔听到那些愤怒之言,严峻眉眼舒展些许。 偏殿闹出的动静,很快惊动子楚,他本欲前往章台宫议事,宫人匆匆来禀报,他才得知这棫阳宫竟传出那种荒诞传言。 前日那两位楚国剑客入宫,正是他最忙碌之时,故而一直迟迟未抽出时间去见二人。他没想到,只两日功夫,竟然便有大胆宫人敢如此胡言乱语。 第92章 子楚从来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况且那还只是位年幼少女,据吕不韦描述,她并不比政儿大多少。依照年龄,那少女做他女儿还差不多,怎可捏造为棫阳宫第三位夫人! 气愤之下,他大力甩袖,向着简兮所居偏殿而去。 未进殿,压抑哭声便传入耳中。 子楚脸色沉了几分,迈脚走进殿内,冷声喝问:“是谁先捏造此传言的?” 陡然听到这威严喝问,二人吓得身形一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为何不回答?” 子楚声音高了一倍,踱步到主位跪坐下来。 简兮脸色铁青,没有理会身旁之人。 其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位宫人,双手捏紧膝头宫服,因为太过用力,骨节森然凸起。 咬了几次后槽牙,她才鼓起勇气开口:“是范夫人殿中传出的,有位名叫禾衫的宫人曾与我一起供职,我是听她说的。” 子楚没想到事关范杞,自从政儿母子回来,她从未有过任何不满言语,他以为她不会生事端。 简兮一掌拍在面前案上,面容阴沉气愤:“良人,还不肯休了范杞?” 这一次,子楚没有为范杞说话,但他也没有回答简兮,而是对下面跪着的宫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政儿之师尚还年少,又怎可信了那种传言?我是何年龄!她又是何年龄!你们怎可编排至此?我若不是成婚晚,孩子兴许都比她大!” 此言一出,两位宫人弯身伏地,连声喊着:“公子饶命。” 子楚这次并未心软,“来人,将这二人拉下去杖毙。” 简兮面容缓和不少,很满意他这次的态度。 伴随着远去的呼喊声,简兮侧头看身旁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范杞?” 子楚沉吟许久,才柔声道:“此事还需请示母亲,昔年范丞相有恩于母亲族人,若是贸然处置范杞,恐有不妥。” 简兮眼神霎时转为冰冷,隐在袖中的手蜷缩几次,最后愤然起身。 子楚忙起身想去劝她,却被硬推到殿外。 殿门应声关上,他无奈叹气,左右为难。伫立良久,他才迎着冷风向章台宫而去。 琉璃自拐角处现身,凝望那宽阔背影行远。她有些意外此事结果,本以为简兮与范杞之间会大闹一场,最后竟只是两名宫人丢了性命。 庄严雄伟的大殿上,子楚朝着上方恭敬执礼。 嬴柱见他眉宇间阴郁未消,关切问:“可是身体不适?” 在这声问询下,他勉强笑笑,纠结半晌,再次郑重执礼,提起要册立简兮为正妻的想法。 华阳夫人立时面露不悦,先前那赵人放肆之言还历历在目,她被气的迟迟难以消气。 “一个粗野赵人怎可做我大秦未来太子正妻。” “母亲!”子楚语气不由重了几分:“她不是粗野之人,她是我的妻子。” 第047章 帝王之术 看到华阳夫人脸色愈发难看, 子楚语气恢复惯有柔和:“母亲,她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学习过礼仪制度的, 上次失言, 全是因为太过在乎我。这几年, 她不畏辛苦养大政儿,足矣可见其真心, 我作为大秦堂堂男儿,不可做出辜负之事。” “自古凡事均都讲究个先后顺序,我娶她在先, 理应册立她为正妻。” 说着,他毫不犹豫弯膝, 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儿子恳请父亲母亲应允。” “我没逼你休了她,正妻之位为何非她不可?”华阳夫人强势态度有所缓和。 子楚欲言又止几次, 面露羞赧,憋了半天,才开口道出棫阳宫今日发生之事, “范杞德行有失… … ” “她明着说出不满也好, 怎可如此谣传我与一个孩子!” 上首主位上的嬴柱与华阳夫人面面相觑,范杞在咸阳宫存在感一直极低, 鲜少会惹是生非,这一次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夫妻二人都十分好奇那楚国女剑客的模样。 见身旁妻子欲开口,嬴柱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背, 轻轻摇头, 示意她不要言语。 “此事依你。” “谢父亲应允。” 子楚松了口气,黯淡眼眸明亮稍许。 华阳夫人立时不悦瞪身旁人。 嬴柱讨好一笑, 在案几下面轻柔握住她的手。 册立正妻之事尘埃落定后,简兮心头怨气消散不少。 子楚没有明着惩治范杞,却将她殿中嚼舌根的几个人逐一杖毙,算是警告。 母家没了依仗,范杞敢怒不敢言,当初本就是她先动心,主动嫁的。不过此事唯一令她还算舒心的一点,就是那少女只是政公子之师,不会成为棫阳宫第三位夫人。 待一切妥善解决,子楚才找个时间,正式与琉璃、樊尔主仆俩见面。 棫阳宫正殿。 带路的寺人停在殿门外,低声道:“二位里面请。” 殿内牖扇下煮茶的子楚,闻声抬头,却见两位相貌惊为天人的少年男女前后步入殿中。 走在前面的少女身姿纤瘦,却不失仪态,眉眼间是难掩的贵气与威严,面上虽还稚气未脱,但已是难掩倾城绝色。后面跟着的少年身材挺拔伟岸,一张脸生的严峻端正,精致到不像男子,若不是英气的眉眼与高大的身材,说不准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子。 第93章 片刻失神之后,子楚忙起身,拢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先生请。” 琉璃这是第一次看清嬴政父亲的长相,容貌端正英俊,一双眼睛生的极是好看,与嬴政的如出一辙,难怪简兮多年来对他念念不忘,他这幅皮相在人族中绝对是极佳的。 嬴政也是幸运,因为有这样一对好样貌的父母,小小年纪不论是皮相亦或骨相俱是无可挑剔。 略微颔首后,琉璃才在奏案前盘腿坐下,樊尔紧跟其后同样盘腿坐下。 看到两人坐姿,子楚不由一怔,随即淡笑,亲自为主仆俩斟了一觞热茶。 “这几年,多谢二位对我妻儿的照拂。” “你既知道他们是你妻儿,当初为何将他们丢弃在邯郸?”琉璃对他印象一直不好,此时话说得有些重。 子楚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面色僵了僵,耷拉下唇角,长叹一声:“当时秦赵两国正值恶战,赵王盛怒之下,欲不顾两国之间不杀质子的规定,我也是没办法才逃走的。当时混乱中与政儿母子走散,我本想放弃出城,是吕不韦的话点醒了我,他说我若不回秦国,将永远没有机会为自己为政儿母子争得一席之位。” 琉璃很想问问他,就不怕赵王杀了嬴政母子,然而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没有必要。事到如今,一切均已成定局,赵王几次盛怒都没有杀母子二人,想必也早在这子楚与吕不韦的意料之中。 感喟几句,子楚再次感谢:“这几年,多亏二位代我教导政儿… … ” 主仆俩静默听着他长篇大论,谁也没有主动搭腔。 到最后,子楚口干舌燥,才反应过来两人不想听他唠叨。 “二位先生安心在咸阳宫住下便是,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捏造污言秽语。” 绕了一大圈,竟是为了说明此事,琉璃终于开口:“那件事情,你处理的还不错,只是为何不处置挑起事端的侧夫人?” 子楚面露窘迫,正欲辩解,便听对面少女又道:“也是,她毕竟为你生育过子嗣,若我是你,也不好惩治亲生孩子的母亲。” 这语气隐隐有上位者不屑之态,子楚心里莫名有些不悦。眉头蹙起,脑中闪过方才质问,他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对面少女应是不满自己将政儿母子留在邯郸,才会一直言辞冷淡。 果然是年少,喜怒均都浮于表面,摇头无奈而笑:“抱歉,是我处事不妥当,你若还未消气,我命人将范杞喊过来,给你道歉。” “不必,我不喜与背后耍手段之人打交道,劳烦代我转告她,让她放八百个心,这宫里就算有第三位夫人,也不可能是我。” 话音未落,琉璃起身便走。 樊尔毫不犹豫跟上去。 目送两人消失在殿门口,子楚收回视线,才发现他们并未饮自己亲自斟的茶水。 看二人言行举止,想必并不只是剑客那么简单。 被正式册立为正妻之后,依照礼制,每隔五日,范杞需到简兮殿中见礼。 然而两人均都不想见到对方,于是心照不宣默认五日一次的见礼不存在。 没有针锋相对的场面,棫阳宫恢复了从前平静。 心惊胆战的宫人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不少。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骤然降雨。 雨幕如丝,被风扬起,争先恐后撞向灰色宫墙,墙壁很快被洇湿,转为压抑暗深色。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中,盘腿坐在嬴政对面,欣赏牖外细密雨雾,耳边萦绕着朗朗读书声。 外间道路两旁的将士们身披蓑衣,仍旧站的笔直,纵使是这样的雨天,他们也不曾懈怠分毫。 一篇文章接近尾声,嬴政念出最后一个字,循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那些雨中的大秦将士们,让他不由肃穆。 大殿中骤然寂静,琉璃收回视线,正撞上那双狭长双眸。 端正坐姿,她拿起面前简策展开,推到嬴政面前:“继续。” 嬴政垂眸去看,“道德经?” “我近来发现这篇著作内容十分出色,是难得的帝王之术,你既有心那个位子,便不必继续痴迷兵书,这本才是一个帝王应该研读的。” 琉璃不懂各国君王追求的那些帝王之术,在她看来这位名为李耳的先生才是真正懂帝王之术的。 这《道德经》虽然有些弯弯绕绕,但却极为适合用来治理国家,她若为人族帝王,定会用这本著作里的理论去治理国家。 “帝王之术?”嬴政眼中浮现希冀,他一心想要结束乱世,却从未考虑过结束乱世后该如何去治理一个庞大冗杂的国家。 琉璃以为他不知何为帝王之术,于是起身挪到他身旁,翻到第十七章节,嫩白细指点在其上。 “你看这一段,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一个有责任有能力的君王,应该事事都想到前面,把一切都尽可能做到最好,而不是,等百姓黔首们有了怨言,才发现问题所在,你可明白?” 嬴政点头:“一个好的统治者,应该时刻忧国爱民。” 第94章 “理解能力不错。” 琉璃坐回对面,手指扣响案几,“这些都是你近日要研读的。” 嬴政扫了一眼案头堆放的简策,颔首点头。 朗朗读书声再次响起,琉璃百无聊赖继续瞅着外面雨丝,这冬雨仿佛比之前大了不少。 这时殿外廊上出现一个小小身影,男童粉雕玉琢,还挺可爱。 琉璃不由多瞅了两眼,男童发现她的视线,乐呵呵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寺人脸色顿时惨白,快步追上去,手臂一捞,男童便离了地。 “你快放开,我要去找阿兄… …” 成蟜挣扎着,圆润的身子在寺人怀里扭来扭去。 琉璃挑眉问对面人:“这就是你那同父弟弟?” 朗诵声停止,嬴政不情不愿点头,眼神淡漠看向不断挣扎的弟弟。 “何必如此冷淡,大人的错不该牵扯孩子,我看他似乎挺喜欢你的。”琉璃这话是认真的,她对待事情一向分明,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承受大人之间的恩怨。 嬴政置于案上的手倏然蜷缩,下颌骨绷着,没有答话。 琉璃见状,倾身过去掰开他的手,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这是已定的事实,你要学会接纳他,百年之后你们父母不在了,他便是这世上你唯一的手足兄弟。” 指间触感细腻微凉,嬴政狭长眸子掀起,那眸中情绪复杂,既有不甘,又有不忍。 说实话,那个弟弟并不讨人厌,有时善意的憨态还有些招人喜欢。可短时间内,他还做不到完全接纳对方,母亲也不会允许他与成蟜走的太近。 琉璃拍拍他的手背,缩回手,不再劝说。 牗扇外的男童已经被寺人抱走了,这棫阳宫看似平静,没想到都在暗里较劲。 陆地人族的后宫真是复杂,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既然知道身边女人多了会争风吃醋,那为何不只娶一位妻子,就如鲛族那般。 万年来,鲛族一直都遵循着鲛灷先祖的规定,一生一世只娶一妻,只嫁一人。后来久而久之,鲛族逐渐演变成,若是丧偶,另一半便会毫不犹豫殉葬。 依照鲛族史书记载,起初先祖们是允许丧偶鲛人可以再娶再嫁的。后来有鲛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有多真挚多纯粹,在夫君死后,果断抹了脖子殉葬,听说当年那女鲛的壮举引得无数女鲛男鲛们泪目。 可能鲛人比较多愁善感,在有了那样的先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 …以及第无数次。凡事丧偶的鲛人,都开始为了彰显与配偶之间的感情选择殉葬,那件事情让历代鲛皇们很是头疼。 这死一个赔一个的状况,琉璃有时都担忧未来鲛人族的人口问题。鲛人成长期缓慢,四百八十岁进入青年期后才可婚配,且孕期十分漫长,不像人族怀胎十月便可生产。 她脑中这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人族和鲛族之间生孩子,会不会缩短孕期? 第048章 想做鲛人 “你在想什么?” “在想… … ” 本能应答后, 琉璃回过神,话锋一转,细指扣在奏案上:“别偷懒, 继续。” “我没偷懒… … ” 嬴政低声嘟囔一句, 垂眸把面前简策摆正, 一字一句朗诵其上内容。 一阵狂风掀起,外间雨势骤大, 紧跟而至的是雨滴砸落地面的噼啪声响。 冷风灌入殿内,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指间轻捻, 支撑牖扇的两根竹竿滑落,扇板瞬时合上, 发出巨大声响。 嬴政噤声,举目去看, 没有过多怀疑,欲起身去撑开牖扇。 琉璃见状佯装不经意阻止:“雨天湿冷,合上也好。” 忆起每每冬日, 嬴政不由愧疚, 他差点忘记琉璃最怕冷了。 “明日我便让宫人将这偏殿房中都架上燎炉,你且再忍耐一日。” 眼下只是初冬, 琉璃还是可以忍耐的,不过既然可以早些用上炭火, 她自是不会有意见。 长子难得主动提要求,子楚当即吩咐下去, 翌日午后, 偏殿之中便逐一安排上燎炉。 刻着繁杂暗纹,青铜制的硕大燎炉将案几方寸之地炙烤的干燥温暖。 琉璃围坐在燎炉旁, 心中不由对子楚有所改观,看来那人还是很疼爱嬴政这个长子的,竟然有求必应。听说宫中开支巨大,炭火这种东西都是到了深冬才会给各宫里用上,他这次竟然破例应允,且办事效率十分迅速,多少有点慈父的样子。 嬴政余光瞥见她面颊被炭火炙烤成粉红色,唇角不由弯起极淡弧度。 冬日第五场大雪持续三日才停歇。 月稀星疏,寅时将过。 各殿宫人们陆续早起,两人一队将路面积雪清扫至道路两旁,不多时便都脑门冒汗,面泛红晕。 武庚身姿轻盈立在满是积雪的飞椽兽上,垂目注视着下方忙碌的宫人们。生前使唤宫人时他从未有过深想,而今成为没有形体的魂魄后,他才突然看清,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 生在富贵亦或帝王家,从降生那一刻便被呵护备至,享一生荣华。可若是生在穷苦人家,要么入富贵人家为奴役,要么入宫兢兢战战侍奉位高权重的帝王,这两种稍有不甚,都会下场凄惨。听说当下这个时代,男子入宫还要忍受去势之苦,若是处理不当还会丢了性命。 第95章 关于宫里寺人要去势这一点,武庚不甚理解。大商时期去势是惩罚罪犯的,如今宫里的那些寺人显然不是罪犯,想必诸国王宫也不敢留大量罪犯在宫里侍奉。 时下这样的乱世,让武庚更加坚定不入轮回的决心。想起数百年前已然轮回的父亲,他不由眺望殷墟方向,也不知父亲出生在怎样的人家,但愿不是穷苦人家,也不要是帝王之家,他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挺好的,既不用成为奴役、寺人,也不必经历王室争权夺利的残酷。 睡不着的樊尔早早起来,活动着筋骨走出偏殿次房。上方隐隐阴冷气息,不用猜测也知道有一魂魄杵在那里。 趁着天色昏暗无人注意,他足尖轻点,轻轻松松掠上殿脊。 “你若待在人间实在无聊,不如去轮回转世吧。” “在这乱世中,转世轮回是一场豪赌,我可不想下一世成为下方那些辛苦的宫人,更不想成为王室子孙被送去别国为质。” 武庚没有看他,仍旧望着殷墟方向。 樊尔扫视下面佝偻着脊背忙碌的宫人们,难得语气调侃:“你想的可真长远,说不定你下一世有可能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只野兔,你怎知还会成为人。” 武庚面色一僵,随即苦笑:“一棵树一只野兔也挺好,至少比这乱世中艰难生存的普通人要强上一些。对了… … ” 他眼神浮现希冀:“要如何才能投胎到鲛人族?” 樊尔不明所以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你们鲛人生活在深海,不受陆地乱世侵扰。而且,你们鲛人寿命很长,且容貌颇佳。”说完这些,武庚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 樊尔挑眉,“寿命很长,容貌颇佳才是最重要的吧?” 武庚一派端正的脸上露出窘态,抿紧苍白嘴唇,不再言语。 樊尔并无逗他之意,真诚回答:“这种事情是要看运气的,我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投胎到鲛族。不过,听说轮回境主有收集珍宝的癖好,你若是能奉上让他满意的珍宝,兴许他可以放水让你降生在鲛族。” “珍宝… … ”武庚低声重复,他生前有过不少珍宝,后来大商覆灭,那些东西早已不知去向,兴许是被损毁,兴许是落入他人之手。看来想要降生在鲛族的念头,恐难以实现了。 天边弯月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太阳东升,光斑洒进樊尔漂亮眼眸中,让那原本藏蓝的眸子显现出奇异的金光,犹如星辰大海。 这个时辰,清扫积雪的宫人早已散去,空旷殿宇前,琉璃呼出一口白雾,看向上方一鲛一魂魄。 樊尔看到她,脚尖轻点,飞掠而下。 武庚紧跟其后,悄无声息降落地面,一如既往恭敬辑礼。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主仆俩与魂魄同时回头,却见嬴政拿着那把金弓迎面而来。 由于学术与王室礼仪的加重,他每隔七日跟着樊尔练习半日弓箭,每隔两日跟着琉璃练习半日剑术,剩余其他时间,学术与王室礼仪各占一半。 而今时间被占满的嬴政,让琉璃不免想起儿时的自己,除去睡觉,其余时辰不是在修习术法,就是在练习剑术,每半月还要跟着母亲殿中的莲雾学习礼仪仪态。 看来,无论是任何种族,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都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时间与精力。 偏殿北侧院墙下设了六处靶子,是子楚得知嬴政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后,特意让人设立的。 他尽可能的处处俱到也是为了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嬴政深知这一点,故而有事直接提,从不藏着掖着。 这个时辰朝食还未送来,琉璃想晒晒太阳,索性拢衣在光线好的花台上坐下,百无聊赖看嬴政练习射箭。 约莫半个时辰,三名宫人手里托着盘飱来到偏殿,在这严寒冬日,那些食物早已凉透。 几人前后进入殿内,将食物一一摆放在炭炉的铁架上加热。 樊尔松开嬴政手腕,“用过朝食再继续。” “好。” 嬴政收起弓,交给一旁候着的寺人。 铁架上的粥很快咕嘟冒泡,散发着甜腻香气。 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盘腿坐下,相处久了,嬴政也习惯盘腿而坐,不过平时要避着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老人家迂腐,不允许王室子孙坐姿不端。 朝食之后,嬴政一刻不敢懈怠。 午时一刻,就在他再次将弓拉满时,余光却瞥见母亲殿中一名宫人匆忙而来。他分神之下,手上一松,那只箭失了准头,擦着靶子而过,扎向结冰地面,随即弹了两下,尴尬横躺在地。 “政公子… … ” 宫人尾音颤抖,一张圆脸拉垮着。 嬴政心头不安,迎上前紧张问:“可是母亲有事?” 宫人来不及喘气,“夫人看了一封邯郸来信,如失了心智般大哭不止。” 邯郸?想到外祖父外祖母,嬴政来不及细想,快步跑出偏殿,向着母亲寝殿而去。 主仆俩对望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身形飘忽跟在最后。 未至殿中,嬴政便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 ” 第96章 “你别这样,以后还有我,我们是夫妻,这里也是你的家。” 父亲的安慰在那声声哭诉中,显得苍白无力。 嬴政心里一沉,升起不详预感,他用力握紧手中的弓,迈步进入殿中。 琉璃与樊尔隐隐也猜到那种可能,但谁也没有吭声。 瘫坐在地的简兮看到儿子进来,嘴唇颤抖,眼泪更加汹涌。 嬴政步履沉重,缓缓走近,低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这个问题让简兮啜泣声更甚。 半跪在一旁拥着妻子的子楚仰头看向长子,眼含歉意:“政儿,你的… … 外祖父外祖母,三月之前命丧赵王室之手。” 金质长弓‘哐啷’一声掉落地面,嬴政下意识眨巴几下眼睛,不敢置信问:“您说甚?” “你外祖父外祖母去世了。”子楚虽不忍心,但还是又重复一遍。 滚烫泪水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滴在脚下暗色地板上。感觉到脸上痒意,嬴政抬手去摸,满手濡湿。犹记得临别前,他搂住外祖父佝偻的腰身,承诺日后接他与外祖母来秦国享福,可自己… … 自己还没强大起来,他们却已… … 若知那次是此生最后一面,他定要带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离开。在他目前为数不多的生命里,两位老人家是除父母、琉璃、樊尔与燕丹之外,对他最重要的人,也是对他很好的人。 赵人怎么敢?怎么敢… … 为何连年迈老人都不放过。 身侧双掌倏然蜷缩,用力握紧,嬴政眼前模糊不清,他压抑着喉头哽咽,问:“谁害死他们的?是赵屹?不对,三月前赵屹还未回到邯郸,是赵堰?还是赵王下令?” 子楚将怀里妻子抱的更加紧,“是赵堰,你们离开邯郸那日,他因气不过去你外祖父家里胡闹,你外祖父气急之下顶撞两句,正中他的计谋。你外祖父外祖母因而入了邯郸牢狱,大概是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在入狱半月后便咽了气… … ” 说到这里,他亦是眼泛泪花。昔年在邯郸,二老对他这个女婿颇为照顾,从未嫌弃过他是异国质子。 面对而今噩耗,他也是心痛难当,可作为堂堂男儿,他在人前只能强忍着。 简兮挣扎着推开丈夫,一把抱住面前的儿子,将红肿双眼埋在那单薄肩头。 “政儿,以后,母亲便只有你了… … ” 有泪低落脖颈,滑入领口。嬴政将将忍下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小心轻拍母亲颤抖脊背,郑重发誓:“日后,待我长大,定要扫平赵国,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 一直旁观的两鲛一魂魄,听着那响彻在殿中的誓言,同时心头一滞。 简兮手臂箍的更加紧,哭声久久回荡。 子楚展开双臂,把母子俩揽入怀中。 看着抱作一团的一家三口,琉璃想起邯郸城中,那两位慈祥的老人,老人家得知她与樊尔教导嬴政剑术与学术,便时常谴人送来新奇的吃食,有时还有女儿家的首饰。 第049章 嘴硬心软 内心太过哀恸, 简兮哭着哭着一口气没上来,竟昏厥过去。 “母亲!” 嬴政惊呼一声,大力跌跪在地, 试图去拖住母亲的身体, 然而他还是太过单薄, 没有足够力气支撑住一个成年人的身体。臂弯倾斜,他也跟着向地上摔去。 子楚及时扶稳他, 另一条手臂揽住妻子腰身。 “快去请医师。” “诺… … ” “诺… … ” … … … … 殿中瞬间乱作一团,众宫人有的冲出殿找医师,有的跪倒在地爬向昏迷的简兮, 每个人脸上都诚惶诚恐。 子楚横抱起妻子,快步向内殿而去。 躲开混乱宫人, 琉璃上前,单手拉起嬴政。 嬴政忍着隐隐作痛的膝盖, 踉跄站稳,眉眼低垂,没有去看身边人, 可手却紧紧攥住那只袖子。 犹豫片刻, 琉璃坚定牵起他的手,“无需忧心, 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指尖微动,嬴政转眸看向那细腻白皙的手, 内心恐慌在这一刻似乎减轻不少。 医师很快跟随一名寺人匆匆而来。 经过仔细诊治,幸无大碍, 只是因悲恸过度。 等候在旁的父子俩均都松了口气。 “多谢周医师。”子楚说着亲自将医师送出去。 简兮面上还未恢复血色, 眉心深蹙,看起来痛苦非常。 琉璃隐在袖中的手凝聚一道灵力, 施在她眉心,想要以此帮她减轻些痛苦。 嬴政跪在床榻前,低声道:“母亲,以后您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您… … ” 不知是那句安慰,还是灵力所致,简兮眉头终于舒展。 因男女有别而候在外面的樊尔,把琉璃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他并未传音提醒。先前那声声哭诉似是还萦绕在耳边,活了将近四百年,他虽还没有经历过与亲人生死离别,但也能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 身旁武庚双手叠放在身前,“恩人总是嘴硬心软,看不得他人痛苦。” 是啊,樊尔在心里无声附和,琉璃有时说话很直白,但真遇到别人有难处,她又会心软相助。这样的脾性,将来要如何才能在鲛族上下建立威严。 第97章 经历丧亲之痛,简兮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 一场春风吹走冬日严寒,殿外檐上鸟儿叽叽喳喳,听着那欢快叫声,她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子楚在去章台宫之前,亲手折了一枝开的最艳的桃花,命宫人送来。 简兮无精打采瞅了一眼下方被宫人小心捧着的桃枝,懒散道:“放到牗下案几上吧。” “诺。” 宫人走到案几前,弯身将桃枝摆放其上。 挥手遣散殿内宫人,简兮长舒一口气,起身穿上布履走出偏殿。多日不曾出来见日光,顷刻间一阵目眩头晕,她闭眼甩甩脑袋,抬手揉了揉眉心,才觉好受些。 跟在后面的宫人红月忙上前搀扶,“夫人,您没事吧?” “无碍。”简兮抚开她的手,挺直腰身,“走,去政儿殿中。” “诺。” 红月低头恭敬跟随其后。 寒冬结束,琉璃精神不少,今日她换了一身窄袖布衣,手持忆影剑,身姿轻盈灵动,给嬴政演示新的招式。 又长高不少的嬴政,炯而有神的双目认真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手握安世剑跟着比划了一遍。 所谓安世剑,便是平乱世安天下,这把镶嵌着玉珏的剑正是去年琉璃送他的生辰礼,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为剑取名安世,也想以此时刻告诫自己不可懈怠。 简兮脚步放缓,望着愈发英气的儿子,唇角禁不住浮上欣慰笑容。 一套剑法结束,琉璃收起剑退到一旁。 不等她催促,嬴政便手持长剑,施出她所教剑式。 琉璃惊讶发现,无论是动作还是力道,他现在竟极少再出错。 最后一个剑式施出,成蟜立刻蹦跳着拍双掌称赞。 “阿兄,好厉害!” 将近半年时间,嬴政对这个弟弟,已经没有起初那么冷淡了。听到这声呼喊,他唇角浮动,露出一抹浅淡微笑。 远处简兮看到这一切,脸色沉了几分,迈步走过去,佯装慈祥摸摸成蟜脑袋。 成蟜仰头,笑容纯澈:“母亲,待我今年开蒙后,可否与阿兄一起读书练剑?” 琉璃不由挑眉俯视那个四五岁的男童,当年的嬴政没比他大多少。虽然她觉得这小孩子很可爱,但并不想再心软增添负担。这孩子自小被呵护长大,选择很多,秦国能人不少,只要她不愿,想必那子楚也能为这幼子选出最合适的老师。 而骤然听到那一声‘母亲’的简兮,面色不由一僵,她艰难咧开嘴,皮笑肉不笑道:“待你开蒙,你们父亲自会为你选老师。” 成蟜没听懂她话里真正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我想跟阿兄一起学习。” 简兮没再言语,脚步一转走向儿子,掏出先前琉璃给的那块鲛绡纱,帮他拭去额角细汗。 “为母前两日亲自为你缝制了一件春衣,下午我让红月给你送来。” “谢母亲。” 能看到母亲愿意出来走动,嬴政总算心安。 被晾在一边的成蟜回过味来,他不傻,隐约能觉察出这位赵国来的夫人不喜欢自己。 倔犟伫立片刻,他委屈辑礼:“母亲,阿兄,成蟜该回去了。” 简兮侧头,嘱咐看顾成蟜的寺人,“路上小心点。” “诺。” 寺人俯身执礼。 确定主仆俩走远后,简兮故作嗔怪戳戳儿子脑门。 “你就不能离那孩子远一点,他将来可是… … ”话至此,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还是不言明为好。 在场几人都能猜出那没出口的后半句。 “母亲放心。” 语毕,嬴政提剑继续,不想给母亲再开口的机会。 端坐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隐约听到下面对话,悠悠掀开眼皮注视嬴政挥出的一招一式。 “真是可怜孩子,既想顾及母子情,又无法狠心斩断手足情。” 一声感喟之后,他面露同情之色。 武庚是独子,没有感受过手足之间的情谊。 君父虽有其他妃子,但却只与母亲生育他这么一个儿子。宗族为此谏言过几次,也曾逼迫君父与其他妃子生育子嗣。而恶名留史的君父,一生痴情母亲,更因怜惜她生产不易,未再让她生第二个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倘若他有兄弟,是否大商便不会被轻易灭之。 下方嬴政眉宇间的纠结让武庚有些羡慕,其实有兄弟挺好的。 当年,他要是有兄弟相依,兴许就不会莽撞反叛,让殷商彻底断了后。 一声悠长叹息飘荡在殿脊上方。 琉璃与樊尔耳朵微动,同时朝着武庚看去。 无奈凝眉,琉璃不动声色传音:“既然放不下前世,不如你去轮回,喝了忘忧水,前尘旧怨将不复存在。” 武庚摇头:“我曾承诺恩人,要时刻跟随那孩子左右,便就不会轻易食言。” “那你叹气做甚?”琉璃用眼神质问。 “一个窝囊惨死在千年的魂魄,时常唉声叹气很正常,恩人不必理会我。” “… … … ” 武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琉璃无言以对,她就不该轻易答应思鸢的条件,身边每天有个唉声叹气的魂魄,真的很影响心情。 第98章 见琉璃与樊尔一直望着空无一物的殿脊,嬴政收起剑式,好奇问:“你们在看什么?” “没什么。”琉璃收回视线,“你继续。” 樊尔也收回视线,没有言语。 简兮瞅了几次殿脊,心里狐疑更甚。有时,她也发觉这师兄妹二人举止奇怪,先前有几次,他们也是同时看着一个方向,似乎那里真的有个人一般。 还在邯郸之时,有段时间,儿子总是跟她说感觉自己周围有什么跟着,那时她只当小孩子敏感。此刻细想,她不由怀疑这师兄妹不是剑客那么简单,而是会术法的术士。 少女时期,有一年外祖父去世,母亲带着她回母家奔丧,丧礼之后回到家她便大病一场,外祖父一向不喜欢她,父母猜测是因外祖父不喜她,因而让她在丧礼上丢了一魄。 为了让她神志清明,父母花重金请了几个术士来家里做法,也不知是哪位术士的术法起了作用,折腾几天,她竟奇迹般痊愈了。 自那之后,她便有些信奉那些神神叨叨的术士。 主仆俩察觉到简兮若有所思的打量,先后侧头看她。 简兮呼吸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弯唇粲然一笑,柔媚的眼睫微颤,风情依旧。 范杞到华阳夫人宫里见礼,回来便见儿子蹲在一团花簇旁,噘着小嘴扯花瓣,晨曦将将绽放的粉色花朵已经被他摧残的不成样子。 她蹙眉疾步过去,一把拉起成蟜,厉声呵斥:“这是为母悉心培育三年才养成的将离花,你怎可随意毁之!” 成蟜小脸吓得煞白,眼中含着两汪将落不落的泪水,瘪着嘴委屈巴巴。 一旁寺人吓得伏跪在地,身体颤抖不止。 范杞扫视寺人一眼,心疼看着满地残破花瓣,气闷无比,却又不忍动手教训年幼儿子。 溜圆眼睛眨巴几下,泪水霎时滚落。成蟜拉住母亲手指,哑着嗓音道歉:“母亲,我错了… … ” 范杞心头一软,蹲下帮他拭泪,柔声问:“你可是不开心?” 成蟜忙不迭点头。 “我想与阿兄一起读书练剑,您帮我求父亲,让他应允可好?” 面对这种请求,范杞脸色阴沉,猛然起身:“你还年幼,不宜与你阿兄一起。” “为何连您也不同意?”成蟜嘴巴噘的更高。 也?范杞第一反应是良人不同意,但转念便明白过来定时简兮。近来,成蟜时常去嬴政殿中,想是口无遮拦被拒绝了。 压下心头气愤,她再次蹲下,柔声哄道:“乖,听话。你还不识字,哥哥所学,不适合你,待你长大懂得多了,再与哥哥一起读书练剑。” 成蟜瘪嘴搂住范杞脖子,委屈应了一声好。 待哄睡儿子,范杞走到外殿,低声嘱咐几个宫人。 “日后,尽量哄着小公子,转移他的注意,不要总让他去打扰长公子。” “诺。” 几名宫人恭敬应下。 炽烈光线下,范杞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地上花瓣,眼眶灼热发烫。 母家失势,华阳夫人对她态度愈发冷淡,赵国那对母子自从来秦,良人亦是更加不愿见她。儿子一日比一日大,以后若是不受宠,恐难以立足。 手掌蜷起,掌心花瓣被挤压出汁水,良人靠不住,她的后半生要为了这个儿子而活。 第050章 酒肆谋划 初夏微风婉转, 吹来了燕丹的来信。 作为一国太子,燕丹回到燕国后,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处理朝政。 去年立冬前一日, 燕丹便得知嬴政被春平侯赵屹亲自送回了咸阳。起初, 他本想入秦与他见面, 但因燕王一向惧秦,不允许他擅自前往咸阳。 忍了数月, 燕丹才遣人送信给嬴政,信中简单交代了自己回燕国后的大致情况,最后又问候了几人在秦国的状况 辗转一个半月, 那封信才到嬴政手里,看着昔日好友熟悉的字迹, 他心中感喟万千。 “真好,燕丹而今已涉朝政, 好想快些长大,如他一般。” 奏案对面端坐的琉璃淡淡扫视一眼他手上布帛,时间真快, 初见时的小少年竟已开始学着处理政务了。 “那就快些认真学习, 只要你足够强,便可无惧年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并不曾想到不久的将来嬴政真的小小年纪便被推上那个位置。 嬴政浓密长睫垂着,仔细将布帛折叠整齐, 装入布袋中。 清澈眸子倏然直视琉璃,“昔年, 商君变法, 使我大秦迅速强大,诸子著作也好, 帝王之术也罢,在这乱世能强盛国家的唯有法,我想以后注重法家著作多一些。不过你放心,你所授其他,我也会认真去学。” 这一次,琉璃没有严令他必须听自己的。 来秦这些时日以来,她也看得出来,秦国之所以比其他诸侯国强大,确实与变法有关。她不懂人族是如何治理国家的,但能让国家因此强盛,定有其可取之处。 “好,我让樊尔多搜罗一些有关法家的文章。” 嬴政道谢后,招手喊来殿外寺人,“你去帮我寻一块布帛来。” 第99章 “诺。” 寺人匆匆退出去,不多时便捧了一块布帛进来。 嬴政接过,展平在案几上,点墨给燕丹回信。他指间有力,字迹很是工整,每写下一句,他都事先在心里斟酌一番,尽量以简洁方式将归秦后的点滴事无巨细描述清楚。 琉璃单掌托腮,瞅着那布帛上很快干涸的字迹。 “为何把关于我的事情也告知燕丹?” 笔尖顿了一瞬,嬴政一本正经回答:“因为,燕丹有问起你的情况。” 琉璃轻点案面,故作严肃命令:“少提及我,最好一笔带过。” “好。” 嬴政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清楚琉璃不喜燕丹,在邯郸时,他便看出来了。 落下最后一笔,他仔细检查两遍,折叠工整封好,准备晚间去交给父亲,让他帮着送去燕国。 燕丹很快收到回信,布帛上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回答了他所有的关切问询,只是关于琉璃的少之又少。 “明同,你说,我与她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只要公子想,便有机会。” 宫墙下树叶随风摇摆,发出悦耳沙沙声。燕丹转头去看,眼神从黯然转为明亮,随即又寂灭。 他回归燕国那日,母亲亲自到宫门口迎接他,见他身边只有明同与常悦,欲言又止一路,最后还是忍不住在殿前询问他:“为何不见明同提及的那位少女?” 那时,燕丹才得知明同早已把自己心仪琉璃之事告知了父母。而,他没能带着心仪女子返燕,君父似乎很高兴。 膝头双手蜷起,燕丹苦涩一笑,没有再言语,但愿还有机会相见。 转眼,时间流逝一月有余,夏季炎日炙烤着九州大地。似乎是上苍对这乱世的惩罚,自从入夏,诸国便不曾降过雨。土地干涸开裂,整片大地都蒸腾着热气。 纵使是这般烈日当头,齐国与楚国之间也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秦国与魏国同样兵戈相向。 股股热浪自布履底子钻入脚心,大有不把人烤熟就不罢休的架势。四国将士顶着炎热日头,在战场上挥汗如雨,热血染红脚下灼烫的土地。 庄稼干旱,收成极差,靠天吃饭的农户苦不堪言。 各国君王为此愁闷无比,却也别无他法,有甚者都开始请巫师做法降雨了,然而几个闷雷之后,天气转为晴朗,一滴雨都不愿施舍。 琉璃近来尽可能都待在阴凉处,身边时刻备着凉茶,可那阵阵滚烫热风还是让人难以忍受。 今年,是她来陆地以来,最炎热干燥的一个夏日。不过好在,宫里地窖有冬季储藏的冰块,每日她与樊尔都能分上一块冰。 冰块毕竟储藏数月,离开地窖,便融化的很快。为了维持冰块融化的速度,琉璃每次都及时捻道灵力笼罩住冒着寒气的冰块。 而樊尔殿中所供冰块,他都第一时间送到琉璃那里,每次搪塞理由都是自己不怕热。 琉璃明白他的用意,相处三百多年,亲侍什么脾性,她再了解不过,知道如何推拒都无用,她索性坦然接受。 鲛人血液温凉,如果加以灵力驱散,是可以做到抵御炎热的。不过由于她大部分时间都与嬴政在一处,不便时刻凝聚灵力控制周身温度。 樊尔每七日才与嬴政相处半日,倒是有大把时间可以用灵力抵御炎热。 夏风裹挟着热气吹入殿内,案几旁的两人发丝被扬起,下一瞬便又贴在额角。 嬴政光洁额头布满细密汗水,他不时用窄袖去擦。 琉璃把案上盛有冰块的小鼎推的离他近了些,今日似乎比昨日还热几分。 “午后是最热之时,不如今日先到这。” “明日父亲要检查我的学业,我不可懈怠。” 嬴政面容严峻,眼睛不肯挪开简策片刻,琉璃没有再劝,双手不动声色在案下凝聚灵力,将暖风扭转为凉风。 下午,炽烈阳光被乌云覆盖,阴凉不少。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雨,可直到戌时也不曾落下一滴雨。 深夜,虫鸣阵阵,殿中四面牗扇大开,琉璃身着清凉鲛绡纱斜倚在通风位置,百无聊赖看着法家著作,不时打个哈欠,这些人族文章比鲛族术法典籍还索然无味。也不知嬴政小小年纪,怎么喜欢这种文章,性子比她这个三百多岁的鲛人还要成熟。 夏季热浪持续一月有余,才迎来立秋。 秋日一场热浪席卷数日,最终在狂风暴雨中结束。 久旱逢甘霖,这场雨足足降了七天七夜还未停歇,干裂农田土地被彻底灌溉松软,干涸江河湖泊也恢复从前生机。 各国农户们欢呼雀跃,有甚者不惧暴雨,光脚踩踏在泥水里,兴奋的像个孩子。 咸阳城最繁盛酒肆内,吕不韦与一名五官端正的白面青年男子相对而坐,牖外雨声噼啪砸落地面,激起水花无数。 “据邯郸探子传回的消息,春平侯赵屹很有可能会被册立为赵国太子。你最会洞悉人心,此去邯郸,务必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日后待他继任王位,便是实施计划之期。” 第100章 “先生放心,郭开定不负所托。” 青年小眼神眯起,笑容谄媚。 吕不韦单手端起耳杯,抿了一口酒水,侧目看向外间淅沥雨水。 “干旱数月,看来这场雨不把大地浇透彻,是不会罢休的。” 郭开唇角弯起,“这是好兆头,我与先生谋划之事,此去定能成功。” “他日,计划若成功,我许你一世荣华。”吕不韦双手执杯。 郭开忙捧起面前耳杯,两人对饮杯中酒,默契相视而笑。 一个多时辰后,雨势渐若,吕不韦与郭开先后起身离开。 隔壁终于安静,琉璃好奇问樊尔:“你说,吕不韦与那个郭开在谋划什么?取得赵屹信任后他们要实施什么计划?” 今日嬴政要跟着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学习礼仪,她难得清闲,便拉上樊尔出了宫。起初他们本欲去茶肆探听各国战事的,可却无意中看到吕不韦与一位看不清面容的清瘦男子进入这家酒肆。好奇心驱使,她悄悄跟进这家酒肆。 魂魄武庚憋在宫里甚是无聊,也跟着主仆俩出了宫。不待樊尔应答,他先道:“依我生前经历,他们定是要设计迷惑赵屹,然后加以陷害。” 迷惑?琉璃细眉微扬,“依照各种神话故事民间故事的走向,这种情况,吕不韦应该找个美艳女子才行。让一个男子去迷惑另一个男子,莫非是想让对方成为断袖,让天下人耻笑?” 武庚:“… … … ” 樊尔:“… … … ” 看到他们无语表情,琉璃不悦问:“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其实… … ”武庚调整坐姿,“一个人如果昏庸,纵使没有美人迷惑,也能轻易扳倒。换之,一个人如果理智精明,不论是美女亦或美男,都不会被影响分毫。” 琉璃知道他话里真正意思,无非就是表达赵屹是后者,不管吕不韦送的是美男也好美女也罢,大概率都不会影响到他。 可吕不韦那样聪明,又怎会不知这项任务有多艰巨。她不免好奇那个郭开,好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精明的吕不韦如此信任。 滂泼大雨已转为细雨,琉璃收起胡思乱想,“管他呢,赵屹与我们无关,走,回宫。” 第九日,雨势停歇,久违太阳从云后探出半个身子。 放晴这日,秦军大胜魏军,嬴柱甚是高兴,在议政殿上朗声大笑,浑厚嗓音响彻殿内外。 再过五日守丧期满,他便可正式继位为秦王了。而此时秦军传来捷报,正是好兆头。 五日转瞬即逝,嬴柱容光焕发,正式继位为秦王。 继任王位当日,他心态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守丧期间,虽管理朝政,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称王,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王位还不是他的。此刻,他心里才终于安心。 大殿之上,准太子子楚也被正式册立为秦国太子。 然而继位第二日,嬴柱便突发恶疾,难以下床,华阳夫人衣不解带照顾他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傍晚,晚霞铺满半边天空,新任秦王嬴柱在一片哀嚎中薨殂。 短短一年内,秦国连丧两王,这让众臣心里惶恐,纷纷恳请子楚立刻继任秦王主持朝政。 本欲为父亲守孝的子楚,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脱,后来华阳夫人亲自劝说,他才不顾礼仪,继任王位。 一切来的太突然,吕不韦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恸。起初,他帮助子楚,本就有私心,只是他没想到机会来的这样快。 在位几十年,一向身体硬朗的老秦王赢稷去年突然薨殂,而今新任秦王更是三天便薨了,吕不韦觉得这是老天都在帮他。 第051章 假意推脱 秋风萧瑟, 凋敝枯叶被风裹挟着越过宫墙,盘旋着向天边而去。 晴朗数日的天气,午后骤然转阴, 似是有降雨征兆。 吕不韦脱掉布履, 迈进殿内, 恭敬执礼:“吕不韦,拜见大王。” “快快请起。” 嬴子楚如往常那般, 意欲起身,手掌支撑在案几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秦王, 起身迎接有失礼数。 他不动声色调整姿势,翻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请坐。” “谢大王。” 吕不韦在对面毯子上跪坐下来, 双手在案几下摩挲几下,明知故问:“不知大王, 今日召不韦前来,所为何事?” “当初在邯郸为质,寡人便曾许诺先生丞相之位, 而今寡人如愿继任秦王, 是时候该兑现昔日之承诺了。” 语毕,嬴子楚亲自为他斟了一觞热茶。 氤氲热气虚化了吕不韦的眉眼, 他弯唇淡笑,极力压下心中狂喜, 委婉推脱:“大王刚刚继位秦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稳固地位为先。” “先生无需多言, 此事寡人已让人拟了诏书,不日便在大殿上宣告。” 大家都是聪明人, 嬴子楚自然明白他这只是在客气,这乱世之中,没有目的,谁会无缘无故突然为另一个人百般筹谋。 “如此,便多谢大王赏识了。” 吕不韦不再客气,欣然接受,双手执杯,敬对面君王。 第101章 牗外恰巧飘过的武庚把两人对话都听了去,近来几日之内,秦国连换两王,咸阳宫上下都沉寂在压抑氛围中。做了千年的鬼,他最讨厌死气沉沉,于是便溜出来透气,没想到竟听到这些。 吕不韦眼中转瞬即逝的狡黠之色,虽能瞒过新秦王,但却逃不过他这个魂魄的眼睛。 “如此说来,吕不韦当初之所以那般殷勤,是为丞相之位?”琉璃惊讶,她还以为那商人是因同情嬴政父亲,看来她还是对人族不够了解。 武庚倚靠在廊柱上,眺望天边浮云,温润嗓音飘入琉璃与樊尔耳中:“人的嘴可以说谎,但眼睛骗不了人,吕不韦眼中有压制不住的野心。” 闻此话,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远处单手背于身后,踱步背诵《商君书》的嬴政,两个同样有野心的人齐聚秦国,想必日后这个国家的朝堂定会掀起一番风雨。 “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纷纷则易使也,信可以守战也… … ” 又大一岁的嬴政稚气褪去不少,声线愈发浑厚威严。 背诵完《商君书》中的《农站》篇,嬴政回转身正对上琉璃那双清澈星眸,见少女直直望着自己,他本能问:“可是我背诵的不对?” 琉璃眉眼舒朗,“一字未错。” “那,你与阿兄如此看着我做甚?”嬴政不解,以往他们从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觉得吕不韦为人如何?” 这一年来,嬴政与吕不韦接触不多,偶尔会在父亲殿中与他碰面,但甚少会交谈什么。 “不清楚,看面相,有野心。”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看来,就连孩子都能看出来。 嬴政收起简策,大步走近,好奇问:“为何提起他?” “无事,就是偶然看到他今日来了棫阳宫。”琉璃丢给他一卷新的简策:“继续。” 嬴政单手接过,没再追问。 巍峨肃穆大殿上,二十四根盘龙中柱耸立在两侧。朝臣们个个身姿挺立,如那中柱一般支撑着大秦。 只做了三日王后的华阳太后,面色难看跪坐在一侧,眼神空洞目视殿门方向。 新任秦王嬴子楚左手握剑,端坐王位,面容威严。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无人开口言语。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一则诏书。 王位还未坐稳的新秦王,竟颁布诏书,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雒阳十万户。 下面一众臣子哪有服气的,一个卫国小小商人,怎可做大秦的丞相,如此行径岂不是让其他六国看笑话。 华阳太后既不满夏姬同为太后,更不愿吕不韦为大秦丞相。可大殿之上,众臣还未开口,她不想起那个头。 寂静大殿呼吸可闻,嬴子楚见众臣迟迟不表态,深呼吸之后,终于开了口:“既然众卿无异议,那就参拜丞相吧。” 阶下众臣子面面相觑,仍旧无人开口,也无人参拜。 “大王… … ” 华阳太后收回视线,终于忍不住开口:“任命一位商人为丞相,不太好吧?” “母后。”嬴子楚侧身面对华阳太后,面容肃然:“儿子不是为私,吕不韦之才可堪大用。” 华阳太后冷眼看向下方吕不韦,沉吟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 阳泉君芈宸,正欲站出来帮姐姐说话。 华阳太后不动声色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新秦王高声提醒:“众卿,参拜丞相吧。” 此事已没有回旋余地,众臣子执双手于身前,不情不愿道:“见过丞相。” 吕不韦端正仪态,对下面众臣陪笑脸。 议政结束,下方臣子陆续走出大殿,吕不韦讪讪跟在最后,没好主动与众人说话,这种时候大家都在气头上,他纵使讨好也无用。 “就那么在议政殿上宣了?”琉璃惊讶出声。 武庚点头,他盘旋在大殿许久,一直在等众臣反对,结果到最后也没吵起来,害他白等了一个多时辰。 “你在与谁说话?”嬴政自殿外走进来。 “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话… … ”话音未落,琉璃不悦凝眉:“你这孩子,平时不叫师父也就罢了,现在怎的连姐姐都不叫?” 嬴政盘腿在案前坐下,薄唇有些轻微撅起,“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 … ” “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琉璃打断他,俯身伸手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嬴政偏头躲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别扭放在对面。 “燕丹给你的。” “何物?” 琉璃好奇展开,竟是一枚银质簪子,簪头用银丝编制的桃花栩栩如生,极是精致。伸出食指摸摸桃花瓣,样式她虽喜欢,但东西是燕丹送的,不能收下。 见她将簪子推回,嬴政不解:“可是不喜欢?” 琉璃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无关,女子不可随意收男子送的东西。” 嬴政顿时明白她在顾虑什么,可若将此物送回燕国,燕丹应是会伤心的。心里纠结一番,他默默将簪子包好放进怀里,私自决定由自己暂时保管。 第102章 瞅了一眼天边失了温度的日头,琉璃好奇问:“今日,你不是应跟着礼仪先生学习王室礼仪,怎有空过来?” “宫人嚼舌根,我听他们说吕不韦被任命为大秦丞相了,我没有心思学,频频出错,先生便放我歇息半日。” 嬴政眉眼低垂,“当初,若不是他硬拖着父亲出城,我和母亲也不会与父亲分别那么久,吕不韦不但有野心,心肠也硬,他若坐稳大秦丞相之位,日后恐难以撼动其地位。” 琉璃哭笑不得瞅他,本欲去捏他气鼓鼓的脸,转念又觉不妥,于是作罢。 “你这小小年纪,心思便这样重,日后长大还了得。” 嬴政不觉心思重有什么不好,“做人理应想的长远,不能等事态近在眼前才去思虑,你说过的,一个合格的帝王,应该事事都想到前面。” 这番话让琉璃唏嘘不已,果然经历的多了,性子便会异于常人。她自小被父母和众长老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风雨,而嬴政出生便被困邯郸,小小年纪经历离别与欺辱。 有时候,她觉得他某些思想甚至比自己还成熟。 等不到回应,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蜷缩,抿紧嘴巴,执拗瞅着对面少女。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樊尔提着一包甜饼与一包简策走进殿内。他奉命出宫搜罗商君的文章,回来的路上看到甜饼铺子还有饼卖,便顺手买了几个。 自从入宫,无需任何花销后,琉璃每次出宫便大方许多,看到喜欢的物件,都会顺手买了丢玲珑袋里。 樊尔将两个布包放到案几上,“甜饼还温热。” 鲛人嗅觉异于常人,琉璃早就嗅到甜糯香气,她打开布包,一手拿起一个,分别递给樊尔与嬴政。余光瞥见角落的武庚,她默默拿起一个甜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她先前也劝过那魂魄尝尝这味道极好的吃食,然而魂魄没有实体,不能进食。 樊尔优雅咀嚼几下,咽下食物,将面前装有简策的麻布袋推到琉璃身边。 “我寻到《商君书》的另几册了。” 闻声,嬴政放下甜饼,打开布袋,惊喜道:“全部找齐了?” “对。” 樊尔也是费了很大精力寻到的,本来秦王宫里是有《商君书》全册,可三年前王宫起了场火,把那改变秦国国运的著作烧成了残卷。 “谢谢你,阿兄。”嬴政道谢,心里因吕不韦而起的气闷消散大半。 第052章 弟子师父 自从吕不韦被任命为丞相, 每日殿上议事,众臣都十分默契忽略他,这让秦王嬴子楚左右为难, 一边是于自己有大恩之人, 一边是朝中众臣, 他偏向哪一方都不妥。 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一个契机, 据探子传回的消息,东周国与诸国密谈,意欲合纵攻秦。 “我知丞相不是出身武将, 可此次出兵讨伐东周国是个机会,是丞相站稳大秦朝堂的机会。” 想到连日来朝堂上的诸般冷落, 吕不韦并未过多思虑,欣然答应:“谢大王信任, 此去,不韦定不负大王所托。” 见他答应,赢子楚暗自松了口气, 第二日, 便在大殿言明此事。 众臣交头接耳一阵,上将军蒙骜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 “大王三思, 吕不韦出身商贾,被提为大秦丞相已是不妥, 怎可做领兵打仗之事?”说着他冷眼睃了一眼上首的吕不韦,喉间发出沉闷冷哼:“老夫左看右看, 丞相可都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将才。” 一直低眉顺眼的吕不韦听闻这话, 额角青筋抽搐几下,不待王位上的赢子楚开口, 他先干笑两声,对蒙骜辑了一礼。 “上将军说的是,吕某不才,心中有一计谋,此去只需五万兵力,便可灭了东周国。” 下面众臣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蒙骜脸色难看,甩袖回到自己位置。 赢子楚忙宽慰蒙骜几句,最后才道:“寡人相信丞相,还望众卿也相信丞相。” 一时间,威严大殿上一片寂然,无人肯开口支持。 面对如此场面,吕不韦笑容难看,他心里明白此事只能用成功,才能让众臣对他另眼看待。 有新秦王的支持,吕不韦很快带兵出征,他利用离间计,那一仗赢的很漂亮,凯旋而归时,赢子楚率百官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至此,吕不韦才算是在朝堂上有话语权,也让看笑话的诸国上下对他改观。 昔年最看不上吕不韦和赢子楚的赵王也开始有了危机,在他眼中当年那个秦国质子性格软懦,最是好拿捏,他没想到多年后,那个温和质子坐上王位后,竟变得果敢不少。 琉璃听说那些事的时候,正盘腿围坐在燎炉边烤火。 嬴政声音闷闷:“父王似乎,对他十分倚仗,一个君王过于依赖臣子不是好事。”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让琉璃不觉失笑,单掌托腮侧眸看他。 “你觉得作为君王该当如何?” “作为君王,应懂得运用制衡之术,绝不可让一人独大,朝堂失去平衡,国家便会失去平衡。” 嬴政这话说的毫不犹豫,凝望他肃穆神情须臾,琉璃唇角浮笑。 “看来,你很适合做君王。” 第103章 幼时,君父也曾说过类似言语,他说作为鲛皇,理应平衡几大长老与占卜师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让一人觉得自己位置高于他人,那样只会助长那人气焰,早晚会埋下祸根。故而,几大长老虽有排名,但实权都是相等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她收回思绪却见嬴政满眼失落。 “为何叹气?” “兴许被你猜对了,父王并不想册立我为太子。” “你怎知?” “前日,母后言语试探,意欲让父王册立我为太子,可父王并未表态,只说此事日后再议。” 嬴政扭头看向牖外漫天飘雪,眉宇间是凝聚的伤感。 “父亲当初把我和母亲抛弃在邯郸,迟迟未曾谴人去接,我无数次想过,兴许父子之情可能就那么断了。去年有幸得以被送回秦国,我以为父亲还会如幼时那般宠着我,可他再也不曾亲自教过我读书识字,甚至极少会给我买蔗糖。以前记忆虽然模糊了,但我记得每次只要我学会认一个字,他便会亲自买蔗糖给我吃的… … ” 一直以来,在琉璃印象中,嬴政都只是一个因经历磨难而野心勃勃的孩子,她没想到他也藏着这么多心事。也是,有心事的人便心思重,她忘了这一点。 说到最后,嬴政眸中浮现氤氲雾气,他暗暗握拳,极力压下难过情绪,苦涩淡笑:“无论如何,我是秦王嫡长子,太子之位只能是我的。” 这低沉压抑且沉重之言,听的琉璃心里也有些沉重,她低头解下腰间布袋,挪到案几旁边,掏出一块蔗糖,不由分说塞到嬴政嘴巴里。 嬴政回头,舌尖晕染的香甜让他怔愣稍许,待反应过来,他忙低垂眼睑。 “你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吗?” “是,也不是。” 琉璃坐回燎炉旁,把手置于其上。 “起初,的确出于怜悯。不过,现在你既是我的弟子,作为师父,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听到‘弟子’‘师父’四个字,嬴政卡蹦一声咬碎口中糖块,几下嚼碎咽了下去。 那清脆之声在寂静殿内尤为响亮,琉璃随手把装糖的布包扔给他。 对太子之位同样觊觎的范杞,思虑多日,决定前去赢子楚殿中旁敲侧击一番。于是她亲自熬了甜汤,又亲自送去正殿。 外间冷风呼啸,殿内灯火摇曳。 奏案上,一摞摞简策被宫正摆放的整整齐齐,足有小半个人那么高。 范杞走进殿里之时,看到的只有堆积成山的简策。 听到脚步声,赢子楚抬起头,望着缓步走近的女子。 “你来所为何事?” 这问询让范杞脚步一顿,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唇角弯成温婉弧度。 “听宫人说,大王近来日日批阅奏章到深夜,妾亲自熬了甜汤给大王送来。” 放下食盒,她盛了一觞放到显露疲惫的君王面前。 今日雪势骤大,气温降了不少。赢子楚在案前跪坐两个时辰,手脚早已麻木冰凉,他没有推脱,捧起耳杯抿了一口。 语气柔和不少:“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范杞双手无意识纠缠在一起,到了嘴边的话,迟迟不敢问出口,她本想一口气问出来,可纵使话委婉,也有探听立储之嫌。 自从父亲辞去丞相之职,范家便大不如从前。母家没有任何倚仗,恐怕她想让儿子成为太子的心愿很难实现。 近来,赵国来的那位与大王关系缓和许多,她的处境更不如从前。 赢子楚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两口饮下甜汤,放下耳杯。 “寡人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我刚即位不久,册立太子之事,等日后再议,政儿和成蟜都尚年幼,究竟谁更合适还未可知。” 闻此话,范杞眼神明亮起来,可转念想到成蟜才开蒙,嬴政剑术学术甚至王室礼仪均已学有所成,自己的儿子要如何才能比得上。 眼神转瞬暗淡下去,她淡笑开口:“大王多虑了,妾只是念着大王辛苦,送觞甜汤而已。” 赢子楚不由多看她几眼,但并未追问什么。 幽蓝深海,碧波荡漾,各色五彩斑斓的鱼群为那海蓝增添了一抹别样色彩。 被关了四年半禁闭的星知终于得以自由,她摆动尾鳍,尽情在海水中翻滚游荡。 子霄立于一侧,安静注视着撒欢的星知。 长兄星耀,二兄星言,双臂同时交叠身前,无奈瞅着那差点被关疯的妹妹。 不知过去多久,星知终于疯闹够了,降落到两位兄长面前。 “长兄,二兄,你们可不可以帮我跟君父求情,让他同意我去陆地找樊尔。” 看着妹妹忽闪的大眼睛,星耀、星言兄弟俩默契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关了四年半,你还没死心啊?” 星知尾鳍轻轻摇晃,拉着星耀手臂撒娇:“长兄,我知你最疼爱我,你就帮帮我嘛。” 无情抽回手臂,星耀退后一丈,决心这次下狠心。 见长兄这个态度,星知瘪嘴装可怜。 星言狠戳她脑门,“这才刚自由,就又想溜出去,小心君父再关你四年。” 第104章 星知脸色一变,用力抓住他的手指,“你若敢将我今日之言告知君父,我跟你断绝兄妹之情。” 兄妹俩均都怒目相视,谁也不认输。 僵持许久,星耀拉开他们。 “行了,阿知,老实回你殿里。” “我不… … ” 星知转身飘远,挑眉笑吟吟道:“人族有个少年对琉璃可殷勤了,你若不帮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喽。” “胡说什么!” 星耀本能呵斥,待反应过来,俊朗英气面容上一热,尴尬辩驳:“我对她没有觊觎之心,况且,身为鲛族继承者,她怎会心仪普通人族。” “那可不是普通人族,听说是什么燕国太子,人族太子也是继承者,身份不低。” 星知言语揶揄,倏尔闪现长兄面前,冲他眨眨眼睛。 身侧双掌霎时收紧,星耀抿唇,转身离开。 余下的兄妹俩啧啧摇头,同时感叹自家长兄痴情。 子霄面无表情如木头一般杵着,认真做着一个合格亲侍。 其实,星耀心仪琉璃不是秘密,蝾螈族大多都知道。 蝾螈首领也知他心意,可两族历来没有通婚先例,他不敢冒险让注定要成为下任首领的长子与琉璃在一起。 星耀自己心里也明白,故而多年来一直压抑内心,不敢表露太多。 目送长兄身影消失,星言再三警告几句,才慢悠悠离开。 星知无趣落到地面,坐在一块礁石上,摆动黑色尾鳍,闷闷不乐。她最讨厌自己的真身,自小她便羡慕鲛人那波光潋滟的漂亮鲛尾,而蝾螈的下半身却形似蛇尾,但又不完全像蛇尾,他们的下半身更加扁平,且有尾鳍。 烦躁戳戳那滑腻的尾鳍,她撅嘴问子霄:“我们的真身很丑对不对?难怪樊尔一直躲着我。” “三少主无需自卑,我们有强壮的身体,有鲛人没有的再生能力。” 子霄这安慰之言等于没说,星知是想要他夸赞蝾螈真身不丑,他倒好,直接诚实说蝾螈身体强壮。 默然无语好一阵,星知仰躺在礁石上,眺望上方波动海水。太月古城上方有一层透明结界,那些海面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她撞破脑袋也难以到达。 上次之所以成功,是长兄帮她偷了结界之钥。这一次,长兄不帮她,她很难从君父身边偷来结界之钥。 一想到樊尔与琉璃在陆地朝夕相处,星知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们俩。 听着那声声叹息,子霄安静伫立,也不开口安慰。 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星知猛然起身,向寝殿反方向而去。 子霄忙跟上,问:“三少主想去哪?” “去求君母帮我开结界。”星知头也不回。 第053章 嬴政失踪 大寒过后, 雪虐风饕,天地之间纷纷扬扬,十丈之外都已看不真切。 六国合纵之心不死, 议政殿上近来气氛日渐严峻, 后宫之中亦是暗潮汹涌。 自从赢子楚表明暂时不册立太子, 简兮与范杞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没停止过。 一向亲近嬴政的成蟜,更是被母亲以学业为由困在殿中。尚还五岁的他玩心正重, 哪里肯老实听话,为此没少被苛责训斥。 琉璃不理解两位母亲的所作所为,嬴政与成蟜是可以手足相依的, 但她们总要把事情复杂化,非要两个孩子敌对才罢休。 持续五日的大雪终于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谢幕, 路面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 今日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要过来授课,琉璃最怕听到老头唠唠叨叨, 早起便带着樊尔出宫去了。 熙来攘往,九衢三市。 街道上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商贩们, 个个揣着手, 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吞云吐雾聊着天。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 一路扫视而过,迟迟无动于衷。来陆地五年零四个月, 她已经不会再如起初那般,看到新奇物件都要瞧一瞧摸一摸了。 俊逸不凡, 挺拔如松的樊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眼神始终坚毅凝望琉璃后背。前方少女那如海藻般的墨发垂至腰际,显得那腰身更加纤不盈握, 凛冽之风掠过,掀起两缕发丝,堪堪擦着他面门而过,清雅淡香直钻入鼻间。 主仆俩仙姿之貌,引得路人时时侧目打量,斜对面一位女子以袖掩面,含情脉脉望着樊尔娇羞而笑。 琉璃无意中瞧见女子那模样,眉眼弯起,嫣然而笑。 “樊尔… … ” 空灵甜美之声掠过耳畔,樊尔回过神,恭敬道:“少主请说。” 琉璃回转身,带动衣袂摇曳。 “斜对面那位着青色衣衫的女子,似是对你… … ”她语气暧昧,没有说下去。 樊尔匆匆瞥了一眼那女子,面上升温,他赧然轻咳,急声脱口:“琉璃… … ” 见他急了,琉璃唇角弧度加大,转身继续朝前走。 不多时,樊尔听到她熟悉之音悠然传来。 “这一年来,我在想一个问题。人族怀胎十月便可生产,鲛族却需几十年,倘若鲛族与人族结合,是否会缩短孕期。人族女子也有颇为美貌的,你有没有想过… … ” 第105章 “少主!” 樊尔及时打断她,声音压抑隐忍,虽然知道这样的谈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但他还是不由压低声音。 琉璃再次回转身,仰头瞅他,双眸水润明亮。 “我是认真的,依照鲛族为另一半殉情的传统,我很担忧鲛人族人口问题。” “少主莫要说笑,我们不该与陆地人族有感情羁绊,以往我时常告诫提醒你,你怎还打起我的主意了。况且… … 我是男鲛,又无法生孩子。” 樊尔蹙眉肃穆,颇有几分天巡阁阁主的威严。 琉璃失笑,露出小巧洁白的牙齿,抬手拍拍他宽阔肩膀。 “抱歉,我差点忘记这一点了。” 樊尔缄口不言,且面无表情。 周围嘈杂,三人两人聚在一起讨论着时下各国局势。 主仆俩边闲逛边听,大多是些诸国之间的战事,赵国与燕国,齐国与楚国、卫国。 琉璃内心忍不住腹诽,这诸国君主也真是有意思,一边商量着合纵攻秦,一边又忍不住兵戈相向。 那些战事虽精彩,可听得多了着实没意思。 闲逛半日,琉璃吩咐樊尔买些甜食,便回宫去了。 两个月前,秦王赢子楚日常起居与政务均已搬去章台宫,嬴政母子,以及琉璃主仆仍旧居住棫阳宫,成蟜母子则搬去了兰池宫。 而今的棫阳宫比先前安静不少,主仆俩走进宫内之时,只觉比以往更加冷清,甚至连宫人也不见一个。 “奇怪,人都去哪了?” 琉璃左右环顾,余光瞥见一抹飘忽不定的魂魄越过墙头,急急冲过来。 “恩人,你们终于回来了!”武庚那语气似是松了口气。 见他如此,樊尔狐疑问:“发生了何事?” “嬴政失踪了… … ” “失踪?” 主仆俩异口同声。 武庚点头。 “他今日不是应跟礼仪先生在一起,怎么失踪?你在做甚?为何没有守在他身边?” 话音未落,琉璃不待武庚回答,便双掌结印,凝聚灵力。一道灵力直直朝着嬴政寝殿而去,但很快又裹挟着一根线头飘出寝殿,越过宫墙,向着棫阳宫外面而去。 两鲛一魂魄盯着那缕细线,匆匆跟上去。 道路两侧挺然伫立的众将士纷纷狐疑目送远去的琉璃与樊尔。 其中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士,忍不住低声呢喃:“奇怪,这二人莫不是中邪了,那眼睛直直瞅着上方做甚?” 他身旁稍年长的将士低声提醒:“不可妄言公子之师。” “是是… … ”少年将士忙讪笑两声。 以鲛人耳力,那两位将士之间的言语并未躲过琉璃与樊尔的耳朵,主仆俩无暇顾及,脚下步子加快。 跟着细线越走越偏僻,周围已无宫人和将士。 远处是先王命人挖的人工湖,前些年便已荒废,远远看去,那广袤湖面铺着极厚积雪,若不是周围有石雕围栏,都看不出那里是湖。 “那孩子跑这里做甚?” 琉璃环顾周围,却不见嬴政影子。 正对着人工湖的位置是一座荒废宫殿,殿门紧锁,那把大锁锈迹斑斑,从腐朽程度来看,应是多年未曾开启了。 “武庚,你进入宫内看看嬴政是否在里面。” 武庚颔首,穿门而入。 废弃宫殿内,荒凉阴森,残垣断木横亘在廊下,积雪覆盖了大片狼藉,不过仍有不少干枯杂草倔强露出半截枝干。 环视一圈,积雪均都平整如新,没有任何足迹。 他穿门而出,“宫殿内无人。” 听到这话,琉璃蹙眉,线头既然指引他们来此,嬴政应该就在这附近,不在殿内?莫非在人工湖里?想到这种可能,她猛然转头看向远处湖的方向。 人工湖面积很大,这个距离看不出任何异常。 自从进入大寒,气温异常冷冽,这湖水应会结很厚一层冰,以嬴政现在的体重,不足以踩裂掉进去。 想到这一点,琉璃眉头舒展不少,可凝望那片湖,她心里又莫名不安起来。 武庚循着她的视线看向那片湖,下一瞬陡然睁圆眼睛,“恩人该不是觉得嬴政在湖里吧?” 琉璃摇头又点头。 “鲛族追踪术从不会出错,那根细线既然带领我们来此处,他定然是曾来过这里。” 沉吟须臾,她双手细指灵活翻转,霎时间周身凝聚月白色灵力,身体缓缓腾空,漂浮于半空。双眸划过奇异蓝光,扫视整片人工湖。 湖面积雪很厚,一眼望去没有任何痕迹,就在琉璃准备收起灵力落回地面之时,却发现北侧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一条很窄的走道,走道蜿蜿蜒蜒,直通湖中心。 这废弃之处不可能会有宫人特意前来清扫出一条小道,不敢再犹豫,琉璃飞身至湖中心,那里果然有一个洞,准确来说,是在两尺厚的积雪中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不用深想也知道是人为所致。 若是嬴政真的在这湖里,她不敢想后果,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在这湖里泡上一刻都是要命的事情,况且嬴政还未成年,哪里经受得住那样冰凉刺骨的湖水。 第106章 头脑一热,琉璃来不及考虑自己,便跳进那个冰洞里。 “少主!” 樊尔没想到她会跳下去,惊呼一声,周身骤然凝聚灵力,瞬间移至湖面,欲跟着跳进冰层下的湖水里。 “等一下!” 紧跟而至的武庚及时喊住他,“你若是跟着跳进去,谁来接应恩人,我没有实体,恐怕有心无力。” 理智让樊尔脚尖止住,他茫然看向那温润如玉的魂魄,一向镇定面容头一次有了慌张之色。 武庚怕他控制不住,一冲动真的跳进去,继续劝他:“恩人于我有解封之恩,我这不是故意阻拦你,我只是认为若是嬴政真的在这湖底,恩人拖他上来时,总要有人在上面接应。” “不如这样,魂魄没有无感,我下去寻恩人,你在上面等着。” 说着,他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冰窟窿里。 琉璃在接触到湖水的刹那才反应过来,可进都进来了,她总要找寻一番再出去,不然岂不白挨冻。 哆哆嗦嗦在浑浊湖水里搜寻,冰面积雪甚厚,把光线遮了个严实,不过好在鲛人久居深海,早已适应在黑暗中视物。 “恩人!”武庚追上来,“你怎招呼不打便跳进来了?” “我怀疑嬴政在这湖底。” 话音未落,琉璃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分头寻找,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不知寻了多久,琉璃被冻的都出现耳鸣了,才在一处角落发现漂浮而上的麻绳,不敢耽搁,她俯身而下,向湖底而去。 接近湖底位置,一个颀长身影被缠满麻绳,而绳子另一头绑在一块沉石之上。 “政儿!” 惊呼一声,琉璃顾不得寒冷,张开双臂迅速游过去。麻绳是死结,手忙脚乱下根本解不开,她慌乱在身上摸索,最后在腰间摸到一把匕首。 割开麻绳,她拖着嬴政身体,喊远处的武庚,“我找到嬴政了。” 水能隔开声音,但鲛人之声天生能穿透水波。 武庚听到喊声,飘向琉璃,衣物湿透后沉重无比,他试图想要帮她,可双手却穿过嬴政身体,落了空。 “我自己可以。” 语毕,琉璃费力拖着嬴政向上游去。 着急等待的樊尔看到冰洞下面有水泡浮动,他毫不犹豫跳进去,游到琉璃身边,接过嬴政。 出冰冻时,琉璃已经脱力,她趴在厚雪上喘了口气才爬起来,捻诀回到岸上。 樊尔横抱嬴政紧跟其后降落地面。 来不及歇息,琉璃忙去试探嬴政呼吸,鼻尖冰凉,已无呼吸,她不死心抓起手腕摸脉搏,摸了好久才总算摸到一点微弱脉搏。 眉心沉重霎时散去,琉璃苍白唇角扬起。 “还有救。” 樊尔屈膝蹲下,让嬴政趴在自己腿上,掌心凝聚灵力击向他后背。 嬴政脑袋本能后仰,吐出几大口污水。 怕他撑不到回棫阳宫,主仆俩索性盘腿坐在雪地里,凝聚灵力救治。 这处废弃之地,平时不会有人过来,他们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察觉出异常。 琉璃与樊尔一前一后同时凝聚灵力笼罩住嬴政的前胸后背。 第054章 再次救治 朔风凛冽, 呼啸刺耳,主仆俩与嬴政身上湿透的衣物很快结了一层细碎冰霜。 冷硬衣物贴着肌肤,本就怕冷的琉璃禁不住打颤, 她用力抿住嘴巴, 强忍冷意。 樊尔瞧见她苍白的唇色, 霎时心疼不已。 “少主,不如我们先回棫阳宫。” “棫阳宫人多眼杂, 我们不便使用灵力救他。还是等他缓过来再回去,我怕因此耽搁,他小命不保。” 琉璃周身灵力更甚, 月白灵力中隐隐泛着蓝色荧光,可纵使如此, 她也没觉暖和多少。 樊尔满目疼惜,欲言又止几次, 最终什么也没说。这种时候,他知道劝再多也是无用。 作为魂魄,武庚身上无实物的衣物并不会被水浸湿。他看着三人身上湿透结冰的衣衫, 急得来回踱步, 却又束手无策,这荒僻宫殿附近除了积雪, 无任何可以御寒之物。 时间缓慢流逝,不过好在随着灵力的输入, 嬴政面色终于有了点血色,鼻翼轻微翕张, 呼吸虽微弱, 但却让琉璃安心不少。 先前在无边城,她永远是被呵护备至的那一个, 从未如此刻这般因一个人的生死而忧虑不安。 精致布履慌乱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响。 简兮气喘吁吁眺望皑皑白雪,不知该朝哪个方向才能寻到儿子。 红月紧紧跟在左右,言语错乱,但仍在安慰因为孩子而几近崩溃的母亲。 “王后无需担心,兴许… … 兴许长公子他… … 他贪玩跑远了,一时无法及时赶回来,您莫要因此急坏了身子。王后,您… … ” “本宫怎能不担心!” 简兮厉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政儿自小便懂事体贴,从不会无故贪玩,教习礼仪的老先生一向严厉,他绝不可能那般放肆,在这种时候跑出去玩耍!” 月红被那严厉语气吓住,立时紧闭嘴巴,不敢再言语。 二十几个宫人与将士四处分散,不时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着:“政公子… … ” 第107章 严冬冰凉落日已至天边,将雪白大地覆盖一层金黄。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察觉到嬴政的呼吸平稳下来,琉璃与樊尔这才缓缓收起灵力,同时松了口气。 没有灵力的支撑,嬴政身体顷刻向后仰倒。 樊尔及时伸手接住,而后横抱起他,率先站起来。 琉璃呼出一口白雾,紧跟着起身,身上结冰衣物因她的动作而咔嚓作响。 用力搓搓冻僵的双手,她牙齿打颤道:“回棫阳宫。” 走出没多远,主仆俩便听到远处传来纷杂脚步声,以及简兮声嘶力竭地呼喊。 两人无声对望一眼,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魂魄武庚身姿飘忽,匆匆跟上。 苦寻无果的简兮泪眼婆娑,转头之际隐约看到前方发丝濡湿凌乱的琉璃与樊尔,她来不及细想,慌乱用袖子拭去眼泪,这才看清那怀里被横抱的黑影是嬴政。 她双膝一软,差点倒下去,幸好有红月眼疾手快搀扶住她。 “我无碍。” 她目不转睛盯着樊尔怀里的嬴政,抬手推开红月,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几十步的距离,仿若有千步万步那么远,满心煎熬走上前,她唇色青紫,颤声问:“政儿这是… … ” “不知是谁将他丢进了废弃的冰湖里。” 琉璃简单解释一句,话音未落,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见儿子尚有呼吸,简兮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眼中溢满泪水,握住琉璃冰凉双手,含泪双眸满是感激。 “多谢你们又一次救了政儿,我们母子此生恐难以还清这些恩情。” 琉璃无暇顾及她的感谢,哆嗦着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喷嚏声听得樊尔蹙起眉头,他语气不耐提醒:“嬴政不知在湖里泡了多久,王后还是莫要耽搁。” “是是是… … ”简兮反应过来,回头对红月道:“快去请医师。” “诺。” 红月低身行礼,转身便小跑起来。 不敢再耽搁,一行人匆匆向着棫阳宫而去,背后是即将隐去的残日。 殿门大开,樊尔疾步走进寝殿,将嬴政轻放在床榻上,直起冰冷僵硬的身子时,他不由皱了皱眉头。虽然一直隐忍克制,但那刺骨寒意还是浸透四肢百骸,让他反应迟钝不少。 看到两人结冰的衣物与发丝,简兮愧疚不已,忙吩咐宫人烧热水供两人洗漱。 几个宫人手脚麻利,很快准备好热水。 屏退几个宫人,锁上殿门与牗扇,琉璃才走到硕大木桶前,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她的手早已麻木没有知觉,此刻只觉指间轻微酥痒。 身上硬邦邦的衣物实在难受,她没有在意水温,褪去结冰衣物毫不犹豫跳进木桶。全身冰凉麻木,初入水中,并无不适。 琉璃倚靠在木桶边沿,闭目养神,静待体温恢复。 不知过去多久,周身终于能感受到水波浮动,她掀起疲倦双眸,然而在看到身上皮肤时,她猛然睁圆眼睛。 她的皮肤原本清透雪白,此刻却呈现诡异粉红色,像是煮熟了一般。来不及细想,起身捻诀除去身上水汽,套上干净衣物,她披散着半干长发便去了隔壁樊尔寝殿。 叩响殿门的同时,她小声轻唤:“樊尔。” 正在系衣带的樊尔闻声手上一顿,但很快回过神,快速穿戴整齐,指尖凝聚一道灵力,殿门应声而开。 “少主找我有事?” 琉璃几步走进去,毫不犹豫撸起袖子,将一截小臂伸到他面前。 “你是否也是如此?” 樊尔老实摇头,抬手露出手腕给她看。 “天寒地冻,我猜到宫人会将水烧的很热,便提前用灵力降了温。” 这一瞬间,琉璃觉得自己很没警惕心,作为继承者,在这一点上她是失败的。当时她心里也隐约猜到水温不是温凉的,但她没想到宫人会把水烧那么热。 鲛人适应深海环境,不宜用太烫的水洗漱,她这全身粉红,与那些煮熟的虾蟹别无二致。 一双细眉耷拉下去,她担忧呢喃:“我这该不是烫熟了吧!” 樊尔失笑出声,低沉婉转自喉间溢出,不待琉璃发怒,他从玲珑袋里翻出一个精巧水晶瓶放在她掌心,声音温润如春风:“并未烫熟,少主无需担忧,每日涂抹这药膏两次,三日便可恢复如初。” 养颜膏?琉璃没想到珍宝阁阁主这回竟如此大方,以往这种东西只会供应给君母,她这个继承者是没有享用资格的。 听说这养颜膏是第二代鲛后研制而成,具有修复护肤之效,不论是烧伤、烫伤,亦或刀伤、剑伤都可以修复,纵使是陈年旧疤,常年涂抹也能使疤痕淡化直至消失。由于制作原材料稀有,这养颜膏一向稀缺,幼时因为好奇,她曾向珍宝阁阁主讨要过,老人家态度很坚决,更是直言她不继承鲛皇之位,便没有资格享用。 她若成为鲛皇,便意味着君父会消失在这世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讨厌养颜膏,讨厌珍宝阁阁主。而今仔细想来,那些只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话,阁主她老人家还是嘴硬心软的,怕她与樊尔受苦,便给了他们两倍的钱币,甚至还细心备了养颜膏。 第108章 用力握住掌心清凉水晶瓶,她眉间担忧褪去不少,转身匆匆离去。 绘制着山水的屏风后,琉璃褪去衣衫,单手凝聚灵力点在水晶瓶口,养颜膏在灵力驱使下,缓缓漂浮而上,如璨璨星光洒落在她泛红的肌肤上。 夜幕降临,巍峨耸立的章台宫已然亮起烛火,凛冽之风从缝隙处钻入大殿,青铜宫灯摇曳不定。 “大王!大王!不好了,政公子出事了… … ” 一名寺人跌跌撞撞,边跑边喊,在殿门口绊了一脚,直直扑进殿内,来不及起来,他就那么爬了进去。 秦王赢子楚从堆积成山的奏章中抬起头,纵使他脾气再温和,此刻看到全无规矩的寺人,面色也沉了几分。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诺!” 寺人伏跪在地,“政公子今日下午无故失踪… … ” 他语句颠倒,把嬴政何时失踪,何时被寻到,以及被谁寻到,被哪位医师医治都原原本本叙述一遍。 在寺人话说一半之时,赢子楚猛然起身,走下王位,大步向殿外而去。当初在邯郸,他已经抛弃过长子一次,这次决不能再让他出事。 寺人爬起来,跟在后面继续讲述未说完的经过。 棫阳宫灯火通明,一众宫人都低垂脑袋杵在殿门外,听到步履匆匆,皆循声去看,在看清君王面上凝重之色时,纷纷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大步越过宫人,冷脸君王进入偏殿。 简兮闻声回头,霎时又红了眼眶,开口第一句便是:“这宫里有人要害政儿性命!” 听到这话,赢子楚脚步一滞,他明白这句话里的真正深意,这偌大咸阳宫中,他只有两位夫人,能有心暗害长子的只有侧夫人范杞。 沉吟片刻,他没有接话,而是问:“政儿如何了?” 他如此不答反问,简兮面色一沉,赌气坐回床榻边,不肯应答。 屏退红月几人,嬴子楚在妻子身旁坐下,轻柔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夫人,别气了,这件事情,我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给你和政儿一个交代。” 简兮心里的委屈这才减轻一些,她不动声色缩回手,眼睫轻颤凝望儿子平静睡颜。半晌,饱满唇齿间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仔细,我若知有人想害他,定会让人时刻守在他身边。” “夫人莫自责。” 嬴子楚握住嬴政冰凉左手,低声问:“医师如何说?” “命是保住了,可却染了风寒,你来之前,他才堪堪止住咳嗽,看着他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我这一颗心揪的生疼。” 简兮声音颤抖,用袖子拭泪。 温柔帮妻子擦干眼角,嬴子楚亦是一声叹息:“这些年,让你们母子受苦了。” 想到邯郸的艰难与咸阳的刁难,简兮终于啜泣出声。 “若不是嫁给你,我哪里需要吃那些苦头,邯郸也就罢了,为何在咸阳,你也护不住我们母子!”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子楚把妻子拉入怀里,轻拍她的后背,低声细语安慰着。 严冬深夜,风声呼啸,偶尔夹杂着阵阵枭声。 夫妻俩守到后半夜,嬴政才终于转醒。 泪眼朦胧的简兮看到儿子眼睫轻颤,忙一把推开丈夫,俯身凑近,努力睁大红肿的双目。 “政儿?你可是醒了?” 听到耳畔呼唤,嬴政猛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口呼吸着。在对上母亲红肿双眸时,他也红了眼眶,方才梦里的窒息之感让他惶恐,他拼命挣扎,想要睁开眼睛。那种全身被麻绳束缚的无力让他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好在万幸的是,他还活着。 张了几次嘴,他喉头间发出低哑之音:“母亲,我没事,您不必难过。” “你是不是傻?好端端的,你跑去废弃人工湖作甚?”简兮伸手捏住他的耳朵,可又不忍心用力。 嬴政连咳几声,才皱着一张脸解释:“不是我,是有人骗我去的。” “是谁?” 这话让夫妻二人均都面色一凛,异口同声询问。 咽了几次口水,嬴政才眼神躲闪回答:“是… … 侧夫人的人… … ” “我就知道是她想害你!”简兮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为儿子报仇。 嬴子楚及时按住妻子,心疼看着因咳嗽而面色潮红的儿子,柔声问:“政儿,你是不是看错了?王宫里人多眼杂,她怎会冒险绑走你?” 双手无力蜷起,嬴政扯动苍白唇色,语气坚定:“我没有看错,下午有寺人来告知我,说成蟜弟弟来找我的路上走丢了,而他不敢回去告诉侧夫人,便只好来求我帮忙。我一直都明白侧夫人不想让弟弟与我亲近,故而并未过多怀疑,便与寺人一起出了棫阳宫。他带着我越走越偏僻,我曾怀疑过两次,可他却说成蟜弟弟平时最喜去那湖边玩。” “后来… … 那个寺人把我丢在湖边,转身便跑,我想去追他,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健壮男子拦住去路,看衣着,似是异国剑客。我虽学了几年剑术,但还是无法抵抗高大的成年男子,没过十招便败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五年剑术却只能抵挡几招。” 第109章 “他将我用麻绳捆了起来,绳子另一端绑了一块石头,在他做好那一切后,侧夫人才出现,她当时眼神很冰冷,对我说… … ” 嬴政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父亲,才低声道:“她说,我若死了,便不会有人与成蟜弟弟争夺太子之位,而后她便挥挥手,示意那名剑客将我丢进早已凿开的冰湖里。” 最后这段话一出口,嬴子楚怒意到达了顶峰。 “放肆!她怎敢!怎敢杀害王嗣。” “她敢伤害我的儿子,我要她偿命!” 简兮陡然起身,便要向外冲去。 “夫人!”找回理智的嬴子楚及时喊住她,“此事我会处理,你与政儿等着便是。” 简兮没有回头,双手握紧,“好,我等着良人的处理结果。” 这一声久违的‘良人’,让嬴子楚鼻子一酸,心里满是惆怅。他安慰嬴政几句,起身走到妻子面前,从后面握住她的双肩,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绕过她向殿外走去。 只有母子二人的偏殿,寂静无声。 许久,嬴政从五层衾褥里挣扎着坐起身,“母亲,我口渴。” 第055章 腹黑心机 恨不得把燎炉挪到床榻上的琉璃, 裹紧衾褥安静躺在黑夜里,把隔壁一家三口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仔细回想其中细节,她总觉哪里不对劲, 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耳畔再次传来母子俩的对话, 她懒散闭上眼睛, 捻诀将燎炉又拉近一些。 清雅幽静的兰池宫,范杞将其他宫人都遣散, 身边只留了最贴心的何盈。昏暗正殿内漂浮着迷离香气,暂时缓解她心中焦虑,她怔愣望着紧闭殿门, 眼神茫然空洞。 在决定做那件事情时,她内心既惶恐又激动, 忐忑十几日,最终激动胜过惶恐。在这偌大咸阳宫, 那孩子是对他们母子最大的威胁,只有他消失,她的成蟜才能成为真龙。 下定决心后, 范杞点清宫内钱财, 倾尽所有让心腹去寻来一位异国剑客。 事情很顺利,安排的寺人轻易将那孩子引到废弃冰湖附近, 剑客紧接着出手制服,一切都与她原本计划的一样。确认万无一失后, 她在最后现身,为的只是让嬴政死的明白。 连日来的计划, 让她日夜忧虑, 处理完最大威胁,她便安心回兰池宫睡了一觉。 本以为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日暮时分睁眼醒来,所做一切均成徒劳。那孩子竟那般命大,沉入冰湖底还能活着上岸。 嬴政被救上来的消息传到兰池宫之时,范杞正坐在梳妆镜前,慢悠悠梳着胸前一缕青丝。 听着寺人慌张的叙述,她手中牛角栉‘啪嗒’掉落脚边。是了,她起初应该先想办法除掉嬴政身边那对少年男女的,没有那两个剑客,一切便不会有反转,她的谋划也不会失败。 范杞心里很清楚,愚蠢的她要完了。人的一生总会有无数个后悔瞬间,她这一生也有许多后悔之事,但最后悔的只有两件,其一是嫁给赢子楚,其二便是选择在嬴政面前露面。 倘若她能预见那孩子被救上来,那她绝不会为一时畅快而在最后时刻现身。她若不现身,那件事情也只能被定性为异国剑客买通宫内寺人,蓄意谋害秦王嫡长子,和她这个深宫里的侧夫人没有任何关系。 与简兮明里暗斗几次,她很清楚对方这次不会放过自己。 昏暗寂静殿内响起一声悠长叹息:“何盈,这次我若出事,成蟜便拜托你了。” 乍一听到这话,何盈扑通跪下去。 “夫人,您不会出事的,成蟜公子离不开您。” 这时,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声,范杞下意识蜷缩手掌,屏住呼吸盯着殿门。 何盈也噤声,心惊胆战抿紧唇瓣,一双手死死攥着膝头衣物。 外面沉寂片刻,厚重殿门才被大力推开,君王阴沉脸色赫然出现,何盈被吓得瑟瑟发抖,伏跪在地,一颗脑袋紧紧贴在手上,不敢去看君王怒颜。 赢子楚迈步进殿,抬手示意她出去。 何盈悄悄抬头看范杞,直到她点头,她才踉跄起身退出去。 殿门合上,复又恢复昏暗,赢子楚亲自点燃一盏盏青铜宫灯,待将最后一盏燃起,他终于开口:“你就没话要与我说?” 这一刻,范杞提着的一颗心突然平静下来,她单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起身走过去,倔强仰着脑袋直视君王疲倦眉眼。婚后至今,这是她第一次勇敢直视那双清俊眼睛。 “我头一次见你时便被这双丹凤眼吸引,那时我同父亲说,我想嫁给你。父亲听后很严肃告诫我,他说我们不合适,我偏不信,转而求到母亲那里。此刻,我很后悔。父亲说的对,我们不合适,我不该明知你有妻儿的情况下,仍要执意嫁给你。” 赢子楚眼神复杂看着范杞,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我未曾苛待过你与成蟜,你为何要害政儿性命?” “我为何要害他性命?你应该很清楚啊。” 范杞突然笑出声来,那凄厉笑声回荡在殿内,显得诡异又癫狂。 “依照嫡长子继承制,他若活着,我的成蟜要如何成为太子?你说你未苛待过我们母子,是,吃穿用度上,你是未苛待过,可我要的不止是眼前的温饱。日后,嬴政若为大秦的王,王后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母子,虽为深宫妇人,先发制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第110章 “此事,是我过于愚蠢了,我若知天要佑他,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 歇斯底里发泄之后,范杞心里仅存的恐惧荡然无存,最坏结果不过是赔嬴政一条性命。 赢子楚在听到那句‘天要佑他’时,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你既知天要佑他,就不该与天去争。政儿常说很喜欢成蟜弟弟,你又怎知他若为王,不会善待你们?” 范杞嗤笑,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忍,把陈年旧事,一一翻了出来。 听着殿内激烈的争吵,候在外面的几人缩着肩膀,大气不敢出。 偏殿,起夜的成蟜隐约听到争吵声,揉着眼睛寻了过来。 何盈看到他,顿时心生一计,双膝一软跪下去,低着脑袋假装啜泣。 成蟜果然走到她面前询问发生了何事。 她佯装哽咽着不敢说话,微微转头去看紧闭的殿门。 成蟜循着何盈视线看去,殿内这时陡然传出重物落地之声,他无暇追问,冲到殿门前,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正在争吵的二人霎时噤声,同时转头。 看清儿子面上茫然,范杞气焰霎时消散殆尽,方才她只顾着发泄,全然忘记自己出事会牵连儿子。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落:“此事都是妾的错,求大王不要牵连成蟜,妾愿承担一切后果。” 被吓傻的成蟜回过神,扑过去跪在母亲身边,尚不明白发生何事的他,眼泪先啪嗒啪嗒落下来。 赢子楚冷眼扫视殿外,“将公子带出去。” “诺。” 随侍君王的老宫正,忙佝偻着身子走进殿内,拦腰抱起成蟜,不顾他的挣扎,将其拖了出去。 此事,闹到快天亮才止歇。 范杞毕竟是幼子生母,赢子楚没忍心真的赐死她,最后只是下令将她终身幽禁在兰池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贴身宫人何盈则被留在兰池宫继续服侍她,其余人一律赐死,而诓骗嬴政去冰湖的寺人将被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至于那位异国剑客,赢子楚也不会轻易放过,当即下令全城搜捕。 一切尘埃落定,夏太后便遣人去兰池宫带走了成蟜。 成蟜哭闹一路,范杞蓄意谋害嫡长子之事再也瞒不住,很快传到华阳太后耳中。 赢子楚自觉没有处理好家事,故而没敢麻烦华阳太后,而是让生母夏太后暂时照顾幼子。 在后宫经历过诸多风雨,华阳太后也懒得插手晚辈之事。 可简兮并不满意结果,在章台宫大闹一场,对昔日良人彻底失望。转头寻来一瓶毒药送去兰池宫,诓骗范杞说是嬴子楚要赐死她。 范杞不傻,但也明白自己躲不掉,僵持半个时辰,她为了保全儿子选择饮下那瓶毒药。 事情传到章台宫,嬴子楚沉吟许久,最终只是摆摆手让通报消息的寺人退下,没有下令处罚简兮。 仅仅只是两日,王宫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翌日,琉璃从武庚那里得知简兮亲自毒死范杞的时候,不由唏嘘不已。当年初见,她还只是为了生计而小心翼翼的妇人,如今却能做到那般狠心。 嬴政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既然众人都不告诉他,琉璃索性也没提及。 午后暖阳穿过牗扇洒进殿内,嬴政身后垫着厚厚的衾褥,抬起手伸到光线下。 那双冻伤的手被光线萦绕,琉璃这才发现他的手竟已修长有力,比自己的还要大上一些。 “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送我的那把剑,不过你放心,待天气转暖,我便去捞上来。” 琉璃不以为然,“不过一把剑而已,过几日,我让樊尔找铸剑师再给你铸造一把。” “不,那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不能丢。” 他语气很固执,琉璃没再劝他。 日光中,无数细小粉尘漂浮不定。 嬴政缩回手,半晌突然问:“你可有听说,我父亲是如何处置侧夫人的?” 听到这毫无波澜的语气,琉璃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她凝眉掰过嬴政下巴,让他直视自己。 “我很好奇,你跟着我学了五年剑术,纵使再不济,至少也能在抵抗之余趁机逃跑,你当时为何不逃?” 嬴政狭长眸子定定望着琉璃,说出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我若逃了,又怎会有让父亲处置侧夫人的机会。” “… … … ” 琉璃心头一滞,眼神逐渐复杂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回应。 两人沉默对视良久,嬴政沧桑淡笑。 “我早就知道侧夫人有意害我,而我也一直在等着她动手。前日,那个寺人言语之间全是破绽,我很快便猜出他不是成蟜身边的人,也明白侧夫人按耐不住想要动手了。” “说实话,在看到那位高大的异国剑客时,我有些害怕,可理智让我做不到转身逃跑,我必须以身涉险,才能逼父亲做出抉择。” 想到冰冷刺骨的湖底,他被捆绑着的僵硬身体,琉璃便一阵后怕。若不是她与樊尔能用灵力救治他,恐怕他早就是冰冷僵硬的尸体了。越想越生气,她禁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第111章 “你可有想过后果!我和樊尔若是没有找到你,你可能就命丧湖底了。你若是死了,你父母该有多伤心!我和樊尔… … 这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教导你!” “对不起… … ” 嬴政低垂的眼睫轻颤,语气依旧倔强:“我想过可能会因此丧命,不过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跟着那个寺人走。在邯郸那么艰难,都活下来了,我不相信命运会永远不公。侧夫人想害我,我便给她机会,我若不死,她便要付出代价,我若死了,我认命就是。只有侧夫人倒下,成蟜才会彻底失去与我争夺太子之位的机会。” 当时,他毫无反抗之力被沉到湖底,无数次挣扎无果之后,他只能极力憋着气,内心期盼能有人发现他失踪,前来寻他。随着时间缓慢流逝,他内心恐惧与绝望疯狂滋生,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后悔,唯一念着的只是他还未结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头脑如此理智精明,哪里像是个十岁孩子能想到的,这一刻,琉璃突然觉得嬴政很腹黑,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利用别人的恶意,让自己从中获利。 范杞到死也不知道,她所以为的缜密计划,在嬴政看来只是扳倒她的机会罢了。 “你这个年纪,就如此心机深沉,长大还了得!” 嬴政任由她戳自己脑门,淡笑着郑重保证:“我此生,永远不会对你和阿兄使用手段和心机,我发誓。” 琉璃看向宫墙上蹦跳的鸟儿,许久怅然出声:“范杞昨日死了,你母亲亲自送去的毒药。” “死了… … ” 嬴政笑意消失,虽然他差点丢掉小命,但他从始至终没想过要让范杞死,他只是想让她没有翻身机会而已。 毕竟还只是孩子,面对人命他面上终于显露慌张:“我杀人了?” “不!”琉璃纠正他:“是她杀你未遂,自己受到惩罚而已。” 这话让嬴政内心惶恐褪去,他握紧冻伤的双手,问:“成蟜呢?” “被送去了夏太后宫里。” 嬴政眺望牖外灰蓝天空,没再言语。从有记忆起,他便经历诸多歧视与欺辱,纵使那般,他也不曾想过要别人死。侧夫人与母亲一向不睦,自从父亲即位秦王,他便隐约察觉到侧夫人为成蟜争夺太子之位的决心。 他猜测过无数种侧夫人要害他的手段,也设想过该如何应对。在被丢入湖底,面对无尽的绝望,他是有过杀心的。后来被救上岸,他清醒过来,那一瞬间的杀意早已荡然无存。他觉得外祖父说得对,人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他身上冻伤还在,他内心恨意却因侧夫人的死而降落谷底。 想到年幼的成蟜,他隐隐有一丝愧疚,当初父亲离开他时,他五岁,而今侧夫人不在,成蟜也是五岁。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却因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一片枯叶被风卷着飘忽不定闯入嬴政眼中,他内心摇摆不定,既觉得是自己害成蟜没了母亲,又觉得侧夫人是咎由自取,自己若不是命大,早已命丧她手。 他始终深知,在这乱世,最忌讳的便是对敌人仁慈。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可为何心里却这般压抑?” “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就不要想太多。你当时下那种决定时,就该想到最坏的结果,你死,或者范杞死。” 嬴政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是啊,他在跟着寺人迈出第一步之时,就已注定无法回头。 琉璃从腰间布袋里拿出那瓶养颜膏,仔细涂抹在嬴政冻伤的手上。幸好此刻樊尔不在,否则绝对冷脸阻止她。 温凉之感浸透指骨皮肤,嬴政手指微动,垂眸安静望着琉璃帮自己涂抹药膏。 “这是何物?” “这是不会让冻伤处留疤的养颜膏。” 琉璃头也没抬,一缕碎发划过光洁额头,调皮垂在她眼睫。 嬴政却不以为意,“作为堂堂男儿,留疤又何妨!” 第056章 即位秦王 听到那不甚在意的语气, 琉璃掀起眼皮瞅了嬴政一眼,拉过他另一只手,继续涂抹。身上脚上, 她不便帮他, 于是将水晶瓶放入他掌心。 “作为堂堂男儿, 身上留疤也同样不好看,身体各处冻伤, 自己抹药,每日早晚各一次,直至疤痕消失。” 嬴政没再拒绝, 把玩着瓶身,点头应下。 须臾, 那修长手指一顿,他倏然抬眸, “我听母亲说,当时你与阿兄不顾危险跳入湖中救我,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湖底的?” 琉璃神情一僵, 思忖半晌, 故意用很假的语气说出真话: “我们会追踪术,寻着你的气味找到的。” 那抹狡黠之色没有逃过嬴政眼睛, 知道琉璃是在把自己当小孩子哄,他严肃蹙眉:“我不是三岁幼童!” 琉璃讪笑摸摸鼻子, 藏蓝眼眸流转,很快又想到新的说辞。 “其实侧夫人宫里的动静, 我与樊尔也早有察觉, 前日回宫发现你不见,我们便去兰池宫调查, 那位诓骗你的寺人兴是太过心虚,我们轻易看出破绽,把他堵到无人之处,一番逼问才得知你被丢入了废弃冰湖里。” 第112章 那位寺人已被处以极刑,她这番话根本无法证实。 嬴政将信将疑凝望她片刻,最后选择相信。 “谢谢你们又救了我。” 琉璃没有客气,欣然接受他的感谢。 一场风寒持续一月有余,在春风吹向九州大地之时,嬴政才彻底痊愈。医师曾断言他会因此留下病根,最后一次诊脉,老头惊讶到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医师八岁跟着师父学医,行医一辈子,也下过无数结论,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一次却错的离谱。嬴政非但没留下病根,脉搏却比之以往更加强健,似乎从未经历过那场风寒一般。 “还请王后,政公子恕罪。” “无碍。” 简兮眉眼间尽是萎靡之态,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连日来的颓然,让她没有任何心思去怪责医师的误诊。当时一股怒气憋在心口,她不管不顾冲去兰池宫,可当范杞真的死在她面前,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她只是商女出身,在人命面前,还是太怯懦。 “诺。” 老医师松了一口气,提上药箱,颔首低眉匆匆退出去。 一旁端坐的琉璃目送医师佝偻背影走远,心虚眨巴几下眼睛。 嬴政感染风寒后,每夜都咳的止不住,纵使睡梦中也在抑制不住的咳嗽。 鲛人听觉异于常人,住在隔壁的琉璃被吵得难以入睡,为了睡得安稳,也为了能让嬴政好受些,她每到深夜都会趁他睡着输送一些灵力给他。 医师之所以会认为自己诊断错误,完全是她输入灵力所致。 鲛人天性多愁善感,老人家的诚惶诚恐,让琉璃莫名有些自责,但她又不能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嬴政循着她的视线看向那走远的医师,狐疑问:“你看他作甚?” 琉璃回过神,故作轻松一笑,借口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像我家的一位老翁。”那老医师虽然不如大长老皮相好,但儒雅神态却颇为神似。 简兮这时拢衣起身,扫视一眼案上简策。 “既然痊愈,便好好跟着琉璃继续读书,为母这两日身体疲乏,先回了。” “母亲慢走。” 嬴政起身,双手置于身前,恭敬执礼。 经历生母的死,成蟜不再去棫阳宫找嬴政,已隐约明白何为善恶的他很矛盾。他清楚生母是因陷害长兄不成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可那终归是他的生母,他无法做到如从前那般心无芥蒂。 夏祖母待他很好,也时常宽慰他,试图让他释怀,接受王后母亲,可生母命丧王后之手,他做不到释然,至少暂时做不到。 身边不再有成蟜吵闹,嬴政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与那个弟弟之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两个儿子之间生出嫌隙,作为父亲的赢子楚内心很愧疚,既觉得亏欠长子,又认为失去生母的幼子可怜。 他不敢去面对两个儿子,左右为难之下忧思成疾,加上对国事的操劳,在立春那日大病一场,自此落下病根。 章台宫,秦王寝殿内。 嬴政跪坐在君王床榻前,主动拉住那只粗糙大掌。得知父亲生病,他痊愈之后,第一时间前来探望。 “父亲,我从未怪过您,您不必日日忧虑。” 长子的宽慰,让赢子楚霎时红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开口却先是几声咳嗽。 “你不怪为父当时只是下令幽禁侧夫人?” “不怪,我相信父亲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有自己的考量。” 顿了顿,嬴政尽量笑的天真:“况且,我和父亲一样,未曾想过真的要侧夫人偿命。母亲她… … 在邯郸那些年,母亲她怕了,她那么做也只是因为心疼我,还望父亲不要责怪母亲。” 孩子哪有成年人心思深沉,这明显为母而来的目的,赢子楚怎会听不出来,他苦笑着揉揉长子脑袋。 “我欠你们母子良多,又怎有脸面责怪你母亲。” 得到这句话,嬴政暗自松了口气。自从母亲毒死侧夫人,他便发觉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可他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只是隐约觉得与从前不一样。 魂魄武庚此刻看着父子二人,有些怀念自己的父亲。 自从上次疏忽没有跟着嬴政,导致他出事后,他自责很久。虽然琉璃没有责怪他,但他内心还是很愧疚,再也不敢有任何懈怠。 关于侧夫人谋害嫡长子之事,随着时间的消逝逐渐不再被提及。那位异国剑客在咸阳城躲藏三个月后,最终被逮捕,施以重刑。 那件事情,范杞有错在先,她母家虽不甘,可也无法为她在秦王面前讨说法。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很快迎来初夏,那件事情彻底归于平静。 近来嬴政开始计划去湖里捞剑,可每次都被紧跟他的寺人阻止,更是禀报到了王后那里。 面对母亲的呵斥,他倔强梗着脖子不说话。 秦王赢子楚得知后,觉得那是弥补长子的一个机会,当即下令让一队将士去湖里打捞那把剑。经过几次打捞,陈年旧物都捞上来了,可却始终找不到嬴政丢的那把剑。 第113章 琉璃得知后安慰他,“找不到便算了,我让樊尔寻个铸剑师父再为你打造一把新剑。” “可终究不是那一把。” 嬴政很失落,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送他弓的外祖父不在了,而他也弄丢了琉璃送他的生辰礼。 在琉璃看来浪费人力去污水里找一把旧剑,还不如重新铸造一把新的。本以为久寻不到,嬴政会作罢,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执着。 一日晚间,武庚身形飘忽,顾不得礼数,穿门而入,闯进琉璃寝殿。 “恩人,不好了,那孩子竟亲自下湖捞剑。” 正在奏案前对着人族文章昏昏欲睡的琉璃听到这话,困意顿时消失无踪,嘟囔了一句‘真是不让人省心’,起身从牖扇处翻身出去,同时还不忘提醒:“通知樊尔。” 深夜,宫里只有巡夜将士还在走动,琉璃小心避开他们,掠上宫墙,几个瞬移间,很快到达偏僻的人工湖附近。 月色缭绕,湖畔空无一人,她悄无声息落到地面,快步走过去,左右环顾,始终不见嬴政身影。 初夏深夜寂然无声,微风掠过,留下些许凉意。 就在琉璃转身之际,平静湖面突起波澜,嬴政自湖水里钻出来,漂浮在湖面,大口呼吸。 “嬴政,你不要命了!” 听到熟悉之声,嬴政回身惊讶问:“你为何会知我在此?” 琉璃没有回答他,严厉呵斥:“上来。” 水声传来,湖中人影向后退一丈,“无需担忧,我水性很好。” “不过区区一把剑,就那么重要?” “是!”嬴政固执:“那不止是一把剑,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我不能丢。” 那双清澈含笑眸子,让琉璃一时哑然,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珍重自己所赠之物。 僵持半晌,她服软妥协:“你上岸,我下去帮你寻找。” “我弄丢的,理应亲自寻回来。” 话音未落,嬴政复又钻入湖底。 “嬴政… … ” 琉璃头一次气急败坏,一掌拍在石雕围栏上,围栏发生一声轻微声响,裂开一条缝隙。 樊尔远远看到她微倾身子,以为她要跳下去,立时面容严峻,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臂。 紧跟而至的武庚,急声询问:“恩人,那孩子呢?” “在湖底捞剑呢!” 琉璃直起身子,推开樊尔的手,望向恢复平静的湖面,那原本被打散的弯月,荡漾着再次凝聚成型。 樊尔凝视湖面月色,片刻才问:“少主,可需我下去帮他?” “不用。” 他说他要亲自寻回来,不知为何,琉璃莫名相信他。 不知过去多久,嬴政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在月色下举起手中长剑,笑容粲然。 “我就说那些将士没有认真找,你们还不信。” 看到他安然无恙,琉璃松了口气,催促:“信你,快上来。” 安世剑失而复得,嬴政将剑放置在兵器架上,再也不敢随身佩戴。 没了母亲庇护,公子成蟜再无可能争夺太子之位,后宫也因此没了纷争。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间,嬴政已褪去稚气,成长为挺拔如松的小少年。 而秦王赢子楚却已病入膏肓,自从两年多前落下病根,他的身体便日渐颓势。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也下定决心册立嫡长子嬴政为大秦太子。 三年时间,吕不韦已坐稳大秦丞相之位,赢子楚为了秦国,也为了儿子能坐稳秦王之位,在临终前立下遗诏,命嬴政尊吕不韦为相邦,称其仲父,王后监国,与吕不韦共同辅佐年幼儿子治理大秦。 对此,嬴政很不满,他平时甚少与吕不韦接触,又哪里愿称他为仲父,然而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遵照父亲遗诏,屈尊那所谓的相邦之下。 即位秦王当日,嬴政头戴王冠,端坐在议政殿王位上,却始终插不上一句话,从始至终都是吕不韦说了算,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曾幻想过未来自己成为秦王的场面有多威严,但他万没想到会是而今这般,十三岁即位,人人都以他年幼为由,不让他接触权利,身下王位就仅仅只是王位而已,而他这个新任秦王只是被当做摆设,没有任何实权的摆设。 第057章 王的权利 没有大权在握的心安, 嬴政并不开心。当初他曾那般坚定日后势必要住进章台宫,可当他终于如愿,却只有怅然若失。 吕不韦独揽大权, 不让他触碰丝毫有关国政之事, 这样的秦王之位得来何用! 每日议政殿上, 他只能如一个物件般被摆放在王位上,静默聆听众臣们分析时下局势, 而他连发表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要的王位不该只是虚设。 若是长此以往被困在这咸阳王宫做一个无任何实权的君王,那儿时梦想何时才能实现!他要何时才有机会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嬴政不明白为何未及弱冠便不能亲政, 父亲把王位给他,却将权利给了吕不韦与母亲。他自五岁跟着琉璃研读诸子著作, 学了整整八年,他认为自己是懂帝王之术的, 也有能力处理国政,可在那些所谓的大人心中,他就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第114章 他们称他为王, 却不给他任何王的权利。 奏案前端坐的少年君王脸色阴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把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悉数扔在大殿中央,脸上怒意与屈辱交织, 如画容颜显露扭曲。 琉璃迈入大殿之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 以及王位上抱头苦恼的少年。她弯身一一捡起地上奏章, 卷起重新摆放在案几上。 嗅到熟悉的清雅淡香,嬴政抬头凝视对面将将坐下来的少女, 脸上阴郁还未消散,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中满溢痛苦。 琉璃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块蔗糖放在少年君王面前,浅笑宽慰:“吃块糖,兴许心情会好些。” 少年君王垂眸看着那块糖许久,终是苦涩嗤笑:“琉璃… … 如今的我,似乎很难再被一块糖轻易治愈。” 人性就是如此,当你站上高位,却没有得到同等的权利,心里的落差就会无限放大。少年嬴政亦不例外,身下形同虚设的王位让他觉得一切如同一场春秋大梦,他仿佛还是邯郸那个被处处欺辱的五岁男童。 瞧着少年脸上忧郁,琉璃没计较他对自己直呼其名。 谁也不曾料想到才三十五岁的嬴子楚仅仅在位三年,竟就匆然薨逝。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这个年龄正值壮年,应是很好的年纪,可却因妻儿忧思成疾,最终早早离世。 正是少年心性的嬴政被众人扶上王位,却又以年幼为由不允许他接触朝政,以他倔强的脾性,又哪里肯甘心。 盛夏深夜,虫鸣阵阵。 夜风穿过大开的牗扇,轻抚两人面颊。 琉璃拿起那块糖,倾身过去递到嬴政面前,命令:“张嘴。” 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缩,静默望着那莹白的指尖,半晌才不情不愿张开嘴。下一刻舌尖晕开香甜,甜腻滑过喉间,温暖他被气到痉挛的胃部。 痉挛缓解,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那么一点点。 见他眉头舒展稍许,琉璃坐直身子。 “你性格一向沉稳早熟,说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大发脾气?” “因为吕不韦!” 想到那个儒雅虚伪的中年男人,嬴政眉头再次拧在一起,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糖块。 沉吟片晌,他抓起一卷简策展开推到对面少女面前,骨节分明的长指用力点在左下角的一排小字之上。 “那吕不韦欺人太甚,大殿上屡屡阻止我表达政见也就罢了,他今日竟遣人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了过来,如此挑衅,哪里有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一口气说完,他一拳砸在案几上,略显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初为君王的少年还未习惯自称‘寡人’。 关于人族君王继承制,琉璃不甚了解,鲛族生命漫长,每代继承者几乎都是到了青年期才会即位鲛皇之位,故而不存在被架空权利,当做摆设的可能。十三岁的嬴政,在那群满脸沧桑的老臣面前还是过于稚嫩了。 三年来,吕不韦凭借先王的信任大展才华,在秦国已颇有威望,听闻他更是广纳贤才,门客众多。先王临终前将嬴政托付给他,而今他独揽大权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转眼间,来到陆地八年,琉璃是头一回知道人族君王要在弱冠之后才能亲政。秦国二十二岁行冠礼,嬴政心心念念想要平定的天下,看来还要等上几年才能着手实施了。 对面少年君王脸色依旧凝重,琉璃轻声叹息,把一包蔗糖都给了他。 “你已是秦王,掌握实权只是早晚而已。你现在要做的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静待亲政那日。吕不韦不可能永远握着权利不还给你,等及冠,不用你开口,那些忠于大秦的朝臣也会逼他放权的。” 少年君王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他抬起漆黑眼眸看着对面少女,但语气还是不甘:“我曾承诺要报答你们,可我现在连本该属于我的权利都拿不回来,要何时才能平定天下,做到昔日之承诺。”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琉璃身姿笔直端坐,目光肃然直视那蹙眉少年,“眼下最重要的,是静下心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君王。” “越王鸠浅的故事你也读过,人身处逆境时才更应该隐忍坚强,你比之他,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至少你这个秦国君主拥有诸多能臣,也不用低声下气去侍奉别国君主,而当下的秦国也远比当初的越国强大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着逐一强大自己,冠礼之后拿回属于君王的权利。” “强大的君王,才有能力让国家强盛,你可明白?” 少年君王眼中的颓然已然被斗志而取代,他用力点头,唇角浮动,露出自即位以来第一个笑容,他从布袋中拿出一块糖递过去。 琉璃没有客气,拿过他掌心糖块塞进嘴巴里,而后翻转面前简策推回去。 “兴许吕不韦没有恶意,他之所以命人送批阅过的奏章过来,应是想让你跟着他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这番说辞令嬴政彻底静下心来,他把青铜灯盏拉进,仔细去研究那份奏章。不得不说,吕不韦虽然很讨厌,但能力还是有的。其实,认真回想每日议政殿上细节,他在政治上的诸多见解都是超越众人的,的确是个人才。 第115章 倚靠在大殿中柱上的魂魄武庚,这时轻挑眉梢:“还是你有办法,先前劝说的老宫正均都被他轰了出去,你几段说辞便把他安抚了。” 闻此话,琉璃侧目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用灵力回答他:“幼时,我君父时常拿各种大道理哄我,长而久之,我亦学会不少。” 武庚瞅着认真默读奏章的少年君王,淡笑不语。在他看来,嬴政并不是谁都能哄好的。 琉璃对那些人族奏章没有兴趣,既然嬴政已静下心来,她也不想久待。嘱咐几句后,她起身:“为师乏了,你也别熬太晚,早些去歇息。” 听到‘为师’二字,嬴政手指一顿,而后淡笑点头,欲起身送她出去。 “不用!” 琉璃将他按坐回去,转身离开。 走出章台宫正殿,她立于台基上,仰头眺望夜空繁星,遥远的北方正有一颗被孤立的星辰闪烁不定。 “那是那孩子的命星。”武庚不知何时端立在她身侧。 “你还懂星象天命?”琉璃好奇。 “略懂一些,大商王室最信奉星象天命,他们认为国运与天象星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天若有异象,便会影响国运。” 魂魄苍白唇角勾起,露出嘲讽之意:“后来王朝覆灭,我才明白,影响国运的是君王对国家的治理,而他们却将自己的错归咎于天。每个人都有命星没错,可人若愚蠢,命星也救不了。” “你这话真矛盾,既觉星象无法影响命运,又信命星。” 琉璃说着走下石阶,朝着南方寝殿而去。 武庚目送少女窈窕身影消失,复又抬头看向那颗闪烁不定的星辰。 琉璃不喜让唯唯诺诺的人族宫人侍候,是以她所居寝殿并无任何宫人。 几年来,嬴政早已习惯主仆俩伴在左右,故而坚持让琉璃与樊尔一起搬进章台宫。 起初,众臣并不同意,依照礼制,能与君王住在章台宫的只能是未来王后。两个教习剑术的异国剑客住进去着实不像话,可奈何他们的少年君王过于执拗,再加上太后简兮的支持,众臣最后只能无奈作罢。 从邯郸到咸阳,琉璃与樊尔对他们母子俩有多大的恩情,简兮心里最清楚,仅是两次救命之恩,就难以还清了。此番儿子坚持让他们一同搬进章台宫,她心中虽有顾虑,但仍然坚定站到儿子那一边。 但主仆俩对此并无任何想法,于他们而言,住在哪座宫殿都一样。 偌大寝殿漆黑寂静,鲛人少女挥袖,两道术法闪过,南北两侧牖扇悉数撑开。 殿外闪过一抹月白身影,琉璃厉声喝问:“谁?” “是我。” 樊尔低沉嗓音响起,而后出现在牖楣前。 看到自己的亲侍面色难看,琉璃几步过去,俯身仔细直视那双漂亮的柳叶眼。 “樊尔,你不开心?” 面对这样的询问,樊尔脑中闪过那些不堪画面,手掌握紧的同时,他浅笑摇头。 “嬴政而今已为秦王,我们是否要离开秦国?” “为何离开秦国?” 琉璃直起身子,俯视外面的樊尔。 “他既是我们此番历练的最终考题,在他还未真正掌权前,我们理应继续待在他身边。” “可我不想继续待在秦国!” 下意识脱口而出,樊尔立时抿紧双唇,不再言语,转身匆匆离开。 琉璃伸头望着那俊逸背影走远,她的亲侍脊背似乎更加宽阔了。 对樊尔来说,每日待在深宫里的确很烦闷,嬴政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箭术已被调整为每十日一次。作为君王的箭术师父,宫里又不好安排别的事情给他做。 这一刻,琉璃空前绝后想念星知,有她缠着樊尔,至少不会那么无聊。 夏末清爽之风席卷大地,几场大雨彻底熄灭炎热。 巍峨耸立、戒备森严的上将军府。 一名身着窄袖布衣,丰神俊逸,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府门外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一名将士,手里拖着一匹狼,大步走近府内。 “蒙毅,蒙毅,快看我把那头恶狼猎回来了。” 少年还未成熟的沙哑嗓音响彻在上将军府上空。 后院一位模样周正的小少年,闻声收住剑式,快步穿过长廊一双炯而有神的眼睛锁定在那只还在滴血的狼头上。 “哥,你真把那匹狼杀了!” 少年蒙恬将那匹狼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眉梢飞扬。 “我说过的,要把这匹狼王猎回来给你做冬衣,自然要算数。” “好小子,颇有几分你祖父的胆识。”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父亲。” 蒙恬忙双手置于身前,颔首恭敬辑礼。 蒙武踢了踢狼王坚硬的脑袋,上前大力拍拍长子肩膀。 “你祖父让你去议事厅。” “是。” 少年再次辑礼,解下腰间匕首扔给弟弟,快步朝着议事厅而去。 庄严肃穆的议事厅内,已银丝显现的蒙骜端坐在主位,正气面容颇具威严。 少年恭敬执礼,“祖父,您找我?” 上将军蒙骜淡淡‘嗯’了一声,抬手示意长孙在左侧下首坐下。 第116章 少年提衣跪坐下去,扬首直视主位上的威严将军,静待老人家指示。 “孙儿,你想不想见见新秦王?” 面对这询问,少年有些茫然,不明白祖父这是何意。 蒙骜也不兜圈子,直接说出真实用意:“君王尚还年幼,依礼制不能亲政。可咱们那位新君王没有实权,甚是不开心,你与他年龄相仿,祖父想让你入宫陪着他。你武艺比你弟弟强上不少,伴在君王左右,也能护佑他安全。” 蒙恬倒是没有异议,可… … “孙儿听闻,新秦王身边一直有两位剑客老师,是他从邯郸带回来的,他应是不需要孙儿陪伴左右… … ” 蒙骜扬手制止长孙。 “那两位先生终归和君王不是同龄,祖父与相邦已商议过,他也觉得内敛沉闷的新君王身边需要有一位同龄人做伴,明日你便进宫。” “是。” 虽然不明白祖父与相邦的真正用意,但蒙恬还是郑重颔首应下,起身退出议政厅。 前院,蒙毅蹲在狼王尸体旁边啃果子,心里盘算什么样式的冬衣更好看。余光瞥见兄长身影自长廊拐角处走来,他忙举起手里的果子。 “快来,我给你留了两个。” 看到最爱的果子,蒙恬暂时放下心中疑虑,快步跑过去,接过那两颗红彤彤的果子,大口咬下一块。 兄弟俩,十分有默契同时蹲下,瞅着那眼睛始终未闭上的狼王。 “哥,祖父找你何事?” “祖父让我入宫陪新君王。” 说着,蒙恬咽下嘴里果肉。 “甚?” 蒙毅惊的站起身,反应过来自己过于一惊一乍了,他复又蹲下。 “不是,为何呀?君王政务繁忙,应是不无聊,祖父为何还让你去陪他?” “未及弱冠,新秦王还无法亲政,祖父说他很不开心,让我入宫陪他。” 蒙恬又咬了一口果肉,慢悠悠咀嚼着。换作是他,每天坐在王位上,看着众臣讨论国政,却无法表述自己的观点,应该也会很不开心吧。 蒙毅把果核扔到墙根下,眼含羡慕瞅着身旁兄长。 “哥,我也想和你一起入宫。” 第058章 初见比试 闻此话, 少年啃果子的动作顿住,无情打击:“你武艺差,性子跳脱, 不适合入宫。” “蒙恬!” 蒙毅豁然起身, 情急之下对兄长直呼其名。 蒙恬‘噗嗤’笑出声来, 一口洁白牙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把另一颗果子塞给弟弟。 “行了, 我跟祖父说,让他准许你与我一起入宫。” “谢谢哥。” 性子直率,没有任何心机的小少年顿时弯起眉眼, 开心啃了一口果子。 二十四根盘龙中柱一如既往支撑着巍峨肃穆的议政殿。 少年君王身着玄色冕服端坐在王位之上,右后侧是太后简兮。 听着儒雅中年男人在大殿上侃侃而谈, 少年君王依旧做不到坦然,那双狭长眼眸毫无波动望着远处厚重的殿门, 一双手用力蜷缩,直至骨节泛白。 吕不韦终于结束自己的政见,话锋一转:“早在前年, 赵国春平侯赵屹就已被册立为太子。大王, 臣以为可以借此次赵王求和的机会,提出让春平侯入秦为质。” 那面上淡笑刺痛嬴政双眼, 他凝视下方的吕不韦,久久不愿开口。在邯郸为质的那些年, 是他此生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对于让赵屹入秦为质之事, 他并不想表态, 那与他儿时所愿背道而驰。 幼时,他心心念念有朝一日平定乱世, 让这天下不再有质子。然而此刻,他的臣子却在教他如何使用手段让别人成为质子。 吕不韦何其聪慧,透过那双眉眼轻易看透少年君王的心思。他莞尔一笑,双手交叠在身前。 “臣之意,一切皆为大秦。赵屹在赵国威望颇高,他若入秦为质,定能挫一挫赵国锐气。” “相邦心中既有决断,寡人若有异议,相邦会听?” 嬴政眼神冰冷,面上是隐忍的倔强。 没料想到小君王在大殿上公然让自己没面子,吕不韦讪笑两声,转身面对下面众臣,直接下达命令,让使臣择日出发赵国。 少年君王攥紧身上冕服,没有吭声。 同样为摆设的简兮心疼看着儿子侧脸,亦是别无他法,她虽能名正言顺坐在后面,但实则同样毫无权利。一个赵国来的商户之女,没有母家庇护,更没有政治头脑,朝中各方势力又怎会真的让她接触那些核心权利。先王虽留有遗诏让她监国,但以华阳王太后为首的楚系势力又哪里会容忍她这个赵女有所作为。 简兮深知那些,为了保命,也为了保全儿子,她只能装傻,对那些暗中争斗与掣肘视而不见。 两个时辰后,众臣均都离去,大殿上只剩了母子二人与蒙骜。 嬴政狐疑:“上将军可是还有事?” 蒙骜上前两步,先是执礼,而后才开口:“臣有两个孙儿,长孙比大王大两岁,次孙与大王同龄,你们年龄相仿,臣与相邦曾商议过,想让他们兄弟入宫做大王身边的亲侍。” 对于这个提议,嬴政第一反应是吕不韦想借此在自己身边安排人。 第117章 他刚想婉拒,却听身后母亲道:“如此甚好,政儿平日性子沉闷,能有两个同龄孩子陪着他甚好。” “母后?” 嬴政侧身,面色阴沉,十分不悦。 简兮没有理会他,淡笑提醒身旁宫正。 宫正会意,朗声道:“宣,蒙氏兄弟。” 空旷大殿声声回荡,蒙恬、蒙毅两兄弟很快出现在殿门口,兄弟二人尚还单薄的身体笔直挺拔,均是一身黑衣。 两人眺望着远处王位上端坐的少年君王,同时屏住呼吸。 蒙毅压低声音对身旁兄长道:“新君王面色阴郁冷厉,看起来不好相处,哥,我后悔了。” “闭嘴!” 不动声色呵斥弟弟一声,蒙恬率先迈入大殿,直直走到祖父身边,对着上方君王,恭敬执礼。 “蒙恬,拜见大王。” 后面的蒙毅硬着头皮快步走到兄长身边,忙抬起双臂执礼。 “蒙毅,也拜见大王。” 见兄弟二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心机之人,嬴政面色这才缓和不少。 “平身。” “谢大王。”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十分有默契。 午后半遮半掩的微弱光线,洒在三位身姿颀长的少年身上,后面几个将士驾着銮舆,远远跟着。 少年君王右手端在身前,面无表情走在前面,三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魂魄武庚略过宫墙殿脊,很快消失无踪,既然嬴政身边暂时有两个亲侍保护,他也不担心青天白日,那孩子在王宫里能有什么危险。 窝在牖楣下,正抱着一卷神话故事看的起劲的琉璃,余光瞥见幽幽飘过的魂魄,不由转头。 “为何没跟着嬴政?” 武庚把议政殿上的经过,简略叙述一遍,末了提醒:“人家好歹已是一国君王,你直呼其名不好吧!” “我是他师父,我都没苛责他对我直呼其名,他敢跟我计较?” 琉璃懒散垂下眼皮,继续看膝头神话故事书。她是鲛族唯一继承者,对人族区区一个国家的君王直呼其名又如何,况且那还是她从小教到大的弟子,只要嬴政不计较,他人更没有妄言的资格。 魂魄讪讪摸摸鼻子,依靠在牖扇外,斜眼瞧着那卷鲛绡纱上的文字。 好奇问:“你为何如此喜欢凄美的神话故事?想要入列神族?” 脑中闪过思鸢对鲛族的评价,琉璃面上浮现不悦,挥袖收起膝头卷轴。 “你若实在无聊,不如就去轮回吧,时下诸侯纷争,说不准投胎到某个王室,还能有一番作为。” 武庚仰头眺望天边灰色云朵,想到当初跟随君父慌乱逃命的日子,他坚定摇头。 琉璃瞥了一眼他瘦削的下颌,想起另外一件事。 “樊尔近来似乎有心事,总是借口躲到宫外去,你能否帮我跟着他,观察他几日。嬴政身边暂时有人保护,你也无需时刻跟着他。” “是。” 武庚也隐约有所察觉,樊尔平时虽然时常面无表情,不喜与人说笑,但眼睛还是明亮的,可这几日他却总是眼神黯然,莫名其妙沉思。 殿外候着的一众宫人,瞧见少年君王自远处走来,忙推开殿门。 嬴政略过众人,迈入殿内,径直向着内殿走去。 两名寺人快步跟进去,帮着君王脱换常服。 兄弟二人止步在外殿,一向性子沉稳的蒙恬恭敬伫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强迫自己不要对秦王寝殿生出好奇心思。 然而,他的弟弟蒙毅却没有他那样的定力,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悄悄打量这座殿宇了。 君王所居的是章台宫最大的殿宇,十六根中柱撑起上方殿脊。殿中分为内殿、外殿。 外殿正对着殿门的阶梯之上是威严的王位,下首分别设立十张案几。靠近内殿的东侧牖扇下有两个兵器架,一处摆放着一把纯金的弓,一处摆放着一把镶嵌玉珏的剑,两件兵器在光线下泛着寒光,一看就是上等好兵器。 蒙毅性子平时十分欢脱好动,又极是爱研究兵器,此刻看到那把锋利的青铜长剑,顿时被吸引了全部视线。 换好常服出来,嬴政一眼便看到那位与自己同龄的弟弟正目不转睛盯着安世剑。今日大殿积蓄的气闷,致使他大步走向兵器架,毫不犹豫抓起那把剑。 他眼神犀利看着蒙毅,眉梢挑起:“切磋一番如何?” “好啊!” 蒙毅下意识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他默默咽了咽口水,悄悄拉住身旁兄长的袖子,小声问:“我刚入宫,就与新君王切磋,是不是不妥当?” “既明白不妥,你还直勾勾盯着他的剑!” 呵斥弟弟之后,蒙恬颔首恭敬执礼。 “幼弟武艺不精,恐会冒犯大王,还望大王三思。” 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让嬴政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本以为可以借着切磋纾解心中郁闷,可谁知这名唤蒙恬的少年,小小年纪就与议政殿上那些老臣一样恪守尊卑有序,煞是古板无趣。 握剑的手逐渐收紧,他不甘心大步上前,冷眼直视面前少年。 “既然他武艺不精,那便由你与寡人比试。” 第118章 “我只是小小亲侍,不敢与大王动手。” 蒙恬脑袋垂的更低,祖父与父亲若是知道他初入宫就与君王比试剑术,定会一顿责罚。 少年君王不耐闭上眼睛,深呼吸之后,倏而睁开眼眸,与此同时,剑刃出鞘,已然架在对面人肩头。 “扭捏至此,哪里像是将门之后,寡人命令你遵从命令。” “一切都是我的错,望大王不要为难我兄长,我与大王比试。” 蒙毅俯身执礼,声音高亢。 “不,你武艺不精,寡人不想与你比试。”嬴政毫无波澜的眼睛直视着剑下少年。 冰凉剑刃紧挨脖颈,泛着森然寒光,蒙恬咽下口水,硬着头皮应下。 “诺,蒙恬遵命。” 嬴政这才挪开剑,大步向殿外而去。 殿前空旷台基前,嬴政紧握长剑,面无表情淡漠看着对面少年,一字一顿命令:“拔剑。” 刚飘回君王寝殿的武庚看到这一幕,掉头又飘走了。 瞧见折返的魂魄神色匆匆,琉璃不由端正坐姿。 “发生了何事?可是樊尔… … ” “那孩子和兄弟二人拔剑相向,打起来了。” 端坐的鲛人少女猛然起身,凝眉从牖楣上翻出去。想到两个月来,议政殿上种种,她不用问,也知道嬴政是因何控制不住自己,人压抑太久,迟早会爆发的。 一鲛一魂魄,大步向着章台宫正殿而去。 蒙恬不太了解这个新任君王的剑术,故而没敢使全力,只是一直做隔挡动作躲避,毕竟万一伤了君王,那可是弑君的大罪。 嬴政自然能感觉到他在一再退让,然而那样的躲闪更加让他心头不悦。议政殿上,众臣把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就罢了,可这个仅仅只比他大两岁的少年,有何资格假意应付。 “还手!寡人难道不配成为你的对手?” 言语间,他手腕翻转,剑刃冷光闪过,招式更加快准狠。 见少年君王是认真的,蒙恬这才明白过来他只是想发泄心中郁结,祖父那些话还犹在耳畔,他终于开始严肃应对这场比试。 偌大台基上,两位身姿修长的少年各自手持青铜剑,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准避开对方要害,剑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琉璃看到那一幕,不由放缓脚步。看来那位少年亲侍也是懂分寸的,明白嬴政为何如此,每个招式,他都迎面接下,却又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分寸拿捏的十分准确。 “上将军这位长孙不错,看面相,日后定是位不错的将才。” “恩人会看面相?” “直觉。” 见嬴政看过来,琉璃大步走过去。 蒙毅余光瞥见一抹蓝衣,不由瞪圆眼睛,转头看看与兄长比试的君王,复又看看那容貌绝色的少女。心中困惑顿生,他没听说这位新君王有王后啊!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噗通一声,少年君王略显沙哑的嗓音传来:“蒙恬,你输了。” 蒙毅忙上前搀扶起兄长,顺便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那位该不是王后吧?” 这句话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不待蒙恬开口,她便朗声回答:“我不是王后,我是你们秦王的师父。” “甚?” 兄弟二人同时惊呼出声。 蒙毅可是片晌,才憋出一句:“祖父说您已教导君王八年,我以为是位年长先生,可是您看起来还没我兄长大… … ” 那个‘您’字把琉璃逗笑,她下意识摸摸光滑面颊,面容粲然: “因为我驻颜有术呀。” “可驻颜有术应是皮肤紧致,不是相貌稚气… … ”蒙毅话还没说完,手臂被身旁兄长狠拉了一下,他立时乖乖抿住嘴巴,不再言语。 蒙恬歉意笑笑,对少女恭敬辑礼:“抱歉,我弟弟心直口快,不会说话。” “无碍。”琉璃摆摆手。 听到蒙毅的不解,嬴政心里也疑惑丛生。初见时,琉璃与樊尔便是年少模样,八年过去了,自己一直在长大,可他们却仍旧如初见那般,没有丝毫变化。想到母亲眼角横生的细纹,他才惊觉岁月没有在他们二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察觉到少年君王沉默的注视,琉璃转身几步走过去,勾住他的肩头走到一边,避开众人。 “人家兄弟刚入宫,你就拔剑相向不好。你心里不畅快,大可以告诉为师,为师跟你比试,还可以顺便检查你剑术有没有进步。” 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白皙纤细的手指,别扭道:“你以前从不会为师为师的自称,现在为何总是强调那两个字?” 那别扭语气,终于有了点少年模样。琉璃失笑戳戳他饱满额头,松开那单薄肩头。 “你以前也不会总叫我琉璃,至少那时还会礼貌喊我姐姐,怎么?现在成为秦王,觉得自己身份高贵,我们皆是下等人了?” “不是… … ” 少年君王浓密长睫低垂,语气生硬:“不是的,母亲说我已贵为君王,不可再不顾礼数喊你们姐姐阿兄,应称你们为师父,亦或老师。然而每次那两个字明明到了嘴边,我却始终喊不出口… … ” 想到自己没有丝毫变化的容貌,琉璃理解他为何喊不出口。 第119章 “罢了,随你。” “不过,下次想跟人比试,你就找樊尔,或者我。蒙氏兄弟刚入宫,你便逼着人家比试剑术,这事若是传到上将军耳中不好。” “我明白了。” 少年君王艰难点头,唇角抿成一条线,握剑右手骨节收紧。 第059章 未来王后 余光无意间瞥见少年君王微凸泛白的指骨, 琉璃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剑柄顶端。 “松手。” 嬴政愕然抬眸,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一根根掰开少年手指, 琉璃拿走那把剑。 “一个合格的君王, 在外人面前应该喜怒不形于色, 你这般只会更让人觉得你幼稚孩子气。” 听到这话,少年君王还欲蜷缩的手指停滞, 而后慢慢展开,恢复松弛状态。 琉璃很满意,拍拍他的肩头, 转身示意随侍的宫正将剑放回殿内兵器架上。 一片落叶盘旋落到两人脚边,嬴政看向赵国方向, 逐渐褪去稚气的嗓音沉重响起:“你可还记得春平侯赵屹?” 不待身旁少女回应,他继而道:“今日议政殿上, 吕不韦提议让他来秦国为质。你知道的,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可… … 我没有阻止吕不韦,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对, 赵屹入秦为质对秦国有利。” 悠长一声叹息之后,琉璃听见少年君王婉转低沉的懊恼, “幼时我最厌恶那些提出以王室子孙为质的君王,而今的我似乎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其实, 就算你阻止,吕不韦仍然会继续自己的计划。”琉璃没有安慰他, 而是提醒:“你现在要做的是加倍努力, 实现心中真正所愿,而不是发泄之后感慨伤感。” 少年君王侧目凝望身旁少女无可挑剔的面容, 眼神翻涌的情绪褪去,郑重点头。 杵在后方的兄弟俩,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师徒二人挺直的背影。 少女散于脊背的微卷发丝被风卷起,轻轻略过少年君王的脊背。 蒙毅附到兄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哥,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是君王之师,而是新秦王一直养在身边的未来王后。他们两个看起来明明年龄相近,怎么可能是师徒,我认为是那些不知情的误会了,才会认为他们是师徒。” 蒙恬斜睨他一眼,低声警告:“闭嘴,不可妄言君王。” 对上兄长严厉眼神,小少年顿时低眉顺眼:“我错了… … ” 兄弟二人的低语悉数落入琉璃耳中,她微微侧头睨了一眼蒙毅,心头闪过不悦。那个人族小子,小心思真是过于丰富,养在身边的未来王后?真是荒谬可笑的猜想。 远远瞧见少女犀利眼神,蒙毅呼吸一滞,下意识紧闭嘴巴,把新的猜想咽回肚子里。 转眼间,已至冬至。 少年君王渐渐习惯日常憋屈,面对每日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他不再心生怨怼、郁郁寡欢,而是愈发懂得隐忍克制。 琉璃很欣慰他的改变。 负责跟踪樊尔的魂魄武庚,被发现了几次,一直毫无进展。就在他认为自己多虑,打算放弃之时,终于发现蛛丝马迹。 一场风雪之后,寒冷天气迎来晴朗。 太后銮舆在一个午后来到章台宫。 与儿子闲聊半个时辰,简兮借口怀念先王,想在章台宫走走。 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余光瞧见身着华服的太后,本没过多在意,可第二眼却发现她是朝着樊尔所居偏殿而去的。 作为一只存在千年的魂魄,他立时警觉起来,足尖轻点,飘下殿脊,悄无声息尾随其后。 路过三座殿宇,穿过曲折游廊,前方美艳妇人,扬手示意身后宫人不必再跟随。 “本宫想一个人散散心。” “诺。”四名宫人止住步子。 武庚略过几人,狐疑跟上去。 空旷殿内,眉目如画的鲛人少年在毯子上盘膝而坐,精致柳叶眼微阖,置于膝头的双手萦绕着两团灵力,一旁燎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平日闲暇时,樊尔也未懈怠对术法的修炼。他将来注定是鲛族下一任将军,纵使鲛族万年太平,他也不可懒惰,任由自己成为一个难以服众的废物。 紧闭殿门被叩响,武庚发现太后真的是来找樊尔的,他脸色一变,快速掠上殿脊。 殿内樊尔缓缓睁开眼睛,收起周身灵力。门缝处有浓烈熏香飘来,将将扬起的唇角很快耷拉下去。他第一反应是琉璃,但在嗅到那人工香气时,失望霎时满意心头。 叩门声再次响起,他不悦起身,脚步沉重走过去,打开殿门,冷眼看着外面妆容精致的妇人。 简兮柔和轻笑:“不请我入内?” “太后有话,在这里说便是。” 殿门宽阔,樊尔故意只打开一侧,用身体挡住入口,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他虽不曾经历过那些,但对方真正意图,他不是不知。 面上笑容僵了僵,简兮幽幽叹息:“樊尔,你变了。” “我还是当初的我,变的是你,太后。” ‘太后’那两个字,樊尔咬的极其重。 殿脊上偷听的武庚满头雾水,完全没听懂两人话里的意思。 第120章 简兮妩媚浅笑,指腹轻轻划过那青筋微凸的手背,语气婉转缠绵:“你与琉璃既然不是一对有情人,为何我不可?” 樊尔身子一僵,迅速缩回手,冷漠告诫:“太后,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也请你尊重先王,尊重现任秦王。” 这大义凛然之言逗笑了浓妆艳抹的太后,只见她用袖子遮住红艳嘴唇,呵呵嗤笑出声,直笑到那双眼睛里满溢水汽。 指尖用力抹去眼角湿润,简兮仰头直视殿内身材挺拔的樊尔。 “先王都不曾尊重过我,为何你们人人都要求我尊重他?当初我日夜期待与他重逢,可他呢!回到秦国便另娶了她人,在邯郸忍受苦难为他养育孩子的我又算什么?我想过的,只要他肯休了那个范杞,我便原谅他,可他却始终不忍心伤害那个女人。你看,他不忍心伤害别人,却忍心伤害我。” “我试图原谅过他许多次,后来我都已经不在乎他有一位侧夫人了。可他呢?政儿亲口告诉他范杞的阴谋,他却只是下令幽禁那个女人,我们母子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望着简兮似疯似癫的模样,樊尔哑然良久,才艰难吐出一句:“无论如何,先王终归是把王位给了你的儿子。” “那又如何!” 简兮无力依靠在殿门上,眼神转为狠戾:“那是因为政儿是他的嫡长子,依照嫡长子继承制,他不得不册立政儿为太子。况且范杞有谋害嫡长子的罪名,他哪里敢把王位给次子。” “太后,你病了。” “我没病。” 简兮站直身子,一把抓住樊尔垂在身侧的手,笑容凄凉却妩媚。 “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守身如玉,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男人可以娶了又娶,为何女人不可再觅良人?” “你疯了!” 樊尔嫌弃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将殿门用力关上。严肃冷冽之声穿透殿门,传到外面妇人耳中。 “你是一国太后,怎可说出这种话!还望太后不要做出有失体统之事,让大秦王室蒙羞。我今日也明确态度,就算你想再觅良人,也不要试图找我,因为我觉得… … 很恶心。” 他故意把话说重,就是想让殿外人清醒一点。他真的觉得简兮病了,以前在邯郸那般艰苦,她都恪守妇人本分,性格也比现在开朗。似乎是从嬴政掉入冰湖那次,她性子便越发阴沉,甚少会在笑,直至今日的疯癫逾距。 这大半年来,简兮时常有意无意暗示,他每次都尽量躲避,甚至试图劝琉璃离开秦国。 本以为躲着,对方便会明白过来,不再纠缠,谁成想今日竟… … 想到方才的一切,洁癖的他眉心深蹙,用袖子使劲擦着手背,心里烦躁瞬间滋生。 殿外沉寂许久,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樊尔闭上眼睛,用力吐出一口气,冷声对殿脊上的魂魄道:“出来吧。” 偷听被发现,而且还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武庚尴尬落入殿内,讪笑两声,一时难以开口。 转身走到青铜鉴前,樊尔反复洗了几遍手,才低声嘱咐:“此事,不要告诉少主,我知道是她让你跟踪我的。” “为何?”武庚不解,若是恩人知道,定会帮他的。 樊尔擦净手,换掉沾了熏香气的外衫扔进燎炉里。 “少主尚年幼,不懂那些,不要扰她心烦。” 这平静语气,让武庚怀疑方才那个气急败坏擦手背的人不是他。 等不到应答,鲛人少年倏然转眸看向那飘忽不定的魂魄,面无表情问:“不答应?” 这阴冷语气,让武庚怀疑他是不是被太后的疯癫传染了。 “答应,我答应你。只是,她若再纠缠,你以后要如何应对?” “应该不会了,我话说的那么难听。” 之前,樊尔顾及她太后的脸面,始终隐忍着没有发作,这次挑明之后,他觉得对方应是不会再纠缠。 他猜的没错,简兮确实不会再纠缠。 大步离开樊尔所居殿宇,那身着华服的太后,眼神逐渐平静下来,那句‘太后你病了’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散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她只知道自己不会再去自取其辱,天下男儿多得是,她若想要,大有人愿意。 魂魄武庚回到原先殿脊上,继续聆听殿中读书声,琉璃偶尔指正之言传来。 想到樊尔的叮嘱,他不免唉声长叹。 听到上方传来的叹息,琉璃没有理会,那魂魄时常莫名其妙叹息,她都习惯了。 少年热血,一旦认定,便会很快接纳对方,嬴政与蒙恬、蒙毅两兄弟也不例外。 在反复确认兄弟二人不是吕不韦安插的眼线后,嬴政心里的防备彻底放下,他喜欢性格直率的他们,喜欢与他们偶尔切磋剑术,和没有心机的少年人相处,可以让他暂时身心放松。 这日,自议政殿出来,少年君王一如既往步行回去。想到殿上那些激烈的辩论,他猛然转身,问身后人:“蒙恬,你可有去过军营?” 蒙恬止步,回答:“自是去过。” “那,你能否带我去军营看看?” 第121章 “大王为何突然想去军营?” “因为,我儿时曾想过做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 少年君王深邃淡漠眼眸中浮现一抹柔和。 蒙恬有些为难,他作为上将军嫡孙,自然可以去城郊军营,可君王贵为一国之主,他一时无法抉择。 沉吟片刻,他才踌躇着开口:“此事,不如今晚我回去请示祖父再做决断,我怕贸然带大王出宫,恐有不妥。” 闻此话,少年君王缓和面色陡然转为阴沉,转身就走,线条坚毅的下颌骨紧绷着。 蒙恬快步跟上去,试图解释:“大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 ” “我明白你的为难。”嬴政打断他,脚步不停:“寡人身份特殊,你过于谨慎很正常。” 他不是气蒙恬,他只是气作为一国君王,无实权也就罢了,为何连出宫的自由也需要先请示一个臣子。越想心里越气闷,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几分。 “好,我答应你,带你去军营。” 听到这话,少年君王停下步子,眼神明亮看向身后人。 蒙恬握紧腰间长剑,表情讪讪:“只是要委屈大王与我们一样穿军服了。” “没问题。” 嬴政眉眼弯起,在偌大的章台宫奔跑起来,直直朝着琉璃所居殿宇而去。 正裹着狐裘烤火的琉璃隐约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警觉起身,将牖扇掀开一条缝,见是熟悉之人,她眉头一皱,走到殿门口。 “你这孩子,作为君王,要有君王的仪态。” “我不是孩子了。” 嬴政不悦嘟囔一句,几步跳上阼阶,拉住她的袖子,“你想不想去军营?蒙恬答应带我去军营看看,你与我们一起吧,还有樊尔… … 阿兄。” 琉璃本想拒绝,但见少年眼眸星光璨璨,只好话锋一转道:“你去问问樊尔可愿?” “好。” 嬴政脚下步子一转,穿过长廊,去寻樊尔。 五人身着秦军军服,一路策马向城郊军营而去。 来到秦国第六年,主仆俩早已学会骑马。 五匹马儿的鬃毛如同漫野芦苇随风摇摆,原本怕冷的琉璃,在这一路颠簸中,倒未觉得寒冷。 孤鹰自空中掠过,发出一声长鸣。 驻扎在雪山下的军营越来越近,蒙恬挥手大喊一声,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嗓音久久在旷野回荡。 守在入口的两个小将士认出他,兴奋挥手回应。 看到这一幕,嬴政艳羡看了蒙恬一眼。作为没有实权的君王,他更希望能如蒙氏兄弟这般恣意洒脱,不受束缚。 待抵达军营入口,五人前后勒紧缰绳,致使身下马儿停下。 蒙恬率先翻身下马,其次是嬴政、琉璃,樊尔在蒙毅之后下马。 “你们兄弟二人今日过来送新兵?”守在入口的其中一名将士说着看向嬴政他们。 蒙恬勾住那人脖颈,把他拖到一边,低声解释:“我的朋友,想来军营看看,你帮我保密,回头我寻把好剑送给你。” “这可不行,军营重地,怎可让外人随意进入。”将士对于好剑不为所动。 “他们不是普通人… … ” 蒙恬话说一半,欲言又止很为难,希望那将士能听出其中深意。 好在那将士不傻,很快从他眼神中看出端倪,他压低声音问:“城中贵族?” 蒙恬含糊点头,并且保证:“我祖父若是知晓,后果我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可… … ”那将士看向军营内,“你父亲今日在军中。” 他话音未落,蒙武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你们两个来军营做甚?” 第060章 军营比试 兄弟俩倒吸一口呼啸的北风, 默契转头。异口同声:“父亲… … ” 蒙武走近才发现那匹白马旁边故意侧着身子的是小君王,他本能抬手想要行礼,但下一瞬反应过来此时不合适, 只好硬生生忍了回去。 暗暗瞪了两个儿子一眼, 他脚下步子一转, 走到少年君王身边。 听到脚步声,嬴政转身面对他, 率先开口:“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还望蒙卿不要怪责他们。”未免那两位小将士听到,他声线压得很低。 “是。” 蒙武颔首, “此事,臣只当没看到, 大王随意。” 少年君王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颔首。 见父亲没有怪责, 蒙恬与蒙毅对望一眼,狂跳的心逐渐回归正常频率。 琉璃心疼看了嬴政一眼,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整个国家都是他的, 君王想要巡视自己的军营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可没有实权的他却在担心自己的举动是否不妥。 察觉到身侧视线, 少年君王转头,不明白身旁人为何眼露心疼。他唇角扬起, 莞尔而笑,那双原本清冷的丹凤眼微微弯起, 似是也会笑一般。 蒙武怕几人会有所拘束, 嘱咐几句便回了帐子。 没了父亲的威慑,兄弟二人自在许多。 进入军营后, 一群性子还不沉稳的年轻小将士,无暇关注琉璃的容貌以及嬴政的气质,全被身高过于凸出的樊尔吸引了目光。 十几个人纷纷仰着脑袋,开始七嘴八舌。 第122章 “你多大?可有及冠?” “你脸这般秀气,怎会长得如此之高?” “你平时都吃什么?” “是不是吃肉食较多,才会长得如此之高?” “对对对,我母亲说过,吃肉长得高。” “你平时吃哪些肉食?” “… … … ” “… … … ” 樊尔无奈扫视一圈周围好奇将士们,艰难扯动嘴角,一本正经回答:“天生的。”男鲛天生身材高大,这话确实不假。纵使他现在是普通人族外貌,身高也足有八尺七寸。 人群中顿时发出感慨与羡慕。 “你父母是不是也很高大?” “你有兴趣参军吗?” “对了,你年岁几何?可有到参军年龄?” “你这体格,上了战场绝对能以一敌百。” “对呀,对呀,你这身高腿长,上了战场绝对能行。” 听到‘以一敌百’,琉璃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樊尔若上了战场的确能以一敌百,兴许还不止。不过,鲛族历练者不可参与人族战事,纵使他每日在王宫无所事事,也无法协助秦军对战他国。 “… … … ” “… … … ”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后,蒙毅实在听不下去了,挤进去,推开众人,小大人般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众人打趣他一番,这才不情不愿散了。 被挤到外围的少年君王直愣愣凝视樊尔,嘴巴用力抿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眉头皱起又舒展,他呢喃出声,问身旁一身男装的琉璃,“吃肉食真的可以长那么高?”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不由失笑,歪头瞅着少年清秀眉眼。其实他并不矮,只是身为鲛人的樊尔实在太高。 嬴政后退一步,凝眉不悦:“你这是在笑话我?” “没有。” 琉璃收起笑容:“樊尔说了,他长得高是天生的。至于吃肉能否长高,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多吃鱼,樊尔小时候最爱吃鱼。” 少年君王默默在心里记下这番话,为了能有樊尔那般高,他暗自决定不仅鱼要多吃,肉也要多吃。 没了众人围观,樊尔习惯性走到琉璃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单手握住赤星剑柄。 兄弟二人领着少年君王参观军营,一路上,蒙毅嘴就没停过,每经过一处,他都要介绍一番。 嬴政安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喜欢听蒙毅的聒噪。对于曾经没有童年的他来说,那个与他同龄的少年,所拥有的开朗和直率,都是他曾渴望,却无法得到的。 经过演武场,将士们手持长戟,整齐划一,志气高昂。 听着那响彻天际的呐喊声,少年君王止住步子,目光灼然注视着数百名将士井然有序的击出手中长戟,又迅速收回。 嬴政握着剑柄左手收紧,这一幕似乎曾在儿时梦中出现过。 蒙毅走出十几步,发现另外四人没有跟上来,转身折返,继而声情并茂解说起来。 “他们可是曾上过八次战场的秦卒… … ” 长戟刺入沙土中,下一瞬风沙扬起,呼啸北风掠过,朝着五人迎面而来。 另外四人反应很快,同时转过身去。 还在废话连篇的蒙毅吃了一口沙土,呛得咳嗽不止。干呕几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他气恼大吼:“你们是故意而为吧!” 然而那些人无一人搭理他。 “行了,少说点。” 蒙恬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干净脸。 琉璃发现这蒙家弟弟有时挺可爱的,嬴政枯燥乏味的君王日常里能有他做伴,也挺好。 不知不觉间,太阳落在山头,失了原本温度。 樊尔算了一下时辰,出声提醒:“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听到这话,蒙恬握着腰间青铜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琉璃面前。 “大王剑术均是你所授,我次次输给他,不知你可否亲自与我比试一次?”平时在宫里,他要时刻伴随君王左右,没有机会,这次他不想错过。 嬴政惊讶侧目,他以为蒙恬每次都是故意谦让,没想到竟是真的输给他。 少年人目光如炬,极是明亮,琉璃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于心不忍,可这风沙漫天的寒冷天气,她实在不想伸出手。 思忖须臾,她把樊尔推上前,“我与他师出同门,学的剑术一样,不如你与他比试。” 蒙恬眼神瞬时黯然:“你这是看不起我,才不愿亲自与我比试吗?” 琉璃被这话噎了一下,这人与蒙毅不愧是兄弟俩,小心思颇多,都爱脑补胡思乱想。 少年人脸面薄,她只好勉强点头。 见她答应,蒙恬笑容粲然,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空旷偌大的校场,风沙吹动众人衣袂翻飞。 琉璃活动几下手腕,将剑鞘扔给一旁樊尔,忆影剑在斜阳下闪着寒光。 蒙恬表情肃然,抽出腰间长剑。 迎着呼啸风声,两人同时出剑。 为了少吃点沙土,琉璃速战速决,十招之内结束比试。 蒙恬斜眼瞅肩头剑刃,“虽然知道会输,但没想到会输的如此之快。” 第123章 见此场景,几个看热闹的小将士,笑闹着凑上前。 樊尔见此跨出一步挡在琉璃与嬴政身前。 几人看到他严峻面容,没好再往前挤,不过仍旧不死心,个个都伸长脑袋。 “能打败我们小蒙恬的,你可是第一个。” “你这看起来白白嫩嫩,柔弱的跟个女子似的,剑术竟如此厉害… … ” “你多大?可有到参军年龄?” “他这稚气模样,不用多问,也知道没到年龄。” “小兄弟,等你年龄到了,可一定要加入我们… … ” “… … … ” “… … … ” 琉璃被他们聒噪地询问吵得脑子疼,她歪头瞅着蒙恬,示意他解决。 蒙恬歉意讪笑,忙上前推搡着众人。大声制止:“作为大秦男儿,要时刻谨记军中纪律,怎可这般吵闹!行了,都散了!” 几人嬉笑着打趣他几句,才散去。 远处帐子里,蒙武目光自琉璃与樊尔身上扫过,当年小君王初回咸阳之时,他便听闻他身边一直有两位剑客师父。先前他一直以为那两位楚国剑客是年近三十的成年人,今日一见,他没想到那二人竟如此年轻,模样看起来并未比君王大多少。 鲛人感官十分灵敏,琉璃与樊尔隐约察觉到远处打量的视线,默契转头,眼神犀利回望。 蒙武心头一凛,但并未心虚躲闪,而是浅笑颔首。 主仆俩眼中冷冽淡去,收回视线。 夕阳浸染半边天空,五人纵马狂奔,向着咸阳王宫而去。 当日夜里,蒙武便将白日军营里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父亲。 “那俩小子贸然带大王出宫,实属不妥。” “妥,怎会不妥。” 蒙骜笑声爽朗:“大王平时本就沉闷,他若对军营有兴趣,就随他去。” 蒙武有些担忧:“可… … ” “你我就当不知此事。”蒙骜打断他:“他因无法掌权,日日寡欢,能有事情转移注意力也好。” “父亲,我明白了。” 蒙武恭敬执礼,转身退出去。 又是一个晴朗日,干裂风声呼啸掠过宫墙,一路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棫阳宫正殿,四鼎燎炉同时燃烧。 纵使贵为太后,简兮仍旧居住在昔日宫殿里,没有搬离。然而,她并不是嬴政以为的那般,是因怀念先王,她只是习惯此处,懒得挪动而已。 牖楣前案几上茶水翻滚,散发着袅袅热气,蒸腾而上,但又很快被风吹散。 这时,一名寺人低垂着,快步走进殿内,低声禀报:“太后,相邦来了。” 简兮眼皮都未抬一下,直起身子,将对面空置的耳杯斟满。 “宣他入殿。” “诺。” 寺人迈着碎步转身出去。 不多时,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吕不韦步入殿内,那张儒雅的脸上已然显露细纹。 “臣,见过太后。” “起来吧!” 简兮嫣然浅笑,示意宫人都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相邦请坐。” 吕不韦看着她对面的位置,迟疑不定,此刻殿中虽无第三人,可礼数还是不可不顾的。 “你怕什么?”简兮语气幽幽,眼神蕴含一丝极淡的风情。 隐在广袖里的手握了握,吕不韦坦然一笑,恭敬在案几对面坐下,低垂眼睑瞅着面前茶水。 凝视片刻对面的儒雅男人,简兮呵呵轻笑。 “喝吧,没毒,我与政儿还要指望你这个相邦呢!” “太后说笑了。” 吕不韦面上闪过尴尬,双手拿起耳杯,呷了一口。 “不知太后宣臣入宫有何事?” 柔软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身着华服的太后,单掌托腮,眼神直白盯着对面男人的脸,并未回答他的询问。 空气里漂浮着尴尬气氛,吕不韦转头看向牖外,没有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见他这副模样,简兮手指顿住,轻笑出声。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 吕不韦愕然看她,摸不清她此时提旧事作甚,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那时我十七岁,父亲听说你很有经商头脑,执意要将我嫁于你为妾。我听说你是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正值芳龄的我哪里肯愿意,跟父亲闹了几回,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嫁给你的命运。” “入吕府后,你对我很好,吃穿用度,金银首饰毫不吝啬。纵使那般,起初我还是很讨厌你。后来,时日久了,我发现你人还不错,至少从不会强人所难,于是我决定接受你,以一个妾的身份,就那么安稳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 “可你呢,为了攀附权势,竟将我送给嬴异人。送人也罢,至少他比你年轻,对我也很专一,不会像你那般妻妾成群。我从未奢望他能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一国之主,我喜欢他的痴情与温柔,可你为何要将他带回秦国?为何要劝他娶了范杞?政儿差点命丧那女人之手,他都舍不得重罚,你说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女人多一点?” 吕不韦眼神复杂看着几近癫狂的女子,一时哑口无言。在他的筹谋中,女人并不重要,权势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他最终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就够了。 第124章 当初费尽心思回到秦国,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范杞,而不顾自己的计划,作为要成为王的人,多娶一个女子又何妨。只是他没想到简兮会对此有执念,当初迎她进门时,自己已是妻妾成群,他以为她不会在意与别人同侍一夫的。 再次呷了一口茶,吕不韦浅笑宽慰:“先王已逝,太后又何必耿耿于怀。您现在贵为一国太后,只管在后宫享福便是。侧夫人早已不在,太后是时候该放下了。” 简兮唇角浮现病态之笑,衣物窸窣间,她倾身过去握住那只满是老茧的手。 “先王已逝,不如我们重修旧好可好?” 手指一僵,吕不韦迅速收回手,他筹谋多年,绝不可在此刻因贪图女.色而栽跟头,他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太后说笑了,为人臣子,吕某要做的,是好好辅佐大王。” “辅佐大王?”简兮嗤笑:“吕不韦,你大权在握,那是辅佐吗?” 吕不韦脸色沉了几分,但也没好直接发作,左手大拇指用力掐着右手掌心,直到手心传来痛处,他才极力忍住自己。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是辅佐,吕某此举只是遵循先王遗诏。大王还年幼,待他及冠,我自会还政于他,太后尽管放心便是。” “你不肯与我再续旧情,我怎能放心!” 简兮浅笑嫣然,眼神却冰冷无比,没有丝毫感情。 一口饮尽耳杯中的茶水,吕不韦长舒一口气,表情缓和下来。 “太后若觉这棫阳宫过于冷清,改日我送些人来给太后解闷。” “好啊,我等着相邦好消息。” 吕不韦没想到简兮会答应,那提议只不过是他随口应付的。 “怎么?相邦后悔了?”简兮挑眉。 “怎会,能为太后效劳,是吕某的荣幸。” 吕不韦从容浅笑,表情无懈可击。 昔日旧人早已没有任何旧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简兮想找个人发疯,可吕不韦不愿意陪她疯。 第061章 时也命也 “宣, 春平侯。” 气势恢宏的议政殿久久回荡着这一句,众官整齐站列殿中两侧,均都面容肃穆注视王位上的少年君王。 依靠在其中一根盘龙中柱上不为人们所见的魂魄, 双臂交叠, 目光平静眺望殿门方向, 等待昔日那位赵国公子步入殿内。 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亦是如此,那双摄人的狭长眼眸一眨不眨注视着巍然耸立的殿门。 殿外等待已久的春平侯赵屹, 听到传唤,不动声色整理一下身上衣衫。昂首挺胸迈出第一步,深沉双目没有波澜, 毫无怯懦之色。 空旷磅礴的殿中响起沉重脚步声,众臣同时转头看去。 赵屹不卑不亢凝望王位上的君王, 多年不见,他没想到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瘦弱男童竟会成为敌国君主, 真可谓是,时也,命也。记忆中那个天人之姿的少女, 容颜依旧清晰, 他不知嬴政能坐上王位是否与她有关。 “春平侯赵屹,见过秦王。” “平身。” 少年君王面容没有波动, 唇齿间清晰吐出那两个字。看着下方更加老练的人,他恍惚想起当初在邯郸, 对方对自己曾有过两次照拂。 “谢秦王。”赵屹再次辑礼。 吕不韦上前一步,假意客气:“不知赵王近来如何?” 赵屹自然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含义, 他回以假笑:“多谢吕相挂怀, 我国赵王一切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 … ” 吕不韦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 大殿上双方表面很客气, 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春平侯入秦是做人质的,一番你来我往的虚情假意之后,众人噤声。 赵屹环顾众臣一圈,突然执礼,询问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不知,能否与大王叙叙旧?” 嬴政怔愣稍许,随即从容淡笑:“当然。” 挥挥手示意众臣都退下,少年君王才自王位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下面的异国质子。 作为在赵国颇有威望的春平侯,赵屹自然不惧一位少年君王的打量,他坦然迎视那双清冷眉眼。 许久,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这清冷气质与眼神,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位剑客师父了,都有一种不把外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原来,春平侯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嬴政平直的唇角勾起,笑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 “在邯郸时,我虽还年幼,但也明白你对她存着别样心思。听说春平侯府上姬妾成群,无论是偏大的年龄,亦或不净的身心,你觉得你哪一点配得上她?” 这话说的直白不留情面,赵屹一丝不苟地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他眉头皱起,又霎时松开,很快恢复惯有深沉。 “秦王说笑了,我当年确实… … 不过大丈夫当知,何可为,何可不为,我春平侯赵屹,从不做强迫人之事,当年那些心思早就放下了。” 听闻这话,少年君王不由微扬眉梢,走下两层阶梯,不解凝视那而立男人片刻。好奇问:“你不会是真的想和寡人叙旧吧?” 不待阶下人回答,嬴政又道:“本以为你是想恳求寡人,让你见见她,原是寡人想错了。” 第125章 赵屹隐在广袖里的双手陡然握紧,眼神复杂看着上方身着玄色暗纹冕服的少年君王。犹记得当初邯郸之时,纵使生存那般艰难,他清澈眼神从未改变,而今已即王位的他,虽仍旧年少,可那纯澈双眼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那时而清纯,时而邪性的眼神,让赵屹摸不透居高临下的少年是真的有所改变,还是故意假装在唬人。 沉默对视片晌,他突然粲然而笑:“我之所以以叙旧为借口,自是想要见她的,不知秦王可否成全?” 嬴政挺直脊背,垂眸淡漠睥睨赵屹,并未立刻答应。 “此事,寡人还需询问她的意见,春平侯只管回住所等着便是。” 作为一个成年且成熟的而立男子,此刻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拿捏,赵屹心里怒火顿起,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紧绷着。隐忍许久,他才挤出一丝勉强笑容。 “好,我等着秦王好消息。” 目送赵屹消失在殿外,少年君王原本平滑的眉心渐渐收紧,凝聚成一个川字,心里犹疑着要不要真的告诉琉璃此事。 魂魄武庚一直观察着嬴政的神情变化,见他走出大殿,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章台宫,手持长矛的将士挺然而立。 少年君王一路沉思,不知不觉走到琉璃所居殿宇。 还未走近,却听熟悉之声传来:“不行,重来,我不喜欢这个发髻。” 拐过游廊,嬴政抬眼望去,便见牖扇大开,琉璃端坐在青铜镜前,樊尔正手持一把牛角栉,为她梳头。 玉簪拿下,那如海藻般的浓密发丝瞬间散开,墨黑微卷铺满纤细脊背,以及单薄肩头。 “转过身去!”少年君王侧头命令身后蒙氏兄弟。 兄弟俩毫不犹豫背过身去,没有继续跟随。 听觉灵敏的主仆二人,同时转头向外看去。 青丝披散,显得琉璃面颊更加白皙小巧,看到少年君王,她招手示意他过去。 望着那还未束发的少女,嬴政脚步迟疑,他记得母亲说过,不可直视女子衣物、发饰不整之态。但他却不止一次见过樊尔帮琉璃梳头,起初他不解,甚至找了几个最会梳头的宫人,可琉璃似乎不喜欢那几个宫人的手艺,她只让樊尔帮她梳头,似乎他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仆役。 “愣着作甚?” 远处传来熟悉嗓音,少年君王纠结片刻,才迈步过去。 将发丝梳顺,樊尔手指灵活挽了一个新的发髻,用玉簪固定。 琉璃对着青铜镜,左右打量一番,总算满意。 嬴政步入殿内,走近主仆俩,没有开口。 “我记得今日你需要学习君王礼仪,此时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琉璃透过光滑镜面,凝望少年隽秀五官。 身侧双掌蜷缩几次,嬴政才把赵屹之意说出来,他本不想说的,可转念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君主,心思过于狭隘不好,况且要不要去见赵屹是琉璃的自由,他不该干涉。 “赵屹?”琉璃转身站起面对他,“他已经入秦了?” 少年君王轻轻点头,“此事,你自己决定,我先回去了。” 待嬴政走远,琉璃才将目光落在魂魄武庚身上。 武庚大致把议政殿发生之事简略叙述一遍,末了担忧道:“那孩子该不是少年心思萌动,对你有… … ” “武庚!”琉璃严肃打断他,“你也说了,他是个孩子,孩子懂什么,你怎可有这种不堪想法!” “对于我这个千年魂魄,对于你们两个活了三四百年的鲛人来说,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可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早已不是什么都不知的孩子了。”武庚长叹一声:“在我看来,那不是什么不堪想法,我曾也是少年,明白少年心思最是清澈干净。” 回想嬴政平时的表现,琉璃坚定道:“别胡说,政儿心里只有扫六合,平战乱,我相信他不会不知轻重。” 武庚与樊尔均都眼神复杂望着她,他们都清楚,她之所以故意唤‘政儿’,只是为了表明嬴政在她心里只是孩子。 关于是否要见春平侯之事,琉璃考虑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去见见。当初在邯郸,对方毕竟也曾出以援手。 四马所拉服车一路驶过咸阳城平整路面,抵达一所院舍,此处正是吕不韦命人为春平侯准备的咸阳居所。 主仆俩先后走下服车,樊尔主动走上前,扣响简陋门板。 院中很快传来脚步声,院门应声而开,一名持剑侍卫映入主仆俩眼帘。 那名侍卫认得二人,忙侧身让开道,“二位请进。” 主屋内的赵屹听到声响,抬头之际,琉璃与樊尔已至门外,他扶案起身迎上去。 “我没想到秦王真的会告知于你。” 这满是怀疑的语气,让琉璃有些不悦,“他不是心思狭隘的孩子。” 赵屹一怔,而后淡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樊尔接下琉璃递来的狐裘,并未跟进屋内,而是同那名侍卫一起等在门外。 屋内燎炉炭火正旺,偶有噼啪声响。 琉璃在下首案几前坐下,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第126章 “不知春平侯想要见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可见你了?” 一句玩笑话之后,赵屹恢复温雅姿态。 “当初咸阳一别,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再见之时,我却成了质子。” 琉璃看得出他浅笑面容下的失落,曾经备受国人爱戴的春平侯,有朝一日被迫成为人质,那种落差,她虽然没经历过,但她懂那种感受。 “我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叫赵堰,此次,赵王为何让你这个太子入秦为质,而不是他?” “自然是因为吕不韦。”春平侯赵屹一声冷笑自喉间溢出:“他谴使臣到邯郸,明确要太子入秦为质,我便知道他是针对我的,我没得选择。堰儿虽已弱冠,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又怎好把责任推卸给他。吕不韦应该早就探查到,堰儿因整日与郭开厮混在一处,在国人心中地位不稳,无法撼动赵国政局,故而才执意要求必须是我入秦为质,以此起到削弱赵国之意。” 郭开?琉璃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是在哪里听到过。凝眉思忖片刻,她眼睛一亮,那间酒肆里的密谈闪过脑海。 是了,郭开是吕不韦的人。看样子,他到赵国后未得到赵屹的信任,转而投靠不够聪明的赵堰。在赵王册立了次子春平侯为太子后,他便与吕不韦里应外合,设计让他入秦为质。 赵屹此番入秦,恐怕很难再回赵国,而郭开兴许已经开始在计划,如何让赵堰替代他成为赵国新的太子了。 赵堰无论是才学,亦或是脑子,都不如颇具威望的赵屹,吕不韦这一招挺高明,动兵之前先撼动赵国政局。 琉璃很好奇:“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乖乖入秦为质?” 一声长叹,赵屹呷了一口茶水。 “没办法,乱世之下,这是我的宿命。短时间内,两国若因此再开战,只会伤民伤财,我不想让赵国子民因我而再遭受战乱。” 闻此话,琉璃不由多看主位上的人两眼。看来这赵屹是个体恤民众的王族,他日后若为赵王,定会是一代明君。 从两国利益角度出发,吕不韦考虑的很长远,赵屹这个赵国太子恐怕是无法坐上王位了。想到当年那个性子毛躁的公子堰,琉璃已经可以预见赵国未来了。 “你来了秦国,就不怕赵堰抢你的太子之位?” 听到这个问题,赵屹轻笑出声:“你想多了,堰儿向来贪图玩乐,他没有那个心思,除非有人蓄意挑唆,否则他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琉璃表面但笑不语,心中想的却是:可你又怎知他身旁无人挑唆,有那个颇有心机的郭开在,何愁他生不出想当太子的心思。 看着那若有似无的笑,赵屹不由有些出神,他突然发现琉璃容颜仍然一如初见,毫无变化。发现这一点,他视线落在外面樊尔脸上,那容貌惊艳的少年亦是如此。 “几年不见,你与你那师兄,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们只是普通剑客,不操心国政,心闲了,自然老的慢些。” 不止一次被质疑容貌,琉璃都已经毫不犹豫随口应付了。 这样的回答,惹得赵屹朗声而笑。 听到那开怀笑声,门外的樊尔与侍卫不由转头看去。 离开赵屹住所时,日头已经西斜。 琉璃斜倚在服车上,一声叹息自唇瓣溢出。 “原来乱世之中,王室子孙也有诸多无奈。” “你可怜赵屹?”樊尔问。 可怜吗?琉璃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比起嬴政儿时的经历,赵屹时下所经历的一切并不算艰难,秦国只是不让他回国,至少明面上并没有恶意刁难。 服车路过咸阳城最热闹的酒肆,人群熙攘,霎时热闹。 “李斯兄,你等等我。” 一声呼喊传入主仆俩的耳朵,琉璃好奇循声望去,只见酒肆前的台基上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男子回转身,回应方才喊他的那人。 “走快些,每次都磨磨蹭蹭。” 那稍微年轻一些的男子快步拾阶而上,走到那位名为李斯的男子身旁,笑着打趣:“不是我磨蹭,是李斯兄你每次听到酒都精神劲十足。” 李斯与那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客气一番,才并排进入酒肆。 直到服车驶出热闹集市,琉璃还在想那个李斯,到底在哪里听说过,总觉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听谁提起过。 每日研读那些人族文章,时日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她总恍惚觉得自己记忆力减退。 直到回到章台宫,看到嬴政奏案上那堆成小山的简策,她脑子顿时清明,终于想起李斯是何人。 先王还在位之时,那吕不韦便广招诸国有志人士,李斯正式其中之一。 而琉璃之所以看到嬴政才想起李斯是谁,是因为半年前,他曾说起过李斯文章写的不错,只可惜是吕不韦的人,他虽欣赏,却不敢用。 听到脚步声,少年君王抬头,撞上一双漂亮眼眸。 “你去见赵屹了?” 第127章 琉璃淡淡‘嗯’一声,走上前,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想起那个举止文雅的李斯,她双臂搭在案几上,凑近问:“你可有见过那位李斯?” 第062章 拉拢势力 嬴政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那个人, 那双狭长丹凤眼不由自主落在堆积如山的简策上,他诚实回答:“见过一次,距离较远, 并未看清。比起他的人, 我对他的文章与奏章更为熟悉。” 吕不韦每日都会谴人准时送来五十斤的简策, 其中就有李斯的奏章与文章。是以,他对那个名字还算有些印象。 琉璃暗暗凝聚灵力扫视那堆简策, 从中挑出李斯的,她假装无意随手拿起展开。才华、谋略确实是有的,但比起那些诸子大儒还是略显逊色。 想起酒肆前那留着青须的男子, 气质倒是与他这文章颇为相称,隐隐有那么一些文人风骨, 文中对时下诸国局势分析的很透彻,观点也是一针见血。只可惜, 他是吕不韦的人。 人对权利的欲.念是会无限滋生的,吕不韦把持朝政越久,便会越放不下。说的好听是遵先王遗诏, 可谁又能预知他将来能否遵循遗诏还权于王。 若是日后嬴政与吕不韦站在对立面, 那个李斯… … 的确不宜任用。 “可惜了… … ” 一声感喟之后,琉璃放下那卷奏章。 少年君王对此却不以为意, “天下才华斐然者比比皆是,他不可重用, 自然有人可。” “你即位七月有余,虽尚无法亲政, 但自己的势力还是要培养的。”顿了顿, 琉璃眼神一凛:“我觉得你可以多亲近华阳王太后,以她为首的楚派势力占据半个朝堂, 若是能为你所用,日后待你及冠,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也容易些。” 嬴政自然明白那些道理,楚系势力向来与吕不韦不和,拉拢那些人制衡朝政,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 … “祖母王太后出身楚国贵族,最是重王室礼仪,她老人家向来看不上出身商女的母亲。父亲还在世时,母亲更是因侧夫人之事,曾多次到王祖母的华阳宫小闹,因而她更不喜母亲,又哪里会愿意亲近我。” “你父亲决定把王位给你时,她并无异议,可见她不一定讨厌你。不去试一下,你又怎知她是否愿意。” 一缕明艳斜阳洒进琉璃眸中,为那墨蓝瞳仁平添几抹星光,犹如映在深海之中的繁星。她眼睛一眨不眨,肃然直视对面少年君王。 嬴政有一瞬陷入那墨蓝漩涡中,但很快回过神来。衣物窸窣间,他调整坐姿,垂眸看着简策上的文字,浓密长睫扇动两下,终是点了头。 “我会找个时机前去华阳宫。” 话音未落,头顶陡然落下一只柔软的手,他不自觉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眼睛。 琉璃揉了揉他头顶发丝,而后缩回手端正坐姿。 “祝你成功。” 少年君王恢复呼吸,从容淡笑。 万物复苏,春日悄无声息到来,但春风依旧冷冽。 燕国与赵国交战,历经数月,终归还是战败。 燕王为求庇护,主动与秦国交好,特意谴使臣栗腹送来一块未经雕琢的上等玉器,据说价值一座城池。 看到那块玉器,嬴政心里顿生一计,决定将玉送给华阳王祖母。 华阳宫位于章台宫西北方向二十里处。 散朝之后,少年君王特意回寝殿换了常服,才乘坐銮舆前往华阳宫。 华阳王太后表面上不关心朝政,实则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使臣栗腹亲送玉器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她耳中。 本以为嬴政会将那块玉送去棫阳宫给简兮,她没想到那孩子竟会带着玉来了华阳宫。 走下服车,嬴政亲自捧着那块玉拾阶而上,郑重步入大殿。 “孙儿见过王祖母。” “平身吧。” 华阳王太后注视着又长高不少的少年,并未起身。 嬴政直起身子,上前几步,将那块泛着荧光的玉器递到雍容威严的华阳王太后面前。 “燕国使臣送来一块上等玉器,据说价值一座城池。此玉器未经雕琢,却没有任何杂质,的确很难得。孙儿看到这块玉的第一眼,便觉很趁王祖母的气质,故而亲自给王祖母送来,您可依照喜好,让匠师进行雕琢。” 华阳王太后漫不经心将目光落在那块剔透玉器之上,成色让她很惊喜,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你母亲现在贵为大秦太后,你为何不将这块玉送到她宫中去?” “您才是这整个王宫最尊贵之人,我母亲从前对您多有得罪,此次她也想借此玉孝敬您,还望您能不计前嫌。” 嬴政很清楚,想要讨好王祖母,应该先让她消气,摒弃对母亲的偏见。 这番进退有度的言辞让华阳王太后听的很舒服,她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有意讨好,可她喜欢聪明的孩子。嬴政才刚满十四岁,便能如此聪慧,颇有点当年先昭襄王的神韵。 她面上显露慈祥笑容,语气客气不少:“有劳大王亲自送过来。” 知道她这是接受了,少年君王莞尔而笑,表情纯真无邪。动作行云流水,张弛有度恭敬弯身,将那块玉轻轻放置在华阳王太后面前的案几之上。 第128章 “快坐下吧。”华阳王太后抬手示意,一旁宫人忙斟了一觞热茶放在下首的案几上。 “谢王祖母赐座。”嬴政退后几步,转身在案几前跪坐下来。 以往,嬴政除了问安,甚少会在华阳宫久坐,这一次却足足待了半个时辰。 今日的华阳王太后,态度温和慈祥,祖孙俩状似无意闲聊着,看起来俨然一派温馨场面。 待到嬴政起身准备离开时,华阳王太后更是头一回亲自将他送到殿门口。 回到章台宫,少年君王脚步轻快,一路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人未进殿,声音先至:“琉璃,我似乎成功了第一步。” 琉璃脸色一沉,眼神犀利扫向殿门口,笑容明媚的少年君王恰巧闯入她的视线。 看到他笑,她故作严肃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 嬴政不疑有他,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在案几前盘膝坐下。 琉璃倾身过去,戳戳他的脑门,佯装不悦:“怎的愈发不懂事!我是你师父,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叫师父?谁家徒弟整天对自己师父直呼其名?” 少年君王掌心覆在额头被戳的位置,无故眨巴几下眼睛,不情不愿道歉:“对不起,我叫不出口… … 不如以后,我称呼你为先生如何?” 琉璃默然无语瞅着他,欲教训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是个女子,你们人族… … ” 惊觉失言,她忙改口:“我是如花似玉的女子,不是满脸青须的男子,称呼先生算怎么回事?” 听到那气急败坏略带稚气的清冷嗓音,嬴政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揶揄:“哪有女子自己夸自己如花似玉的?” “… … … ” 表情僵了僵,琉璃危险眯起眼睛威胁:“不许再惹我,否则我就离开秦国,不教授你剑术了。” 这话一出,少年君王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他伸出长臂攥住对面人的袖子,真诚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认错倒是迅速!” 见他那声‘师父’始终喊不出口,琉璃也没逼他,拽回袖子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方才说成功了第一步,何事成功?” 嬴政把献玉之事大致讲述一遍,“王祖母很喜欢那块玉,今日对我的态度热情不少。” 而琉璃关注的点却是:“那块玉成色真的很好?” 鲛人天生喜欢华丽的东西,无论是殿宇、器皿亦或是兵器,均都要镶嵌点宝石玉珏在上面,以此彰显奢华。幼时她觉得那些东西很庸俗,后来渐渐长大,不知是审美提高了,还是降低了,她竟觉得那些经过匠师雕琢后的宝石玉器很好看。兴许是鲛人天性,她也逃不掉爱上那些华丽东西的宿命。 嬴政看清她眸中灼然希冀,惊呼:“原来你喜欢玉器?早知你喜欢,我就不将那块玉给王祖母了。” “当下时局,先讨好你王祖母要紧。”琉璃不是任性自私的性子,“至于我,等你日后真正掌权,再孝敬也不迟。” 听到‘孝敬’二字,少年君王隐在案下的手倏然蜷缩,他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别扭,他在长大,母亲在变老,可对面人依旧还是少女模样,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把她当做长辈孝敬。 “你的容貌为何丝毫没有变化?还有樊尔亦是。” “天生丽质,心态好。” 琉璃面上风轻云淡,十分坦然,丝毫看不出撒谎痕迹。 无声长出一口气,十四岁的少年眉宇间浮现一丝担忧。 “真怕我长大了,老去,你们还是没有变化。” 心虚摸摸鼻尖,鲛人少女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别扭:“怎会,大家都是人,我们比你大不少,说不准等过了而立之年,我们会老的很快。” 等嬴政冠礼后,若是能顺利掌权,平定天下,她与樊尔兴许会提前离开,自不会有自然老去的机会,他也不会发现端倪。 少年君王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认为琉璃与樊尔长相没有变化是因为骨相原因。 自从华阳王祖母态度有所改观之后,嬴政便每隔十日,都要前去华阳宫坐上片刻,也不谈论政事,就只是以一个孙儿的身份去陪长辈。 少年不如成年人深沉,心思易流于表面,纵使他故作天真的隐瞒,华阳王太后也看得出他之所以讨好,是想拉拢楚系势力。 作为大秦王太后,华阳需要嬴政这个君王,她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讨好。 而久居棫阳宫的简兮,得知那块玉器的事情很愤怒。作为秦王的母亲,大秦的太后,她认为那块玉器应该归她所有。 对于儿子的做法,她气愤且不理解,在儿子那里闹了两次无果后,转而找到琉璃,询问是不是她教唆嬴政讨好华阳夫人的。 琉璃坦然承认,并且认真帮她分析清楚时下局势,以及他们母子的处境。 刚开始,简兮还是不能接受,她忘不了华阳王太后曾对她的羞辱,后来琉璃多次劝说,她才终于想通。 吕不韦表面上对她虽然和和气气,有求必应,但说到底终究还是站在他们母子对立面的。倘若日后他真的不想交还权利,倚仗楚系势力对其施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第129章 春逝夏至,秋收冬雪。 华阳王太后与嬴政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朝堂楚系一派也逐渐偏向他,吕不韦对此很不满,但也无法明面上施压君王。 此前,华阳王太后偏爱成蟜多一些,后来却因为嬴政而对他日渐疏远。 成蟜最初被养在夏太后宫里,本就与华阳王太后不算很亲近,倒也不伤心祖母的心偏向兄长。自从冬月初十夏太后薨殂后,他便越发沉闷,不愿与人接触。 嬴政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为侧夫人的死,他一直尽可能对他好,然而当年那个笑容灿烂的男童早已覆灭在时间的洪流中。 成蟜再也不会黏在他身后,唤他兄长了。 侧夫人对他动杀心,落得那样的下场,本不是他的错。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算计伤害那个唯一的弟弟。他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不多,他不想再减少。 是以,每次他去华阳宫路过成蟜所居宫殿,都会进去看看,虽然对方对他态度很冷淡。 嬴政不奢望成蟜像从前那般亲近他,他只希望那个弟弟不要记恨他便好。 依照秦律,男子年满十七岁便可参军。 在嬴政十五岁这一年,十七岁的蒙恬如愿与父亲一起上了战场,只剩同龄的蒙毅陪在他身边。 秦王寝殿前的台基前,两个少年酣畅淋漓比试一场。 少年君王问对面满头大汗的黑衣少年:“你想上战场吗?” “想啊!可是我还要等上两年。”蒙毅将剑入鞘,情绪低落。 “我也想… … ” 嬴政眺望天边,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亲征的场面,只是不知此生有没有那种可能。 蒙恬这一去,没有数月,应该回不来,少年君王暗自在心里祈愿他能平安归来。 做了两年没有权利的君王,嬴政终于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吕不韦如何专权,他都是平静应对,似乎那份权利不属于他一般。 吕不韦一年四季,不停歇的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入王宫,从最初的每日五十斤,到后来的六十斤。 少年君王不再对那堆成小山的简策发火,有时心情好了,甚至会在吕不韦批阅的小字旁边写几句评语或者建议。 他不在乎吕不韦是否会看,是否采纳,他只是想让对方知道,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任他拿捏的废人。 在第二日,那些送入章台宫的简策都会被悉数送回相府,其中的评语和建议,吕不韦都会看,只是不会采纳。在他看来,那些政见还是不够成熟。 而琉璃却很满意嬴政的改变,十五岁的他改变得不止是身高和日渐硬朗的容貌,还有更加沉稳的性子。 在她看来,一个合格的君王,除了喜怒不形于色之外,也要学会在隐忍中强大起来,那样才对得起所经受的一切。 在这场继承者历练中,嬴政要成长,她同样要成长。 秦国与楚国之间曾多次联姻,对于现任秦王嬴政的婚姻,华阳王太后认为要想彻底将他与楚系一派捆绑在一起,那只有联姻一条路可走。 眼见着少年君王身心一日比一日成熟,华阳王太后也开始在楚国贵族中物色合适人选。本来依照礼制,新王即位就要大婚的,可当时嬴政太小,便没人提过成婚之事。 第063章 遮挡风雪 华阳王太后私下那些动作, 并没有逃过吕不韦的耳目。 当初先王弥留之际,命他辅政年幼君王直至冠礼,他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君王与楚国贵女联姻。楚系心思昭然若揭, 分明就是想要借着联姻继续壮大势力。 多年经营之下, 芈姓一族势力早已不容小觑, 吕不韦可以容忍朝堂上的制衡,但绝不能任由他们用联姻捆绑君王。 依照礼制, 男子需在冠礼之后举行大婚。君王才十五岁,在冠礼之前,王室宗族不会过早为他操办婚事。 吕不韦权衡利弊, 最后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仿照华阳王太后, 也物色一些与君王年龄相仿的少女送入宫中,事先培养感情。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对异性懵懂好奇的年纪, 心思最易被俘获,只要选对人,想要羁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轻而易举。 如此一来, 明面上看似是让君王自由选择, 日后也不易被诟病。 两派势力私底下的谋划,少年君王并不知晓, 他一心只想着与楚系一派维持好关系,以此制衡吕不韦。 自从简兮身边有嫪毐做伴后, 便愈发魔怔。从前她最在乎的便是儿子嬴政,但自从那个假寺人入了棫阳宫, 她已经许久没有关心过儿子了。 时日一久, 嬴政也有所察觉,似乎入秋后, 他就没有再见过母亲,算算时间,竟然两月有余。 自从父亲薨逝后,母亲便一直住在父亲曾居住过的棫阳宫,平时很少出宫走动,近来更甚。 天幕低沉,疾风阵阵,看似有降雨征兆。 对面心不在焉的君王再次念错两个字,琉璃食指和中指蜷起,轻叩奏案。 嬴政噤声,眼神茫然望向对面人,不明白她为何打断自己。 琉璃手指点在简策上,“我记得你识得这两个字,为何还会念错?” 第130章 “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许久不曾见母亲… … ” “如果想见,现在便可去见。” 琉璃拿走他面前简策,卷起装进布袋中,率先起身。 “刚好,我也许久未见她,一起去。” “好。” 嬴政低沉嗓音里透露着愉悦,利索起身,眼眸明亮似星辰。 两人前后走出正殿,穿过殿前长廊向棫阳宫而去。 萧瑟秋风裹着落叶迎面而来,少年君王反应迅速,伸出长臂,挡在身旁人面前。枯叶簌簌撞在广袖上,顺着丝滑面料滚下,砸在地面,很快又被风卷起飘向远方。 遮挡在眼前的玄色暗纹衣袖,让琉璃不免想起樊尔,她抬手按下那条手臂,言辞调侃:“你何时学会樊尔那一招了?我没那么脆弱,壮实着呢,风吹不走。” 嬴政垂下手臂,缓步向前走去,低沉悦耳之音幽幽传来。 “其实,这个动作我曾在心里设想过许多次。幼时在邯郸,我便时常见他这么为你挡风挡雪。这个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甚至比我父母对我还要好,我也想对你好,也想像他那般为你遮挡风雪。” 凝视前方少年已然高大宽阔的背影,琉璃心里莫名有些欣慰,短短两年时间,嬴政竟已比她高了那么多。 迟迟得不到回应,少年君王回转身。 对上那双熟悉眼眸,琉璃快步走过去,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头,“不错,已经懂得孝敬师父了。” 嬴政身体一僵,蹙眉纠正:“这不是孝敬。” 琉璃失笑:“不是孝敬是什么?” “是… … ” “是回报,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 见他有些急,琉璃不再逗他,转而催他走快些。 棫阳宫依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殿内还是从前的陈设。 听到通传,简兮斜倚在床榻上,并未起身。 层层帷幔被收起,少年君王与鲛人少女脚步轻缓绕过绣有花卉的屏风,进入内殿。 “见过母后。” “在为母面前无需行礼。” 简兮有些发福,笑起来甚是慈祥。 “先生说,作为一国之君,理应比常人更注重礼仪规矩。”嬴政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加上他那严肃表情,莫名有些喜感。 简兮含笑打趣他几句,转而看向琉璃,朝她伸出手:“快过来坐。” 迟疑一瞬,琉璃才过去提衣在床榻边沿坐下。不知为何,她觉得成为太后的简兮很陌生,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温婉气质了。 少年君王也走到床榻边,单膝跪下,主动拉住母亲的手,关切问:“我听宫人说您病了,可严重?” “已无大碍,只是喝了药,身子有些疲乏。” 气质愈发雍容的简兮拍拍少年君王的手背,柔声嘱咐:“近来气温忽高忽低,最易感染风寒,你也小心些,不要总是忙到深夜。我先前听琉璃说你即位后更加刻苦,每日到了深夜,还在掌灯夜读。” “母后无需挂怀,我心里有数。” 凝望着儿子越来越深邃的眉眼,作为母亲的简兮很欣慰,心里同时也很愧疚,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外面候着的一名寺人,轻咬下唇,内心十分纠结,想不好该如何开口。 简兮的眼神动作,没有逃过琉璃的眼睛,她顺着那道视线看去,半透明的屏风之外站着一位身材瘦高的寺人,那人侧站着,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模糊轮廓。 就在她狐疑之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兴许是思念你父亲,我住在这王宫里,总会忍不住想起他,久而久之,思念成疾,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政儿,我思虑很久,想要搬离这棫阳宫,暂时迁去雍城的旧宫休养。” 嬴政黑眸中的惊讶逐渐转为伤感,他唇角耷拉下去,声音里蕴含着委屈:“母亲,您是不要我了吗?” 这委屈巴巴的模样,看的简兮心里愧疚更甚,她满目疼惜,柔声宽慰:“傻孩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为母没有不要你。琉璃把你教的很好,有她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说着,她主动拉住琉璃的手,为了缓解气氛,半开玩笑道:“转眼间过去多年,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政儿看起来都要比你成熟,不像我,已是老妇了。若不是知道你比政儿大九岁,又是他师父,我都想安排他把你娶了,那样你就能一直陪着他了。”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霎时红了耳根,他还从未想过娶妻之事,更未想过要亵渎对自己那么好的琉璃。在他心里,她是救赎,是神圣,是谁都不可染指的。 而琉璃对此倒没有在意,她何止是比嬴政大九岁,依照真实年龄算起,差不多大了三百五十五岁。不论鲛族成长有多缓慢,也不论她依旧是少女之龄,她比他多活数百年总归是事实。 在她心里,嬴政一直都只是孩子,她自然不会把简兮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太后说笑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这话让少年君王耳根上的灼热褪去不少,他低头盯着衣物上的暗纹,抿唇没有说话。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心里刚才不该悸动那一下的。 第131章 “政儿… … ” 见儿子怔愣,简兮拍拍他的手,“为母走后,你要好好听琉璃的话。” 嬴政抿了一下唇角,失落问:“您,真的要走吗?” 对上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眶,简兮不由心软,沉吟片刻,她颤声哄道:“听话,你不是小孩子了,日后你若想为母,就去雍城看我。” 骨节分明的手指蜷起,少年沉默半晌,终是点了头。 走出王后寝殿之时,琉璃扫视一眼那位瘦高寺人,面容瘦窄,眉目清秀,看起来与其他寺人略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她又一时没有觉察出来。 似是感受到打量的视线,那寺人抬起头,眼中闪过晶亮,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琉璃没再深想,匆匆收回视线。 太后简兮是三日后启程前往雍城的,嬴政不想面对离别,故而没有亲自相送。 明白他的别扭心思,琉璃并未过多劝说,而是拉上樊尔替他去送简兮。 想起两年前那场不堪谈话,樊尔也不想去,可奈何琉璃执意拉上他,他又不好对她说出实情。一路上垮着脸,不情不愿行至城门口,直到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行远,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隐约听到那声轻微且重的呼吸,琉璃歪头瞅他。 “怎么觉得你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少主看错了。” 樊尔面无表情,假装若无其事问:“太后这次要去多久?” “不知,没说归期。”琉璃摇头,想起简兮说是因思念先王成疾,她又补充一句:“看样子应该会很久,兴许几年都不会回来。” 这句话让樊尔彻底安了心,原本严峻面容舒展开来,浮现极淡笑意。 午后阳光时有时无,咸阳城平整街道上,主仆俩御马而行,一路向王宫方向而去。 冬季初雪来临之际,蒙恬如期归来,他所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堪堪险胜。开朗爱笑的少年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愈发沉稳严肃。 战场上不慎受的那点小伤,在归途中已然痊愈,只是小臂上粉色的浅淡疤痕还未消散。 蒙毅却很是羡慕兄长那道疤,在他看来,那是荣耀,为国而战的荣耀。 次日入宫,更是在嬴政面前,声情并茂大肆描述:“大王,您都不知道,那道疤有多深… … ” 少年君王听着那夸张的言辞,不由失笑出声,附和点头:“蒙恬是为国而伤,值得赏赐。”说着,他环顾殿内,却没看到能作为赏赐的东西。 兵器架上的剑是琉璃所赠,弓是外祖父所赠,不能拿来赏赐人,腰间佩戴的辘轳剑乃是历代秦王之剑,也不可赏赐给蒙恬。 嬴政有些懊恼,但说出的话不可食言,凝眉沉吟许久,他才再次出声:“明日,寡人便命人给蒙恬打造一套最上乘的铠甲。” 闻此话,蒙毅嬉笑问:“待我到了十七岁,大王能不能也赏赐我一套?” “那便打造两套,你们兄弟二人一人一套。” “谢大王。”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似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地位差别。 伴随着蒙恬的归来,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两方,也择选出了合适的人选。 华阳王太后经过三个月多的考虑,最终从芈姓一族中选择了芈檀、芈清,姐妹二人一个与嬴政同岁,一个小一岁,年龄合适,长相上乘,性格也乖巧,日后无论她们谁得君心,都好拿捏。 而吕不韦方面,起初也是挑选了两位年龄相仿的贵女,一位是来自他母国卫国卫怀君之女姬如悦,另一位是齐国齐襄王孙女妫西芝。原本齐、卫两国君主并不愿意,先不说秦王尚年少,只他还未亲政那一点,就有太多未知的变故。 经过两月周旋,吕不韦才说服两位君主同意自己的女儿入秦。 在彻底确定人选后,他的三千门客中,有一位郑国人却主动找到他自荐,那人有一女儿,比君王小一岁,生的貌美娇俏,年龄也正合适。在这乱世中,谁不想争得一席之位,更遑论是早已被灭国的郑国人。 吕不韦清楚那门客的心思,但却并没有拒绝他。对比齐、卫两国的公主,一个门客之女更容易掌控。 在齐、卫两国公主随着使臣出发的同时,吕不韦也寻了一位教习王族礼仪的先生,教导那位名为郑云初的门客之女王室礼仪。 蒙恬归秦的第三日,楚国的芈檀、芈清,齐国的妫西芝,卫国的姬如悦,也都纷纷抵达秦国。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上,待众臣将所有政务一一上奏完毕之后。 阳泉君上前一步,主动提起君王婚事。 而现任王室宗正当即反驳回去:“大王年幼,尚未行冠礼,依照礼制,婚事应在冠礼之后举行。” “大王虽年少,未到婚娶年纪,但可以提前培养感情。婚事可以慢慢操办,不急在一时,可总不好临到跟前,匆匆给大王选一位女子成婚吧。” 吕不韦头一次站到阳泉君那一边。 “刚巧,齐、卫两国有意与秦联姻,特意挑选两位与大王年龄相仿的公主送来大秦,昨日已进入咸阳城。” 阳泉君也紧跟着附和:“相邦说的对,婚事可以日后再议,提前培养感情可为日后夫妻之间奠定和睦的基础,这一次我与相邦意见相合。我芈姓一族也恰巧有两位与大王年龄相仿的姐妹,今日一早抵达了咸阳。” 第132章 宗正活了一把年纪,自然明白双方这是蓄谋已久,不过他并未生气,两派挑选的女子身份,他是满意的。秦楚两国之间曾多次联姻,卫国虽小,但现任秦王若能与齐国联姻… … 老宗正捋了捋花白胡子,佯装勉强点头。 见此,吕不韦与阳泉君霎时呵笑出声,连声附和老宗正英明。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去问王位上少年君王的意见。他面色从平静转为冷冽,置于膝头的双掌蜷缩成拳逐渐收紧,怒火早已满溢心间,却又只能隐忍不发。 上下牙齿因为用力咬合而隐隐作痛,线条分明的脸由于牙关紧咬显得更加立体。 冷眼直视着吕不韦与阳泉君的笑颜,他咬牙一字一顿问:“你们可有问过寡人的意见?” 二人面上俱是一僵。 吕不韦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大王应该高兴才是。” 那笑声让嬴政更加心烦意乱,他陡然起身,甩袖大步离开议政殿,想要以此表达自己的抗议。 然而,吕不韦与楚系一派并不会被他的愤而离殿威慑,当日傍晚便把人都送入了王宫。 第064章 醉酒失态 冬日的夜, 簌簌寒风撞击着户牖,发出凄厉呼喊。 两鼎燎炉烧得很旺,将床榻周围炙烤的干燥温暖。 绣着山河云海的屏风之后, 琉璃裹着两层衾褥, 在暗夜中盘腿而坐, 垂眸看着手中展开的简策,上面拗口复杂的文字让她昏昏欲睡。 外间巡夜将士不时路过殿外, 铁甲碰撞之声夹杂着呼啸风声,不时传入琉璃耳中,使她更加无法集中注意力。 捻道灵力封闭听觉, 她这才彻底静下心来。 诸子著作毕竟不如跌宕起伏的神话故事有意思,琉璃那双大而圆润的眼睛最后还是无可避免的缓缓合上。 漆黑寝殿内, 她就那么盘腿裹着衾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燎炉中燃烧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然而对封闭听觉的她来说,这个寒冷深夜是万籁俱寂的。 暗沉夜幕,再次飘落点点雪白, 触地即化, 毫无痕迹。 一列巡夜将士,步伐整齐, 逐渐走远。 雕刻着云腾的耸立殿门,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推开, 一抹黑影踉跄着步入殿内,还不忘顺手关上殿门。 黑影脚步虚浮绕过屏风, 走近床榻。 熟睡的鲛人少女, 肩头衾褥不知何时滑落,只着中衣的单薄肩头陡然落下一只手掌。 鲛人天生敏锐的警觉性, 致使琉璃倏然睁开眼眸,本能抓住肩头手腕,一招便将暗夜中的黑影擒住,按倒在床榻上,封闭听觉的她并未听到对方脊背撞击榻板的沉闷声响。 而被她用手肘压制住脖颈的少年,咳嗽两声才艰难发出声音:“是我。” 手臂察觉到对方喉结滚动,似是在说话,她捻诀恢复听力,熟悉嗓音霎时传入耳中。松开身下人,她起身跳下床榻,随手扯过外衣穿好,点燃青铜盏。 窒息感消失,少年大口呼吸几下,撑起身子爬起来,坐在床榻边捏着微凸的喉结,干咳几声清请嗓子。 樊尔听到响动,第一时间翻身起来,冲到隔壁寝殿,透过门缝看清里面状况,他欲推门的手犹豫了。 有所察觉的琉璃转头看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让他安心回自己殿里。 听话缩回手,樊尔不情不愿离开。 烛火摇曳,琉璃看到少年眼神朦胧,面颊晕红。满室弥漫着浓烈酒气,她被熏得蹙起眉头。 “饮酒了?” 嬴政点头‘嗯’了一声。 “这么晚,你鬼鬼祟祟跑我殿里作甚?” “心里憋闷,母亲走了,我不知该找谁诉说… … ” 少年君王捂住脸,搓了两下,声音暗哑,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为何憋闷?吕不韦又为难你了?”琉璃无奈叹气:“我以为你早已习惯那些… … ” “不是的!”嬴政出声打断她的说教,抬起猩红双目,直视着五步之外的人,脸上不甘与屈辱交织,嘴唇嗫嚅几下,他才道出原由。 “我本以为只要亲近王祖母,用芈姓一族牵制吕不韦即可,然则我还是太天真。他们为了彻底掌控君王的权利,竟越过宗族,为我挑选了几个适龄女子。明面上说的好听,是培养感情,为保日后夫妻和睦,可谁人不知他们真正的目的,那几个女子只不过是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罢了。” 少年君王唇齿间溢出自嘲嗤笑,往日一贯挺直的脊背佝偻着,膝头衣袍被他攥出比哭还难看的褶皱。他本以为在议政殿上愤怒离去,芈、吕双方会顾及君王颜面,从而放弃将那几个女子送进宫的想法。直到日落之前,在得知距离章台宫最近的望夷宫被安排了五名女子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多无能,在大殿上的抗议离去有多可笑,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凝视少年君王痛苦面容,琉璃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白日武庚没有跟去议政殿,故而她并不知华阳王太后和吕不韦择选女子入宫之事。 虽然知道纵使作为君王也难逃被婚配的命运,可这个年纪就把成婚之事摆在明面上,着实过于着急了。平日里她也会偶尔翻看有关王室礼仪的简策,如若没记错的话,人族男子应该是在二十岁冠礼之后才会成婚,而嬴政甚至还不到十六岁。 第133章 鲛族男女到了青年期才会婚配,且父母长辈也不会做出逼迫之事,不过鲛皇除外,鲛皇若是继任之后还未婚配,众长老便会帮着择选。一时之间,琉璃竟不知自己生在鲛族是幸运还是不幸,想到自己将来有可能会面对与嬴政一样的境地,她心里同情更甚。 犹疑片刻,她走到端坐在床榻边的少年君王面前,将手覆在他头顶,轻拍两下,生硬安慰:“想开些,至少他们还没逼着你当下必须从中挑选一个娶了。” 头顶轻轻抚摸的柔软手心,让嬴政一直克制的情绪终于决堤,他蓦地伸出长臂搂住面前少女纤细的腰身,将脑袋埋在她腹部,努力压抑着喉头哽咽,但却控制不住模糊了眼眶。 琉璃身体僵硬,本能想要推开箍着自己腰身的少年,下一瞬却听到一道沙哑压抑的颤音:“你这话只会让人心里更加烦闷,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嘛!” “抱歉,从前没碰到与你同样遭遇的人,故而… … 不太熟练。” 她手臂虚抬,不知该放在何处,推开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手指蜷了蜷,琉璃最终还是不忍心推开他,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动作僵硬生疏。 那样生涩的安慰,让少年君王眼眶更加红,隐忍许久的水汽终于溢出眼眶,洇湿了紧贴面颊的衣衫。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声音蕴含着委屈与固执:“我想要的是天下归一,是万民安乐,是世间不再有战乱,不再有质子,不再有伤亡。可他们却非要给我不想要的女子,齐国公主,卫国公主,楚国贵女,甚至是已灭国的郑国之女,说到底不过是利益牵扯,互相制衡。他们安排的初衷本就不纯粹,哪有所谓的为我好。” 这番话让琉璃不由感慨万千,以至于许多年后,她仍然记得那一句:我想要天下归一,世间不再有战乱,可他们却非要给我不想要的女子。 直到洇湿的衣衫接触皮肤,她这才察觉埋在怀里的少年竟哭了。似乎从邯郸认识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当初异国生存那么艰难,甚至被商贩言语侮辱,他都只是倔强盯着对方,不肯落一滴泪。 这三年多来,吕不韦给他的压力究竟是有多大,才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一刻情绪失控。 “无论他们初衷是否纯粹,你终归还是要娶妻的。”知道这句话残忍,但琉璃不得不言明,让他明白作为一个君王应该付出的代价。 听到这话,嬴政身体僵了僵,仰头望着眼含疼惜之人。对视良久,他倏而移开视线,松开那纤瘦腰身,看向摇曳烛火。 “为何连你也… … 与他们一样的想法!” 琉璃掰过他的脸,严肃与他对视:“随着年龄增长,你躲不开这一步的,何不平静接受?” “我为何要接受?” 少年君王陡然起身,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神情执拗而不甘:“吕不韦握着本属于我的权利,却还步步紧逼,我为何要让他如愿!” “既不想让他如愿,那你就考虑华阳王太后为你选的楚国贵女。” 琉璃这话提醒了嬴政,他目光灼然望着面前天人之姿的少女,凝重面容有稍许松懈,甚至浮现一抹自己都未察觉地笑意。 “楚国,对,你也是楚国人,选择她们,我还不如选择熟悉的你,至少… … ” “嬴政,我是你师父!” 琉璃厉声打断他,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脑门,差点忍不住转个方向拧上耳朵。 那声呵斥,让嬴政浑浊的脑子很快清醒,他蹙眉甩甩脑袋,颓然坐回去,双掌捂着脸,呢喃道歉:“抱歉,我有些醉,脑子不清醒,没有要亵渎你的意思。我只是太难受太压抑… … ” 简兮刚走没几日,就发生这样的变故,琉璃理解他的失控,换做是她,兴许也会崩溃。望着沉浸在痛苦中的少年君王,她顿觉刚才的语气有些过重。 张开嘴,抱歉的话又难以出口,作为鲛族少主,她很少有机会跟别人道歉。想到方才场景,她纠结片刻,才一脸严肃郑重上前,不由分说拉过嬴政双臂箍在腰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的后背,想要以此安慰他。 嬴政先是一怔,下一瞬酸涩浮上心头,他默默收紧双臂,再次低声道歉,声音闷闷:“对不起,我错了。母亲去了雍城,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樊尔对他们母子态度一贯冷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琉璃知道他依赖自己多一些,如今简兮不在咸阳,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又步步紧逼,纵使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有崩溃瞬间,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嬴政。 唇齿间飘出一声悠长叹息,她用力拍了两下少年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宽慰:“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当初面对要害你的范杞,你都能冷静反击。而今面对吕不韦,你不该屡屡败退的,脆弱只会让你失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抿紧嘴巴,没有言语。是啊,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当初他那样坚定要成为大秦未来的王,更是在察觉到侧夫人企图后,毫不留情反击。现在他已经是大秦的王了,他不该因为吕不韦的区区刁难就乱了阵脚,这般喜怒形于色,将来要如何平定天下。 第134章 因醉酒而混乱的脑子逐渐清明,嬴政闭目慢慢平复情绪,再睁开时,那双眼眸已然恢复往日平静。 深呼吸之后,他松开手臂,“抱歉,我不该失态的。” 琉璃拉他起来,推着他走到殿门口:“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 欲言又止片刻,少年君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入雪夜中,渐行渐远。 目送那挺直背影消失,琉璃才关上殿门。 听觉异常灵敏的樊尔,静默躺在黑暗里,把隔壁寝殿的对话一句不落全听了去。在嬴政说出琉璃也是楚国人之时,他心头怒火腾然而起,差点就要冲过去。 历练者最忌讳的就是与人族有感情羁绊,好在琉璃还算清醒,及时制止了嬴政那荒唐的念头。 樊尔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决定日后要多提醒少主注意身份。 第065章 来者不善 风雪遍遍掠过, 大地逐渐覆上雪白。 各怀心事的三人,躺在黑夜里,均都毫无睡意。 魂魄武庚衣袂翩飞, 不畏风雪, 安静立在秦王寝殿的飞椽兽上。 今日是父亲忌日, 他一早便去了城郊祭奠,暮色四合时回到王宫, 恰巧碰见五辆服车鱼贯驶入宫门,他好奇跟到望夷宫,才得知那五名容貌出众的少女是楚系一党和吕不韦为君王择选的未来王后候选人。 在武庚看来, 那是好事。就算没有吕不韦与华阳王太后牵扯其中,作为君王, 日后娶妻也是要娶那些公主,亦或贵女的。 他不理解嬴政反应为何会如此大, 倘若是他,定会坦然接受那躲不掉的宿命。 时间缓慢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天边隐有泛白之色。宫人们在君王早起之前, 冒雪清扫出一条道路。 一夜未合眼的少年君王,双目无神倦怠, 手臂虚抬,任由几个寺人帮自己更衣, 带冠。 燃着三十六盏青铜宫灯的寝殿,气氛压抑沉闷, 几名寺人脑袋低垂, 不敢去看君王阴郁面色。 卯时一刻,少年君王面无表情步入议政殿, 径直走向王位,照例抬起双手置于身前辑礼,随后提衣端坐在王位上。 待君王坐稳,众臣才同时行礼。 吕不韦看到王位上的少年面色不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笑非笑问:“不知大王可否见过公主?” 嬴政疲倦目光霎时犀利扫向吕不韦,不答反问:“不知仲父问的是哪位公主?” 吕不韦坦然接受他的眼神,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哪位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是否心仪。” 昨日怒火堆积在心口还未彻底消散,少年君王双手攥紧,强忍着脾气,暗自默念琉璃昨晚嘱咐的那些话。 整整重复五遍,才堪堪压下情绪,他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哂笑,冷漠问:“不知仲父想让寡人心仪哪一位?” 芈姓一派的阳泉君还在下面盯着,吕不韦自然不会傻到正面回答,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说起了各国政事。 “大王还年幼,婚事可以慢慢来,不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秦与各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赵王病重,这种时候,更加不可放赵屹回去。” “你想让赵堰代替赵屹成为新王?”嬴政问。 吕不韦微微颔首:“大王聪慧。赵堰在赵国人心中地位远不如赵屹,且才能亦是不过尔尔,他若为王,对大秦有利无害。” 想到赵堰是害死外祖父外祖母的元凶,嬴政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成为赵国新王也好,将来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之时,下手也能干脆些。 晨曦时分,琉璃才迷迷糊糊睡着,但却未睡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从温馨走向诡异,她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惊醒了。 外面天光大亮,天地之间一片雪白。 她裹紧狐裘走出寝殿,白茫茫一片看的她有些眼晕。不自觉又想到那个诡异梦境,她忙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忘掉。 宫人准时送来朝食。 主仆俩分别在两张案几前坐下。 樊尔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粥,犹犹豫豫开了口:“昨晚,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以后尽量对嬴政态度严肃一些。” “知道了。” 琉璃自认为态度一直很严肃,昨晚嬴政失态主要也是因为气愤加上醉酒所致,她相信他不会不知分寸。 见她对待此事,如此随意,樊尔眉头皱的更加深。 “少主!” “莫担心,我心里有数。”琉璃不喜他的说教。 樊尔神情严峻,正欲再开口。 殿外却突然出现一名宫正,看衣着不是章台宫的。 宫正随意行了一礼,双目半睁着,一副倨傲姿态。 这态度,不用猜,也知道是华阳王太后宫里的人。 作为鲛族继承者,众鲛人对待琉璃一直是毕恭毕敬,她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礼的。来到咸阳六年有余,她只在初来之时,面见过华阳王太后,之后便再无交集。 这一次,恐怕是来者不善。 樊尔警惕盯着那位宫正,右手悄无声息摸向腰间赤星。 宫正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并未有任何反应,转而对琉璃道:“王太后有请。” 第135章 “所为何事?” “你去了便知。” “… … … ” 琉璃面上闪过不悦,沉吟片刻,她没有直接翻脸,起身整理衣衫,走向那位宫正。其实,她也好奇华阳王太后有何目的。 一个多时辰后,主仆俩跟随老宫正抵达华阳宫。 未进殿,琉璃便隐约听到有少女的娇俏笑声,这… … 莫非给嬴政择选的几位王后候选人在里面? 想到那种可能,她更加好奇华阳王太后找自己来的目的。 老宫正提醒主仆俩在外先候着,她自己则匆匆进入殿中。 不多时,那位宫正快步出来,先是睃了樊尔一眼,才对琉璃道:“男女有别,王太后只准许你一人进去。” “明白。” 琉璃安抚拍拍樊尔手臂,用灵力传音,让他不用过多担心。 对于只来过这座殿宇一次的她来说,这里是陌生的,她猜不到华阳王太后找她来的目的,但绝不是好事。 走过冗长甬道,谈笑之声越来越近。 宫正在一处内殿前停下,对琉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颔首之后,琉璃迈入内殿,抬眸之际,映入眼帘的是主位上仪态雍容的王太后,其下首摆放了六张案几,有五张前已经坐了人,看样貌年纪,是那五位王后候选人无疑了。 那五位各有千秋的少女听到脚步声,同时转头,在看清琉璃绝色容貌时,又同时到吸一口气。 琉璃不喜人族直白地打量,面对前方六道视线,她脚步一顿,不由蹙起眉头。 见她没有第一时间行礼,华阳王太后面上闪过不悦,但也没有真的计较。她早就听闻,琉璃面对先王和嬴政也不行礼。 先王仁厚,嬴政又是她的弟子,她不行礼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强忍着不悦,华阳王太后朝着殿门口的少女招招手。 “快过来,正要说到你呢!” “说我做甚?” 琉璃缓步上前,辑了一礼,提衣在空着的案几前坐下。 距离主位最近的一名粉衣少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低声指责:“见到王太后为何不俯身执礼?” 琉璃循声望去,清冷目光直视那位面容清秀的少女,眼神严肃认真,语气理所当然道:“秦王曾准许我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 从前都是别人对她俯身行礼,除了君父君母,她不曾对他人俯身过。因为华阳王太后是长辈,方才她才会以平等态度主动辑礼的。 嬴政即位王位后,曾许诺她,普天之下,她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整个偌大咸阳宫里,只有华阳王太后地位最高,平时也无任何交集,她一向自在惯了,没成想还有打交道的一日。 粉衣少女听到琉璃那样的回答,猛然起身:“放肆,这可是秦王的王祖母。” “我知道,是以方才我辑礼了。” 琉璃一脸无辜瞅着她,那双幽深眼眸甚至还噙着一丝委屈,仿似在控诉对方欺负自己。 少女有些懵,一时没想到合适言辞反驳。 “清儿不得无礼,她是政儿的师父,无需对本宫伏低。” 华阳王太后笑容一丝不苟,极是大度。 少女小脸涨的通红,不情不愿坐下去。 殿中沉寂片刻。 颇为不自在的琉璃再次问:“不知王太后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华阳王太后没有回答,而是把几位候选人一一介绍给她。 挨近主位的两张案几前,是芈姓姐妹。右侧青衣少女气质温婉清秀,是姐姐芈檀。方才指责琉璃的粉衣少女是妹妹芈清,长的比姐姐张扬一些。 右边第二张案几,是齐国公主妫西芝,模样端庄大气,看起来也最为稳重,倒是有几分一国王后的仪态。 左边第二张案几,是卫国公主姬如悦,小脸圆润,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眼神怯生生的,一看就是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太好,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再者就是右边第三张案几前的少女,郑国贵女郑云初,她是五人里长相最为出众的,鹅蛋脸,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唇瓣,一双水润大眼睛楚楚可怜,身为女子的琉璃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这要是男子见了还了得。 只可惜她的背景最差,最合适的王后人选还是齐国的妫西芝。无论是气质,亦或出身,都是无可挑剔的。 “琉璃,你觉得她们几个如何?”华阳王太后目光落在琉璃身上。 “不错,都很好。” 琉璃这话是真心的,抛却其他,这五人外貌在人族中绝对上乘,配的上嬴政那副好皮囊。 华阳王太后慈祥笑容突然消失,转而道:“昨晚,政儿去了你的寝殿,足足待了一个半时辰才离开,此事你准备如何解释?” 原来是为此事,琉璃哂笑一声。 “我不止教授他剑术,还有学术,他有不懂之处,时常会去找我询问,这有什么不对吗?倒是太后您,安排人在章台宫监视君王是否不太好?” 面对那声声质问,华阳王太后也不辩驳,她佯装不经意拂去袖口的一粒尘。 “本宫不关心你们真正的关系,他的母亲临走前把他托付给你,你们如何相处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过,也请你不要觊觎王后之位。本宫知道你容貌犹如仙人之姿,无人可比,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你只不过是一个剑客而已。” 第136章 这阴阳怪气听的琉璃头疼,君父只有君母一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说不生气是假的,起初答应教授嬴政剑术时,她便知道他的身份,但她从未有过觊觎之心。 在她心里,嬴政一直都只是邯郸城那个境遇凄惨的孩子。 无奈捏捏眉心,她凝视主位上雍容华贵的妇人良久,唇齿间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你们这些深宫里的妇人是不是都有疑心病?我若真觊觎什么,早就教唆嬴政立我为后了,怎还会等到你来质问我。你放心,我对你们秦国的王后之位没兴趣,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不待主位上的人发火,她紧接着道:“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是该娶妻生子,可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他毕竟是大秦的君王。他是我唯一的徒弟,我也是会护犊子的。” 华阳王太后被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芈清见此,厉声呵斥:“放肆,你怎敢直讳君王名讳!” 第066章 亲自解围 候在殿外的樊尔, 隐约听到华阳王太后对琉璃的刁难,骤然变了脸色,一双藏蓝眸子犹如冰霜。右手悄无声息握住赤星剑柄, 意欲闯进去, 他无法容忍他人对鲛族少主不恭。 远处匆匆而来的少年看到他手上动作, 忙以拳抵唇,假意咳嗽, 以做提醒。 樊尔闻声转头,却见嬴政行色匆匆而来,看清对方眼神, 他立时找回理智。从前在无边城,他久居浮碧王宫三百多年, 明白在戒备森严的王宫动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倘若引起混乱,于他, 于琉璃,于嬴政,都将会平添事端。他很讨厌这种处处掣肘的感觉, 却又不得不隐忍。 守在华阳宫入口的六名将士与寺人看到少年君王, 同时低头行礼。 嬴政拾阶而上,挥挥手示意他们平身, 而后低声嘱咐蒙毅和樊尔安心在外候着。 虽仍有不甘,但樊尔也知轻重, 他也不是无脑冲动的性格。 魂魄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低声问:“你这般生气, 是有人欺负恩人了?” 樊尔目视远方, 没有回答他。 少年君王大步走过熟悉的冗长甬道,直直朝着内殿而去。 恭敬候在外面的老宫正看到他, 忙俯身行礼,准备入殿禀报王太后。 嬴政抬手制止她,低声道:“不必通传。” “诺。”老宫正战战兢兢颔首辑礼。 挺直脊背,理了理衣襟,少年君王正欲踏入殿内,便听到一道熟悉的清冷之声传来:“君王都不在意,你急甚?” 他欲抬起的右脚顿了顿,虽然他不知道那句话里‘不在意’指的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要附和琉璃的话。 “对呀,寡人都不在意,你急甚?” 冷厉嗓音自殿门外传来,少年君王漆黑瞳仁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琉璃身上。只见他神态自若,抬脚不疾不徐进入殿内,似是方才那不留情面之言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芈清直愣愣瞅着剑眉星眸的玄色冕服少年,将下唇咬出雪白之色,一双纤纤细手死死攥着袖口镶边云纹,空气中无形的威压,让她不敢再开口指责琉璃。 嬴政在大殿中央停下,直视主位上雍容妇人,恭敬执礼:“孙儿见过王祖母。” 面对他,华阳王太后面上愠怒逐一隐去,勉强扯出一丝慈祥微笑,拍拍身旁皮毛毯子。 “快起身,过来坐。” “谢王祖母。” 嬴政声音清脆,尽量佯装出少年人的纯真,脚步轻快踏上去,提衣在上首主位坐下。 他刚坐稳,下首五位异国少女便纷纷起身,同时低身行礼:“拜见大王。” 嬴政凝视左侧第三张案几前仍旧端坐的琉璃片刻,朗声道:“起身吧。” “诺。” 五个人重新在案几前跪坐下去。 琉璃单掌托腮,默默观察几人神色,五人中最沉得住气的是妫西芝与郑云初。妫西芝那神色自若的大气,她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出身最低的郑云初,表情看似卑微,但姿态却不卑不亢,看到君王非但没有主动讨好赔笑,反而目不斜视,面色平静如一潭死水,就好像… … 是被强迫入宫一般,她是不信对方是不情愿的。 郑国早已不复存在,作为郑国人的子孙,说她没有任何图谋,傻子都不信。 主位上的嬴政见琉璃盯着对面人若有所思,不由得也多看了两眼。 那小动作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以为孙儿是看上了身份最低微的郑云初,她脸色沉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主动介绍:“那位是相邦挑选的门客之女,郑云初,已被灭国的郑国人。” 她故意强调对方的身份和国家,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让少年君王明白,家世与地位的重要性,那张脸生的再好,也是身份低微的无用之人。 那番话让郑云初面上浮现难堪,隐在案几下的手死死绞在一起,她抿唇压下情绪,缓缓起身,浅笑着对上首君王辑礼。 这等刺耳之言,嬴政幼时不知听过多少回,此刻他是有那么一丝同情郑云初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没有怜惜。祖母话里真正的含义,他听得出来,无非就是提醒他要从有身份的贵女中挑选。然而放眼望去,下方五位少女无论气质亦或容貌,都不及琉璃半分。身边有着太惊艳的人,其他人无论多出色,都显得黯淡无光。 第137章 他抬手示意郑云初坐下,神情淡漠,没有开口与她说话。 华阳王太后很满意孙儿的态度,她眉眼舒展,拉住他的手,把另外四位也逐一介绍一遍,特意强调了芈姓两姐妹的贤良淑德。 嬴政始终淡笑着,并未表现出对其中哪一位有兴趣,态度疏离有度。 想到昨晚醉酒之事,华阳王太后明白他这是逆反心理作祟,只得暂时放弃逼他做出选择,转而笑吟吟询问:“对了,你今日怎有空过来?” “祖母您忘了,孙儿今日要学习剑术的。”说着,他将目光落在一直未开口的琉璃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瞧祖母这记性!”华阳王太后故作懊恼,“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嬴政忙起身,恭敬执礼:“孙儿先行告退。”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内殿门口,沉不住气的芈清率先开口:“秦王该不是喜欢那位女剑客吧?王太后,您为何不治那位剑客的不敬之罪?” “行了!”华阳王太后不悦睨了她一眼,厉声呵责:“看看你姐姐多稳重,你只小她一岁,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你母亲平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我错了… … ” 芈清虽然性格咋呼,但认错倒是很快。 走到殿外的琉璃隐约听到那些对话,暗恼鲛人听觉太过灵敏。她现在算是发现了,人族后宫里的女子眼里脑子里都只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看来还是太清闲,把所有精力都用来胡思乱想了。想到日后可能会时常面对芈清,她就一阵头疼,但愿对方不要来招惹她。 樊尔同样听到了殿中谈话,刚缓和的面色再次阴沉下去,在无边城之时,少主何时受过这种编排。芈清若不是柔弱女子,他早就提剑冲进去了。 看到主仆面色都不好看,魂魄武庚故作轻松宽慰:“想开点,后宫里的女子历来如此,当年我母亲贵为王后,同样被宫人编排过。她们编排我母亲与你父亲有私情,那绘声绘色… … 若不是我知道你父亲为人,差点就相信了。” 琉璃愕然转头看向那缕魂魄,震惊瞪圆眼睛,她没想到君父与思鸢… … 不对,与苏妲己竟还被人捏造过谣言。 对面武庚表情丝毫没有说谎痕迹,那双温润眼眸真诚无比。想到自己日后可能也要活在流言蜚语中,她唇角瞬时耷拉下去。 左侧嬴政余光瞧见她眉头皱作一团,低声关切问:“可是王祖母为难你了?她为何无故宣你来华阳宫?”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里,迈步走下殿前阶梯,无奈呢喃:“哪里是无故啊… … ”分明是有意而为。 想到王祖母对芈檀、芈清姐妹二人的赞誉,嬴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跟上,“王祖母想让你劝我选择那对芈姓姐妹?” “不是,她老人家是因为… … ” 想起华阳王太后犀利警告的言辞,琉璃有些心梗,以及难以启齿。 见她欲言又止,嬴政急声追问:“因何?” 瞪了一眼不懂事的少年君王,琉璃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抬手挡在嘴边,垫脚凑近,压低声音:“章台宫有你王祖母安排的人,她得知你昨夜醉酒去过我寝殿,故而怀疑我们之间有苟且之事,特意把我叫来警告一番。你年龄越来越大,确实也需要避嫌,为了我的清誉,以后深夜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去找我。” 嬴政面上先是一热,随即转为阴沉,他不是生气王祖母在他身边安排人,从搬进章台宫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宫里有王祖母的人,他气的是她恶意揣度自己与琉璃之间的关系。 用力吐出一口白雾,他懊恼道歉:“对不起,都怪我,回去我便命人查清楚。” 走下最后一层阶梯,琉璃提醒:“切记查到之后不要声张,想尽办法让对方成为你的人,否则王太后那边还是会再安排人去章台宫。” “我明白,你放心。”嬴政目视前方,脚步不停。 后面跟着的樊尔听到两人谈话,思忖片刻,快步上前,挤到两人中间,主动揽下此事:“此事交给我,我不放心别人去查。” 嬴政脚步一顿,随即点头答应,若论信任,偌大王宫,不,整个秦国,目前还未掌权的他,只敢信任琉璃与樊尔。 章台宫将士与宫人共有二百六十人,查起来也不难,樊尔加上魂魄武庚,只用了三日时间便揪出了华阳王太后的人,是一名很不起眼的将士,名叫章硕。 四日前章硕当值,夜里巡夜时,他恰巧看见醉酒的君王脚步虚浮去了琉璃所居殿宇。后来路过三次,他才看到君王自殿中出来,于是便臆测师徒二人有伦,破晓时分换岗后,他匆匆去了华阳宫,将事情悉数告知了王太后。 起初章硕本不想将那种小事禀报上去的,他知道琉璃不但教授君王剑术,也教授学术,探讨学术到深夜亦是常有之事。可当时君王醉了,再加上五位王后人选入宫,两件事情叠在一起,他难免多想,于是思虑一番便将事情告知了华阳王太后。 其一,他怕师徒真的有私情。其二,他也想因此立功。 樊尔一番拷问之后,趁着夜色把人绑去了秦王寝宫。 第138章 嬴政单腿屈膝,懒散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凝视跪在大殿中央的将士。 章硕被不发一言的少年君王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盯得心里发毛,他斜眼瞥向肩头森冷剑刃,哭丧着脸用力将头磕在青铜铺就的地面上,牙齿打颤,求饶不是,不求饶也不是。 倚靠在中柱上的武庚默默打了一个哈欠,语气揶揄:“这孩子愈发会用威压震慑人了,不发一言的沉默才最让人煎熬,不错,已经懂得何为上位者的精髓了。” 樊尔淡淡睃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主位上,终于响起竹简卷起的清脆声响,少年君王慢条斯理将简策卷起装进布袋中。 殿中响起衣物窸窣之声,章硕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主位上的君王已然端正坐姿。 第067章 轻易倒戈 少年君王食指与中指交替敲击在奏案上, ‘哒哒哒’的声响仿若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击在章硕心上,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缓慢直起身子。大殿之中灯火通明, 可上方君王的神情却让他看不真切。 在此之前, 章硕是不惧君王的, 他也从未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眼里过。然而此刻望着那张稚气未脱的严峻面容,他心里竟莫名生出恐慌, 那双深邃似漩涡的双目哪里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 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紧张蜷缩成拳,他无力舔了舔皲裂嘴唇,声如蚊蚋问:“不知大王想如何处置我?” 骨节敲击案几之声戛然而止, 嬴政姿态慵懒,慢悠悠不答反问:“你想让寡人如何处置你?” “我… … ”本能脱口, 章硕又及时紧闭嘴巴。 “不如,寡人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大王请说。” “第一, 依法处置,牵连全族。第二,诚心归顺, 为寡人所用。” “第二!第二!我选第二!”章硕声音急切, 生怕慢了一丝一毫,会惹君王不悦。 嬴政假意惊讶, 似笑非笑问:“那可是寡人王祖母,你不再考虑考虑?” “能成为您的人, 是我的荣幸。”章硕说着用力磕了几个头,以表忠心。 对方毫不犹豫倒戈, 嬴政很失望, 本以为这章硕至少会嘴硬坚持一段时间,他准备的那些威逼利诱之言, 一句都还没用上,对方竟已磕上头了,着实有点配不上身上那身威武的铠甲。这种人幸好只是在王宫当值,若是上了战场被俘,绝对会出卖家国。 他起身绕过案几,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跪着的人。 听到脚步声,章硕身体轻颤。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双暗纹玄色皮履,上面绣着的龙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垂眸瞅着那瑟缩脊背,嬴政更加失望,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摩挲几下,他突然屈膝蹲下,伸手捏住章硕的下颌骨,掌心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你如此轻易倒戈,该如何让寡人信服?日后,你岂不是也会轻易背叛寡人?” 章硕想摇头否认,但下颌被禁锢着,他不敢大力摇头惹君王不悦,只能语气尽可能真诚。 “不会的,您是大秦的王,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看到他这怂样,嬴政是真不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可目下又没有理由处置他,最关键的是就算找个理由把他处置了,王祖母那边也会安排新的人来章台宫。 强忍着嫌弃,他甩开章硕下颌,环顾左右想要找块布擦手。 看出他的心思,樊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过去。 嬴政没有犹豫,顺手接过,将指间沾染的汗水擦净,转身走向燎炉,将擦汗的布巾扔了进去。 重新在上方主位坐下,他才幽幽开口:“好啊,既然你如此迫切表忠心,那寡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在章台宫继续当值,也可以继续替王祖母监视寡人。但,具体该说甚,不该说甚,想必你心里应该清楚。” 章硕忙不迭点头:“明白!” “不要想着两头耍心机,你以后所有动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嬴政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身旁人。 章硕顺着肩头长剑向上看去,在看到樊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霎时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他一直以为对方长相清秀到雌雄难辨,性格也会很软弱,谁能想到竟是个狠人。一想起那些折磨人并且不留任何痕迹的手段,他就心尖发颤,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敢,您放心,我绝不会耍心机。” “带他下去吧。”嬴政挥挥手,表示不想在看到他。 樊尔不发一言,提起章硕肩头,便把人拖了出去。 殿门打开又合上,空旷寝殿恢复寂静,嬴政单掌托腮,转头看向左侧阴影处。 “像章硕这种立场不坚定之人,不值得用。” “我也没让你重用他,你只需用他的家族牵制他不再犯即可。” 藏匿在盘龙中柱后面的琉璃走出来,“你应该庆幸是他这种软骨头在监视你,随意恐吓几句便能唬住。倘若是个视死如归的,会麻烦许多。” 嬴政明白这一点,章硕胆小怕事,的确省去很多麻烦。 他直起身子,斟了一觞热茶推到对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赵王病重,吕不韦有意让赵堰即位新王,赵屹得知后,今日在议政殿闹了一番,说想见见你,我知道他想让你帮他劝阻我。此事,是吕不韦的决定,我无法改变,故而帮你回绝了。” 第139章 当初他入秦为质时,琉璃便猜到了吕不韦的用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早。人族诸国之间的斗争本与她无关,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为赵屹的才能惋惜,他若为王,定会是一代明君。 “赵堰即位后,你们可会放赵屹归国?” “不知,吕不韦未曾明说。” 犹疑片刻,琉璃上前,在少年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细指敲击几下耳杯。 “你可知吕不韦为何要针对赵屹?” 嬴政摇头又点头:“为了大秦。” “吕不韦曾派遣一位名为郭开的人去赵国攻略赵屹,但赵屹没有重用他,后来他就投靠了赵堰,并且与吕不韦合谋算计赵屹入秦为质,以便扶持赵堰继任王位。其实,当初赵屹如果重用郭开,便不会入秦为质。” 琉璃不再瞒他,将酒肆听到的密谈,以及和赵屹见面后的谈话,都悉数告知他。 对于吕不韦的筹谋,嬴政并不惊讶,那个表面儒雅的男人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人。 见少年面色如常,琉璃沉吟片刻,说起另外一件昔年旧事:“对了,当初邯郸牢狱,是赵屹主动放过你与你母亲的,并不是所谓的我们花重金贿赂他。我当时答应过他,倘若他日后有难,也会出手救他一次。这是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情,我本不便多说,但你能不能看在他曾放过你的份上,也放过他一次?等到赵堰即位,新王已定,再让他回赵国,一个春平侯是威胁不到秦国的。” 嬴政眼神复杂凝视对面人许久,才问:“你在为了赵屹求我?” “当然不是,我从不会放低姿态求人。”琉璃神色坦然:“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还他那个人情,当时你伤的很重,倘若不是他及时找到我们去接你出来,兴许你会命丧邯郸牢狱。切记,作为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面色缓和下来,默默记下那句‘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琉璃教于他的道理,他都一一铭记在心。 “我明白,待赵堰继任王位后,我会考虑此事。” 顿了顿,他迟疑问:“你明日要去见他吗?” “不去了,这种时候,我去了也无法解决他的困境。” 琉璃起身,准备回自己寝殿。 “等一下… … ” 嬴政起身,快步走进内殿,片刻之后拿了一个木盒出来。 “燕丹让我转交给你的。” 接过打开,见里面又是首饰,琉璃一阵头疼,这个燕丹,如今也二十多岁了,怎的还没有放下心中执念。 她拉过嬴政手腕,把木盒放在他掌心,“帮我转告他,以后无需再送这些,我与他不可能,他早已举行冠礼,也该考虑娶妻之事了。” 几年间,燕丹时常会谴人送首饰过来,每次琉璃都不收,嬴政怕伤他自尊,也未退回去,木匣子里差不多攒了三十多件琳琅簪子,有玉的,有金的,有银的,都快集齐时下新兴样式了。 “他是该考虑娶妻之事… … ”嬴政握紧木盒,倏然抬眸直视眼前人,“那你可否考虑过嫁人?” 琉璃心虚移开视线,这不是她考不考虑的问题,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成婚,她距离四百八十岁还有一百一十年,那个时候燕丹早就轮回转世了。 “小孩子关心这些做甚!师门历练还未结束,我与樊尔皆不可考虑成婚之事。” 不待对面少年再开口,她状似无意打个哈欠:“好困,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目送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嬴政并未回内殿歇息,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还有十卷未看。 两场冬雪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这日午后,许久不见的成蟜,破天荒来了章台宫。 正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的嬴政,看到唯一的弟弟主动过来,忙放下弓箭迎上去。 “今日怎有空过来?” 十岁的成蟜稚气褪去不少,变得甚少再笑,恭敬辑礼之后,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说出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我也想像阿兄你一样学习剑术,你可否把他指给我?” 嬴政有些为难,樊尔有恩于他,胜似亲人,并不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 一旁裹着狐裘晒太阳的琉璃闻声转头看成蟜,替樊尔答应:“可以,以后你每隔两日来章台宫一次,跟着他学习剑术。” 男童将将弯起的唇角,瞬间耷拉下去。他不满撅起嘴巴,追问:“为何不让他跟我回去?” “因为他是我的人,不是你兄长的人。”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紧皱的眉头舒展,唇角浮上一抹极淡笑意。 成蟜一脸茫然望着兄长,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在他印象中,琉璃和樊尔都是兄长的人。 嬴政眼含歉意:“他… … 确实不是我的人。” “… … … ” 没了生母在身边,本就满腹委屈的成蟜,霎时红了眼眶。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孩子,便更加克制不住情绪,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衣襟处,浸湿一片。 三个人面面相觑。 第140章 琉璃最怕小孩子哭,忙起身走过去,从布袋里掏出一块蔗糖塞到成蟜咧开的嘴巴里。 刚要发泄出的委屈,因为舌尖甜蜜戛然而止,男童长睫还沾着水珠,砸吧两下嘴,泪眼汪汪看着她。 又拿出两块糖放入男童手心,她柔声哄道:“要不,每隔两日,让樊尔过去你那里可好?” 眨巴掉眼睫上的水珠,成蟜才点头。 命人送走弟弟,嬴政从布袋里拿走一块糖放进口中,“你似乎都未柔声哄过我。” “你也没像他那般哭过。” 琉璃拿出两块糖分别递给樊尔与蒙毅。 蒙毅性格大大咧咧惯了,也没客气,接下丢进嘴巴里。 樊尔虽喜甜,但没好在两个孩子面前接那块糖。 见他不要,嬴政伸手拿走,塞进嘴里,粲然而笑。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能真心笑得出来。 第068章 密林遇袭 冷冽寒风裹挟着风沙盘旋而过, 呼啸掠过远处积雪山峰,掀起阵阵雪白。 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少年君王持剑挺立, 冁然而笑。 “蒙恬, 你又输了。” 身姿颀长的少年躺倒在地, 大口呼吸着,袅袅白雾自口中喷薄而出, 待呼吸平稳之后,他拄剑坐起来,仰头与挺然而立的君王对视。 四目相对间,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嬴□□身对地上人伸出长臂。 蒙恬毫不犹豫握住那只修长大掌,脚下使力, 站了起来。 归秦半月,蒙恬一直没有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嬴政先前命人打造的盔甲今日一早送入宫中, 他借此出宫,亲自把盔甲送到军营。 气温实在太低,琉璃怕冷没有一起出宫, 樊尔要教导成蟜剑术, 也未跟随。因为是偷偷溜出宫,不好明目张胆带上侍卫, 故而陪同的只有蒙毅,以及不为人肉眼所见的魂魄武庚。 蒙恬将剑入鞘, 突然问:“大王今日心情不好?” 闻此话,嬴政面上笑意凝固, 沉吟良久, 他苦涩一笑:“你怎知寡人心情不好?” “因为… … ”蒙恬目光落在远处山巅,“大王每次心情不好, 都会找我比试剑术。” 少年君王面上露出窘态,他讪讪摸摸鼻子,“原来你都明白。” 蒙恬收回视线,问:“大王因何不悦?” “想必你也有听闻各国贵女公主入王宫之事。” 嬴政在旁边木质阶梯上坐下,头一次在兄弟二人面前叹气。 关于吕不韦与芈姓一族为君王择选王后候选人的事情,蒙恬是在归秦第七日听说的。秦国男子历来是冠礼前后议亲,虽说君王婚事较为特殊,但这个年龄着实过早。 蒙毅在下首阶梯上坐下,侧身面对君王,语气蕴含惋惜:“起初我本以为琉璃名义上是传授您剑术的师父,实则是未来王后,没想到她真的只是您的剑术师父。” 被疾风吹得飘忽不定的武庚听到这番话,哭笑不得挑起眉尾,俯视着一脸认真的少年。未来王后?不知琉璃听到这话,会作何反应。 “蒙毅,你怎可妄议君王与君王之师。”蒙恬轻咳几声,把弟弟推到一边,在木阶上坐下,抱拳辑礼:“还望大王恕罪,我弟弟是无心之言。” “寡人明白。” 嬴政摆摆手,表示无碍。 三人沉吟许久,少年君王突然长叹一声。 蒙恬试探问:“大王可是不满意那几位人选?” 嬴政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很厌烦芈姓姐妹蓄意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要假装是巧合。在他看来,做人还是真诚些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把人当傻子耍,只会显得她们也很愚蠢。 王祖母聪慧一世,想必对姐妹二人很失望吧! “寡人满意与否,他们也不会在意。”双手撑膝起身,他拍了拍蒙恬的肩头,“回宫了,下次有空再过来看你。” 知道君王不想多说,蒙恬识趣没再追问,起身送他到军营之外。待弟弟翻身上马,他低声嘱咐:“路上小心些。” 蒙毅郑重点头,握牢缰绳。 军营距离王宫有五十里,冬日昼短夜长,还有不足一个时辰,夜幕便会降临,策马疾驰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才能抵达王宫,两人不敢有一刻耽搁。 天边最后一点白彻底消失,夜幕笼罩整个大地,琉璃立在台基前,莫名有些不安。 “樊尔,他们是何时出宫的?” 听到询问,樊尔自殿中出来,“午后一刻。” 掐指算算时间,琉璃面色凝重,“奇怪,半个时辰前就该回来的。” 主仆俩同时抬头看向漆黑夜空,满天星辰闪烁不定,看似没有任何异常。 余光瞥见一缕魂魄匆忙飘来,琉璃快步走下台基,迎了上去。 “为何只有你独自回来?” 武庚神情凝重声音急迫:“那孩子出事了!夜幕降临之后,嬴政与蒙毅策马路过距离王宫二十里处的偏僻密林,突遭一伙黑衣人拦截。那伙人冲上去便直接动手,应是蓄意为之。面对上百人同时围攻,纵使两人剑术了得,也难以坚持长久。作为魂魄,我不能冒然现身帮他们,只好赶回来找你们。” 第141章 “多久之前的事情?”琉璃急声问。 “一刻之前,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快带我们过去。”琉璃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 武庚有些迟疑:“他们人很多,在人族,君王遇袭不能小觑,我认为要先通知卫戍军。” “不行,等卫戍军整顿出发,怕是来不及了。”琉璃走出几步又停下,冷静吩咐:“樊尔,我与武庚先过去。你去找吕不韦,让他带上一队卫戍军前去密林营救嬴政。” “不可,我不能让少主独自去冒险。”樊尔表情执拗,紧紧跟在她身侧。 “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去找吕不韦。我们多僵持一分,嬴政与蒙毅就多一分危险。樊尔,你一向理智,不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我修习三百多年术法,对付区区人族,还是游刃有余的。” 琉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话音将落,她跟随武庚头也不回掠上殿脊,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樊尔双掌紧握,脸色更加冷峻,但他并未因此赌气,转身掠上反方向的宫墙,向着相府而去。 磅礴大气的相府灯火通明。 正屋炭火烧的正旺,吕不韦斜坐在奏案前,垂眸看着一卷展开的奏章。 相府大门已闭,樊尔来不及细想,便翻墙而入。 “何人夜闯相府?”暗夜中,一声冷喝响起。 “是我,樊尔。”樊尔并未隐瞒身份,从阴影处现身:“我找相邦有急事,还望通传,事关秦王。” 那家仆并不知道樊尔是君王身边的人,听到这话,以为他是刺客,立时高声大喊:“快来人,有人夜闯相府!” 担心琉璃身陷危险之中,樊尔哪里还有心情与家仆客气,没有理会对方的大喊大叫,他转身径直朝着正屋而去。 很快有几十个剑客闻声而来,纷纷持剑围拢上去。 樊尔眼神犀利扫视众人,不动声色握紧赤星剑柄。 “我不是来闹事的… … ” 人群中有人高声打断他的话:“夜闯相府,不走正门,谁知你是何居心!” 吕不韦听到外间喧闹,起身走出去,看到樊尔,他惊讶出声:“先生何故夜访?” 见周围人在吕不韦的示意下收起剑,樊尔也将赤星入鞘,同时还不忘抬起双手辑礼。 “嬴… … 君王与蒙毅在宫外二十里密林中遇袭,师妹已前去密林,特意嘱咐我来寻相邦调遣卫戍军前去密林营救君王。” “遇袭?”吕不韦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大王为何在宫外密林?你们又是从何得知大王遇袭的?” 对方一连串的问题,让樊尔有些烦躁,他本就因担心琉璃而心神不宁,此刻面对怀疑,他一句都不想过多解释,可他又不得不压下情绪。 “君王为何在宫外,相邦到时自己去问。至于我们从何得知他遇袭… … 不便告知,还望相邦不要再耽搁,营救君王要紧。” “先生所言有理,吕某这便调遣卫戍军。” 无论真假,吕不韦都不能拒绝,他不敢拿君王性命冒险,最近几年,秦国连丧三王,时下局势刚稳定不久,新王不能有任何闪失。 密林深处,火光点点,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琉璃与武庚轻点足尖,先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悄无声息降落地面。 前方打斗声异常激烈,琉璃凝神在其中寻觅嬴政与蒙毅的影子,却见两人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二人满脸满身血痕,发丝和衣衫均都凌乱不堪,模样异常狼狈。 “我要活的,你们别把他们打死了。” 一道低沉压抑的男声响彻在山林中,琉璃觉得甚是熟悉,但对方故意变了声调,她一时无法辨别出是谁。 不再犹豫,她步履如风,几个闪身近前,挥剑砍在一名黑衣人持剑的手腕,随着一声闷声惨叫,那人手腕筋脉断开,长剑随之掉落。 鲛族先祖毕竟曾经也是人族,琉璃无意夺取人族性命,为了能迅速结束这些人的攻击力,她必须快准狠斩断他们手腕筋脉。 夜色中,冷厉剑光闪过,随着声声惨叫,被围在中心的少年君王转头,在看到琉璃的刹那,已经精疲力竭的身体顿时又有了力量。 剩下的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琉璃的招式,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反击,纷纷朝着她的手臂刺去。 鲛人对临近的危险十分敏锐,不待那些长剑近前,琉璃左手长指翻转,幻化数道灵力击在那些剑刃上。 众黑衣人手臂麻木,只觉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自己手中的剑。没有修习术法的他们,肉眼看不到那些月白灵力。 琉璃闪身越过几个黑衣人,到了嬴政与蒙毅身边。 “你们两个没事吧?” “无碍。”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嬴政好奇问:“你怎知我们在此遇袭?” “因为… … ”琉璃回手划破一名黑衣人的手腕,神秘眨眨眼睛,“我能预知到你的危险。” 嬴政刚想追问,身侧一道剑刃劈来,他忙身子后仰,堪堪躲开。手中辘轳剑还未来得及刺出去,眼前一道剑光闪过,那名黑衣人惨叫一声,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跪倒在地。 第142章 蹲在阴影处的人见此情形,眼中闪过冷意,一拳击在结冰的树干上。 三个人分别对付余下的黑衣人。 眼见着黑衣人逐一倒下,隐匿在阴影处的人不甘心就此失败,他瞅准目标,趁着琉璃被困住之际,飞身上前,手中青铜剑直直刺向少年君王的脊背。 蒙毅余光瞧见那道身影,惊呼:“大王小心。” 嬴政闻声回转身,冰冷剑刃已然架在脖颈上,而持剑之人,竟是赵屹! “都住手!”赵屹伸手抓住少年君王的肩膀,“秦王的命在我手上,你们两个还不住手!” 琉璃砍断一名黑衣人的手腕筋脉,收剑回转身,看清挟持嬴政之人,她没有过多惊讶。早在吕不韦不愿放他归赵时,她便隐约猜到他会做出反击。只是,她没想到这赵屹会偏激到袭击嬴政,她本以为他会私下谋划逃出咸阳城。 锋利剑刃划破脖颈上的皮肤,嬴政并未露出恐惧之态,而是平静问:“为何如此?” “我为何如此?” 赵屹呢喃重复一遍,呵笑之声自喉间溢出,笑声逐渐放大,回荡在山林中,显得凄凉又癫狂。 第069章 质疑身份 一丝血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 嬴政剑眉微蹙,垂目瞅了一眼肩头剑刃,出声打断那凄厉笑声。 “若寡人没猜错, 你是想挟持寡人出城吧?” “是!”笑声戛然而止, 赵屹回答的很干脆。 斜眼扫视周围黑衣人, 嬴政蓦地笑出声来。 “听闻春平侯聪慧过人,颇具才能谋略, 今日怎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顿了顿,他抬眸直视赵屹:“你们赵国安插在咸阳的人,想必全都在此了吧!他们个个身手了得, 完全可以协助你悄悄逃出咸阳,可你却选择了最蠢的办法。纵使你挟持寡人, 吕不韦也不会轻易放你出城的。寡人不过十几岁都明白这一点,春平侯一把年纪了怎会不懂?” “愚蠢?” 这话激怒了赵屹, 他手中剑刃又近了几分。 “吕不韦真不愧是帮助你父亲翻身的能人,他早猜到我会集结他们谋划出逃,先一步查出了赵国安插的所有人, 他们的形貌特征全部暴露, 各处城门均都被安排了最精锐的将士,纵使我们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我何其不知这是愚蠢!可我不得不选择这个最愚蠢冒险的办法!” 惊讶之色在嬴政面上转瞬即逝, 是了,吕不韦何其心机, 在决定扶持赵堰为王的那一刻,想必他就已经命人在查这些人了。 “倒是寡人愚蠢了。” 自方才一直未曾言语的琉璃, 掌心汇聚出一道灵力, 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击落赵屹手中的剑。她距离两人有一些距离,出手势必会引起怀疑, 不出手,万一嬴政有危险。两相权衡之间,不远处骤然传来马蹄踏击地面地声音。 赵屹明显有些慌神,抓住嬴政肩头的手更加用力。 趁着这个时机,琉璃递了一个眼神给嬴政,同时手指微动,运用灵力卷起地上一块石子击向赵屹手腕。 轻微‘啪’的一声,赵屹只觉腕骨麻木,使不上任何力气,沉重青铜剑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嬴政反应迅速钳制住他的手臂,脚上用力踢在他膝关节处。 待赵屹反应过来,已然被按倒在地,地面结冰碎石子硌的他侧脸生疼。 吕不韦带领卫戍军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年君王单膝抵在赵屹背部,将其压制在地上;蒙毅满身是血,衣衫发丝凌乱;一众还能勉强站立的黑衣人,个个都抓着滴血的右腕;而琉璃手持长剑,月白袍子未见丝毫污浊,似乎这场混乱与她无关一般。 卫戍军将领眯眼看清压制赵屹的是君王,忙越过吕不韦,脚步慌乱上前,口中还不忘提醒:“还不快帮忙!” 其余卫戍军闻此话,匆匆忙忙跟上去。 幸存的几十名黑衣人手腕筋脉均都断裂捡不起剑,面对大秦最精锐的卫戍军,他们没有抵抗的能力。主子被捕,他们作为下属只能放弃逃跑,主动束手就擒。 将赵屹交给两名卫戍军,嬴政抬手正欲去擦拭脖颈上的血迹,眼前却出现一块雪白细布,熟悉的清雅淡香随之钻入鼻腔。 琉璃拉过他的手腕,将细布塞到他手里。 “你手上有沾染泥土与他人的血,最好不要碰触伤口。” 嬴政淡淡应了一声好,将那块布按在还在渗血的伤处。 樊尔走到两人身边,拉住琉璃手臂,左右查看,神情紧张问:“有没有伤到?” 轻轻推开他的手,琉璃哭笑不得:“区区几十人,我若受伤,岂不是很丢脸。” 见她一脸轻松开玩笑,樊尔这才放心。 吕不韦没有去关心君王的伤势,径直走向被两名卫戍军钳制的赵屹。 “怎就如此不听劝?刺杀君王是大罪,你这一闹,进了咸阳牢狱,以后日子会更加不好过的。” 赵屹咬牙切齿盯着吕不韦,眼珠凸起,若不是被两名卫戍军控制着,他早就扑上去了。 吕不韦笑容嘲讽:“想杀我啊?” 赵屹心如死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挟持嬴政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可他别无选择,所有人身份均都暴露,他只能放手一搏。失败了,左右不过是一死。 第143章 卫戍军在吕不韦的示意下,押着赵屹与一众黑衣人先行向密林之外而去。 将剑入鞘,琉璃擦去手背上的一滴血。 “先回宫吧。” “二位先生莫急。”吕不韦先是辑了一礼,才道明意图:“今晚事出突然,还望两位随我回去,待事情调查清楚,再回宫也不迟。” “相邦,你这是何意?”嬴政上前两步,挡在琉璃与樊尔身前。 吕不韦面色一沉,那双原本温和的双目如鹰隼般犀利。 “今晚赵屹等人埋伏在此,他们二位又恰巧知道大王在此处遇袭,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大王当初于邯郸结识这两位楚国剑客,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两年前臣便谴人去楚国调查过,他们的剑客身份实则是伪造的,压根不是楚国人。” 主仆俩均都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对望一眼,当初花重金伪造身份时,他们也没预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调查。 嬴政厉声追问:“楚国那么大,敢问相邦的人在何处调查的?都城?还是全部城池?” 见君王言语之间尽是维护之言,吕不韦被气笑了,他也不再争辩,抬手一挥,示意几个卫戍军擒住琉璃与樊尔。 嬴政立时拔.出辘轳剑,冷眼扫视几个卫戍军,“你们是大秦的卫戍军,不是他相邦一人的卫戍军。” 几人看见秦王之剑,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眼见着双方僵持,武庚悄无声息飘到主仆俩身边,“要不我现身,帮你们解释解释。” 琉璃摇头,这种状况下,一个魂魄若是现身,怕是更加混乱。 “政儿,你和蒙毅先回宫,我们配合相邦调查清楚再回去。” 嬴政不肯让开,仍旧固执挡在双方之间。只见他缓缓举起辘轳剑,神情坚定,一字一顿道:“他们是寡人的人,尔等质疑他们,就是在质疑寡人。” 吕不韦脸色阴沉,胸膛剧烈起伏着。卫戍军毕竟是王宫的禁卫军,他不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刁难君王。 闭眼平复一下情绪,他强颜欢笑道:“既然大王信任两位先生,臣便不再多言。” “相邦无需多虑,我与樊尔就在宫中,若是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找我们。” 琉璃不喜人族这些逢迎之语,但嬴政还未掌权,大半权利还在吕不韦手中,她不能让嬴政为了自己和樊尔,跟吕不韦翻脸。 听到这番话,吕不韦脸色稍有缓和,淡笑颔首,算是妥协。转头吩咐十八名卫戍军,“护送大王回宫。” “诺!” 十八人声音洪亮。 因要彻查袭击之事,吕不韦没再耽搁,匆匆向着林外光亮走去。 蒙毅屈指抵在唇边,两长一短的哨声响彻在山林,不多时两匹高头大马疾奔而来。 二十二个人,只有琉璃来的时候没有骑马,众人翻身上马后,她站在原地略显尴尬。 嬴政毫不迟疑俯身朝她伸出长臂。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琉璃没有握住那只手,万一有人借此如章硕那般胡说八道,她可不想再被叫去华阳宫,或者相邦府。 樊尔一眼看透她的心思,拍拍身旁那匹马,道:“少… … 师妹,你骑这匹马吧。” 琉璃没有客气,翻身上去,拍拍身后位置:“一起… … ” “不可,这不合礼数。”樊尔面上一红,立时拒绝,他可不敢跟少主同骑一匹马。 嬴政明白琉璃何故如此,故而并未生气,他直起身子对樊尔道:“不如,你与我同骑一匹。” 君王与他人同骑一匹马,实在不合礼数,不待众卫戍军开口,蒙毅忙往前挪了挪,嬉笑道:“大王,我个子比您矮一些,还是让樊尔先生与我同骑一匹吧。” “也好。”嬴政知道他们这是在帮自己维护君王的威严。 夜里静谧,秦律有规定,不可在城中纵马急奔,一个多时辰,一行人才回到王宫。 吕不韦调遣一队卫戍军之事,没有躲过华阳王太后的耳目。 四人刚入城门,华阳宫那边就得到了消息,但华阳王太后并未亲自前去章台宫,而是遣人到望夷宫悄悄通知芈姓姐妹。 已经睡下的姐妹二人得知君王遇刺,匆忙起身,简单梳妆打扮,趁着月色赶去章台宫。 嬴政与蒙毅满身泥泞与血迹。 寺人远远看到狼狈不堪的二人,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见此情形,少年君王蹙眉,高声吩咐:“通知尚浴,准备热水。” “诺。” 一名寺人爬起来,弯着身子跑向西侧偏殿。 四个人先后进入正殿,衣衫不整的两个少年无力瘫坐在主位下的木阶上。 先前没仔细看,琉璃这才发现两人身上衣物全是剑刃划破的口子,见二人面容疲倦,唇色有些泛白,她忙吩咐樊尔为他们诊脉。 樊尔屈膝蹲下,左右手分别搭在两人手腕上,不多时松手起身。 “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琉璃松了一口气,从玲珑袋里翻出一瓶养颜膏,丢给嬴政。 “带洗漱干净,你们两个将这养颜膏抹在伤处,不宜留疤。” 听到不宜留疤,蒙毅噗嗤笑出声来,“堂堂男儿,谁会害怕身上留疤啊!” 第144章 想起冻伤那次,琉璃嘱咐自己涂抹养颜膏,嬴政冷冷睨了一眼身旁龇着牙笑得正欢的少年,他莫名觉得那是在嘲笑自己。 “你懂甚!不会有女子愿意嫁给满身疤痕的人,你就不怕将来孤寡一生?”琉璃故意言语吓唬他。 蒙毅果然被唬住,嬉笑停滞。 想到咋呼黏人的芈清,嬴政脱口而出:“当真?” “当然。”琉璃故作一本正经。 少年君王双眼明亮,“我身上若留疤,她们五个岂不是就不愿做我的王后了。” 琉璃咧嘴假笑,无情打击:“想什么呢!她们图的是王后之位带来的权利,又不是你这个人。” “… … … ” 嬴政虽然不想与她们有瓜葛,但还是被这直白的话打击到了。原来不止吕不韦和王祖母不把他当回事,她们也是半点真心都没有。 弯腰拍拍少年君王的肩头,琉璃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嘱咐:“洗漱干净之后,早些歇息。” 不待她转身,嬴政拉住她的袖子,手上用力一拽迫使她蹲下。 “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在密林遇袭的?” 琉璃重心不稳,差点扑上去,好在及时捻诀稳住身子。她思忖片刻,刚要回答,殿外却传来两道熟悉声音。 第070章 少女心思 “芈檀。” “芈清。” “求见大王。” 嬴政歪头越过琉璃, 遥见殿外两道曼妙身影,看妆容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未免被误解,琉璃拽回袖子, 起身退到樊尔身边, 主仆俩默契垂目盯着地面, 没在这种时候离开。 与君王坐在一处的蒙毅,忙不迭起身, 胡乱理了理衣袍,站到主仆俩身边。 姐妹二人曾见过琉璃两次,但却是第一次见樊尔。从她们瞬间睁圆的眼睛可以看出, 同性无论再惊艳,都不抵漂亮异性的半分吸引力。 感受到来自殿门口的灼热视线, 樊尔垂下脑袋,想要降低存在感。然而, 他那八尺八寸的高大身材,一头如海藻的及腰长发,以及几个人中最成熟的气质, 真的很难让人忽略。 嬴政虽通过努力吃肉吃鱼已长到七尺九寸, 比同龄人高了许多,但毕竟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抵不过活了四百岁的鲛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英气, 不像樊尔那般俊美柔和。此刻他更是满身血污,发丝凌乱, 自然不如以美貌著称的鲛人有吸引力。 大殿内三位异性, 两位衣衫不整、脏污不堪,一位白衣飘飘、俊美不凡, 人生来有爱美天性,姐妹俩自然眼中只有樊尔,完全忘记华阳王太后嘱咐她们极力讨好君王了。 瞧见姐妹俩两眼放光瞅着樊尔,嬴政心中不悦瞬时消散。 以拳抵唇,假意清清嗓子,面对芈檀、芈清姐妹,他语气难得温和。 “进来吧。” 姐妹俩先后回过神,道了一声是,迈着小碎步进入大殿。 少年君王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面无表情问:“不知二位,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王… … ” 芈清刚开口,衣袖便被身旁姐姐用力扯了一下,她明白过来失言,识趣闭嘴不再言语。 芈檀温婉淡笑,低身行礼,心里斟酌须臾,解释:“我们姐妹二人晚间从华阳宫回望夷宫的路上,瞧见相邦入宫调遣卫戍军,隐约听到他说君王城外遇袭,我们姐妹二人担忧大王,是以深夜前来。” 一直心无旁骛瞅着地面的樊尔倏然抬头,那双柳叶眼直直盯着芈檀。他与吕不韦匆忙进宫调遣卫戍军时,从未说过有关君王遇袭之言,这芈姓姐姐明显是在说谎。 察觉到左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芈檀悄悄掀起眼皮看去,正撞上樊尔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被那样一位漂亮男子凝视,她一张小脸迅速升温,浸染红晕。不敢再对视,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才勉强恢复从容。 人在说谎的时候,不论有多镇定,总会露出一些破绽,比如无意识的扣手指。 嬴政没有戳破芈檀的小动作,“寡人无碍。男女有别,夜深多有不便,二位先请回吧。” “男女有别?”芈清向来心直口快,劈手指着琉璃,“那她为何还在此?” “放肆,她乃寡人之师!”嬴政脸色瞬间阴沉,冷厉呵斥:“今夜遇袭,她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前往营救,你说她为何能在此?” 芈檀拉着芈清立时跪下,“大王恕罪,清儿年幼不懂事。” 姐妹俩毕竟是芈姓贵女,楚国王室旁支,华阳王祖母亲自挑选的人,嬴政不好明面上责难。在未掌权之前,他只能如履薄冰,谁都不能直接得罪。 背于身后的双手蜷缩成拳,“都起来吧,以后注意便是,夜已深,你们先回望夷宫。” “是。” 姐妹二人起身匆匆离开。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琉璃收回视线,歪头瞅着还未消气的少年君王。 “行了,她们其中说不好就有你的未来王后,你把话说的那般难听,万一日后夫妻之间有隔阂… … ” “琉璃!”嬴政急声打断:“她们之中不会有人成为我的王后!” 第145章 琉璃不悦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愈发不懂规矩了,要叫师父。” 嬴政没有与她过多争辩这个问题,转而吩咐除了琉璃与樊尔,所有人都退下。 知道少年疑虑还未消除,樊尔主动解释:“无论我们是否是楚国剑客,和赵屹之间都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嬴政不假思索问:“那你们究竟是不是楚国剑客?” 樊尔不擅长撒谎,没能及时狡辩。 琉璃眼神复杂看着教导了十年的少年,“你不信任我们?” 本能摇头,嬴政眼神暗淡,退后坐回木阶上,低垂着脑袋,没有看二人。 “我没有不信任你们,我只是害怕,我怕你们若真的不是楚国人,吕不韦会借此刁难。我不在乎你们是哪国人,你们对我好,这就够了。今日你们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的。” 确实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琉璃倏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缕魂魄,眼神埋怨,怪责他不该提议找卫戍军。她与樊尔并不懂人族这些弯弯绕绕,当时事态紧急,也无暇思虑妥当不妥当,现在倒好,主动送上去让人怀疑。 武庚双手合十,道歉鞠躬,用只有主仆俩能听到地声音道:“实在对不起,我不知你们的人族身份那般不经查。” ‘你的意思,是怪我们自己?’琉璃嘴巴未动,用眼神质问。 “怪我怪我,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武庚再次鞠躬。 琉璃也没想跟他计较,用灵力传音:“行了,原谅你了。”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一眼。 琉璃屈膝蹲在垂头丧气的少年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拉过那搭在膝头的右手,仔细擦拭上面的干涸血迹。 掌心乍一覆上一只温凉手掌,正在苦恼的少年君王禁不住抬头。 琉璃掰开他的手指,没有与他对视。 “其实,吕不韦调查的不错,我们不是楚国人。我与樊尔是卫国人,幼时因为战乱,我们成了孤儿,后来幸得一位楚国剑客所救。是以,我们便认作那剑客为师父,跟随他老人家去了楚国。师父一生无儿无女,我们两个为了感念他,自那以后,便以楚国人自居。后来他老人家离世,我们两个不想留在那个伤心之地,于是离开了楚国游历列国,再后来就是遇见了你。” 脸不红心不跳淡定说完这一番谎话,琉璃暗暗佩服自己说谎的本领又进步了。这种时候,她无法向嬴政坦白身份,只能用另一个谎言掩盖。 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孩子很多,嬴政没有过多怀疑,甚至懊恼道歉:“抱歉,我不知你们还经历了那么多。” “我们虽不是楚国人,但胜似楚国人,那是我们第二个家国。”琉璃装模作样唉声叹气,眉眼间甚至还挂上淡淡忧愁。 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双臂交叠,啧啧摇头:“恩人还真是会演,比那些神话故事里,还要情真意切。” 琉璃面色如常,发丝都没动一下,斜眼扫视过去,用眼神质疑:“武庚,你竟然偷看我的神话故事?” 那缕魂魄讪讪眨眨眼睛,化作一阵烟雾消失在大殿。 尚浴部备好热水,一名宫人匆匆而来,看到殿内情形,止步在外没敢进内。 琉璃余光瞥见他,拍拍少年君王手背,起身嘱咐:“夜深了,你洗漱干净,早些歇息。” 嬴政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好。经过那殊死厮杀,他早已精疲力竭,今晚已没有精力再去研读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 章台宫的尚浴部位于西南方向的一处殿宇。 六名寺人捧着两套干净衣物,跟在君王身后一步之遥,披着月色向尚浴部而去。 蒙毅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跟在最后,不时忍不住打一个哈欠。 空旷殿内搁置着两个足矣容纳五人的硕大木桶,左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适宜,右边木桶里的水稍微烫一些。待在左边水里清洗的差不多了,右边的水会刚刚好降至适宜温度。 一片氤氲热气中,嬴政抬起双臂。 两名寺人会意,忙上前。 层层衣物被剥开,很快只剩一层染血的白色里衣。在寺人冰凉的手碰触到脖颈皮肤时,嬴政凝眉躲了一下。 二人惊吓之下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大王恕罪。” “无碍,你们都下去吧,寡人自己来。”成为君王快三年了,兴许是少年人脸皮薄,他仍旧不习惯让人服侍沐浴,那些宫人每次碰触身上的皮肤,他总想下意识躲开。 两人默默对望一眼,“诺”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又合上,嬴政一点点揭开粘在伤口处的衣物,刺痛感致使他凝眉聚神。在赵屹的嘱咐下,那些人怕伤他性命,没敢下死手,大部分伤口都集中在双臂,前胸只有两处,且伤口都极浅。 扔掉染血衣物,散开凌乱发丝,抬脚踏入木桶中,少年君王蹲下,将整个脑袋都埋在水里。 第146章 “大王?大王?” 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嬴政浮出水面,声音是从隔壁殿里传过来的。 伴随着水声,蒙毅问:“大王,您说赵屹为何会得知我们今日出宫?您的剑客师父该不是… … ” “不是!”嬴政不假思索打断他,“寡人相信他们与赵屹没关系,他们若有心协助赵屹出逃,又怎会冒险前去营救。况且,整个大秦,寡人只敢相信他们,也只能相信他们。” 听到这番话,蒙毅有些伤心,委屈巴巴问:“您不信我和兄长吗?” “寡人不知… … ” 少年君王再次沉入水底,蒙氏两兄弟,对他很忠诚,但远远比不上陪伴了十年的琉璃与樊尔,他信任兄弟二人,但又没有全身心交付生死的信任。 蒙毅追问两句,得不到回应,只好作罢。 清洗干净身上和头发,右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降至适宜,嬴政起身迈进去,彻底清洗干净后,踏出木桶站在燎炉旁铺就的草垫上。 长发淅淅沥沥顺着脊背滴水,他扯过一块布巾擦去发丝水珠,顺手裹上。 水汽在燎炉的炙烤下很快蒸腾殆尽,简单在伤处涂抹上药膏,穿戴整齐,解开裹发的布巾,半干的头发瞬时铺了满肩满背,以及满脸… … 嬴政抬手随意将额前碎发拢到脑后,几步走到墙壁前,曲指扣响。 “蒙毅,你好了没?” “好了… … ” 蒙毅舒朗之声穿透墙壁,闷闷传来。 捏了捏手中水晶瓶,嬴政开门出去,径直走向隔壁殿门,不由分说推开。 刚出木桶的蒙毅惊恐看向殿门口,忘记拿起布巾遮住自己。 乍一看到自己的侍卫这副模样,少年君王捂住眼睛转身,还不忘贴心帮忙关上殿门。 鱼贯而入的冷风被截止在门外,蒙毅咽咽口水,拿起一块布巾披在身上,“大王,您这是做甚?” 殿外几个宫人屏住呼吸面面相觑,小眼睛全都滴溜溜转着,各自在心里猜测君王为何闯进蒙侍卫沐浴的殿内。 就在几人胡思乱想之际,殿内传来君王低沉嗓音:“自然是帮你上药。” 君王帮侍卫上药?几个人同时睁圆眼睛,但都识趣没吭声。 殿内两个少年沉默对望片刻,蒙毅受宠若惊道:“大王,我只是您的一个小小亲侍,怎好劳您亲自动手。”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说错话,把送药说成了上药。可作为君王理当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收回不好看,他轻咳一声:“那个,你受伤毕竟是为了保护寡人,寡人理应帮你… … 上药!” 蒙毅眨巴了几下眼睛,干笑两声:“多谢大王… … ” “那个… … 要不你先穿上亵裤?”嬴政莫名觉得很尴尬,虽然他们都为男子,但从小到大,好像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他面前不着寸缕。 “哦…好…好… … ” 蒙毅忙不迭胡乱擦拭几下,套上亵裤,只不过他心中所想的是,在君王面前如此有失体统。 硬着头皮,快速帮蒙毅上好药,嬴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几名寺人跟在君王身后,大气不敢出,各自在心里幻想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情。 蒙毅穿戴整齐,大大咧咧跑上去,完全没注意一众寺人的脸色。 深夜冬风凄厉咆哮着进入咸阳牢狱。 上百盏青铜灯盏孱弱摇曳,不时有几盏熄灭,负责照看灯盏的狱卒又及时点亮。 吕不韦好整以暇端坐在一张案几前。 赵屹一行几十人,脖颈处都架着一把长剑,冰凉剑刃紧挨皮肤,稍有不慎便会破皮渗血。 生铁打造的牢狱阴森寒冷,空气中隐隐漂浮着铁锈与血腥味,令人身心不适。 逡巡一圈周遭环境,赵屹面色如常,并不后悔赌这一次。 吕不韦轻叩案几的手指停滞,缓缓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你是赵国位高权重的春平侯,又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赵屹嗤笑:“我父王病重,我身为赵国太子,理应陪在左右,敢问相邦,迟迟不愿放本侯归赵,是何居心?” 吕不韦捋捋嘴角两撇胡子,从容淡笑:“自然是为了你弟弟,实不相瞒,一个月前,他特意谴心腹郭开入秦,与吕某做了一笔交易。” 故意停顿须臾,他才继续:“他承诺,只要大秦将你扣在咸阳,助他顺利即位,他便不与其余五国联盟攻秦。” 赵屹不敢置信瞪大眼睛,在他印象里,弟弟赵堰只是一个贪图玩乐的人,怎会有如此心机想到与秦合作。郭开?是了,一定是郭开,当初自己看他心术不正,没有重用,没想到他竟然蛊惑堰儿害自己。 想明白一切,他突然呵笑出声:“本侯那个傻弟弟还是太单纯了。” 第071章 反转真相 “不, 单纯的是你,春平侯。人对权利的野心是会随着年龄滋生的,你弟弟也不例外, 他能想到与吕某合作抢夺你的太子之位, 又怎么可能会单纯!你太低估他了, 他对王位的野心远比你重。” 吕不韦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 在潮湿地面来回踱了两步。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犹如尖锐石子划在心间,刺耳难耐。 第147章 脚步停顿, 他再次捋了捋嘴角胡须,绕过案几走到赵屹面前, 咧嘴一笑。 “别这么看着我,他的条件对大秦有利, 我作为大秦相邦,理应为大秦着想。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有个好弟弟。” 赵屹高昂着头颅冷哼一声, “落到这步田地, 本侯只怪自己时运不济,要杀要剐, 随相邦处置。” “放心,你可是赵国颇具威望的春平侯, 大秦又怎会轻易杀之。” 吕不韦回到案几前坐下,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狱掾提笔记录, 正式开始审问流程。 “春平侯怎知秦王今日会出宫经过宫外二十里处的密林?” 赵屹并不打算隐瞒, 面无表情回答:“本侯只知秦王时常会出宫去郊外军营,而密林是必经之地, 至于为何会在今晚… … 是因本侯的人每日都会在附近盯梢,这才得知他午时之后出了宫。” 吕不韦又问:“春平侯从何处得知秦王时常出宫?” 赵屹不答反问:“相邦以为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诸国之间相互安排自己的人再正常不过。 吕不韦没有纠缠追问,转而道:“最后一个问题,春平侯与秦王身边的那两位剑客是何关系?为何他们会得知你在密林行刺君王?” 赵屹哂笑:“这是两个问题。” “请回答。”吕不韦声音突然高了一个度。 “我把他们当朋友,只是不知他们可否把我当成朋友。当初在邯郸,我曾试图邀请他们入侯府,效忠于我,可他们忠于你们的秦王,拒绝了我,本以为他们二人是你们先王派遣到邯郸的,而今看来,似乎并不是你们的人。” 赵屹收起笑意,温润眸子结了一层冰霜。他筹谋多日,设想过无数种失败的可能,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是因琉璃而失败的,那击在腕骨的尖锐石子,准且狠,是一点余地都没留,他也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得知密林有伏击的。 吕不韦凝睇他良久,也没看出撒谎的痕迹。关于那两位剑客,他并不怀疑他们对君王的忠心,他只是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君王遇袭的。 子时一刻,所有人全部审问完毕。 吕不韦捏着酸疼的后脖颈,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后三步之遥跟着四名剑客,以及一位身着锦衣的小少年。 小少年名曰甘罗,是吕不韦的家臣,半个月前因功被君王封为上卿。 先前在咸阳牢狱,他一直杵在角落没有吭声,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快走两步,行至吕不韦身侧,他问:“相邦明知春平侯与君王之师毫无关系,又何必浪费时间审问至深夜?” “将他关进牢狱,总要做做样子审问一番,他才不会疑心此事是老夫一手谋划的。” 早在察觉赵屹有出逃之意后,吕不韦就在设计谋划,等待这一刻。郭开先前曾传信,言明赵堰与他交易是假,并且还有意让赵屹死在秦国,待他日即位王位,便以此为借口出兵讨伐秦国。 前些日子,相府剑客暗中劫杀了几名赵国来的暗卫,正是赵堰派遣而来杀害赵屹的。 吕不韦并不在乎赵屹死活,但他不能让对方死在大秦,让赵国有借口引发战事。就算是死,也要等日后死在赵国。 咸阳牢狱,赵国暗探进不去,是最安全的地方。故而,他有意安排人顶替赵国细作,把君王时常出宫去军营之事告知赵屹,并且怂恿他挟持君王出城。如此一来,他刚好借机逮捕赵屹入狱,谋害君王是大罪,纵使他是一国春平侯,也难逃牢狱之灾。 只是,吕不韦不曾料想到,那两位楚国剑客会得知宫外密林行刺之事,甚至还主动找到他求援。他知道二人对君王没二心,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不是楚国人,他就是十分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准确地点的。 “那… … ”甘罗犹疑须臾,还是问:“相邦明日还要入宫询问那二位剑客吗?” “去,当然要去。” 吕不韦大步向着相府而去,眉眼间笑意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翌日,议政殿上,众臣子得知赵屹行刺君王之事,一片哗然。 端坐在王位上的嬴政缄默不言,注视下方臣子们争论不休,右边面颊上那道浅淡伤口还未彻底结痂,在冕旒的遮挡下,众人并未发现。 魂魄武庚看着众臣子愤慨激昂,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当年父亲一意孤行,议政殿上也是这般情形,他们当众指责父亲的错处,父亲震怒治罪众人,那也注定了大商的灭亡。 昌平君熊启,率先出列上前一步,双手置于身前辑礼。 “大王,春平侯行刺君王乃是死罪,臣以为,此事要治罪赵屹,也要问责赵国。” 嬴政张嘴刚想表达意见,就被吕不韦截了话头:“治罪当然是要治罪,可,赵屹在赵国毕竟举足轻重,惩治可,但杀之不可。公子堰有意让他死在大秦,想以此讨伐大秦,故赵屹绝不可杀。” “寡人以为,相邦言之在理。” 这一次,嬴政没有与吕不韦唱反调。赵屹救过他一命,他想借此还了这个人情。 吕不韦没想到少年君王竟然破天荒同意自己的观点,他眼神复杂看着那双愈发深邃不可探得双目。 第148章 对于赵屹的处置,众臣虽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他们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王室为争王位权利,兄弟相残也不是没有,就怕是公子堰真想借秦国的势杀了春平侯。 散朝之后,吕不韦没有着急回相府,而是借口调查行刺之事,跟着嬴政去了后殿。 今日天气不错,暖和不少。 樊尔一早便去成蟜那里传授剑术了。 琉璃裹着狐裘窝在牗楣下晒太阳,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她侧头看去,发现少年君王后面竟还跟着那个吕不韦,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前来是盘问昨夜之事。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想到那人是认真的。 也是,换作是她,多多少少也会怀疑。 无奈起身,对不远处的人颔首,算作打招呼。 君臣二人,先后走进殿内。 琉璃没有迎上去,而是重新盘腿坐下,亲自斟了两觞茶推到对面。 “请坐。” 嬴政率先脱掉履靴,在琉璃对面坐下。 吕不韦犹疑片刻,才提衣上前在一侧跪坐下去。 琉璃单手拿起耳杯,慢悠悠晃着,语气轻缓:“没想到相邦真是言出必行。” “职责所在,吕某这也是在履行公事,不是有意刁难先生。” 吕不韦今日语气友善,眉眼也蕴含了笑意,与昨晚判若两人。 又一次听到‘先生’二字,琉璃还是身心不适。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甚?” 乍一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询问,吕不韦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他只是照例来问询有关案件之事。况且,他若真看不起女子,早做主把她这位剑术师父换了。 琉璃直勾勾盯着吕不韦,一脸认真问:“为何你每次都称我为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大多是把男子称为先生的。” 吕不韦怔愣须臾,失笑道:“你误会了,称你为先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先生这一称谓严格说来并不是男子专属,女子也可以被称为先生,女先生。” 女先生?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人族各种尊称真复杂,她讪讪摸摸鼻尖。 “相邦想知道什么,直言便是。” 吕不韦先是看了一眼旁侧静默的君王,呷了一口茶水,才道:“还是昨夜的问题,你们为何会知道赵屹密林伏击之事?” 关于这个问题,琉璃昨夜回到寝殿后,未免吕不韦真的会来盘问,连夜想好了说辞。 “昨日暮色四合之时,政… … 大王与蒙侍卫迟迟未归,我和樊尔出宫一路寻到密林,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厮杀声,因那是去军营的必经之地,他们又迟迟未归,很容易就能猜到密林深处的情况。因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故而我便让樊尔去相府找相邦调遣卫戍军。” 说完这些,她再次在心里埋怨一遍武庚。 吕不韦仔细观察琉璃表情,见她镇定自若,不像说谎的样子,稍稍安心一些。继续问:“先生难道就不怕寡不敌众?” 本能想说不怕的琉璃,及时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怕呀,可我作为师父,不能不管徒弟死活。” 闻此话,一直瞅着墙头残雪的嬴政倏尔回头,望着琉璃地眼神亮晶晶的。 吕不韦虽然不信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人不惧自己生死,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又闲聊两句,他便告辞离开了。 目送那儒雅宽阔背影消失,嬴政突然问:“倘若有一日,面对难以扭转的生死,你还会不顾安危救我吗?” 琉璃收回视线,仰头瞅他,语气幽幽:“这么矫情,可不像你啊!” 重新坐回案几钱,嬴政给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恢复惯有姿态,“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很少会有人真的甘愿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琉璃把耳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给自己斟一觞茶水。温热茶水漂浮着稀薄雾气,她捧起轻轻抿了一小口。 “你说得对,我觉得甘愿为别人赴死的都是傻子。” 嬴政不解问:“那你为何还冒险去救我?” “我有把握击败那些人,不能算是冒险。倘若没有把握,兴许我就不会去了,天大地大,还是自己的命最大。”琉璃粲然而笑,眉眼弯弯。 少年君王艰难扯动嘴角,笑容难看:“你还真是直白,我心里刚升腾而起的感动,瞬间没了。” “实话而已。” 琉璃从布袋中掏出一块糖丢进嘴里,糖块把左边面颊撑起一个鼓包。 “切记,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结束乱世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命才行。” 嬴政问:“你也不值得吗?” 琉璃摇头:“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吗?此时的嬴政还没有答案。“希望我们余生顺遂,永远不要有生死抉择。” 看着对面少年君王满含希冀的眼眸,琉璃淡笑不语。 第072章 只为承诺 赵国, 邯郸城。 因赵王病重之事,整座城内都充斥着一种沉寂而压抑的气氛,群臣眉头一个比一个皱的深, 均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们本还满心期待春平侯能顺利归来继任王位, 结果等来等去, 等到的却是春平侯为出逃,不惜召集所有间者, 行刺秦王,意欲挟持秦王出城。 第149章 成功了还好,秦赵两国积怨已久, 只要能顺利归国,赵国想要保下王位继承者, 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可恨的是失败了,秦王没擒住, 还搭上了所有间者与太子。 行刺君王本就是大罪,还被逮个正着,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服秦国放人。 赵王 丹拖着病重的身体, 在议政殿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气急攻心,一口血喷涌而出, 颤巍巍倒在王位上,鲜血顺着奏案滴在下方雪白的皮毛毯子上, 红白交汇,尤为刺眼。 众臣哀恸惊呼不绝于耳, 已然顾不得礼数, 蜂拥而上。 赵堰拨开面前几个老臣,不由分说跪下去, 用膝盖挪动着上前,弯身抱着不断抽搐的父亲,声音干哑:“父王,您这是怎么了… … ” 气若游丝的赵王 丹艰难掀起眼皮,方才挂在眼睫上的几滴血珠落入那浑浊的双目,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让他看不清幼子面容。双臂沉重,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赵堰觉出他想抬手,忙握起那只苍老褶皱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粗粝掌心贴在脸上的刹那,他终于模糊双眼,父亲昔日慈祥面容闪现脑海。多次谴人入秦暗害兄长,他以为他足够狠心,然而这一刻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还是控制不住心痛。 眼泪汹涌而出,赵堰突然醒悟,那是他的兄长,是一直宠他护他的兄长,他竟然想要害死他。 好在医师及时赶来,赵王 丹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久病难医的身子早已残破不堪,再加上忧心在秦为质的次子,就算是暂时保住性命,但也时日无多了。 时下秦赵局势紧张,赵王 丹心里很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册立太子,方能稳住赵国上下。 宫正将册立太子的诏书亲自送到赵堰手里时,郭开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到病榻上的父亲,想到还在秦国牢狱的兄长,赵堰一点也笑不出来。幼时,他庆幸自己有一对好父母,有一位好哥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陷他们于不义。 想到不久后可能会失去父亲,他长舒一口气,握着诏书的手收紧。 “郭开,我是不是做错了?” 郭开笑容谄媚,言语蛊惑:“您现在如愿成为太子,何错之有!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位怎么能算错呢!您若为王,日后您的子孙定会感念您的。” 赵堰不知日后子孙是否会感念他,但他知道,倘若父亲知晓他与吕不韦合作,意图谋害兄长,一定不会原谅他。 郭开小眼睛转了几转,佯装语重心长:“太子,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心软,都到了这种时候,您不能生出退缩的心思。” “本太子明白。”赵堰面上悔意褪去。 吕不韦迟迟没有对赵屹做出明确处置,只是以行刺君王的由头关押在咸阳牢狱。 牢狱内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待久了,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阴湿之感。 赵屹平时爱干净,周遭那样的环境,实在难捱,不出十日,便已蓬头垢面。可他却又只能隐忍不言,不求助是他最后的尊严。 秦国方面似是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每日只有狱卒按时送些冷硬吃食。赵屹询问过几次,想要探知吕不韦态度,狱卒嘴严的要命,不肯透露分毫。 在牢狱煎熬一个半月,大寒之后,他终于等来了吕不韦。 天光穿过牢狱上方狭小通风口斜斜洒在地面,无数尘埃漂浮在光线中。 直到身后铁链拖地之音停止,吕不韦才回转身。 “相邦想好如何处置本侯了?”赵屹唇角挂上嘲讽笑意。 看着那张冻的青紫的脸,吕不韦转头用眼神示意杵在旁侧之人。 那人会意,展开怀里抱着的冬衣,上前披在赵屹身上。 “今日前来,是为告知春平侯一事,赵王薨逝,你的弟弟已继任王位。”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赵屹唇边笑意消失,双目失神片刻,他拼命摇头:“不可能,我父王身体已经好转,怎会… … 怎会… … ” 皴裂嘴唇渗出斑斑血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采。 “请节哀。”吕不韦双手执于身前郑重辑礼。 赵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泪痕蜿蜒,“我父王是不是被害死的?是赵堰对不对?” 吕不韦摇头,“他是因得知你行刺秦王失败,太过… … 最终没能挺过去。” 赵屹双肩垂了下去,咸涩泪水落在裂口的唇角,刺痛感让他眼眶更加模糊。若他能预知会因此加剧父亲的病情,他绝不会冒险袭击秦王。 已看惯生死的吕不韦摆摆手,示意狱卒将他带下去。 身体麻木的赵屹任由狱卒将他拖回牢房,此刻他内心早已被悔恨占据。 午后暖阳洒在大殿,琉璃围坐在燎炉旁,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 “既然赵堰已继任王位,你们可有考虑放赵屹离开?他当初放过你一次,这次你可否放过他?” 闻此话,嬴政停笔抬头,凝视少女白皙侧脸须臾,继续未完成的书写。 第150章 “听闻赵屹得知老赵王薨逝,大病了一场。今日议政殿有讨论过此事,众臣都认为应该放他归赵,不能让他死在大秦。” “何时放他离开?”琉璃追问。 “就在这几日。” 写下最后一个字,嬴政眼神复杂瞅着包裹严实的琉璃。 “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屹?” 听到这别扭语气,琉璃歪头瞅着他。凝眉纠正:“这不是关心,是兑现承诺。当时去邯郸牢狱接你之前,我曾承诺,日后他若有难,我会出手救他一次。作为局外人,我本不该插手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我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好人。既然你与群臣都想放他离开,我不多嘴便是。” 以为她是不开心了,嬴政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递过去。 “蒙毅今日从宫外带来的蔗糖。” 琉璃接过那带有体温的布袋,打开发现糖块都粘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傻?哪有把糖揣怀里的,都融化粘一起了。” “… … … ”嬴政一时哑然。 当时,从蒙毅手中接过,他随手放入怀中,冬日寒冷,他以为把糖放在外衣里不会有影响的。仔细想来,琉璃装糖块的布袋似乎是一直挂在腰间。 他讪讪摸摸鼻子,伸手想拿回布袋。 琉璃躲开,隔着布袋将粘在一起的糖掰开,拿出一块丢进嘴里。 “挺甜的,来一块?” 说着她撑开袋口递过去。 犹豫一瞬,嬴政伸手拿过一块。 五日之后,天气阴霾,冬风凛冽,赵屹启程返赵。 吕不韦谴使臣姚贾亲自送他回去。 琉璃带着樊尔出宫闲逛,才得知今日赵屹要离开咸阳。 使团队伍约莫三十人,正缓缓向着城门口而去。 主仆俩走到狭窄巷子中,悄悄掠上屋脊,目送那列队伍行远。 “赵堰为王,他此番回去,不知能否保住性命,少主先前为何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见与不见,都没有差别。” 琉璃收回视线,足尖轻点,掠下屋脊。 早在前几日,赵屹就曾提出离开之前想见他一面,她与赵屹交情不深,对方什么心思,她也清楚,故而并未答应相见。 樊尔紧随其后降落到无人巷子中。 主仆俩正欲离开,巷子深处却陡然传来打斗声。两人都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无声对望一眼,转身向热闹街道走去。 走出没两步,不远处一声熟悉地呼喊响起,主仆俩同时停下脚步,迅速转身朝着巷子深处而去。 在看清双方交手的是谁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星知,星言,你们为何会在此?” 兄妹二人看到主仆俩,终于停手。 方才还横眉怒目的星知,见到樊尔,立时笑意盈盈凑上去,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樊尔,你果然在秦国。” 樊尔本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恭敬行礼:“见过三少主。” 星知娇俏‘哎呀’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眨巴着一双明亮眼睛,声音腻的人头皮发麻:“何必如此见外,以后迟早是一家的。” 见到妹妹这副样子,星言抬手捂住眼睛,觉得甚是丢脸。 琉璃同情瞅着樊尔,话却是对星知说的:“你的亲侍都受伤了,你还有心情缠着樊尔!” 这话提醒了笑容痴傻的星知,她依依不舍松开那劲瘦有力的手腕,转身小跑到唇角染血的子霄身旁,先是塞他嘴里几粒丹药,才搀他起来。 “二兄,你下手这么重做甚?” “你还好意思指责我,你若不带他逃出来,他若不拼死护着你,我能伤他至此?” 星言越说越气,拔·出剑又要动手。 琉璃见状,忙拦在中间,双手同时做出制止地动作。 “你们是亲兄妹,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星言冷哼一声,用力将剑入鞘。 这似曾相识的情况,不用猜,也知道原因。十年不见,看来蝾螈族的结界终究是关不住星知对樊尔的执念。 吃了丹药的子霄盘腿而坐,闭目凝神聚气,调整内息。 星知蹲在他身旁,双手托腮,担忧瞅着他。 见妹妹满面愁容,星言语气别扭安慰:“放心,我下手有轻重,没有伤及他的根本。” 星知无声白了兄长一眼,并未吭声。 半个时辰后,子霄缓缓收起周身灵力,睁开眼睛,以剑拄地,费力站起来。看到少女紧张面色,他温柔浅笑。 确认子霄无碍后,星知再次凑到樊尔身边,不由分说先拉住他的手,颠颠倒倒把十年间自己如何试图闯结界,如何苦苦哀求父母兄长,如何为破结界遍体鳞伤,如何闹死闹活的经过叙述一遍。 “你都不知道,我成功逃出来的那一刻有多开心。” 她神情从惊喜转为失落:“我和子霄一路寻到邯郸城,把整座城池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遇见了以前帮助过的一位老伯,他告诉我们,说你们随着那个孩子来了秦国。我就说多做好事有益处,幸亏我当时心善救助了那个人族。” 第151章 樊尔推开她不是,不推开也不是,他左右为难间,转头看向琉璃,用眼神求助。 第073章 死缠烂打 琉璃上前推开星知, 挡在樊尔面前。 子霄脸上浅笑从凝固到逐渐殆尽,她全都看在眼里,猜出这古板凶煞的蝾螈亲侍可能是喜欢自己主子, 她当即放弃想要撮合樊尔和星知的念头。 蝾螈族不但长相凶, 脾性也不如鲛人那般温和, 她只是怕这子霄因爱生恨,日后会不顾两族情义, 伤害樊尔性命。 清清嗓子,她先是瞅了瞅星言与他的两个侍卫,才一本正经道:“男女有别!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我将来势必是要嫁给樊尔的, 拉拉扯扯有何不妥?”星知不服气指着琉璃,“倒是你, 这般有意阻拦,可是要与我争夺樊尔。” 琉璃挥手打开指着面门的那只手, 很想给她一个白眼,但转念想到自己是一族继承者应当注意形象,又硬生生忍下了。 “我们又不是不回无边城, 你等几十年又何妨!这般不顾后果跑出来, 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感受!蝾螈族血脉特殊,最易被人族术士盯上, 你能不能有点脑子!” “我… … ” 星知作为蝾螈三少主,除了父母兄长, 几乎无人敢用这种呵斥语气跟她说话。然而,琉璃那话虽然不好听, 可却在理, 她脑子一乱,完全组织不出有力地辩驳。特别是对方还理直气壮, 她更加不知该如何回怼。 憋到小脸通红,她噘着嘴回头求助:“二兄长,她欺负我。” 星言嗔怪瞪了妹妹一眼,“我倒觉得鲛族少主言之有理,君父君母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屡次阻止你来陆地,你忘记万年之前那场几近灭族的灾祸了?” 星知当然不敢忘,万年前那场残忍的屠戮被记录在蝾螈史书中,每一位蝾螈族都要熟读铭记那段历史。 可,她不想因为胆怯导致几十年见不到樊尔。紧咬下唇,不甘心在兄长面前转了两圈。 “哎呀,兄长~ ~ 你也说了,那是万年之前,而今陆地正逢乱世,诸国都忙着争夺土地,哪还有那么多修法术士。我现在形貌与陆地上的人族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肉眼看不出我真身是蝾螈的。” 见兄长始终不为所动,她撅着嘴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拉住他的左手左右晃动撒着娇:“好阿兄,你就让我留在陆地吧!不过还有区区四十年而已,我保证到时会平安回去的。” 星言那张凶狠面容浮上不耐,想到罪魁祸首樊尔,他眼风如刀扫视过去,右手掌心骤然凝聚灵力,欲擒住星知。 察觉到灵力波动,星知反应敏捷,飞身后退躲开。明白过来兄长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她索性身子一转扑到琉璃身边,一屁股坐地上,不由分说抱住她的腿。周身同时汇聚浅青色灵力,将那条腿禁锢在怀里。 纵使鲛人天性也很敏锐,琉璃也没来得及躲开那突如其来的抱大腿。惯性之下,她身子禁不住后仰,还好被身后樊尔及时拖住手臂才稳住身体。 “星知,你松开!” “我不!”星知抱得更加紧,“你劝星言放弃带我回去,否则我就不松手。” 见她死皮赖脸,丝毫不顾及颜面,琉璃一阵头疼。内心无比后悔在听到那声熟悉惊呼后过来查看。她本也不喜欢星知,之所以心软过来,只是看在两族交情上。她若知晓与之交手的是星言,而非人族术士,她是断然不会前来查看的。 察觉琉璃想要抬脚挣脱,星知周身灵力大盛,收紧双臂抱的更加紧,甚至用上双腿环住她的脚腕。 “你是不是怕我与你抢夺樊尔,才如此绝情不愿帮我?” 又来了!琉璃仰头,无语望天。 见此场景,子霄唇角紧抿,耷拉着眼皮,一双手握的死紧。 星言严肃呵斥:“阿知,快松开,不得无礼。” 星知不理会他,把侧脸贴在琉璃膝头,大有对方不答应,她就死磕到底的架势。 双掌凝结灵力,琉璃阴恻恻威胁:“松开,否则我就劈下去。” “你不敢的,你今日若敢伤我,我定会告诉鲛皇鲛后,说你意欲伤我性命。” 星知眯起眼睛,笑容很欠揍。 好吧!琉璃确实不敢真的劈她脑门上,幼时第一次见面,她便被君母谆谆教诲,维护两族情义是每个继承者的使命,作为鲛皇继承者,切不可动手伤及蝾螈族。小时候她不懂为何要处处忍让蛮横的星知,直到看到那本古籍,她才明白君母为何时常提醒她不可伤害蝾螈族。 鲛族救助蝾螈族,蝾螈族也同样救了鲛族,双方似乎都有恩于对方,蝾螈族甚至让鲛族获得漫长生命,今日她若动星知分毫,日后回归无边城,君父君母定会问责此事。 收起灵力,她无奈俯视着笑容狡黠的星知,“身为女子,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满脑子男人?” “身为女子,满脑子男人,不是很正常嘛!” 听到对方这理所当然地语气,琉璃表情僵化,默然无语。 星言恨不得当场与妹妹断绝关系,蝾螈族性子是直率,但这般没脸没皮着实有失身份。他脸色阴沉,极力忍着才没动手。 第152章 “快起来,还嫌不够丢脸!” “我不!” 星知箍紧琉璃的腿,酝酿须臾,挤出几滴泪。 “我就只是想跟着樊尔,有什么错?为何都要阻止我?我修习三百多年术法,灵力内力都不低,你们为何都要看低我!我难道就没有权利追随喜欢的人… … ” 听着那声声哭诉,琉璃心里莫名有些同情,星知虽然蛮横,但她喜欢樊尔的那颗心并未错。换位思考,倘若有人百般阻止自己与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一定很痛苦。 来陆地十年,她至今未听说过哪国有大量的修法术士。诸国之间忙着挑起战争,男子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上战场,的确没有机会成为术士。至于女子,先前看过的古籍中,女术士很少,人族女子似乎不热衷修法。 四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倘若人族而今术士甚少,蝾螈行走于陆地的确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耳边还盘旋着星知沙哑地哭嚎,琉璃思忖一番,犹豫着终是开了口:“二少主,要不你就让她留在陆地几年?我与樊尔如今居住在戒备森严的秦王宫,很安全的。况且,秦国距离东海不算远,你若不放心,可以每隔几年来咸阳看她一次,以确保她的安危。” 听到这番话,星知立刻止住哭声,用脑袋蹭蹭琉璃的腿,“琉璃,你真好,我决定以后喜欢你一点点。” “不需要!”琉璃嫌弃推开她的脑袋。 星言面露为难,“君父君母命我前来寻回阿知,我若就这么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星知立时横眉怒目:“星言,鲛族少主都为我求情了,你就不能顺着她答应下来,你是不是我亲阿兄!” 面对又一次的直呼其名,星言蹙眉训斥:“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琉璃正欲再劝说,身后樊尔却悄悄拉住她手臂,垂下脑袋低声提醒:“少主三思,若留她在身边,日后她的安危就要成为你的责任了,你莫要忘记还有历练在身。” 纵使是低声耳语,也未逃过星知的耳朵,只见她倏然仰头,一双明亮眼睛幽怨瞅着樊尔。 “我心里有数。”琉璃推开他的手,看向星言,“我至今未在陆地见过人族术士,秦王宫也比你想象的安全,现任秦王是我的弟子,你若是还不放心,那就让星知每月给你传递一次消息。” “我同意。”星知用力点头。 看着妹妹撒泼耍赖,盯着樊尔两眼放光的模样,星言无声叹息,犹犹豫豫点了头。 星知收起灵力,禁锢术随之消失,她跳起来刚想欢呼,却听兄长又道:“切记老实待在秦王宫,没事不要随意出宫,若是遇到可疑人族不要逞强,能跑就跑,在小命面前,面子不重要。” “知道了知道了!” 不耐烦挥挥手,星知嬉皮笑脸挪到樊尔身边,厚着脸皮去拉他的小拇指。 樊尔不动声色将手背于身后,上前一步站在琉璃身边,眼神哀怨。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地声音宽慰:“别这样,我只是觉得你平时在王宫也挺无聊,有活泼的星知在你身边挺好的。” “我喜欢无聊的日子。” 樊尔是第一次对琉璃用任性语气。 就在主仆俩用眼神交流时,星知挤到两人中间,“你们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对视,我看着心里难受。” 琉璃懒得搭理她,抬脚走到星言面前,抬起双臂与肩持平,“眼看着天色渐晚,如此我们便先回宫了。” 星言也抬起双手辑了一礼:“也好,劳烦少主平时多照顾阿知。” 微微颔首之后,琉璃转身向着不远处主街道而去。 樊尔亦步亦趋跟上。 星知招呼一声子霄,也忙乐颠颠跟上,甚至都没顾上跟自家兄长道别。 目送没心没肺的妹妹走远,星言长舒一口气,不知自己的妥协是否正确。九年多来,星知闹过不下几百回,甚至很没脑子的假装自杀,把蝾螈族有再生能力的事都忘了。见妹妹对着樊尔傻笑得模样,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她的执着。 两对主仆走在咸阳最繁华的街道上,只有星知满面笑容,废话连篇,琉璃被她的聒噪吵得头疼,樊尔因为担心日后永无宁日而忧心忡忡,子霄因为主子的开心源于别人而脸色阴郁,不过他一贯如此,没人察觉他的异常。 傍晚时分,天色更加阴沉,四人行至宫门前,却被卫戍军拦了下来。 “您二位可以入宫,他们不可。”说话的将士把目光落在星知主仆身上。 星知不悦质问:“为何他们可以,我们却不可以?” 将士淡漠睃了她一眼,态度十分严肃:“他们是君王之师,敢问二位是以何身份入宫?不得君王召见,任何人皆不可随意入宫门。” 当初是嬴政亲自接他们入宫的,琉璃差点忘记人族宫门也是不可随意进入的。 怕星知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惹怒卫戍军,她忙先一步开口:“这样,樊尔你在外陪着他们,我入宫去讨一道召令来。” 樊尔点头应下。 夜幕还有半个时辰便会降临,琉璃加快脚步,皮履磨得脚趾生疼。行至冗长甬道,四下无人,她索性捻诀瞬移至章台宫君王寝殿外。 第153章 理了理衣襟,她提衣拾级而上。 少年君王正在主位上翻阅奏章,她在殿外停下脚步,轻咳一声。 嬴政闻声抬头,随即展颜:“快进来,这次怎会回宫如此晚?” 迈进大殿,琉璃直截了当道:“我想跟你讨一道召令。” “召令?谁要入宫?” “不知你可还记得星知与子霄,今日在城外与他们重逢,我本想带他们入宫,但却被宫门口的卫戍军拦下了。我知道随意带人入宫不妥,可他们实在无处可去。不知你能否准许他们入宫?” 怕他不答应,琉璃故作忧心,头一回在少年面前示弱。不过她表面虽然在示弱,内心已经把星知问候几十遍了。 星知子霄?嬴政凝眉思索,眉头很快又舒展,“自然可以,他们既是你的友人,我岂有不准许的道理。” “如此,便多谢了。”琉璃粲然而笑。 “跟我无需客气。”说着,他展开一卷崭新简策,着墨亲自写召令。 琉璃盯着简策上的文字,后知后觉发现嬴政在她面前似乎从未自称过寡人。初即位时,他总是时常忘记自称寡人,可而今他已然习惯,却从不在她面前自称寡人。 “你… … 为何从不在我面前自称寡人?” 少年君王欲下笔的手顿了顿,却并未抬头,继续书写。 “不想。” “为何不想?” “没有为何。” “… … … ” 少年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摸透,琉璃在心里默默祈祷,倘若日后有孩子了,可千万要是个女儿,男孩子的心思太难捉摸。 召令很快写好,嬴政拿起简策,轻轻吹干上面墨汁,亲自卷起递给对面人。 眼前乍一出现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琉璃忙收回思绪,抬手接过,“多谢。” 遥送那抹身影消失在殿外,嬴政才重新将目光放回吕不韦送来的奏章上,这份奏章内容是水患之事,隗状上奏的。 大致内容是预估了修水渠的花费与时间,预估计要长达十年之久,十年所要花费的不止是财力,更大的是人力。但奏章中有一点他很认同,水渠一旦修成,对秦国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是这样的提议却被吕不韦驳回了。 犹豫良久,他提笔着墨在吕不韦那两行小字旁写了自己的观点,故意用词犀利直白,他想让对方主动入宫找自己谈论修水渠之事。 工程固然浩大,可水渠只要修成,受益最大的将是万千黔首们。嬴政一直认为,国家不止要注重兵力,注重律法,更应该注重农耕。只有粮食充足,才能兵强马壮;也只有兵强马壮,国家才能更富饶强大;而国家富饶强大,黔首们才能更好的遵守家国律法。 在奏章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少年君王勾唇淡笑,不知吕不韦看到这段文字,会不会被气到。当然,他希望对方被气到,自即位起,他一直致力于跟那个中年男人政见不合,不止在议政殿上,更是在那些被驳了的奏章上写下相反观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气到他的机会。 第074章 只因尊重 夜幕降临之际, 琉璃赶在宫门关闭之前把召令送到卫戍军手里。 卫戍军将士见简策上的确盖着秦王玉印,这才收起长戟放行。 星知朝着几个一直冷脸的卫戍军皱皱鼻子,昂首挺立进入宫门。 琉璃接回简策, 转身跟进去, 走至星知身边时, 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吐槽:“你怎么还与从前一般幼稚,他们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卫戍军, 是整个国家最强的将士,你以为你那傲娇姿态能震慑住他们!” “就算无法震慑他们,我也要摆出蝾螈少主的姿态。” 星知娇俏轻哼一声, 扬起下巴,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子霄也看不下自家主子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少主, 请注意言辞,以后切不可再自称蝾螈少主。” “放心, 我又不傻,我是见此刻四下无人才这般说的。” 听到星知这话,琉璃无声叹气,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钟声响起, 厚重城门缓缓阖上,两对主仆也加快脚步向章台宫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冗长甬道上, 四名少年男女,琉璃走在最前列, 身后跟着身姿挺拔的樊尔,星知寸步不离黏在他身侧, 仰着脑袋笑容灿烂, 子霄脸色阴沉跟在最后,本就凶的面容更是平添生人勿进的气势。 毕竟嬴政才是这秦王宫的主人, 琉璃不好做主随意安排星知与子霄的住所,为了尊重王宫主人,她直接带着主仆俩去了君王所居殿宇。 肃穆殿内已然点亮三十六盏青铜灯,四鼎燎炉烧得正旺,少年君王单掌托腮,狭长丹凤眼低垂着,长指不时略过简策上的文字。 蒙毅今日回了上将军府,不在宫内,此刻殿内只有一人一魂魄,其余宫人都在殿外候着。众人见到琉璃,纷纷俯身行礼。 殿内魂魄看到陌生的星知主仆,收起闲散模样,站直身子,狐疑瞅着琉璃,他看得出来那二人不是人族。 而主仆二人看到面若冠玉的俊秀魂魄,俱是愕然。一位本该去轮回转世的魂魄,何故逗留在人间,守着一位君王。 第154章 “琉璃,他为何… … ”星知抬手指向盘龙中柱旁杵着的武庚。 主位上的少年君王闻声抬头看来,琉璃眼疾手快按下星知手臂,压低声音解释:“我先前答应一位仙狐去解封千年前亡国君王的魂魄,阴错阳差解封了君王的儿子,他不愿去轮回,执意跟着我们要报恩,是以我便让他暗中跟着那孩子。政儿并不知那魂魄的存在,你莫要让他看出端倪。” “???” 星知表情复杂,看看武庚,又看看嬴政,不明白琉璃为何不让那孩子知道魂魄的存在,莫非怕被吓到?可作为君王,日后势必要面对更大的场面,区区魂魄又算什么。 少年君王起身,走下主位,目光扫视几人,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你二人在说甚?” 不动声色松开星知手腕,琉璃抬脚布入大殿,讪讪摸摸鼻子,“乡野之人不懂王宫规矩,我只是在提醒她。” 听到她说自己是乡野之人,星知顷刻黑了脸,张嘴欲要反驳。 子霄及时按住她的肩头,低声提醒:“少主,今时不比当年的邯郸城,莫要惹出乱子。” 侧身躲开肩头手掌,星知不悦走进大殿,梗着脖子不说话。 见她这态度,嬴政也未生气,转身似笑非笑盯着琉璃。 “看来你的朋友都与你一样,没有对上位者行礼的习惯。” “乡野之人不懂那些,以后慢慢会习惯的。”为星知辩解之后,琉璃才后知后觉不对劲,“我是你师父,不行礼有错吗?” “也… … 没错… … ” 少年君王立时恢复少年人模样,讪讪摸摸鼻子,转身回到奏案前盘膝而坐。转移话题:“你带他们过来是?” “自然是找你为他们安排住处。”言语间,琉璃走到燎炉旁,将冰凉双手置于炉鼎上方。 安排住处… … 嬴政凝眉思忖,秦王宫宫殿众多,他竟一时想不起来哪座殿宇闲置着。 星知挥挥手,表示:“不用那么麻烦,樊尔住在何处?我与他住一处… … ” 见上方君王一脸不敢置信,她才反应过来话里有不妥,忙不迭解释:“别误会,我不是要与他住在一间寝殿,我的意思是我想住在他隔壁。” 樊尔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蜷起,本能上前两步,想要拒绝。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嬴政道:“不可,他住在章台宫偏殿,而章台宫是寡人住所,外人不可入住,况且你是女子,更加不合乎规矩。” 樊尔暗自松了口气。 星知一张小脸却垮了下去,“你这孩子长大后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了。” “寡人为何要讨人喜欢?” 嬴政不喜不熟悉之人提起自己幼时,情绪驱使下,语气不由重了些。 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星知怔愣在原地,这哪里还是记忆中那个沉闷别扭的男童。 燎炉旁烤火的琉璃回转身,未免星知恼羞成怒,她出声建议:“不如住在羽阳宫,那里距离章台宫比较近,你若想见樊尔,随时都可以来见他。” 樊尔刚缓和的脸色因这话,再度阴郁。 星知虽不甘,但也没再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能任她造次的太月古城。为了不被兄长带回去,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妥协。 嬴政吩咐殿外寺人带星知和子霄去羽阳宫。 寺人应了一声‘诺’,俯身对主仆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到殿门口,星知驻足回首,不甘心吐槽:“你这孩子,真的没有以前招人喜欢了。” “… … … ” 嬴政扯了扯嘴角,脸色阴沉。 见少年君王变了脸色,星知吐吐舌头,快步离开。 偌大殿宇内恢复安静。 武庚悄无声息飘到樊尔身边,问:“他们也是鲛人?你的爱慕者?” 听到爱慕者,樊尔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没有得到答案,魂魄不甘心跟出去,不依不饶追问。 听着远去地追问声,琉璃有些怕樊尔被问烦了,会忍不住与武庚动手,那魂魄应该不是对手。 少年君王展开一卷新的奏章,却并未看进去其上内容,他手指交替敲击几下案几。呢喃问:“我… …是否是真的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莫听星知瞎说,她眼里只有樊尔,所有阻止她接近樊尔的她都不喜欢,这个世上,她最讨厌的还是我,你都排不上号。” 琉璃依依不舍离开燎炉,在奏案对面坐下,解下腰间布袋推过去。 “听说这是新品饴糖,比蔗糖更好吃。” 垂目看着袋中糖块,嬴政很好奇:“你为何如此喜欢吃糖?” “因为以前从未吃过。” 琉璃话里的真正意思是鲛族没有甜食,听在嬴政耳中却成了,她幼时流离失所,后来被剑客师父收养,生活依旧清苦。 将那包饴糖推回去,少年郑重承诺:“以后我每日都让蒙毅从宫外带最新鲜的糖给你,你若还有其他需要,也一并告诉我。” “对了,先前在邯郸,你们为我和母亲花费颇多,我明日让人准备些钱币给你。” 琉璃瞅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满眼心疼是何意,以为他是想要报答,她未多想,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 第155章 含糊不清道:“不用,王宫管吃管住,我和樊尔用钱的地方很少。” 以前,她总是担心人族钱币不够用,整日想着省着点用,自从来到咸阳,住进王宫,几乎很少有能用到钱币的时候,也就偶尔出宫买些琐碎品能用到。 嬴政没有坚持要给她钱币,转而道:“你有其他想要的也可以告知我。” 琉璃点头,没把他的话当真,欲起身离开,却听少年又道:“你既已想好让他们住在何处,又何须来问我,你只管安排便是,事后告知我就行。” “主要是… … 为了尊重你这个王宫之主。” 还有一点就是,她只是小小的君王之师,不确定宫人会不会听从安排。 而对面少年在听到‘尊重’二字后,黑眸闪过晶亮,犹如夜空之上点缀的星辰。 阴沉一整日的天空终于在次日午后飘下细雪,街道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身披蓑衣,均都行色匆匆往家赶。 位于最繁华街道上的相府,府门大敞,家奴们冒雪忙碌。 议政厅的家臣逐一散去,端坐在主位上的吕不韦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垂目看向奏案上堆积着的几十卷奏章,这些都是早上王宫里送回来的。 他随手拿过几卷展开,隗状那卷奏章末尾上的小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看到最后,他不由失笑出声,小君王还是对他成见那么大。 他知道君王句句针对质疑他对大秦不负责,无非就是想让他入宫商讨修水渠之事。 罢了,既然君王有意而为,他作为臣子也只能上钩。 慢悠悠卷起奏章塞进怀里,吕不韦起身走到门口,喊不远处的一名家奴:“准备车马。” 家奴狐疑:“相邦雪天也要出门?” “对,进宫一趟。” 吕不韦拂去袖袍上的碳灰,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今日雪势并不大,零零碎碎的雪花随风翻飞,落在地面须臾后融化。 家奴很快小跑回来:“相邦,车马已备好。” 淡淡‘嗯’了一声,吕不韦揣手穿过游廊,向着府门口而去。 身披蓑衣的马夫见他出来,忙俯身行礼。 待他坐稳,马夫扬鞭驱赶着马儿向着王宫方向而去。 约莫半个多时辰,马车驶入宫门。 牗扇下端坐的少年君王正在研读一篇农书,寺人匆匆入殿通传吕不韦正候在外面。 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琉璃,他才示意寺人宣吕不韦进殿。 “他冒雪前来,可是各国又有动作?” “诸国动作一直不少,只是这次应不是因为各国战事。” 嬴政没想到吕不韦真的会因为那段文字而入宫。 琉璃还想追问,余光瞥见吕不韦的身影,她只好作罢,提衣准备起身离开。 “无需避着。”嬴政出声阻止。 听到这话,吕不韦脚步一顿,面上不悦转瞬即逝,上前辑了一礼。 嬴政亲自斟了一觞茶水推到案几左侧,明知故问:“不知相邦淋雪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提衣跪坐下去,呷了一口茶水,淡笑掏出怀中那卷奏章。 “臣以为大王想让臣入宫呢!” 本想揶揄对方的少年反倒被调侃,他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展开奏章。 “为何驳了隗卿的提议?你应知修水渠对大秦是有益处的!寡人想知道你拒绝的理由。” 第075章 态度强硬 面对君王冷漠地质问, 吕不韦没有生气,奏案下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无声摩挲着,他勉强扯动嘴角, 开口之间喷出稀薄雾气。 “大王可知, 此举益处有, 弊端亦有。韩国谴郑国入秦提议为大秦修水渠,实则只有一个目的, 削弱大秦的人力和财力。” “寡人自然看得出其中端倪,但这卷奏章里有一点说的对,水渠一旦修成, 农田得到灌溉,受益的不止是国家, 更是万千黔首。” 嬴政深邃黑眸似漩涡,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吕不韦蹙眉凝视着少年君王, 摩挲的双手蓦然停止,语重心长道:“大王应知,大秦大半人力都用在了修建君王陵墓上, 根本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财力用来修水渠。” “那便将修建陵墓的人力抽调去修水渠, 寡人还不到十六岁,如无意外, 十年之内还用不到陵墓,修建进度大可以减缓, 修水渠才是重中之重。” 少年君王态度丝毫不退让,一番争辩之后, 二人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愿妥协。 对于人族继任王位即要修建陵墓这一点,琉璃实在无法理解, 她记得幼时阿婆常说,死后灵魂离开躯壳,一切都将化为虚无,消散在深海之中,故鲛人生前并不会为自己修建陵墓,她觉得人族花费几十年人力财力去修建死后葬身之所,实属浪费。 虽然鲛族无需农耕,她也不清楚农耕对于人族究竟有多重要,但修水渠和修陵墓之间,她与嬴政观点一样,一人之事终究比不上万千人之事。 默默捧起温热耳杯,递到唇边抿了一小口,琉璃垂目看向那篇奏章,吕不韦还在场,她并未把心中想法表达出来。 吕不韦盯着漂浮的茶水,沉吟许久,最终叹息一声,语气平和下来。 第156章 “大王还年少,并不懂诸国之间那些阴谋算计,各国一直谋划如何合纵攻秦,郑国此番入秦绝非诚心献计,还是三思为好。” “寡人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与诸国之间对战的是大秦将士,不是那些修建陵墓的工匠,寡人也并不是让大秦将士去修建水渠。”嬴政态度不容置喙:“此事无需再议,还望相邦务必留下郑国,商议修水渠之事。” 吕不韦脸色阴沉,但也没有继续辩驳。这是嬴政头一回对一件事情如此坚决,以往议政殿上,无论他有多不赞同他的观点,也从未直面强硬反对过。 先王遗诏命他尊自己为仲父,兴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两年半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称自己为相邦,甚少唤仲父。作为成年人,吕不韦知道自己不该与一个孩子计较。 然而今日,他却被惹怒了。 嬴政看得出来吕不韦很不悦,但此事不能妥协。他无法预知大秦未来会如何,不过对于修水渠之事,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相邦无需担忧,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倘若日后出了差池,寡人一力承担后果。明日议政殿上,相邦可以言明修水渠之事是寡人的决定。” 知道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君王的决定,吕不韦黑着脸起身。 “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雪天不便,寡人就不送相邦了。” 嬴政没有起身的意思。 吕不韦面无表情,甩袖大步离去。 看清少年唇角微不可查的弧度,琉璃不由失笑。 “能气到吕不韦,就这么开心?” 听到这声调侃,嬴政唇角弧度顷刻消失,讪讪摸摸鼻子,“此举,我不是有意报复,我是真的认为修水渠有益于国家和黔首。” “我明白。” 琉璃近来研读了不少人族农书,完全能理解他的用意。 外间雪势渐大,簌簌声悦耳动听,远处隐约传来寺人们地嬉笑声。谈论的竟是… … 嬴政与蒙毅遇袭那晚… … 亲自上药之事! 琉璃侧耳倾听着几人绘声绘色得描述,忍不住轻笑出声。 乍一听到那清脆笑声,嬴政抬头看去,“笑甚?” 对上少年君王清澈眼眸,琉璃眉眼间笑意更明显,她倾身趴在奏案上,双掌托腮,神秘兮兮凑近问:“你和蒙毅那晚在尚浴部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有宫人编排你们?” “… … … ” 嬴政面上霎时升温,表情尴尬,这些时日以来,他也隐约听过一些传言,知道有人猜测他和蒙毅之间有龙阳之兴。 看到他那神情,琉璃更加好奇,一双大眼睛睁的溜圆,伸着脖子凑的更加近。 “说来听听,为师保证不告诉别人。” 扑面而来的清雅香气,致使少年君王呼吸停滞片刻。用力轻咳一声,他别扭移开视线。 “那晚遇袭,若没有蒙毅,我可能坚持不到你去,是以为了表示感谢,我顺手帮他上了药。” 艰难解释之后,他头疼捏捏眉心,“看来是时候要惩治胡说八道的宫人了,竟把那些污言秽语传去了你耳中。” 琉璃伸手过去摸摸少年脑袋,宽慰:“别这么认真,其实宫里闲言碎语很多,哪里惩治的过来。人活着总要接受别人的说道,你作为一国君主更是被谈论的对象,若事事计较,岂不是自寻烦恼。” 嬴政侧头躲开头顶掌心,语气生硬:“我早已不是孩子,你能不能不要用哄孩子的态度对我。” 对面少年君王面容已然比自己成熟,琉璃淡笑缩回手。 太后简兮不在,后宫诸多事宜大多是由华阳王太后做主的,她在得知琉璃带回的一对少年男女被安排到羽阳宫之后,当即冷了脸。 琉璃早起打开殿门,天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才适应过来。 隔壁殿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樊尔穿戴整齐,手持赤星出来。 “去哪?”琉璃问。 樊尔颔首行礼,同时回答:“去传授成蟜公子剑术。” “今日应不是传授剑术的日子… … ” 话说一半,琉璃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想躲星知。 “你… … 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星知?”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转身走下台基,脊背挺直,步伐有序。 凝望那清俊的高大身影消失,琉璃幽幽叹息一声。看来这次是她错了,她只想着星知是蝾螈小少主,配得上他,却忘了他起初不喜欢,日后可能也不会喜欢上。 想到一脸凶狠的子霄,她默默庆幸樊尔不会喜欢上星知也好。日后他会是鲛族统领全军的将军,全族貌美女鲛都可以任他选择。 对着初升的朝阳吐出一口白雾,她裹紧身上狐裘,转身正要回殿,余光却瞥见一名宫正匆匆而来,正是华阳宫上次来的那位。 不用深想,琉璃也知道华阳宫何故来人。星知和子霄前晚住进羽阳宫,她没想过要瞒过华阳王太后,也一直在等着对方谴人过来。 第157章 不待老宫正近前,她主动迎上去,浅笑嫣然问:“可是王太后找我有事?” 面对笑容甜美的琉璃,气冲冲的老宫正,怒气憋在心口,怎么也发不出来,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 “那请带路吧。”琉璃态度很配合。 老宫正也不好说什么难听地话,转身在前面带路。 到达华阳宫之时,正赶上朝食时间。 老宫正嘱咐琉璃在外老实候着,步履匆匆进了殿内。 待食用完朝食,华阳王太后才擦着嘴角对候在下方的老宫正道:“通知她进来吧。” “诺!” 宫正俯身行礼,后退着出了内殿。 等在外殿的琉璃被冻的手脚冰凉,内心一遍遍吐槽人族王室的规矩繁琐。鲛族也有尊卑之别,可君父君母,包括她自己,从不会不顾他人感受,蓄意刁难。 这华阳王太后兴是很生气,否则也不会把她晾在外面这么久。今日经受的一切全都因为星知,回头她定要找对方补偿回来。 老宫正止步在殿门口,高声提醒琉璃随她去面见王太后。 终于来了,琉璃呼出一口白雾。 进入内殿,琉璃才发现芈姓姐妹也在。也是,她们都是芈姓贵族,一起用朝食也不奇怪。 芈清余光瞥见那抹俏丽身影,犀利眼神霎时扫视过去,一张小脸满是鄙夷傲气。 琉璃脚步停顿须臾,隐在袖子里的手指翻转,捻了一道灵力击向她面门。 芈清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而来,鼻子紧接着传来一阵酥痒,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止都止不住。 华阳王太后不悦睨了她一眼,用袖袍掩住口鼻,呵斥道:“若是感染了风寒,便好生在望夷宫将养,这段时日无事不要再来华阳宫了。” “我没… … ” 解释地话还没出口,芈清又是接连两个喷嚏。 琉璃抿紧唇瓣,强忍着笑意,低眉垂眼盯着地面,怕被看出那眼底藏不住的异样。 芈清一想解释就打喷嚏,她只好红着一张脸起身告退。经过琉璃身边时,她咬牙低声暗骂一句:“真是晦气,你一来我便得了风寒。” 琉璃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又捻了一道灵力施在芈清身上。 下一瞬,芈清便‘哎呀’一声绊倒在了殿门口。 琉璃假装惊讶回头去看,甚至佯装做作捂住嘴巴,“怎会如此不小心?” 芈清双膝生疼,她强忍着泪水,瞪着琉璃,半晌爬不起来。 见到妹妹出了大糗,芈檀起身匆匆执礼告退,小跑过去搀扶起妹妹,向外走去。 当着外人面发生这种事情,华阳王太后脸色很难看,芈清毕竟是她为君王挑选的王后候选人,如此不稳重,只会是丢她的脸面。 琉璃回转身,身姿笔直,缓步走上前,抬起双手辑了一礼。 “不知王太后宣我前来所谓何事?” 华阳王太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你当知本宫是政儿的王祖母,本宫问你,为何私自带外人入住羽阳宫?” “我请示了君王。” 琉璃无辜望着主位上雍容妇人,“前日,我先入宫找君王讨了召令,才带他们入宫的,并非私自。” 见到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华阳王太后被气的胸口起伏不定。 “好,暂且不论你带人入宫之事!本宫听闻那二人中有一名容貌俏丽的少女,让她住在距离章台宫很近的羽阳宫,你意欲何为?” “您放心,我没有任何企图。她是樊尔的爱慕者,辗转从邯郸寻了过来,我们幼时是很好的玩伴,是以我实在不忍心他们兄妹流落街头,这才带他们入宫的。” 琉璃表情真诚,就差举起双手发誓了。 “真的只是如此?” 华阳王太后显然不信,精明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第076章 讨要谢礼 琉璃不惧她的审视, 一双墨蓝眸子直勾勾回望着主位上的雍容夫人。 眼睫轻扇间,她莞尔一笑,空灵之声响彻在内殿:“自然, 绝无半句虚言。王太后放心, 未来王后候选人仍旧只有她们五位。” “你又怎知她日后不会因贪图权势, 而生出异心!” 华阳王太后无法放心,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不贪心。 方才外面站的太久, 琉璃早已脚底酸疼,见主位上的人迟迟没有邀请自己坐,她索性自顾自在一张闲置的案几前盘膝坐下。 老宫正见她这般行径, 冷声呵斥:“放肆,王太后不发话, 你怎可擅自坐下。” “我在外面站的太久,脚疼。” 琉璃佯装无辜瞅着她, 案几下的手悄无声息捻了一道灵力,不为人肉眼所见的月白色灵力蜿蜿蜒蜒降落在老宫正肩头。 老宫正再欲开口呵斥,话出口却变成了:“抱歉, 方才让您久等了。” 华阳王太后愕然瞅向自己的心腹, 不明白她犯什么糊涂。 那宫正也惊愕自己怎会说出这等话,她张嘴想要解释, 情急之下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华阳王太后冷冷睨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言语。 第158章 琉璃理平膝头衣袍, 才慢条斯理回应华阳王太后先前的质疑,“王太后无需多虑, 除非樊尔从这个世上消失, 否则我那位朋友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好!”华阳王太后面无表情,严厉警告:“记住你今日之言, 倘若日后她动了歪心思,本宫连你一起处置。” 星知作为蝾螈少主,就算她移情别恋觊觎嬴政,她的父母兄长也不会同意她嫁一位生命短暂的人族。况且她满心满眼只有容貌俊美的樊尔,不喜欢英气俊朗的周正长相。 “我用性命担保,她绝对不会觊觎您的孙儿。”琉璃起身,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华阳王太后也不想与她多处,挥挥手表示她可以走了。 大清早饿着肚子被喊来华阳宫,琉璃是越想越不开心,于是脚步一转去了羽阳宫,她今日受的气全是因为星知,不讨回来,着实不甘心。 羽阳宫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十分雅致脱俗,面积虽不大,但该有的一样都不缺,宽窄有度的甬道将几间殿宇连接在一起,形成方方正正的一座宫殿。 子霄敏锐察觉到外间渐近的脚步声,手中双箸停止,“鲛族少主来了。” “来就来了呗,难不成还要本少主出去迎接她呀!”星知咬了一口蒸饼,不为所动。 主仆俩的对话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果然不该对张扬跋扈的星知心软,简直是不懂知恩图报。她提衣拾阶而上,径直进入殿内,看到那炭火上温着的甜粥还冒着热气,内心更加不悦。 子霄及时站起颔首行礼。 琉璃没有理会他,转身在星知身边坐下,拿过那碗还未动的甜粥默默吃了起来。 “… … … ” 星知嘴角抽搐几下,握拳提醒:“那是我的。” “我知道啊!”琉璃又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我为了你,一早便被王太后叫去华阳宫盘问,吃你一份粥食怎么了?更何况这粥还是人家秦王宫准备的… … ” 她边吃边唠叨,把华阳宫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全都叙述一遍,末了又道:“我帮你这么多,你就说准备如何报答我吧,不值当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免得丢脸面。至少也要是比较珍贵且有价值的,否则都对不起我为你受的那些气。” 因为樊尔的缘故,星知一直不喜欢琉璃,可这一次她不但帮忙劝说兄长,还尽心尽力安排住所。 其实,抛却从前不愉快,她发现自己也没那么讨厌琉璃。默默递了一块蒸饼过去,她语气生硬道:“谢谢你… … ” 琉璃接过饼,打断她的话:“口头感谢有何用,你要诚心实意,用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感谢,才能弥补我受的气!” “… … … ” 星知认为她有些得寸进尺,本想回怼,可转念又觉得她的的确确是因为自己受了气。蝾螈族一向是有恩必报的种族,作为蝾螈三少主,她不容许自己亏欠别人。 “子霄,把我们那些珍宝都拿过来,供她挑选。” 子霄迟疑片刻,解下腰间巨尺袋,施法解开,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殿中毛毯上顿时奇光异彩,闪的琉璃眼睛疼,她放下粥,随意在各色珍宝里翻了一遍。其中各种宝石,无边城也有,法器与她修习的术法相冲,没有一样能用的到。 看出她嫌弃,星知立时横眉竖眼:“你这是何意?这可是我所有的身家了。” 琉璃指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这些我都有。”说着她又指向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那些是会害死我的东西,你觉得我该选哪一样?” 星知哑口无言,鲛族虽然因蝾螈避水丹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本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修炼的术法更是天壤之别,那些法器只会反噬鲛人身体。 对了,避水丹!她眼神明亮瞅着琉璃,“你应该没见过蝾螈精血凝结出的避水丹是何模样,不如我用精血凝聚一枚避水丹给你作为报答如何?” 琉璃本能想要说‘我已是能在水中自由活动的鲛人,要避水丹作甚!’可话到嘴边,她却犹豫了,说实话,虽然避水丹对现在的她无用,但她很好奇避水丹的样子,史书中记载的模糊不清,她想象不出。而今能有机会亲眼所见,若是拒绝实属可惜。 “就这么定了,你何时能凝结出避水丹?” 星知思忖片刻,给出答案:“最晚一个月,到时我让子霄给你送过去。” “成交!” 琉璃喝完最后一口粥,拿着啃的只剩半块的饼子起身离去。 子霄将法器与珍宝一一装回巨尺袋中,欲言又止几次,才犹犹豫豫问:“少主真的要给她避水丹?” 星知不暇思索点头:“既已答应,就没有食言的道理,区区一颗避水丹而已,对我没有任何影响的。” 取几滴精血炼制一颗避水丹,确实不会对蝾螈自身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子霄收起巨尺袋,并未劝阻。 在议政殿上顺利解决修水渠之事的嬴政身心舒畅回到章台宫,却得知华阳王祖母一早召见了琉璃。想起上次的刁难,他来不及换下冕服,更来不及用朝食,转身急匆匆便要去华阳宫。 第159章 琉璃刚行至宫门外,就见少年君王行色匆匆出来。 “这么急做甚?” 看到台基下神态自若的琉璃,嬴政松了口气,眉眼随之舒展开来。 “可有用过朝食?不如一起。” “我在星知那里用过了。” 琉璃挥了挥手中凉掉的小半块蒸饼,走上台基。 二人比肩走回章台宫,待到无人处,嬴政低声问:“王祖母可有刁难你?” 琉璃摇头:“老人家只是担心星知会觊觎王后之位,我已经跟她解释清楚了,你也放心,她心里只有樊尔。” “我知道… … ” 当年星知对樊尔的死缠烂打,嬴政还记得,那时他年幼不懂,而今细细想来,才明白星知对樊尔是男女之情。 浓密长睫扇动几下,他别扭问:“她喜欢樊尔,你不生气?” “樊尔有人喜欢,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 ”话说一半,琉璃仰头去看身旁少年,啧了一声,纠正:“你这孩子,直呼其名的愈发顺口了。” 嬴政弯了弯眼睛,这次没有强调自己不是孩子。 居诸不息间,冬季悄然逝去,春日来的悄无声息,料峭天气让人很难发觉季节的转变。 春平侯赵屹在立春那日顺利回到赵国,邯郸城众多黔首得知他的归期,纷纷聚集在城门口迎接。 未免出乱子,守城军将领临时调遣了四队精锐将士维持秩序。 城门楼上,郭开站在背阴处,眺望着远处那队缓慢驶来的车马。对身侧将领半开玩笑道:“春平侯在国人心中真是颇具威望。” 那将领假意笑笑,没有接话茬。内心却在惋惜,春平侯一直是国人心中最佳的君王人选,到头来却还是与王位失之交臂。 与此同时,服车上的赵屹凝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中毫无波澜。两年多前,他还是赵国无人可以比之的太子,短短两年的时间,再次回来,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鼎沸之声穿透城门,蜂拥而来。 姚贾捋着胡子,呵呵笑道:“看来春平侯威望不减当年呐!” 赵屹苦涩一笑,什么也没说,双目恍惚无神。 将领见那对车马即将停在城门外,忙大声下令开城门,话音未落,他快步奔下去,甚至忘记招呼郭开一起。 郭开脸色沉了沉,缓步走下城门楼。 赵屹身影刚出现,守候多时的人们更加沸腾。 将士们手持长矛奋力隔挡着激动的众人,震耳欲聋地呼喊,让他们双耳有种短暂失聪的错觉。 车上的姚贾捂住双耳,大声对赵屹道:“托春平侯的福,老夫是头一回被如此欢迎。” 众人不减当年的热情,让赵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姚使说笑了。” 街道上实在太乱,一队将士亲自将赵屹送回侯府。 赵王宫内的赵堰得知宫外盛况,不由大怒。 “寡人而今贵为一国之君,难不成还不如他有威望!” 郭开佯装唯唯诺诺,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大王息怒,春平侯当初毕竟颇得人心,又是先太子,备受欢迎亦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那寡人算甚?” 赵堰气急之下,把手中奏章扔了出去,猛然起身,“走,去春平侯府,探望寡人的好兄长。” 挑拨成功,郭开低垂的眉眼间尽是狡黠之色。 春平侯府。 赵屹洗去一身污垢与疲惫,妻子周婉还在哭哭啼啼诉说着委屈。 能不委屈嘛!她差点就要成为一国王后了,结果最后却是空欢喜一场。 “行了!”赵屹捏着酸疼的眉心,颇为无奈:“事已至此,说再多有何用!这种尴尬境地只会说多错多,你以后也少唠叨点,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免不了惹上麻烦。” 周婉擦拭着红肿的眼角,仍旧不甘心:“我哪里有说错,你本就是太子,是他赵堰钻了空子,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要我看就是他与秦国合谋蓄意夺去了你的太子之位… … ” “够了!” 赵屹脸色铁青,第一次对妻子用如此严厉语气,吕不韦早已告知他赵堰的阴谋,可时下的他又能如何! 第077章 预知梦境 周婉脸色一僵, 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你凶甚?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 看到妻子委屈模样,赵屹内心一阵自责, 心疼将她揽入怀里, 低声细语安慰着。 君王銮驾稳稳停在侯府之外, 宿老看到赵堰走下銮车,忙迎上去俯身行礼。 “拜见大王。” “起来吧。”赵堰摆摆手, 径直走入府内,见宿老着急忙慌要去通传,他及时制止:“无需禀报, 寡人想给兄长一个惊喜。” 宿老既害怕春平侯怪罪,也不敢得罪君王, 唯唯诺诺间佝偻着脊背,站在原地干着急。 赵堰越过他, 大步走上蜿蜒游廊,向着后院而去。远远瞧见牗楣下依偎在一起的兄嫂,他朗声笑道:“阿兄与丘嫂还真是一如当年。” 夫妻亲昵被旁人瞧见, 周婉霎时红了脸, 局促站起身,尴尬笑笑, 借口道:“鹿儿吵着闹着要吃我亲手做的糖饼… … ” “寡人也想吃,不知丘嫂可否多做一份?” 第160章 “自然。” 周婉收起对赵堰的嫌恶, 巧笑嫣然低身行了一礼。 待妻子离开,赵屹起身迎出去, 面无表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兄弟二人在一张案几前坐下, 相对无言,再也没有从前的相谈甚欢了。 不知过去多久, 赵堰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握了握,呼出一口白气:“寡人… … 不,我对不起你,关于王位… … ” “对不起我?”赵屹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莫非,你真如吕不韦所言,想让我死在秦国?” 面对这般直白的质问,赵堰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狡辩之言卡在喉咙,手心沁出汗来。父亲病逝后,他虽已放弃那样的念头,可终究抹不去他遣人去秦国意图杀害兄长的事实。 不动声色擦去掌心濡湿,他很快恢复淡定,“兄长说笑了,我怎会想让你死在异国!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你对我一向疼爱有加,我们兄弟二十多年甚笃的感情,怎能任由吕不韦挑拨。” 赵屹面无表情凝视着身着华服的弟弟,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作为一个成年人,孰是孰非,他还是能明辨的。 唉~吕不韦说得对,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滋生的,终究是他单纯了,赵堰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迟迟等不到回应,赵堰心里没底,试探问:“兄长不信我?” 赵屹咧嘴一笑,站起身:“糖饼应是做好了,一起去?” 知道继续追问,兄长也不会正面做出回应,赵堰只得悻悻然作罢。 初春的夜依旧寒冷刺骨,凄厉枭声响彻在漆黑夜空,更显萧条。 赵屹在先王陵墓前跪到深夜,直至双膝麻木酸疼才踉跄起身。 黑夜会放大所有声响,就在他准备回去时,不远处林子中骤然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似是在哭逝去的亲人,从那沙哑嗓音可以判断出对方应是年龄不大的少年人。 君王陵墓极其注重风水,方圆百里更是不可有他人埋葬,那少年为何会… … 赵屹面容立时严峻无比,侧头吩咐侍从:“去看看何人在此惊扰先王。” “诺!” 那侍卫快步跑进林中,不多时拖着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出来。 少年满脸泪痕,不断挣扎,声音干哑难听。 侍卫将少年按倒在赵屹面前,“这孩子将他的父王兄长埋在了林中深处。” “我埋葬父母兄长,与你们何干?” 少年侧脸贴在地上,不甘瞪着面前的皮履。 赵屹提衣蹲下,捏住少年下颌,手指使力,迫使他抬起头。 “这方圆百里都归先王所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亲人埋葬此处!” 面前气质贵气的男子眼神太过冷冽,少年气焰顿时消散大半。 “你是何人?” “本侯乃是春平侯。” 赵屹松开少年下颌,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 得知对方身份,少年怒火彻底偃旗息鼓,“我不知这里是先王陵墓… … ” “给你三日时间,将你父母兄长尸骸迁走,不要打扰先王长眠。”赵屹站起身,示意侍卫松开少年。 少年爬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泪痕,瘪着嘴甚是委屈。 看到他这个模样,赵屹不由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当年他也如这少年一般大,母亲病逝,他不敢在人前哭泣,只能偷偷躲起来,哭的狠了也是忍不住瘪起嘴。 出于同情,他多嘴问了一句:“你父母兄长因何亡故?” “因国亡故,秦人杀死了我父兄,母亲悲恸之下自戕而亡。我本想随他们而去,可我又不甘心就那么死去!” 少年咬牙切齿,一双黑瞳在火光下显露凶狠。 那滔天的恨意,让赵屹震惊,电光火石间,他内心萌生出一个计划。 “你想为父母兄长报仇?” “是,我想让秦人都从这个世上消失。” 少年身体颤抖,双手紧握成拳。 赵屹抬首遥望秦国方向,“跟本侯回侯府,本侯帮你入秦复仇。” “为何帮我?” “因为秦人让本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好,待我将父母兄长的尸骸迁走,便去侯府找你。” “你的父母兄长既是因国亡故,留在这里陪先王也好,不必挪动。” 听到这话,少年扑通跪下去,用力磕了几个头。 赵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秦国的阻挠致使他失去王位,他必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墨蓝漩涡急促旋转,令人窒息到难以呼吸。 琉璃用力揪紧心口衣襟,大口喘·息着。不知过去多久,墨蓝漩涡终于停止旋转,一点点幻化为细腻的鲛绡纱,斑斓纱面在海水中浮动。 阳光穿透海水,撒下点点光斑,光斑仿似有生命一般凝聚出无数个没有面容的人偶。琉璃松开衣襟,好奇打量着那些无脸人偶,他们在纱面欢快跳动,像是在起舞。她好奇伸出食指去触碰,眼看着要碰到那些人偶,可却被一层透明结界挡住。鲛绡纱上的小人偶停止舞动,开始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她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不过看起来有点像秦王宫里那些宫人。 第161章 琉璃双掌托腮,垂目瞅着那些无脸人偶忙碌。双眼逐渐酸涩犯困,就在她将要睡过去之时,纱面上却突然掀起惊涛骇浪,数不清的人偶乱作一团。 她施法想要帮他们恢复原本的井然有序,可却悉数被结界挡了下来。无脸人偶中这时突然出现一名头戴君王礼冠的人偶,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想起嬴政。 然而,下一瞬,那位头戴君王礼冠的人偶却被一剑刺中胸口,很快倒在血泊中,刺杀他的人偶露出可怖獠牙,一双眼睛猩红,可仍旧看不清面容。 不知为何,看到君王礼冠人偶倒下,琉璃心口先前那种窒息感再次卷土重来,她痛苦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 天旋地转间,猛然惊醒,她才发现只是一场噩梦。 外间天色泛白,掐指算算时辰,已是晨曦时分。 梦境里的种种还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琉璃无心再睡,索性披衣起身,点亮一盏烛火,找出那本记载着鲛族占卜术法的书籍,翻到解梦那一章节。 默念两遍口诀,她双掌凝聚灵力,缓缓闭上眼睛。 外间灰暗的天色瞬间转为漆黑,隔壁寝殿的樊尔察觉到异动,惊觉起身,披衣出去,驻足在琉璃殿门外,因怕打扰,他迟迟没有叩响殿门。 大约三刻左右,见天色恢复正常,他才轻叩殿门,“少主,是我。” “进来。”琉璃收起掌心灵力。 殿门应声而开,樊尔侧身进去,随手关上。待在对面坐下,他才问:“为何要用解梦术?可是鲛族有预示?” 琉璃合上书籍,抬眸看向对面发丝披散的樊尔,犹疑片刻,大致把梦境讲述一遍。 “看人偶衣着与发式,并不是我们鲛人族,倒像是秦国人,方才解梦术告诉我那是一则预知梦境。倘若真是对未来的预知,那这秦王宫恐怕有人会对嬴政不利。” “你怎知一定会是他有危险?” “这偌大秦王宫还有谁能头戴君王礼冠?” 反问之后,琉璃没有真的等对面人回答,斩钉截铁道:“除了嬴政,不会有第二个人。” 主仆俩沉默对视许久。 樊尔眼中闪过一抹幽蓝,面容严峻:“那梦境若真是昭示他的未来,是否是他根本就不是能结束乱世之人?” “不可能,若不是他,为何我们上岸后与他羁绊最多!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能结束乱世的人。”琉璃拿起拨片挑亮灯芯,“我反倒认为这个梦境是在提醒我们要提前预防。” 樊尔没再言语,放眼诸国,似乎只有秦国最为强大,而嬴政也自小经历坎坷,的确符合故事主人公的命运。 琉璃拢衣起身,坐到青铜镜前。 “樊尔,帮我束发。” “天还未亮… … ” “左右也是睡不着。” “是!” 樊尔起身过去,拿过牛角栉,单膝跪地,目光柔和,耐心梳着那海藻般的墨发。 今日天色雾蒙蒙的,犹如那令人难受的梦境。 君王寝殿外,琉璃来回踱着步,可能是心里烦躁,竟忽略了酸疼的脚心。 少年君王隔着稀薄雾气,隐约看到一抹来回晃动的熟悉身影,禁不住加快脚步。 人未至,声先近:“可是有急事?” 看到那些宫人,梦境里那些无脸人偶便会浮现在脑海,琉璃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话锋一转:“找你一起用朝食。” 嬴政眼里闪过惊讶,但很快被喜悦代替,他大步走上前,唇角噙着难掩的笑意。 宫人很快送来两份朝食。 屏退所有宫人,少年君王将主位上的朝食挪到琉璃所坐的案几前。 琉璃提醒:“作为一国君主,更应该注重礼仪。” “无碍,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嬴政难得恢复一些少年人的朝气,琉璃没再纠正他。 师徒俩安静用完朝食,琉璃擦净嘴角,简略将梦中场景描述一遍,不过忽略了鲛绡纱和深海。 耐心认真听完,嬴政蹙眉:“你的意思是未来可能会有人行刺我?” “宁可防范于未然,也不可大意。”琉璃严肃直视着对面少年,嘱咐:“切记,从今日起,重用任何人之前,都要事先调查清楚对方底细。” “好,我记住了。” 嬴政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精致玉珏手环,雅致的竹叶形状,精细到甚至能看出脉络。 “我记得你喜欢玉器,前些日子得到一块成色很好的玉,便让匠师雕刻了一枚手环。” 第078章 祭祀大典 琉璃惊诧直视对面少年君王, 当初只不过是一句好奇之言,她没想到嬴政竟会一直放在心上,得到好玉器第一时间想的竟是留给她。 玉珏手环通体润泽, 看起来手感不错, 不过她从不佩戴这种易碎饰品, 累赘又碍事,稍有不慎就会磕坏。 未免少年人伤心, 她也没有拒绝,接过之后半开玩笑道:“不错,都懂得孝敬为师了。” 听到‘孝敬’二字, 嬴政手指蜷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收回手置于膝头。 “不戴上试试?” “不试了, 免得磕坏。” 琉璃掏出一块细布包好放进怀里,虽说这玉珏手环不如鲛族各色珍宝上乘, 但毕竟是嬴政一份心意,她理应妥帖收藏,说不定百年之后, 他轮回转世, 这也能算作一件不错的纪念品,纪念曾有一位人族弟子真的存在过。 第162章 见她如此珍视, 嬴政目光柔和,浅笑承诺:“不用舍不得, 日后待我平定战乱,这天下所有玉器任你挑选, 你想要多少, 我便为你寻来多少。” “这一件足矣。”琉璃说着拍拍放手环的位置。 初春寒意终究会被春风带走,在枝头冒出新芽那日, 星知答应琉璃的避水丹如期凝结而成。 琉璃曾想象过避水丹千百种样子,有五彩斑斓的,有深邃海蓝的,有清透深碧色的,甚至奇形怪状的金黄色,但她从未想到竟是醇厚剔透的血红色。 日头西斜,暖阳洒进屋内,她神奇发现光润晶莹的避水丹在阳光之下,竟可以窥见内里绵延流淌的水流,似是有着永不干涸的生命力。 蝾螈血脉果然很神奇,难怪万年之前人族术士大肆捕杀蝾螈炼制丹药,他们想要的其实应该就是避水丹。只是人族不知避水丹是需要蝾螈心甘情愿赠予的,将蝾螈族投进鼎炉无论是烧制七七四十九天,亦或是九九八十一天,都是练不出延长生命的丹药的。 据史书记载,当初人族术士差点将蝾螈族屠戮殆尽,也未曾炼制出一颗丹药。 琉璃趴在牖楣上,将避水丹暴露在日头下,想要瞧得更加仔细。 嬴政绕过曲折甬道拐入侧殿,一抹血红映入眼帘,他定睛去看,却见琉璃嫩白指尖捏着一颗十分漂亮的血红珠子。 “这是何物?”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本能将避水丹收入掌心,不答反问:“这个时间,你怎有空过来?” 晃了晃掌心那卷简策,嬴政大步走到牖扇外。 “王祖母临时找宗正商议春祭事宜,我想起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你还未给我,故而亲自过来拿。” 扫了一眼布袋上挂着的木牌,琉璃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那篇文章的下卷,回到蒲团坐下,将那卷简策递给外间少年。 嬴政接过,还是不忘追问:“方才那颗红色珠子是何物?” 攥在掌心的温润珠子有些发热,琉璃犹疑片刻,才展开掌心伸到牖外,嬴政没有修习任何术法,应是瞧不出其中端倪,在他眼里这就只是一颗普通的红色珠子。 嬴政捏起那颗珠子,举到阳光之下,深邃眼眸逐渐睁圆。 “真神奇,这里面好像有水流。” 琉璃心里咯噔一下,探出身子,伸手拽住那玄色广袖拉到自己面前,歪头去瞅避水丹,凝眉问:“你也能看出这里面有水流?” “也?你能看出,我自然也能看出。”嬴政握住她手腕,将避水丹放回她掌心,“这究竟是何物?” 琉璃面不改色撒谎:“如你所见,就是一颗红色的珠子。” 嬴政定定凝视她片刻,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九日后,是水渠开工的日子,按照礼制,一国君主理应前往先行祭祀山河天地,你可要一起前往?” “好啊!” 琉璃还从未见过人族的祭祀大典,说起来还真有点好奇,不知人族祭祀仪式与鲛族可否一样。 依照礼制,祭祀当日华阳王太后和太后简兮也要和君王一起参加祭祀仪式。 在雍城休养已久的简兮会在当日抵达祭祀地点,仪式完成后直接返回雍城旧宫,不会回秦王宫。 关于母亲的决定,嬴政以为她仍旧在为已薨逝的父亲心伤,故而并未深想,决定不干涉她的决定。祭祀地点正位于雍城的泾阳,是以,他也想借此去一趟雍城旧宫,瞧一瞧母亲如今过的如何,可有缺什么。 次日,王室宗族以及众臣皆陪同君王一起前往泾阳,蒙武率军护送。 晃晃荡荡上万人鱼贯驶出咸阳城,华阳王太后的銮驾在最前列,其次是君王、宗正、吕不韦等,依次排列,井然有序前进着。 嬴政端坐在鸾车内,不时侧头看一眼车驾旁骑着白色马儿的琉璃。因她在后宫无封号,在朝堂无官职,是以没有资格乘坐车驾,只能与将士们一样骑马。 对此,少年君王有些后悔带上她一起前往,众人面前,他又不好邀她一起乘坐銮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经受风吹日晒。 余光瞥见少年地打量,琉璃瞬间便猜透他的心思,“我喜欢骑马,视野辽阔。” “真的?” “自然。” 后方樊尔听到两人这对话,不由转头看向銮驾内的嬴政,大手下意识握紧缰绳。 一直坚持与他并排前行的星知,仍旧在装可怜,试图博取同情,同骑一匹马。 子霄不忍直视自家主子的模样,封闭听觉,无语看向别处。 樊尔面无表情扯回自己的袖子,始终无动于衷。 一行人准时在第八日抵达泾阳,先行赶来准备祭祀事宜的李斯,已提前安排好了住所,是一座面积不算很大的行宫。 次日,不止嬴政和华阳王太后要参加祭祀大典,王室宗正也要进行祭祀仪式,是以随行宫人无暇休憩,第一时间开始准备热水,以供三人沐浴。 风尘仆仆赶了几日路,琉璃也想要洗一洗,可见宫人着实过于辛苦忙碌,她索性放弃那样的念头,暂且先忍着。待夜深人静,再吩咐樊尔去准备温水。 第163章 以前在深海之中,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到净水术,所以并未修习。而今她才终于明白大长老那句‘你会后悔的’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何止是后悔,简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生她还没带有关净水术的法诀,每每遇到这种状况,她只能亲自用水洗漱。 早知还有人族历练这一遭,她当初就不该阻止樊尔修习净水术,当初有多嫌弃净水术是无用的术法,现在就有多后悔。 等到夜深人静,琉璃洗去一身尘土,才觉身心舒畅不少。 星辰稀疏,圆月颤巍巍挂在飞椽,她仰头看去,却见魂魄武庚身子笔直立在屋脊上。思忖须臾,她足尖轻点,掠上屋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殷墟方向。 “其实,我真心觉得你应该去轮回转世。忘却前世,重新开始,至少比你而今孤零零要好,只要你愿意去轮回,你就可以重新拥有家人。” 还活着时,武庚贵为大商唯一继承人,受众人拥护爱戴,说实话,他当时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的出身无人可比,甚至不自量力幻想过成为大商最出色的君王。可是事实证明,他很失败,什么也不是。 一声悠长叹息后,他苦笑:“我只是觉得做人没意思!” “做人没意思?”琉璃无情揶揄:“难不成你想位列神族?” “神族?这天地之间,竟真的有神族存在?”武庚很惊讶,从前宗族时常祭祀神明,他以为那只是一种空无的信仰。 这天地之间何止有神族,更有妖族。琉璃没有告诉他,他生前的母亲真身实则是神族的狐狸。 “别想了,除非你有滔天的功绩,否则绝无可能位列神族。哪天做够了鬼魂,就早点轮回转世去,一直游荡在人间也不是办法。” 这些年,琉璃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劝武庚,他浅浅一笑,没再言语。 翌日,所有人提前到达祭台。 祭台中心摆放着一座硕大的青铜鼎,鼎内是用来祭祀神明的五谷。 巳时一到,宗正恭敬捧着一卷简策,一步步走上祭台,字正腔圆宣读着其上内容。 角落里的琉璃安静听着,原来无论任何种族,这种仪式都是看似庄重威严,实则索然无味,令人犯困。 不知过去多久,冗长繁琐的致辞终于结束。 嬴政在宗正的提示下走向祭台中心的青铜鼎,简兮和华阳王太后紧随其后。 “一拜天神,保佑连年风调雨顺。” 身着玄色冕服的嬴政展开双臂,缓缓虚于身前,双掌交叠,恭敬俯身。 华阳王太后与简兮动作一致,同样恭敬俯身。 “二拜地神,保佑连年五谷丰登。” 三人再次做了一遍先前的动作。 “三拜诸神,护佑大秦社稷安稳。” 琉璃看着祭台上的祖孙三代再三祭拜,内心却无比复杂。人族每年都会有春祭、秋祭以及各种祭祀仪式用来祈求神明护佑。然而,神明若真的会插手人族之事,也不会战乱数百年了。 万年前,术士捕杀蝾螈族引来天灾,最后也是到万不得已,神族才出手平息的,这种有关五谷丰登的小事,也就祈求个心安。人人都期望神明能护佑自己,可神明又哪里顾得过来。 祭祀仪式持续到午时四刻结束,水渠正式开始动工,作为一国君主的嬴政动工第一铲。 一切尘埃落定后,阳泉君陪同华阳王太后先行回咸阳,嬴政则陪同简兮前往雍城旧宫,相邦吕不韦不放心,故一起去了旧宫。 而今的太后简兮似乎愈加圆润,脸色亦红润不少。 嬴政在旧宫住了一日,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提出想让母亲一起回咸阳。 简兮神情一怔,掩唇轻咳几声:“本宫已习惯这里的水土,回咸阳只怕会旧疾复发。” 又是此等借口,嬴政觉得母亲变了,这次竟直接自称‘本宫’,她从前总说那两个字会让他们母子关系变得疏远。 可如今,似乎不变的只有他和琉璃,母亲变得陌生,吕不韦变得愈发有野心,就连樊尔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以前琉璃告诉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心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改变,他以为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永远不会。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时间的力量。 寒来暑往,浮云朝露间,四年六个月匆然消逝。 诸国之间仍旧在混战,时不时想方设法合纵攻秦,但每次都因为私心不够团结而失败。 第079章 特意等待 秦国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仪式, 距离嬴政二十岁生辰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那也就意味着还有三个多月,他就可以亲政了。对于加冠仪式, 期待的不止是他本人, 还有来自几国的公主贵女。 她们被作为王后候选人送入秦王宫, 可五年来与君王却相交甚少,也并非是她们不想成为后宫之主, 只是君王一直以忙碌为由,不愿与她们过多接触。 为此,华阳王太后曾无数次明里暗里提醒, 甚至多次制造机会,想要撮合嬴政与芈檀, 只可惜两人态度都不积极。 君王是为何,华阳王太后自然清楚, 可芈檀因何扭扭捏捏不主动,她问过几次,也没问出结果, 反倒是不被看好的芈清比姐姐积极。然而妹妹积极无用, 性格太不讨喜,那般不稳重, 容易惹出事端。 第164章 吕不韦方面挑选的三个人,也只有姬如悦还算上道, 偶尔会打扮一番到嬴政面前晃悠。郑云初整日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野心, 也不懂得去俘获君王之心, 愚钝至极。还有那个妫西芝,脾性高冷不屑讨好人, 整日摆足架子,见谁都没笑过,更别提讨好君王。 在望夷宫服侍三人的宫人都是吕不韦的人,这几年他也没少嘱咐那些宫人提醒她们几个,听进去的只有天真活泼的姬如悦。 不过,唯一令吕不韦心安的是,那对芈姓姐妹也没有任何进展,他还探查到一个重要的消息,芈姓姐姐似乎喜欢旁人。但具体喜欢谁,他还没有调查出来。 关于君王婚事,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十分默契的认为,君王不愿亲近几个候选人,全是因为有着仙人之姿的琉璃陪伴在身边,与他朝夕相处。 十年前,两人一起回归秦国,那时所有人都未过多在意,毕竟二人有着八.九岁年龄之差,随着时间流逝,嬴政会长大,琉璃也会年华不在。 只是他们没想到,十年过去,君王已然长大成人,当初的少女仍旧是少女之姿,毫无变化,就连她的那个师兄樊尔亦是如此,两人容颜看起来甚至还不如君王成熟。 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活了一把年纪,自然是不信这世间存在着容颜不老的妖魔鬼怪。纵观历史长河,也不是没有长相幼态耐老之人,只是师兄妹二人同样没有变化的外貌,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巧合。 放眼诸国,修习剑术的剑客不少,倒是无人能驻颜有术,保持十年没有变化。 若琉璃是男子,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她是不是真的驻颜有术。可自古男女之事最难说道清楚,十几年来她一直陪在君王身边,君王又最是信任她,日日面对那张倾城之姿,正值冲动年纪的君王难免会忍不住对其生出情愫来。 按照礼制,君王继任王位之期就该册立王后,可嬴政当时年幼,情况特殊。眼见着择选王后之事迟迟毫无进展,吕不韦、华阳王太后双方各自打起了琉璃的主意,均都计划着找个时机约见她。 熙来攘往的城门口,星知依依不舍拽住樊尔衣袍,久久不愿松开手。 子霄面色冷厉,手握剑柄,垂眸盯着那只莹白小手,下颌骨绷着,看起来更加凶。 樊尔忽略他凶狠视线,试图拽回袖子,不料被攥的更加紧。 僵持半晌,星知不情不愿松开:“樊尔,我会很快回来的,你可有想要的,我到时去无边城取了给你带来。” “没有。”樊尔语气淡漠,理了理衣袍。 “我有想要的。”琉璃凑上去,“我想要鲛族净水术的法诀,麻烦你帮我寻来,谢谢。” 星知本能想要拒绝,可听到‘谢谢’二字,到嘴边的话又难以出口,最后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晃眼间,星知主仆也有四年不曾回深海了,这次回去,是因蝾螈首领降风的三千岁大寿。 鲛族和蝾螈族的寿宴,都是每百年小办一次,千年大办一次。是以这次,作为亲生女儿的星知必须回去参加蝾螈首领的寿宴。 琉璃之所以肯主动送她出城,也是因这几年和她关系缓和不少,又见她实在想要樊尔相送。 目送主仆俩身影消失在出城的人流中,樊尔问:“是直接回宫?还是要去逛一逛?” “今日无需传授嬴政剑术,先去热闹集市逛一圈再回去。” 话音未落,琉璃转身便走。 樊尔抬脚跟上,始终落后一步。 咸阳城繁华依旧,摩肩接踵的人们有说有笑闲逛着。 琉璃时不时左右环顾,见惯人族各色物品的她,看到稀奇之物早已不再好奇,除非是一眼看中,极其喜欢,否则绝不肯花费分毫买下来。 “樊尔,你可有想要买的?”她回转身,垂于脊背的墨发随着旋转微微扬起,散发出极淡清雅香气。 樊尔眉眼霎时柔和,淡笑摇头:“我什么也不缺。” 琉璃回转身,继续向前走,一声叹息悠悠飘向后方:“你总是如此,无欲无求的,一点乐趣都没有。” 闻此话,樊尔神情一滞,弯唇苦笑,他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所求,这一生都不可得。 先不说琉璃无意于他,纵使两情相悦,他们也不可能。历代鲛皇继承者的亲侍都将成为鲛族将军,而鲛皇与将军之间不可以存在任何私人感情。 万年来,鲛族只有两位女性继承者,有时候樊尔真的很羡慕那些随侍男性继承者的亲侍们,羡慕他们不用强忍心意。 感受不到身后熟悉气息,琉璃回头却见樊尔眼神虚无,似是在沉思。 “樊尔,愣着做甚?” 樊尔回过神,收起胡思乱想,大步跟上去。 主仆俩经过那家热闹酒肆,却被一名家奴拦住去路。 “我家主公有请。” “你家主公是何人?” 樊尔警惕挡在琉璃身前,眼神凌厉盯着对方。 那高大宽阔的身材让家奴倍感压迫,结结巴巴正要开口,二楼一间牗扇突然撑开,吕不韦探出脑袋,笑容和蔼。 “他的主公是老夫,不知道先生可否赏脸一叙?” 第165章 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琉璃有些好奇他找自己叙什么,政见上他们没有可聊话题,平时更无私交。 吕不韦看透她的疑惑,“事关私事。” 琉璃大概猜到那私事可能与君王有关,七年来,吕不韦独揽大权,屡次借口嬴政年幼,不允许他插手朝堂之事。如今眼见着他即将满二十周岁,只要加冠仪式已成,便可亲政。这人怕不是要整事情,可要整事情为何找自己? 带着满心疑惑,她走进酒肆。 在前面带路的家奴推开一间房门,弯身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琉璃进内,他却伸出手臂拦住了后面的樊尔。 “为何拦我?”樊尔握紧赤星剑柄,冷声质问。 家奴战战兢兢看向吕不韦。 琉璃走回外间,按住樊尔手背,阻止他拔剑,不悦质问里间人:“你这是何意?” 吕不韦并未起身,慢悠悠煮着酒水,“老夫说了是私事,不便外人在场。” “樊尔不是外人。”琉璃一字一顿,蹙眉瞪视那儒雅的中年男人。 吕不韦停下煮酒动作,赔笑解释:“二位莫误会,樊尔先生之于你不是外人,但他之于我们要谈的事却是外人,还望二位体谅。” 琉璃不知对方有何机密要谈,但也没再坚持,轻拍一下樊尔手背,示意他不要担心,在外等自己。 樊尔握剑手掌收紧,微微点头,没有让她为难。 琉璃进内,家奴将门板合上,与高大挺拔的樊尔面对面站立,眼神飘忽就是不敢掀起眼皮。 里间,吕不韦亲自斟了一觞滚烫酒水推到对面。 “先生请坐。” 扫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酒水,琉璃没有客气,上前盘膝而坐。 瞧见她的坐姿,吕不韦不由失笑:“原来大王喜欢盘腿而坐,是受先生影响。” 琉璃不明所以瞅着他,“相邦有话,不妨直言。” 吕不韦呵笑两声,双手托起耳杯,要敬她。 将面前酒杯推到一旁,琉璃有些为难:“抱歉,我不胜酒力。” “先生自便。” 吕不韦没有执意为难,一口饮尽酒水,放下耳杯,动作优雅擦去唇角一滴酒,进入正题。 “老夫知先生今日出宫送友人,故而特意等在回宫必经之处的酒肆,就是想问先生一句与大王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 “???” 听到这最后一句质问,琉璃骤然黑了脸色,原来人族不论男女,都喜欢臆测别人。四年前,华阳王太后的警告之言还历历在目,她明白吕不韦话里真正的意思,无非就是因为嬴政迟迟不愿择出一位王后人选,于是怀疑到了她头上。 看到她变脸色,吕不韦忙解释:“别误会,那般询问不是在指责先生。老夫的意思是你若与大王两情相悦,老夫会极力成全,只是王室宗族是不会允许一名剑客嫁于君王做正妻的,今日你若答应帮忙劝说大王在齐、卫、郑三人之间择选一位为王后,老夫可保你与大王有个好结果。” “好结果?” 琉璃哂笑出声:“相邦提出的条件真是毫无诚意,在我眼里的好结果,是一夫一妻制,我可不稀罕与她人共侍一夫。相邦放心,我不会干涉你的计划,政… … 大王想选谁是他的自由,最后无论是芈姓姐妹也好,吕相的人也罢,都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语毕,她起身便要离开。 吕不韦及时喊住她,“先生莫气,老夫并非是看不起你的身份,倘若你能让大王坚定一夫一妻制,老夫也可以力保你为大秦王后,只不过是有条件的。” 还真是明目张胆,琉璃差点被气笑了。这吕不韦把持朝政多年,行为愈发张狂,竟然直接挑明想让自己为他所用。看样子,他是很不想还政于王,都开始妄想操纵一国王后,来左右君王了。 几个深呼吸后,她才堪堪压下怒火,“抱歉,我对相邦的条件没有兴趣,也不想做你们大秦的王后,我还是更想继续做君王之师。” 走出几步,她又停下,侧头:“今日,就当你我从未见过,相邦想要扶持谁做王后,我更不会干涉。” 不待吕不韦再言语,她大力拉开门板,快步出去,拉住樊尔手腕便走。 吕不韦单手撑在牗楣上,遥送那对身影远去,他设想过几种结果,唯一没想到的是琉璃会严词拒绝。不过也好,至少证明她与君王无私情。 第080章 主仆争辩 察觉到背后一直有道视线, 樊尔眼神犀利回望,隔着攒动人海,对上吕不韦复杂眼神。对方明显先是一怔, 但很快反应过来, 淡笑点头示意, 他眉头轻蹙,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 冷漠收回视线,及时帮琉璃挡开右侧拥挤过来的人。 主仆俩走出热闹街道,行至偏僻无人处。 琉璃气愤双手叉腰, 很想大吼一声,但教养使她喊不出口。她作为鲛族未来鲛皇, 自然不会稀罕人族区区一个王后之位,就算她真的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也不可能放任自己与人族有情感纠葛,鲛族少主理应以身作则。 放眼诸国君王,几乎都是不止一个女人, 那与鲛族一夫一妻制是背道而驰的, 纵使将来嬴政不想如他们那般,各国之间为了利益, 也会有人不断送女人给他,那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所以安心做好君王之师远比做什么一国王后要好得多,至少不会卷进宫廷争斗中。 第166章 “秦人那般猜忌少主, 难道少主还要继续留在秦国吗?”鲛人听觉灵敏, 酒肆里的谈话,樊尔全听了去。 “当然!”琉璃难得露出执拗神态, “我若因为他们质疑就落荒而逃,岂不成了笑柄。况且还有三十五年历练才会结束,我绝不能成为第一个失败的历练者。” 樊尔明白她不会听劝,索性话锋一转,严肃提醒:“既如此,少主以后便尽量注意分寸,只要嬴政一日不明确王后人选,他们就一日认为是你的缘故。” 琉璃原本挺直的双肩显出颓态,无力点头:“我明白,日后会尽量催促那孩子早下决定的。” “少主!嬴政他早已不是孩子了!”樊尔严格纠正。 “我活了三百七十五年,你活了四百一十五年,他不过才活了仅仅二十年左右,在我们面前,可不就是孩子。” “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等,他实则已经比你我年长。” “错,你不能因为陆地上的人生命短暂,就下如此结论,在我眼里他一直是邯郸初见的那个孩子。” 争辩到此,樊尔胸膛起伏不定,眼神复杂看着对面鲛人少女,一双手蜷缩几次,压在心底地质问终于问出口:“你固执把他当做孩子看待,是否是怕自己动心?怕自己… … ” “休要胡说八道!为何连你也要质疑我!” 琉璃下意识截断他的话,转身大步向着宫门方向而去,一颗心在胸腔里毫无规律乱跳着。她用力攥紧心口衣襟,缓缓吐出一口气,短时间内,被惹怒两次,气到心跳失去规律,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折寿风险。 在那声呵斥之下,樊尔恢复理智,望着前方气愤的背影,心中懊恼顿生。 他大步跟上去,自责道歉:“少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质疑,我只是… … 只是怕你和他相处日久,会不知不觉生出不该有的情愫,鲛族生命漫长,我只是怕你吃苦头。” 琉璃脚步停顿须臾,许久才回应一句:“放心,我心里有数。” 樊尔唇角紧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一路上,主仆俩再无交谈。 晚霞铺陈半边天空,大地被覆盖了一层火红色。巍峨耸立的章台宫在夕阳的照射下,更显庄重威严。 目睹这般绮丽景象,琉璃心里烦躁消散大半,仰头看向上方寓意着九九归一的九十九层石阶,尽头伫立着一身玄衣的年轻君王,那足有八尺六寸的高大身材,已与樊尔相差无几。 想起当年军营里,众将士围观樊尔,惊叹他的身高,少年嬴政在旁侧低声询问吃肉能否长到那般高的模样,她不由感喟万千。鲛族需要四百八十年,而人族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以那般挺拔如松,无论生命是漫长,亦或短暂,似乎都有利弊。 台基上的年轻君王遥望着下方仍旧少女之姿的琉璃,手掌蜷缩,深邃眼眸滑过一丝异样,忍住没有走下去。 隔着冗长石阶,对视片晌,琉璃提衣拾阶而上。 樊尔缄默不言,紧跟其后。 约莫两刻左右,主仆俩呼吸平稳走完九十九层石阶。 嬴政眉眼霎时续满柔和笑意,禁不住上前两步,想要询问送行事宜,微启薄唇后,转念又觉不妥,只得话锋一转:“恰好到飧食时间,不如一起。” 那低沉富有磁性的悦耳之音让琉璃恍惚片刻,想起吕不韦那些言辞,她面色阴郁几分,态度疏离颔首应下。 嬴政放缓步子,与琉璃并排走着,艳丽晚霞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他能清晰感知到身旁人情绪不高。 樊尔落后几步,凝视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自觉握紧赤星剑柄,一股难掩酸涩滑过心头。 走出一段距离,嬴政低声询问:“你今日不开心?” 闻此话,琉璃驻足,转身仰视对面年轻君王,墨蓝眼眸中毫无波澜。斩钉截铁回答:“是!” 听出那个字里的真正情绪,嬴政呼吸一滞,眉宇间浮上一丝难掩得紧张。急声问:“因何不开心?” 琉璃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向前走。 嬴政凝视那抹窈窕身影片刻,无暇深想,大步跟上去。认识到如今,这是琉璃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不开心。 “可是那个咋呼的星知又惹你了?” “不是。” “是宫外有人招惹你了?” “是。” “是谁?”嬴政厉声道:“寡人立刻派人前去逮捕那人。” “是吕不韦。”琉璃转头去看君王反应,见他面上立时浮现怒容,她另一半烦躁也随之消散。垫脚拍拍君王宽阔肩头,“我今日也没让他开心,无需你逮捕他为我出气,你至今还未亲政,要想稳住朝局,最好少招惹他。” 侧头扫视肩头莹白手背,嬴政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浓密长睫低垂。还有三个多月便是二十岁生辰,这种时候的确不宜招惹吕不韦,可他真的不甘心就此作罢! 看出君王心思,琉璃郑重警告:“记住我的话,冠礼之前不要招惹他,这种关键时刻,若被他寻到错处,这些年的忍耐就都白费了。” 嬴政不情不愿点头,承诺:“待我掌权,定为你出这口气。” 第167章 琉璃笑容欣慰:“你有这份孝心足矣。” 听到‘孝心’二字,年轻君王面色僵了僵,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而今的琉璃看起来比他稚气许多,他心里别扭至极。 而樊尔听到‘孝心’两个字,脸上阴郁减轻不少。 宫人已将飧食准备妥当,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坐下。 宫里飧食有饼、肉酱和清粥。 三人安静吃着,一时间大殿只有轻微咀嚼声。 琉璃因下午的不愉快,心里郁结始终未消散殆尽,吃了一小半便吃不下了。 嬴政见状,慎之又慎问:“吕不韦找上你,可是因为我?” “算是吧!”琉璃没有看他,用木勺慢条斯理搅动着清粥,未免他再追问,转而道:“眼看着距离二十岁生辰不远了,你可有决定好选择谁为王后?” 只那一句询问,嬴政便明白过来,吕不韦何故找琉璃,看来他迟迟不表态,那个虚伪男人坐不住了。知道对方着急,他更加不想表态。 唇角扬起优美弧度,年轻君王声音愉悦:“不急,冠礼之后再决策也不迟。” 知道他是故意的,琉璃轻叩案几,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理应在冠礼之前择选,那几位也是有身份的人,你这般不当回事拖着,惹怒她们不当紧,惹怒她们的家国,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嬴政优雅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无所谓道:“怕甚!作为君王,若事事都指望女子,何以平定乱世!这些年战乱不断,诸国对战大秦,并未讨到好处,我又何须卑微讨好她们。在我看来,权利与婚姻并不冲突。” 虽然琉璃也认为不该拿联姻来换取利益,但那五位关系到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不仅仅是与诸国之间的联系。 沉吟稍许,她凝眉提醒:“无论如何,亲政之前,还是不要出差池为好。” “放心,我会处理妥当。” 嬴政喝下最后一口粥,拿起细布擦净嘴角。 从始至终,樊尔都闷头吃着,没有说一个字。 夜幕降临,繁星布满夜空。 斜坐在殿脊上的武庚,安静听着殿中谈话声,不由摇头轻笑。连他这个魂魄都能看出君王的真正心思,恩人却仍旧没有察出端倪,不知是该说她迟钝好,还是该说她装傻充愣好。 下面传来脚步声,魂魄垂眼看去,只见两鲛一人,沐浴在月光下,眺望遥远天边的一颗闪烁星辰。 琉璃拂去肩头将将飘落的一片枯叶,再次嘱咐:“我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 “好… … ” 嬴政尾音婉转,目送那抹纤瘦背影消失在暗夜拐角处,唇角笑意一点点褪去。 五年来,他甚至都叫不出那五位的名字,更别提音容笑貌,又谈何从中择选。二十岁生辰在即,人人都开始逼他做出选择,甚至连琉璃也… … 他知道她是因吕不韦的刁难,才出言催促,可仍然控制不住心生烦躁。 从前,他一心想要长大,想要结束乱世,当时的他从未想过成为君王,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他知道有些心思不该有,也明白王室宗族迟早会帮他安排婚事。有时候,他也会设想,倘若幼时没有平定天下的梦想,是否而今会在邯郸毫无压力的活着,平庸且快乐。 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倘若,在欺辱下萌生那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这一生不可能平庸快乐。 父亲当初那般宠爱母亲,最后都没逃过另娶侧夫人的命运,他连王的权利都没有,又该拿何对抗王祖母与吕不韦。 幽幽叹息一声,年轻君王回头,“玉泉,给寡人拿樽酒来。” 名唤玉泉的寺人弯身行礼:“诺。” 不多时,一樽酒被捧到嬴政面前,玉泉轻声劝解:“夜深,大王切莫饮多,伤身。” “放心,不会饮多,寡人还有许多奏章未看。” 吕不韦每日仍旧会把批阅过的奏章送入章台宫,而今每日已经涨到八十斤,他又怎能允许自己醉酒。几年来,为了不认输,他每每都会熬到深夜,坚持看完每一卷奏章。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便能掌权,摆脱吕不韦,他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一樽酒下肚,嬴政心中烦闷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烦躁。看来这种微醺状态下,饮酒只会加重忧愁。 第081章 一笔交易 秋风萧瑟, 细雨如丝,燥热天气被一场秋雨浇灭。 暮色四合,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稀薄雾气, 每一寸空气里都浸染着潮湿。 夜幕降临之前, 章台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壮硕的卫戍军井然有序站立着, 一阵秋风裹挟着熏香扑面而来,一众将士禁不住悄悄侧目看去, 却见一位容貌清冷,身材曼妙的女子款款走来。女子梳着的垂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枚玉笄,使得那双瑞凤眼更加清冷。 众人皆都屏息凝神, 怔怔凝视那女子。 女子眼尾轻扬,淡漠瞥视他们, 脚步不停,走过冗长甬道, 直直朝着章台宫正殿而去。 眼见着天空最后的灰白也要被黑暗吞噬,候在殿外的宫人鱼贯入殿,逐一点亮青铜灯盏。 女子仰头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 深呼吸之后, 挺直脊背,提衣拾阶而上。 第168章 殿内上首主位上, 年轻君王单掌托腮,长睫低垂, 安静看着案上展开的简策。 女子在殿外凝视君王须臾,艳红唇角微扬, 朗声道:“我想与大王做一笔交易。” 突然被打扰, 嬴政不悦掀起眼皮,循声看去, 狭长丹凤眼中有片刻茫然。 “你是?” “果然,你果然认不清我们。”女子笑意未达眼底,抬脚迈入殿内,行至大殿中央,双手交叠在身前,稍微低身,施了一礼:“我名曰妫西芝,乃是时任齐王之孙。” 五年来,这是嬴政第三次见齐国公主,自然记不住她的样貌。 年轻君王端正坐姿,平静无波的深邃眼眸懒散瞅着下方女子,“你想与寡人做何交易?” 妫西芝上前两步,毫无畏惧昂首直视君王。 “冠礼之后,不论是王室宗族,亦或朝中众臣,都将会催促大王册立王后。我知道大王心思不在我们五人身上,也知道大王心思究竟在何处,我与她们四人不一样,我只想要王后之位,不想要大王那颗心,也不在乎有名无实。大王日后若想册立侧夫人,我也全力支持。” 嬴政原本平和面色一点点转为阴沉,眼神复杂凝视妫西芝,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修长手指在案几上交替轻敲着,他缄默不言,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哒哒哒的声响回荡在殿内,犹如击打在妫西芝心头。来之前,她想好了各种应对措辞,却没预料到君王竟以沉默应对。内心淡定在那一声声轻扣声中渐渐出现裂痕,她下意识抠着手指,但面上仍旧一副高傲清冷姿态。 候在殿外的宫人们耷拉着眼皮瞅地面,无人敢发出声响。 殿内二人用眼神博弈良久。 妫西芝先沉不住气了,“不知大王可想好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嬴政不答反问:“其他都不在乎,只求王后之位,你图什么?” “图王后之位带来的荣光。”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 妫西芝笑容自信,双目晶亮:“我一向如此,想要什么,都会清晰表达出来,绝不做隐瞒之事。” “天下之大,寡人选择多得是,为何要与你合作?” 嬴政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妫西芝瞬间变了脸色,死死咬着下唇,表情不甘又憋屈。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瘪,她嗔怒瞪视着主位上的人。 “这么沉不住气,怎配与寡人合作!”嬴政重新展开一卷简策,冷声赶人:“请回吧!” “天下之大,大王是有诸多选择,可你又怎知她们会容得下那个琉璃!”妫西芝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脾气,把心中真正所想说了出来。 君王威严被如此挑衅,嬴政骤然黑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对方。 从幼时初见至今,与琉璃已相识十五年,以前他只是敬她,感激她,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份敬重似乎有了杂质,他看她的眼神再也不似从前纯粹,他知道那样不对,也尽量隐忍克制,时刻在内心提醒自己平定乱世才是最重要的,个人感情理应放到最后。宫里那些传言他不是不知,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他故意任由那种传言肆意,只是因为不想遵从王祖母和吕不韦所谓的安排。他没想能真的娶琉璃为后,可作为一国君主,他不想事事都被他人左右。 面对那般冰冷视线,妫西芝禁不住心尖发颤,有些后悔在别人的地盘说出激愤言辞,惹怒一国之主不是好事,可骄傲了这么多年,她实在开不了口服软。 硬着头皮僵持半晌,她不情不愿解释:“宫里有传言说大王是因她才迟迟不愿择出王后人选的,我想大王应该也明白,想要立一位剑客为后,十分困难。我不在乎你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我只是想要告诉大王,我们五人之中不论是背后的国家,还是个人脾性,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既然只想要王后之位,那诸国不是可以任你选择,你又何必执着做寡人的王后?” “因为,只有大王与我年龄相仿,也只有大王还未册立王后,我不想嫁给一位年迈君王,更不想随便嫁一位太子,期许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王后之位。”妫西芝叹息一声:“我年岁不小了,不是什么天真的懵懂少女,我是大齐公主,我想要配得上我身份的权利。” 这般坦诚野心,嬴政突然很欣赏她的性格,觉得她与自己很像,一样的野心勃勃且理智,知道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若她是男子,他定要诚心留她为大秦效力。 见上首年轻君王脸色有所缓和,妫西芝松了口气,低身施了一礼:“在我这里,这只是一笔交易,无关感情,希望大王好好考虑,我便先告退了。” 淡淡‘嗯’了一声,嬴政没有再看她,重新将视线放回简策上。 不为人肉眼所见的武庚,双臂交叠,倚在盘龙中柱上看了一场好戏。 一国君主最身不由己的大概就是婚娶之事,作为唯一继承者的武庚,千年前也曾为这种事情苦恼过。那时,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可他不喜欢,一直闹别扭,甚至故意惹恼那女子,得到了父母的好一顿训斥。 武庚后来勉强妥协,想着继任王位后再找个喜欢的也不迟。然而当年他还未来得及娶妻,便发生了战乱,一路颠沛流离,便更加无暇考虑娶妻之事。 第169章 后来父母双双陨身战乱,他一心想着复仇,故而至死都没来得及娶妻。 这个世间是公平的,你想要权利,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情感,比如自由。不过在武庚看来,乱世中还是权利最重要。 他幽幽飘到年轻君王面前,俯身去观察他低垂的眼眸,果然心不在焉。 嬴政突觉一阵阴风袭来,霎时皱眉抬头,可眼前却虚无一片,什么也没有。他本不信世间有鬼怪,战乱中,每天都有人死去,若真有鬼魂存在,那岂不是遍地阴鬼复仇索命。但这些年,他却不止一次感觉到身边有阴风。 武庚对上他犀利视线,立时屏住呼吸,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死人,根本没有呼吸。悄无声息飘出寝殿,他身形一转去了主仆俩所居的偏殿,准备把看的那场热闹跟主仆俩说道说道。 经过两日雨水的洗礼,殿内殿外处处散发着潮气,琉璃将南北两侧的牗扇都撑开,夜风穿殿而过,带来一阵清爽雨气。 鲛人喜水,无论是海水,亦或淡水,都能令他们身心舒畅。 琉璃愉悦心情还没持续多久,武庚就带来了令她糟心的事。 “你这魂魄竟还笑得出来,你们人族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为何都如此喜欢看热闹,制造谣言!我是他师父,是大了他三百多岁的师父,真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 武庚斜倚在牗楣上,说出扎心的事实:“可是,他们并不知你比他大了三百多岁。” “… … … ” 琉璃长叹一声,有些懊恼没跟长老们请教改变容貌的术法。 武庚看看琉璃,又看看杵在重檐下始终不发一言的樊尔,建议:“不如,你俩假成婚,那样谣言自然会消散。” 不待琉璃开口,樊尔厉声拒绝:“不可,我只是一个亲侍,绝不可与少主成婚,假的也不行。” “你怎么如此古板,我在你面前都被对比的圆滑许多。” 武庚早就看出樊尔心思,出此主意也是为了成全他,可谁知他竟如此固执,在陆地上还要恪守鲛族那些规矩。 远远瞧见外间樊尔泛红的面色,琉璃以为他是怕冒犯自己,才急红了脸。三百多年来,他几乎从未逾矩,一直恪守着亲侍的本分。 武庚悄悄飘到樊尔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是在帮你,怎么不领情呢!” “莫要再胡说,主仆有别!” 樊尔暗暗压下心头异样,面无表情仰头眺望漆黑夜空。 武庚还欲再唠叨,却听身后传来琉璃警告之言,“你这个千年老魂魄,休要教唆樊尔。” 听到‘老魂魄’三个字,武庚嘴角抽搐,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虽然他确实存在了千年,可他死时正值青年,就算是过了千年,万年,也永远正值青年。 低声嘟囔了一句自己不老,魂魄冷着脸飘走。 一阵夜风掠过,掀起樊尔垂于脊背的微卷发丝。 琉璃起身走出去,站定在他身侧,也仰头遥望嬴政的命星。 “你在想什么?” “少主,倘若… … 我的意思是假如嬴政要册立你为王后,你当如何?” “没有假如,他不会不知分寸。” 琉璃能感受到嬴政对自己的尊重,她相信他不会不顾礼数。况且,就算真有那种可能,腿长在自己身上,大不了直接走人。 樊尔转头俯视身旁鲛人少女的侧脸,墨蓝眼眸滑过一丝难掩的忧伤,大掌蜷缩几次,他迟疑问:“少主喜欢他吗?三百多年,你好像是头一次对异性那般好。” 听到那犹犹豫豫地询问,琉璃认真思考起来。许久才回答:“他勤奋、好学,聪慧,又是我的弟子,我自然喜欢他,我说的是师父对弟子的那种喜欢。” 明白樊尔担心什么,琉璃垫脚拍拍他的肩头,粲然而笑。 “他应是事物繁忙,无暇惩治那些嚼舌根之人。你不用担心,我明日便提醒他抽空处理传谣之人。” 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问:“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真的心仪与你呢?” “莫要瞎想了!”琉璃急声否认,把他推进偏殿,劝他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去睡。 第082章 再次喂糖 王宫耳目众多, 妫西芝主动找君王之事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传遍大半个王宫,那些宫人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谈论。 “听说没, 那位整日冷着脸谁都不搭理的齐国公主, 昨晚蓄意打扮去找了大王。” “找大王作甚?” “还能作甚, 自然是放低姿态讨好,难不成还真等着被送回齐国, 她十五岁入秦,而今已有二十,她这个年纪回去齐国也不一定能嫁得好, 还不如留在大秦争一争王后之位。” “大王是何态度?” “还能是何态度… … ” “… … … ” “… … … ” 两名宫人脑袋抵着脑袋,越说越起劲, 她们声音很低,平常人是听不见的, 但作为听力敏锐的鲛人,琉璃却把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妫西芝平时那般骄傲,若是亲耳听到宫人背后如此议论她, 不知会作何反应, 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取利益,她本没错。鲛族继承者从来不论男女, 而人族王室似乎都是男性继承王位,女性几乎没有, 诸国君王不像鲛族那般只有一位子嗣,女儿永远不会是他们优先考虑的对象, 所谓嫡长子继承制里的嫡长子都是指第一个儿子, 女儿就算是君王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能算作是嫡长子。 第170章 琉璃无法理解人族的王位继承制, 上一位女性鲛皇是双生子,她比弟弟早出生一个时辰,因此成为了鲛族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者,两相对比来看,她觉得还是鲛族更为公平。 若是人族继承权同样不分男女,她觉得那位冷静自持又有野心的妫西芝一定不会委屈自己入秦王后宫。 大力轻咳一声,琉璃清冷眼神轻飘飘扫视而过,脚下步子没有停滞,抱着两卷简策从两名宫人面前走过去,径直向着君王所居正殿而去。 二人转头看到她,吓得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肩膀瑟缩,不敢再言语。内心忐忑不安,生怕她将此事告知君王,亦或齐国公主。 秋风吹走天边乌云,消失三日的太阳终于显露出来,温和光线洒向九州大地。 琉璃抬手制止寺人进内通传,驻足在殿外,没有急着进去。 年轻君王端坐在牖扇下,奏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简策,案几一角温着冒热气的茶水。金灿灿的阳光笼罩在他周身,使其侧脸更加立体如雕刻,那浓密长睫低垂,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始终挺直的肩背不动如山,仿似一尊俯瞰众生的神明。 这幅场景,让琉璃恍惚想起自己先前看的那些神话故事,故事中有一位神族继承者,就是这般模样,雍容俊逸,贵气难掩。 感觉到殿外有道视线在凝视,嬴政倏然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琉璃收回思绪,迈入殿内,缓步走上前,将怀里简策递过去。 抬手接过,嬴政随手搁置在案几上。 不待君王发话,琉璃提衣在对面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茶。 呷了一口茶水,她斟酌着开口:“昨晚齐国公主来过?” 嬴政剑眉微蹙,随即很快舒展:“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你耳中。” 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琉璃又抿了一口茶水,没有隐瞒,简略将那两位宫人的言论叙述一遍,在她看来,有胆子背后议论人是非,就该承受后果。 “你准备如何处置那些随意非议的宫人?” 沉吟稍许,嬴政也给自己斟了一觞茶。 “宫里人多嘴杂,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哪里惩治的过来。” “???” 琉璃眨巴几下眼睛,直勾勾瞅着对面人。 嬴政被她盯得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他呷了一口茶水。别扭问:“这般看着我做甚?” “惩治不过来就不惩治了?” “… … … ” 年轻君王讪讪摸摸鼻子,解释:“若都惩治了,这偌大王宫怕是要空了。” “那便查出源头,惩治最开始的那个人,也好以此警示他人。” 嬴政点头,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宫正过来。 服侍君王的宫正快步近前,弓着身子行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听闻有人传扬昨晚之事,你去查出是谁传出去的,依法严惩。” “是!” 宫正面容严肃,郑重应下,恭敬退出大殿。 想到那些关于君王心仪自己的谣传,琉璃本想让他一块惩治了传扬之人,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一方面她没有把嬴政当做成年男子看待,觉得面对面说出他被造谣心仪自己太过尴尬;另一方面鲛人四百八十岁才会谈男女情爱之事,她在无边城待到三百六十岁便离开了,除了樊尔,她没与任何男鲛人接触过,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欲言又止几次,她也没能说出口,最后只得作罢,期望传扬昨晚之事的人得到惩治后,其他人能被震慑住。 说起来,这种事本不该在意,几十年以后,她回归无边城,那些宫人也差不多都不在人世了,一场轮回过去,而今这些谣传也都会跟着随之消散。 以前阿婆时常教导她,凡事不可太计较,过于在意,烦恼的只有自己。 一个深呼吸后,琉璃拿出一块糖放入口中,心情顷刻轻松不少。人族的糖真是好东西,再多烦躁,都能被一块糖解决。 抬眼对上一双深邃黑眸,她把布袋递过去。 “来一块?” “不了… … ” 嬴政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甜腻的东西,幼时在邯郸,父亲时常拿糖哄他,后来喜甜的琉璃也喜欢拿糖哄他。回归秦国后,经历诸多,他发现君王的不快乐并不是一块糖能解决的,也就逐渐不在喜欢那些东西。 小时候无论受多大委屈,一块糖入口,总能化解所有不快。他有时候会觉得孩童时期的自己很傻,可又很羡慕那个单纯容易满足的自己。 坐在对面的琉璃看清他眉宇间的阴郁,拿起一块糖,倾身过去,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这可是近来咸阳城内新出的糖,樊尔排队买回来的。” 细腻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唇角,嬴政怔愣片晌,张嘴想要提醒她注意分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对了,成蟜剑术学的如何了?我似乎有半年未见他了。” “听樊尔说进步很大,也很刻苦。其实… … ” 琉璃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他幼时那般黏你,你若对他好一些,你们关系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第171章 “回不去的,他母亲想要杀我,我也陷害了他母亲,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的纯粹关系。” 嬴政浅浅一笑,唇角却噙着一丝苦涩,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毫无顾忌喊他阿兄了。 琉璃没有兄弟姐妹,无法对他的失落感同身受,但也理解他的心情。 妫西芝昨夜找君王之事不可避免传到华阳宫,王太后盛怒,立时遣人去望夷宫传唤她。 看到气势汹汹的老宫正,一向骄傲的齐国公主并不惧怕她,在决定去章台宫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逃不过华阳王太后的耳目,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平静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鬓发,她昂首挺胸走出寝殿。 她的不卑不亢让老宫正更加不悦,阴阳怪气好一阵才罢休。 妫西芝没有与对方计较,在她看来,主子与仆人计较有失身份。 老宫正被气的够呛,耷拉着一张脸,步履如风。 妫西芝不疾不徐在后面跟着,始终保持一丈距离。 一路上,瞧见的宫人均都睁大眼睛仔细瞅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华阳宫外,老宫正猛然止住步子,脸色铁青提醒妫西芝在外面等着。 约莫两刻左右,她才出来通传:“王太后宣公主入内殿。” 妫西芝始终站姿端正,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都没有变换任何姿势。只见她目不斜视迈入殿内,面上仍旧没有胆怯之色。 内殿里除了华阳王太后,再无他人。她缓步上前,低身行礼:“见过王太后。” 主位上的华阳王太后睥睨着下方之人,许久才开口:“起身吧。” “谢王太后。” 妫西芝起身,并不主动挑起话头。小时候,母亲便教导她,倘若摸不清别人的心思,那就用面无表情去应对,让别人也猜不透自己的心思,那样才更有胜算。 华阳王太后观察她许久,见她淡定大方,毫无畏惧,不由对她有所改观。 “听说,你昨日夜里去了君王寝殿?” “是!”妫西芝坦然承认,并且纠正:“我傍晚去的,天黑后离开,并不是夜里。” 不待主位上的人再追问,她接着道:“王太后是想知道我去章台宫的目的吧?不瞒王太后,我是去找大王讨要王后之位的。” “你倒是坦诚。” “我性格就是如此,从来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事情说开了,妫西芝更加放松,索性在下首案几前坐下。 华阳王太后脸色沉了几分,五年来,这齐国公主很少与人主动亲近,她与她接触也不多,没想到性子竟这般傲慢。 妫西芝从容浅笑,毫无畏惧与对方对视。 偌大内殿一时间寂静无声。 “胆敢向君王直接要王后之位,你野心倒不小。”华阳王太后的冷哼声回荡在殿内。 妫西芝唇角噙着笑意,说出的话很直白:“我们五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我敢直言而已,她们不敢说不代表心里没有觊觎。我们五人为何入宫,华阳王太后不会忘记了吧?作为王后候选人,我想要王后之位没什么错,人人都想要权利,我亦不例外。” 华阳王太后脸色难看,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你是吕不韦的人,在本宫面前坦白野心,难道就不怕本宫找个由头让你无缘王后之位吗?” 面对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妫西芝隐在案几下的手下意识揪紧膝头衣袍,但脸上却仍旧毫无波澜。 须臾,那双瑞凤眼微微弯起,一字一顿道:“我是大齐公主,不是什么吕不韦的人,当年我祖父只是同意让我入秦,可从未答应过要为吕不韦所用。我堂堂大齐公主,怎会任由他人左右我的命运。” 华阳王太后年轻时也是这般坦荡豪爽的性格,说实话,她是欣赏这个齐国小公主的,若是芈檀芈清姐妹能有妫西芝一半胆量,她也不至于整日发愁。 “你这孩子的脾性,倒是合本宫心意,只可惜本宫不会支持你成为大秦王后。” “不劳烦王太后,我会极力去争。”妫西芝起身,低身行礼:“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第083章 有意拉拢 天高气清, 泛黄树叶离开颤巍巍的枝头,随风旋转着飘远。 妫西芝脊背紧绷,端着一副骄傲姿态走出华阳宫, 待到无人处, 她才卸下防备。一片枯叶落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去,心里顿生凄凉。 从前, 她是大齐备受宠爱的公主,曾幻想过无数种未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身处异国, 卑微去求一个王后之位。虽然她昨日态度很傲慢,但在她短短二十年里, 那已经是最卑微狼狈的模样了。 脚边枯叶被秋风掀起,跌跌撞撞向天边飞远, 如一只笨拙的蝶。她仰头目送那片落叶,恰是齐国方向,一声叹息自唇齿间溢出, 这一瞬间她无比想念遥远的家乡。 当初与祖父打赌, 一定要成为大秦王后,昨晚君王冰冷眼神, 今日华阳王太后的威胁,让她头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甬道尽头这时走来一位身着青色楚服的女子, 正是芈姓姐妹中的妹妹芈清。 两人虽都住在望夷宫,但私交甚少, 且互相看不上。妫西芝觉得芈清太咋呼没规矩, 芈清则觉得妫西芝太端着很假。 第172章 此刻不可避免遇见,两人都是一怔。 妫西芝恢复惯有傲慢表情, 微微扬起下颌,步履平稳,向前走去。 芈清见她又是这副样子,不由双眉颦蹙,一脸嫌弃。就在擦肩而过之后,她仍是不甘心,止步喊住身后之人。 “你可是去了华阳宫?” 妫西芝不耐回转身,细眉扬起,“这条路直通华阳宫,你明知又何必故问!” 吃瘪之后,芈清暗暗咬牙,噘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她平时虽然嘴无遮拦,但脑子不够机灵,只要遇上齐国公主,就总是占不了上风。 冷眼凝视那气愤远去的背影,妫西芝心情大好。 章台宫君王正殿昨晚当值的就那么些人,不用费力调查,很快便揪出了源头,是一名颇爱说闲话的寺人,几年前暗地里谈论君王与蒙毅有龙阳之兴的人里就有他。 寺人名唤子廊,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闲暇之余就喜欢说道是非。 嬴政没下令直接要他的命,但是一场笞刑下来,也差不多丢了大半条命,躺上两个月都算少的。 君王为齐国公主惩治寺人之事,让很多人都认为她最有望成为大秦王后,就连她自己都那么认为。 华阳王太后对此很生气,就算芈檀芈清不争气,她宁愿王后是那个剑客,也不希望是吕不韦那方的人。这件事情她不好直接对质君王,一番思量后找上琉璃,起了拉拢之意。 琉璃震惊且不解,两年多没见,这一次华阳王太后客气许多,她有些不习惯,瞅着面前散发着浓郁甜香气的茶水,她没敢喝。 “不知王太后找我来所谓何事?” 华阳王太后也没绕弯子,“政儿为齐国公主惩治寺人之事,想必你也… … ” 不待对方把话说完,琉璃便接话道:“行刑时,我当时刚好在场,王太后可是想知道当时细节?可需要我为您讲述一二?” 华阳王太后嘴角微不可察抽搐两下,那张一丝不苟的面容上有了裂痕,她听得出来琉璃是故意岔开话题。 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水,她才恢复惯有淡定,“本宫不想了解当时细节。” “那王太后想了解什么?” “你每日陪在政儿身边,可有看出他对齐国公主的心思?” “我只不过是一位小小的君王之师,又哪里知晓君王心中所想。”顿了顿,琉璃话锋一转:“不过君王平时事物繁忙,甚少有时间与几国公主贵女接触,若说心思… … 齐国公主才貌俱佳,若能俘获君心也在常理之中。” 这模棱两可的话让华阳王太后皱起了眉头。 琉璃并不惧她,依旧淡定自若浅然淡笑。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呼吸可闻。 在此之前,华阳王太后本想好言好语劝说一番,再施以好处,劝解琉璃为自己所用,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剑客应是好掌控的,只是没想到她竟装傻充愣。 僵持良久,贵气妇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还算慈祥地笑容。 “若说才貌,那齐国公主可不及你半分。你陪在君王身边这么些年,难道对权利一点不动心?只要你愿意,本宫可以帮你。” 听到这跟吕不韦相似的说辞,琉璃差点忍不住笑出声。陆地人族真是复杂的种族,当初王太后那般言辞犀利警告她,而今眼看着芈姓姐妹没指望了,转而又拉下脸打起她的主意,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抱歉,我对你们的权利没兴趣。” 本欲起身离开,她又坐了回去,直视上首雍容妇人,“我认为王太后和吕相还是莫要过于干涉,免得适得其反,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有选择的权利。那是未来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你们心仪的人选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语毕,她干脆利索起身离开。 华阳王太后回过神来却见她已走到殿门口,情急之下厉声出口:“站住!” 琉璃蓦然回身,清冷眸子看不出情绪。 不知为何,那淡漠眼神让华阳王太后莫名感觉到威压,她暗自平复一下心情。 “宫里有不少人说政儿心仪于你,你方才又说让她自由选择,你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 … … ” 琉璃无语到想翻白眼,还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只不过是告诫对方不要过于干涉嬴政,结果却被误解成觊觎王后之位!她怎么可能会放着鲛皇之位不要,惦记他们一方诸侯国的王后之位,区区后宫之主,又哪里比得上一族之主。 她不想与对方过多纠缠,抬脚准备走人。 身后再次传来华阳王太后地声音:“只要你肯与本宫合作,本宫可确保你能荣登后位。” 琉璃白皙手指蜷缩,用力握紧,她该怎么解释的清楚自己没有觊觎王后之位。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她回转身大步走向主位,双手撑在案几上,俯身凑近,暗暗凝聚灵力,双眸掀起一股墨蓝漩涡。 “我再言明一遍,我对你们的权利没兴趣,更看不上那不值一提的王后之位。” 华阳王太后呢喃重复着这句话,似是失了心智。 周身月白灵力瞬间消散,琉璃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候在外面的宫正看到琉璃面若冰霜出来,忙慌慌张张跑进内殿,颤声喊着:“王太后… … 您没事吧?” 第173章 这声呼喊致使华阳王太后回过神来,她茫然看着脸上皱纹纵横的老宫正。 宫正更加慌,近前跪在案几前,“王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华阳王太后回想方才种种,似乎场面很和谐,可又总觉得少了一些细节,至于什么细节,她完全想不起来。 好一会儿,她摆摆手道:“本宫无碍。” 老宫正不放心,但也没胆子继续追问。 琉璃走出华阳宫,仍旧觉得心里憋屈,她当初出于怜悯之心答应教授嬴政,后来是觉得他是自己的历练考题,才彻底安心留下。结果到头来,竟被误会为觊觎王后之位。 她不知道王后之位有什么好觊觎的,鲛人几乎都不喜欢鲛后之位,那位置象征着束缚不自由。听说当年众长老为君父择选的鲛后人选是樊尔的母亲白婼,可对方一心想要做女将军,若成为鲛后便不能做将军了,故而她坚决不肯嫁给君父做鲛后,几大长老苦口婆心劝说,甚至用上苦肉计都无用。 后来,几个长老又盯上君母,起初君母亦是不愿意,后来还是君父亲自求娶,她怕驳了君父的面子才勉强答应的。至于君母为何也不愿,琉璃曾追问过,两百八十年过去,她仍然记得那些话。 她记得君母当时说:“鲛后之位是整个鲛族最无用的,我当时立志要位列长老会来着,都怪你君父死乞白赖求娶,断了我的长老梦。鲛后看似荣光无限,实则只是虚设,能与鲛皇谈论政务的,可以是众长老,可以是海桑军,可以是占卜师,甚至可以是建造部、珍宝阁以及织绣殿,但唯独不能是鲛后。” 听说七千年前,本来鲛后是可以与鲛皇平起平坐参与政务的,只因那一代的鲛后野心太大,竟蓄意害死鲛皇,独揽大权。若说他们夫妻之间没感情才会那般,其实也不是,初为鲛皇鲛后的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只是后来经常因政见不合而争吵,久而久之感情就淡了,鲛后因此起了杀鲛皇取而代之的念头。 鲛皇身陨后,事情败露,众长老对鲛后处以极刑,扶持继承者即位,并且重新拟定继承制,自那之后鲛后不再拥有与鲛皇同等的权利,也不可参与政务。 因为那件事情,听说鲛族历史上第一位女性鲛皇即位三百年都没有册立鲛后,不是她不愿,是贵族中的男鲛们都不想被困在浮碧宫,一生碌碌无为。不过还是有身份普通的男鲛们愿意入浮碧宫的,可身份低微注定了他们没有资格成为鲛后。 三百年来,一众长老没睡过安稳觉,后来还是那一代三长老想了一个主意,联合占卜师诓骗一名贵族男鲛,说他是天定的鲛后人选,那男鲛虽不情愿,但极其信奉天命一说,于是委屈巴巴入浮碧王宫做了鲛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诓骗的。 那些还是琉璃在一本野史里看到的,野史被藏在海渊阁一个十分隐蔽的匣子里,她无意中翻出来的。 看到那本野史后,她担忧了几十年,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即位三百年都没有鲛后,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忽悠樊尔做自己的鲛后,纠结了很久她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缺德想法。 她知道继承者的亲侍都是要做海桑军将领的,她宁愿永远没有鲛后,也不想让樊尔在浮碧王宫憋屈一辈子,更不想因为缺德遭天谴。 某一次,她不小心把心里的忧愁告诉了君母,说着说着差点急红了眼眶。 君母听后笑话她傻,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几个长老早已为她则定了鲛后人选。 听说是南荣家的长子南荣舟,她没见过那位男鲛,也不关心他样貌如何,不过鲛族没有丑的,那南荣舟就算不及樊尔,应该也不会丑,毕竟是几大长老择选出的,要知道那群老头最在乎皮相。 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再想想南荣舟,琉璃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暗自决定就算以后不喜欢他,也要对他好一点。 第084章 最大遗憾 思绪乱飞间, 琉璃不知不觉走岔了路,她左右环顾,才发现这条道路是通往成蟜所居殿宇的, 想起今日是樊尔教授剑术的日子, 左右闲来无事, 她打算过去看看,说起来她也有一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前年, 成蟜主动提出要搬回生母生前的居所,大概是觉得有所亏欠,嬴政没有拒绝。 那耸然而立的宫殿一如当年, 没有丝毫变化。 还未进去,琉璃便嗅到了一股清甜熏香, 夹杂在秋风里,扑面而来。那若有似无的香气莫名有种熟悉感, 她觉得似乎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狐疑进内,第一眼并未发现异常,成蟜在练剑, 樊尔在旁边指点, 两人几丈之外站着十几个宫人,其中一位耳垂泛红, 长相颇为清秀漂亮,看起来有些眼熟, 那双眼睛一直痴痴盯着樊尔,舍不得移开分毫。她站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 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近前几步, 琉璃才想起,那身着宫服的貌美女子可不就是芈姓姐妹中的姐姐芈檀嘛!看那直勾勾的眼神, 应是看上樊尔无疑了,难怪她不如妹妹芈清那般执着王后之位,原是有了其他心思。 樊尔的美貌在鲛族都算得上佼佼者,迷惑一些异性,完全在情理之中。只是… … 她有些担忧,华阳王太后若是知道芈姓姐姐的心思,恐怕会借口刁难。不,刁难都是轻的,以她从前干脆利索的手段,治罪都有可能。 第174章 芈檀察觉到后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警惕回头,下一瞬便对上一双清冷眸子,那眉眼间难掩的贵气让她呼吸停滞了须臾。这五年来,她一直看不透琉璃,明明像王室贵族里养大的女儿,却是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剑客,气质与身份极其不服。那般绝色容貌,生在平常人家,根本走不出家国,就会被有权势之人强行收进府里亦或后宫。 芈檀一直很好奇琉璃这等姿色的剑客是如何走出家国的,就算剑术再高超,也应该难敌母国权势。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绝非是简单剑客,否则区区一个普通人家女子怎能成为君王的老师。这些年她作为君王之师留在秦国,秦国上下似乎都已默认她的存在,就连吕不韦那般精明算计之人都没有为难她,身份确实很可疑。 此时此刻,芈檀怔怔凝望着对方深不可探的眼眸,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猜测,她根本不是什么剑客,而是出自王室的公主,否则难以解释诸多疑点。 琉璃真实身份若是公主,那作为同门师兄的樊尔岂不也是贵族,想到那层可能,她暗暗松了口气,内心有了期许和憧憬。 不清楚芈檀心中所想的琉璃,朝她走近几步,似笑非笑问:“你这般盯着我做甚?是觉得我比樊尔长得好看?” 芈檀霎时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张,羞赧之下双目差点急出水花,就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回答是不对,不是也不对,是与不是都绕不开樊尔。 直到双手把衣襟揪出了褶皱,她才磕磕巴巴回答:“先生乃是仙人之姿,无人可比,我见之自是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和他人无关。” 一直在指点成蟜的樊尔这时回转身看向她们,隔着凋敝秋风,远远对着琉璃行了一礼。 琉璃回以淡笑,而后站定在芈檀身边,压低声音问:“你心仪樊尔?” 芈檀面颊更加灼烫,本能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甘心,郑重注视樊尔片晌,她咬着下唇扭扭捏捏点了头。既已被撞见,理应坦然承认,心虚狡辩只会有失身份。 说实话,琉璃觉得芈檀挺好的,安静内敛,模样虽说不是倾城之姿,但胜在讨喜,平时仪态端庄也不惹事,这样的性格很适合樊尔。只可惜人族生命太过短暂,对比起来,还是有着同样漫长生命的星知较为合适一些,至少能携手到老。 对方若是女鲛,她定然不顾彻底得罪星知的风险,极力撮合。 轻柔拍拍身旁女子肩头,她语重心长道:“樊尔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不如趁早放弃,去争一争王后之位,人活一辈子,还是权势荣华最重要。等你手握权势,就会明白,少女时期的悸动在权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芈檀骇然瞅她,不明白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如鹿儿般清澈的双眼逐渐染上一层水汽,红唇颤抖着问:“你费尽心思劝我,可是因为你也心仪于他?” 不待琉璃回答,她苦笑道:“也对,你们是出自同门的师兄妹,又一起长大,从邯郸到咸阳,一路不离不弃到如今,想是两情相悦的。难怪在人人都传扬大王心悦你时,你却没有顺势而为讨要王后之位,原来你心里是另有他人,是我逾矩了。” 说到最后,她差点啜泣出声,忙以袖掩面,转身跑了出去,单薄肩头颤抖着,看得出来是在哭。 “… … … ” 琉璃本意是想劝说对方以权势为重,结果却被反误会。今日真的是… … 前脚被华阳王太后误会觊觎嬴政,后脚被芈檀认为心仪樊尔。她真的很想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为何都要认为她有觊觎之心,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一族荣辱与责任,不是那些情情爱爱。 一声悠长叹息溢出唇齿,今日就不该来此,不来就不会知道芈檀喜欢樊尔,不知道就不会去劝,不劝也不会被误会。 樊尔嘱咐成蟜两句,几步走到琉璃面前。 “今日怎会想起来此?” “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何想不开来此!” “你生气了?”方才那些谈话,樊尔也隐约听了大概,知道她因何不悦。 “我… … ”琉璃左右看看,拉住他的袖袍走到远处无人的宫墙下,“那个芈檀来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低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腼腆少年,沉吟稍许,他解释::“我起初就跟她说明白了,可她执意装扮成宫人过来,我也没办法。” “星知可知?” “她性格大大咧咧没有看出来,不过子霄知晓,他应该还没有告诉星知。” 不是还没有,而是不准备告知吧。这几年里,琉璃算是看明白了,子霄喜欢星知,碍于主仆有别,始终保持距离,但又不甘心,所以一直对樊尔没有好脸色,真是复杂又令人头疼的关系。 “以后,那芈檀兴是不会再过来… … ” 话说一半,琉璃脑子闪过一抹血红,她话锋一转:“你若也心仪她,或许我可以让她也拥有和鲛人一样漫长的生命。几年前,星知为了感谢我帮她留在你身边,用精血凝结了一颗避水丹给我,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冒着得罪星知的风险,把那颗珠子给芈檀,让她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第175章 樊尔蹙眉,面容严峻拒绝,避水丹何其珍贵,就算鲛人用不到,也不能随意送给一个不重要的普通人。怕琉璃坚持,他补充道:“我不喜欢芈檀,你切莫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清楚他的性格,“也罢,日后你若改变决定,随时告诉我。” 樊尔点头,目光柔和下来。 成蟜练完一套剑式,见两人还在角落里聊着,犹豫片刻,他大步走过去。 主仆俩先一步察觉到他的靠近,及时结束话头。 “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少年人询问,琉璃淡笑转身,坦然自若道:“在聊你的剑术又进步了。” 毕竟还年少,听到夸赞,成蟜笑容腼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平时佯装出的冷漠荡然无存。 又闲聊几句,琉璃没有多待,借口先行离开了。 气势磅礴的章台宫笼罩在大片炽烈阳光中,少了几分冷厉。 琉璃快步走到阴影处,这才放下遮挡阳光的袖子。转角踏上通往所居寝殿的甬道,抬眼之间却见殿门大敞,平时她身边没有宫人侍候,此刻为何会殿门大敞!她面色凝重捻诀闪身来到殿门口,伸头朝殿内看去,却见年轻君王正身姿挺直坐在奏案前,单手拿着一卷简策,认真看着。 走近殿内,琉璃奇怪道:“你的居所可比我这大了三倍不止,你躲在我这里做甚?牗扇也不打开,光线这么暗能看清吗?” 话音未落,她走过去撑开牗扇。 嬴政眼皮都未掀起,依旧盯着简策上的文字。 “眼见着冠礼在即,阳泉君带着几个老臣跑到章台宫后殿,试图劝说我从芈姓姐妹中择选王后,我事先得知消息,只得跑来你这里躲一躲。” 在尊重君王个人意愿这一点上,琉璃觉得秦国方面还是不错的,不像鲛族那几个长老,悄无声息早早为她择定了鲛后,若不是母亲告诉她,可能在即位之前她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提衣在年轻君王对面盘膝而坐,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饮下一半,才不疾不徐开口:“你应该庆幸芈姓势力和吕不韦没有强势逼迫你必须选择谁,此事拖了四五年,你也该从中选择一位了,她们自少女时期入秦王宫,为了你煎熬至今,不容易。” 嬴政终于抬眸,面无表情问:“你觉得寡人选择谁合适?”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送到唇边的耳杯顿住,这两年只要他不悦,便会在自己面前自称寡人,看来此刻是不高兴了。 抿了一小口,她放下耳杯,严肃注视着对面君王。 “如果看中皮相,就选择郑国的郑云初;如果在乎能力,就选择齐国的妫西芝;如果想要维持关系,就选择楚国的姐妹;如果想要没心机的,那就选择卫国的姬如悦。她们五个各有各的特点,看你需要什么。” “你倒是不偏不倚,颇为懂得何为中庸之道。”嬴政放下简策,“可寡人问的是谁合适做大秦王后,不是寡人喜好哪类女子。” “妫西芝,她最有气场。” “野心太大。” “姬如悦,可爱天真。” “难以服众。” “郑云初,长得最好看。” “虚有其表。” “那便芈姓姐妹,背后是华阳王太后的整个楚系势力。” “寡人不想处处被拿捏。” “???… … … ” 琉璃真的很想揪住他的耳朵,问一问,究竟想怎样!手抬了一半,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深邃黑眸后又放弃了。她差点忘记嬴政在邯郸为质时的初衷,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各色女子,而是天下,一个没有战乱,万民安乐的天下。然而如今,没人关心他的梦想,只是一味催促他择定正妻。 人族男子的二十岁冠礼差不多相当于鲛人的四百八十岁,的确到了婚娶的年纪,她一时不知是该劝他妥协为好,还是支持他自己的想法为好。 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琉璃终于下了决定。 “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比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你执着于天下的同时,总要有个后代来继承你的天下,总不能百年之后后继无人吧!生在乱世,个人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权势才是,只有手握九州滔天的权势才能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你可明白?” 嬴政定定凝视对面的人,垂在膝头的手掌蜷缩成拳,许久才慢慢松开,恢复松弛状态。 那些道理,他自然明白,自古以来王室贵族都很注重那些,他也知道自己躲不掉,可是身边有着太过惊艳之人,其他女子再好看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他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尝过屈辱,尝过不甘,但最大的还是汝生吾未生的遗憾。若没有当初邯郸最艰难时期的初见,他兴许会随意选择一个最顺眼的,左右不过是一起共度短短几十年,是谁并没所谓,他心中最大的夙愿是天下归一。 然而,他的生命就是不可避免出现了救赎,这些年来,琉璃对他的好甚至超过当初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总觉得成婚之后会失去那唯一的温暖,母亲已经与他疏离许多,他不想连琉璃也失去,哪怕一辈子以剑客师父的身份留在身边也好。 第176章 相处了十五年,琉璃多多少少也能看透嬴政的心思,明白他担忧什么,她浅然淡笑安慰:“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纵使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我也不会离开,永远是你的剑术师父。” “永远… … ”年轻君王呢喃重复着那两个字,“永远有多远?” “你生命的尽头。” 回答之后,琉璃莫名有些伤感,人族短短几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她要眼睁睁看着嬴政长大,老去,甚至逝世。活了三百多年,她还从未经历身边人的生死,不知那时会不会难过流泪,说起来她还从未真正流过眼泪,小时候君母告诫她,说是鲛人泪很珍贵,作为继承者更加不可流泪,她一直铭记于心。 嬴政凝视着她那张十五年都不曾有任何岁月痕迹的面容,淡淡苦笑,说不定几十年之后真的要走在琉璃前面了。 一声悠长叹息以后,低沉悦耳嗓音在殿内响起:“蒙毅回来了,下个月大婚,听说对方娴静端庄,是个不错的女子,他父亲为他挑选的,能娶妻他似乎也很高兴,今日我收到了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喜悦。” 蒙毅两年前也如期成为一名将士,两年来参加过三场战争,脾性比从前稳重许多。他兄长蒙恬去年娶妻的宴席上,琉璃见过他一次,肤色黑了许多,面容也更加刚毅分明了,倒是有了几分秦军模样。 “挺好的,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你应该向他学习,早早下决定。” “你呢?”嬴政突然问。 琉璃不解:“什么?” “你说永远不会离开我,那你可会嫁人生子?你会嫁给樊尔吗?” “当然不会,我不会嫁人生子,更不可能嫁给樊尔,我有我的使命与责任。” 不知道为何,那样的回答让嬴政心安不少,他唇角微不可察浮动,问:“什么使命?” “自然是陪你平定天下的使命。” 琉璃又拿出一块糖放进嘴巴里,香甜弥漫唇齿之间,她想起一件事情,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一篇文章,回到嬴政对面坐下,解开布袋,将两卷简策翻转推到对面。 “这篇名为《孤愤》的文章出自一位韩国贵族,那人名为韩非,才华斐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纵使我不理解你们那些所谓的政见,也能从他文章中看出他的人品气度。” “对了,听说此人是那个李斯的师兄,也曾是楚国稷下学宫的弟子。当年吕不韦广纳贤才,李斯来了秦国,韩非效忠自己的国家,故而毅然回了韩国。不过,好像韩王并不注重他,这些年他似乎挺艰难的。” 嬴政鲜少听到琉璃这般夸赞一个人,以往她只会介绍一篇文章如何如何,从不提著作文章之人。 带着好奇,他展开那两卷简策。不过区区一千六百多字,他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大秦的未来,反反复复研读半个时辰,他才发出一声感喟:“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待我亲政,定要邀他入秦一叙,此生若能与此人相谈政见,足矣!” 这些年,嬴政读遍诸子著作,第一次觉得有人能与自己政见这般契合,那上面每一个字都让他倍感亲切,仿佛是为大秦未来绘制的一张宏图。 琉璃再次提醒:“既然想尽早亲政,就早些择定王后人选。” 又绕回去了!嬴政微微蹙眉,半晌才道:“亲政与择定并不冲突,冠礼之后,就算大秦没有王后,吕不韦也必须要还政于王。” 见他固执己见,琉璃没再继续劝说,又到案几上翻出一篇,递给对面君王。 “还有这一篇《五蠹》也是他的文章,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孤愤》,我觉得那篇更加有深度,这两篇文章坊间传播最为广泛,应是他的巅峰之作。” 嬴政接过展开,“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好像是樊尔在咸阳城用钱币买来的,这应该是他的崇拜者誊抄的,不是原文。” “若真是崇拜者,又怎会贩卖他的文章。” “兴许是想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文章。” “那更不该贩卖,而是赠予。” 嬴政不屑哂笑一声,将四卷简策卷起装好放进手边,准备等会儿带回去。 琉璃无话反驳,若真崇拜至极,的确不该拿到坊间去贩卖。 第085章 蠃鱼祝寿 蔚蓝深海, 浟湙潋滟。天光毫无阻碍穿透海水,照亮海底三座城池。 八月初一是蝾螈首领降风的两千岁寿辰,整个蝾螈族上下忙碌大半年, 为了这场盛大的寿宴, 他们甚至寻找到生活在五百里之外的蠃鱼族, 苦苦熬了一个月才打动他们为蝾螈首领献舞。 蠃鱼是个很奇特的种族,他们明明生活在深海, 但却有着飞鸟一样的五彩翅膀。 蠃鱼族不喜与外族接触,万年来他们都没有走出过五百里之外的蓝光城,这一次蝾螈族眼巴巴过去, 他们起初不打算理会,可奈何天生性子软, 看不得别人苦苦哀求。 星知三兄妹是第一次见蠃鱼族,以前他们只在典籍里看过关于蠃鱼的相关记载, 只知道他们鱼身,背上有着五彩斑斓的双翅,速度极快且擅舞。薄如蝉翼的双翅在清透蔚蓝海水里翩翩煽动时, 犹如绝美的彩蝶, 是深海中难得一见的景色。 第177章 蠃鱼族虽不如鲛人族那般貌美,但独一份的彩翅, 也是深海十分神秘的存在。他们久居蓝光城不出,广袤无垠的海底只有他们的传说。 这一次, 蝾螈族众长老也是煞费苦心,才请来了蠃鱼最年轻一辈的出城。 太月古城结界大开, 星耀、星言兄弟俩带领几千蝾螈族亲自在结界入口迎接为祝寿而来的十名蠃鱼族。 星知拉着子霄悄悄躲在角落, 在看到闪着流光溢彩的蠃鱼时,她还是不受控制一把抓住身旁亲侍的袖袍。 “子霄, 你快看他们的翅膀,真的是薄如蝉翼,几近透明,若不是那双翅有着五彩流光,怕是肉眼都看不到的。” “三少主,我在看。”子霄眼神宠溺,任由身旁少女拉住自己袖袍激动晃动,嘴角噙着笑意柔声回应着。 隐约听到后方角落里的对话声,兄弟俩同时转头去看。 察觉到熟悉视线,星知立时抿紧嘴巴,噤声躲到高大的子霄背后。 子霄语气幽幽提醒:“三少主,你何必多此一举,大少主二少主看到我,自然会联想到你。” … … … 星知也是本能反应,被这么一提醒,她莫名觉得自己很蠢。尴尬眨巴几下眼睛,默默回到先前的位置,对着远处两位兄长咧嘴一笑。 星耀、星言忙着招待蠃鱼族,暂时没空搭理她,只是双双用眼神警告一番。 眼见着兄长陪着几个蠃鱼行远,星知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是八月初一,蝾螈首领的寿宴在酉时准时开始,而距离酉时还有三个时辰。 兄弟俩将蠃鱼族迎入广隐宫回来,恰巧鲛皇鲛后带着两位鲛族将军、几大长老以及一众贵族也来了。 星知看到樊尔的父母樊胤和白婼,拉上子霄摆动尾鳍便挤了出去,她先是对鲛皇鲛后行了一礼,转而闪身到白婼身边,亲切挽住她的手臂,矫揉造作撒着娇。 “几年不见,我真的好想好想您… … ” “行了,没脸没皮也要有个度!”星言打断她,毫不留情揶揄。 不悦瞪了兄长一眼,星知面露窘态噘起嘴巴。 三百年来,白婼早就知晓星知对樊尔的心思,碍于种族有别,她一直没有表态,但也未曾阻止。含笑拍拍身旁少女手背,她莞尔一笑:“说起来,四五年不见,小少主似乎更加明艳了。” 被心仪之人的母亲夸赞,星知顿时乐开了花,歪头在白婼肩头蹭了蹭,笑得眉眼弯弯。 鲛皇半截身子探出銮舆,笑容和蔼道:“小阿知,听说你这几年都与阿璃樊尔在一起,他们而今如何了?” 依照礼制,鲛皇不可过问继承者的陆地历练,琉年这话一出口,楹婳面色凝重按住他置于膝头的手,用眼神提醒。 琉年一向溺爱琉璃,看到撒娇的星知,他也是没忍住才问出口的,回头对妻子温柔一笑,不动声色反握住她的手。 两侧这么多蝾螈族看着,一贯严肃的楹婳面上一热,挣脱那只粗粝大掌。 星知松开白婼手臂,闪身过去,趴在銮舆上,对着鲛皇调皮一笑。 “我若告知您,可有好处?” 她这故作娇憨的模样逗的琉年轻笑出声,反问:“你想要何好处?” 星知眼眸转了几转,凑到鲛皇耳边,低声道:“把樊尔送给我做夫君。” 琉年假装思忖片刻,面露为难:“种族有别,况且樊尔将来是要继任鲛族将军之位的,倘若将他送给你,鲛族岂不是会失去下一任将领。” “我可以嫁过去,只要您答应。” “本皇答应与否都无用,关键还是看你君父如何抉择。” “… … … ” 星知失望噘嘴,就是君父迟迟不答应,她才想到这么一个主意的,看来想要嫁给樊尔这件事情,任重而道远。她皱皱鼻子道:“那您就别想知道琉璃的状况了。” 鲛皇失笑:“也罢,那本皇便再等上三十五年,等她回来亲自说于本皇听。” 轻哼一声,星知才不情不愿道:“她想要净水术的法诀,麻烦您准备好,我走前会去取。” 琉年想起女儿幼时因不愿修习净水术,而跑到自己面前状告大长老的情形,唇角不由浮现笑意,点头说了一声“好”。 星知不甘心扯住鲛皇的袖子,想要撒娇祈求他帮忙劝说父母。 星耀和星言无脸直视自家妹妹的做派,兄弟俩上前拉开妹妹,对鲛皇鲛后的銮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鲛皇,鲛后,请。” 琉年和楹婳微微颔首,挥手示意前方驱使銮舆的几名男鲛前往广隐宫。 星知紧紧跟在白婼身后,一张嘴巴唠唠叨叨个没完,三句不离樊尔。 白婼与丈夫樊胤对望一眼,没有打断少女喋喋不休的热情。 后面一众鲛人里有一位高大挺拔身着灰蓝色鲛绡纱的俊美男鲛,不时瞅一眼星知,欲言又止,可又不好意思近前。 广隐宫是蝾螈首领所居宫殿,约有六百亩,殿宇三十二座。 鲛皇鲛后所乘銮舆浩浩荡荡驶入广隐宫,引得无数普通蝾螈族伸长脑袋张望,都想瞧一瞧貌美绝色的鲛人,他们普通蝾螈平时是没有机会见到鲛人的,也只有在首领寿宴的时候远远凑个热闹。 第178章 广隐宫内,各处殿宇游廊,甚至是嶙峋山石全都镶嵌了各色水晶石,乍一入宫门,亮晶晶的,差点能闪瞎眼睛,这奇特华丽的景象,倒是能与鲛族建造部一拼。 这片深海之中盛产水晶石以及各色宝石,起初两族都未在意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后来有一位鲛族建造部的匠师心血来潮把那些水晶石头镶嵌在了殿宇上。 当时那位匠师其实是有格调的,审美也不错,他所建造修葺的殿宇几乎都很精美壮观。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两族之间的匠师有了攀比心思,似乎是想较量谁收集的水晶宝石多一般,而他们较量的方式就是频繁在宫殿上添加五颜六色得水晶宝石。久而久之,原本好端端的殿宇越修葺越俗,每一代匠师们都会受上一代匠师的影响,审美不但没改变,反而更差了。 对此,两族领导者亦是无能为力,琉年和降风也分别试图与宫里的匠师们沟通过,多次无果后,他们也别无他法,只能妥协接受,总不能自己动手拆了重新修缮。 下了銮舆,巡视一圈那些俗到闪瞎眼的建造,琉年欣慰点头,好像比百年前更加难看了,知道降风依旧跟自己一样还在煎熬,他放心不少。 星耀看清鲛皇眼神,尴尬笑笑,抬起手臂指路:“鲛皇,鲛后,这边请。” 夫妻俩同时含笑颔首。 酉时,寿宴准时开始。 偌大殿宇内,摆了数百张案几。以往寿宴,从来都只邀请鲛族,今年多了蠃鱼族,倒是多了许多新鲜感。不止蝾螈,就连前来参加寿宴的鲛人也对那蠃鱼充满好奇。 在两族首领落座后,一众蝾螈和鲛人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先前宫外总是瞅星知的男鲛恰巧坐在她身旁,察觉到来自左侧的视线,她转头看去,对上一双神秘莫测的墨蓝眸子,那幽蓝似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蛊惑。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恢复清醒,面色凝重问:“你这般瞧着我做甚?” 男鲛粲然而笑,笑容清澈纯粹,原本深沉气质荡然无存。 对方过于俊美的外表让星知呼吸停顿须臾,她再次在手臂狠掐一把,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莫要忘记樊尔。 待恢复镇定后,她又问:“为何这般瞧着我?” 那男鲛先是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南荣舟。” “???” 星知满脸不解,不明白他这所答非所问是何意思。 南荣舟微微侧身,用手背挡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问:“不知能否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对方这神秘兮兮的模样,瞬间勾起星知的兴趣,她也微微侧身,低身反问:“何事?” 南荣舟腼腆一笑,才说出目的:“先前在宫外听你与我们鲛皇谈论少主的事情,我想知道少主近来可好,历练可还顺利,她可还习惯陆地上的生活。” 星知噗嗤笑出声来,她本还以为对方对自己一见钟情了,没想到竟是鲛族少主的倾慕者。她虽然不喜欢那个琉璃,但不得不承认她那张脸是无可挑剔的,迷惑一些男鲛也算在情理之中。 而她这一笑,对方霎时红了脸,垂在一侧的蓝色鲛尾局促摆动两下,余光瞥见那不自在的鲛尾,她眉眼更加弯。 “她很好,现在是一位人族君王的师父,历练也十分顺利,在陆地待了十五年,就算起初不习惯,现在应该也习惯了。” “那便好… … 那便好… … ” 南荣舟呢喃重复几遍,坐直身子,不准备再交谈。 星知的好奇心还没有消散,她凑过去一些,“你是不是喜欢琉璃?” 若说喜欢倒是谈不上,南荣舟只是对那久居王宫里的少主很好奇,幼时父母便告知他,说他将来是要与那鲛皇继承者成婚的,他从未入过浮碧王宫,故而没有与琉璃正式见过面。十五年前的成人礼,他隔着肩摩袂接的鲛人远远看到过她的侧影一次,在那之前,他只是听说王宫里那位少主容貌上乘,气质非凡,那日不过一个模糊侧影,便令他久久难以忘怀,传言还是谦虚了。 “不回答,是害羞了?”星知笑意更甚。 南荣舟收起思绪,浅然淡笑:“三少主说笑了,作为堂堂男儿,理应坦坦荡荡。” “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了?” 面对对方地追问,南荣舟只是淡笑不语。 星知黑亮眼眸转了几转,心里有了主意,她婉转蛊惑:“你想不想见她?我明日要回陆地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她现在与樊尔朝夕相处,还有她那个人族徒弟,也是长得气宇不凡,颇为俊朗,比之樊尔都不逊色,你难道就不怕她对别人动了心?” 南荣舟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蝾螈小少主心仪鲛族一个亲侍之事不是秘密,她两次提及樊尔,真正心思昭然若揭。 “你放心,鲛族有规定,少主与亲侍不可以有感情纠葛,纵使他们朝夕相处生出情愫,也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话虽如此… … ”星知停顿稍许,继续蛊惑:“可他们心里若装着彼此,我们夹在中间岂不是很尴尬。况且那还有一位人族君王呢,我可听宫里有传言说他心仪琉璃。你平时待在无边城也无事,还不如跟我一起去陆地见见世面,你若是能俘获你们少主的芳心,日后可是能入住浮碧王宫的,难道你就不想争取一次?” 第179章 南荣舟想说自己不争取也是要入住浮碧王宫的,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鲛人是不可以随意出入无边城结界的,没有鲛皇同意,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陆地。” 听他如此说,星知看向上首主位上坐在君父旁侧案几前的鲛皇,心里暗自打定主意,明日去鲛族拿净水术法诀时,顺便跟鲛皇絮叨絮叨这件事情。 寿宴开始一刻后,蠃鱼族煽动双翅井然有序自殿外进来。 千年一次的寿宴要大办,否则负责操办的几个长老也不会想到请来蠃鱼族的点子。 泛着五彩荧光的蠃鱼整齐排列,降落地面,对着主位上两族首领辑礼,几句恭贺寿辰的祝词结束后,十名蠃鱼翩翩起飞,或快或慢旋转着飞舞着,小巧身姿在硕大羽翅的带动下更加轻盈,流光溢彩间仿若夜空上的璀璨星光,使得大殿那琳琅满目的水晶石都黯然失色。 鲛族和蝾螈族均都聚精会神注视着那游刃有余的舞姿,在场年龄最大的也就数蝾螈的大长老了,三千二百岁,纵使活了三千多年,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蠃鱼的舞姿。 一舞之后,掌声雷动,拍的最起劲的要数星知,她平时就爱凑热闹。 几名蠃鱼降落地面,行了一礼,便退到左侧后排的十个空位前坐了下来。 降风起身,举起白玉酒樽,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能来参加这场寿宴,我敬诸位。” 一时间,祝贺之声此起彼伏,大都是祝福蝾螈首领千秋万岁的贺词。 若是上古时期的蝾螈的确可以千秋万岁,自从万年前蝾螈族伤了元气,已经没有蝾螈可以活过上万年了,四千岁已算是长寿。 觥筹交错,一场寿宴差不多持续三个时辰才结束,不胜酒力的已经倒下。 夜幕下,深海暗沉。 鲛皇鲛后与降风客气几句,才告辞离开。 第086章 太后回宫 “他不可以和你一起去陆地。” 琉年笑容虽然很慈祥, 但拒绝的话却干脆到几乎不留情面,言语间,他将记载着净水术法诀的典籍递给对面星知。 星知接过那卷玉简, 温润清凉的白玉很滑腻, 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 不甘心追问:“为何不可以?” “是他主动提出的?”琉年不答反问。 “那倒不是,昨晚寿宴上, 我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 ” 星知回答的含含糊糊,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目的。纵使鲛皇再和蔼可亲, 她也不敢说出是想让南荣舟去俘获琉璃的心。况且鲛皇是出了名的宠溺女儿,她就算再大大咧咧, 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然而,琉年不用去深想, 也能明白她是何用意。带上南荣舟去陆地,无非就是打琉璃的主意。 当初,几个长老为琉璃择选出十名男鲛, 占卜师经过多次占卜, 南荣舟的八字是与琉璃最相配的,一众长老和占卜师最是信奉天命论, 他这个鲛皇在女儿婚事上因此完全丧失话语权。说实话,他不是很满意那个孩子, 男鲛几乎没有丑的,模样出众者更是不在少数, 那孩子模样是不错, 也算的上绝色,可作为父亲, 他很难对将来与女儿共度一生的人满意。 去陆地之事,不论是星知有意而为,还是南荣舟蓄意谋之,他都不可能会答应。 压下心头不悦,琉年仍旧面色如常,“为了全族安全,鲛族有规定,所有鲛人皆不可随意出入无边城。” “多一个同伴在琉璃身边,岂不是更安全些。”星知不死心,企图再劝。 “有樊尔足矣,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若连护主的能力都没有,将来也没资格做鲛族将军。” “… … … ” 鲛皇这话很无情,星知忐忑闭上嘴巴,不敢再言语。 见她害怕,琉年面色柔和下来,提醒:“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 星知忙不迭点头,把玉简交给候在一旁的子霄,起身道别离开。 守卫结界的海桑军看到蝾螈小少主,纷纷热情打招呼。 言笑间,星知余光瞥见一男鲛,转头去看,竟然是南荣舟。 视线对上,南荣舟莞尔一笑,摆动尾鳍上前。 “听说你今日来了无边城,我便想着守在此处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等到了三少主。” “抱歉,鲛皇不答应我带你去陆地。”星知以为他等在此处是为了一起离开。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帮忙带一样东西给少主。”南荣舟说着递上一只锦袋。 昨晚,星知只是猜疑,此刻看来,这男鲛似乎是认真的,定情信物都准备上了。瞅了一眼,她接过收起,没有多嘴询问。 南荣舟松了口气:“多谢。” 因君王冠礼在即,久居雍城旧宫的王后简兮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咸阳。 嬴政带领百官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八千名卫戍军开道护送。纵使如此,看热闹的人们也是络绎不绝,各个都伸长脑袋张望。 自现任秦王即位,这是第二次以君王身份堂而皇之出王宫,上一次去雍城参加祭祀大典,很多人都没有看清竹帘之后的君王是何模样。这一次君王銮驾并不出城门,到时迎接太后,势必是要下銮车的,很多人都期盼着能一睹君王风采。 第180章 原本宽广的咸阳街道上此刻人满为患,拥挤不堪。高大威武的卫戍军们将手中长戟横亘交错,把看热闹的人分到道路两侧。 君王銮驾缓缓驶过,秋风吹过竹帘,发出悦耳清脆声响。 两鲛一魂魄立于一处屋脊上,俯视着下方盛况。 武庚语气幽幽:“当年,我母亲出宫也是这般场景,坊间关于她容貌的传言很多,人人都想亲眼看上一看。千年后,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看到这种盛景。” 想到那个神族的六尾狐狸,琉璃问:“你想不想再见见她?” 半晌,武庚苦涩摇头:“不了,纵使她轮回转世不记得我,我也不想以一个鬼魂的形态与她相见。” 琉璃无语,这魂魄和思鸢不愧是母子,都是一样的矫情。既不愿去轮回,又总是怀念过去,如此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她还是第一次见。看到下方队伍已行远,她懒得再搭理那满脸忧愁的魂魄,足尖轻点,悄无声息飞掠到前方屋脊上。 出宫前,嬴政有询问过她,是否要一起去迎接太后,她不想被城中那么多人围观,拒绝之后,转头带上樊尔暗中凑热闹。 午时一刻,太后銮驾缓缓驶进宫门,紧跟而至的是吕不韦所乘服车,半月前他亲自前往雍城接太后回咸阳。 端坐在銮驾里的年轻君王,看到愈发雍容的母亲,嘴角弯起,难得露出纯澈微笑,他提衣起身走下銮车,大步迎上去。 “见过母后。” 简兮抬眼瞧去,年轻君王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立在高头骏马旁边,四年前的青涩已褪去,那眉宇间的气度颇有一国君主的威严。儿子小时候模样有些像她,而今长大了倒是像先王多一些,想到心里的打算,她隐在袖中的双手下意识握紧,心跳频率有些紊乱。 尖锐指甲刺痛掌心,她挤出一丝笑容:“先回宫吧。” “好… … ” 大概是过于喜悦,嬴政没有发现母亲的异常,大步回到銮驾上。 周围还没看够的人们,双眼直直盯着竹帘,恨不得此刻刮起一阵狂风,让他们能再一睹君王风采。 立于屋脊上的琉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觉得现在简兮无比陌生,不止是气质和丰腴的体态,还有她看向嬴政时的复杂眼神。从前,她望着嬴政时,眼里只有疼惜和温柔。 说起来,差不多有四年多没有见过简兮了,这四年间,她不但不回咸阳,甚至很少主动联络,都是嬴政遣人送信过去嘘寒问暖。 若说她还在因为先王心伤,琉璃是不信的。幼时,阿婆曾说过,思念成疾会使人日渐消瘦,反观简兮,眉眼间非但没有丝毫忧愁,人还越来越丰腴富态了,那张面色红润的脸哪里有半分病态,这些年也不知为何迟迟逗留雍城不归。 目送君王携百官行远,琉璃收起心中疑虑,对樊尔和武庚道:“先回宫吧。” 樊尔点头,及时抬起手臂用袖子帮她挡开侧方飞来的枯叶。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似笑非笑,想要揶揄樊尔两句,可又因为羡慕而放弃了。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如何如何倾慕一位女子,只是到死都未寻到倾慕的对象。 因为下面街道实在拥挤,他们三个回到王宫一个时辰,君王銮驾才回来。 宫人们已提前将棫阳宫打扫干净,嬴政亲自将母亲送过去。稍坐片刻,他不舍起身,“母后连日劳累,您先歇息歇息,明日我再来看您。” 眼见着那高大清俊身影要走出殿门,简兮急声喊住他:“政儿,我们母子许久不见,你可否再陪陪为母。” “自然… … ” 嬴政笑容粲然,再无平常深沉严肃模样,如天下大多数男儿一样,此刻他只是母亲面前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儿子。 母子俩面对面坐着,简兮心中升腾起愧疚,她拉住案几上那只修长大手,鼻子一酸,红了眼眶:“这些年,你可有受委屈?” 本能摇头后,又怕母亲不信,嬴政补充道:“我是一国君主,除了吕不韦,无人敢让我受委屈。不过您放心,这些年我也屡次反抗他,并没有坐以待毙。” 简兮指尖一顿,生硬缩回手。 “相邦也是为了磨练你,不算刁难。” 不算刁难?嬴政骤然变了脸色,他很想问问什么是磨练,是议政殿上的处处打压,还是那些日复日年复年送入章台宫的已批阅奏章。 母子二人沉默良久,简兮开口打破寂静:“为母久居雍城,这些年实在愧对于你,还好有琉璃一直陪着你。对了,今日怎么没见到她?” 说到琉璃,嬴政面色柔和不少,“今日宫外太过拥挤,她不想凑热闹。” 从邯郸到咸阳,这多年来,简兮最感激的就是琉璃和樊尔。 “说起来,他们师兄妹二人岁数也不小了,可有成婚的打算?” “不知… … ” 嬴政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欲起身离开。 知子莫若母,简兮自然能看透他的心思,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几次,才说出这次回咸阳的目的。 “这些年,为母在雍城,多亏了一个人的照顾,期间几次病重都因为那人陪伴在左右,才捡回一条命。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为母。此次回来,为母想要为他讨个封赏,不知政儿能否答应?”说着,她不等嬴政有所回应,便朝外殿外喊道:“嫪毐,你进来。” 第181章 很快,外面走进来一位身材瘦高的寺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模样周正秀气。 嬴政上下打量他几眼,没有多想,点头答应:“有恩于太后,便是有恩于寡人,理应封赏。” “谢大王!”名唤嫪毐的寺人立时跪地磕头,激动到声音颤抖,肩膀瑟缩。 “你想要何封赏?”嬴政问。 简兮率先开口:“不如… … 封长信侯如何?” 对一个寺人封侯,嬴政犹豫着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琉璃和樊尔于他这个君王有大恩都未索要一官半职。一个去势的寺人封侯?仅仅陪伴太后几年,竟妄想封侯。 对于此事,他不相信这个名为嫪毐的寺人没有言语蛊惑母亲,母亲虽贵为一国太后,但却没有太多心机。这寺人兴许起初是真心相待的,可时日一久,难免会控制不住自己生出歪心思。 秋日干燥的空气里夹杂着尴尬氛围。 趴伏在地的寺人等不到君王开口回应,内心煎熬至极,可又不敢抬头去看太后。 不过,比嫪毐更煎熬的是简兮,迟迟等不到儿子的回应,她又不好急切催促,那样太过明显。 大殿内寂静无声,嬴政突然问:“此事相邦可知晓?” “他亦知道嫪毐这些年对为母的照顾,对此并无异议。” 听到母亲如此急切回答,嬴政眼神复杂凝视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这一刻陌生无比。 “也罢,就依母后,封嫪毐为长信侯。” 语毕,他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萧瑟秋风吹进殿内,掀起玄色衣袂,一股清冷之气弥漫在整个大殿。 简兮望着那宽阔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内心莫名有些惆怅,这一次之后恐怕更加疏远了。 第087章 深夜开导 直到再也听不见君王脚步声, 嫪毐才爬起来,掸掉衣摆上的灰尘。温柔把简兮拥入怀里,粗糙手掌抚摸着她顺滑发丝。 “无需忧虑, 你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不会真的与你置气。” 简兮将脸埋在他肩头, 没有言语,一滴泪悄无声息滑落, 滴在衣袍上。可能是愧疚心作祟,她如愿以偿了,反倒很难受很想哭。可是事到如今, 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嫪毐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思百般讨好太后, 今日终于得到回报,那眼底笑意再也难以掩饰。 外间飞椽兽上几只鸟儿叽叽喳喳,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依偎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傍晚的天色阴晴不定,北风掠过带走枝头泛黄枯叶。 嬴政遥望着随风远去的树叶,一张脸凛若冰霜。他满心欢喜迎接母亲入宫, 更是放下一切亲自送她到棫阳宫, 可母亲寥寥几句关心,却只是要为那名寺人谋一个长信侯的位子。时间果然很残忍, 不但能夺走人的生命,还能夺走曾经那个相依为命的慈爱母亲。 疲惫深呼吸之后, 他没有乘坐銮舆,大步向着章台宫而去, 身上玄色常服随着他的步履摆动, 犹如他此刻烦躁的心情。 宫人们见君王阴沉着脸始终缄默不言,均都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前方君王身高腿长, 步子又快,他们跟到最后很吃力,渐渐处于半跑半走之间。 迎面而来的妫西芝,张嘴想要打招呼,但见君王冷着一张脸,她识趣打消念头。太后自雍城回来之事,后宫上下均已知晓,她假意出来走动,想要探听一些消息,为明日拜见太后做准备。猜到君王不悦可能跟太后有关,她垂下眼皮假装没看见,退到路边,给他让路。 嬴政淡淡扫了妫西芝一眼,脚步不停走过去,可走出没几步,他突然驻足回转身。 “若寡人没记错,你平时无事很少出望夷宫,太后刚回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目的太过明显了。” 既然说破,妫西芝也不藏着掖着,她昂首挺直腰板,直视着君王深不可测的眼眸,表情十分坦然:“我目的一直很明显,大王又不是不知,若你答应与我合作,我绝不会去打扰太后。” “… … … ” 面对这般没脸没皮的女子,嬴政剑眉颦蹙,无语至极,甩袖大步离去。 能让君王气上加气,妫西芝很开心,上次在他那里吃瘪,她一直没有机会讨回来,这一次也算勉强出口气了。 回到章台宫,武庚没有跟着嬴政回去,身形一转去了琉璃所居偏殿,第一时间把棫阳宫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于她。 不过,琉璃并不打算插手,在她看来,那是他们母子的事情,这些年简兮独自在雍城,身边养一些心腹不足为奇。就算真是那个寺人携功蛊惑,也没什么不可,乱世中人人都想要荣华权势,纵使是一个去势的寺人也有追求向上的权利,至于他的手段,可以暂且不论。 对于这件事情,嬴政反感不悦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寺人仗着太后的信任,妄想做大秦的长信侯,换作是她,也会不悦。可说到底,简兮是君王母亲,拉下脸为一个寺人求荣华,作为儿子着实不太好拒绝。 她只不过是君王的师父,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过问母子俩的事情。以前君母曾说过,无论关系有多密切,都不可过问别人的家事,此事往小了说,也算得上是君王家事。 第182章 “可是… …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寺人最当紧的应该是侍奉太后,若他另有目的,那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武庚生前也见多了后宫之事,直觉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樊尔这一次是赞同武庚的,当年太后疯癫逾矩的样子他还没忘记,而今突然要扶持一个寺人,很难不让人多想。内心挣扎一番,他才出声建议:“不如,我前往雍城调查清楚。” “也好… … ”琉璃答应后又提醒:“这种时候,你若离开咸阳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不如等冠礼之后再说。” “是!” 樊尔点头。 寂静深夜,琉璃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嘴上说着不过问嬴政母子的事情,可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管不问。 又是一个翻身之后,她索性起身穿戴整齐,不过去看看,估计今晚是睡不着了。 以往这个时辰,嬴政都还未歇息,过去瞧一瞧应该也无妨。 没有点亮灯盏,她拉开殿门,悄无声息踏入夜幕中。未免被人看见,她足尖轻点,飞掠上殿脊。 坐在君王寝殿之上的武庚远远瞧见墨发披散的琉璃飞掠而来,狐疑起身。 琉璃闪身到他身边,讪讪摸摸鼻子,解释:“我… …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过来关心几句比较好,我毕竟是他师父,不闻不问不太妥当。” 武庚忍着笑,淡淡嗯了一声。 见他实在憋的难受,琉璃面无表情道:“想笑就笑吧!” 用力摇摇脑袋,武庚面容严峻:“你是恩人,我不敢随意笑话。” “小心憋出内伤,魂飞魄散。” “… … … ” 武庚被她唬住,再也笑不出来。 趁着下方无人,琉璃轻飘飘落到地面,殿内果然灯火通明。她左右环顾,打开牗扇,翻了进去。 听到吱呀声响,嬴政警惕转头,却见微卷墨发垂至腰际的琉璃正在整理歪掉的衣襟。 察觉到视线,琉璃抬头,粲然而笑,解释:“我怕从殿门进来被那群宫人看见,又编造谣言。” 披散墨发衬得那张小脸更加白皙透亮,嬴政手指下意识蜷缩一下,不动声色问:“为何披头散发?” “我本来睡下了,后来不放心你,就想着过来看看。夜深,不好再喊樊尔起来为我束发。” 琉璃说着在他对面坐下,发尾稍稍触及身后地面。 嬴政起身走向内殿,不多时拿了一枚男款玉笄出来,大步走到琉璃背后,伸手拢起那浓密发丝,简单挽成一个发髻,用玉笄固定住。 绕到对面,还没来得及坐下,他便听到一声嘟囔:“这个发髻一定很丑。” 迟疑稍许,他转身找来一枚青铜镜递给琉璃,“其实… … 也不丑… … ” 琉璃左右瞅瞅,的确算不上丑,可也不好看,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这张脸把发髻衬得不丑了。 放下青铜镜,她真诚建议:“以后千万别随意给人束发,你没天赋。” “不会,我不会给第二个人束发。”嬴政展开一卷奏章,随口问:“你深夜过来找我,所谓何事?” 琉璃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瞅着对面君王,“我听说你不开心,是以过来开导开导你。” 嬴政抬眸,不疾不徐问:“你听谁说我不开心?” 琉璃差点咬到舌头,她竟然忘了这茬,十几年来,嬴政都不知道身边有武庚的存在。眨巴几下眼睛,她只好推到爱嚼舌根的宫人身上。 “具体谁传出去的,我不知道,只是听说你今日从棫阳宫出来脸色很难看。” 纵使是君王,也无法彻底堵住所有宫人的嘴,嬴政眉头皱起又舒展。 “我没有不开心… … ” “跟我还见外?” “不是… … ” “说来听听,我过来就是为了宽慰你的,你不说,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 … … ” 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沉吟良久,嬴政才简略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 “我并不是吝啬一个长信侯之位,只是反感他蛊惑母亲为他邀功讨赏赐。” “每个人都有野心有追求,比如你自己,小时候不就惦记着天下。” 琉璃掰开他蜷缩的手掌,拿了一块糖放在其上。 嬴政拉住她手腕,将糖放回她手里。 “不一样,我是为了结束乱世,他是蓄意攀附荣华,本质上就有很大区别。” “的确有区别,可既然已经妥协答应,就暂且放下。日后,若发现他别有居心,再惩治也不迟,你们母子俩许久不见,不必为了一个寺人不开心。” 言语间,琉璃将糖塞他嘴里。 甜腻蔓延舌尖,嬴政喉结滚动,没再言语。其实傍晚回到章台宫,他就已经想通了,为了区区一个寺人,和母亲置气不值得。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琉璃能特意过来开导自己,虽然她总是顶着一张少女脸,把自己当做孩子看待。 琉璃拿出一块糖丢进嘴巴里,然后将剩下的一整包糖都推到他面前。 瞅着袋中糖块,年轻君王眉眼柔和,唇角微不可察扬起一个优美弧度。 翌日晌午,妫西芝、郑云初和姬如悦结伴去棫阳宫拜见太后简兮,芈姓姐妹曾听闻华阳王太后不喜君王生母,是以姐妹二人没敢一起过去,而是先去华阳宫请示。 第183章 华阳王太后虽然不喜欢简兮,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她活了一把年纪,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阻止姐妹二人去棫阳宫。君王迟迟不择选王后,说不定他的母亲能在其中起到作用也未可知。 关于五位王后候选人,简兮在雍城便听说过,知道她们分别是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的人。五人个个身姿玉立,容貌颇佳,在外貌上,她还算满意。抛却她们背后之人,她们各自的身份还是与儿子嬴政相配的。 “拜见太后。” 五人低身行礼,异口同声。 简兮将五人逐一打量一遍,虚虚抬手:“都起来吧。” “谢太后。” 五个人各自在下首案几前坐下。 简兮示意候在一旁的宫正将先前准备好的玉珏拿出来,分别送给她们。 玉珏玲珑剔透,成色很不错。 “谢太后。” 五人起身行礼道谢。 “无需这般客气。”简兮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对了,本宫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就从你开始吧。”她说着指向下首第一张案几前的姬如悦。 姬如悦腼腆一笑,站起身,把名字家国以及生辰八字都介绍了一遍。紧接着是芈檀、芈清,然后是妫西芝,最后是郑云初。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几个人还算相谈甚欢。 简兮也大概看透几个人的性格,芈姓姐妹一个稳重,一个冒失,姬如悦天真没心机,郑云初似乎最好拿捏,而妫西芝最有主见,是最合适的王后人选,只可惜太有主见,不招人喜欢。 午时一刻左右,她借口乏了,让宫正亲自将五人送出棫阳宫。 方才殿上人多,妫西芝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思,此刻心里盘算着再找个机会来棫阳宫。 第088章 延迟冠礼 封嫪毐为长信侯的事情尘埃落定后, 距离嬴政二十岁生辰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时间,想到不久后便可以亲政,他心中阴霾被期许替代。自十三岁即位至今, 整整七年, 他都只是大秦王位上的一个摆设, 吕不韦一直以他未及冠为由,霸占着属于王的权利, 他早已受够那种压制。 朝阳洒在耸立的庑殿顶上,打磨光滑的暗灰色瓦片,在光线折射下泛着点点光斑, 似是白日里的繁星。 下方议政殿内,百官分列两侧, 二十四根雕龙中柱一尘不染,磅礴肃穆。 吕不韦屡屡截断君王发言, 丝毫不提冠礼仪式,大谈特谈诸国局势。 “近几年,赵国实力已被大力削弱。大王, 臣以为, 理应趁机出兵赵国。” “近几年,大秦因频繁交战, 损耗的不止是人力,还有财力。寡人认为, 屡屡挑起战争会伤及国之根本,理应休养生息一些时日, 再出兵赵国。” 嬴政虽然有平定乱世的愿望, 但也明白不可急功近利的道理,即位这几年, 秦国与诸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几十次,虽说胜大于败,但胜利也是会死伤惨重的,这些年死亡人口远比出生人口高的多。 他是想要尽可能早一些天下归一,也知道这条路必定会死伤无数,可他不想因为急功近利不顾后果而遭后世唾骂。赵堰与他有着血仇,赵国是一定要灭的,不过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尽可能做到万全。 吕不韦面色如常,眼底笑意却消失了。 “可臣却觉得,此时应该乘胜逐北… … ” 嬴政高声打断他:“相邦莫要忘了,大秦的敌人不止赵国,其他五国随时都可能趁机联手,大秦纵使再强大,可连年战乱… … ” “大王!” 吕不韦尾音拖长,显然已经不悦。 “六国之所以屡次联手,就是惧怕大秦,若说连年战乱的损失,赵国远超秦国。赵王因重用郭开,朝中近来内斗不断,此时正是击垮赵国的好时机,若是错过,日后恐难再有此良机。臣知大王年少经验不足,但万不可因顾虑而错失最佳时机。”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听的众臣子连连点头,一时间大殿上附和声不断。 嬴政脸色却阴沉下去,每次意见不合,吕不韦争辩之后,最后都要强调一句他年少经验不足。只要那种言辞一出,总要有一部分臣子被他牵着鼻子走。 胸膛起伏之间,他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起,深邃黑眸冷冽非常,线条分明的下颌骨绷着。 坐在右侧后方的简兮,肩膀微微倾斜,低声提醒:“政儿,相邦说的在理,你听他的便是,他不会害大秦的。” 嬴政侧头淡淡睃了母亲一眼,没有回应她。注视着下方交头接耳的臣子,他缓缓抬起手叩响奏案。 “众卿为秦之心,寡人自然明白。既然诸位皆认为相邦言之有理,那依相邦便是。” 又一次逼得君王妥协,吕不韦胡须微翘,笑意难掩。转身面对阶下百官,双目巡视一圈,最后落到满头华发的蒙骜身上。 “蒙老将军,这一次就有劳了。” 已年过七旬的蒙骜上前几步,双手虚于身前对着君王辑礼。 “老夫定不负所托。” 嬴政没有吭声,蒙骜虽忠于大秦,忠于君王,但近年来却与吕不韦交好。 吕不韦独揽大权,可也需要军方的支持,故而他主动对上将军蒙骜示好,更是多次让他率军与诸国交战,屡立战功。 第184章 蒙骜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吕不韦的心思,既然都是为了大秦,他也没有说破。 手掌蜷缩又松开,松开又蜷缩,嬴政许久没有开口表述政见。 最后,待政事讨论的差不多了,王室宗正走出队列,正式提起加冠礼之事。 “依照祖制,历代君王的加冠仪式需在雍城宗庙举行,距离君王生辰还有一个月零一天,老夫认为是时候准备冠礼仪式了… … ” 听到老宗正这话,嬴政呼吸停滞须臾,长舒一口气,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这一刻,每次宗正想要提起冠礼事宜,都会被吕不韦有意岔开。 太后简兮脸色却是一变,她悄悄与吕不韦对望一眼,抬手在手臂上用力拧了两把,酸痛直冲双眼。 用力挤出一滴泪,她以袖半遮面,“冠礼之事,恐怕要推后了。” 嬴政愕然回头,不敢置信看着她,他满怀期待以为母亲回咸阳是要商议冠礼大典,没想到竟是想要阻止。 简兮没敢与儿子对视,而是红着眼眶对老宗正道:“本宫这不是蓄意为之,也知道冠礼仪式对于一国君主有多重要… … ” 掩面啜泣几声,她才继续:“本宫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政儿的冠礼,可… … 可… … 三日前的晚上,本宫梦见先王,先王托梦说… … 说此时不是加冠亲政的时机,还需再等上两年。” “两年?” 嬴政霍然起身,面容严峻凝视着掩面落泪的母亲,那混浊双目让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简兮缓缓抬头,泛红双眼让她眼角细纹更加醒目。 嬴政不相信托梦的说辞,加冠礼延后两年,受益的唯有吕不韦,母亲此番言论绝对与他有关。他转身冷眼俯视那个儒雅淡笑的中年男人,身上玄衣衬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吕不韦坦然接受君王冰冷视线,并不开口掺和此事。 老宗正最是信奉那些,犹疑片晌,才询问:“先王托梦如何说的?” 简兮假装回想片刻,才把先前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先王说,大王二十二岁之前会有一场劫难,只要不举行加冠仪式,便可化解。” 这个世上,母亲对孩子都是无私的。老宗正没有过多怀疑,神色严肃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先王托梦乃是在护佑大王,是以,老夫认为,理应遵照先王警示。” 这番话让年轻君王如遭雷击,直愣愣杵在王位上,久久没有反应。他期盼了整整七年的成人礼,到头来还是阻碍重重,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值得信任的,每个人看似都很尊重一国君主,可又都以各种子虚乌有的理由阻止他拿回本属于王的权利。 在这个燥热的秋日里,嬴政身体冰冷,犹如置身在雪虐风饕的冬季。 简兮掩下心底愧疚,握住儿子僵硬手腕,拉他坐下,脸上是久违的慈爱微笑。 “政儿,这都是为了你好,母后宁可错信,也不可不顾你的安危。” 嬴政唇角噙着嘲讽笑意,眼神复杂望着母亲,这一刻,对面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久居雍城的这几年,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为何会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境诓骗所有人。无声长出一口气,他一根根掰开腕上手指,起身离开。 简兮佯装出的平静面容终于显露慌张,她顾不得去看下面众臣反应,匆匆跟了上去。 旁观的魂魄见此情形,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雾飘出大殿,直直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今日樊尔去教授成蟜剑术,不在章台宫。 琉璃抱着一卷农书倚靠在案几旁,正研究的入神。 其实,鲛族也有人族的农书,是千年前鲛皇琉年来陆地历练时,那位弟子赠予他的。后来历练还未结束,那人就崩逝了,琉年便把那些农书留作纪念带回了无边城。 不过鲛人生活在深海,无需农耕,是以那些书籍一直存放在海渊阁。琉璃曾无意中翻看过,当时她没有在意,只是奇怪鲛族不种地,为何会有农书。直到最近看到樊尔寻回的这几篇农家典籍,她才知道海渊阁那几卷竟是人族古籍。 历朝历代,有不少统治者认为,要想使家国强盛,百姓安乐,发展农耕是必不可少的。十五年来,琉璃也算了解的差不多了,人族一日两餐,多食五谷,诸国因常年战乱,粮草十分重要,再加上不控制人口出生率,所以粮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当初嬴政明知韩国遣人来献计修水渠,实为居心不良,可他仍然坚定采纳。因为他知道水渠对农耕有多重要,农耕对一个国家又有多重要。 这些年,琉璃研读了不少诸子著作,不得不说,人族生命虽然短暂,但智慧无可比拟。 刚展开新的一章节,余光里便出现了一缕慌里慌张的魂魄。 “不好了不好了… … ” 武庚身影飘忽,速度极快,言语间,已然行至大殿内。 琉璃不解看他,用眼神质问发生了何事。 “方才议政殿上… … ” 武庚左一句右一句,大致把议政殿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 第185章 “你说甚?”琉璃猛然起身:“她竟然以托梦的说辞让宗正延后了君王冠礼?” “对,君王愤然离殿,太后也跟了出去,我估摸着母子俩可能会有争吵,故而前来寻你… … ” 琉璃不等武庚说完,套上布履便闪身出了寝殿。 空旷甬道上,母子俩一前一后走着。 嬴政脚步很快,简兮跟的有些吃力,在拐角处她一个不慎差点绊倒。 听到身后“哎呦”声,前方年轻君王终于止住步子。 简兮快步上前,仰头看着挺拔如松的儿子,嘴唇嗫嚅几次,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政儿,只是短短两年而已… … ” “两年?我已经隐忍七年,您现在却告诉我还要忍两年。”嬴政冷冷嗤笑出声:“您久居雍城旧宫,可有关心过我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初即位,人人都说我年幼,能力不足。好!那我就潜心学习,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年我研读诸子著作,学习帝王之术,甚至连最不喜欢的王室礼仪都学的十分认真,就怕在冠礼之际被挑出错处。可您呢!却在这种紧要关头与他人合谋,以先王托梦为由推迟我亲政的时间。周文王十二岁行冠礼,周成王十五岁行冠礼,为何我就不可?十三岁即位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这还不够嘛!” 今日之前,他还天真的以为,母亲早已在雍城宗庙安排妥当,这次回咸阳就是接他去雍城行加冠礼的。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他不明白为何要有二十弱冠那种规定,一个人若有才能,就算十几岁也可以有所作为,比如去年骤然离世的甘罗,在十二岁时便能有所作为。反之,若是废物,就算及冠也是废物,能力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第089章 亲自宽慰 事已至此, 已没有挽回余地。 简兮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袍,面上愧疚消失,挺胸抬头端起严厉母亲的架子。一声‘政儿’出口, 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对面站着的是毫不相干之人。 “你还年轻, 还担不起一国责任,论经验, 论学识,议政殿上那些老臣哪个不比你精明。听话,延后冠礼对你没有坏处。”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还望母亲莫要再用这种哄骗语气与我说话。” 嬴政退后几步,躲开母亲伸上来的手, 垂在身侧的双掌因为收紧而骨节泛白。 论经验?论学识?吕不韦还真是可笑!这些年他处处打压不给机会,转头却在母亲面前拿经验学识说事。然而, 没有实践,他又哪里有机会施展学识积攒经验。 “母亲,您知道继任王位之后, 我最讨厌的是哪一项礼制吗?”他扬起唇角, 勾出一道冰冷弧度,“是君王行冠礼才可亲政, 大秦男儿十七岁便可上战场,为家国拓展疆土洒热血, 而我二十岁却无法亲政,您说可不可笑?” “就算您不承认, 我也知道, 是吕不韦让您假借托梦说辞延后冠礼的,他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就是不想把权利还给我这个君王。当年初入咸阳,他目光那般炙热盯着章台宫,我便看出了他的野心,这些年他把持朝政,想必早已被无上权利熏黑了心。可王的权利终究属于嬴姓子孙,他再不甘也不可能永远霸占着不放手。两年后呢?他是否还要沿用托梦说辞继续延后?还是说又耍其他阴谋?” 面对儿子的控诉,简兮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此事的确是吕不韦授意,对方以她和嫪毐的私情做威胁,她也是没办法才妥协答应的。 先王去世后,她一时昏了头,与一名假寺人发展至今。可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她不能任由吕不韦将事情传扬出去。 思忖良多,她佯装无奈叹气:“政儿,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都是… … ” “够了!”嬴政不耐打断:“您无需再找借口狡辩。” 简兮霎时冷下脸,想要以长辈威严迫使儿子妥协低头。 瞧见远处母子俩相对而立,琉璃驻足没有上前打扰,侧身退后,站到廊柱旁。 魂魄武庚虽不被肉眼所见,也下意识挪到她身后,以廊柱挡住飘忽不定的身体。 远处甬道上只有母子二人,看情形,两人都不高兴。 又是一番争辩后,年轻君王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带动玄色衣袂飞扬,似是黑色波浪。 太后简兮目送着君王大步离去,没有再跟上去,原本挺直的脊背显出疲态。 就在琉璃犹豫之际,听到身后魂魄问:“恩人,你要过去安慰她吗?” “她能做出那种坑孩子的事情,哪里会需要我的安慰。” 简兮回咸阳已有半个月,琉璃一直未与她见面,此刻看来更没必要了。 说实话,在她看来,对方作为母亲是极其不合格的。从前她偶尔也会怨怪君母太过严厉,可纵使百般严苛,君母内心还是十分疼爱她的,遇事也都向着她,从来不会如简兮这般,和外人合谋算计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嬴政有多渴望行冠礼亲政,有多想天下归一,她都看在眼里。苦苦期盼七年,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他能忍住没在议政殿上大怒,已是不易。若是她即位鲛皇七年还不能亲政,想到那种可能,她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忍耐性。 第186章 绕开前方甬道,琉璃拐上另一条通往君王所居殿宇的路。 武庚纠结片刻,止住步子没有跟上去,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简兮望着儿子宽阔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幽幽叹息一声,打消念头转身离去。 嬴政回到寝殿,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厚重殿门合上,殿内陷入昏暗。 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候在外面,他们从未见君王如此盛怒。 琉璃提衣拾阶而上,及时制止宫人们行礼。深呼吸之后,她脚步沉重走向前,用力推开厚重殿门。 “寡人说了,不要进来打扰… … ” “是我!” 年轻君王闻声抬头,深不见底的黑眸犹如一潭死水,让人看不到生机。 琉璃缓步走近上首主位,拉过蒲团,在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缄默片晌,她解下腰间布袋,打开推到对面。 “这里有满满一袋糖,一块不行,你就吃两块,两块不行,就三块,四块,五块,直到你心中阴霾散去为止。” “没用的… … ” 嬴政唇角噙着一抹苦涩,无论他如何扯动嘴角,如何努力,那弧度始终到达不了眼角。 “你没有身居王位,不会懂那种落差。君王的不快乐,从来不是区区一包糖能化解的。年少时,我不懂父亲为何总是唉声叹气,直到我即位秦王,才明白他为何那般。一国君主,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却有着诸多无奈。我早该明白,想要拿回属于王的权利,没那么容易。” 琉璃伸手过去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咔嚓’一声咬碎,香甜弥漫开来,她眉眼弯起。 “既然知道不会容易,又何必气馁!吕不韦若是轻易放手,就不是他了。” 年轻君王定定凝视着那双如弯月的眉眼,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些。是啊,吕不韦若是轻易还政于王,才更加蹊跷。 犹疑半晌,他抬手捏起一块糖放进嘴巴里。甜腻虽然没有令他心情愉悦,但似乎没那么气了。糖块很快融化,他又捏起一块,不多时又捏起第三块,第四块… … 琉璃单掌托腮,垂眸注视着那包糖渐渐见底。 兴是糖吃多了,嬴政口中隐隐有些泛酸,嗓子也齁的要命,他拿起旁边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怎么样?心情是否好了一点?”琉璃睁圆眼睛好奇问。 嬴政平静摇头,甜食兴许是可以改善大多数人的心情,但唯独改变不了他的。 下意识摸向腰间,琉璃有些后悔没有多带两包糖过来。 看出她的心思,年轻君王终于轻笑出声:“不必担忧,我无碍,七年都忍过去了,两年又算什么。如此也好,趁着吕不韦因得逞放松警惕,我也好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 “你是说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只有他们自然不够,百官,寡人都要,若谁执意站在吕不韦身边,两年之后,大秦朝堂不会再有他们的位置。” 琉璃淡笑不语,欣慰看着面容坚毅的君王,回想起几年前他因五位王后候选人而深夜醉酒失态的模样,不得不说,如今的他真的成熟很多,今日面对这等变故,他竟然能这么快恢复镇定,并且冷静做出新的计划。 不过,今日变故却让她忧心忡忡,简兮能因冠礼之事,亲自从雍城赶过来,可见她也是重视君王成人礼的。只是不知为何又转而与吕不韦合作,以先王托梦为由,阻止亲生儿子亲政,这其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了,那个刚被封为长信侯的寺人,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此事与那人有关。想到另一种可能,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看来要尽快安排樊尔前往雍城了。 从嬴政即位秦王之日起,她就直觉未来不会那么顺利,现在看来这场历练任务果然没那么容易。 延后两年… … 也不知两年后,能不能顺利亲政。若不是怕扰乱人族秩序,她是真想动用灵力,神不知鬼不觉把吕不韦绑进深山密林里解决了。 那人真的是太添堵了,总是制造阻碍,若没有他,兴许嬴政即位即亲政。倘若积累七年经验,说不定现在已可以谋划灭诸国,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的太天真,这几年秦国与各国之间战乱不断,城池虽夺了不少,但损耗也不小。 两年时间于生命漫长的鲛人而言,不过浮云朝露,转瞬即逝,可也是会存在诸多变故的,就怕到时吕不韦又利用简兮制造新的麻烦。 琉璃眉心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 嬴政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忧虑,抬手想要握住案几上那只纤瘦雪白手掌,宽慰几句。然而抬起后,他又放弃了,宫中本就许多谣传,他倒无所谓,可琉璃毕竟是女子,名声比较重要。 不知相对而坐多久,琉璃突然起身将东南两边的牗扇撑开。 金灿灿的光线顷刻涌入殿内,驱散所有阴沉。 那束阳光仿佛照进了嬴政心里,注视着沐浴在光线里的少女身姿,他唇角终于扬起微不可察的淡笑。 琉璃半个身子探出去,迎面感受着凉爽秋风。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回转身,“说起来蒙毅新婚,我们都没有过去瞧瞧,不如今日去找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第187章 嬴政不假思索点头,仔细算起来,好像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君王冠礼就此不了了之,百官起初还以为君王年轻气盛,会忍不住大闹一番。结果等了十多日,每日议政殿上,君王都一如往常端坐在王位,没有丝毫要发火的迹象。 简兮在事后第三日便回了雍城,嫪毐封侯之事既已解决,她也无需继续逗留咸阳。 从始至终,琉璃都没有前往棫阳宫跟简兮相见,她觉得当初那个慈爱的母亲变得很陌生,但更多的还是失望。在这个世界上,她以为任何人都会背叛嬴政,唯独他的亲生母亲不会,往往源自亲人的背叛才更让人难受。 妫西芝本来盘算着接近太后,想借机争夺王后之位,可她却一直没有寻到第二次机会。太后一直以修养身体为由,不见任何人,当然君王除外。 太后启程回雍城前一日,她照例去拜见,仍旧被阻止在殿外,不过那日,太后却让宫人给她传了一句话:“你们五位谁为大秦王后,本宫不做干涉,一切由君王决定。” 那一刻,妫西芝突然想放弃,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上赶着受屈辱。君王皮相是不错,能力好像也还行,可那远远不足矣让她低下高贵头颅讨好的地步。 自从受了打击,她就整日窝在望夷宫,再也没有出来过。 郑云初怕她想不开,每日眼巴巴凑上去开导她,得到的只有面无表情的冷漠。 既然冠礼仪式没了,册立王后之事自然无人敢在这种时候提及。从嬴政的角度去看,也算是因祸得福,权利没收回来固然可气,不过不用被宗族逼着册立王后也挺好的。 第090章 得知真相 干旱一整个夏季, 秋收之后,积压许久的雨水一次性爆发,连续降了多日才止歇。 午后, 日头逐渐强烈, 地面水汽很快蒸腾殆尽。 因雨天路上耽搁几日, 星知和子霄进入咸阳城后,直奔宫门而去。 看守宫门的卫戍军只认牌子不认人, 星知解释到口干舌燥,他们也不愿放行。 蝾螈族外表看起来不好惹,其实脾气耐性亦不好, 她能耐着性子解释这么多,完全是因为樊尔住在秦国王宫。若不是心心念念的人在里面, 这些人就是跪下来求她,她都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可是… … 奈何… … 不悦剜了一眼那几名卫戍军,星知左右环顾,打算翻宫墙进去。 秦国王宫是出了名的戒备森严, 宫墙外不但每隔几丈都站着卫戍军, 更是时时都有巡视。主仆俩虽然有灵力会术法,但还没学会隐身术, 在那样严密的防备下,着实不太容易翻进去。 就在星知一筹莫展之时, 却瞧见樊尔自远处走来,那俊逸身姿依旧挺拔高大, 她心中烦躁霎时驱散, 笑容冁然迎上去。 子霄冷脸紧跟其后,眼神比腰间挂着的长剑还要锋利。 樊尔没有理会那不善眼神, 侧身及时躲开扑上来的少女,面容一如既往严峻。 “三少主,请自重。” “… … … ” 星知脸上笑容僵住,不满撅起嘴巴,低声嘟囔:“三个月不见,你态度还是没变。” 被纠缠的这几年,樊尔一直是能躲则躲,有时躲不过,也会明确态度,严肃拒绝。可,他的拒绝除了能惹怒子霄,起不到任何作用。 面无表情后退几步,他没有接话茬,而是问:“为何在宫门外逗留不进去?” 听到这声问询,星知刚消散的火气又再次升腾而起,她回头瞪视几个卫戍军须臾,瘪瘪嘴摆出一副委屈模样,一双水目回到樊尔身上,扯起袖子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当时走得急,不慎把出入宫门的令牌忘在了宫里,他们不让我与子霄进去,说是只认牌子不认人,我解释了不下十遍,这些人始终不愿放行… … ” 她越说越激动,双手叉腰,佯装出的娇滴滴瞬间荡然无存。 樊尔默然无声盯着她的双臂,没有出声挑破。 子霄实在看不下去,以拳抵唇大声轻咳,以做提醒。 “你不要打断我!” 星知眉头颦蹙,不悦转头,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她立时噤声,低头看向自己的凶悍模样。尴尬片晌,再抬起头时,已然恢复嬉皮笑脸。 “我是因为太生气,才会这般激动,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 ” 说到后面,逐渐没了底气,她只能装傻充愣,用讪笑掩饰。 樊尔并不在意这些,绕过主仆俩,走向宫门口。几步之后驻足侧头,语气毫无波澜:“为何还不跟上?” 反应过来他是要带自己进宫,星知倏然展颜,小跑上去,紧紧跟在樊尔身侧。 几年来,樊尔隔三差五便会出宫,卫戍军对他十分熟悉,是以并未阻拦,便放了行。但依旧伸出长戟隔挡在主仆俩面前,态度十分坚决。 星知面上诧异和不满交织,是谁义正言辞说没有令牌不可入宫的!又是谁说就算吕相来了也要出示牌子的!怎么到了樊尔这里,什么都没查看就让他过去!这些卫戍军还真是双标! 听到兵器碰撞声,樊尔回转身,隔着重重长戟睃望星知一眼,缓步走到卫戍军将领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第188章 卫戍军将领面色为难,思忖半晌,才勉强点头,挥手是以众将士放行。 进入宫门,星知好奇追问:“樊尔,你与那将领说了什么?” “没什么!” 樊尔显然不想多说,步子加快,与主仆俩拉开距离。行至无人甬道,捻诀消失。 星知情急之下想要追上去,却被子霄拉住手臂。 “子霄,你逾距了。” “少主难道不逾矩吗?”子霄头一回这么大胆固执,“三百多年了,他哪怕有一点点动心,都不可能是这幅态度,少主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五长老那套女追男隔层纱的理论,不一定是正确的,一个男子若真的心里没有你,就算你纠缠上数百年数千年,都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你那般聪慧,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心里另有他人。” 星知自然看得出来樊尔心里有谁,她又不是傻子,纵使再大大咧咧,也能察觉出来,她只是不想放弃而已。历代鲛族继承者与亲侍之间都不可以有感情纠葛,琉璃和樊尔也不会例外,她愿意一直等下去。 只是这一刻,内心期许被子霄说破,心里难掩酸楚让她很窒息。 眼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她蹲下将脸埋在膝头,双肩轻颤。 子霄僵愣片刻,单膝跪地,愧疚轻拍她的后背,动作生疏且别扭。 那轻柔的安抚终于令星知哽咽出声,怕露出窘态,她将脸埋得更加深。 空旷宽阔的无人甬道上,主仆俩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不知过去多久,隐忍的啜泣声终于止住。 星知吸吸鼻子,抬起头,捻诀隐去双眼上的红肿,语气依旧倔强:“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的,除非樊尔成婚。” 子霄嘴唇紧抿,没有言语。 与此同时,章台宫偏殿,一声惊呼吓飞了飞椽兽上的灰色鸟儿。 “你说甚?可有仔细确认?” “在雍城逗留那些时日,旧宫里的人被我反反复复逼问过许多次,确认无误才回来的。” 琉璃摆摆手,“辛苦你了,先回寝殿歇息吧。” “是。” 樊尔起身出去。 琉璃双掌托腮瞅着那块布帛,内心正在纠结,余光瞥见一抹娇俏身影,她转头去看,正对上星知那双褐色眸子。 不动声色将布帛收起来,她笑问:“你们这是刚入宫就过来了?” 星知以为樊尔会将宫门口的事情告知琉璃,听到这句问询,她脸色不由一沉,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拉着脸捻诀闪身进殿,将净水术法诀和南荣舟让她帮忙捎带的锦袋扔到案几上。 “气性这么大?谁又招惹你了?”琉璃本不想多嘴,不过瞅着案上的净水术法诀,她又觉得应该关心感谢一下这个蝾螈三少主。 星知不顾身上连日来积攒的尘土,不由分说在对面坐下,紧皱眉头怒视对面鲛人少女,双拳紧握。 “除了你那个侍卫,还能有谁!” “你非要粘着他,冲我撒什么气!”琉璃不悦蹙眉。 星知哑口无言,是啊,的确是她执着粘着樊尔的,她也早就察觉他心里有琉璃。鼻子泛酸,又有些想哭,她抿唇强忍着。 琉璃没有再理会她,随手拿起那个锦袋,这做工不是出自织绣殿,应该不可能是君父君母给她的东西。 将锦袋推到对面,“你给错了… … ” “没错。”星知打断她的话,“这是一位男鲛人让我带给你的。” “男鲛人?是谁?”琉璃疑惑,她实在想不出哪个男鲛人会送礼物给她,活了三百多年,年龄没差太多的,她也只接触过樊尔那么一位男鲛人。 星知沉吟回想,须臾才回答:“好像叫什么南荣舟,应该是你的倾慕者,我本想带上他来找你,但是你君父不允许。” 南荣舟?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长老们选中的事情了?琉璃捏着手里锦袋,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东西,想到上一位女性鲛皇迟迟成不了婚的原因,这里面很有可能会是一份恳求放过的书信。可,那件事情是长老与占卜师共同决定的,就连君父都改变不了,她似乎应该也奈何不了那群老头。 女鲛人都不想被困在浮碧宫,更遑论男鲛人,那可是南荣氏,历代出占卜师亦或长老的家族,又怎会甘心一生无实权。 其实,琉璃也不想耽误南荣舟。当然,她更不想一辈子看对方脸色。 星知见她面色凝重,迟迟不回应自己,心虚解释:“我这不是多管闲事,我是看那男鲛人十分俊美,容貌和樊尔不相上下,所以才帮他带东西给你的。认识这么久,也没见过你对哪个异性动过心,成人礼已过,你也该动动心思了,不然等你四百八十岁跟谁成婚去!” 顿了顿,她又警告:“你可不能惦记樊尔,他是下一任鲛族将军,你这个继承者是不可以和他在一起的。” 琉璃没有回应,这些年,星知也不是头一回提醒她了。历代继承者亲侍之所以会是下一任鲛族将军,主要是因为他们有陪同继承者前往陆地历练的经验。 以前不知历练之事,她都没对樊尔动心,如今知道了,自然更加不会。 第189章 樊尔在她心里是很重要的存在,但那种存在已经超越性别,更加像亲人。未来,他们是要一起携手治理鲛族的,在种族大义面前,个人情感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起责任与感情,她有些羡慕君父君母。据说君父在历练之前就心仪君母,后来继任鲛皇之位,原本则定的鲛后人选死活不愿意与他成婚,几经波折,君父才借机说服众长老和占卜师让他娶君母。为了表示重视,他亲自上门求娶,听说是当时的一段佳话,那些女鲛们不羡慕君母能成为鲛后,但却很羡慕她能被君父重视。 先前在无边城,她几乎不出浮碧王宫,身边又只有樊尔。日后,若是南荣舟不同意,她连个合适的选择都没有,大概率会重蹈上一位女鲛皇的老路,需要长老们帮她诓骗一位男鲛。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羡慕嬴政,无论如何,那几位都是真心想要做他王后的,当然芈檀除外。 想起嬴政,她又开始为雍城之事纠结。 收起净水术法诀和锦袋,琉璃起身,拿起两卷简策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去与嬴政研论学术。 星知无趣起身,临走前又嘱咐一遍:“你不许惦记樊尔。”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惦记子霄,都不会惦记你的樊尔。”琉璃不耐烦催促她出去。 候在外面的子霄听见那些揶揄之言,倏然红了脸,左手下意识握紧腰间剑柄。 目送主仆俩背影消失,琉璃关上殿门出去。坐在殿脊上的武庚见状起身飞掠而下,跟上去。 “恩人可是准备把雍城的秘密告知嬴政?” “还没想好!”琉璃难得叹气,随后提醒:“他现在已是君王,依照大秦律例,所有人皆不可直呼君王名讳。” “我只是一缕幽魂。” “幽魂也应该注意。” 武庚反驳:“你自己平时不也是直呼君王名讳。” “我… …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嘴硬狡辩:“我不一样,我是君王之师,师父对弟子直呼名讳在情理之中。” “… … … ” 无语半晌,武庚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建议:“我觉得,恩人应该将实情告知君王,他有权知道,太后不是第一次做出这些事情了。” 琉璃听的一头雾水,不解问:“不是第一次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人掺和其中?” 武庚回头瞅了一眼远处紧闭的殿门,未免樊尔听到,他逾距凑近,压低声音把几年前,太后纠缠樊尔之事悉数告知琉璃。 “当初樊尔让我不要告诉你,可如今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认为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听完那些,琉璃心里很复杂,先不论简兮内心是否是真的扭曲,她很心疼樊尔。 当初,她坚信历练任务是与嬴政一起携手结束乱世,固执不愿离开时,她从未想到樊尔会遭遇那些。 简兮的纠缠和星知是不一样的,后者对樊尔只是单纯的喜欢,前者显然不是,从邯郸初见,再到咸阳,中间那些年她都执着于自己的丈夫。后来因为侧夫人之事,琉璃一直觉得她变了许多,原来直觉并没错。 定定凝视那紧闭殿门许久,她长舒一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武庚挺直身姿站定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越是临近那座熟悉殿宇,琉璃脚步越无力,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儿子描述他母亲的所作所为,毕竟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驻足在石阶前,几个深呼吸之后,她握紧手中简策,抬起沉重脚步踏上阶梯。候在外面的几个寺人看到她,纷纷弯身行礼。 殿门近在眼前,她反而平静不少。 听到脚步声,上首主位上的年轻君王抬首。 四目相对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回头看了一眼殿外寺人,琉璃不动声色捻诀,施了一道无形无色的术法在殿门口,以此隔绝殿内所有声音。她不知道嬴政得知延后冠礼的真相会不会大怒,此事传扬出去于王室于君王都是有损颜面的事情,事先设一道屏障总归稳妥一些。 嬴政见她面色很沉重,淡笑问:“可是那个星知又去烦你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竟这么快知道她回来了。” 琉璃扯动嘴角,勉强笑笑,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整个大秦都是寡人的,我的消息自然最灵通。” 听到年轻君王这半开玩笑的话,琉璃面色凝重掏出那块布帛,直到攥出褶皱,她才递过去。 “那这个消息,你可知晓?” 看她如此严肃,嬴政莫名有些不安,垂目盯着那块皱成一团的浅灰色布帛,他问:“这是?” “是关于延后你冠礼的秘密。”琉璃知道这个真相很残忍,可作为君王,他必须要面对这些,若没有强大的内心,日后该如何统治天下。 嬴政面容严峻,一层层展开布帛,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乍一入眼,让他有些无法聚神。蹙起眉心,从右至左,他一字一句看过去,面容平静到让琉璃诧异。 看完最后一段文字,他唇角浮现一抹苦涩,自嘲而笑。 第190章 一声哀叹响彻在殿内:“当时我便疑惑,一个寺人怎会值得母亲亲自为他谋荣华,原来竟是个假寺人。他们有了孩子,那我又算什么呢?” 曾经在邯郸的艰苦岁月,在这一刻像极了笑话。当初父亲丢下他们回了咸阳,母亲那般坚定承诺永远不会抛下他,然而无论多坚定的誓言都会被时间抹杀。 双掌蜷缩收紧,年轻君王低垂着脑袋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干哑难耐。 “成为一国君主又怎样!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一个,你说这是不是我害死侧夫人的惩罚?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反击夺得太子之位,并没有预料到母亲会逼死她,成蟜因此与我疏离,而今母亲也成为了别人的母亲。以前我不理解为何君王要自称寡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竟是孤独的意思。” “不是的… … ” 琉璃下意识握住他冰凉的手,“侧夫人是咎由自取,你母亲是因为先王而有了心病,才糊涂与别人厮混多年有了孩子,她若是不顾及你,又怎会为了你的冠礼亲自回咸阳。” 一声嗤笑溢出唇齿,嬴政始终没有抬头,母亲哪里是为了他的冠礼,分明是为了给那个嫪毐谋取长信侯之位。 手背上的柔软掌心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得到疏解,“你不必安慰我,事实究竟如何,我还是能分辨的。” “她只是病了,心病了。”琉璃再次强调。 嬴政缓缓掀起浓密长睫,与琉璃对视片刻,深邃黑眸里是无尽的感伤。 “以前在邯郸受尽屈辱,都不如而今母亲所赋予的屈辱。儿时我期盼着长大,结束乱世,不仅仅是为了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不再有流离失所的人,更为了母亲,为了让她不再被别有用心的人羞辱。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卖蒸饼的商贩对母亲的羞辱。” “母亲的所作所为若是被传扬出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纵使我是君王也无法堵住天下人之口。” 来的路上,琉璃曾想过他可能会大怒,但却没想到他难过之余,还在为自己的母亲忧心。可是这种事情,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鲛族生性深情,几乎不会存在这种丈夫逝世后,不顾孩子感受的母亲。 那个嫪毐,她也见过两次,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如先王。也不知简兮怎么就昏了头,竟然还为那人生下一对双生子。 “要不你亲自过去和她谈谈,让她和那个假寺人分开。” 嬴政摇头,那对新生儿还不足一岁,母亲怎么可能会听劝离开,这种时候过去只会适得其反。万一事情闹大,伤害最大的还是母亲。 第091章 承诺名分 琉璃看得出来, 嬴政是顾及母子情意,不想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说破。这件事情不止是王室颜面的问题,更是君王私事, 她这个外族不该过多置喙。可相处十五年来, 她一路看着他不断努力成长, 从初见的瘦弱男童一步步踏上君王之位,这些年的隐忍与反抗, 她都看在眼里,说不心疼是假的。 当初玄凝殿的那名女鲛,她不惜受惩罚也要护着, 又怎会不想护着这个教导多年的人族弟子呢。 在嬴政十五岁之前,琉璃并没有那么多顾虑, 后来随着他逐渐长大,宫里的胡言乱语和华阳王太后地警告, 让她不得不有所顾虑,时常暗自告诫自己要注意男女有别,行为举止不可过于亲密, 更不可对其动心, 要把对方单纯当做历练考题。陆地不比无边城,人族的王宫, 不是她能轻易左右的。近来,她时常怀疑, 所谓的陆地历练,就是以憋屈的方式让她学会隐忍, 在无边城三百多年, 她何时这般畏首畏尾过。 这一回,简兮的所作所为着实过分。这些年, 她一个人躲到雍城,对独自对抗吕不韦的嬴政不管不顾也就罢了,竟还做出那种荒唐之事。当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她另觅他人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该因为自己的私事,捏造虚假托梦延后君王冠礼。 平常人家男子冠礼延后没什么,可君王冠礼延后,影响的不止是嬴政个人,对整个国家也是会有影响的。两年时间,谁也无法预知吕不韦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恐怕大秦就要姓吕了。 若不是怕会影响自身历练,琉璃是真想出手抹去简兮的记忆,强行让她和那个假寺人分开。在离开之前,君父曾再三叮嘱,不可改变人族的人生轨迹,这些年来,她因为那些叮嘱,只能忍着不干涉事态发展。 然而这一次,看着对面年轻君王强忍着痛苦的模样,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阻止简兮去雍城。 欲言又止几次,她才问:“冠礼延后的原因,你既已知晓,接下去打算如何做?” “议政殿上母亲当着百官的面,说先王托梦提醒冠礼延后两年,王室宗正已经同意。若想说服宗正改变决定,就必须要将母亲和假寺人之事告知他,老人家脾气很大,恐怕很难收场。” 如今这般境地,嬴政也很为难,这些年除了政事,宗族之事一切都由老宗正和母亲来决定。太后玺在母亲手上,君王玺在吕不韦手上,不行冠礼就无法亲政,不亲政就拿不到君王玺,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他平时处理宫事的玉印出了宫门起不到任何作用,唯有拿到君王玺才能成为大秦真正的主人。 第191章 琉璃面色凝重扣响案几,“你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当初对付侧夫人的干净利落呢?平时反抗吕不韦的强横呢?你若放弃这个机会,将会再被压制两年!” 嬴政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吕不韦就是吃定我不忍心让母亲深陷舆论漩涡,才用这种下作手段的。” “你母亲那般对你,你为何… … ” “可是,她终究是当初在邯郸相依为命的母亲。”嬴政倏然抬头,猩红双眸里无奈和痛苦交织,“生之恩,养之恩,我作为一国君主更不能不顾。不论她如今变成什么样子,当初的她都是一位合格的母亲。” “我知道这样会显得软弱,可我也只是想为亲生母亲软弱这一回。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最后那句以后不会了,听起来轻柔无力,却无比坚定。琉璃静静看着他眼底脆弱一点点褪去,漆黑眼眸恢复深不可测的淡漠。 她唇角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亲情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某种时刻无论有多失望,但细细回想从前,总能说服自己去原谅。虽然那种割舍不掉的感觉很痛苦,但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弃之不顾。 “那我便陪你再等上两年。”琉璃唇角扬起,笑容粲然。 嬴政拿起那块布帛点燃扔进闲置的燎炉里,回到奏案前坐下时,他言语蛊惑问:“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可是因为你喜欢… … ” “作为师父,自然要对徒弟好。”琉璃及时打断他,生怕他问出自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嬴政眼神复杂瞅了她片刻,不甘心道:“早在去年,你所会剑术均已传授于我,若不是因为其他心思,为何还一直留在我身边?其实你承认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名分的,王后之位也可以。” 闻此话,琉璃面上一热,她及时捻诀压下脸上红晕,清清嗓子,故作严肃道:“你这孩子,莫要胡说八道。我赖着不走是因为… … ” 总不能说他是自己的历练考题吧,眨巴几下眼睛,她扬起下巴,“我辛辛苦苦教授你这么些年,还没得到回报,自然不能走。” 听到这故作蛮横语气,嬴政心中阴霾消散不少,他眉骨轻扬,追问:“那你想要什么回报?于你而言,王后之位应该算是最大的回报了。” 还真是不依不饶… … 琉璃皱着一张小脸,她能想要什么回报,就算嬴政给她一座金山银山,她也带不走啊!更何况是王后之位!她若是要了那王后之位,将来要以何种身份回无边城继任鲛皇之位,怎么有种乱七八糟理不清的感觉! 无意识挠挠耳后根,她眼神一亮,开始胡编乱造:“其实乱世之中,不止是男子有理想有抱负,女子也是。我作为君王的师父,自然也是向往权势的,若是能被载入史册,那自然更好。这些年为了你,我天天研究那些诸子著作,也算是个十分有学问的女子,说不准比你那些文武百官还要… … ” 嬴政安静听着她言语颠倒唠唠叨叨,唇角不知何时噙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 一番慷慨激昂之后,琉璃挺直脊背,端正坐姿,故作深沉:“说起来,你已年满二十,是时候该考虑册立王后之事了。我知道你方才说要把王后之位给我,是因为逆反心理,觉得那几位是吕不韦和王太后的人,可这一劫,你躲不掉。” 那抹浅笑顷刻消失,对面君王语气淡漠问:“你觉得谁最合适?” 思忖片刻,琉璃真诚建议:“齐国妫西芝,脾气和你比较像,能力也是最突出的,吕不韦拿捏不了她。” “寡人明白。”嬴政拿起一卷奏章展开。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便知道他这是又不悦了。关于立后之事,本不是她该关心的,“你忙,我不打扰你了。” 嬴政没有吭声,就在她站起准备离开时,他突然问:“你为何会让樊尔去雍城调查太后之事?” “因为觉得延后冠礼事有蹊跷,也因为关心你。”琉璃没有回头,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关心… … 嬴政缓缓长舒一口气,虽然知道是那样的原因,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听她亲口说出,他才能确定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是真心关心自己的。 秋日的夜,虫鸣阵阵。 琉璃无心睡眠,想起白日那个锦袋,她披衣起身。无论南荣舟是何态度,她总要面对,阿婆曾说过,凡事早解决早解脱。 盘膝坐在案几前,她捏着锦袋深呼吸之后才打开。 锦袋里没有设想的书信,而是一枚小巧玲珑的法器。法器形状似海螺,实则是浅碧色的玉石而制,研制它的鲛人觉得做成海螺形状比较好看。 她以前在珍宝阁见过,好像是可以用来传音的,叫… … 漩音鉴。看来那南荣舟连书信都懒得写,想要直接用法器交流,估计是怕她不答应,这样比较简单干脆些。也好,她也不喜欢拖泥带水不清不楚。 细白指尖翻转,琉璃捻诀施了一道灵力在其上。漩音鉴闪现碧色流光,传来久违且亲切的海水声。 第192章 不多时,那边响起一道陌生悦耳地男声,“少主?是你吗?” 女鲛善织鲛绡纱,男鲛善歌,琉璃并不意外对方的优美声线。 “你是南荣舟?” “是,看来蝾螈三少主已经告知你了。” 对方声音很平静,琉璃猜不准他的态度,不过她不喜欢弯弯绕绕的聊天方式。 “你请求星知把这枚漩音鉴带给我,想必是知晓了与我的婚约,我知道不论是男鲛还是女鲛都不愿屈居浮碧宫,你若是也是如此,可以直接明言,我不会仗着身份强迫你,待回归无边城,我会和长老们商议此事,让他们还你自由。” 那边许久没有回应,琉璃以为是中断了,她准备收起法器,南荣舟地声音终于响起。 “少主误会了,我请求蝾螈三少主帮我带漩音鉴给你,并不是想解除婚约。” “???” “幼时,我便知道自己日后是要入住浮碧宫的,父母说全族上下只有我的八字与少主最合适,他们说那是无上荣耀。” 无上荣耀? 琉璃愕然,这南荣舟怕不是鲛族历史上最顺从的,以前她只是听说历代鲛皇婚事有多坎坷,婚约对象有多反抗,把婚约当做无上荣耀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该不是被长老们威逼利诱了吧?也的确像是几位老人家能做出的事情。 “那个… … 你若是被逼迫的,可以告诉我。” 另一端的南荣舟轻笑出声,那动听嗓音带着几分蛊惑,男鲛笑起来会不自觉带有蛊惑之意,所以樊尔平时极少会在琉璃面前笑。 “一直以为少主很高冷不近人情,没想到性格竟如此亲和可爱。” “… … … ” 琉璃嘴角抽搐,她最讨厌有人说她性格可爱,将来要做鲛皇的人,是不可以有可爱性格的。 “少主放心,我不是被逼的。之所以让蝾螈三少主帮忙带漩音鉴给你,是为了培养感情,我对你还没有产生感情,想必少主对我也一样。为了日后相处和睦,我觉得有必要事先培养感情。” “隔着一枚法器… … 恐怕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吧?”琉璃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无语。 南荣舟早就想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先彼此增进了解,待日后你回归无边城,再正式见面。” “可是,依照礼制,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 琉璃无情打破他的幻想,这事若是被君父知道,怕是南荣舟小命不保。 “我知道,但规矩是可以更改的,你也不想大婚当日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吧。” 第092章 出兵赵国 南荣舟声线低沉动听, 不过琉璃并没有被蛊惑,面对樊尔那般音容样貌,她都能十分淡定, 又岂会沦陷在摸不到看不见的声音里。 夜已深, 外间虫鸣渐弱, 她挥手,一道月白灵力击在半开的牖扇上, 只听‘啪’的一声,木板应声合上。 “南荣舟… … ” 顿了顿,她语气严肃:“鲛族近万年来的规矩, 不会轻易为了你我而更改。本少主毕竟是继承者,长老和占卜师那群老头又一向极其看重容貌, 所以我不担心你的长相,况且鲛人自古也没有丑的。你若是没有违抗之意, 大可以放心,日后待我即位后会对你负责的。” 南荣舟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他日后大概率会是弱势的一方, 但听琉璃亲口言明,他还是很不适应, 作为身高十尺的男鲛,被一位女鲛说会负责, 他莫名觉得自己娇弱矮小了许多。 一番纠结后,他不死心道:“若是没有丝毫感情, 少主也甘愿履行责任?” “大长老曾言, 鲛皇不需要个人感情,理应心怀大爱。你于我而言, 与其他族人没有任何区别。当然,以后你的身份会有所不同,我待你可能会更好一些。” 琉璃这话说的很直接,态度也极其明确,不过她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鲛说违心之言。鲛人生性深情,十分注重情感,当初得知南荣舟的存在时,她也考虑过以后的相处问题。可不论是君父君母,亦或是阿婆和长老们,他们都告诉她,作为唯一继承者,她不该在乎个人感情,种族大义才应该是她该关心的。 三百多年来,她一直遵循他们的教导,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然而此刻,婚约对象却跟她谈感情,她无法做出回应,只能表明态度。 另一端的南荣舟这时幽幽叹息一声,失落问:“你态度这般无所谓,莫非真如蝾螈三少主所言,是对他人动了心?是樊尔还是那个人族徒弟?” 又是星知,琉璃脸色沉了几分,她为了樊尔,还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若自己真有什么心思,她怕不是要撸起袖子拼命了。 “纵使我真的心悦他人,你也尽管放心,我既然说了会负责,就绝不食言。” “你生气了?我不是要约束你的意思,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南荣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他方才的质问的确逾矩,作为弱势的一方,纵使少主真的心里装着别人,他也无权干涉。 “对不起… … ” 第193章 面对南荣舟的道歉,琉璃既没说生气,也没说没生气,只是借口困了,施法终止传音。 昏暗寝殿内,樊尔平躺在床榻上,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无意识摩挲着,将那场谈话全听了去。关于南荣氏那位幼子,他是知道的,也知道他将来是要和琉璃成婚的。以前没有交集,他只当那是虚假传言,如今他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困意被隔壁交谈驱散,他索性起身修炼术法,化悲愤为动力。 琉璃没想到有了那个开端,往后隔三差五南荣舟都会主动联系她,理由是增进了解,培养感情。起初她应付几句便会找借口截止聊天,后来她索性把漩音鉴搁置在一旁,任由另一端的南荣舟自说自话,她偶尔会抽空应付一句。 久而久之,双方似乎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通过了解,琉璃发现南荣舟是位很率真的男鲛,而且也喜欢看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她想余生有这么一位话痨在身旁,应该也不无聊。就算没有感情又何妨,鲛人生命漫长,有感情羁绊不如有共同话题。 暮去朝来,转眼又是一个立冬日。蒙骜在这日率军五万出征伐赵,同行的还有将军张唐。 十日后,依照吕不韦的指令,长安君成蟜与樊於期同样率军五万出征赵国,以便随时支援前军。 这些年樊尔教导成蟜剑术,也算有些感情。 临行前,成蟜亲自到章台宫询问樊尔可否送自己出城。 少年黑眸清澈无比,樊尔没有拒绝,成蟜年幼丧母,这些年始终固执居住在生母生前所居旧宫,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他看着他从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其实心里早已把他当做弟子看待。 出征这日,樊尔准时出现在城门口,身边跟着黏人的星知,以及冷着脸的子霄,他那张凶狠的英俊面容,让周围那些打量他的人都心中忐忑。 王室公子亲征伐赵,咸阳城众黔首们十分振奋,纷纷聚集在城门口相送。 俊俏少年,面容还略带稚气,惹得许多年龄相仿的少女对其以吃食相赠。 成蟜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热情少女,一时间有些无措,面上很快沾染一层红晕。因为紧张,手心沁出汗水,粘腻腻的。 樊於期是个粗人,见此状况,朗声大笑,黝黑粗粝大掌拍在少年单薄肩头。 “害羞作甚!作为大秦堂堂男儿,理应大方接受,你这般扭捏可不好。” 大力之下,成蟜被拍的肩膀倾斜。他转头环视,在人群中锁定樊尔的身影,见他含笑颔首,他才松了一口气,一一接过少女们递上来的吃食。 星知第一次见这种热闹,兴奋之余,在樊尔左右唠唠叨叨。 樊尔被她吵得头疼,转身离去。 “你等等我… … ” 星知有些急,可不使用术法,她自身力气完全推不开那些魁梧大汉。 虽然不情愿,但子霄还是主动帮她挡开拥挤人群。 白色骏马之上的成蟜收完吃食,抬头之际,却不见人群中的熟悉身影。他下意识拉紧缰绳,回头巡视,眼底浮现一丝慌乱。 因缰绳的禁锢,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 樊於期闻声回头,及时勒紧缰绳迫使身下黑马停下,狐疑询问:“公子?可是还有事没有安排妥当?” 目光锁定人群中熟悉的高大背影,成蟜眉头舒展,浅然淡笑,回转身回答:“无事。” 偌大王宫,这些年他能信赖的,似乎只有那位传授自己剑术的老师,幼时他喜欢粘着兄长,后来经历诸多变故,他怕愧对母亲,便渐渐疏离兄长。孤独不好受,他很庆幸有樊尔的教导和陪伴。 这一去,他不知道会是何种结果,但作为大秦男儿,他庆幸自己能为国出力。 樊於期以为成蟜是害怕上战场,又一次将宽厚大掌拍在他肩头,宽慰他:“公子放心,不会让你真的与敌军面对面厮杀… … ” 成蟜安静听着,没有言语。 城楼之上,年轻君王双目定定落在骑着白马的少年身上,遥送他出城行远。 北风呼啸而过,他身上刺绣玄色常服随风而动,扫过脚上皮履。 身高腿长的君王身边立着一位仙姿玉色的蓝衣少女,那如海藻般的微卷墨发垂至腰际,遮挡住曼妙腰线。 又是一阵冷风斜面而来,琉璃鬓边一缕发丝被扬起,挂在眼睫上。她抬手拢到耳后,很快又将手揣回袖子里。 嬴政余光瞥见她的动作,侧身帮她遮挡冷风。他身形高大宽阔,完全可以把琉璃整个人都挡住。 琉璃仰头瞅着那线条分明的侧脸,似乎是更加立体了,其实嬴政长得像他父亲,只不过他的容貌更加卓越。 浓密眼睫扇动几下,嬴政垂眸俯视身旁人,问:“如此瞅着我做甚?” “自然是在欣赏。” 琉璃这毫不避讳的回答,倒是让嬴政耳根有些发烫,他倏然转头,看向远处的队伍。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琉璃突然道:“你们是兄弟,你既然想送他,作何这般扭扭捏捏。” “不想面对离别,更不想看到他对我这个兄长的疏离。” 嬴政唇齿间溢出的轻微叹息被冷风裹挟而走,飘向遥远天际。 第194章 关于成蟜出征之事,他曾亲自找吕不韦谈过,秦国不缺擅谋略的将军,成蟜还年少,对于行军打仗没有经验,他不想让他这种时候去冒险。 吕不韦态度很坚决,君王玺在他手上,一场争执之后,成蟜出征的决定并没有改变。对此,嬴政是愧疚的,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同父兄弟,父亲薨逝后,那是除了母亲,和他血缘最相近的亲人。无论有多大隔阂,血缘是永远割舍不掉的纽带。 “他负责指挥,应该不会与敌军正面冲突。”顿了顿,琉璃安慰:“所以,你无需过多担心。” “但愿他能胜利归来。” 只是嬴政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去,他们兄弟之间彻底缘尽。 驻扎屯留期间,樊於期起了叛变之心,蛊惑成蟜与自己一起反叛不成,便编造谣言,说太后还是吕不韦姬妾之时便怀了身孕,实则君王并不是嬴姓王室子孙。 当年先王薨逝,成蟜还年幼,他记不清生父的音容笑貌,是以也分不清兄长是否真的不是嬴姓子孙,但兄长样貌和吕不韦相差很大,似乎也不像是父子。 樊於期诓骗不成,又拿王位诱惑,更是搬出当年侧夫人的死因。 无论是乱世,亦或盛世,没有人不向往权势,成蟜也不例外,他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要为了母亲去记恨兄长,因为那件事情本就是母亲有错在先。若说没有一点恨意是假的,母亲纵使千错万错,终究是赋予他生命的母亲。 所以,在樊於期提及生母时,他彻底动摇了。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只因为他是次子,就要永远与王位无缘,成蟜并不甘心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长安君。 这些年,樊尔只教授成蟜剑术,从不与他探讨那些所谓的大道理,他那颗原本就不坚定的心,动摇以后彻底失了控。 然而,因为樊於期与成蟜的叛变,前方蒙骜率领的五万大军得不到增援,很快陷入困境。 上将军蒙骜在一次围剿中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秦军大败,张唐拼死护送他回去,可他毕竟已年过七旬,能撑着回到咸阳已是不易。 经过医师两天两夜的救治,这位来自齐国的秦国四朝将军最终还是没有撑过去。 在他去世那日,冬日第一场大雪降临,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似乎也在吊唁这位为了大秦征战半辈子的将军。 这一日,嬴政站在上将军府的庭院中,任由大雪落满全身,也没有移动分毫。 当年,初即王位,因为没有实权,他整日郁郁寡欢,上将军把蒙恬蒙毅送到他身边,只是想让他有玩伴后能开心一些,可那般暖心的老者还是为大秦献出了生命。 第093章 讨伐叛军 风雪越来越大, 上将军府忙作一团,蒙武因丧父无暇顾及庭院里的君王。 蒙恬亲自将医师送到府外,回来路过嬴政身边, 犹豫一瞬, 还是回转身, 解下身上狐裘披在他身上。 嬴政回过神,低声道歉:“抱歉, 这件事情寡人也有责任,老将军的亡故和成蟜脱不了关系,是寡人没有教导好他。” 当年侧夫人谋害嫡长子的事情, 普通百姓不知,但王室百官皆都知晓。因为侧夫人的死, 自那以后,长安君和君王关系越来越疏远。不管此次叛变是临时起意也好, 蓄谋已久也罢,严格说来,都不是君王的错。 蒙恬一直是很明事理的人, 当初以侍卫身份在宫里陪伴君王两年, 他自然清楚君王为人。 “此事是因长安君和樊於期战场叛变,与大王没关系, 您无需自责。”蒙恬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示意君王到檐下避风雪。 嬴政挪动冰冷僵硬的双脚,缓步走到檐下, 呼吸之间吐出一口白雾, 深邃黑眸茫然望着随风纷飞的雪花。 “寡人当时不该轻易妥协的。” “决定权在吕相手上,就算大王不妥协, 也改变不了我祖父出征的结果。况且,蒙氏男儿身为大秦将士,为国征战乃是荣幸,祖父临终前并不后悔这次率军伐赵。” 嬴政神情肃穆,郑重承诺:“你放心,成蟜叛变之事,寡人会给你们蒙氏一个交代。” 深呼吸以后,他拿下肩头狐裘还给蒙恬,大步离去。 府外的君王銮驾已积了一层雪白。 候在风雪中的卫戍军与寺人纷纷低头行礼。 嬴政步履生风踏上銮驾,淡漠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一名寺人身上,“你去相府通知吕相入宫。” “诺!” 寺人应下,匆匆行了一礼,转身迎着风雪快步离去。 君王銮驾刚回到章台宫不久,吕不韦便冒雪赶来。 威严依旧的议政殿,十二鼎燎炉同时燃着炭火,轻微‘噼啪’被偌大殿宇放大数倍。 身着玄色衣袍的君王挺然伫立在王位之前,八尺七寸的挺拔身材十分具有压迫感。 殿外吕不韦理了理身上朝服,昂首挺胸走近殿内,手握实权的他并不畏惧君王的威慑力。 嬴政冷眼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定在大殿中央。不待下首儒雅的中年男人开口,他讥讽冷笑一声,双手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道:“这便是你执意伐赵的结果!” 第195章 “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君书》曾有言,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大王这是在败而怨之吗?” 吕不韦尾音拖长,明显是不满嬴政的态度。 “好一个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嬴政眉头深蹙,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站定在吕不韦面前,垂眸睨着他,下颌骨因为绷着而显得面容无比冷冽。 “寡人十分怀疑吕相的真正用意!你明知蒙老将军已年过七旬,却仍然执意派他率军出征,而且只给五万将士,你究竟是何居心?” “樊於期曾是你的门客,他蛊惑长安君叛变,究竟是不是你事先授意的?还有,捏造寡人身世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寡人与先王容貌有七分相似,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嘛!”最后这一句出口,他的声音已冷到极致。 在此之前,吕不韦都只把嬴政当做可以随意拿捏的孩子看待,然而此时面对这强势逼问,他才惊觉当初的少年已然长大。 面对面僵持半晌,他捋了捋嘴角胡须,仰起头,坦然直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君王。 “樊於期曾是我的门客不假,不过早在一年前他就脱离了相府。他这次战场上临时叛变,也是我不曾预料到的,至于他蛊惑长安君的那些话,更不可能是我授意。那种谣言一出,对我亦有影响,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吕不韦面上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不过嬴政并不信他地狡辩。 “一年前脱离相府?想必是早已对你不满,这种时候你给他五万军马,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会叛变?吕不韦,你最不该搭上成蟜,他还年少,你怎么忍心… … ” 吕不韦搓搓冰冷双手,走到最近的那鼎燎炉前,将手置于上方。半晌,突然长叹一声:“大王可曾想过,整个大秦,其实长安君才是你最大的威胁。作为先王之子,他的母亲又为他争夺太子之位而死,这些年他又怎么会甘心,此次不过区区五万人,他都敢起了反叛之心,可见其内心早已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交叠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握紧,嬴政喉结滚动,没有为弟弟辩驳,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若成蟜没有那种心思,又怎会被樊於期说动,这些年他们相交甚少,当初那个爱笑黏人的男童早已不复存在。 这一次叛变很难收场,那个唯一的弟弟恐怕是保不住了。纵使是王室子孙,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没有因此害死蒙老将军,也不可能逃过惩罚。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此起彼伏,嬴政无声叹息,唇齿间飘出稀薄雾气。 “当时在这议政殿上,寡人便不支持出兵赵国,是吕相执意而为。但凡… … 但凡你换掉樊於期,都不会是这种结果。而今大秦败给赵国,蒙老将军更是为之付出生命,吕相准备如何补救?” 吕不韦将手揣进袖子里,走回君王身边,与他一起凝望殿外大雪。 “自然是出兵讨伐叛军,给蒙家一个交代。” 嬴政双掌收紧,问:“成蟜呢?” “依照大秦律法惩治,天下人都看着,王室子孙也不可能例外。”吕不韦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没有实权的嬴政明白,这个决定他改变不了,也不能执意去改变。樊於期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吕不韦授意,都无法改变成蟜叛变的事实,错了就是错了。 “寡人想亲自下令。” 吕不韦挑起双眉,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君王,而后点头。 翌日议政殿上,嬴政亲自下令命王翦、王贲、桓齮以及张唐和杨端和共同前去镇压叛军。 五人刚领命,阳泉君便迫不及待站了出来。 “大王,长安君这些年接触最多的便是剑客樊尔,他而今这般行径,定是受了那剑客师父的影响,臣认为,理应连那剑客一起严惩。” 近来,嬴政因为弟弟叛变之事,本就心烦气躁,此刻听闻这番话,脸色霎时阴沉下去。相识十五年,虽然樊尔对他态度一直冷冷淡淡,但为人如何,他还是了解的,那样无欲无求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蛊惑一个少年去叛变,阳泉君这话明显是有意针对。 静默凝视对方许久,他才微启薄唇:“阳泉君应知,长安君叛变乃是樊於期诓骗蛊惑,你牵连无辜之人又是何意?” 阳泉君被问的一怔,他本以为君王会大怒,立刻下令严查那个剑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维护质问。 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才道:“长安君不过还是少年,若不是有人蓄意教导,他又怎会第一次上战场就倒戈叛变。” 对方的不依不饶,让嬴政很不悦,他眉宇间浮现不耐,屈指叩响案几,大声反驳:“阳泉君也说了,成蟜不过还是少年,轻易被樊於期说动也不足为奇。” “大王莫不是在包庇那个剑客?早就听闻那个樊尔和大王的剑术老师是同门师兄妹,大王该不是因为她才包庇的吧?” 阳泉君的质疑得到很多大臣的附和,有不少人小声议论起来。 第196章 吕不韦双手交叠在身前,冷眼旁观下面诸臣子的议论,不打算掺和其中。 嬴政脸色铁青,双掌蜷缩成拳,深邃黑眸冷意更甚。他以为今日议政殿上,众臣会对成蟜之事有争论,没想到竟还有针对樊尔的。 若是下令惩治,琉璃一定会极力维护,而且他也不相信樊尔会劝诱成蟜为争王位而反叛。 下面讨论声愈发激烈,阳泉君底气更加足。 事关父亲蒙骜,蒙武主动站出来,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声音里还夹杂着散不去的哀恸:“那位剑客与樊於期均为樊氏子孙,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臣,恳请大王严查此事,给我父亲一个交代。若真相表明樊尔先生与此事无关,臣会亲自向他道歉。” 他人言论,嬴政可以不顾,可蒙武毕竟是蒙老将军之子,老将军刚过世,他实在不忍心驳他请求。左右纠结,他最终只好艰难点头。 见君王点头,阳泉君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任务完成,他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 芈檀对樊尔的心思,最终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未免直接阻止让君王有所察觉,她索性借着这次成蟜叛变之事,把樊尔也牵扯其中。 此时的嬴政并不知道阳泉君的真正用意,迫于压力,他只能下令逮捕樊尔。 冷眼旁观的吕不韦直到散朝也没有言语,众臣很狐疑他今日的安静,出了议政殿纷纷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吕不韦淡笑摇头,没有做过多解释。 十名卫戍军冲进章台宫偏殿时,樊尔将将帮琉璃挽好发髻。 听到铁甲铿锵有力地撞击声,主仆俩同时转头。 卫戍军将领还算礼貌,站在殿外抱拳辑礼,大致将原因解释清楚,而后道:“还望先生与我们走一趟。” 琉璃双眉颦蹙,上前一步挡在樊尔面前,警惕质问:“你们要带樊尔去哪?” “暂押咸阳牢狱。”将领说着要上前拿人。 不待对方靠近,琉璃蓦地抽出樊尔腰间赤星,剑刃闪过寒光,她挺直脊背,睥睨着卫戍军,冷声呵斥:“我看谁敢!樊尔是我的人,你们没有权利处置他。” 她向来护犊子,樊尔很开心她能护着自己,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不能躲在后面。 弯身拿走琉璃手中赤星,他轻柔将她拉到身后。面容严峻问卫戍军将领:“是君王的意思?” “对,还请先生不要让我们为难。”那人再次抱拳辑礼。 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可答应。 就在主仆俩四目相对间,嬴政大步走进来,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无需担忧,此事只是走个流程,待查明真相,便会放他出来。” “既然只是走流程,又何必入咸阳牢狱?”琉璃不想妥协,樊尔是她的人,她带他走出无边城来到陆地,就有责任护他周全。 第094章 樊尔入狱 嬴政并不意外这个状况, 他之所以匆匆赶过来,就是怕琉璃会不妥协,争执之下和卫戍军发生冲突。这些年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护着樊尔, 那种维护隐隐有一种上位者的姿态, 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兄妹,而是主仆。 凝视着那张无可挑剔的清冷面容,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低沉嗓音满是无奈:“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阳泉君是有意挑拨。可成蟜之事导致蒙老将军身故, 蒙武将军在议政殿上那般恳求,我实在没办法拒绝。他是这些年与成蟜接触最多的人, 那些臣子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琉璃神情凝重,一字一顿道:“樊尔不可能教唆成蟜叛变!” “我相信他不会,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他纵使入了咸阳牢狱, 也不会受任何刑法。” 嬴政亦不想闹到这种地步, 从邯郸到咸阳,十几年来, 他早已把樊尔当做亲人。成蟜叛乱本就只是樊於期从中挑唆造成的,昨日一夜无眠, 他仔仔细细把吕不韦的话反复回想,也大概理清楚了一切。 樊於期一年前脱离相府, 想是早就心生怨怼, 而吕不韦那般精明,不可能没有察觉, 这一次给其五万军马作为后援,明显是有意试探。他之所以把成蟜也牵扯其中,应该是为了给樊於期反叛的底气,一个将军反叛成功仍旧是个将军,最终只有投奔敌国一个选择,若是再给一位王室公子,反叛的结果就会有很大不同。 成蟜也是先王之子,完全可以被拥立为王。吕不韦真是好算计,既可以除去樊於期,也可以借机除掉最有可能觊觎王位的公子。 事已至此,反叛的事实摆在面前,对于那个唯一的弟弟,嬴政也是有心无力。他嘱咐将军王翦尽量劝降成蟜,就是想着留弟弟一命,一生被囚禁也好过年少夭殇。 面前年轻君王眉宇间极重的忧愁,琉璃都看在眼里,也明白那些为难。可她更不想让樊尔入咸阳牢狱,若不是因她执意逗留于此,他又怎会牵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争斗中。 本能挡在中间,她尽量端着一副严师姿态,“这王宫戒备森严,我们又不会跑了,你让人尽管去查便是。既然说了相信他,你又何必非要让樊尔入咸阳牢狱。” 话说到这份上,嬴政明白想让琉璃妥协很难,他转头看向殿门口的卫戍军,吩咐:“退后三十丈。” 第197章 “诺!” 十名卫戍军声音洪亮,同时转身,步伐整齐走向三十丈之外。 虽然远处卫戍军已然听不到殿内谈话声,嬴政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这并不是我本意,可我不得不这么做。阳泉君是王祖母的人,他敢在大殿上那般趾高气昂把矛头指向樊尔,定然是王祖母授意。至于王祖母为何授意,想是芈檀的心思被她知道了,她之所以这么做,大概还存着让芈檀做王后的想法。” 琉璃愕然,原来芈檀心仪樊尔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当初对方被她挑破心思后,她以为人族女子脸皮薄,会很快放弃,不会如星知那般。没想到那芈檀还是露出破绽,被华阳王太后瞧出了端倪。 “你又是如何知晓芈檀喜欢樊尔的?” 嬴政先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缄默不言的樊尔,才苦涩一笑:“我又不是傻子,几年来,芈檀来找我的次数寥寥可数,而每次都有樊尔在场,她那般控制不住偷看,我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你不生气?”琉璃问。 “我又不喜欢她,作何生气。” 嬴政眼眸划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 樊尔唇角浮动,终于开了口:“我可以配合你入牢狱… … 我想知道,你们准备如何处置成蟜。” 传授剑术这些年,若说对那个孩子一点感情没有是假的。初来陆地,他总是提醒琉璃万不可对人族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可当他与成蟜接触过多后,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怜悯之情。那个孩子年幼丧母,后来夏太后薨逝后,便更加无依无靠。他能感觉到那孩子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临别前少年眼中的希冀与不舍,还犹在眼前,只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却发生了这种不可逆的变故。 嬴政看清樊尔眼底的担忧之色,十分诧异,他以为他除了琉璃,不会担心任何人。 犹疑片刻,年轻君王无奈叹气:“我想尽力保全他的性命,只是… … 就怕他在战场上拼死反抗。” 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就算他们没有亲身经历人族战场,也明白叛军反抗的下场。 想到成蟜对自己隐忍的依赖,樊尔纠结许久,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我… … 不如我随大军过去,劝说他投降。” 琉璃坚决反对:“不可,现在诸多臣子因为阳泉君的挑唆,均对你有敌意。若是劝说不成,恐怕芈姓势力更加不会放过你。” 樊尔明白她的担心,芈姓势力背后是楚国贵族,若华阳王太后有心置他于死地,到时纵使他成功逃脱,也会被不停追杀。历练还有三十五年才结束,这种时候逃回无边城,等同于放弃历练,他将无法成为鲛族下一任将军。可如果因反抗杀了太多人族,历练同样失败,鲛族先祖万年前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他不可以滥杀这片陆地上的人族。 况且,无论如何,琉璃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人族而弃她不顾,留她独自在陆地历练。 只是,那个少年面对讨伐的大军,不知会不会因为乱了阵脚而酿下大祸。 垂在身侧的双手蜷缩两下,他转而问嬴政:“是劝降还是直接兵戈相向?” “放心,此次去的几位将军中,有位将军叫杨端和,他与成蟜外祖父交情很深,我已嘱咐他极力劝降成蟜。” 这已经是嬴政能想到的最万全的安排,不止杨端和,还有张唐,作为蒙老将军的副将,他是最清楚当时状况的。 樊尔思忖片刻,眼神一亮,“不如我写一封劝谏信,让几位将军带给成蟜。” “也好!” 嬴政点头应下。临行前一日,成蟜亲自到章台宫请求樊尔为自己送行,可见其对樊尔是信任的。 樊尔深深看了一眼琉璃,转身大步走向候在外面长廊上的卫戍军。 琉璃下意识想要跟上去,手臂却被一只有力大掌握住,她蹙眉转头,冷声呵斥:“放手!” 嬴政非但没松手,力气更甚,他侧身挡在琉璃面前,用高大身体遮挡住她全部实现。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你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只会更加难受。” 琉璃仰头怒视着面前君王,用力去掰手臂上禁锢的大掌,大概气急所致,她竟没想到施法挣脱那只手。 “我同意让樊尔入咸阳狱,不代表不生气。” 嬴政按住她的手背,“抱歉,我知道你生气,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琉璃甩开他的手,指着殿外,“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迟疑一瞬,嬴政默默松开她的手臂,薄唇紧抿,转身离开。 这一刻,琉璃觉得他挺直的背有些颓势。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燎炉里的炭火偶有‘噼啪’声响。她搓搓冰凉双手,走到燎炉旁的案几前坐下,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始终无法消散。先前畏首畏尾,她以为这场历练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竟还有更憋屈的。 一直倚靠在外间廊柱上的魂魄幽幽飘进殿内,在琉璃对面坐下。 “其实,他也很为难。今日一早议政殿上,他刚开始是极力反对调查樊尔的,是那个阳泉君质疑他是因为你而故意包庇,他可能是怕事情最后会牵扯到你,才不得不妥协。” 第198章 “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个还没有实权的君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你和樊尔之间,他还是更想护住你。” 听完这番话,琉璃不免想到方才那略显颓势的背影。她知道嬴政为难,但他没想到他的难处是想护住自己。 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白雾,问对面魂魄:“我刚才语气是不是太严肃了?” 武庚点头:“有点,要不你去哄哄他?” 琉璃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人人都提醒她嬴政已不是孩子,既不是孩子,自然不需要哄。 星知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樊尔已经被关进了咸阳牢狱,她气冲冲过去,却被看守牢狱的狱卒拦在了外面。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不好动手闯进去,她转而又冲回王宫,怪责琉璃没有护好樊尔。 琉璃面无表情听完那些指责,挥手指向外面,“说完可以出去了。” 闻此话,星知秀眉拧作一团,不敢置信瞅着她,“你到底有没有心,樊尔都被关押在人族牢狱了,你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心情本就很差的琉璃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接施了一道灵力赶人。 星知只觉凌冽之风迎面而来,待她反应过来,已然踉跄着退到殿外。还不等她冲进去继续争辩,原本敞开的殿门瞬间关上。 看到剑拔弩张的星知,魂魄武庚再次发挥作用,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更是夸张了琉璃的态度。 “你当时没在场不知道,恩人为了樊尔差点跟君王动手。这件事情,怪只怪他是成蟜的剑术老师,有心之人才有机会将他牵扯其中。不过你也别担心,他在狱中不会受苦的,等会我帮你过去瞧瞧。” 得知樊尔不会受苦,星知这才稍稍安了心。绞着手指纠结片刻,她别扭隔着紧闭殿门道歉:“那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很担心樊尔。” 然而,回应她的是尴尬的寂静。 琉璃依靠在燎炉旁,茫然望着里面火红炭火。听说牢狱内阴冷潮湿,也不知道樊尔冷不冷,鲛人最怕冷了。虽然每年冬季,他都嘴硬自己不惧严寒,但她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就那么静坐到深夜,一声凄厉枭声传来,她才回过神。弯身揉揉发麻双脚,她踉跄起身拉开殿门去了隔壁寝殿,把床榻上所有衾褥都收进玲珑袋,准备给樊尔送过去。 琉璃捻诀飞掠上宫墙,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牢狱内是三班轮岗的,不过夜里看守的狱卒大多会偷懒。琉璃施法躲过那些人的耳目,顺利找到樊尔所在牢房。东侧最深处的这间牢房看起来还算干净清爽,应该是嬴政事先叮嘱过,她指腹轻捻,牢房铁锁应声而开。 正在闭目养神的樊尔掀开那双墨蓝双眸,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早在琉璃进入咸阳牢狱之时,他便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雅淡香。 “为何这个时候过来?” 琉璃轻轻推开牢门,进去后随手关上。而后解下腰间玲珑袋,把里面四条衾褥全都拿了出来。 “我担心你冷,给你送几条褥子。” 说着,不等樊尔动手,她先一步弯身蹲下,拉过两条衾褥铺在干草上,又把剩余两条叠放整齐。 樊尔目光柔和注视她做完这一切,莞尔一笑:“多谢少主。” 琉璃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在褥子上坐下,愧疚道:“是我没有护好你,我若能预知成蟜有朝一日会反叛,当年定不会答应让你教导他剑术。” “少主不必自责,这件事情主要在华阳王太后,就算没有成蟜,她也会寻其他由头刁难。” 主仆俩并排坐着,同时叹气。后宫那些事情看似像是小打小闹,若真到了触及利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琉璃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掌托腮,侧头盯着樊尔那张五官俊美的脸。 “以前我觉得鲛人貌美是很幸运之事,而今我才发现,容貌是会招惹灾祸的。你若是长得丑一些,兴许芈檀就不会喜欢你,她若能一心一意争夺王后之位,华阳王太后也不会设计陷害你。” 樊尔柔声宽慰:“少主无需担心,我没有教唆成蟜觊觎王位,兴许过几天,我就可以出去了。” “这段时间,我会安排武庚每夜都过来陪你。”琉璃说着站起身,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樊尔肩头。 昏暗牢狱内一阵疾风而过,带动灯火摇曳,一名狱卒迷迷糊糊睁开眼,低声嘟囔:“见鬼,方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行至牢狱入口的琉璃侧头回望一眼,捻诀消失。 翌日,五位将军率领十万大军,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屯留。 这场王室公子的叛变,六国之间均是看热闹心态。 当年嬴政以十三岁的年龄即位,六国觉得秦国可能会因此衰败,曾多次合谋攻秦,可他们却忘了秦军并不是十三岁的少年。 经历多次失败后,这一次秦王亲弟弟反叛,他们不笑话笑话,都对不起这些年在秦军手下吃的苦头。 恩怨颇深的赵国更是从中挑唆,明言要出兵支持成蟜对抗秦军。 成蟜信以为真,原本的忐忑荡然无存,安心和樊於期一起谋划对抗即将到来的秦军。 十万大军很快抵达屯留,王翦一直谨记君王嘱托,秉着能劝降,就绝不动手的原则,命杨端和三次劝说。 第199章 然而,成蟜被赵王的承诺冲昏了头,态度十分坚决。 无奈之下,王翦只得下令出兵。 一场战败之后,成蟜才慌了神,先后谴人前往邯郸,恳求赵国出兵援助,可得到的只有讥讽嘲笑。从小生活在庇护下的他哪里面对过这些,霎时乱了阵脚。 可少年心性还不成熟,最易动摇,樊於期三两句,他很快又断了投降念头。 第095章 成蟜自刎 天凝地闭, 朔风凛冽。 今年的冬季似乎尤其冷,一场风雪之后,大地被冰霜覆盖, 这两日的夤夜气温骤降, 让人有种天地都凝固的错觉。 成蟜再次在深夜被冻醒, 他爬起来盘膝坐在床榻上,将潮湿衾褥紧紧裹在身上, 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以前,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置身在凛冬的冰天雪地中。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想念咸阳, 想念王宫,想念寝殿里的那两鼎燎炉, 想念有人伺候的日子。他从未用过如此潮湿冰凉的衾褥,每年冬季, 只要有日头,宫人们都会把他殿里的褥子拿出去晾晒。 自从来到屯留,没有人会再细心照料他的起居, 那些将士们虽然也算照顾他, 可终究不如宫里讲究。 用力搓搓冰凉手脚,他从怀里拿出那块布帛。布帛上的字迹很稚气, 似是五六岁孩童所写,上面不过短短两百字, 却有几十处错处。每个文字都歪歪扭扭像是分了家一般,有多处更是用了同音字代替。 再次看到这些文字, 成蟜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位剑术老师在学术上没有造诣,甚至是糟糕的地步。 樊於期说这可能是伪造的, 只有他明白这封劝谏信有多真,全天下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般独特稚气的字迹了。 看着那最后一句透露着严肃的劝诫,成蟜眉眼间笑意一点点消失,眼眶温热,逐渐模糊。 其实,他是后悔的,可是已经回不去了。蒙骜因他战死,杨端和屡次劝降,他非但没听,甚至还主动挑起战争。 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现在唯有放手一搏,要么生要么死,左右不过两种结果,只是有些对不住远在咸阳王宫的阿颜,出征前一晚,他曾真挚承诺要娶她,看来是要食言了。 仔细将那块布帛折叠整齐放进怀里,少年缓缓吐出一口稀薄白雾,内心惆怅久久无法散去。 王翦率十万大军对屯留呈包围之势,打算将叛军困到粮草枯竭,等着成蟜主动投降。 大寒已至,眼看着粮草即将用尽,胜利无望。樊於期便起了其他心思,瞒着成蟜,整顿一千精锐骑兵,连夜逃离屯留,留下一片狼藉让养尊处优十几年的少年独自面对。 一觉醒来,成蟜内心比那冰天雪地还要寒冷。他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樊於期这一逃,此次必败无疑。 王翦等人其实早已察觉樊於期的动静,之所以没有全力追击,就是想让成蟜看清楚局势,认清樊於期是何种人,然而他们却低估了那位少年的倔强。 最后一次交战,五人制定周密计划,打算斩杀所有叛军,以此逼迫成蟜投降。 辰时时分,开始簌簌降雪。 成蟜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将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内心只剩绝望,完全没有想过要投降。 少年森冷剑刃出鞘时,杨端和倏然睁大双眼,高声吩咐弓箭手:“快射落长安君手中的剑。” 弓箭手被吼的怔愣稍许,反应过来迅速拉弓射箭。然而那支箭还是晚了一步,少年脖颈动脉无声断裂,鲜血喷涌而出,还未成熟的单薄身体倾斜坠下城楼,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 在这一刻,仿佛时间是静止的,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一身白衣,飘然而下的少年。那身雪白很快被染红,犹如寒冬腊月盛开的腊梅。 在生命最后时刻,成蟜仿佛看到母亲微笑着向他展开了双臂。幼时他总是摔跤,每次母亲都笑容和蔼张开双臂抱起他,宠溺捏着他的耳朵,柔声道:“走路都走不稳,日后要如何保护为母呀!” 这一次,他摔得跟头太狠,再也没有人会抱住他,温柔帮他揉捏膝盖,柔声细语安慰了。 最后一口稀薄雾气溢出唇齿,少年双眼浑浊模糊,低声呢喃:“母亲,我好想您。” 回应他的只是簌簌落雪声。 这是大寒后的第一场雪,为这最后的战争而落,为少年陨落的生命而落。 雪白的地面,血红的鲜血,两种极致交汇在一起,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他们在这雪窖冰天里厮杀,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让一位王室公子投降而已,在少年坠落的刹那,他们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好像没有了任何意义。 杨端和纵马上前,翻身下马的动作有些狼狈,几乎是扑过去的,他冰凉大掌捂住那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 “大王没有想要你的命,他只是想逼你投降而已,你又何必这么傻!” 成蟜意识已经模糊,张嘴想要问一问兄长是否怪自己,然而却只是涌出一大口鲜血。他使出最后力气,掏出怀里那片布帛递给面前将军,嘴唇嗫嚅,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杨端和盯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嘴唇,依稀分辨出,“帮我跟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第200章 这是成蟜第一次唤樊尔师父,也是最后一次。 除了琉璃,樊尔对谁都是冷冷淡淡,成蟜因为他的态度,始终没有亲口唤他一声师父。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年过往一一闪现在脑海,成蟜很后悔没有听樊尔的劝诫,一滴冰凉泪水落入身下积雪中,很快凝结成冰。 杨端和攥着那片染血布帛,眼睁睁看着少年手臂滑落,砸在薄薄积雪中。 “臣,有负大王所托!” 身着铠甲的将军直直跪在冰冷坚硬的大殿上,双手捧着那块布帛。 嬴政骤然起身,大步走下王位,布帛上干涸血迹刺的他眼睛胀痛。不用问,他已猜到结果。 他弯身亲自搀扶起杨端和,哑着嗓子问:“他是如何… … ” 后面那个字卡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自刎!樊於期连夜逃走,长安君大概是觉得再无生路,故而,选择了自刎!”顿了顿,杨端和继续道:“臣早在第一次劝他时,就已言明大王不会要他性命,然则,他不信。” “怪寡人… … ” 嬴政长叹一声,缭绕雾气喷薄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当年他的反击害死侧夫人,成蟜又怎会相信那些承诺,换做是他,兴许也不会相信。 他的亲人本就不多,而今连唯一的弟弟也没能护住。都是因为吕不韦,想到那个虚伪的儒雅男人,他深邃眼眸闪过狠戾,隐在袖中的双掌倏然收紧。 “还望大王节哀。” 杨端和将那块布帛递到嬴政面前,“长安君想把这封劝谏信还给他的剑术师父,还有一声对不起。” 嬴政接过那块因染血而变得僵硬的布帛,微启薄唇想要问一问弟弟临终前可否提到自己,话到嘴边他又放弃了。这些年接触甚少,此次反叛又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身世传言,想是成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放下心里的结。 “长安君的遗体何时归秦?” “回大王,约莫还有十日,王翦将军等人便会带着长安君的遗体抵达咸阳。” “杨卿一路辛苦,先回府吧。” “诺。” 遥送杨端和离去,嬴政高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宫正:“宣吕相进宫。” 两个时辰后,吕不韦准时来到章台宫。他刚走进大殿,衣襟便被一只有力手掌攥住,几个踉跄间,后背抵在一根盘龙中柱上,那凹凸不平的龙纹硌的他后背疼。 “成蟜于屯留自刎,这次相邦满意了嘛!” 嬴政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吕不韦平静掰开嬴政手指,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襟。 “长安君之死,非臣本意,大王又何必把责任推到臣头上。” “若不是你执意让他出征,他又怎会年少夭殇!” “他内心不坚定有了反叛之心,乃是咎由自取,大王应该感谢臣,若不是臣的试探,又怎会有机会除去那么大的隐患。” 嬴政双目猩红,瞪视着他,怒极反笑:“吕相真是好口才,颠倒是非的能力愈发强了!若寡人没猜错,你应是早就察觉了樊於期的反叛之心,当初执意让长安君随军出征,乃是故意而为吧!” “没错。”吕不韦并不否认:“长安君没有经受得住考验,这怨不得臣。大王无需难过,没有异心的长安君,大王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嬴政冰冷眼眸浮现滔天怒意,只要吕不韦还在,他又哪里可以高枕无忧。于他而言,这个世上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成蟜,而是眼前这位迟迟不愿还政于王的臣子。 吕不韦不惧君王怒意,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改往日强势,语重心长道:“作为一国君王,心软不是好事,长安君有叛变之心,就该承担叛变所带来的后果。我知大王念及手足之情,可他长安君在叛变之时可从未念及手足之情。看来大王虽年满二十,但还没有真正学会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王。” 听到最后那一句,嬴政猛然转身,脸色阴沉。 见君王黑了脸,吕不韦却笑了,“大王也别生气,臣之言句句肺腑。一位君王若是过于心软,迟早会被取而代之。” 嬴政缄默不语,没有回应。他又何尝不知君王不该过于心软,可成蟜毕竟是他同父兄弟,他永远无法忘记初入王宫时,那个软软糯糯的男童亲切唤他阿兄的模样。小时候,他总是盼望早些长大。可是这一次,他却十分怀念从前,若是他们都没有长大,是否就不会面对这种境地。 议政殿太大,十二鼎燎炉也无法温暖君王冰冷身心。 不想再看见吕不韦,嬴政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将过,夜幕便悄然降临。 嬴政出了大殿,不知不觉间竟走到琉璃所居偏殿。 殿门虚掩,殿内没有亮光。 犹疑片晌,他缓步上前,扣响殿门。 “谁?” “是我。” 言语间,他推门进去。 听到熟悉声音,琉璃未再回应什么,默默收起净水术法诀,起身点亮殿内烛火。 刚刚燃起的烛火摇曳不定,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半晌,殿内响起衣物摩擦传出的窸窣声,嬴政挪动脚步,在案几前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热茶捧在手里。 第201章 “看来你还在生气。”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没有言语。因为樊尔之事,这段时间她都没有去君王正殿。以往每日午后,她都会准时带上一卷简策过去。若说生气,也不全然是,因那次闹得不愉快,她语气有些重,可身为鲛族少主,三百多年来她没有主动服软过,实在拉不下面子。 而嬴政之所以没有主动过来,一则是最近政务繁多实在太忙,二则是还要抽出精力应对樊尔之事。 这些时日,华阳王祖母曾多次让阳泉君试图私下对樊尔用刑,不过好在他事先把狱卒换成了自己的人,才致使阳泉君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年,樊尔虽教授成蟜剑术,但私下几乎没有来往,华阳王祖母就算有心陷害,也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成蟜已自刎屯留,芈姓势力迟迟查不出治罪樊尔的证据,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再阻止他下令放人了。 今日嬴政没想过来的,方才不知不觉走到殿外,他本想离去,可见殿门虚掩,殿内昏暗一片,他不放心才上前叩响殿门。 “明日,我陪你一起过去接樊尔出来。” 闻此话,琉璃顾不得别扭,几步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 “调查清楚了?” “芈姓势力一直拿不出证据,况且那些诬陷本就莫须有,关押这么久,已经算是给王祖母面子了。”顿了顿,嬴政长睫低垂,掩下眼底哀恸:“成蟜自刎屯留,这件事该结束了。” “成蟜他… … ” 出口之后,琉璃又噤了声。成蟜年少夭殇,最难过的应该就是嬴政这个兄长了。 沉吟片刻,她轻声安慰:“节哀。” 嬴政艰难扯动嘴角,抿了一口温热茶水,热茶顺着喉间滑进胃里,原本绞痛的胃部顷刻好受不少。 “其实,此事无非就两个结果,我有想过他会… … 没关系的,但愿来生他不要生在王室,也希望那时我已让天下归一,就算他生在平常人家也可以平安顺遂一生。” 琉璃凝望着君王低垂眉眼,解开装蔗糖的布袋,推到对面。 “解脱和一生暗无天日,他选择了前者,也许他是对的。” 嬴政拿起一块糖放进口中,甜腻满溢舌尖,却无法抹去内心苦涩。他不知道成蟜的选择是否正确,换作是他,大概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方寸之地,永无天日。 不想继续这个沉重话题,他转而道:“明日午后,我陪你去接樊尔。” “不必,我和星知过去就行。”怕他误会,琉璃解释:“你身为君王,亲自去牢狱接一位剑客,不合乎规矩。” “也好。” 嬴政没有坚持,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被阳泉君得知,说不定又会借机搬弄是非。 翌日,星知得知可以接樊尔出来,特意精心打扮一番。 咸阳牢狱外,琉璃拿出君王召令,说明来意。 狱卒没有为难,很快将樊尔带了出来。 待久了昏暗牢房,乍一出来,樊尔下意识抬手搭在眉骨。 星知也不嫌弃他的狼狈,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樊尔没有防备,踉跄后退几步,双臂僵着不知该放在何处,可怜兮兮看向不远处的琉璃,用眼神示意她救自己。 相处三百多年来,琉璃是头一次看到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樊尔,对上那双难得无措的双目,她没有过多犹豫,几步上前,拉开占便宜的星知。 第096章 樊尔出狱 腰间柔软双臂消失, 樊尔默默松了一口气,抬手把微敞的领口合上,表情一如既往严峻无比, 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是星知第一次成功抱到樊尔,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心, 就被琉璃破坏了。她双手叉腰转身,皱眉怒视身旁鲛人少女, 不满撅起嘴巴。 琉璃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一本正经随口胡诌:“青天白日,你在这牢狱之外就… … 不妥当, 女子要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星知哪里会信这些胡说八道,她抬高下颌, 欲要争辩,余光却瞥见几名狱卒低垂着脑袋正在默默偷笑。蝾螈族本也不是容易害羞的性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在陆地待久了,看到那几人偷笑,她竟乖乖闭上了嘴。 子霄目光凶狠一一扫过那几名狱卒, 他五官虽然好看, 但面部轮廓过于硬朗,再加上高大壮硕, 冷着一张脸着实很吓人,几名狱卒立时收起笑容, 左顾右盼不敢再看热闹。 说实话,琉璃有时看到子霄那凶狠表情, 心里也会有些不适。她很庆幸樊尔面容轮廓柔和, 就算整日神情严峻,看起来也不凶狠。 星知察觉到子霄又在用眼神唬人, 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就走。 待到无人处,她严肃呵责:“子霄,你为何又吓唬人!” “他们笑话你。” “我都没生气,你气甚?” “作为亲侍,我要护佑你的一切,笑话也不可以。”子霄神情执拗而认真,一双剑眉皱作一团。 星知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的侍卫突然好看了不少。 身材高大壮硕的侍卫,身姿曼妙玲珑的少女,望着前方相对而立的主仆俩,琉璃感慨:“真是个忠心的好侍卫。” 落后一步的樊尔听到这声感叹抬眼看去,正在对视的主仆俩俨然一幅美好风景,其实他一直觉得,于星知而言,子霄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202章 武庚无声飘到琉璃身边,“恩人无需羡慕,你也有一位好侍卫。” 琉璃侧头看向樊尔,粲然而笑,她的确也有一位好亲侍。 樊尔呼吸一滞,须臾后回以淡笑,许久没有清洗的凌乱发丝被冷风扬起,有一缕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点惨。 酉时将近,两对主仆回到宫里后便分开了。 主要是星知不想在天色渐晚时去章台宫,这些年她时常去章台宫找樊尔,宫里便有了一些传言,说她明面上纠缠那位异国剑客,实则是去迷惑君王的。 她平时就算再大大咧咧,但也是很在乎名声的,未免再传出更加荒唐的传言,她傍晚之后几乎从不去章台宫找樊尔。 嬴政伫立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夕阳余晖斜斜笼罩着他挺拔身姿,墨黑色常服侵染了一层淡金色光芒,让他看起来神圣且威严。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之时,主仆俩终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看着樊尔狼狈模样,嬴政拿出那块染血布帛。 “成蟜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要对你这位剑术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樊尔手掌快速蜷缩一下,才抬手接过那块干硬布帛。昨夜,武庚就已将成蟜死讯告知于他,关于那个少年,他想过几种结果,唯独没想到他会自杀。 那个孩子最怕疼,有次练剑时不小心划破手心,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剑刃割破喉管时,一定更疼吧。 几年来,那孩子从未唤过他师父,没想到第一声师父便是永别。 张了张嘴,樊尔最终什么也没问,收起布帛转身离去。 目送那道清俊背影消失,琉璃呢喃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樊尔这个样子。” “他教授成蟜多年,可能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吧。”嬴政一直认为樊尔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淡漠无情,实则内心还是柔软的。 琉璃收回视线,与嬴政对望一眼,没再言语。这些年,樊尔曾不止一次提醒她,不可对人族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是令她意外的。 夜幕降临,久违的星辰布满夜空。 樊尔洗去一身狼狈,平躺在床榻上,很快入睡,一夜无梦。在咸阳牢狱这些时日,他几乎没有睡好过。 辰时醒来,看到旁侧案上那块折叠整齐的布帛,他才恍惚想起成蟜已经不在,以后的日子他再也不用跨越半个王宫前去传授剑术了。 压下内心莫名的失落,他起身穿戴整齐,利索将微卷发丝束在脑后。走到青铜鉴前,弯身掬起一捧水,刺骨凉水洒在温热面颊上,他平滑眉心禁不住皱了一皱,紧接着他又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 殿外这时响起敲门声,樊尔直起身子,拿过搭在楎椸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水珠。 “进来。” 他话音刚落,殿门应声而开,琉璃那颗圆润小巧的脑袋探了进来。 “宫人将朝食送过来了,我让她们准备了你最爱的甜粥。” “好… … ”樊尔面色如常,放下布巾,大步走向殿门。 未免引起民愤,成蟜遗体运回咸阳后,没有过多耽搁,便送去了雍城下葬。嬴政思忖良多,最后还是下令封锁他生前所居宫殿。 封锁宫殿前一日,宫正依照君王诏令前去处置宫内寺人和宫女。本来主子犯事,依照律法那些宫人们也是不可留活口的,但成蟜之事是吕不韦蓄意而为,若是没有那场阴谋,兴许他也不会因而丧命。 嬴政念在手足情义,并没有下令要那些宫人性命,不过为避免传出什么闲话,那些宫人的舌头是必须要割去的,割掉舌头后的宫人则会被谴去做最苦的差事。 早在君王没有下诏令之前,那些宫人便知道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但在听到要被割掉舌头时,他们还是纷纷跪倒一片,哀嚎求饶声不断。 老宫正在秦王宫待了一辈子,早已看惯这些,只见他垂目睥睨众人,毫无同情之色。 负责行刑的寺人拿出刑具,准备行刑。 哭嚎最厉害的被第一个拉了出来,老宫正嫌你睨了他一眼,“就你最吵闹,那便从你开始吧。” 那名寺人吓得脸色惨白,顿时噤了声,死死咬紧牙关,以为那样就能躲过一劫。然而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一人哪里抵得过六人力气,下巴硬生生被掰开,在舌头被拽出来的那一刻,他只能绝望闭上双眼。舌头脱离口腔的刹那,剧痛传遍四肢百骸,他呜咽着捂住口鼻,瘫倒在地。 剩余人见此场景,均都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再哀嚎。 这时一名容貌秀丽的少女匍匐着爬到老宫正面前,颤巍巍攥住他的衣摆,声如蚊蚋道:“我想见大王,不知可否… … ” “大王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老宫正以为她是想要靠美色博得君王饶恕,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与此同时,手上用力拽回衣摆。 少女咬紧下唇,不甘心再次攥住宫正的衣袍。 宫正见她不依不饶,脸色阴沉吩咐几名寺人:“先对她行刑。” 少女听到这话,身体颤抖,快速躲在角落里,双臂抱膝蜷缩成团。 就在几名寺人钳制住少女时,殿外传来一道清冷之音:“放开她。” 殿内所有人全都循声看去,一身灰白袍子的樊尔伫立在殿门口,目光落在泪眼婆娑的少女身上。 第203章 少女看到他,用力挣脱寺人钳制,踉跄着冲到殿门口,惊恐躲到他身后。 樊尔挪动半步,将少女挡了个严实。 老宫正见此,横眉竖眼,不悦质问:“先生这是何意?” “我要带走她。”樊尔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不等宫正答应,他拉住少女手臂便要走。 “放肆!”宫正回过神,厉声呵斥:“处置他们是大王的命令,你一个小小剑客怎敢如此枉顾君王命令!” 候在外面的几名卫戍军手持长矛挡住两人去路。 樊尔回转身看向追出来的老宫正,“此事,我自会亲自去与大王解释,若是他怪罪,我也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于你。” 老宫正眼神复杂,十分不解,在他看来那少女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在这偌大王宫里并不算很出众,完全没必要为了她惹怒君王。 樊尔拿下腰间赤星,用剑鞘挑开卫戍军的长矛,一字一顿道:“让开,我本无意与诸位动手。” 几名卫戍军再次将长矛交错横挡在他面前,并不退让。 少女拉住樊尔的袖子,忐忑不安,“先生… … ” 侧目瞥了一眼身后少女,樊尔低声宽慰:“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少女咬着下唇,含泪双眸满是感激。 樊尔步伐坚定向前走去。 那几名卫戍军知道这位异国剑客是君王当年从邯郸带回来的,也清楚他与君王交情颇深。一时间,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樊尔步步紧逼,少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老宫正站在殿前台基上,冷眼看着下方,没有出声阻止。 卫戍军们很快被逼到宫外,其中一位为难道:“先生与大王多年交情,又何必为了一个宫女如此。” 樊尔不为所动,只是道:“我并不想与诸位动手,还望诸位也不要执意阻拦。” “先生这话说的倒轻松,我们若放行,受罚的就是我们了。”另外一位年龄看起来略小一些的卫戍军道。 “那便动手吧。”樊尔说着抽出赤星剑,剑刃在日光下闪过寒光。 几名卫戍军对望一眼,也不再纠结,兵刃撞击声惊飞了枯枝上的两只鸟儿。 樊尔没打算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击在几人腕骨上,致使他们短时间内都无法使用任何兵器。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捂着右腕痛苦的几名卫戍军,担忧问:“他们没事吧?” “放心,只是暂时的。” 闻此话,少女这才稍稍安心,半走半跑跟在樊尔身后。 行至无人处,樊尔驻足,回转身,严肃问:“你是想就此出宫?还是去见君王?” 少女沉吟须臾,双拳紧握,坚定道:“去见大王,我不相信他是冷漠无情的。” “好!” 樊尔脚步一转,向着章台宫方向而去。 少女长舒一口气,小跑着跟上去。她嘴上说着不相信君王无情,可内心还是十分不安的,入宫七年,她从未见过那位年少便即位的年轻君王。所谓的坚信,也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一个半时辰后,两人来到章台宫前殿。 抬头望向那巍然耸立的宫殿,少女惊叹:“原来章台宫真的建立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 樊尔没有理会少女的惊讶,低声提醒她跟上自己。 第097章 怀了子嗣 君王所居正殿, 所有人都退到殿外。 嬴政端坐在主位上,直视着下方跪伏于地的少女。 琉璃坐在牖扇下的日光里,没有起身, 单掌托腮打量着因紧张而肩膀瑟缩的少女, 那半遮的侧颜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抬起头来。” 少女听到君王命令, 本能抬起头,但没敢起身。 “奴婢名唤阿颜, 服侍成蟜公子多年,与公子相处日久… … 有了感情… … 三个月前,公子出征前夕曾承诺会娶奴婢, 遂感动之下,奴婢将自己献给了公子… … ” 说到这里, 羞红脸的少女因为惶恐声音轻颤。 嬴政剑眉微蹙,语气冷淡:“你不会以为与长安君有了夫妻之实, 便可以逃过刑罚吧?” 少女惊慌失措,再次趴伏于地,“奴婢并不是想要以那件事逃避刑罚, 成蟜公子生前曾言, 大王是一位好君王好兄长,奴婢恳请大王放过公子最后的血脉。” “你说甚?”年轻君王身子前倾, 本能脱口而出。 少女颤巍巍直起身子,右手轻轻放在腹部, 红肿双眼露出慈爱之色。 “那晚之后,奴婢便怀了公子的孩子, 祸不及妻儿, 还望大王看在兄弟情分上,允许奴婢诞下这个孩子。” 琉璃目光落在少女腹部, 宫人宫服大多很宽松,方才少女弯身趴着看不出来,现在她直起身子,手放在腹部,衣物紧贴后,明显能看出小腹微微隆起。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依照人族那些典籍记载,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以嫁人,男子二十岁冠礼可以娶妻。成蟜还不满二十,嬴政的婚事都还未解决,宗族自然没有考虑他的婚事。因为那个临别前的承诺,他这才阴错阳差留下了子嗣。 琉璃看向主位上面色凝重的君王,猜不准他会作何反应。 第204章 君王迟迟没有开口,名唤阿颜的少女有些忐忑,内心开始后悔过来找君王坦白,她转头看向杵在一旁沉默不言的樊尔,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求助。 琉璃见此,也看向樊尔,用眼神质问他为何会牵扯其中。 樊尔感受到来自左侧的熟悉视线,主动走过去,单膝蹲下,压低声音,简单交代了过程。 “昨日午后,她托人找我求助,希望我能帮帮她和孩子。” 起初,樊尔不是很想插手人族之事,在他看来,这陆地上所有人都不过是历练途中的过客,命运几何早已注定。然而,午夜梦回,他披衣起身掠上殿脊,遥望满天闪烁繁星,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与成蟜终究是师徒一场,若能护住那唯一子嗣也不枉这一场短暂的缘分。 琉璃一如往常轻拍几下他的肩头,“樊尔,你变了。” 樊尔长睫低垂,没再言语。他也觉得自己变了,以前他不但自己不会管这种事情,更会提醒琉璃也不要插手。 主位上的君王淡淡扫视主仆俩一眼,高声喊外面最挨近殿门口的一位寺人,让其去寻一位医师来。 面对质疑,阿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奴婢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欺骗大王。” 见少女这般可怜模样,琉璃出声阻止:“要不让樊尔来,他医术比那些医师强。” “也好。”嬴政挥挥手示意外面寺人不用去了。 樊尔愕然瞅着琉璃,不动声色捻诀,用灵力传音:“我没有给怀孕之人把过脉。” “你可以的。” 琉璃起身,将他拉到少女面前。 这偌大宫殿内,另外三个人中,阿颜只对樊尔还算熟悉,于是主动乖乖伸出手腕。 樊尔屈膝蹲下,硬着头皮搭上那纤弱手腕。鲛族医书典籍里有关于为孕中女鲛诊脉的记载,他也的确研读过,不过他并没有亲自为孕期女鲛诊过脉,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经验。 据记载,怀孕之人脉象如珠走盘。他凝神找准脉搏,这脉象似乎与典籍中所记载的相差无几。未免不准确,他暗暗捻了一道灵力覆在阿颜腹部,在确认无误后才松开手,起身面对上首君王。 “是喜脉,大约在三个月左右,应该就是成蟜的孩子。” 嬴政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既欣喜又复杂,对上少女小心翼翼的怯懦双目,他面上凝重终于褪去。 “在孩子出生前,你便留在章台宫,寡人会安排人照顾你的起居。” “谢大王。” 阿颜俯身,郑重磕了一个头。就在她刚刚站起身时,行完刑的老宫正便冲了进来,她惊慌后退数步,踉跄着差点摔倒,后侧方的琉璃及时拖住她后背,扶她站稳。 “多谢。” “不客气。” 琉璃收回手,重新在奏案前坐下。 嬴政不悦呵斥:“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大王恕罪!” 宫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愤怒指着樊尔,“樊尔先生执意带走一名宫女,为此更是打伤卫戍军… … ” 言语激烈之时,他看清一旁的阿颜,手指顷刻转了方向,指过去:“就是她,樊尔先生就是为了她!” 阿颜双腿打颤,忙不迭跪了下去,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嘴唇嗫嚅,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宫正句句属实,她着实没办法狡辩。 樊尔站姿笔直,并不惧宫正地状告。 嬴政屈指叩响奏案,“樊尔先生所为,寡人已经斥责,此事日后无需再提,受伤的卫戍军寡人也会做出补偿,你先退下吧。” “大王… … ” “退下!” “诺!” 宫正不情不愿俯身行礼,后退着出了大殿。 阿颜感激磕头,“奴婢谢过大王。” 嬴政淡漠睃了一眼地上少女,他肯如此,不过是看在对方腹中怀着成蟜唯一的子嗣。 樊尔和阿颜离开后,殿内只剩了琉璃与嬴政。 斟了一觞热茶,琉璃捧起抿了一小口,“谢谢你没有惩罚樊尔。” 嬴政走下主位,缓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此事他没错,我应该感激他,若不是他,恐怕刑罚之后,那个孩子保不住。” 琉璃没有经验,也不了解人族女子的身体,但割舌之后再去做苦力,若是没人知道那个阿颜怀了成蟜的孩子,的确很难保住。 展开一卷新的简策,她倏尔抬眸看向对面君王。 “虽有祸不及妻儿的说法,但成蟜犯的是谋反之罪,以你当下的处境,他的孩子,你真的能护下吗?” 嬴政诚实摇头,吕不韦和王室宗族大概率都不会放过那个孩子。 “先瞒着,待日后我亲政,定能护下那孩子。” 琉璃可以想象孩子出生后,宫里会有怎样的传言,以那些人族的想象力,以及那个宫女住在章台宫的记录,所有人应该都会认为那个孩子是君王的。 她明白嬴政之所以安排阿颜住在章台宫,就是想以误会的方式保下那个孩子。 做人族君王真心累,不但要操心家国大事,还要操心后宫之事。还是鲛族简单,每一代鲛皇都只有一位鲛后,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复杂的关系。 第205章 “你也该择选出一位王后帮你处理后宫之事了。” 说起立后之事,嬴政没有接话茬,语气生硬转移话题,提起昨晚看的一篇农家典籍。 见他避而不谈,琉璃没再继续,这种事情本是王室宗正和太后简兮该操心的,她只需在意他能否平定乱世皆可。说到底,她与嬴政之间不过是历练者和历练考题的关系。 春分之后,就在宫女怀了君王孩子的传言满天飞之际,燕国与赵国交恶,燕王为求庇护,主动将太子燕丹送到秦国为质。 琉璃听说燕丹即将入秦之事,不由感慨万千,当初邯郸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终究还是不如嬴政幸运。 没有掌权的嬴政纵使再憋屈,至少还是个君王,而燕丹时隔多年仍旧是质子,看来他的父亲也没有那么疼爱他。 春风缭绕,细雨如丝。 燕丹如期抵达咸阳。 城门入口一如既往热闹,没人会在意一位异国质子地到来。 琉璃嫌弃推开聒噪的星知,转头之际看到远处服车上的燕丹,才猛然想起今日是这位燕国太子入秦的日子。 燕丹也注意到了人群中那抹最夺目的窈窕身影,他抬手示意马夫停车,提衣跳下去,径直走了过去。 明同和常悦及时跟上去,帮太子挡开来往人群。 琉璃下意识后退几步,已至而立之年的燕丹是陌生的,她记忆中太子丹是清俊少年,不是而今这般蓄了胡须的男子。 刚入城便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燕丹十分欣喜,他唇角噙着笑意,脚下步子更快。行至琉璃面前时,他无措搓搓手,像个腼腆少年。 看到那熟悉地搓手动作,琉璃浅然而笑,原来那个少年并未改变,只是成熟了而已。 “燕丹,好久不见。”她主动打招呼。 燕丹仔细打量着她毫无变化的容颜,“多年不见,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看起来仍旧是少女模样。” “因为… … 我心态乐观,驻颜有术呀!” 玩笑话出口,琉璃瞅见他发间有一根银丝,不觉心生叹息。以前她总觉得生命漫长很无聊,然而此刻她却在燕丹身上看到生命短暂的可怕,她突然理解了万年前那些捕杀蝾螈族的术士,他们的行为固然可耻,但长生着实有吸引力。 燕丹尴尬摸摸鬓角的发丝,看向樊尔和星知主仆。 “我眼角都有细纹了,你们四人容貌竟然都没有任何变化,若不是我不信世间有神鬼,定会以为你们是下凡历练的神仙。”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她和樊尔虽然不是下凡历练的神仙,但却是深海出来的历练者,燕丹算是说对一半。 星知瞪圆眼睛,围着燕丹转了一圈,惊叹:“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都有白发了?” 子霄扯住她的袖子拽了拽,用灵力传音,提醒她不要失言,也不要打击别人。 蝾螈三少主情商低这一点,琉璃早已习惯,她尴尬解释:“她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 ” 星知忙附和:“对对,你别误会,我只是… … 我的意思是你作为一国太子,事务繁忙,操心的事情多。” “我明白。”燕丹淡笑,并未计较星知方才的失言。 又闲聊几句,琉璃提醒:“太子路途劳累,还是先去传舍歇息吧,养好精神,明日还要入宫面见君王。” “好,日后再叙。” 燕丹抬起双臂虚于身前辑了一礼。 明同和常悦也抱拳辑礼。 樊尔和子霄紧跟其后回了一礼。 琉璃和星知只是颔首示意,作为族中少主,历来都是别人对她们行礼。 第098章 身份落差 翌日,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上,众臣一如往常上奏家国要事,并未把一个异国质子当回事。 以往, 诸国之间大多是因谈判条件, 才会不得已交出一名王室子孙作为人质, 以此换取利益。可燕王这次却主动将亲生儿子送秦为质,放低姿态以求庇护, 不过燕国实力在诸国中算是最弱的,也不足为奇。况且,燕丹也不是头一回做质子, 年幼时他便被送到过赵国为质。 晨曦未至,燕丹依礼早早入宫面见秦王, 可却被晾在殿外,直至日头高升, 殿内议政结束,他才被请至入内。 清一色着玄衣的众臣位列两侧,个个面容严峻, 无人吭声。 燕丹挺直腰背, 郑重踏进大殿,他先是扫视诸臣, 最后把目光落在上首端坐的君王身上。 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童, 早已蜕变为雍容不凡的君王。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让人无法看透, 挺直的鼻梁拉进眉眼间距, 让那五官更加深邃,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让上首君王看起来比幼时冷漠许多。 止步在大殿中央, 燕丹凝望嬴政须臾,缓缓抬起双臂虚于身前,颔首行礼:“燕国,太子丹,见过秦王。” 面对年少时的玩伴,身份的落差让他语气有些生硬。今日之前,燕丹对于这场故人重逢是期待的,在殿外候着的两个时辰,那些期待一点点泯灭,直至走进议政殿,看到王位上气质威严的君王,他才肯面对自己与昔年好友的差距。 第206章 嬴政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朗声道:“平身。” “谢秦王。” 燕丹昂首挺胸,端着这副姿态是他最后的尊严。 “为以示友好,燕国愿赠秦两座城池。”说着,他双手奉上事先准备好的舆图。 吕不韦虚抬左手轻挥一下,示意候在远处的寺人去接下舆图。 寺人会意,低头小跑上前,从燕丹手上接过舆图。 嬴政正欲开口,却听吕不韦道:“燕王近来可好?” “甚好。” “… … … ” “… … … ” 象征性你来我往寒暄两句,吕不韦最后总结陈词:“听闻,当年在邯郸燕太子与大王关系颇为不错。而今太子来了咸阳,尽管在大秦住下便是,有何需求也可直言。” “相邦客气了。” 燕丹自然明白吕不韦只不过是客气两句,他若真提出一些需求,秦国方面定然不会搭理他这个上赶着做质子的燕人。 嬴政冷眼睨了吕不韦一眼,眉宇间浮现不悦。自从即位后,在邯郸为质的那些经历,几乎无人再提及。今日,他公然在这议政殿上当着众臣说出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感觉到来自后侧方的森冷视线,吕不韦并未回头理会。 众臣散去后,嬴政与燕丹这对昔日好友顿觉轻松不少。 年轻君王走下王位,主动走向立于中央的异国质子。 直到相对而立,燕丹才发现嬴政竟已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他微微仰头,低声浅笑:“一别十一年,我倒成了那个需要仰视之人。” 嬴政瞅着他嘴唇周围的胡须,下意识摸摸自己下巴,依照礼制,他还未到蓄胡须的年纪。 “你似乎也变了不少… … ” “人总是会变的,你会长大,我也会变老… … ”说到这里,燕丹苦涩一笑,话锋一转:“说起来,琉璃和樊尔似乎还是当年初见模样,他们应该与我年龄相差无几,而今我发间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他们二人看起来却要比你还年少。” 嬴政淡笑不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曾不止一次问过琉璃,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驻颜有术。人又不是神仙,就算再驻颜有术,也不可能十几年都没有丝毫改变。 两人踱步走出议政殿,漫无目的在冗长宽阔的甬道上走着。 几声感叹之后,燕丹突然问:“琉璃她… … 可有婚配,她和樊尔是不是… … ” “不是!”嬴政淡漠否认:“他们只是师兄妹关系,她也没有婚配。” 燕丹粲然而笑,双目有了神采,“我至今也未娶正妻,她是否是在等我?” 关于这个问题,嬴政没有问过琉璃,但他觉得:“应该不是。” “你怎知不是!”燕丹并不赞同他的观点,“这些年,我多次送她玉笄和发饰,她虽未回信,但也未拒绝那些东西。” 想到那个木匣子里的琳琅发饰玉笄,嬴政眼含同情,犹豫着是否要把真相告知他。 “昨日入城,我们恰巧遇见,她还嘱咐我早些回传舍歇息。她既是关心我的,又迟迟不愿婚配,不是在等我又是等谁?” 听到燕丹这又惊又喜,颇为自信的言语,嬴政眼神更加同情。倘若琉璃真的心仪他,又怎会屡次拒绝那些玉笄发饰,拒绝跟他回信,甚至这些年几乎没有提起过他。 有时候自信是好事,但在不该自信的地方自信过了头,就显得愚蠢又可怜。 侧头凝视着旁侧这个昔日好友,嬴政内心陷入纠结。说出真相,定会伤燕丹自尊心,可若不说,日后对方问起琉璃,一样会得知真相,说不准最后还会怀疑是他蓄意扣下那些东西的。 再三思忖,他清清嗓子,道:“你跟寡人去一个地方。” 燕丹不疑有他,跟着他拐上曲折游廊,向章台宫后殿而去。 两人前后走进君王寝殿,嬴政示意燕丹在外间等着,自己则快步走进内殿,不多时托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 燕丹狐疑盯着木匣,“这是何物?” 嬴政将木匣子放在牗扇下的案几上,讪讪摸摸鼻子,解释:“那个,实则你误会了,她只是单纯不想嫁人而已,其实与你无关。你遣人送来的发饰玉笄,她当时并没有收下,而是嘱咐寡人遣人送还给你。” “寡人当时年少,心智不成熟,认为把东西送还,恐会伤及你自尊,遂就全收在了这木匣子里,想着有朝一日找个机会,与你解释清楚。” 燕丹铁青脸色上满是难堪,他弯身蹲下打开木匣,里面琳琅物饰刺痛他的双眼。先前有多自信,此刻便有多狼狈,那些满溢心间的喜悦也顷刻烟消云散。 拿起一枚玉笄,他自嘲道:“这些年,你每次将新的发饰放进这木匣时,是不是都会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没有… … ” “既然没有,你为何不早些向我言明?”燕丹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面对昔年好友的质疑,嬴政蹙眉,不由也提高了声线:“寡人说了,是因怕伤你自尊!” 这件事情,他初衷本是好意,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对方到了而立之年,仍旧会幼稚到在乎所谓的自尊心。在这乱世之中,若人人都固执在乎脸面自尊,那将会有数不清的人羞愤自杀。 第207章 燕丹大力合上木匣,失望感喟:“因为年少的羁绊,我以为纵使你贵为秦王,我们仍然可以如从前那般。十一年间,我改变的只是外貌,而你改变的却是那颗心。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我笑话?” 听到这番话,嬴政更加失望,方才的纠结、担忧,哪里还有一国君王的样子。在得知燕王要将燕丹送来秦国为质时,他是替昔日好友难过的。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对他最重要的便是琉璃、樊尔和燕丹了,在邯郸那段艰难岁月里,他们对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救赎。 这世间,他最讨厌的身份便是质子,也从未想过幼时好友会受制于秦国。 在此之前,嬴政甚至想过将来绝不因任何恩怨为难燕丹,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会因曲解他的善意而恶意揣度。 “你若执意认为寡人是想看你笑话,寡人解释再多又有何用!燕丹,爱而不得并不是什么丢脸之事,你何时变得这般敏感多疑!” 正在气头上的燕丹哪里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意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嬴政在内涵笑话他。挥袖将木匣子扫到地上,他转身愤而离去。 春日和煦阳光洒进殿内,款式多样的发饰在光线下流光溢彩,有些刺眼。 单腿屈膝斜倚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全听了去。 当年,他离开殷都,随着恩人回到邯郸后不久,便见过这位燕国太子。说实话,生前他也没有多少情感经验,但就是能看出那位燕太子的心思,可能当时少年人心思太过明显了。 时隔十多年,依照人族年龄,燕太子这个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的,也不知他为何能躲过父母的安排,迟迟没有娶妻。当然,也有可能他没娶妻,但生了子嗣,这种在王室也算很常见。 琉璃是鲛人,更是继承者,自然不可能与一个人族王室太子发生什么感情纠葛。 对于这件事情,武庚认为嬴政着实有些冤,当年只不过是善意不想让好友伤心,结果到头来却被认为别有用心。 若是两人同龄,还有可能是因为某种私心,可当时的嬴政还只是孩子,并没有对琉璃动心,没有理由留下那堆玉笄发饰以待日后用作嘲笑友人的把柄。 魂魄短叹一声,站起身飘落地面,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要指望他才行。没想到千年之后,还要管人族这些小娃娃的事情。 听完武庚的叙述,琉璃面无表情摸向面颊。 “虽然… … 但是… … 若不是因为这次燕赵两国交恶,他和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至今未娶妻应该不是因为我吧!” 武庚摇头,表示不清楚。 “这倒未明说,不过那燕太子似乎很生气,一心认为嬴… … 君王是蓄意为之。” 琉璃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出面调解,阿婆说的果然没错,情爱只会令人平添烦恼。那燕丹少年时看起来挺聪明理智一个人,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幼稚,不用脑子想,也该知十一年前的嬴政留下那些东西不是为了今日的嘲笑。 犹豫半晌,她艰难点头,这种麻烦又理不清的事情,她不想管。可… … 算了,万一不管,那不理智的燕丹因此记恨上嬴政,日后继任燕王之位,两国之间免不了战乱不断,她可不想成为思鸢那种祸国殃民的代表。 走进君王所居正殿,琉璃一眼便看到满地狼籍。 “这是… … 打起来了?” 嬴政回过神,抬眸看去,“这么快便传到你耳中了?”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由于武庚的特殊性,她只能默认这话。 “听说燕丹走时很生气,今日你们应该叙旧,而不是吵架。” 第099章 当面拒绝 沉吟稍许, 嬴政平静走向一枚银质簪子,弯身捡起。 “我记得这是燕丹送你的第一件,你当时说女子不可随意收男子所赠之物, 我担心送还, 燕丹会伤心, 故而便私自决定暂时先保管着,没想到那个暂时转眼竟过去了十一年。” 琉璃上前, 伸手拿走那枚银簪,在木匣子里积压近十一年,银丝编制的桃花已然黯淡无光。地上那些有旧有新, 一眼便能排列出年份。没有犹豫,她弯身蹲下一一捡起放回木匣子里。 嬴政见她合上木匣, 抱起来便要走,不解问:“你这是收下了?” “当然不是。”琉璃回转身, “我拿去传舍还给燕丹,顺便跟他解释清楚我与他不可能,万一他这辈子都不娶妻, 临到老了怪责到我头上, 我岂不是很冤。” 嬴政失笑,心中阴霾消散不少。一直以来, 琉璃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师长态度,甚少用这种任性傲娇语气说话。 琉璃走回君王面前, 踮起脚拍拍他的肩头,“我明白你当年是出于好心, 这本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不待嬴政开口,她转身大步离去。 午后, 太阳躲到云后,天色转为阴沉。 主仆俩走出宫门,樊尔握紧赤星剑柄,低声建议:“少主,如果到时燕丹不听劝,不如直接抹去他的记忆,简单省事,也能以绝后患。” 第208章 “这… … 倒是个好主意。” 琉璃眉眼弯起,脚步都轻快许多。这一路上,她一直在考虑,倘若与燕丹说不明白该如何做,在陆地待了太久,她都快忘记可以施法拿走人的记忆了。 咸阳传舍位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传舍长热情把主仆俩迎进传舍,得知他们是要找燕国太子,那热情霎时消减大半。 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接触的人多了,他们明白传舍长为何转变态度,质子虽贵为王室子孙,但地位并不如那些使臣。 燕丹上午气愤离开王宫,回到传舍后,才惊觉自己态度过于激烈。孟夫子有云,人性本善。当年嬴政尚还年幼,哪里会有那么多心眼,是他小人之心了。 只是,他没想到会惊动琉璃。 看着门外仍旧仙人之姿的少女,他无措站起身,匆忙迎上去。 琉璃拿走樊尔手中木匣,用眼神示意他在外面等着,而后径直走进屋内,把木匣放在屋内正中的案几上。 燕丹看到那熟悉的木匣,心里隐约猜到什么,他面上惊喜笑容僵了僵,迟疑问:“这是?” 木匣啪的一声被打开,琉璃侧转身面对他,“你数数,我应该都捡起来了,若是少了,我折算成钱财赔给你。” “你这是何意?”燕丹抬起双手,下意识想要握住琉璃肩膀,反应过来又颓然放下。 琉璃把那些动作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后退几步,清冷眸子肃然直视着对面人,语气淡漠。 “当初秦王年幼不懂事,今日我代他向你道歉,也借此次机会与你说清楚,嫁作人妇不是我此生的使命,我并不喜欢你,也请你不要再有任何幻想。我知道这些话当面说不好,可若不说清楚,耽误的是你。” “你以何身份代他道歉?使命?女子除了找个好良人嫁了,还能有何其他使命?”燕丹唇角耷拉着,苦笑一声:“你不必为了拒绝我而编造什么所谓的使命,我堂堂燕国太子,就如此让你瞧不上?你是长得十分好看,可我有权势地位,哪里配不上你?” 琉璃没想到人族男子竟然可以这么拧巴又矫情,那苦着脸的可怜样,整的像是她辜负了他一样。也不知当初君父的人族历练,可有遇到过这种执着的人。以前她不懂,现在她才亲身体会到被不喜欢的人惦记,是多么痛苦又烦躁的事情。 闭眼深呼吸,她倏尔睁开那双墨蓝眸子,冷漠注视着燕丹。 “其一,我自然是以君王师父的身份代为道歉。其二,在我心里,男女是平等的,男子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女子同样可以,嫁人不是唯一的宿命。还有,我从来不会为了拒绝而特意找借口,你觉得你有权势,我就该眼巴巴贴上去,你这种偏激想法明显就是在看低我。你这类男子总是如此,觉得全天下女子都会依靠美貌上位。” 她这番话很直白,也直击燕丹内心。 “不是的,我从未想过不尊重你… … ” 琉璃毫不犹豫厉声打断他:“燕太子既然尊重我,就不要拿权势和容貌做比较,我和你绝无可能。日后,你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切莫把所谓的执念当深情。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遗憾常有,还望太子不要在同一件事情上过于执着,人是要往前看的,总是执着于从前算怎么回事。” 面对如此伶牙俐齿的琉璃,燕丹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一直觉得像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应该是温温柔柔需要人呵护的,没想到头脑竟如此清醒理智。 琉璃睃了燕丹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驻足回头,“你今日不该埋怨一个真心为你的人,他从始至终都是把你当朋友的。” 目送那窈窕身影消失,燕丹缓缓长舒一口气。是啊,遥想从前,在邯郸相怜相惜的时光,他与嬴政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今日,他着实不该因为猜忌而不顾昔日情义翻脸。 人心是很难控制的东西,随着年龄增长,他再也找不回年少时那种单纯的喜欢了。以前他喜欢琉璃,但却从来没有过占有欲,今日他却因为那难以控制的占有欲恶意揣度友人,方才更是妄言权势与美貌的关联。燕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刚才说出那番言辞时,这张嘴脸一定很难看。 明同在外面纠结许久,最后一咬牙,走到门口,抱拳行礼,“太子,您没事吧?” 燕丹收回思绪,苦笑摇头,无力在蒲团上坐下。 “明同,这些年,我是不是就不该痴心妄想?” 看着自家太子失落模样,明同有些心疼,他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局促走进去,单膝跪下,他诚恳劝诫:“太子,有些事强求不来便算了,您不是那种狠心的性子,既然做不到强取,便安心听从太后的安排,娶了那韩国公主。” “强取?” 燕丹呢喃出声,眼神突然一亮,他伸手抓住明同手臂,“我和秦王是好友,你说,我若请求他把琉璃送给我,他会答应吗?” 明同垂目看向手臂上用力的大掌,半晌才无情打破自家太子的幻想,“太子还是莫要开玩笑了,她是秦王的师父,不是简单剑客,纵使秦王权利再大,也不好不顾师父意愿吧!” 第209章 在邯郸初见,明同便隐约觉得琉璃不简单,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不但剑术了得,见识也是不俗,气质更是无人可比,他在燕国王宫见过不少贵女,但从未见过如她那般的。他曾一度怀疑过她是王室公主,虽然后来证实猜测有误,可他仍然觉得那个琉璃出身不简单,因为普通人家养不出那种神态的女子。 平时琉璃态度是温和的,可只要她神情严肃亦或冷漠时,便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感觉,似乎别人都是蝼蚁一般。 明同作为太子身边的近身侍卫,除了燕王、王后,还未怕过谁,不过他隐隐有些怕琉璃冷漠且慵懒的眼神。自家太子生性温和,根本压制不住那种女子。 这些年王后多次以性命相逼,太子始终不妥协,明同便知,太子不被当面拒绝是不会放弃的。方才琉璃言语犀利拒绝,虽说有些不妥当,但他的确是开心的。 纠结须臾,他语重心长道:“太子,其实她说得对,人是要往前看的,您何必执着不放弃,天下容貌脱俗的女子多得是,您贵为太子,可以有更多选择。” 听到那句‘贵为太子’,燕丹嘲讽一笑,贵为太子的他,而今却要受质于秦国,归期未知。 “本太子累了,你先出去吧。” “是!” 明同起身出去,还贴心帮忙关上房门。 与此同时,琉璃走出传舍后越想越气,直到行至无人处,她才指着自己鼻子,气愤道:“那个燕丹真是过分,竟然觉得他有权势,我就该… … ” 话说一半,她握紧双拳,还是咬牙忍住没有吼出来,作为鲛族少主理应注意形象,当街发泄不合乎规矩。 瞅着她憋屈的模样,樊尔撸起袖子,把手臂伸过去。 “少主若实在烦的慌,就咬一口,我忍得住。” 看到那条线条结实的小臂,琉璃心中烦躁消散不少,樊尔总是如此,每次都很善解人意。 帮他把袖子拉下来,她调侃道:“算了,星知最喜欢你这副皮相,我要是给你咬出疤痕来,她非和我拼命不可。况且,我也怕硌牙。” 樊尔失笑出声:“怕硌牙才是重点吧?”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调转头:“既然出宫了,买点糖再回去。” 樊尔抬脚跟上去,那双如画柳叶眼中,是难掩的宠溺。 暮去朝来,燕丹入秦已有一月有余,他也终于拉下脸面,主动入宫求见,跟嬴政道歉。 昔年友好的两人,把话说开后,关系融洽不少。 嬴政并未真的与他计较,君王日常太过繁忙,他也无暇计较那件小事。自从即位为王,除了家国大事,其他都被彰显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也的确是他没有及时将那些东西退回燕国,若是早一些言明,燕丹也不会执着那么多年。 道歉之后,燕丹内心轻松不少,搬到嬴政为他准备的清雅院子,暂时安心住下,左右他也回不去。 居储不息间,夏季从温热到炎热,又从炎热回归到温热。 夏末一场雷雨之后,阿颜腹中孩子在艰难中降生,兴是她平时不喜走动,胎儿过大造成难产。 嬴政命令医师保住孩子,他只在乎孩子能否平安降生,其他的并不重要。 老医师见惯这些,极力保下孩子,而阿颜却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琉璃知道人族女子难产,都很难保住性命。看着血泊中脸色惨白的少女,她有些想施法救她,可却被樊尔拦了下来。 “这是她的宿命,就此殒命也好,成蟜已不在,她在后宫很难自处的。” 听到樊尔这话,琉璃默默收起灵力。是啊,孩子不是君王的,阿颜若是存活下来,在后宫也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第100章 轮回转世 夏末秋初多雷雨。 又是一个雷雨夜, 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整个咸阳王宫,鳞萃比栉的殿宇一眼望不到边际。 身披蓑衣的将士如往常一般,整齐战列道路两侧, 手中长戟在那短暂光亮下闪过寒光。 一缕脸色惨白的幽魂从那些卫戍军面前飘过, 空洞眼神直直望着远处一座耸立殿宇。雨滴从天降落, 毫无阻碍穿透魂魄飘忽不定的身体。而魂魄似是浑然不知,继续在雨中前行。 卫戍军们只觉一阵冷风拂面而过, 在这燥热雨夜纷纷打了一个冷颤。 “奇怪,为何突然感觉头皮发麻,后背发冷。”一名将士禁不住脱口而出, 雨水顺着面颊钻进口中。 “我也是!” “对对,我也是。” 一时间, 有五六个卫戍军出声应和。 魂魄听到那些讨论并未回头,面无表情步履不停。 廊下闲坐的武庚隐约察觉有同类在附近游荡, 顿时惊觉起身,左右环顾。在秦国王宫这些年,不时会有宫人病逝, 但那些宫人死后并不会逗留宫中, 就连当年夏太后也是毫不留恋,第一时间离开王宫前去轮回转世。因此, 他甚少会在宫内见到其他魂魄。 最近遽然去世的只有阿颜,莫非… … 想到那种可能, 武庚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仔细想来, 的确有蹊跷。人死后, 魂魄会逗留人间七日,七日后若再无牵挂, 便会前去轮回,而阿颜已经去世了十二日。 第210章 没有再耽搁,他匆匆寻过去。 因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故而由乳母照顾。如果那魂魄真是阿颜,此刻应该正在前往乳母所居的偏殿。 章台宫正殿有两座,偏殿有二十六座。乳母带着孩子住在最南侧宫墙下的一处偏殿,那座殿宇不大,共有四间房,院子也不算大,约莫有两亩的面积。 武庚赶到之时,恰巧看到一缕魂魄进入那所偏殿。他以最快的速度近前,闪身挡住那魂魄去路,果然是阿颜。 阿颜惨白面颊上出现一丝疑惑,她上下打量一遍同样是魂魄的武庚,诧异问:“你是谁?为何阻拦我?”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逗留于此不去轮回?”武庚没有让开的意思。 阿颜更加诧异,“同样是魂魄,你都未去轮回,有何资格质问我?”她生前性格绵软温和,成了魂魄后,说话依旧软绵绵的。 面对质疑,武庚有些尴尬,他自己逗留人间千年不愿离去,好像确实没有资格质问别人。 婴孩啼哭声陡然响彻在雨夜,两个魂魄同时看向那间传出哭声的寝殿。 阿颜欲要越过武庚,却被一只横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阻止我见孩子?” “孩子被照顾的很好,你已是魂魄,纵使留下来也无法照顾他。”武庚试图劝说。 阿颜低身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径直穿门而入。 武庚紧跟其后进去。 乳母慌慌张张点燃青铜灯盏,而后抱起孩子,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低声哄着。半晌,见孩子仍旧啼哭不止,她只好腾出手去解衣襟,打算给孩子喂些乳汁。 见此状况,武庚迅速转身,背影僵硬且局促。 阿颜则手足无措围着乳母转圈,孩子刚出生,她命就没了,甚至没来得及抱一抱孩子。此刻看着乳母哄孩子,她也想要抱着孩子哄一哄,可伸出的手却毫无阻碍穿过孩子身体,她怔愣稍许,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法接触到孩子。 她很难过,但因为没有了躯体,不论内心如何难受,她都流不出一滴泪。 小半个时辰后,乳母终于哄睡孩子。 听到整理衣物的窸窣声,樊尔尴尬褪去不少,又等了片刻,他才转身。 睡梦中的婴儿不时砸吧一下嘴,阿颜跪在特制的小木榻前,一脸慈爱望着孩子。 武庚悄无声息飘过去,声音柔和不少,“乳母把孩子照顾的很好,你可以放心去轮回。” “不急!” 阿颜双掌托腮,双目一眨不眨,“我想等孩子长大些再离开。” “他不过在你腹中九个半月,又能有多少感情,你此生短短十五年的生命,在我看来并不值得留恋… … ” 阿颜愕然抬头,出声打断武庚:“你为何对我生前如此了解?” 武庚并未隐瞒,“我在这王宫多年,自然知晓你的经历。” 阿颜没有多问,重新将目光放回孩子身上,唇角挂着惨白笑意。 “这是我和公子的孩子,我舍不得。” “成蟜早已轮回转世,你若心里还念着他,现在前去转世,还有机会与他再续前缘,再耗下去,怕是要错过了。” 武庚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执意劝阿颜去轮回,这些年,琉璃和樊尔也没少劝他,而他每次都以同样的借口回绝。 听到可以和成蟜再续前缘,阿颜有些动心,这一世她陪伴公子五年,确认心意不过三个月。此次因难产殒命,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来生可以与公子重逢的契机。想到那种可能,她面上露出希冀,凝视着熟睡的孩子,思忖许久,她仰头看向身姿玉立的武庚。 “这个孩子可有名字?” “君王为他赐名子婴。” “子婴?”阿颜莞尔一笑:“看来大王是真心待这孩子的。” 当时,在濒死边缘,君王并未命令医师救她,她以为君王是冷漠无情的,遂一直放不下孩子,盘桓在王宫不愿离去。此刻得知孩子名为‘子婴’,她心里顾虑顷刻烟消云散,能赐寓意那般美好的名字,又怎会藏着其他心思。 深夜,君王寝殿之外,瓢泼大雨中,一缕魂魄跪在殿门之外,身上简单素衣却没有沾染丝毫水汽。下定决心后,她弯身下去郑重磕了三个头。 武庚立在远处廊下,注视着少女做最后的道别。还有转生的念头真好,不像他,只要想到下辈子可能会降生在这诸侯纷争的乱世,生前经历过战乱的他就十分抵触。 君王寝殿内还亮着烛火,武庚听说吕不韦每日又增加了十斤奏章,十斤意味着嬴政以后每天都要晚睡半个时辰。生前他没来得及做君王,竟不知一国政务竟如此繁多,印象中父亲似乎每日都很清闲,看来大商覆灭是有原因的。 就在他思绪飘飞间,阿颜来到廊下,低身行了一礼。 “虽不知先生何故留在王宫,但阿颜还是要劝先生一句,若是没有太深执念,也早早轮回转世吧。” 武庚但笑不语。 阿颜以为他有很深的执念,也不再劝说,转而道别。 三日后,当武庚提起阿颜魂魄之事,却并未在琉璃脸上看到惊讶。 第211章 “你知道?” “她逝世第二日,我曾在章台宫见过她,当时她正四处寻找孩子。” 就算对方已是魂魄,琉璃也不想泄露身份,那天她假装视而不见装的十分辛苦。本来以为阿颜会是第二个武庚,结果竟被轻易说动,看来孩子还是不如再续前缘重要。 “你呢?准备何时去轮回?” “不清楚,可能不久后,也可能永远不。” 武庚这话不算搪塞,他确实没想好。 劝多了,琉璃这次没有再多嘴。 整个王宫,只有主仆俩和君王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当然还有不为人肉眼所见的魂魄武庚,由于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以不作数。 几个王后候选人,除了芈檀,另外四人都有意照顾那个孩子,因为她们都认为只要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就可以成为王后。距离君王冠礼也就一年零三个半月的时间,争取到孩子,便有机会表现。 第一个到章台宫的是姬如悦,曾经懵懂天真的少女,在这深宫之中总算养出了一些心机。曾经她以为只要表现乖巧,就能讨君王欢心,直到那个宫女诞下君王的第一个孩子,她才明白,卖乖讨巧无用,要主动才有机会。 君王端坐在上首奏案前,低垂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那份奏章。 手指把袖子拧出了褶皱,姬如悦鼓起勇气上前一大步,拐弯抹角开了口:“昨日,我去看了小公子,他似乎很喜欢我,看到我便笑,还主动伸出小胳膊让我抱他… … ” 一口气说了不少子婴看到自己的反应,她最后话锋一转:“我与小公子颇为有缘,不知大王可否准许我养育他?” 嬴政眼皮都没掀起,展开另一份奏章,面不改色撒谎:“小孩子不怕生,他看到寡人也会笑也要抱。” 姬如悦霎时羞红一张脸,袖子上的褶皱更加深,粉色唇瓣被她咬出苍白之色。羞愤之下已然顾不得礼数,她转身冲了出去,差点撞到正欲进殿的琉璃。 平白无故被瞪了一眼,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进殿不悦问君王:“她瞪我做甚?你和她说了什么?” “她想养孩子,我未曾同意。” “… … … ” 琉璃缄口无言,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然而,她刚坐下不久,芈清、郑云初以及妫西芝陆续都来了。一个人主动,另外几个得知后,自然不甘被抢了先。 未免再被波及,琉璃干脆挪到牗扇下的奏案前,捧着一觞茶水看戏。 郑云初吞吞吐吐,直到最后也没鼓足勇气说出目的,站在殿中,扭捏半天,与君王寒暄两句后落荒而逃。 芈清仗着背后是华阳王太后,倒是敢直言,更是言明自己虽没经验,但可以为了孩子去学。 对方都承认没经验了,嬴政自然不会答应把孩子给她。 妫西芝态度一如既往强势,先是分析了当下形势,然后又言明娶她为正妻的好处,以及承诺会尽心尽力对孩子好。 看了三个时辰热闹,琉璃茶水饮了五觞。 嬴政态度淡漠,没有答应任何人。孩子身份特殊,他不放心交给她们其中任何一个。 琉璃茶水饮多了,口中隐隐发苦,掏出一块糖放进嘴里。她真诚建议:“她们为了你,苦苦等待五年,不如你每位都给个名分,我看其他国家君王似乎不止一位夫人。” 听闻这话,年轻君王脸色阴沉,薄唇紧抿,没有言语。 琉璃以为他没听清,起身走过去,在对面蒲团坐下。在看清君王难看脸色时,到嘴边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纠结半晌,她凑近低声问:“你为何迟迟不愿择选正妻?该不是真如传言那般,你心仪我吧?” 嬴政呼吸一滞,倏尔抬眸,声音低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些都是胡说八道!”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生硬转移话题。 第101章 提及冠礼 寒来暑往, 日居月诸。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期间秦军以横扫之势, 顺利夺取十余座城池。 而, 距离简兮以梦延后的冠礼还有仅仅四个月时间。 这一次, 嬴政不想再坐以待毙,让自己延后到二十二岁的冠礼也成为空无期盼。于是在议政结束后, 他主动召见王室宗正。 时间接近午时,日头正盛。宏伟偌大的议政殿,只有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宗正能位极至此, 自然懂得洞悉人心,只见他捋捋胡子, 笑容和蔼:“还有四个月便是大王生辰,大王是关心加冠礼之事?” 被老人家一语道破心思, 嬴政讪讪摸摸鼻子,但他很快恢复坦然自若,端着君王姿态, 神情肃穆。 “对, 寡人即位九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两年前本就该举行加冠仪式的,但因… … ”说到这里他噤了声, 没有继续。先王托梦警示就算是假,他也不好随意置喙, 王室宗正最在意礼仪制度, 这种时候惹他不快耽搁加冠仪式不是明智之举。 宗正以为君王会假意狡辩几句,然后再顺势说起冠礼仪式, 在听到那个‘对’字时,他先是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失笑。君王即位至今,所有努力和成长,他都看在眼里。作为一国之主,空有王位,却无法亲政,任谁也不会甘心。君王年少时便比同龄人成熟,近两年在政治上的见解更是愈发熟练,足矣独当一面。 第212章 其实,君王在老宗正心里早已过关,只是碍于先王托梦,宗正不得不和太后商议延后君王的加冠仪式。 “大王放心,冠礼仪式,老夫会亲自操办。” “谢… … ” “诶~大王无需客气,这是老夫份内之事。”老宗正出声截下话头,笑呵呵道。 有宗正的承诺,嬴政安心不少,但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自从得知母亲为那假寺人诞下一对双生儿,他便谴了足够信任的心腹前往雍城,暗中监视那假寺人的动作。母亲虽贵为太后,但说一句不孝顺的话,着实没什么脑子和心机。纵观历史长河,养男宠的太后不止一个,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可肯如母亲那般放低姿态,为男宠谋取荣华爵位的实在少见。男宠,说白了不过是消遣,既是消遣,就不该让其提升地位权势。若让男宠有了权势,虚荣心就会过剩,待日后势力发展壮大,便会难以控制。 上个月,雍城传回的消息,假寺人嫪毐在不足两年时间里,竟笼络门客四千人,而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不过才三千门客。 嬴政早猜到其有野心,而他之所以没有出手制止,就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一击即中的契机。他可以容忍母亲护着那个假寺人,但他绝不会容忍假寺人有别的心思。 算算日子,明日雍城又该传回消息了。 夏日热风吹进大殿,年轻君王衣袖随风而动,一声轻微叹息溢出唇齿,他抬脚走下王位,径直向殿外而去。 殿脊上的武庚听到叹息,起身飘落地面,恰巧落在君王面前,来不及躲闪,嬴政便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冠礼之事尘埃落定,他以为君王会轻松开心不少,可看那眉宇间似乎还有没消散的郁结。 不过,武庚多少也理解嬴政的难处,冠礼之后,君王便要亲政,吕不韦不得不还政于王,把持朝政九年,任谁都会不舍得,君王为此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余光瞧见君王行远,他忙跟上去。 察觉到一阵阴风袭来,嬴政赫然转头。 乍一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深邃眼眸,武庚本能拉开两丈距离。 嬴政剑眉微蹙,盯着石板路面,垂在身侧的双掌蜷了又蜷。那种陡然出现的阴冷气息又出现了,若说一次两次可能是错觉,可无数次就绝对不是巧合。 “大王?大王?您这是怎么了?”寺人玉泉轻声询问,他在君王身边侍候已久,知道君王表面看着冷寂严肃,实则并不会无故迁怒他人。 在轻唤中回过神,嬴政眉心舒展不少,“无事。” 见君王转身离开,武庚才放下戒备。若不是当年答应以看守嬴政作为报答,他也不至于这般躲躲藏藏,既要做好分内之事,还不能现身吓人。下意识摸摸脸,他自认为长得还不错,应该不会吓到人,况且嬴政作为身高八尺七寸的堂堂男儿不该惧怕鬼魂。 甩甩脑袋,武庚放弃现身地想法,一位君王身边常年跟着一个魂魄算怎么回事。 天气转阴,日头隐去,星知缠着樊尔,让他陪自己出宫。 琉璃不想跟去凑热闹,最主要是她怕在宫外遇到燕丹。之前严厉拒绝后,她以为对方会羞赧放弃,然而她还是想简单了。 这一年多来,只要她出宫必会遇到燕丹,起初她以为是巧合,后来让樊尔去调查才知道,对方的侍卫常悦每天都会蹲守在宫门口附近,刮风下雨也不间断,十分有毅力。 久而久之,除非必要,琉璃不愿再出宫。需要何物,直接罗列出来让樊尔出宫采买,不过她想要的都只是一些甜食糖块,穿着用度宫里都会提供,她几乎没有缺的。 琉璃不去,樊尔也不想去。 星知奈何不了他,转而又缠上琉璃。 琉璃最怕星知撒娇,索性拿过两卷简策借口要去嬴政那里,临走前怕又被缠上,她只好吩咐樊尔出宫去买糖块。 夏日糖块易融化,樊尔明白那不过是借口罢了,可他从来不会忤逆琉璃,纵使心里不愿,也不会拒绝。 琉璃溜达到嬴政所居正殿时,他并不在。 宫人们早已习惯,见到她纷纷行礼。 一名胆子比较大的小宫女,调皮笑笑,主动提醒:“大王还未回来。” “无碍,我进殿等着。”琉璃示意众人起身各忙各的去。 殿内刚被宫人打扫干净,地面水汽还未消散,位于殿中右侧的奏案上搁置着两小鼎冰块,此刻正冒着袅袅寒气。她脱掉布履,赤脚走进殿内,行至案前坐下,将其中一份冰块拉到面前,施法延缓冰块融化速度,凉气顷刻扑面而来。她又施了一道净水术除去周身薄汗,净水术她还不算熟练,但除汗气还是轻而易举的。 从前常年生活在温度适宜的深海之中,琉璃以为鲛人不会出汗,自从经历陆地上的夏季,她才深刻体会那些故事里对出汗的描述。 热气散去,昨晚未睡好的她有些犯困,捻道灵力隔绝外间虫鸣,她双臂交叠侧头趴在案上,缓缓闭上墨蓝双眸。 睡梦中,久违的海水声无比悦耳,君父抱着年幼的她,给她讲述与君母的过往。走进永极殿的君母佯装嗔怪瞪了君父一眼,让君父不要给她这个小孩子瞎说。 第213章 她想要反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低头却看到银蓝色鲛尾不过是四五十岁的样子。 看到殿内伏案而睡之人,嬴政止住步子,抬手示意玉泉不用跟进去。 玉泉悄悄掀起眼皮,看清殿内情形,识趣退到一旁,低垂着脑袋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能待在君王身边至今,就是因为凡事从不多嘴。 封闭听觉的琉璃并未察觉嬴政的靠近,因梦见父母,她唇角扬起优美弧度,浓密眼睫微微颤动一下,稍微挪动换了一个舒适姿势。 嬴政是第一次见到琉璃这般娇憨模样,平时她总是端着为师姿态,顶着一张稚气的少女脸对他谆谆教导。 琉璃性格与外表上的反差,让不少人认为她名义上是君王之师,实则不过只是养在宫里的摆设。秦国知道她存在的人都清楚当年邯郸之事,且不少人认为君王之所以一直留她在身边,一是因为感念当年的救助之恩,二是因为对她动了心。 对于那些猜测传言,嬴政多少也听说一些。两种原因其实都有,当初最艰难之际,是琉璃和樊尔的帮助,他和母亲才能平安度过四年,平安回到秦国,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份恩情。但也因为那些感念,他始终不敢有逾矩。 余光瞥见那双莹白赤·裸的双足,嬴政纠结片刻,弯身蹲下横抱起熟睡之人,准备将她放进内殿榻上。 纵使听觉暂时封闭,鲛人感官依旧是敏锐的,在身体脱离地面的刹那,琉璃倏然睁开眸子。四目相对间,她茫然须臾,才悄悄捻诀恢复听力。 “做甚?” 嬴政清清嗓子缓解尴尬,将琉璃放回地面,待她站稳才松手。 “寡人,我担心你睡得不舒服,想抱你到内殿床榻上。” “那样不合乎规矩。”琉璃按住后脖颈,活动了几下脖子,回身在案前坐下,轻叩案几,提醒他在对面坐下。 嬴政绕过奏案,盘膝而坐。淡然道:“无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面对面静默片刻,琉璃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算算日子,距离你二十二岁生辰还有四个月,待冠礼之后就该亲政了,以后在我面前也自称寡人吧。” “好… … ” 嬴政低声答应,他知道琉璃是怕有心之人会借此刁难。 把两卷简策推到对面,琉璃突然想到简兮和吕不韦。 “对了,这次冠礼仪式是否要提前做准备,万一吕不韦又要挟太后… … ” “这次可能无法要挟了。” 嬴政眼神黯淡下去,面上难堪和纠结交织。“母后和那位假寺人的事情,雍城已有不少人知晓,兴许也传到了咸阳,只是他们的议论没有传到我耳中罢了… … ” 他扯动嘴角,艰难笑笑:“今日,王室宗正已言明,会亲自操办冠礼仪式。我… … 寡人安排在雍城的人也会密切注意嫪毐动向,此次冠礼应不会再生变故。” 相处十几年,这一刻琉璃突然看不透君王,“你是开心还是难过?” “或许都有。” 嬴政转头看向牗扇外,心里惆怅的同时又暗自松了口气。他既担忧王室宗族对待母亲的态度,又庆幸事情传扬出去,让吕不韦没了阻挠这次冠礼的机会。 “你是担心王室宗族对太后不利?”琉璃试探问。 嬴政点头后又摇头,“她是君王之母,手中又有太后玺,王室宗族可能会愤怒,但应该奈何不了她。” 时下对待男女之事还算开明,以前那些豢养男宠的太后都未曾被治罪,他觉得母亲应该也不会。 “若真有那一日,你会如何做?”琉璃问。 “杀嫪毐,保母亲。”嬴政眸中闪过难掩杀意。 第102章 雍城密信 简短利索的六个字, 透露着君王的狠意与无奈。 于公于私,那个嫪毐都不该留,他先前既然能做出蛊惑太后谋取权势之事, 日后就有可能为了权势滋生出更大的觊觎。 而太后简兮的所作所为, 琉璃一直无法理解, 就算她是真的喜爱那个假寺人,也不该做出为其生孩子的傻事。听说人族是善变的, 可母与子之间不该如此,一个母亲可能会对别人残忍,但极少会有对亲生孩子残忍的。 当年邯郸城中的简兮那般慈爱, 而今的太后却为了区区一个假寺人对曾经相依为命的孩子弃之不顾。有人说男子有了荣华权势就会变,真正接触人族, 琉璃才发现有些女子也是会变的。 无声对望半晌,两人十分默契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 外面天色愈发阴沉, 鲛人对水最为敏感,琉璃凝神嗅了嗅,低声呢喃:“又要下雨了。” 嬴政闻声侧头看向外面, 乌云低沉压抑, 仿佛下一瞬便会降下倾盆大雨。 往年进入夏季,雨水总是很匮乏, 今年却一反常态。水渠的修建已到了最后阶段,差不多还有一年时间便可完工, 今年的多雨天气似乎是在预示着大秦未来会粮食丰足。 一声惊雷之后,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天而降, 熙来攘往的咸阳街道上顿时骚乱起来, 行人们纷纷用袖子遮住脑袋,向家的方向跑去,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有,不断有人被撞倒在地。 第214章 星知正欲转身,后侧方突然冲过去一名身高体壮的中年男子,她左侧半个身子被大力撞了一下,惯性之下,她甚至来不及捻道灵力稳住身子。眼看着就要摔在坚硬地面上,右后方的子霄及时伸出长臂揽住她柔软腰身。她本能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线条结实的下颌。 夏日衣衫轻薄,子霄隐约感觉到小臂处传来温凉体温,在这燥热沉闷的午后,他耳根迅速灼热起来。喉结下意识动了一下,他忙搀扶星知站稳。 前方有位女子被人撞了一下,趔趄着摔在樊尔怀里,星知无暇顾及自己亲侍的异样,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那女子。 女子被推倒在地,茫然抬起头望着星知,没反应过来她为何推自己。雨水迎面砸在女子脸上,显得她十分狼狈。 星知抱住樊尔手臂,丝毫不在意越来越大的雨势,居高临下道:“他是我的。” 女子目光落在她收紧的手臂上,霎时明白过来,忙站起身,弯身道歉:“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下次注意点。”星知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女子连声感谢,双手护住脑袋跑远。 樊尔抽回手臂,走到路边檐下避雨。 星知并不气恼,眼巴巴跟上去。 子霄伫立在雨中,面无表情看着她因紧挨到樊尔没被推开而窃喜。 雨势越来越大,星知终于发现自己的侍卫还在路边淋雨,“子霄,你是不是傻了!杵在雨中做甚?快过来躲雨。”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子霄还是冷着脸乖乖走了过去。 作为生存在海底的种族,鲛族和蝾螈族并不惧雨水,甚至是很享受。他们三个之所以檐下躲雨,只是考虑到身上这种人族普通衣物会被雨水打湿。 暮色四合,这场午后阵雨终于停歇,他们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了宫。 各自回到所居寝殿时,飧食时间刚过,在陆地生活这些年,他们早已习惯与人族一样一日两餐。然而,整个秦国王宫,只有君王错过飧食时间,宫人们才会再次准备。 以往,宫人都会把樊尔那份送去琉璃那里,这次也不例外。星知和子霄就没那么幸运了,宫人将食物送过去,见他们不在又撤走了。 蝾螈族和鲛族其实相似,并不需要每日都进食,少一顿他们也不会感到饥饿,只是星知从来没受过这种冷落。 子霄暗自纠结一番,拿这件事情劝星知:“少主,不如我们回太月古城吧!” 星知诧异:“回去做甚?” “少主何时受过这种气?住在狭小殿宇也就罢了,这次更是连吃食都不留… … ” “子霄!”星知高声打断他,指着他手里没有吃完的食物,“我们在宫外吃过了。” “和吃过与否没关系,这是态度问题。” 子霄劝星知没劝住,反而自己越说越气。 星知其实并不在乎那些,追着樊尔这些年,她如果在乎态度问题,也坚持不到如今。僵持半晌,她借口困乏,匆匆回了自己寝殿。 翌日傍晚,红霞满天。昨天那场及时雨带走不少燥热,明显能感觉到微风凉爽,就连宫墙上的鸟儿都欢快起来。 殿内因殿门紧闭而昏暗一片,嬴政并未让寺人入内点燃灯盏。 一名瘦削矮小男子头颅低垂,双手高举着一份密信,恭敬上前,弯身将密信递到君王面前。 密信被封在竹筒中,嬴政抬手接过,挥挥手示意瘦削男子退下。 男子‘诺’了一声,后退着离去。 殿门被打开,很快又关上。 嬴政垂目瞅着摆在案上的竹筒,没有着急打开。这是一份从雍城传回来的密信,其上记载着母亲和那假寺人近来的所作所为,每一次的内容都让他开心不起来,想必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深呼吸之后,他亲手点亮灯盏,熟练打开竹筒,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去,夹出一卷布帛。宽厚肩膀倾斜,凑近青铜灯盏,他不疾不徐展开布帛。 布帛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足有两千字,是这一个月来母亲和那假寺人的日常,事无巨细,就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没有遗漏。 嬴政凝神一一看去,剑眉逐渐蹙起,下颌也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紧绷。 就因为即位之初尚还年幼,九年时间过去,他仍然无法亲政,一个没有实权的君王,最大的可悲之处,不是旁落他人的权利,而是人人都可以欺辱。那个假寺人那般妄言,俨然是第二个吕不韦。 吕不韦是父亲临终前指定的辅政之人,还算名正言顺,可那个假寺人嫪毐有何资格自称君王假父! 当初妥协册封假寺人为长信侯之时,嬴政便预感对方日后不会安分,这才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假寺人竟就按耐不住飘了起来。敢再外人面前妄言是君王假父,想必那嫪毐从始至终都是以君王假父自居的。 看着布帛上刺眼的假父二字,年轻君王深邃黑眸中盛满滔天怒意。 寂静大殿陡然响起布帛撕裂之声,直到布帛被撕成碎片,他才骤然停止。胸膛起伏间,他闭上双目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眸中唯剩冷意。 第215章 嬴政目光落在晃动的烛火上,最终还是忍住没有把那些撕碎的布帛烧了。 无声杵在一旁的武庚,把布帛上的内容全看了去。这些年,他因时常伴在君王左右,也学会了不少秦国文字,方才看到嬴政变了脸色,他才忍不住飘过去看的。作为有教养的王室子孙,他从不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而做偷窥之事,除非是控制不住好奇心。 关于太后和假寺人之事,武庚不理解,一个母亲纵使心病再严重,也不该为了一个外人而伤害自己的孩子。 一个假寺人敢口出狂言自称君王假父,可见太后对其的宠爱程度。武庚不再犹豫,匆忙穿门而出,打算把此事告知琉璃。 这种时候,秦国上下,琉璃无疑是对嬴政最无私的。 琉璃殿门关闭,正在修习净水术,察觉到魂魄熟悉气息,缓缓收起周身灵力,掀起眼皮看向没有顾及规矩的武庚,平时他很注重礼仪规矩,若是哪次没有顾及,那定是有急事。 “发生了何事?” “是关于雍城的… … ” 武庚将布帛上的内容简略叙述一遍,而后建议:“君王情绪不太好,不如你去劝劝他。” “也好。”琉璃没有推辞。 君王所居正殿依旧殿门紧闭,一众宫人候在外面,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进去打扰。 琉璃将殿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随手关上殿门。 嬴政抬眸见是琉璃,又硬生生压下即将出口的呵斥。 “你怎么过来了?” “算算日子,今日雍城该传回消息了,我好奇过来看看。” 琉璃没有隐藏目的,不等被邀请,主动走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 先前嬴政有跟琉璃说过雍城之事,故而并未过多怀疑。 “嫪毐野心不小,竟敢妄言自称是寡人假父,他,非杀不可!” 那狠厉语气听的琉璃呼吸凝滞须臾,她注视着君王唇角森冷弧度,问:“你准备如何做?” “冠礼在即,他又在这种时候口出狂言,寡人认为这是一个除掉他的契机。” “可,治罪也要讲究证据,当时在场之人可否愿意作证?” 这一点,嬴政方才有考虑过,撕碎布帛后,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把所有阻碍都考虑到了。 “无妨,若无人作证,寡人便让人将他那些话传扬出去,与此同时再命人前去雍城调查。这一次,寡人定要逼他走上绝路。他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只有治罪于他,才能牵连吕不韦,彻底拿回属于王的权利。” 自幼时初见,琉璃便知嬴政很理智聪慧,可那份隐忍的理智真的很让人心疼。在邯郸之时,他没有父亲的庇护,回到秦国,躲过侧夫人的谋害,终于坐上君王之位,却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 生逢乱世,人生有所残缺乃是常事,可如嬴政这般曲折的还是少有。亲人的屡屡背叛,对他定会有很大影响,琉璃并不奢望他能如初见是纯澈无暇,但却希望他能成为一位好君王,一位可以名留青史人人称颂的君王。 “不如… … ”她顿了顿,还是提议:“明面上遣人过去调查,对方定会贿赂隐瞒。不如让樊尔前去雍城暗中调查假寺人动向,若他有谋反之意,也好及时应对。” 自从成蟜自刎屯留后,樊尔又恢复从前的无所事事,嬴政思忖片晌,没有拒绝:“也好,明日寡人亲自与他说明此事。” “不用,他脾气固执,还是我去告知他吧。” 琉璃忙拒绝,樊尔只听她的,上次让他去雍城调查简兮延后君王冠礼的原因,他便十分不情愿。此事若是由嬴政下命令,他定然不会听之。 嬴政隐约猜到原因,没有再坚持。相识十多年,他也算了解樊尔脾性,知道对方不会轻易听他的。 第103章 再次催婚 皓月当空, 夏夜虫鸣阵阵。 一队卫戍军自前方甬道走过,隐约传来铁甲撞击声。 宫灯微亮,夜风掠过带动灯盏, 地面残影飘忽不定。 琉璃止步转身, 轻叩殿门。 殿内樊尔听到熟悉叩门声, 起身亲自去开殿门。 “今夜凉爽,为何不开牗扇通风?”琉璃说着捻道灵力打开南北两侧牗扇。 “在修习术法, 不方便。” 听到这话,琉璃霎时有些惭愧,平时因研读人族那些文章, 她懈怠不少。 “少主这时过来,可是有事?” 樊尔走到案几前, 斟了一觞茶水,单手捏起边沿, 递给琉璃。 琉璃双手捧着温凉茶水,走到案几前坐下,抿了一小口才说明来意。 “后日, 王室宗正会出发前往雍城操持君王的冠礼仪式, 你装扮成随行将士,一起过去, 到了地方,暗中调查那假寺人动向, 若发现其有谋反之意,第一时间传递消息回来。” “秦国能人居多, 为何让我前去?”樊尔面色阴郁, 态度坚决:“我的职责是保护少主安危,其他与我无关。” 意料之中的反应, 琉璃放下耳杯,耐着性子解释:“秦国是能人居多,可他们没有灵力,总有被发现的可能。你不一样,遇到危险,你可以施法躲藏。王宫戒备森严,我不会有任何危险,况且我会术法,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做一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废物。听话,后日乖乖跟宗正前往雍城。” 第216章 “… … … ” 最后那一句明显变了语调,有些似是在哄年幼孩童。被小了三十岁的琉璃柔声细语哄诱,樊尔心里别扭非常,无论身亦或心,他都比她成熟不少。胡思乱想之间,手背上乍然覆上一只柔软小手,他抬眸对上一双墨蓝双目。 琉璃轻拍两下他的手背,“就这么说定了,后日我送你出城。” “少主… … ” “你放心,这王宫很安全。对我有敌意的也不过是几国公主贵女,她们奈何不了我,我可是未来鲛皇,若是连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那也没资格即位了。” 话至此,樊尔明白说再多也无法让琉璃改变主意,,索性作罢,点头妥协。 星知得知此事,撒娇耍赖全用上,非要跟着一起去。 琉璃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她考虑的是,主仆俩一起跟着过去,可以有个照应。 本以为可以借着去雍城清净一些时日,樊尔没想到还是躲不掉星知的纠缠,抗议无果后,他只能再次妥协。作为继承者亲侍,一直以来,父亲对他的叮嘱就是服从,他偶尔也有抗议过,但每次抗议之后都是妥协。 宗正是午后出发的,陪同的是李斯。 李斯曾是荀子门下排得上的学生之一,对于各种典礼仪式颇有经验,先前水渠开工仪式便操办的十分成功。王室宗正一直对他青睐有加,故而这次决定把他也带去雍城。 对此,嬴政不是很满,他一直都知道李斯是有些才华的,可其终究是吕不韦的门客,存着怎样的心思,谁又知晓。 马蹄踏过干燥路面,扬起尘土飞扬。 城楼之上,琉璃躲到背阴处,目送队伍行远。 “樊尔最讨厌脏污,这一路上定会十分难捱。” 身着玄色常服的嬴政闻此话,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到一身军服的樊尔,突然明白过来他平时为何喜爱穿白衣了。 “他这也是为了我… … ” “也不全是,他平时被束缚在宫里,出去走走也好。” 因为芈檀的缘故,华阳王太后一直针对樊尔,琉璃曾考虑过搬出王宫,可一则宫外容易遇到燕丹,二则她自己也不想每日宫里宫外两边跑,浪费时间不说,鲛人用双脚走路着实废脚。 她也有想过让樊尔独自住到宫外,但他不愿也不敢,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作为亲侍不止要受惩罚,更会牵连亲人。 这次去雍城,虽然有聒噪的星知,但没了华阳王太后的针对,对樊尔来说也算是短暂的放松。 想起芈檀,琉璃又忍不住多嘴过问君王婚事。 “趁着还有三个月时间,你仔细考虑考虑,尽快择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在冠礼仪式上顺便册立王后。此事一日没有结果,华阳王太后便一日不放过樊尔。” 面对再次催婚,嬴政隐在袖中的双手握了握,薄唇紧抿定定凝视身旁人许久,才勉强答应:“好,寡人会仔细考虑。” 听出他的不情愿,琉璃踮起脚,郑重拍拍他宽阔肩头,语重心长劝道:“人生总要经历这些所谓的繁衍生息,你作为君王,更应该以身作则。我明白你心中只有远大志向,可那些并不会影响你平定乱世。” “繁衍生息… … ” 嬴政眼神倏然晦暗不明,挑眉质问:“那你为何不愿经历所谓的繁衍生息?” 琉璃一时被问住,她该如何告诉嬴政,鲛人是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婚娶生育的。她而今不过三百七十七岁,距离婚育年龄还有一百零三岁。 讪讪摸摸鼻子,她撒谎道:“我跟你一样不愿,只是比你自由而已,你是君王,你若不娶妻生子,将来无人继承王位。” “为何不愿?”嬴政步步逼近,言语蛊惑:“是没有心仪之人?还是觉得这世间没有值得嫁之人?亦或是… … ” “停!” 琉璃退无可退,伸手抵住他的肩头,目光下移,落在那硬朗的下巴上,轻咳几声,摆出严师姿态:“小孩子莫要过问为师私事。” 侧目扫了一眼肩头白皙手掌,年轻君王蹙眉纠正:“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默默缩回手,琉璃侧转身看向远处,看样子不说出个所以然,还是会被追问。手指无意识纠缠在一起,她凝神思忖半晌,突然眸光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见她缓缓抬起眼眸,满脸哀伤长叹一声。 “其实,我幼时,家中为我定下过一门婚事,乱世之中总有许多不幸,他们一家也… … 后来我被剑术师父所救后,立誓此生不嫁… … ” 说着,她还假装啜泣两声,但没挤出一滴泪。主要是她也不能哭,鲛人落泪成珠,一哭就暴露身份了。 听到那拙劣虚假的说辞,嬴政唇角浮动,噙着一丝极淡笑意。他记得琉璃以前有说过幼时便和樊尔因战乱而无所依,后来遇到一位楚国剑客,才得以长大。年幼之人是不可能懂得男女之情的,又谈何为之立誓不嫁。 余光瞥见君王忍笑表情,琉璃义正言辞保证:“我确实有婚约。” 嬴政淡笑不语,心中并不信。相识十七年,对于琉璃和樊尔毫无变化的外表,他不止一次怀疑过,甚至猜想过他们可能是神仙是妖怪,不然真的无法解释那不会老去的容颜。 第217章 按照年龄,两人早该婚娶,而他们却迟迟没有意向,很难不让人怀疑。不过,怀疑归怀疑,嬴政不会真的去质问他们的真实身份,就算他们是妖怪,也不可否认那些恩情。 “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听到这话,琉璃松了口气。 熙攘人群,没人注意一身玄色常服的低调君王。 路过酒肆时,恰巧碰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燕丹。 琉璃暗道一声‘倒霉’,抬手挡住侧脸,然而为时已晚。 燕丹抬起双臂辑礼,硬生生咽下即将出口的‘秦王’,转而道:“秦兄,好巧。” 许久不见昔日友人,嬴政顿时眉眼疏朗,含笑颔首:“好久不见。” “不如进去坐坐?”燕丹侧身指着酒肆建议。 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提醒:“时候不早了。” 嬴政犹疑须臾,并不想驳了好友面子,于是道:“无妨,稍坐片刻再回去不会有影响。” 燕丹假装看不出琉璃的抗议,粲然而笑,对她道:“今日遇见便是有缘,说起来我们也许久不见了。” “… … … ” 琉璃艰难扯动嘴角,也没挤出一丝笑意。 嬴政知道燕丹还没死心,也明白琉璃不情愿,“好久没有吃宫外的甜蒸饼了,不如你去买些带回宫。” “好!”琉璃干脆利索应了一声,毫不犹豫转身走进人群。 凝望着那抹窈窕身影走远,燕丹脸色沉了沉,很快恢复如常,提醒嬴政入内。 人长大后,一旦变得复杂,关系便会日渐生疏,开始客客气气。 来咸阳之前,想到多年不见的琉璃,想到年少时的玩伴,燕丹满怀期许,甚至为入秦为质而欣喜。而今他才明白时间有多残忍,自己有多可笑,一把年纪了还会认为这世间会存在真挚的友情。 他看得出来,方才嬴政只是不想让琉璃一起进入酒肆,才会找借口让她去买蒸饼。 在案几前坐下后,燕丹很想质问嬴政是何意思,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他只不过是燕国质子,又有何资格质问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承认自己是自卑,可自卑不代表没有自尊心,有些话问出来只会更加难堪。 明同为两人各斟了一觞酒水。 因在宫外,嬴政不好饮酒,故而并未去动摆在面前的酒水。 “在咸阳住的可还习惯?”他问。 燕丹自顾自抿了一小口酒水,语气淡淡:“挺好的。” “若有需要尽管提,寡人会尽量安排。” “好,多谢。” 听到这生硬客气的应答,嬴政眼神复杂,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聊下去。不知何时,燕丹似乎变了,变得陌生且敏感。 又闲坐约莫一刻,他起身,借口道:“时候不早,寡人先回宫了。” 燕丹起身,展开双臂,而后合于身前,“如此,我便不多送了。” 嬴政客气一句,转身离开。 撑开的牗扇前,主仆仨一前两后伫立,同时凝视着人群中一高一矮那对身影。男子温柔接过女子手中蒸饼,侧脸立体俊朗,纵使只是侧脸,也能从那高耸的眉骨上看出他有一双深邃双目。女子浓睫长而卷翘,侧脸柔美小巧,鬓角一缕碎发被风吹起,柔和贴在额角,圆润下颌让那张略显清冷的容颜上平添几许俏丽。 遥送那对背影走远,燕丹呢喃出声:“你们有没有觉得秦王看琉璃的眼神不一样?” 明同和常悦无声对望一眼,默契没有言语。 “秦王今日阻止我与琉璃接触,是不是因为他也存着别样心思?” “六国之间都想灭秦国,倘若… … ” “太子莫要失言!”明同压低声音提醒。 燕丹回过神,惊愕自己为何会有那般荒唐想法,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轻声道:“回去吧。” 第104章 谋划部署 长信侯酒后自称秦王假父之事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 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持看热闹心态。 两年前长安君因怀疑秦王不是先王亲生而反叛,就已经让国人看过一次笑话。这一回眼看着冠礼在即又横生枝节, 有迷信者则认为君王是不祥之人, 甚至有人提议找一些术士做法驱邪。至于不祥和驱邪是否有关联, 他们全然不在意。 而与长信侯有过节者全都状告到君王面前,揭露其狼子野心, 举报他假扮寺人留在太后身边,并且蛊惑太后生育子嗣。 早已知晓的嬴政顺势遣人前往雍城调查长信侯,纵使一切尽在掌握, 他还是忍不住震怒。坊间不堪传言与猜忌,母亲心甘情愿为假寺人生育子嗣, 假寺人自称他的假父,那些不止会让他这个君王遭世人诟病, 更会让王室蒙羞。当初父亲临终前传位于他,就是想让他好好守护大秦,好好守护王室宗族, 然而母亲的所作所为却让整个王室都被世人耻笑, 也让他这个君王颜面扫地。 当时,决定让人把事情大肆传扬出去之时, 嬴政便做好最坏打算。可,他终究还是不够老练, 也没有想象中毫不在意世人眼光。 琉璃从武庚口中听说那些时,第一时间明白过来那都是君王授意。 对此, 嬴政并不否认, 也不曾后悔,只要能除掉假寺人和吕不韦, 他愿意承受那些。时间有时虽然很残忍,但也可以治愈遗忘一切,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只要他能亲手结束乱世,那么世人便只会记得他的丰功伟绩。 第218章 石火光阴,不知不觉间,已至夏末秋初,但天气依旧炎热。 偌大殿宇内,琉璃与嬴政相对而坐,奏案上的冰块融化了大半。默然无声对视片晌,她掏出一块布帛推到对面君王面前。 “樊尔传回消息,假寺人确实有谋反之意,他明面上假装唯唯诺诺应付你遣去调查他的人,实则暗中正在集结人马,打算在冠礼仪式当日杀了你取而代之,雍城宫内有宫人私下传言,说是假寺人曾蛊惑太后谋害你,想让他们的孩子继任王位。” 顿了一下,她想起另外一件事,“樊尔说有次他夜访雍城旧宫,看到有人将君王玺送去了太后那里。” 嬴政面容霎时阴沉下去,君王玺先前在吕不韦手上,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谁让人把君王玺送去雍城的。 一声冷笑溢出唇齿,年轻君王双手攥紧,“吕不韦真是好算计,这种时候把君王玺给母亲,如果嫪毐拿到太后玺和君王玺调遣将士谋反,成功与否,他都可以推脱责任。” 琉璃疑惑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依照礼制,冠礼仪式上,须得太后亲手将君王玺交到君王手上。吕不韦明知长信侯有谋反之意,还故意提前将君王玺送到太后手里,用意再明显不过。 “吕不韦此举让长信侯坚定谋反决心也好,就怕他有心没胆,只有他真正行动,你才能治罪于他。君王玺不过是一个物件,应该抵不过你这个活生生的人。大秦文武百官,挑选出几个值得信任的提前部署应对,不是很难。” 说起值得信赖之人,琉璃话锋一转:“对了,蒙恬蒙毅何时回咸阳?兄弟二人年少时便与你颇为交好,他们应该靠得住。” 嬴政有考虑过蒙恬蒙毅,可兄弟二人上个月随王翦将军出征了,时下前方战事吃紧,正是关键时刻,不便在这种时候召回他们。 “来不及的,不过你放心,我… … 寡人心中有合适人选。” 琉璃没有追问合适人选是谁,她知道他在做出任何选择时都会再三斟酌,没有万全把握是不会如此笃定的。 “何时出发去雍城?”她问。 “下月初。”嬴政盯着融化的冰水,“到时你一起过去,明日传递消息到雍城,通知樊尔不用着急回来。” 琉璃点头,樊尔是作为大秦将士过去的,突然消失,的确不妥当。 今日是初八,距离下月初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说快也快。 想起当初的成人仪式,琉璃不免有些好奇人族的加冠仪式和及笄礼,听说那些是人族男子女子的成人仪式。来到陆地十七年,她还未曾亲眼见过那些仪式,不知是否和鲛族成人礼一样繁琐无趣。 成人礼之后,男子可以入仕为官,娶妻生子,女子则可以嫁人生子,但无法如男子那般谋仕途,这一点不如鲛族。 在鲛族,无论男鲛女鲛成人礼之后皆可参加比试加入海桑军,女鲛若是术法了得也可以做将军,就如樊尔母亲那般。而且鲛人成人礼之后不可直接婚配,需要再成长百年,明白何为担当责任才可婚配生子。 在陆地生活这些年,琉璃见过不少十几岁的少年男女婚配生子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常年战乱,死伤无数,各国之间才没有明文规定必须成人礼以后婚配生子。 天色转阴,一阵微风吹进殿内,琉璃收起思绪,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陆地不比深海,每到夏日,纵使殿内摆了冰块,她夜里也睡不安稳。宫里人多眼杂,她也不好睡在水里,这些年,她差不多忍习惯了,只是白日偶尔犯困而已。 “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吧。”嬴政说这话时并未抬头,目光仍旧专注于奏章。 左右闲来无事,琉璃也想出去溜达溜达。可她手掌刚按在案几上,殿外便跌跌撞撞走进来一名孩童,孩子步履不稳,笑出四颗小乳牙,直直奔了过来。 乳母惊慌失色跟进来,因无召进内,她既害怕君王,又担心摔了孩子受责罚,一番纠结,她索性直直跪下去,用膝盖前行。 眼看着孩子即将走到嬴政面前,脚下却一个踉跄。 琉璃就在对面,不等嬴政起身去接住孩子,她迈步过去,同时弯身伸出手臂捞住孩童腰身。小娃娃惊慌抬头,随即展颜,毫不犹豫攀住她的脖颈。 她屈膝蹲下,想将孩子放回地面,可小娃娃双手交叠,死活不撒手。 嬴政佯装严肃咳了一声,冷声道:“子婴,不得无礼。” 小娃娃还不怎么会说话,面对严肃君王,他扬起圆润下巴搁置在琉璃单薄肩头,胖胳膊搂的更加紧,黑亮双目似是在挑衅。 琉璃平时甚少亲近这个孩子,但这孩子却颇为喜欢粘着她,无论多久不见都不会生疏。怕强硬拉开会惹哭孩子,她只好抱着他起身。 被小孩子无视,嬴政将矛头指向乳母,“你身为乳母,理应知晓不过才一岁多的孩子是不可以独自行走的,若是摔了磕了,你能负得起责任吗?” “奴婢知错!”乳母连磕两个头,颤巍巍解释:“方才奴婢见小公子走路还算稳当,这才放手的。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让小公子独自练习走路… … ” “下不为例!”嬴政摆摆手示意乳母起来。 第219章 “诺!诺!”乳母忙不迭点头爬起来。 琉璃抱稳挂在身上不愿下来的孩子,转头对案几前的君王道:“你忙,我带他出去玩。” “好… … ”嬴政点头。 琉璃抱着孩子走出大殿,乳母颤声告退,匆忙跟了出去。 几国公主贵女一直想要抚养这个孩子,为此没少讨好乳母,但没君王命令,纵使她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让她们过多接触孩子。 走下台基,琉璃回转身想把孩子递还给跟在后面的乳母。 还不等乳母伸手去接,小家伙不乐意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这一哭,琉璃的困意彻底消散,这世间最令人无奈之事,大概就是孩童的眼泪了。单手托稳孩子,她掏出一块布巾帮他擦去眼泪,佯装严肃警告:“不准哭!否则会挨打。” 说着,她扬起手吓唬瘪着嘴的小娃娃。 小孩子虽不易哄,但绝对容易被唬住,小娃娃满腹委屈,却又不得不噤声,更是乖乖扭着身子对乳母伸出双臂。 “真乖。”琉璃揉揉小娃娃的脑袋。 乳母抱过孩子,“还是你有办法。” 琉璃用食指擦去小娃娃下巴上的泪珠,“我这不是办法,只是因为我唬这孩子,不会被大王责罚而已。” 乳母讪讪而笑,算是默认。 不过是一岁多的孩子,哄几声便睡着了。 琉璃遥送乳母抱着孩子走远,捻了一道净水术除去布巾上的泪水鼻涕,无奈摇摇头向寝殿方向而去。 月初是个难得的凉爽秋日。 嬴政准时出发前往雍城,一同随行的除了琉璃,还有华阳王太后,以及几国的公主贵女。 王室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比较重视君王加冠仪式,是以都提前去了雍城。 为免长信侯有所察觉,昌平君和昌文君遵照君王诏令晚半个月再带兵出发,计划在冠礼仪式当日抵达雍城之外。若长信侯有异动,他们便带兵攻入城内,刚好可以一举拿下,若是没有异动,他们就假意攻城,逼迫他谋反。 第105章 抵达雍城 一万卫戍军护送君王离开咸阳第三日, 吕不韦带领百官出发。 约莫九日左右,君王先行抵达雍城,在城门口迎接的是一身素色衣袍的李斯, 已至中年的男人气度更加稳重文雅。 他快步走到君王銮驾前, 恭敬执礼:“李斯, 拜见大王。” 嬴政闲散瞥了他一眼,淡漠应了一声, 因着对方是吕不韦的门客,他并不想过多理会。 李斯明白君王态度为何如此,入秦之初, 他很快得到吕不韦的赏识,成为其府上门客, 然则他的抱负从来不只是一个依附吕府的门客。当年几番斟酌,他最终选择入秦, 就是因看中秦国的强大,能让他施展才华的同时得到想要的荣华。出身平凡的他在乱世之中竭尽所能谋仕途,就是想要改变人生, 让后世子孙能有一个比世人都高的起点。 入秦第三年, 吕不韦力荐他入王宫做了郎官,官职他并不是很满意, 不过因为可以近距离接触到秦王,他也就欣然接受了。只是他没想到的是, 秦王会因对吕不韦不满而不待见他。 有时候被力荐也不一定是幸事,入秦近九年, 就因为那层关系, 他始终难以接近秦王,更遑论被信任。 这次能因王室宗正的信赖而来雍城操办冠礼仪式, 他以为在仕途上也算前进一步,可此刻看来,秦王对他依旧没有改观。 初入秦国,李斯认为只有成为吕不韦的门客,才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实现梦想,然而他却忽略了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会招君王记恨。大秦朝堂人才无数,秦王又哪里会在乎区区一个郎官是否有才华谋略。 这些年他尽力避免谈及吕不韦,更是故意投其所好,上奏表述灭六国的策略,他不知秦王是没看到,还是因为偏见对那些奏章视而不见,总之他所有努力都没有任何水花。 深呼吸以后,他用力勾起唇角,眼尾笑出细纹,“大王一路辛苦,雍城王宫已打扫干净,不知是否要直接去王宫歇息?” “也好。” 语毕,嬴政挥手示意宫正放下竹帘。 雍城宽阔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大多数人都是因得知君王今日抵达雍城,故而前来目睹君王容颜的。近来那些传言,让他们对君王更加好奇。 銮驾被四面厚重竹帘隔挡,竹帘内还有一层黑色帷幔,雍城黔首们伸长脑袋也看不见君王一根头发丝。 卫戍军手持长戟将看热闹的人们分列到道路两侧,君王銮驾这才得以前行。 李斯步行跟在銮驾右侧,没好在君王面前乘坐服车而行。 他的那些小心思,嬴政清清楚楚,明白他是在表明态度,这些年也不是头一回了。 由于道路拥挤,銮驾三个时辰才抵达雍城旧宫。 太后简兮亲自在宫门口迎接。 见到久违的母亲,嬴政本能想走下銮驾,他双手按在膝头,想到假寺人和那对双生子,以及坊间对那件事的议论,他站起一半又坐了回去。 双掌蜷缩成拳,他面无表情淡淡唤了一声:“母后。” 见儿子连车驾都不愿下,简兮明白他定然也听说了那些传言。欲言又止几次,她勉强笑笑:“一路劳累,还是先入宫歇息吧。” 第220章 华阳王太后轻轻挑起竹帘,看到愈发丰腴的简兮,不由冷哼一声,收回手。 一向会卖乖讨巧的芈清坐在她身侧,听到那声冷哼,忙挽住老人家手臂,撒娇道:“王祖母可是累了?” 按照楚国那边的辈分,芈清不该称呼华阳王太后为王祖母。 这些年君王迟迟不表态,也不怎么亲近五人,华阳王太后为此也没少明里暗里暗示嬴政,后来次数多了,她也明白纵使磨破嘴皮子也无用。君王未行冠礼,王室宗族对五位王后候选人也是斟酌态度,既然君王不表态,他们索性也不急,君王已有了长子,就那么一直拖着也无妨。 华阳王太后清楚,君王婚事若让简兮和王室宗正抉择,芈姓姐妹是最没有可能成为王后的。芈清喊她王祖母,她不曾驳斥就是想看看君王是何态度,只是两年来,君王始终假装不知。 轻拍几下芈清手背,华阳王太后低声轻叹:“你呀你… …你若是把撒娇的本事用在君王身上,又怎会让一个宫女钻了空子,为君王诞下长子。你和檀儿若是能早点明白,事先为君王生育子嗣,兴许早就被册封为王后了。” 芈清眉眼间笑意霎时凝固,她又何尝不明白!可君王根本不给她任何撒娇讨好的机会,这些年那个臭脾气的齐国公主都比她与君王走的近。 习惯性撅起嘴巴,她暗恼一声:“都怪那个琉璃,若不是她时刻围绕在大王身边,我们又哪里会没有机会… … ” 抱怨之言说了一半,身下车驾轻微晃动一下,缓缓驶入宫门。 芈清眼眸一转,凑到华阳王太后身边,低声道:“那个琉璃该不是会蛊惑人的妖怪吧?几年前我们入秦时,她就长那般模样,几年过去她甚至连骨骼轮廓都没有变化,我以前曾听父亲说过,人的骨骼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生改变的,然而那个琉璃却依旧是初见的少女模样。大王只与她亲近,您说她是不是对大王施了什么妖法?否则真的无法解释大王这些年的行为举止。就算我们不如那个琉璃貌美,可容貌也算上乘,特别是郑云初,她性格温柔又是我们五人中最好看的,所谓异性相吸,大王这个年纪应该是最容易被异性吸引的,不该对我们视而不见。” 这番话提醒了华阳王太后,她听说琉璃比君王大几岁,多年过去君王都长大成人了,她却仍旧是少女之姿。还有芈檀心心念念的那个樊尔,同样如此,容貌俊美非凡,外表一如既往是少年郎模样。 华阳王太后活了这一把岁数,经历诸多,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信世间有妖魔鬼怪的。 “待冠礼结束,本宫会先行劝说大王,若他已被蛊惑,本宫定会联合王室宗族诛杀樊尔和琉璃。” 端坐在最后一辆车驾内的琉璃,缓缓睁开墨蓝双眸,华阳王太后和芈清的谈话她一字不少全听了去。 若不是怕暴露听觉敏锐而引发猜疑,她真的很想去质问前后话术不一的两人,那般矛盾的言辞自己信嘛!前面刚说宫女钻了空子诞下君王子嗣,后面又说是因她的蛊惑,君王才对她们五人视而不见的。她想问问二人,若真存在蛊惑,宫女又是如何钻空子的。也幸好华阳王太后不知那个孩子是成蟜的,否则更要认为她蛊惑嬴政了。 自从芈檀心仪樊尔之事被华阳王太后知晓后,这些年老人家没少找茬。冠礼结束,若是芈姓姐妹没能成为君王正妻亦或侧妃,楚国的芈姓势力定会把责任都推到她和樊尔头上。 真麻烦,当初君父也没告诉她,历练期间还要插手历练考题的婚事。人族婚事太过错综复杂,不止要牵连政治,更要斟酌日后的影响。还是鲛族简单,几大长老择选出一些合适的鲛人,再由占卜师以八字占卜命数,鲛族只信奉命数论,鲛皇婚事从不牵扯各方势力。 琉璃长叹一声,为了不横生事端,看来她这段时间还要时常提醒嬴政尽早择选正妻。 “作何叹气?”魂魄武庚地声音自竹帘外传来。 琉璃不动声色用灵力传音:“方才前方华阳王太后和芈清的交谈你没听见?” “听见了… … ”武庚话锋一转问:“你叹气,可是因为你也心仪君王?” 琉璃不想再搭理他,可不搭理又怕他默认。一番纠结后,她一本正经强调:“我是鲛族继承者,历练结束后是要回归深海的,不可以对人族动心,况且我对他只有师徒情义。叹气是因为为了不被华阳王太后陷害,还要操心君王婚事。” 武庚听到她故意加重‘师徒情义’四个字,呵呵轻笑,没再质疑。 “你笑甚?” “心情好。” “… … … ” 琉璃隔着竹帘瞪了武庚一眼。 雍城旧宫的殿宇大大小小共有几十座,嬴政和华阳王太后分别居住在东西两座最大的殿宇,五国公主贵女则居住在挨近华阳王太后的那座殿宇,琉璃依旧如咸阳一样住在君王偏殿。 因为芈清的挑唆,华阳王太后对于琉璃住在君王偏殿很生气,她来不及歇息,便匆匆去了君王所居殿宇。 在两名寺人的服侍下,嬴政简单洗漱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屏退殿内几名宫人,他正欲歇下,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第221章 “政儿… … ” 迟疑一瞬,他理了理衣襟,快步走出内殿。 “王祖母,您为何过来了?” 华阳王太后已经在上首主位上坐了下来,看到嬴政走出来,她先是冷哼一声,才不疾不徐质问:“你是不是真的心仪那女剑客?” 嬴政身形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几步走过去,在案几左侧跪坐下去。不答反问:“王祖母何故如此问?” 听到这声反问,华阳王太后眼神闪过犀利之色,她眼神复杂凝视嬴政半晌,最后幽幽叹息一声:“虽然她是你的剑术师父,可终究是男女有别,你们时常住在同一处宫殿不合乎规矩。” “同一处宫殿有不少寝殿,寡人和她又不住在一间寝殿,有何不合规矩的!”嬴政见王祖母张口又要置喙此事,忙继续道:“那些人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您不必理会,寡人和她知道分寸就行。您也清楚,当年邯郸城中境遇艰难,若不是他们二人,寡人可能无法活着回到秦国,那份恩情,无论何时何地,寡人都不能忘。” 他说来说去,都没有正面回答华阳王太后的问题。 沉吟半晌,华阳王太后明白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想要的承诺,索性作罢,转而道:“既然大王对那女剑客只有感激之情,本宫也就放心了。你年岁不小了,待冠礼仪式结束,早些决定正妻人选,作为一国君王,绵延子嗣也很重要,虽然你已有了子婴,但毕竟不是正妻所出,日后继承大统者还需正经嫡长子才行。” 嬴政眼皮低垂,安静听着,面上没有多余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华阳王太后等不到回应,神情有些不悦:“本宫说这么多,你可有听进去?” “是,寡人会认真考虑此事,您无需操心。”嬴政扯动两边嘴角,笑容有些假:“路途劳累,王祖母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华阳王太后欲言又止几次,不情不愿站起身向外走去。来的路上她本计划先质问君王和琉璃的关系,再劝说君王以大局为重,选择身份相当的公主贵女,可君王明显不给她劝说的机会。这些年每次都是如此,只要她意图劝说君王从五人中择选王后,总会被君王以各种理由绕开。 为免王祖母折返,嬴政亲自将老人家送到殿外,又嘱咐候在外面的宫正路上小心些。 宫正恭敬应了一声‘诺’,小跑上前,搀扶住华阳王太后的手臂,小心翼翼走下石阶。 魂魄武庚无声飘出大殿,不多时来到琉璃所居寝殿,在殿外打了一声招呼,得到应答后,他才穿门而入。 琉璃将散落肩头的微卷墨发拢到后背,走出内殿。 “何事?” 武庚看到她发丝披散,已然换了一身干净窄袖布衣,作为曾经一向注重礼节的王室子孙,他忙不迭侧转身移开视线。 魂魄这反应逗笑了琉璃,她细眉微扬,揶揄道:“我穿戴整齐,没有一丝不妥,你这般反应是做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衣衫不整呢!” “没… … ”武庚差点被呛到,尴尬解释:“你头发披散不妥,在人族,大多数女子只有在自己丈夫面前才会散发。” “你们人族规矩真多!” 琉璃嘟囔一句捻诀召来一枚玉笄,手指翻转,一道月白灵力牵动玉笄穿过发丝,她那如海藻般的长发顷刻束成一个低低的简单发髻,使得那圆润后脑勺更加饱满。 武庚哑口无言,半晌才吐出一句:“恩人是真懒,连束发都不愿动手。” “我这不是懒,从小到大都是樊尔帮我绾发,我手法比较生疏,他不在时,用灵力束发是最简单便捷的办法。” 听到这一本正经地解释,武庚突然很佩服樊尔,作为侍卫,武能护卫主子,文能亲手束发。 琉璃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仰头问魂魄:“你找我何事?” “华阳王太后方才去了君王寝殿… … ”武庚将两人谈话悉数叙述一遍。 安静听完,琉璃什么也没说,这些年她和樊尔住在章台宫偏殿,没少被非议。起初她并不在意,觉得心中无愧,后来次数多了,她也想过搬到别的宫殿去。可转念想想又觉得认怂很憋屈,她并未做错什么,只是想要完成历练任务而已。 这些年在各种反反复复中,她和樊尔一直住到如今。其实她也理解华阳王太后,嬴政迟迟不表态,换作是她一直等不到结果也会着急。 “但愿这次,嬴政能明确态度,从五人中选一个,我可不想真被当做蛊惑君王的妖怪。” 武庚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鲛人不算妖怪吗?” “当然不算,鲛人先祖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怎么能算是妖怪。”琉璃不由提高音量。 见她不高兴了,武庚低声道歉:“抱歉,我不了解鲛族历史,不是… … ” “我并未生气,你先回去吧。”琉璃起身,向内殿走去,表示自己要歇息。 武庚识趣飘出寝殿。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嬴政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披衣起身,借着微弱月光亲手点亮灯盏。 见内殿有了亮光,一直坐在外殿的简兮扶案起身。 第222章 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嬴政警惕问:“是谁?” 简兮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进内殿,“政儿,是为母。” 嬴政无声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点亮另一盏青铜灯,待殿内大亮,他走回床榻前坐下。 “母亲来了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 简兮几步走过去,在儿子身边坐下,拉住那只置于膝头的修长手掌。 “不知不觉间,我的政儿都长这般大了,手都比为母的大了不少… … ” “母后!”嬴政出声打断她,缩回手的同时掀起眼皮注视身旁母亲。“您若有事,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简兮指尖微动,尴尬将双手隐在袖子中,眼神黯然,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哀叹一声:“无事,为母只是许久未见你,想来看看你。” 话音未落,她起身向外殿走去。 “母亲… … ”嬴政轻声唤她。 简兮回头之际却听他问:“您可否有东西要给我?” 垂目思忖片晌,她摇头,含笑询问:“政儿可是有想要的东西?” 嬴政失望摇头,起身送母亲出去。 简兮不明白他眉宇间为何突然浮上浓重忧愁,可还不等她出声询问,殿门便应声合上了。 嬴政回到内殿,吹灭灯盏,平躺在床榻上,内心翻腾,久久无法入睡。 他意图那般明显,母亲都假装不知,看来母亲并不打算把君王玺给他,想到假寺人的野心,他不免怀疑母亲是故意而为。似乎现在他们的关系才更加亲密,那对双生儿将身份悬殊的母亲和假寺人牵绊在一起,就如同当年的父亲和母亲。 嫪毐若想谋反,只有用君王玺和太后玺才能调遣大秦将士,他手下不过四千门客,哪里会是大秦铁骑的对手。 以前,嬴政以为这世间最无私的是母亲,而今看来终究是他太天真了。他在这世上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本就不多,先是父亲,后是成蟜,就连母亲也被一个假寺人抢了去。 那对双生儿说好听了,是一母同胞的弟弟,说难听了,不过是假寺人谋取权势的野种,和假寺人一样是祸患,留不得! 身侧双掌蜷缩成拳,用力收紧,嬴政缓缓闭上眼睛。如果母亲能第一时间提到君王玺,纵使她言明冠礼仪式上才会交出来,他都不会如此失望。 明明邯郸城中母亲是那般护着他,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为了别的男子和孩子而对他弃之不顾。 母亲和别人有了孩子,那他又该算什么?不该存在的弃子? 以前在邯郸为质子时,他以为那已是人生最不堪的时刻,比起而今,那真的不算什么! 第106章 玉玺被盗 圆月落下树梢, 天色从灰白逐渐转为白昼。 酉时初,吕不韦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雍城,依旧是李斯负责接应。 傍晚时分的雍城, 冷清不少, 不似昨日那般热闹, 只是偶有行人经过。 李斯将一众臣子全都带去了距离雍城王宫最近的那家传舍,以便在此期间能方便与君王议政。雍城共有四家传舍, 分别在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先行过来的王室宗正以及各宗亲则居住在离城东宗庙最近的那家传舍,假扮大秦将士的樊尔和星知主仆先前就与宗正他们住在一处。 昨日, 琉璃随着君王入城时,樊尔本想悄悄离开传舍, 前去与她会合。然而他还没有行动,便被宗正挑中带去了王室宗庙。 今日申时, 琉璃一身寺人装扮,亲自过去传君王口谕才将樊尔和星知主仆调离城东传舍。 早已受够了沉重军服的星知,到了王宫第一时间翻找出最好看的衣袍恢复女儿身。 陪着妹妹在雍城王宫闲逛的芈檀见到久违的樊尔, 还没来得及欣喜上前, 便瞅见他身旁笑意嫣然的星知,打扮的颇为好看。 正在仰头冲着樊尔傻笑的星知, 隐约察觉到有道阴郁视线盯着自己,倏然收起笑容, 眼神犀利扫视过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芈檀突觉脊背发凉。 琉璃远远瞧见芈檀眼底的怵怕, 不动声色挡住星知, 接住她的视线,“樊尔不喜欢她, 你无需这么大敌意,以前你总是提醒子霄不可冷脸吓人,自己吓人做甚!” 星知表情柔和了一些,但还是不满嘟囔:“是那个人族先不友好的… … ” 她声音明显放大,琉璃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行了,你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何须跟一个活了二十年的计较,作为一族少主要有格局。” 听到‘格局’二字,星知艰难闭上嘴巴。 一直未曾言语的樊尔,既没有去看芈檀,也没看星知,而是将视线落在琉璃身上,“关于假寺人之事,我还探查了一些情况。” 琉璃神色霎时凝重,“先回去再说。” 见四人转身离去,芈檀下意识想要上前,芈清一把拉住她。 “姐!你清醒一点,他不过是一个长相优越的普通剑客而已,而且还是一个不喜欢你的剑客。” 这句话刺痛了芈檀,只见她眼眶顷刻通红,紧紧咬住下唇,想要压下眼眶里的温热。 芈清声音柔和不少:“我们入秦的目的从来都只是秦王,况且秦王外貌也十分优越,完全可以与樊尔媲美,他们二人只不过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区别而已,论地位,秦王是碾压式的存在,你又何必执着于另一副皮囊。” 第223章 两颗晶莹的泪珠终于从芈檀眼中滑落,一向温温柔柔的她第一次露出倔强之色。 “皮囊只是其次,我喜欢的从来都是全部。在楚国,我作为旁支嫡长女,不是必须要依附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芈姓女子纵使下嫁,也不会对以后的人生有影响的。” 姐妹俩争辩至此,面上都有些不好看。 芈清认为作为芈姓一族的贵女,未来良人必须是手握一国权利的男子。 芈檀则认为感情至上,和心仪之人在一起才是世间最美好之事。 无声僵持许久,芈清后退几步,失望道:“王祖母说得对,你就是一根筋,那个剑客都没有正眼瞧过你,你还执迷至此。” “不用你管!” 芈檀冷脸转身离开,她这辈子从来没执着过什么,所有事情都听从父母安排,这一次她不想就此妥协。就算没有她,君王也有四位可以选择,况且君王心中明明另有她人,她又何必去抢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且不喜欢的男子。 还在原地的芈清望着姐姐越走越远,懊恼跺了一下脚,不情不愿跟了上去。 姐妹俩前脚刚走,南面那座殿宇的拐角处便走出两位女子,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冷淡,一位不高不矮,长相乖巧,正是齐国公主妫西芝和卫国公主姬如悦。 两人无声对望一眼,姬如悦惊叹道:“先前芈檀姐姐表现冷淡不争不抢,我还以为她是做给秦王看的,没想到她竟是看上了秦王身边的那位男剑客。” 妫西芝曾有所怀疑,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一国君王和剑客之间,任谁都会选择君王。此刻真的确认心中猜测,她不由心生感喟,那芈姓姐姐看着比妹妹稳重许多,但着实拎不清,私人感情再重要也比不上家国大义。纵使她亦心有所属,也会毫不犹豫放下,甘愿为了大齐联姻。 秦国的强大,秦王的优秀,都是不可否认的,妫西芝说不上来自己是否喜欢嬴政,但敬重是有的,比起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她还是更喜欢对方身边的王后之位。 “姐姐这是被吓到了?”姬如悦迟迟等不到回应,担忧询问。 妫西芝回过神,淡笑摇头,轻声嘱咐:“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有看见。” 姬如悦不解:“为何?” “就算秦王不喜欢她,也不会容许王后候选人有其他心思的,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不等秦王表态,秦国那些王室宗亲也不会再任由芈檀待在秦国,最好的结果是被遣送回楚国。” 妫西芝没有说坏结果,但姬如悦隐约也能猜到,事情败露,就算秦国这边不说什么,楚系势力也会找个由头惩治没有利用价值的芈檀,不会任由她平安回到楚国的。 联想种种,姬如悦轻轻叹息一声:“她真傻,那个剑客明显没有野心,待在秦王身边多年都不曾谋取任何官职爵位,纵使能有结果,剑客又哪里能在楚系势力下护得了她。” 妫西芝看了一眼姐妹二人消失的方向,没有接话,而是道:“天要黑了,先回去吧。” 杵在宫墙上身长玉立的武庚在她们离开后,悄然飘落地面,转身回了君王所居殿宇。他本无意偷听,只是没来得及离开,先是芈姓姐妹的争执,后是两国公主的感叹。 刚刚飘进殿内,他便听到星知吐槽:“那假寺人也太贪心了,名不正言不顺,他纵使反叛成功,还有秦王王室宗族在,哪里轮得到他称王!” 见几人无暇搭理自己,武庚自顾自在角落的蒲团上坐下。 “不会的!”琉璃语气笃定:“既然提前知晓假寺人的行动,君王就不会让他反叛成功。” 樊尔还是不放心:“可早在你们入雍城时,那假寺人便已经将太后玺和君王玺偷走了,他现在身处山阳,想要调遣大秦将士轻而易举。此次君王成败关乎到历练,我们已经耗时十七年,若有意外… … ” 他没有再说下去,作为鲛族历练者,这种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他们不可以动用灵力插手。 相处几百年,琉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嬴政败,那将意味着她最初的抉择是错误的。 思忖良多,她才道:“我会将此事如数告知嬴政,以他而今的谋略,应该能应对这次危机。” 话虽如此说,其实她内心也有些不安。 一直旁观的武庚目送琉璃走出樊尔寝殿,无声摇摇头,自从死后,他再也没有了任何事业心,对琉璃的担忧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宽大的奏案上堆满几十斤奏章,嬴政正在埋头批阅,听到熟悉脚步声,他转头看去,见琉璃还未换下寺人服侍,狐疑问:“你没出宫去接樊尔?” “接回来了。” 琉璃脚步不停,径直走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将樊尔探查到嫪毐已偷走君王玺太后玺的事情告知他。 安静听完,嬴政面色从淡然转为冷冽,昨晚的失望情绪再度萦绕心头。他终于明白母亲昨晚为何在外殿枯坐到深夜等他醒来,欲言又止几次可却又什么也没说。丢了玉玺乃是大罪,偷玉玺的更是那个假寺人,事情败露,他们二人谁也难逃罪责。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失望的瞬间,嬴政想,往后余生无论遭遇何种境地,大概都不会如此事让人失望吧!如果母亲真为他着想,第一时间就应该言明君王玺和太后玺被盗之事,看来母亲还是更加偏向假寺人和那对双生子。 第224章 琉璃见他没有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嬴政回过神,勉强露出一个难看微笑。 “寡人无事,嫪毐盗取君王玺无用,兵符在寡人手上,他调遣不到主力军。” 秦国差不多有百万大军,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调遣的,三月之前杨端和带走二十万攻魏,王翦带走二十万攻赵,都是嬴政亲手交出的兵符,区区君王玺和太后玺只能调动宫卫亦或县卒,并不能随意调遣各方大军。 这些年嬴政虽然无法亲政,但各军兵符一直在他手上,这是他作为秦王的唯一权利,朝中可以让吕不韦做主,但兵权绝不可以落在一个臣子手中。 当初先王那般恳切将嬴政托付给吕不韦,可也不是傻子,知道什么可以交出,什么不可以交出。 嫪毐的四千门客加上县卒,根本无法和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士抗衡,遇到昌平君和昌文君率领的大军,他必败无疑。 想到自己的历练任务,琉璃忍不住问:“有把握吗?” “寡人心里有数,他掀不起风浪。” 嬴政没有明说已经遣人去找被嫪毐藏起来的双生子了。 注视着年轻君王眉宇间的坚定,琉璃安心不少,可还是提醒:“虽然冠礼仪式是宗正亲自操办的,但你凡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假寺人门客众多,就怕有人混入宗正带来的人里,在冠礼仪式上动手脚。” “你无需担心,寡人会安排信任之人前去协助宗正,以便防止有人动手脚。” 面对琉璃的关切,嬴政因母亲而失望至极的内心有了些许温暖,无论如何,这个世上总还有人是无私对他好的。 单薄唇角浮动几下,他低声轻语:“谢谢。” 琉璃挑起细长眉尾,挪动身子调整一个端庄坐姿,“这般客气做甚,你的地位稳固,对于我这个师父来说也是有益处的。” 听到她再次强调自己是师父,嬴政深不可测的双目更加深沉,他侧头看向摇曳不定的烛火。 “天色已晚,寡人还有诸多奏章要批阅,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琉璃看了一眼他眼底的疲倦,“你也早些歇息。” 嬴政淡淡‘嗯’了一声,拿过最上面的一卷奏章,展开摆在面前案几上。 第107章 拿回玉玺 是夜, 山阳,长信侯府。 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男子匆匆走进议事厅,他先是站定行了一礼, 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侯爷, 太后命人传来密信。” 正在研究雍城舆图的嫪毐头也没抬, 只是命令道:“呈上来。” “是!” 黑衣男子快步走到上首主位,弯身将密信轻放在他面前。 嫪毐扫了一眼密信, 吩咐:“你先退下吧!” “是!”黑衣男子双手交叠颔首辑礼,后退数步,转身离去。 屏退房中所有人, 嫪毐拿起手边密信,拆开密封, 拿出里面布帛。所谓密信,上面不过廖廖两个问题, 其一是质问他是否偷了太后玺和君王玺,其二是质问他是否打算谋反。早在得知秦王遣人到雍城调查自己时,他便起了反叛之心, 那句酒后妄言就算不是真的, 掌权后的君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作为一国之主又岂会容忍自己的母亲与他人苟合。 乱世之中, 嫪毐并不惧生死,否则他也不会冒险与太后纠缠多年。被人告发后, 他思忖良多,最后还是打算博一次, 事已至此, 他不反抗也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及时集结人马抢得先机。成功, 他则在诸国之间拥有姓名,失败不过是一死,与不反抗是同样的下场。趁着秦王羽翼未丰,他的胜算还大一些。 凝视着那两句质问许久,嫪毐起身走到一盏青铜灯盏前,将那片布帛点燃。为了两个孩子,为了以后的荣华,他必须拼一次。 其实偷了君王玺,嫪毐才发现没有兵符根本无法调动秦国主力军,君王玺和太后玺作用差不多,为了安抚太后,他只能先将君王玺送回。 五日后,太后简兮豢养的死士成功带回君王玺,但并没有太后玺。压在君王玺之下的是嫪毐对那两个问题的答复,洋洋洒洒两百多字,从承认到卖惨,再到用那对年幼双生子蛊惑劝说。 想到那对可爱幼小的儿子,简兮已然顾不得那么多,冠礼仪式需要的是君王玺,只要君王玺还在,就不会有人发现嫪毐的谋反之心。这些年久居雍城,她的那颗心早已偏向年幼孩子,纵使明知谋反不对,但她私心里是希望嫪毐赢的,只有他谋反成功,他们连同孩子才能存活。 左右为难的简兮日日睡不安稳,每天夜里都噩梦缠身。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嬴政早已洞悉一切,并且做了万全准备,就等着嫪毐有所行动。 早在君王玺被送回雍城当日,便有暗探禀报了嬴政。从被偷走到送回,一切都悄无声息,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若不是暗探一直暗中监视,兴许他永远不会知道君王玺曾丢失过。 事到如今,母亲始终不曾有一丝愧疚,这是嬴政最失望的,哪怕母亲有一点点愧疚,他都可以试着原谅,可惜没有。自从来到雍城,他一直在等,每次与母亲独处,他都期望她能坦白一切,然而母亲总是在欲言又止之后选择继续隐瞒。 第225章 昌平君和昌文君带兵出发,日行六十里,五日后抵达雍城附近,距离君王冠礼仪式还有三日,他们先行隐藏到三十里的山峦附近,静待嫪毐带兵前来。打算待其进入雍城内,伺机而动,随时入城营救君王。 越是临近冠礼仪式,嬴政便愈发心思难安,他既希望假寺人谋反,又不希望谋反,若是被定罪,势必会牵连母亲,可如若不除掉假寺人,留着也是个隐患。 嫪毐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只有定罪于他,才能牵扯到吕不韦。 曲折长廊上,在身旁君王的又一声叹息后,琉璃终于开口:“担忧太后?” 嬴政没有否认,诚实点头:“犹记得当年邯郸城中,父亲逃离后,母亲又惊又怕,可她仍然强撑着,带着年幼的我四处躲藏,我问她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要丢下我,她说永远不会,我以为永远会是一辈子,没想到竟只是短短的十七年。” 他声音低沉暗哑,没有自称寡人,而是如儿时那般,语气坚韧且稚气。 琉璃仰头看向身旁年轻君王,却见他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愁。犹疑须臾,她两步站到君王对面,伸长手臂,白皙柔软的温凉指腹触及那凝结的眉心,试图抚平君王眉宇间隆起的褶皱。 嬴政垂于身侧的双掌霎时蜷缩成拳,眉间触感温凉细腻,就如同秋日里温柔的秋风。 喉结下意识滚动两下,他刚想开口,却听琉璃道:“不要总是皱眉,会有沧桑感。太后只是病了,她不是故意的。” 眉心将将舒展,嬴政脸色却因为后面那句话而阴沉下去,琉璃曾不止一次说过母亲是因为病了,才会做出那般荒唐之事。然则,他并不信,母亲曾经虽因为父亲娶了侧夫人而性情变了许多,可那些都不是她宠信假寺人的理由。 见他眉宇间又凝结一团,琉璃再次抬手,余光却瞥见远处走来一抹窈窕身影,她及时收手,转头看去,正是妫西芝。 妫西芝浅浅一笑,她对琉璃没有敌意,甚至是有些敬佩,明明看起来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可剑术学术却又是那般了得。她是觊觎王后之位,但并不介意君王心仪那位剑客师父,若她是男子,说不准也会被那般仙人之姿吸引。 嬴政顺着琉璃视线看去,“你为何又来了?” “冠礼在即,我不勤快点,怕你把王后之位给了别人。”妫西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 … … ” 又来了!这番说辞,嬴政听了不下百遍,妫西芝只要开口与他说话,必然绕不开王后之位。 妫西芝并不在意君王黑了的脸色,而是凑到琉璃面前,目光灼灼盯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我一直很好奇先生是如何驻颜的?为何你这容貌没有丝毫变化?” 琉璃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讪讪摸摸鼻子,随口胡诌:“心态好,天生丽质。” 明白她不想说实话,妫西芝不再追问,转而厚着脸皮问嬴政:“大王可否择定王后人选?” “冠礼仪式,乃是为寡人加冠而准备,并非是册立王后的典礼。” 嬴政语气淡漠疏离,并没有表明态度,若是琉璃不可,五人里,妫西芝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 … 他不甘心,作为一国君主,他却事事都身不由己。 妫西芝明白君王心思,真诚保证:“大王放心,我不觊觎你的身体,我只要王后之位。而今我父亲已即位齐王之位,选择我为王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点,琉璃是认同的。鲛族虽信奉命数论,但鲛后人选还是要从氏族中挑选,普通鲛人是没有资格参选鲛后的。 齐国公主于嬴政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楚国两位贵女背后是楚国的芈姓势力。卫国公主虽乖巧好掌控,但卫国着实太小,在乱世中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被牵累。还有郑国那个郑云初虽然漂亮,可漂亮在这诸侯纷争的乱世中是最没用的东西。 琉璃刚想开口劝说,便听嬴政问:“你为何如此执着王后之位?” “因为只有王后之位才配得上大齐公主。”妫西芝说这话时,眼底的自信与野心达到顶峰。入秦之前,父亲曾叮嘱她,务必夺得王后之位。 嬴政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思忖稍许,他深深看了琉璃一眼,才道:“此事不是寡人一人能决定的,还需商议。” 作为一国公主,妫西芝自然明白君王婚事牵扯众多,不是君王一人能做主的。可近来关于太后与长信侯之间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这种敏感时期去找太后着实不妥,不然她也不会屡次找君王。双肩因为挫败有些颓然,她没精打采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妫西芝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琉璃好奇问:“冠礼之后你便可以掌权了,婚事真的做不了主?” “也不全然是… … ”嬴政垂眸盯着衣襟上的暗纹,苦涩一笑:“嫪毐若当真造反,势必会牵扯到母亲,一个失势的太后自然不再有资格过问君王婚事。寡人一直在等太后主动坦白,主动与嫪毐撇清关系,只有如此,寡人才能保下她。还有三日… … ” 琉璃想,一个君王最大的容忍也不过如此了。解下腰间布袋,她拿出一块蔗糖,握住嬴政手腕,将糖块放入他手心。 第226章 嬴政眼睫微动,转眸瞅着掌心糖块。 琉璃松开他的手腕,“这是雍城的糖,比之咸阳的更加苏甜。” 犹疑半晌,嬴政终于把糖块放入口中,香甜很快满溢唇齿,但滑过喉间时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甜吗?”琉璃问。 “甜… … ” 嬴政勉强笑笑。 琉璃拿出一块塞进嘴巴里,含糊不清道:“明日,我去劝劝太后,你不必忧虑,安心准备冠礼仪式便是。” 嬴政侧头俯视着身旁因糖块而弯起眼睛的少女,沉重心情轻松不少。 第108章 双向维护 秋日天气凉爽, 风声萧瑟。 奢华殿宇与那些枯黄落叶形成强烈对比。 近来太后一直不曾接见任何人,五位王后候选人都曾主动前来拜见,但她一位也未见。 朝食之后, 琉璃假装闲逛, 溜达过去, 打算与简兮聊一聊。 简兮本也不想见,可转念又觉得这些年把长子丢给琉璃不闻不问, 对方来雍城这段时间,她更是不曾主动召见,此刻再不见着实寒人心。 琉璃跟随一名宫女走进暗红帷幔缭绕的寝殿, 一股刺鼻熏香扑面而来,她不由脚步一滞皱了皱眉, 环顾左右,她快步跟上宫女, 走入内殿。 入眼的是极致奢靡,比之君王在咸阳的正殿还要华侈惹眼。 太后简兮闲闲倚靠在床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微弱日光里。听到脚步声, 她缓慢掀起眼皮看向宫女身后的琉璃, 原本疲倦面上倏然露出惊讶之色,已显老态的右手情不自禁抚上眼角细纹。 相识十七年, 上次见面是两年前,琉璃容貌比之那次见面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而她不但更老了,还胖了不少。想到腹部的褶皱和纹路, 她不禁有些黯然, 难道这就是嫁人生子和未婚未育的区别? 少女时期她也曾灵动貌美,身姿纤柔曼妙, 舞动起来犹如温煦的春风,美好且青春。如今的她虽因为儿子而被尊为一国太后,可也变成了年华不在的妇人。 一声轻微叹息自红唇间溢出,简兮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 宫女施了一礼,低着头走出内殿。 琉璃以为简兮神情黯然是源于愧疚,于是默默收起到嘴边的质问,关切道:“听闻太后近来身子不适,不知可有找医师前来诊脉?” “无碍,只是秋日身子疲乏罢了。”简兮坐直身子,拍拍床榻边沿,“坐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琉璃没有过多客气,几步过去,提衣在旁侧坐下。 常年久居高位,简兮早已习惯众人对她恭敬行礼,见琉璃仍如从前那般枉顾礼仪制度,她脸色禁不住沉了几分。 不清楚她内心曲折的琉璃,看她变了脸色,不解问:“太后这是?” 简兮很快压下心头不悦,淡笑摇头,对方毕竟帮她照看儿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若计较这些,会显得不够大度。拉住琉璃白皙纤细的双手,她微笑寒暄:“这些年,辛苦你照顾大王了。” “辛苦谈不上,大王平时衣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我每日不过是督促他剑术与学术而已。况且,他自小便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并不需要旁人过多约束。” 言语间,感觉到手背上粗粝的摩挲,琉璃垂目看向那双已有皱纹的手。人上了年纪,不止是骨骼会发生变化,皮肤也会逐渐粗糙,简兮为假寺人诞下双生子时,年岁已不小,加速衰老也在情理之中,况且那两个孩子不足三岁,要想恢复先前状态最少也需要个五六年。 看来生命短暂还是有不少弊端的,鲛族因生命漫长,诞下孩子百年之后容貌几乎都不会有变化,而简兮不过是在四十岁生了一次孩子,就苍老这么多。鲛人四十岁的时候还在幼年期,人族四十人生却已经过了大半。 听说人族六十已是长寿,看着简兮显露老态的手,琉璃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是鲛人,不会因生育孩子而加速衰老。 简兮顺着琉璃目光垂目看去,手心那双小手依旧柔软细腻,而她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纤纤玉手却有了明显的褶皱。 手指僵硬片刻,她将手缩回袖子里,“本宫老了,不像你,还是这么年轻好看。”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琉璃同样用袖子遮住手,话锋一转,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那番话:“大王一直很敬重太后,还望太后不要让他失望。这些年,我多少了解过一些秦国历史,知道秦国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太后为他人生育过孩子,可那位太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她从来没有因为那个男子伤害过自己的孩子,甚至为了秦国亲手杀了那个男子。” 殿外,嬴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宫人无需进内通传。 几个宫人对视一眼,眼睁睁看着君王抬脚走进殿内。 与此同时,内殿里。 琉璃那一番话下来,简兮总算明白她是何目的了。她对长子是有愧疚,可她更舍不得两个幼子和长信侯,于她而言,一人性命终究不如三人性命重要。 沉默须臾,她才艰难开口:“大王是本宫的孩子,奇儿和元儿亦是本宫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在本宫心里他们同样重要。” 第227章 听到母亲那番说辞,嬴政止步在内殿拐角处,并未进内。 而琉璃眼神复杂,语气突然犀利起来:“可手心和手背终究是不同的,无论如何手指都无法反方向握住,在太后心里,究竟谁是手心谁是手背?” 她这话有些不留情面,简兮脸色铁青,冷眼盯着她。 “先生这是在质疑本宫?” 琉璃双眉颦蹙,认识十七年,这是简兮头一回如此生疏唤她‘先生’,这一声之后仿佛从前那些和睦相处顷刻荡然无存。虽然嬴政从未亲口叫过她一声师父,但早在决定留下来之后,她就已经把他当做弟子看待,她一向护犊子,又哪里会容忍太后这般不清不楚的态度。 “我有一个不好的毛病,那就是护犊子,作为师父,我看不得有人让他受委屈,纵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不行。就算太后那颗心已经偏向了他人,他也是大秦的王,孰轻孰重,请太后仔细斟酌,不要做出让天下人耻笑之事。” 在听到那句‘我看不得有人让他受委屈’后,外殿的嬴政内心霎时划过暖流,真好,能被人这般维护真好。以往琉璃总是端着一副师长态度对他谆谆教导,能亲耳听到她这般护着自己,此生足矣。作为身居高位的君王,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贪心,他这一生的夙愿不过是希望乱世结束天下归一,亲人好友能始终都在。每位君王都自称寡人,可他不想因为权势而成为孤寡之人。 就在他唇角刚刚扬起之际,殿内却传出一声冷喝。 “放肆,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内殿的简兮黑着脸,再也无法压制内心愤怒,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鲛人生性敏锐,琉璃又哪里会给对方打自己的机会,在巴掌距离面颊两寸之时,她轻松握住那只手腕,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随即嫌弃甩开,站起身退后数步。 “犹记得当年邯郸初见,太后是那般护着自己的孩子,我以为太后是一个好母亲,终究是我想的太美好了。” 忆起邯郸种种,简兮用双手捂住脸,突然哽咽出声,泪水顺着指缝蔓延至手背,很快划过手腕,钻入宽大袖子里。 “本宫不想的,先王薨殂后,本宫似是魔怔了一般,后来反应过来,已然与那长信侯有了感情,况且孩子是无辜的… … ” “可大王也是你的孩子,他又何其无辜!”琉璃不知不觉也有了情绪,她以为这世间永远不会改变的关系是母与子,可简兮让她重新见识到了何为自私的母亲。 外殿,一直沉默听着的嬴政双掌紧握。是啊,这件事情当中,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母亲不顾他这个君王的脸面,更是直言那两个孩子无辜。手心手背终究是不一样的,不,兴许他在母亲心里连手背都不算。 就在他恍惚之际,内殿传来母亲的反驳:“不,不是这样的,只要政儿肯放过长信侯,一切兴许都可以避免。” “只要?兴许?避免?” 嬴政一字一顿,脚步沉重走进内殿,唇角噙着冰冷笑意,嗤笑出声,那悦耳嗓音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简兮先是惊慌,随即恶狠狠瞪着琉璃,咬牙道:“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想要破坏我们母子的关系?以便更好的掌控大王?当年在邯郸,你主动帮助我们,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 “… … … ”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琉璃无语至极。是,她是有私心,可她的私心只不过是为了顺利完成历练,无论如何她的那份私心多多少少也是帮过嬴政的,其他不谈,就说两次救命之恩,若是没有她和樊尔,谁又知道嬴政是否真的能挺过去。 “够了!”见母亲还欲再指责,嬴政厉声阻止:“母后,明明错的是您!这些年,她若真有心掌控寡人,又怎会潜心教导,还多次为您开脱。” 简兮嘴唇嗫嚅,辩驳之言卡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嬴政对母亲更加失望,不想再多说,他几步过去,牵住琉璃手腕转身便走。 琉璃被拉出太后寝殿,待到无人处,她缩回手,低声道:“我劝说的话还未说完… … ” 嬴政停下脚步,眼神犀利扫视过去,“她那般污蔑你,你竟还想着劝说她。” 被污蔑,琉璃实则是生气的,作为鲛族少主,她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不过若能劝动简兮,避免一场叛乱,也算是好事,至少可以在这乱世中减少不少死伤,那些普通人族的性命也是命。 “如此说来,你是相信我的?”琉璃歪头瞅着面容严峻的君王。 嬴政毫不犹豫回答:“当然,寡人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琉璃踮起脚,欣慰拍拍他宽阔肩头,“为师甚慰。” 不动声色侧身,嬴政躲开那只手,抬脚拐上前方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两侧是耸立的宫墙。 琉璃快走几步跟上去,拽住那随风而动的宽大衣袍,追问:“你怎会过来?” 察觉到袖子被拽住,嬴政心中沉重消散不少,他没有回头,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第228章 “怕你劝说不成,会和母后吵起来,寡人是过来劝架的。” “… … … ” 琉璃扯动嘴角,用力拽住那玄色衣袍,致使前方之人停下。 “你究竟是想让假寺人谋反还是不想?” “想!”嬴政仰头眺望宫墙之上,“嫪毐是吕不韦的门客,只有治罪于他,才能撼动吕不韦的地位。” 琉璃有些担忧:“吕不韦把持朝政多年,又怎会轻易露出破绽。” “寡人自有办法逼迫假寺人供出吕不韦… … ”嬴政顿了顿,“父亲临终前,寡人曾向他保证会护佑母亲余生,只有母亲肯与假寺人撇清关系,寡人才能护住她性命。” 第109章 加冠仪式 “既是如此, 你可以向太后言明,她若知你出于孝心,应会选择站在你身边。” 在琉璃印象中, 简兮并不是难以沟通之人。无论如何, 母子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血缘关系, 她觉得只要把话说开,一切问题都不会成为阻碍。 嬴政听到她的提议, 却只是摇头,抬脚继续向前走去,低沉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自从来到雍城, 寡人曾不止一次婉转劝说过,然而母亲每次都故意绕开, 完全没有要与那假寺人撇清关系的打算。” 故意避而不谈?这… … 似乎… … 确实有些难办! 琉璃迈步跟上去,欲言又止, 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还有两日就是加冠仪式,而今日太后态度依旧是偏向假寺人和那对幼子的,看来太后是铁了心想用身份要挟君王放过假寺人。可嬴政之所以放任嫪毐暗中谋划反叛之事, 就是因为对方曾经相府门客的身份, 只有彻底坐实谋反罪名,才能牵连吕不韦, 削弱他在朝中的势力。 此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好像只有太后不明白, 当然也有可能她心里清清楚楚,之所以如此做, 就是不想让嬴政在这场风波中赢得胜利。说到底, 就算君王已经成年,但在太后面前, 他仍然是晚辈、孩子。 那对双生子还年幼,太后大概率是不希望长子亲政的,因为一旦收回权利,嬴政将不会再容忍那些屈辱。当初成蟜好歹是先王的亲生骨血,幼时又极是黏着兄长,兄弟二人年龄相差也不大,可那对双生子不但与王室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的父亲更是妄言让他们日后继任大秦王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存在,于王室,于君王,都将是一种侮辱。太后就是再糊涂,也能想到长子亲政后的后果。 面对种种危机,如果这次亲政再失败,琉璃觉得结束乱世可能会遥遥无期。距离历练结束还有三十三年,而这九州大陆却仍旧纷争不断,没有丝毫进展,再这般下去,恐怕历练会失败。 作为被寄予厚望的一代继承者,她不允许自己历练失败。 细长手指握紧又松开,她快步上前,与君王并排而行。 “这次你有多少把握?冠礼之后真的能亲政决策家国大事吗?亲政之后你是不是就会着手统一天下的计划?你打算用时多少年结束乱世?” 突然听到这一连串地询问,嬴政脚步停滞,而后转头对上一双睁圆的大眼睛,眸光明亮且认真,他深不可测的双目浮现好奇之色,剑眉微扬。 “你似乎比寡人更在乎天下一统。”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与他错开视线,“你幼时曾承诺平定乱世后,会报答我和樊尔,转眼过去十多年了,我就是等的有些着急。” 嬴政不由失笑:“寡人以为你不在乎那些,没想到你还念着。” “在乎,为何不在乎!你若为天下之主,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会被世人尊崇,我自然要念着。况且,谁不想要一个太平盛世。”琉璃这话虽是借口,但说到后面真诚占了九分。除了万年前的那场天灾,鲛族没有经历过其他比较大的动荡,每年的雨季海啸也很少会影响到深海底的三座城池,她才活了三百多年,更加没有经历过任何天灾,亦或人祸。私心里她想要顺利完成历练,但更希望陆地上的人族能早日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嬴政深邃双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宠溺,郑重承诺:“放心,不会让你久等。” 那丝宠溺没有逃过琉璃的眼睛,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悸动了一下,暗暗捻诀稳住心跳,面色才恢复如常。 回到所居殿宇,王室宗正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君王回来,他面上焦急之色顷刻消散,抬起双臂辑了一礼。 嬴政微微颔首,询问:“可是有冠礼仪式方面的事宜要商议?” “是。” 老宗正混浊双目落在琉璃身上,由于几乎没有交集,他并没有认出那是君王之师,以为她是其中一位王后候选人。见她能与君王并排而行,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冠礼之后,大王可是想册立她为王后?”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嬴政怔愣须臾,才反应过来老宗正认错了人,不过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走到老人家面前,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入殿议事。 琉璃没来得及表明身份,老人家就已跟着君王进入了大殿。 一缕魂魄自飞椽兽上悄无声息飘落,周身阴森之意被秋风裹挟而走,不远处的那些卫戍军并未察觉到阴风。 武庚飘到琉璃身边,“如何?可有劝动太后?” 第229章 “你怎知我去了太后住处?” “昨日你自己说的。” “… … … ” 琉璃无言噤声,估计昨日这魂魄又在某处晒太阳,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以前神话故事里说魂魄怕日光,自从认识武庚,她才知道魂魄不但不怕日光,还特别喜欢晒太阳。 “劝说失败了?”武庚追问。 琉璃点了一下脑袋,转身向偏殿而去。 武庚并不意外,反倒是太后轻易妥协他才会觉得奇怪。生在王族,纵使是母子也要权衡利弊,这些年不愿回咸阳,太后态度已然很明显。 碧空万里,微风徐徐,君王冠礼如期而至。 为了这次冠礼,王室宗庙修葺如新,宗庙的祭台扩大了两倍不止,看得出来老宗正很重视君王的加冠仪式。 依照礼制,嬴政需要在巳时一刻进入宗庙内祭拜历代秦王牌位。待到午时,出宗庙前往祭台进行仪式。 祭台方方正正,长宽均为百丈,台子中心摆放着一块黑色皮质软垫,在暗色台面上并不明显。 百官均穿玄色朝服,立于下方两侧,为首的是吕不韦和阳泉君,作为长辈的华阳王太后与太后简兮则分别站在祭台东西两端。 午时一到,嬴政准时立于阼阶之下,身上玄色冕服层层叠叠,甚是繁琐复杂。衣襟袖口均都绣着暗金色玄鸟,逼真到仿佛下一瞬便会腾空而飞,暗纹衣摆拖地两尺,如同黑色瀑布,从后方看去,君王高大背影更加挺拔宽阔。 琉璃和樊尔静默站在祠堂不起眼的角落,同时注视着祭台方向。 平时咋咋呼呼的星知面对这般庄重肃穆的仪式,也紧闭了嘴巴,安静站在樊尔身边,连呼吸都轻到不易察觉。 礼官展开手中简策,朗声道:“秦王加冠,始!” 在那声悠扬尾音中,嬴政拾阶而上,面容严峻一步步走向祭台中心。 王室宗正落后一步,也缓缓向上走去,紧随其后的是另外三位手捧盘飧的王室礼官。 这一刻,下方所有人的目光均都落在一身玄色冕服的君王身上,那八尺七寸的身高立于祭台中心时,百官心中陡生威压之感,他们眼中的小少年终于长成了能俯瞰大秦的君王。 吕不韦呼吸一滞,交叠在宽大袖袍里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待君王跪坐在软垫之上后,手捧简策的礼官才正式开始加冠流程。 “初加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伴随着礼官的祝诵,王室宗正拿过第一个盘飧上的缁布冠,戴在嬴政发髻之上。 “二加皮弁。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王室宗正拿下缁布冠,又为君王戴上皮弁。 礼官看了一眼祭台中心,再次朗声道:“三加爵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王室宗族捧过爵弁,换下君王发髻之上的皮弁。 “终加冕冠。继先王之志,承上天厚德,秦之王者,福泽万民。” 王室宗正郑重捧起玄冕,面容肃穆走到嬴政身旁,将冕冠戴在他头上。一阵微风盘旋而过,带动冕旒晃动,发出轻微声响。 礼官及时递上秦王之剑,老宗正忙双手接过,弯身将剑挂在君王腰间。 太后简兮面无表情捧着君王玺行至祭台中央,缓缓伸出双手,将玉玺递到君王面前。 负责祝诵的礼官还在念着华丽繁琐的祝福词,嬴政在百官的注视下站起身接过君王玺,单手举起。 冠礼至此算是完成了,下面文武百官异口同呼着“恭贺大王,冠礼佩剑”,同时屈膝跪下,恭敬行礼。 依照秦国礼制,君王只有加冠礼之后才可以佩剑议政。这些年,嬴政可以在任何时候使用秦王剑,但绝不可以戴剑进入议政殿。 琉璃远远瞧见君王腰间那把秦王剑,突然想起在邯郸时送给他的那把生辰之剑,似乎许久未曾出现过了。当年被侧夫人谋害掉入冰湖,他不顾危险也要亲自捞出那把剑,不知是丢了还是被他收了起来。 星知从众臣的山呼中回过神来,低声呢喃:“太震撼了,我当初的成人礼若有这般阵势,我定要好好吹嘘一番。” 琉璃睃了她一眼,调侃:“你长兄才是正儿八经的继承者,你的成人礼若是过于隆重,置他于何地?” 星知被噎了一下,蹙眉撅起嘴巴,伸头越过中间的樊尔,瞪着琉璃。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那张嘴,每次都能说出一些让我不喜欢的话。你好歹是下一任继承者,说话这般讨厌,难道不怕得罪长老、占卜师和氏族们?” 住口之后,她仍旧不甘心,继续吐槽:“你说你,长了一张这么完美的脸,可别因为那张嘴,未来找不到鲛后… … ” 樊尔缓缓转头,俯视着喋喋不休的星知,冷峻面容逐渐难看。 察觉到头顶森冷视线,星知瞬间闭上嘴。 琉璃倒没有生气,不过还是忍不住回怼:“你也好意思说道我,整个蝾螈族谁不知道三少主脾气最大,动不动就惩治下属,是不是蝾螈男儿都不喜欢你,你才一直盯着樊尔的?” 第230章 还不等星知有所反应,子霄先黑了脸,,“三少主看上你的亲侍,乃是他的荣幸。” 樊尔犀利眼神倏然扫视过去。 琉璃把樊尔拉到身后,清冷眸子瞅着子霄,不悦道:“他是我的,你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 星知虽然也不悦子霄那般说樊尔,可毕竟是从小侍候在身边的亲侍,她不好说寒心之言,斟酌一番,她讪笑道:“樊尔,你别误会,子霄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樊尔没打算真的和子霄计较,故而并未吭声。 第110章 叛军来袭 子霄脸色难看, 下颌骨紧绷,高高的眉骨蹙起,面容看起来更加凶。他本就一直看不上樊尔那副白净俊美的皮相, 结果自家少主竟然还好言好语哄上了, 在蝾螈族, 都是男方哄女方,从来不存在女方哄男方的情况。 不过, 星知只在乎结果,不在乎那些细节,她喜欢樊尔, 就愿意迁就他。眼见着要僵持下去,她侧身用胳膊肘碰了子霄一下, 佯装严肃命令:“向琉璃道歉。” “少主!”子霄不敢置信睁大眼睛:“她对你言辞不善,应该是她向你道歉才是!” 在星知看来, 这件事情本就是自己言语挑衅在先,而且琉璃那些话也没错,蝾螈族配得上她的那些男儿似乎更喜欢温柔的阿萝。虽然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但她却不生气, 没有蝾螈男儿喜欢她才好,那样君父就没办法阻止她和樊尔在一起了。 “道歉!”她再次命令。 见少主冷脸, 子霄迟疑稍许,才低眉顺眼乖乖上前两步, 对方毕竟是鲛族少主,他方才语气也确实不太好, 是该低头认错。 “对不起, 我不该对你言辞不恭。” 琉璃清冷目光淡淡扫过星知,落在子霄刚毅硬朗的五官上。既然樊尔都不计较, 她也不想执意为难,可作为一族少主,还是要端起威严的。她双手叠放在身前,挺直腰背,微微扬起下巴,面无表情道:“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多谢少主大度。”子霄忙恭敬行礼。 前方祭台上的嬴政双手置于身前,稳稳捧着君王玺,垂目注视着下方百官,剑眉斜飞入鬓,表情庄重而威严,使得他看起来比往日冷漠许多。 站在角落里的太后简兮明显有些紧张,不时偷偷环顾四周,君王玺交出,就意味着将权利交了出去,她此刻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嫪毐能放弃谋反。 琉璃很快发现太后的异常,冠礼仪式都要结束了,那个假寺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这其中定有蹊跷。她环视周围,目光搜寻到远处廊下的武庚,正欲捻诀传音让他出宗庙查探周围动向,耳边却隐约听到一些剑刃出鞘之声,极轻极远。 樊尔、星知和子霄亦有所察觉,同时双耳微动,双肩绷直,做出戒备之态。 两对主仆互相对望一眼,默契靠近。 琉璃率先开口,声音很轻:“他们似乎来了,听声音… … ”她闭目仔细辨别,须臾睁眼:“应该有几千人,最少… … 三千。” 君王带了一万卫戍军前来,区区三千人应该掀不起风浪。只是,假寺人既然有心谋反,为何只带了几千人前来刺杀君王,他也不是傻子,又怎会不知三千人几乎没有胜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有了新的计划。 樊尔把先前探查出的情况在心里仔细梳理一遍,眼神骤然一亮,“这一拨人大概率不是士卒,也不是门客,而是死士。我曾到山阳查探过长信侯府的情况,假寺人豢养的死士大概有三千二百人,人数与这拨人刚好能对上。” “莫非,那些门客、士卒临时倒戈,不打算跟着嫪毐谋反了?”琉璃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那般,嫪毐应该会放弃刺杀才对。” 武庚幽幽飘到他们身旁,不疾不徐道:“不用担心,早在仪式开始之前,大王就提前在宗庙之外分三拨部署了卫戍军。” 这话提醒了琉璃,只见她低低惊呼出声:“我明白了!这三千死士是第一拨人,他们负责削弱卫戍军的实力,后面兴许还有第二拨第三拨,如此部署,胜算才是更大的。” 想到那种可能,琉璃不免有些担忧,谁也不知道嫪毐用太后玺调动了多少人马。虽然嬴政在城外亦有部署,可入城的路线不止一个,城门也不止一处。假寺人曾久居雍城,想必这座城池里有不少他的人,想要制定一套周密的刺杀并不难,况且太后处处维护他,难保不会暗中帮助。 倘若假寺人避开城外大军悄无声息进入雍城抢得先机,提前换上自己的人封闭城门,那就比较难办了。纵使城外有几万大军,攻城也是需要时间的,等昌平君和昌文君带领人马攻进城,恐怕城内早就变了天。 凝眉思忖片刻,她看向武庚,“你先出宗庙查探外面究竟有几拨人马。” 见她面色无比凝重,武庚态度也严肃起来,郑重点头:“明白。” 遥送魂魄飘出宗庙的墙头,琉璃看向祭台上的嬴政,仪式已经结束,可他还被台下的阳泉君缠着追问何时册立王后,不用猜,也知道是华阳王太后授意的。这种紧要关头,要想办法让他先下祭台。 就在她绞尽脑汁时,台上的嬴政却侧转头看了过来,抓住时机,她忙挥手比划了几下,示意情况紧急,动作有些乱,她也不知道台上之人是否看懂了。 第231章 好在,祭台上的君王只是疑惑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只见他扬手制止还欲追问的阳泉君,匆匆转身走向石阶,大步向着祠堂角落而去。 文武百官就那么目送着君王走向拐角处的四名少年男女,由于距离较远,他们并没有认出四人是谁,以为只是大王身边的宫女侍卫。 嬴政快步走到琉璃面前,问:“发生了何事?” 琉璃拉他走到拐角无人处,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各处城门看守的将士可有换上你的人?” 见嬴政点头,她又问:“那些人的信任度有多大?” “四处城门均都换成了从咸阳带来的卫戍军。”嬴政回答之后,转而看向樊尔,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探查到了长信侯的最新动向?他已经进城了?” 冠礼从开始到结束,嬴政一直都在默默观察周围状况,可直到仪式结束,宗庙附近也没有任何动向,但他并不信嫪毐会轻易放弃反叛。盗取君王玺和太后玺是大罪,若是败露一样是死罪,拼一次是最明智的选择。 樊尔没想到君王会问自己,他先是看了一眼琉璃,才走近两步,低声回答:“我们… … 探查到宗庙十里之外有三千死士正向此处围拢而来,故而猜测长信侯改变了计划,可能会分几次进攻宗庙… … ” 武庚这时赶了回来,将外面情况悉数告知:“长信侯伪造了一枚君王玺,把城中各处士卒全都调为己用,城外的大军却迟迟没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情况,现在君王手上只剩了从咸阳带来的一万卫戍军。” 樊尔脸色一变,及时将外面状况转述给嬴政。 “看来驻扎在城外的几万大军出现了变故。” 嬴政神情凝重无比,他原本计划放叛军入城,再由昌平君和昌文君带兵攻城营救,以此做实嫪毐谋反的罪名。在此之前,他不清楚雍城有多少嫪毐的人,是以并没有声张,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伪造一个假的君王玺调走了城中所有士卒。当然也有可能那些士卒早已是嫪毐的人,之所以用君王玺调遣,只是为了让这场谋反更正式一些,若是反叛成功,有君王玺在手,大秦黔首们才能更容易接受他们。 若是城外大军无法按原计划入城营救… … 想到那种可能,他不敢再耽搁,大步走回祭台前,提醒母亲和华阳王祖母先行进入宗庙祠堂。 华阳王太后见惯了风雨,没有多问,也没有惊慌,端着惯有的雍容姿态,转身走向祠堂入口。 太后简兮则没那么淡定,她一把抓住嬴政手腕,凑近惊慌问:“发生了何事?” 嬴政推开母亲的手,态度极其冷漠:“想必母后比寡人更清楚发生了何事。” 双手无力垂落,简兮眼眶顷刻泛红,她嘴唇嗫嚅,想要辩解,可又无从开口。 嬴政大掌覆在她后背推了一把,催促:“先进入宗庙祠堂。” 宗庙之外,三千两百死士已经与第一拨卫戍军交了手。 与此同时,雍城之外五十里,昌平君与昌文君带领着一众将士,正在追捕以长信侯为首的叛军。 起初,他们打算的是躲在暗处等长信侯入城,可没想到军中出现了奸细,在叛军经过时故意冲出去,计划被打乱,眼见着叛军向反方向逃走,他们只能带兵追捕,混乱中三名奸细也混入叛军中。 直到申时,成功围剿叛军,昌平君和昌文君才发现中计了,射杀的叛军首领不是长信侯,而是他的亲信假扮的。 惶恐之下,两人带领剩余大军冲向雍城方向,然而为时已晚,东西南北四处城门的卫戍军均已牺牲。 高头大马之上的昌平君举起手中青铜剑,大喊:“攻城。” 几万将士呼声阵阵,分批先后冲上去。 城内混乱一片,原本热闹的街道上只有横躺的士卒尸体。 宗庙之外,厮杀仍然激烈。武官纷纷手持长剑站在最外围,以便随时应对冲进来的叛军,文官虽然没有太大的反抗能力,但也都严阵以待挡在君王前面,做好了为君牺牲的准备。 第一批死士已全部覆灭,第二批县卒也差不多歼灭大半,纵使卫戍军是大秦最精锐的将士,在长时间交战之中,也有不少将士不慎死在叛军的剑刃下。 假寺人嫪毐倒是精明,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现。 华阳王太后跪坐在祠堂内的蒲团上,仪态端庄,不见丝毫慌乱。 太后简兮来回踱着步,一双手都快把袖口拧烂了。 嬴政站在祠堂入口处,左手用力握住秦王剑的剑柄,宽阔腰身挺拔耸立。 琉璃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害怕吗?” “不怕。”嬴政神情淡然:“寡人相信昌平君与昌文君。” 来到陆地十七年,琉璃在坊间宫内听说过无数场战争,这还是第一次亲自置身于战乱之中,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最终结果就算是假寺人胜,她也能顺利脱身,可私心里,她是希望嬴政胜的,那样意味着她的直觉和方向都未错。 据樊尔探查到的消息,嫪毐此前曾暗中秘密联络魏国君王,想要让魏国协助自己谋反,条件是将来不灭六国。秦军的实力,六国皆知,那样的条件,魏王自然动心,不过动心归动心,能成为一国君主也不是傻子,魏王答应之后,并没打算真的出兵,魏国与秦国之间正在交战,他若出兵协助叛军杀了秦人的君王,怕是那二十万大军会直接打到魏国都城。 第232章 假寺人不灭六国的条件,让琉璃更加笃定嬴政才是能让天下归一之人,她方才甚至在纠结,到了最后关头,要不要出手杀嫪毐。历练者若动手伤人族性命,势必会影响历史,她无法预测贸然动手的后果。 嬴政侧头垂眸,看到琉璃细眉凝结,便以为她在害怕。犹豫一瞬,他悄无声息握住那只莹白温凉的手,低声宽慰:“无需害怕,寡人不会让你,让你们有任何闪失的。” 包裹在手背上的大掌干燥温暖,琉璃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手指动了几下想要挣脱,反而却被握的更加紧。她仰头注视着身旁年轻君王,无奈道:“我不是害怕,你可以放手了。” 闻此话,嬴政身形一僵,默默松开手,状似无意问:“在想什么?” “在想… … ”琉璃把手隐在袖子里,看向外面黑压压的百官背影,半开玩笑道:“我在想,倘若长信侯攻入宗庙,我是该出手救你还是该逃命。” “… … … ” 在这种紧张氛围中,嬴政不由哭笑不得,沉吟片刻,他好奇问:“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做?” 琉璃诚实摇头,她不敢轻易冒险伤人性命,又怕嬴政失败,十七年的努力白费。 嬴政听着宗庙外混乱的厮杀声,缓慢吐出一口气,“不必纠结,寡人学了十几年剑术,自保能力还是有的,若长信侯真的攻入宗庙,你只管逃命便是。” “若我和樊尔不管你,都逃了,你战败被杀怎么办?” “若是战败,就是寡人命数如此,怪不得旁人。” 听到这仿似呢喃的一句话,琉璃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似乎从认识之初,嬴政就看得很开,幼时他积极练习剑术,却做好了可能来不及长大便会殒命的准备。回到咸阳,面对侧夫人的恶意,他明知会有被淹死的可能,可还是毅然决然决定去冒险。这一次亦是,他提前知晓长信侯会谋反,却为了能有机会扳倒吕不韦而不先发制人,再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胆大心细不是坏事,可也不算是好事,这次万一城外大军不能及时入城,那将意味着大秦王位要易主了。 “你呀!”琉璃无奈叹气:“每次危机时刻,从来不考虑自身安危。” “兵书《九地篇》中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嬴政深邃双目没有惧色,只有坚定,“若想做成一件事,需得破釜沉舟,方能用尽全力。人一旦事先准备好了百种退路,在遇绝境时便会有诸多理由劝说自己,有了第一次退缩,日后便会有无数次理由去软弱。寡人不想成为一个贪生怕死的软弱君王,倘若有了恐惧之心,日后又如何有胆量扫六合,平乱世。” 琉璃差点忘记,嬴政读得最多的便是兵家与法家的著作。人族著作看得多了,她也渐渐明白,在乱世之中,最实用的还是兵与法。 第111章 大军入城 察觉到身后有气息靠近, 琉璃警惕转身,对上一双倦怠无神的丹凤眼,正是太后。兴许是担忧假寺人和那对幼子, 她眼底忧思藏都藏不住。 因为前日劝诫失败闹得不愉快, 太后简兮并没有如从前那般言笑晏晏同琉璃打招呼, 而是走到中间,侧身面对嬴政, 欲言又止几次,却又不好意思直言。 清楚太后想说什么,琉璃识趣走向樊尔他们。不过, 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就算对方说的再小声也躲不过鲛人的耳力, 无非就是当面听和背后听的区别。 嬴政转头看向正与星知耳语的琉璃,却听母亲道:“本宫知道这种时候求情不妥… … ” “母后既然知道不妥, 那就不要求情。”嬴政倏然回头,眼神冰冷俯视着面容憔悴的妇人,觉得那双熟悉眉眼陌生无比。 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绷着, 他微微俯身, 声线极轻而压抑:“他与寡人之间只能存活一个,莫非母后是希望寡人死?” 听清那最后一声质问, 简兮双肩彻底垮了下去,她死死攥紧袖口, 半晌才颤声道:“政儿,你为何就不能理解母后!” 嬴政挺直脊背, 抬起右臂指着外面全神戒备的百官们, 突然勾起唇角哂笑一声:“寡人若理解了母后,又怎对得起忠心护主的文武百官, 怎对得起外面拼尽全力抵御叛军的卫戍军们。关于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寡人念在生育之恩,一直不曾出言置喙,还望母后也不要让寡人为难。” 太后简兮眼眶逐渐模糊,没有转头去看外间那片黑色的背影。她又怎会不知孰是孰非,可若不做点什么,就真的保不住长信侯和那对幼子了。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疲倦道:“母后不必再妄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寡人不会妥协,亦不会放过。” 简兮站立不稳后退两步,仰头忍回眼眶中的泪水,心里突然生出了希望叛军能胜的想法,她知道那些恶毒念头不该萌生,可只要想到那对幼子,她就是控制不住。同样都是她的孩子,可能是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她明显偏爱幼子多一些。 淡淡瞥了母亲一眼,嬴政走出祠堂,走向武将王贲。 刚刚二十出头的将军身材魁梧壮硕,年轻的眉眼炯而有神,此刻正聚精会神聆听着宗庙外的战况。起初,他本欲出宗庙与卫戍军中郎将胡阅共同抵御叛军,后来在李斯的一番劝说下才放弃念头,决定留在宗庙内,随时护卫君王。 第233章 王贲的父亲王翦出征前曾再三嘱咐他,让他在加冠仪式上务必保护好君王的安全。 余光瞧见繁琐的玄色冕服,王贲忙转身面对由远及近的年轻君王,双臂虚于身前,恭敬辑了一礼。 “大王。” 其他臣子也都纷纷面对君王方向,颔首行礼。 “诸卿无需多礼。”嬴政径直走到王贲面前,低声询问他对外面战况的看法。 残阳消失,夜幕降临,弯月忽隐忽现挂在天边。 瑟缩着双肩,战战兢兢的寺人们,在一名老宫正的提醒下,颤巍巍去点亮堂内灯盏。 宗庙之外也很快燃起了火把,厮杀声仍旧此起彼伏,没有任何要终止的意思,第二批叛军几乎死伤殆尽。 远处隐约传来纷杂脚步声,应该是第三批叛军正在向此处围拢而来。 听觉敏锐的琉璃和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被困了大半日,星知和子霄异常警觉,听到第三批叛军的动静,主仆俩同时摸向腰间长剑。 余光瞧见主仆俩的动作,琉璃凑近低声嘱咐:“倘若卫戍军不敌,真的让叛军攻了进来,你们两个切记,要趁乱及时逃走。” 白日还在拌嘴,此刻突然被琉璃关心,星知有些错愕,本能脱口询问:“你和樊尔呢?” 琉璃转头看向远处正与臣子低语的嬴政,“毕竟是教授了十七年的人,岂能说放弃就放弃… … ” “樊尔不走,我也不走。”星知没有听她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 琉璃收回目光,推着星知走到无人角落,压低声音严肃道:“你们蝾螈族身份特殊,万一被那个假寺人得知,事后寻来一些坊间术士,引来的可不止是杀身之祸。如果被人族知晓太月古城的存在,又将会是一场浩劫,你也不想蝾螈族因为你们再次遭受人族术士的屠杀吧!” 星知情急之下没有想到这一层,被这么一提醒,她方才的坚决似乎也没那么坚决了。她是满心满眼都是樊尔,可她更是蝾螈的三少主,纵使不是继承者,也应该肩负责任与荣辱。她不能,也不该让全族置于危险之中。 没有再过多犹豫,她郑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幕中,火光明明灭灭,城外大军还在攻城,城内外将士死伤无数。 昌平君熊启焦急算了一下时辰,对旁侧马背上的昌文君熊汴道:“已到戌时三刻,也不知城中是何情况。” 熊汴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及时出声宽慰:“大王当年能从邯郸平安归来,便说明大王是天命之人。卫戍军乃是大秦最精锐的将士,定能护卫大王安全。” 话虽如此说,其实昌文君内心也是担忧的,叛军有多少人,至今不清楚。 两人说话间,城楼上再次跌落几名重伤叛军。 昌平君熊启见此,大声命令加大攻城速度。 不断有叛军被弓弩射落,厮杀声更加激烈。 丑时,东城门破,五万大军,鱼贯涌入城中,守城叛军很快被剿灭。 一名负伤叛军跌跌撞撞钻入雍城深山中,将大军破城消息告知了长信侯嫪毐。 眼看着,宗庙即将守不住,嫪毐很不甘心,可他又不得不及时撤离,他手下还剩一万八千人,根本不是五万大军的对手,不逃只有死路一条。 他用最短的时间决定去咸阳,雍城只不过是旧都,这种时候若能拿着假的君王玺抢在嬴政之前占领咸阳,那便有极大的胜算。只要他能顺利坐到章台宫的王位上,假君王玺便能顺利成为真的。 在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嫪毐举起长矛,高声命令:“出雍城,去咸阳。” 门客周农急声阻止:“侯爷,咸阳是秦王的地盘,我们入了咸阳便没有活路了。” “怕甚!”嫪毐举起假玉玺,精明双目中闪过亮光:“我们有君王玉玺。” “可,这终归是假的。”周农是长信侯心腹,一直尽心为侯府谋划,到如今这种地步,他更是思虑重重,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在他看来入咸阳是极其危险的。 “只要顺利攻入章台宫,这枚君王玉玺便可以成为真的。”嫪毐唇角勾起,脸上笑容十分自信,仿佛王位已然是他的一般。 周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纠结片刻,他没再继续劝说,事到如今,只有成功才能避免一死。 趁着大军赶往王室宗庙之际,嫪毐带领着剩余的一万八千名叛军从最近的北城门冲出了雍城。 昌平君、昌文君带领五万大军将将抵达王室宗庙,负责看守北门的将士便纵马赶了过来。缰绳拉紧,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将士肩头伤口撕裂,一个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昌文君熊汴及时跑上前拉住缰绳,才避免马蹄踩踏在那名将士胸口之上。 将士感激磕了头,顾不得流血的左肩,挪动双膝转了一个方向,跪对着君王。 “大王恕罪,我等失职,让叛军逃出了城… … ” 站在百官之前的嬴政安静听他叙述完当时情况,最后蹙眉问:“可有看向叛军逃往了哪个方向?” “咸阳,是咸阳,虽然那条路与我们来时不同,但我认得出,那就是去咸阳的另一条路。”将士语气笃定,神情肃穆。 第234章 咸阳?嬴政思忖须臾,面色一凛,朗声吩咐:“昌平君,昌文君,寡人命你们速速前去追击,一定要及时阻止叛军进入章台宫。” “诺!”两人异口同声,抱拳应下。 一整日都很少言语的吕不韦这是突然开口:“大王,长信侯曾是臣的门客,不如让臣随他们一起回咸阳清剿叛军。” 嬴政明白吕不韦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番话,只是想要事后撇清关系。说实话,他不想同意,可若当真拒绝,用意太过明显,抛开私怨,对方毕竟为大秦奉献了十几年,又是先王极其重视之人,他若执意阻止,未免会寒了那些老臣的心。 一番思量,他勉强点头同意,“也好。” “谢大王。”吕不韦尾音拖长,抬手执礼。 不敢再过多耽搁,给君王留下一万将士后,昌平君、昌文君和吕不韦前后翻身上马,带领剩余三万三千人匆匆追出了城。 人群外围的两对主仆,均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琉璃庆幸的是不用与人族动手,而星知却是因为不会因为战乱而和樊尔分开了。 樊尔和子霄对望一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同样为少主亲侍的他们,其实很多地方是很像的,唯一不同的是将来樊尔会成为鲛族将军,统领全族海桑军。子霄因不是首领长子星耀的亲侍,故而没有权利成为蝾螈族将军,但却可以一辈子守在星知身边,那也是樊尔所羡慕的。 星知松开剑柄,呢喃出声:“好险,差点就要和樊尔分开了。” 闻此话,樊尔那张一贯冷峻面容上有了一丝无奈,他状似无意看向别处,假装没有听见那声感叹。 琉璃见两个侍卫都不吭声,好心接了一句:“恭喜你。” “谢谢。”星知咧嘴一笑,也不客气。 危机解除,一直跪坐在祠堂里默声祈祷的华阳王太后终于起身。她忍着酸疼的双膝在宫人搀扶下走出祠堂,看到琉璃他们没有慌乱逃走,她内心有些改观。 以前,她一直觉得琉璃留在君王身边是有私心的。在大军入城之前,王室宗庙险些被攻破,她以为他们四个会为了保命而趁乱先行逃走,看来是她多想了。 迟疑一瞬,华阳王太后脚步一转,走向四人。 听到脚步声,两对主仆同时回转身。 华阳王太后淡笑走进,慈眉善目注视着琉璃和星知,“没想到二位胆识不输男儿。” 莫名被夸,星知先是一怔,随即眉眼弯起。 “男女平等,他们不怕,我们自然也不怕。” 男女平等?华阳王太后很喜欢这句话。芈姓女子个个不输王室男儿,但能继承楚国王位的却只有族中男子,很多人都觉得芈姓女子身份尊贵,但她们终究贵不过王室中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星知。”星知声音清澈洪亮。 华阳王太后退后两步,将星知上下打量一遍,少女双目明亮,五官小巧精致,面部轮廓深邃立体,虽没有太大的亲和感,但胜在模样周正漂亮,举止投足看起来也是聪慧之人。 暗自打定主意,她试探问:“不知你对大王有何看法?” “????” 星知满脸不解,她对嬴政能有什么看法!当年邯郸城中她还是有些喜欢那孩子的,觉得那孩子可怜又可爱。可后来咸阳重逢,他却言辞严厉阻止自己住在樊尔隔壁,自那之后,她是一点也不待见那孩子。还有宫里那些说她觊觎君王的传言,她更是想起来就生气。 心中虽有不悦,可她不好在华阳王太后面前说道她孙儿的不是,斟酌一番,她郑重摇头:“没有,我对大王没有任何看法,也不敢有任何看法。” 华阳王太后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直白问:“本宫的意思是,你喜不喜欢大王?大王加冠仪式已成,可以娶妻生子… … ” “王太后!”星知及时打断她。 “放肆!”侍候华阳王太后的老宫正厉声呵斥:“不可对王太后无礼。” “我没有无礼,我只是想说我喜欢的是樊尔,不喜欢大王。”星知表情十分无辜。 又是樊尔!华阳王太后眼神犀利扫向容貌俊美的樊尔,若是能抓到错处,她早就毁了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了,只可惜对方不贪恋权势,让人找不到错处。 琉璃不动声色挪动两步,挡在樊尔身前,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还望王太后不要与星知计较,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她幼时就喜欢樊尔,况且她身后无权势,不适合入后宫。您也无需忧虑大王婚事,五位王后候选人都比星知聪慧,也都比她适合做王后。” “五位?你确定真的是五位吗?”华阳王太后脸色阴沉。 知道老人家指的是芈檀,琉璃假装听不懂,故意讪讪摸摸鼻子,半开玩笑道:“您放心,我不惦记王后之位,不会与她们五位竞争的。” 华阳王太后又怎会不知琉璃是故意而为,一个女子肯为了一个男子这般不顾脸皮,她不免怀疑最喜欢樊尔的是琉璃。年轻时候的她也是极其看中男子皮相,可真正接触权势,她才懂得俊美的皮囊在荣华面前什么都不是。 第235章 “你们一个两个还是太年轻,本宫倒觉得大王那般英气长相才是最好看的。” 琉璃忙附和道:“王太后说的是,我也觉得大王那般英气容貌比樊尔更为好看,若让我选,我绝对选大王那样的,可奈何星知不开窍,就认定了年少时喜欢的第一个人。” 缓步走向几人的嬴政听到琉璃那番话,身形一顿,薄唇不由抿成一条线,他凝望着那抹熟悉背影,迈步走近,“在说甚?” 第112章 王宫刺杀 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的樊尔神情黯然, 浓密长睫低垂望着地面,他明白琉璃那番比较之言是为了维护他,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可以接受少主心里没他, 但却不喜她拿自己与别人作比较, 纵使那比较是为了应付旁人。 星知撅起嘴巴瞪视琉璃一眼, 坚定站在樊尔身边,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而琉璃却无暇顾及他们的反应, 在听到身后熟悉声线时,她呼吸一滞,暗自咬牙后悔。周围脚步声、交谈声混杂, 她只顾着应付华阳王太后,完全没注意到其中有嬴政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可能会被对方听到, 她面颊便瞬间灼烧起来,鲛人体温温凉,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灼烫之感,原来尴尬到一定程度,鲛人也是会脸红心跳的。 悄悄捻诀压下耳根面颊上的温度, 她生硬回转身, 尽量自然道:“在说你成人礼已成,该册立王后了。” “不急。”嬴政止步在她身侧, 深邃目光迅速扫过另外几人,语气淡淡:“叛军逃脱, 大局未定,此事以后再说。” 华阳王太后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天色暗沉, 火光摇曳不定, 嬴政假装没有看见。 见君王面色并无异样,似乎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胡言乱语, 琉璃这才稍微安下心,默默呼出一口气,僵硬的双肩也放松下来。 嬴政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小动作,唇角浮动,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华阳王太后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正欲开口说道几句,王贲这时却匆匆走了过来,先是对君王抱拳辑礼,又转而对华阳王太后辑了一礼,最后重新面对君王,开口询问:“已整顿完毕,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出发回王宫?” 生怕王祖母会催婚的嬴政没有犹豫,立时回答:“即刻回宫。” “是!”王贲转身走开,前去安排车驾。 简兮待纷乱心情稍有平复,便走出了祠堂。看着人群中身高气质都十分卓然的君王,她眼中刚刚干涸的水汽再度满溢,打转的泪水在烛火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她忙悄悄用袖子拭去眼角湿润。在场大部分人都知晓了她和长信侯的关系,因而无人去在意她的楚楚可怜。 思忖诸多,她鼓起勇气走向众人。 琉璃看得出来太后是有话要与嬴政说,于是左右手分别拉上樊尔和星知匆匆走向远处长廊,子霄快步跟上他们。武庚虽然不会被看见,但也识趣跟了过去。 华阳王太后先前就不待见简兮,而今又闹出她豢养假寺人之事,便更加看不得她那张脸,冷哼一声后,同样转身走开。 毕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嬴政做不到视而不见。 母子二人面对面伫立着,简兮先出了声:“大王… … ”开口后,她又觉此时提及叛乱之事不妥,及时噤了声。 嬴政知道母亲还是想要为那对双生子和假寺人求情,原本因为琉璃那段话而稍有好转的心情顷刻荡然无存,胸膛起伏间,他双目中闪过冷意,可最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回宫吧。” 简兮下意识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母后知道你很愤怒… … ” “既然明白,便不要再试图说服寡人。”嬴政甩开母亲的手,转身离去,夜风带动衣袂飞扬,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摆在黑夜中让人看不真切。 衣袍从手心滑落,简兮半晌才垂下手臂。 丑时三刻,君王车驾缓缓驶出王室宗庙,向着雍城旧宫蕲年宫而去。 宗庙祠堂其实与蕲年宫是背对挨着的,但由于相背而立,所以需要先绕过三条主街道,五条次街道,最后再绕过两条主街道方能抵达蕲年宫宫门口。 如果不是宗庙后方被堵死没有通道,他们也不会被叛军一直围困到深夜。 端坐在晃动的马车中,嬴政突然萌生了要在宗庙和王宫之间修建一条地下通道的想法。不过随即他又放弃了,常年战乱需要大量兵力,修水渠修陵墓也同样需要大量人力,这种时候不易再增加没必要的工程,况且大秦如今的都城是咸阳,如无重要仪式,平时也甚少会来雍城。他认为只要治理有方,日后应该能及时避免这种内乱。 天色微微泛白,几辆车驾稳稳驶入宫门。 一天一夜未阖眼,众人都很疲倦,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华阳王太后,回到所居寝殿后,她在宫人的侍奉下,简单洗漱后便宽衣歇下了。 灰暗天幕下,前方巍峨殿宇仿似庞然大物,几声枭声远远传来,使得耸立宫殿莫名有些阴森之感。 主仆俩跟随嬴政拾阶而上,四下寂静无声,偶有萧瑟秋风裹挟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第236章 “等一下!”琉璃一把抓住嬴政衣袍,警惕环视周围。 樊尔亦是全神戒备,右手悄无声息握住了赤星剑柄,鲛人生性敏锐,他亦同样察觉到了附近有陌生气息。 嬴政借着天边灰白,看清两人神情,也立时警惕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琉璃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列两侧的十几名卫戍军,拉着君王退下石阶,“我总觉得前方宫殿内有危险… … ” 她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殿门开启的沉重声响,森冷剑刃在即将消失的残月下闪过寒光。黑压压一群人涌出殿宇,一眼望去差不多有两百人。 樊尔第一时间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递给琉璃,同时闪身挡在她面前。 琉璃接过长剑,将嬴政拉到自己身后。 虽然君王安危关乎国之根本,但嬴政还没到需要躲到女子身后的地步,他拔.出腰间秦王剑走到琉璃身前,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自从继任王位,这是他第二次与人交手,研习剑术十七年,他除了偶尔与蒙家兄弟以及琉璃、樊尔切磋外,几乎没多少实践经验,今日算是个机会。 十几名卫戍军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没有犹豫,纷纷持长戟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上方涌出来的死士已至面前。 琉璃及时用灵力传音,提醒樊尔:“斩断他们持剑之手的筋脉。” “是!”樊尔回应的同时,手中赤星已然划破了其中一名死士的手腕。 来陆地这些年,主仆俩一直谨记先祖遗训,从未伤害过人族性命。 嬴政挥出手中长剑,干脆利索刺穿一名死士胸膛,余光却瞥见琉璃和樊尔动作一致,分别划破两名死士的手腕。那熟悉行径让他想起当年城郊林中的那次遇袭,当年琉璃也是因不愿伤及人性命,而选择割破所有人手腕。 可乱世之中,作为剑客,心慈手软不是好事。 筋脉被斩断的死士均都捂着手腕没了反抗能力,赶过来的十几名卫戍军并没有放过他们,手中长戟快准且狠地刺穿了那些死士的胸口。 领头的死士看清楚形势,靠着众人的掩护,犹如游走在草丛中的毒蛇一般,悄无声息接近琉璃背后,举起手中青铜剑便要刺向那单薄背心。 嬴政率先发觉领头死士的意图,惊呼一声:“小心。”及时伸出长臂推开了琉璃,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及时躲开,剑刃砍在肩头,层层叠叠的繁琐冕服并不能阻挡那柄锋利长剑,剑刃深入肩胛骨,一阵刺痛传来,他迅速低身,手中秦王剑挑开肩头剑刃,鲜血很快浸透玄色冕服。 琉璃被推得踉跄两步,很快稳住身子回转身,正巧看到嬴政低身挑开肩头长剑。空气中早已弥漫着浓烈血腥气,但她仍然能分辨出对面之人受了伤。 动作利索划破左右死士的手腕,她快步冲过去,凑近嬴政肩头嗅了嗅,“你受伤了!”这一声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小伤,寡人无碍。”嬴政说着,手中长剑翻转,刺穿了后侧方一名死士的咽喉。 “他们是伤不到我的,你只管顾好自己,不用再分神顾及我的安危。”琉璃话音未落,脚步旋转回转身,剑光闪过,方才那名偷袭她的领头死士双手手腕筋脉均都断裂,惨叫声很快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嬴政抬起长腿,踹开抱着秦王剑不撒手的一名死士,抽空询问身后琉璃,“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伤不到你?” “… … … ” 琉璃本能张口,但又及时把鲛人的秘密咽回了肚子里。鲛人修习的术法中有一门是可以自保的,那便是遭遇背后偷袭时,周身灵力会以最快速度凝聚于后背,汇成屏障阻挡敌人的偷袭。就算嬴政没有出手推开她,那名死士也无法成功接触到她,这也是樊尔每次都要护在她身前而不是后背的原因,因为鲛人的死穴在心口。 等不到回应,嬴政追问:“为何不回答?” “因为我剑术高超,反应敏捷,在你推开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偷袭。”琉璃说完,还不忘又补充一句:“别忘了,我是你的剑术老师。” 话至此,嬴政明白她是不愿意说实话,故而没再追问,专心致志应付冲向自己的死士们。 长信侯嫪毐豢养了三千两百名死士,未免出岔子,他安排三千攻打王室宗庙,剩余两百则用假的君王玺冒充卫戍军进入了王宫。倘若攻打宗庙失败,藏身在王宫的死士们会等着君王返回王宫时,进行刺杀。 在这群死士冲出殿宇时,嬴政便猜出他们是长信侯的人,看来那人还是有脑子的,反叛之时还知道做两手准备。 眼看着刺杀秦王迟迟不成。领头的死士跌跌撞撞爬上台基,挥舞双手指挥:“刺杀秦王要紧。” 他这一声提醒,所有死士都放弃与琉璃、樊尔以及众卫戍军们纠缠,转而冲向嬴政。但不等他们靠近,已然有六名卫戍军冲过去展开队形阻挡。 又是一阵厮杀,十几名卫戍军负伤的负伤,阵亡的阵亡,但死士还有五分之二。 前去寻求支援的那名将士还没回来,若是平时,不会耽搁这般久,但因与叛军交战,卫戍军死伤惨重,存活下来的几乎都负了伤。昌平君留下的一万大军有一部分要负责照料负伤将士,而且他们都在宫外,没有跟着入宫。 第237章 谁也没想到宫内竟然藏着两百名死士,否则嬴政也不会放松警惕,让交战了一天一夜的将士都去休息。 琉璃和樊尔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捻诀运用灵力,加快速度划破死士们的手腕。 一名将士看清主仆俩的动作,厉声质问:“为何不杀了他们?” 第113章 秦王受伤 琉璃和樊尔同时回头看向那名将士, 在默契对望一眼后,继续专心致志对付涌上来的死士,并不打算理会。 将士挥出长戟挡开侧面刺过来的剑刃, 闪身靠近主仆俩, 严厉提醒:“交战之时, 最忌讳手软留敌人性命,还望二位先生能清楚局势, 莫要这般心慈。” 琉璃反手熟练割破一名死士手腕,回转身面对那名将士,故作无辜天真:“我们不是心慈, 而是没有杀过人,是以不敢。” 对面仙人之姿的少女一身淡青色衣袍, 身姿轻盈灵动,施出去的动作看似软绵绵的, 但却极其稳狠,每一剑都十分准确直击死士手腕筋脉。将士并不信她不敢杀人,一个女子能成为剑术高超的剑客, 便不可能是胆小怯懦之人, 况且那每一招每一式比上过战场的男子还要利索干脆,又怎会不敢杀人。 刺杀秦王这等大事面前, 二人如此行径很难不让人怀疑,将士神情严峻, 正欲出声质疑,余光却瞥见又有十名死士冲向君王, 他来不及开口, 便转头冲了过去,长戟挥出, 刺向一名死士的背心。 一道寒光闪过,森冷剑刃迎面劈来,嬴政闪身向一侧躲去,一个不察左臂被另一名死士刺穿。他剑眉微蹙,冷脸割断了左右两名死士的喉管,死士先后倒下去,剑刃还在手臂中没有拔.出来,他面无表情用力抽.出长剑,鲜血顷刻涌出,浸湿长袖,血珠很快顺着手臂滑落,蔓延至手指,滴落在石板地面。左肩先前因救琉璃负了伤,此刻手臂又被刺穿,象征着威严庄重的冕服不仅湿了大片,更是残损破裂。 嬴政垂目扫视肩头手臂,握剑的右手紧了紧,顾不得流血伤口,闪身的瞬间又割破两名死士喉管。他举目环顾,遍地尸体,还能站起来反击的只有一成。看到了一丝希望,似乎两处伤口也没了痛感。 几丈之外的琉璃发现他受了伤,低声嘱咐樊尔几句,便几个闪身到了他身边,关切问:“又受伤了?” “放心,无大碍。” 嬴政及时举起剑,帮她挡开后侧方的偷袭。 琉璃垂目瞅了一眼他正在滴血的左手,几道蜿蜒血痕划过手背微凸青筋,顺着修长五指砸在地面,混入敌人的血水中。 “你确定无碍?” 循着她的视线,嬴政瞅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左手,迟疑一瞬,他用力甩去手上血珠,面色如常:“确定,小伤而已,死不了。” 人族君王最是忌讳提及生死,琉璃见嬴政如此坦然,便也没有过多担心。那些死士全是冲着君王来的,未免他再受伤,她没再离开他左右。 一声闷哼声传来,先前念叨琉璃和樊尔不下死手的那名将士被人从背后刺穿了咽喉,鲜血喷涌而出,瞬间瘫倒在地。 琉璃和嬴政转头看去,对上一双瞪圆的眼睛,瞳孔涣散,已经没有生还可能。 天边泛着金黄,朝日即将升起。 十几名卫戍军,只剩了五人,均都负了伤。 虽然死士只剩了一成,但人数也远比他们多,琉璃凝眉看向远处,不解道:“奇怪,援军为何还不来?”这种紧要关头,魂魄武庚不知去了哪里,倘若有他在,至少能帮忙探查外面情况。 立于台基上俯视一切的领头死士隐约听到琉璃那声疑惑,突然呵呵笑出声来,言语嘲讽:“别等了,在那名卫戍军走出这座宫殿之时,就已经被躲在暗中的死士一剑斩断了咽喉,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听到对方嚣张之言,琉璃倏然转身,看向台基上双腕还在滴血的死士,若不是碍于先祖留下的那些规矩,她真想让对方闭嘴。 同样听清死士言辞的嬴政,黑眸之中骤然浮现杀意,将秦王剑交换到左手的瞬间,迅速拔.下一具尸体胸口上的长戟,使出全身力气朝着那名死士咽喉掷去。 一声沉重闷哼响起,长戟准确无误刺穿领头死士的脖颈。 琉璃转头看去,不由惊叹:“没有弓的情况下也未失了准头,看来你这些年的箭术没有白练。” “十几年时间,纵使是没有天赋之人,也能熟练所有技巧。” 嬴政将秦王剑交换回右手,身形转动,击杀了一名冲过来的死士。 看着年轻君王衣袂摇曳间施出的熟悉招式,琉璃不免心生感慨,成人礼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收弟子,会将所会剑术悉数传授于一位人族君王。 日头堪堪越过宫墙,所有死士都被斩杀殆尽,那些被琉璃和樊尔斩断筋脉的死士,嬴政也未放过。不留后患,是一位合格君王的准则。在此之前,兴许他还会因母亲的眼泪而心软,但经此一事后,他绝不可能会心慈放过那些叛军。乱世中,不是你死就是我忘,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第238章 琉璃扫视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随手将忆影剑扔给樊尔,扯起袖边还算干净的一角,胡乱擦去额头细汗。 嬴政弯身在死士身上撕下一块布片,仔细擦净剑刃上还未干涸的血液,随即将剑插入剑鞘中。身上两处伤口还在渗血,他没有顾及自身,而是走到琉璃面前,拉住她左右查看。 关切问:“你身上有血迹,可是受了伤?” “我没受伤,都是死士的血。” 琉璃拨开他的手,“倒是你,左边衣袖都浸湿了,疼不疼?” “不疼。” 可能是失血缘故,嬴政面色有些苍白,一缕散乱发丝贴在下颌,显得有些狼狈。激烈打斗下,伤口早已扯裂麻木,起初是有痛感的,可时间一久,疼到极致便没了痛感。清晨的风冰冰凉凉,从衣袍破裂处钻入皮肉翻开的伤口,让人有一种血液即将凝固的错觉。 琉璃巡视一圈,仅剩的一名将士负了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平时侍奉的那些宫女寺人一个活口没留,全被那群死士屠戮殆尽。先前踏上石阶时,她还疑惑过宫人们为何突然不懂规矩了,往日无论多晚,他们都会掌灯等候,直到殿门大开,血腥气四散开来,她才明白宫人们全被那些死士拖进殿内杀害了。 没有宫人没有将士,连个前去寻医师的人都没有。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樊尔身上,“要不你来帮忙治疗… … ” 樊尔仔细回想,最后艰难摇头,“没有伤药。” 当着嬴政的面,不能用灵力疗伤,玲珑袋中也没有能治疗刀伤的药膏。鲛人受伤,大多时候都是用灵力治愈,是以他们离开无边城时,也未想过要带能治疗刀伤的药。 “我留下来处理伤口,你前去寻药,宫内若找不到医师,就去宫外找王贲将军,让他带你去军中找军医。”琉璃医术不精,更加不懂人族医术药理,让樊尔前去是最好的安排。 暗自捻诀搜寻一遍,确定倒地死士均无气息后,樊尔转身匆匆向殿外而去。 琉璃走到昏迷将士身边,蹲下探了探鼻息,呼吸微弱。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帮其稳住心脉,救治这种还能活的,应该不算干涉人族命数。 手臂穿过将士脊背,她托起一半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族女子不该有力气拖动身材魁梧的成年男子,更何况她的体格外貌完全不像是有惊人力气之人。未免嬴政起疑,她低低哎呀一声,半边身子倾斜,假装力气不足,又把将士放回地面。 “不如,我先扶你进殿处理伤口,待樊尔带人回来,再让人救治他。”说着,琉璃拉住一具尸体的左腿垫在将士脑袋下面,刚才渡了灵力给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嬴政试图握了握冰凉僵硬的左手,完全使不上大力气,石阶有几十层,如果单手硬拖着那名将士上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还不如让他安静躺在原地等待医师到来。 “也好。”因失血缘故,他声线干哑疲倦。 琉璃没再耽搁,起身走过去,欲要托起他的手臂,但却被嬴政躲开了,“不必,我双脚并未受伤,能自己走上去。” 知道他是要强,不愿示弱,琉璃没有坚持。 两人绕过尸体,向上走去。石阶布满血水,一路走过,布履沾满血污。 待到殿门口,外殿也同样血污不堪,横躺着一片尸体,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些血液已经干涸,尸体僵硬,皮肤乌青。 迟疑一瞬,嬴政放弃脱布履,迈步进殿,还不忘提醒琉璃:“不必脱了。” 琉璃跟进去,尽量绕开血迹。 好在内殿是干净的,两人脱下布履,进入内殿。 地面凉气穿透薄薄足袋浸透脚心,琉璃脚趾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面色没什么变化,脚下步子一转,走向青铜鉴,里面盛满清水,她撸起袖子,拿过旁侧布巾放入水中浸湿。 没了寺人侍候,嬴政也不好劳烦琉璃帮忙,犹疑须臾,他拿下腰间秦王剑搁置在一旁简易兵器架上,而后单手扯开束腰革带,转身走到楎椸前挂了上去。紧接着是外袍,以及三层中衣,最后手放在里衣衣襟处,他手指顿了顿,并没有褪下里衣,而是转身坐到床榻上,拉开领口只露出左边受伤的肩膀和手臂。 琉璃拿着湿透的布巾回转身,便看到他露着半边身子,坐姿端正。那两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却皮肉外翻,红肿不堪,看得人心理不适。迟疑稍许,她面色凝重走过去,手中湿布巾将将伸出去,便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寡人自己来。” 嬴政看出她方才的迟疑,打算自己清理伤口。 “还是我来吧。”琉璃夺回布巾,弯身凑近,仔细擦拭着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作为一族少主,如果连帮人清理伤口都做不到,将来要如何治理全族。 湿凉布巾擦过伤处,一阵刺痛迅速蔓延至心头,嬴政剑眉蹙起,没有吭声。 琉璃余光瞥见他的表情变化,侧头询问:“可是我下手太重了?” 由于她弯身的缘故,转头之间,两人距离极其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以看清对方瞳孔中的自己。嬴政置于膝头的右手蜷了蜷,喉结微动,垂眸移开视线,“不是。” 第239章 “那便好。”琉璃继续专心致志处理伤口,还不忘解释:“我不曾做过这些,不知道何种力度合适,倘若下手重了,你言明便是。” 嬴政掀起眼皮注视她的侧颜,淡淡应了一声好。 肩胛骨只有薄薄一层皮,伤口翻开,隐约能看到骨头,琉璃一张脸皱作一团,手上力度越来越轻。布巾很快被血染红,她丢到一旁,走回青铜鉴前,拿过一块新的布巾再次浸湿,最后用了三块布巾才勉强擦净肩头伤处。 被穿透的小臂看起来更加可怖,上下裂口外翻着,血肉模糊。她抿紧嘴巴,表情郑重,先是擦净手腕手背手指上的血迹,才换了一块新的布巾擦拭伤口周围。 “是不是很疼?” “还好,在能承受范围之内。” 嬴政语气淡然,眉宇却未舒展。 琉璃睃了他一眼,没有拆穿。她发现人族惯会嘴硬,特别是成年男子,明明会疼,却还装作云淡风轻,仿佛伤口在别人身上一般。当初在邯郸时,有次燕丹受伤也是这般嘴硬,明明疼得脸色煞白,却还用力扬起唇角,笑着说自己没事。那时她还庆幸孩童时期的嬴政率真,疼了,不开心了,或者开心了,都会表现出来,只是她没想到他长大后也变成了死要面子之人。 清洗好伤口,差不多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樊尔带王贲和四名军医匆匆进入内殿,后面还跟着数名臣子,其中有姚贾、李斯、阳泉君以及王室宗正,其他人琉璃没见过,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依照李斯的官职,这种时候是不可以随同诸臣进入君王寝殿的,他能顺利进来,应该是老宗正的缘故,看来老人家很赏识这位异国政客。 秦王遇刺受伤乃是大事,几名军医不敢耽搁,叩拜之后纷纷上前查看伤势。 嬴政抬手制止,指向其中两位,“有一名将士伤重昏厥,你二人前去为他医治。” “诺!”两名军医异口同声应下。 琉璃和樊尔带着二人退出君王寝殿,快步向着那片尸体而去。 剩下的两位军医仔细为君王检查了一遍伤处,在确定伤口清洗干净后,他们才翻出伤药为君王上药包扎。 众臣退出去,待嬴政换好干净衣袍,他们才重新进入内殿。 王贲率先开口:“行刺的可是叛军?” 嬴政点头:“是长信侯豢养的死士… … ” 他简略将大致情况叙述一遍,转而问:“昌平君可有传回消息?” “大王放心,一个时辰前,末将刚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发现了叛军踪迹,正在全力追捕。”王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细长布片,双手奉上。 嬴政扫视一眼,没有接过,而是道:“寡人无碍,诸卿无需担忧,都先行退下吧。” 诸位臣子颔首执礼,向外退去。 想到外殿的狼藉,嬴政喊住王贲:“你带人将外殿处理干净。” “是!”王贲抱拳领命,退出内殿。 待殿内安静下来,嬴政疲倦走向床榻,侧躺下去,缓缓合上眼睛,静默聆听着外殿轻微声响,想必是王贲正在指挥人挪动尸体,清洗地面。不知过去多久,外殿不再有血腥气传来,他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中十分混乱。 第114章 求情失败 帮着军医处理好伤重的将士, 主仆俩便各自回了寝殿。 清洗掉身上血污,换上干净衣物,琉璃披着半干的发丝倒在床榻上, 如海藻般的微卷墨发铺陈一片, 仿似黑色丝绸, 光泽而柔软。 不知是不是一天一夜为歇息的缘故,她虽然眼睛干涩想睡, 但脑子却十分清醒,闭目酝酿良久,她依旧十分清醒。 就在她打算施法催眠自己时, 殿外想起武庚地声音:“恩人,我在王宫发现了一间密室。” 毫无睡意的她闻此话, 瞬间睁开眼睛,起身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走出内殿。 “进来。” 她话音将落,一缕魂魄穿过紧闭殿门,幽幽飘了进来。 常年一身月白衣袍的武庚止步在三丈之外, 身形晃动间, 在一张奏案前盘膝而坐。 “从宗庙回来之时,我无意中发现一名寺人举止可疑, 便偷偷跟了过去,绕过大半个王宫, 那名寺人突然闪身进了一处废弃院子。院内破旧不堪,杂草丛生, 寺人穿过半人高的枯草, 匆匆进入少了一扇殿门的寝殿,殿内很快传出有重物挪动的声响, 我好奇跟进去,却发现破败殿宇内竟有一间密室。恩人猜,那密室里有什么?” 见琉璃身子微微前倾,有了兴趣,武庚剑眉微扬:“秦王寻找许久无果的那对双生子,就被藏在密室之中,两个孩子比子婴大了不少,长得极像太后。” “怪不得暗探翻遍雍城和山阳,都没有找到那对双生子,没想到竟是被太后藏了起来,看来她心里也清楚那两个孩子是错误的存在。” 这些年,琉璃越来越看不懂简兮的所作所为了。 就在她纠结是否要把双生子的藏身之处告知嬴政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嚣,是星知在咋呼着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第240章 死士刺杀之事这么快便传到了星知耳中,想必整个蕲年宫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君王遇刺。 经此一事,就算太后极力求情,那假寺人也难逃一死,当然除非他反叛成功,否则嬴政不会放过他的。 焦急的星知迟迟等不到回应,转而来敲琉璃的殿门。 “琉璃,你在不在?” 与魂魄对望一眼,琉璃随手挥出一道术法,殿门应声而开。 星知还欲敲打的手高举着,看清主位上端坐的鲛人少女,她收回手,抬脚跨进殿内。 “樊尔不在?” “他和我一起回来的。” 琉璃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星知听得出来,她伤心一会儿,很快自我恢复,这些年坚持过来,她早已习惯樊尔的疏离。 “我听闻君王受了伤,樊尔呢?” 无论任何种族,关心过度,果然会忘记自己有脑子。琉璃不答反问:“你觉得没有术法的普通人族能伤害到我们?” “… … … ” 星知面上一热,讪讪闭上嘴,快步走出去,继续敲打樊尔寝殿的门。 子霄从始至终一直站在殿外,没有挪动分毫,那张刚毅分明的脸上冷冽非常。 日头已至午时,琉璃捻诀束起长发,起身走下主位,打算去瞧瞧嬴政的伤势。 电闪雷鸣,一柄染血长剑迎面刺来,可身体却犹如被无形绳索禁锢住一般,无法动弹丝毫。嬴政用力挣扎,手背上陡然覆上一只温暖手掌。慌神之际,那柄长剑直直刺进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混入雨水,顺着剑刃滴落,随着雨水流走。 心口传来剧烈疼痛,他猛然睁开双目,一张熟悉容颜出现在眼前,是母亲。 他抽回手,冷漠问:“您为何会在此?” “本宫听说你遇刺受伤,是以… … ”顿了顿,简兮眉目柔和再次拉住他的手,“过来瞧瞧你伤势如何。” “母后无需担心,寡人无事。” 嬴政推开母亲的手,起身走到楎椸前,拿过上面玄色常服披在身上,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完,口中干涩这才缓解不少。想起梦中经历,他喉结下意识滚动几下,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坐在床榻边的简兮抠弄着衣物上的褶皱,方才凝视着君王的睡颜,她脑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她知道有了这次王宫刺杀,很难再有回旋余地,但不试一试,她始终不死心。当年邯郸城中相依为命,经历过那么多艰难日夜,她不相信她的政儿会无视她的恳求。 手指倏然顿住,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她缓缓抬起有了细纹的双眼,柔声细雨:“政儿,我们母子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了?” 明白母亲是想以叙旧为由求情,嬴政直白道:“母后何种心思,寡人心里清楚。今日,寡人也明确告知您,不可能,他必须死。” “本宫知道你心中有气,可… … ” “可是他想杀了寡人,倘若寡人没有反抗能力,倘若今日身边没有琉璃和樊尔,而是孤身一人,您此刻看到的就是寡人的尸体。” 嬴政眼眶通红,直视着嘴唇颤抖的母亲。幼时,他为了有能力保护母亲不受欺辱,一刻不敢懈怠,认真学习琉璃传授的剑术,那时的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变得面目全非。幼时的种种努力,在这一刻全成了笑话。 这个世上,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背叛,唯独无法接受亲生母亲的背叛。 重重将手中耳杯放回案几上,他用力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道:“寡人乏了,想歇息。” 两行清泪顺着简兮白皙面颊滑落,滴在那黑色衣袍上,不见了踪迹。 嬴政背转身,无视她的落泪,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疲倦。 止步在外殿的琉璃,将母子俩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都这种时候了,她没想到简兮竟然还敢为假寺人求情。 殿内很快传出啜泣,紧接着是衣物窸窣声,琉璃探头去瞧,简兮不顾太后威仪,走到君王面前,提衣便跪了下去。 “你的弟弟们还小… … ”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气急之下,嬴政胸膛起伏,两处伤口刺痛无比。 简兮呼吸一滞,仰头瞅着身姿挺拔的君王,一双丹凤眼溢满泪水,红肿不堪。沉吟片晌,她双手颤抖拉住那绣着玄鸟图腾的袖子。 “就当本宫求你,放过两个孩子,放过嫪毐。你可以褫夺他的长信侯之位,甚至是本宫的太后之位,只要你肯放过我们一家,我们愿意一辈子被困在雍城。不,远离秦国也可以,本宫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大王放过那两个孩子和嫪毐。” “你们一家?” 嬴政双目猩红,弯身凑近,怒视着满面泪痕的母亲,一字一顿问:“那寡人算什么?你和他们是一家人,寡人算什么?” 面对这声声质问,啜泣声戛然而止,简兮怔怔望着那双猩红双眼,半晌才发出声音:“你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有自己的家,但你的弟弟们还小。” “好一个可以有自己的家!”嬴政自嘲一笑,双眸胀痛难耐,但却干涩到流不出一滴泪。 第241章 孟夫子那些话是有道理的,他想要这天下,便要经受诸多,先是年幼受困于异国,后是年少经历生父薨逝,而今终于加冠掌权,却要经受亲生母亲的被判,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简兮一把抓住嬴政的双手,哀求道:“只要你肯放过他们,本宫自愿放弃太后之位,和他们一起远离秦国。若你觉得面子上难堪,断绝母子关系也可以。” 听到‘断绝母子关系’几个字,嬴政不敢置信瞪圆眼睛,他没想到母亲会打算不要他。 外面偷看的琉璃实在看不下去了,脚下故意弄出声响,手上还不忘叩响敞开的殿门。 母子二人同时警惕看去。 看清来人,嬴政面上冷意霎时褪去。 简兮踉跄着起身,厉声问:“你来此作甚?” 琉璃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巧的水晶瓶,借口道:“我来送药。” “你听到多少?” “听到什么?” 琉璃假装不知,反问简兮。 暗自松了一口气,简兮脊背挺直,越过琉璃大步离去。 待那抹丰腴身影走远,琉璃才进入内殿,将水晶瓶放到嬴政掌心。嘱咐:“等伤口结痂,每日按时涂抹在伤处。” 时隔几年,嬴政仍然记得这是祛除疤痕的药物,他托起琉璃右手,将水晶瓶放回她手心。 “寡人又不是女子,无所谓是否留疤。” 琉璃没有坚持,她过来也不是为了送养颜膏的。 在确定外殿无人后,她几步走到案几前坐下,坦白了自己偷听的事实。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碰巧而已。” 嬴政没有责怪她,而是问:“你过来有事?” 方才母子俩还在为那对双生子争执,琉璃有些犹豫,一时无法抉择要不要将孩子藏于密室之事说出来。若说出来,嬴政恼怒之下,当即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她岂不是成了帮凶。可若不说,那两个孩子以后成了祸患,她心里一样过意不去。 再三思忖,她状似无意试探问:“你可有调查出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处?” 淡淡‘嗯’一声,嬴政没有隐瞒。 “三日之前,寡人便知晓了那两个孩子的藏身之地,未免惊扰叛军,将那两个孩子暗中转移,寡人一直装作不知。方才寡人其实很想杀掉那两个孩子,可寡人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此刻处置那两个孩子,日后便无法要挟长信侯。” 琉璃心中纠结消散,看来是她多虑了,嬴政已是成年人,纵使再愤怒,理智还是有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待叛乱平定,你会处置那两个孩子吗?” “会!”嬴政语气十分坚决:“他们和成蟜不一样,留不得。” 静静凝视对面年轻君王,琉璃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他那么做是对的。此次叛乱影响很大,若是留着那两个异性孩子,日后祸患无穷。 君王遇刺之事不出半日便传遍整个王宫,在华阳王太后的授意下,芈檀不情不愿被芈清拉到君王所居殿宇外求见。 刚刚调遣过来当值的寺人,瑟缩着双肩匆匆进来,伏跪于地。 “芈姓贵女在殿外求见。” 刚与母亲闹得不愉快,嬴政又怎会有心思接见二人。 “寡人乏了,改日吧。” 不待寺人退出去,琉璃轻叩两下案几,忙阻止道:“不如还是让她们进来吧。” 寺人止住步子左右为难,他是雍城王宫里的人,不知琉璃身份,但见她敢在君王面前直言,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听之。 嬴政不明所以望着对面人,用眼神询问她是何意。 第115章 不可兼得 对上那双漆黑眼眸, 琉璃有些心虚移开视线,她只想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并不想过多干涉君王婚事, 可奈何芈檀不愿死心, 樊尔不止一次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芈姓姐姐, 否则她定会毫不犹豫赠出避水丹成全。 只有芈檀成为王后亦或侧夫人,华阳王太后才不会处处刁难陷害樊尔。 她知道这般撮合, 对嬴政很不公平,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情感,也能觉察出君王真正的心思, 那有意无意的试探,她不是不懂, 可却只能装作不懂。 历练者最忌讳与人族之间产生羁绊,她不可放任自己有不该有的心思, 况且种族差异也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待她四百八十岁到了婚配年龄,嬴政此生早已结束, 就算没有南荣舟, 他们之间也没有可能,除非把那颗避水丹拿给他延长生命。 嬴政作为可能会结束乱世之人, 琉璃不敢冒险用避水丹改变他的人生。每代王朝都有它的命数,谁也不知道改变统治者的命运是否会影响历史走向。 君父当年辅佐的那位, 愤而反抗成为九州大地新的统治者,可王朝崛起就注定有衰败的一天, 那位当时可能也没想到, 数百年之后,他所一统的天下会再度陷入纷争。琉璃一直很清楚, 纵使她顺利完成历练,陪着嬴政结束乱世,建立崭新王朝。数百年之后,那个王朝仍然会被另一个王朝而取代,待到下次九州大陆战乱四起,她的子嗣将以继承者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陪着另一位命之王者更迭朝代。世间有很多残忍的事情,这并不是最令人遗憾的。 第242章 她怜悯对面的年轻君王,但却不能动用术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施法拿走简兮关于假寺人的记忆,只有那些点点滴滴消失,当年邯郸城中那个慈爱的母亲才能回来,然而每次她都硬生生忍住了,发生过的事情,纵使被抹去,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兴许人族王者都要经历诸多苦难,当年君父辅佐的那位,父兄惨遭武庚父亲的迫害,命运同样多舛。 思虑良多,琉璃低声命令那名寺人先去外面候着,待寺人退出内殿,她才语重心长道:“我明白冠礼已成,你亲政之后不必再处处隐忍,可她们五位自年少入秦至今,一心苦苦等待,你总要给个名分才行。” 嬴政静默凝睇着琉璃,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耳杯边沿,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使得那双剑眉更加凌厉,他抿了一下干裂嘴唇,拿起耳杯慢条斯理呷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喉结滚动间,他轻声道:“她们究竟为何等待至今,你不是不知!” “那又如何,论身份论样貌,她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你想要的是这天下,身边站着何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语气不由严肃几分。 “两者为何不能兼得?” 听到对面君王低沉压抑的质问,琉璃哑然,她不是人族普通女子,当然不能兼得。幼时,大长老便时常教导她,继承者当以大局为重,私人感情并不重要,她这一生注定要为鲛族奉献,日后身边是何人,她无法做主。 沉吟半晌,她弯唇淡笑,柔声哄道:“听话,她们前来也是因为担忧你的伤势。” 嬴政眉头颦蹙,微微倾身,深不可测的双目让人看不透。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莫要再用这种语气与寡人说话。” 面对居高临下的威慑力,琉璃身子后仰,默默咽了咽口水,自小便时常面对君母威压的她很快恢复镇定。捧起茶水抿了一口,她尽量面容肃穆,眼神淡漠,挺直双肩,端足了一族少主的架子。 “既然明白自己不是孩子,便不要闹脾气。” 自少年时期起,嬴政便不喜琉璃把他当做孩子,更何况是已加冠成年的他,双掌蜷了蜷,他蹙眉不悦问:“你认为寡人是在闹脾气?” 琉璃想要反问,可转念想到简兮先前地跪地哀求,她瞬间反应过来,换作是她,兴许此刻也没有任何心情应付人。 解下腰间装糖块的布袋推到对面,她声线软了几分:“不想见便不见了。” 垂眸看着布袋中的糖块,嬴政脸色缓和不少,但却并没有伸手去拿。人越长大越难被治愈,借住外力影响味觉,可却影响不了内心。肩胛骨和手臂上的伤口阵痛不断,他拖住左臂站起身,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床榻。 “寡人是真的乏了,过几日待伤势好转,再召见也不迟。”说着,他着衣躺下,缓缓合上眼睛,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 半晌,琉璃收起糖袋起身,隔着两盏青铜灯,瞧见君王凝结的眉心,那双丹凤眼下隐约有乌青之色,想是受伤睡不安稳的缘故。 迟疑稍许,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盖上衾褥,指尖微动,悄无声息渡了一些灵力过去,想要以此减轻伤痛,让他睡得安稳些。肩胛骨处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是为了救她导致的,她做不到无动于衷,这个世上除了樊尔,嬴政是第二个奋不顾身救她的人,说不感动是假的。 其实,她有办法让那两处剑伤在最短时间内愈合,可若那么做,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她不能冒险,唯一能做的就是施法帮嬴政减轻痛苦。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平躺的年轻君王缓缓睁开双目,抬手抚上肩头。不知为何,在琉璃帮他掖好被角后,伤口处的痛感竟然消失了,他能清晰分辨出不是错觉,是痛觉真的消失了。 嬴政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十几年没有丝毫变化的容貌,眉眼间略带威严的清冷贵气,以及从不对人行礼的习惯,种种迹象都表明琉璃不可能是普通剑客那么简单,平常人家养大的女儿不可能时常表露出上位者的姿态。放眼天下,纵使王公贵族,恐怕也养不出那般气质的女子。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遣人到诸国调查琉璃和樊尔的真实身份,可最后他都说服自己放弃了。他们是救助他的恩人,他怕调查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伤害的不止是他们,更是乱世中那份难能可贵的恩情。 轻轻掀开衣襟,瞅了一眼被血丝浸透的布条,嬴政轻叹一声,复又闭上双目。 琉璃走出外殿,迎面碰上急匆匆冲进来的那名寺人,幸好她躲得快,否则便撞上了。 寺人堪堪止住步子,忙不迭伏跪在地。 “起来吧!”鲛人行礼不下跪,琉璃不喜欢人族动不动就跪倒的毛病。 寺人没有爬起来,而是道:“齐国公主和卫国公主也来了… … ” 琉璃抬眼瞧去,妫西芝和姬如悦果然也在,五人唯独缺了郑云初。那位门客之女,这些年一直不争不抢,极少会主动到君王面前晃悠,似乎不存在一般。 第243章 在外面苦苦等待的四人,看到从殿内走出的琉璃,脸色各有不同。 芈檀松了一口气,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 芈清瞪圆眼睛,双目差点喷火,若不是被姐姐及时拉住,她差点冲上去理论。 清楚琉璃为人的妫西芝,上前一步,询问:“不知大王伤势如何?” 怕四人会不依不饶,不肯轻易离去,琉璃只好故意撒谎:“手臂被刺穿,皮肉红肿外翻着,肩胛骨处的伤,更是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军医废了好大力气才帮大王止住血。可能是流血过多,大王一直精神不振,方才醒来没一会儿,又睡下了。大王现在需要静养,几位不如等几日,待他伤势有所好转再来。” 姬如悦一张小脸皱作一团,轻轻‘哎呀’一声,凑上去,急急问:“大王行动可方便?是否需要我们在身边侍候?” 琉璃瞥了一眼刚爬起来的寺人,大力轻咳一声:“大王身边有寺人伺候,几位不必过多忧虑。” 那名寺人会意,忙用力点头:“对,对,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大王的。” 四个人自小衣食无忧,都没做过侍候人的事情,可这次是绝佳的表现机会,除了芈檀,另外三人都不想错过。 琉璃看出三人心思,故而抢先开口:“我知几位对大王的真心,可你们毕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叛军还未伏诛,这种时候还是交由医师和寺人照看吧。” 芈清最是耐不住性子,当即反驳:“你是何意?我们也不是无知之人,怎会出了岔子!” 琉璃迈出大殿,径直走到芈清面前,“在伤口愈合前,一天要换几次药,要包扎几次,外敷要用何种药,内服之药又是如何煎的,你懂吗?” “我… … ” 本能脱口而出,芈清又及时噤了声,她的确不懂那些。长这么大,她研读过不少诗书,但却没有一篇是有关药理的。 琉璃越过她走下台基,双脚落在平整地面时,她驻足回首提醒:“大王刚刚歇下,几位不如改日再来。” 妫西芝没打算在殿外耗着,匆匆跟上去,追问行刺细节。 芈檀本无心,也转而离去了。 姬如悦和芈清不死心,可没有君王召见,她们不敢冒然闯进去,等到暮色四合,两人才不甘离去。 嬴政借着养伤为由,不想见的一律不见,不止五位候选人,其中也包括太后简兮。 据昌平君昌文君传回的消息,叛军已经进入咸阳,有不少臣子未认出君王玺是假的,故而叛变。 长信侯更是在咸阳城散播谣言,造谣现任秦王不是先王亲生,煽动留守在城中的将士反叛,并承诺所有叛军,日后必大肆封赏。 那些对吕不韦不满的臣子士卒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加入叛军,攻入章台宫。宫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乳母和子婴居住的殿宇比较偏僻,在叛军到来之前,乳母带着子婴躲到废弃殿宇,才堪堪躲过叛军的搜寻。 并不知子婴不是秦王之子的昌平君和昌文君,怕孩子会遭遇不测,一刻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章台宫,将叛军悉数驱逐出去。 嫪毐还没来得及接近议政殿的王位,再次被迫出逃。 怕被连累的吕不韦回到相府,集结所有门客和死士,打算一举歼灭叛军。他绝不允许嫪毐活着落入君王手中,在赶回咸阳的路上,他捋清楚了所有事情,也明白了君王的真正用意。从不对所做之事后悔的他,却极其后悔将嫪毐送给太后,为自己留下祸根。 第116章 男女有别 吕不韦回到咸阳后的所作所为, 嬴政并不意外,换作是他,亦会为了保全权势荣华倾尽所有人力。至于假寺人的蓄意抹黑, 亦在所料之中, 想要推翻上一位统治者, 最直接干脆的方式便是造谣抹黑,让其失去民心。 那对曾经的主仆, 还真是相似,都是一样的精明,且颇为算计。 而今加冠已成, 就算吕不韦碍于礼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独揽大权, 但只要他没有过错,嬴政便无法拿走他手上所有权利。相府门客三千, 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只有彻底斩断吕不韦在朝中的势力,大秦朝堂局势才不会掀起动荡。 夕阳斜斜洒进大殿, 不染尘埃的漆黑中柱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光晕。 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的年轻君王, 面色肃然,垂目看着面前奏章, 其上内容正是昌平君所奏军情,将士日夜兼程, 一早刚送入雍城的。 留守咸阳王宫的卫尉率军跟着长信侯反了,其中一名将领正是章硕, 那人曾经听命于华阳王太后, 后来叛之倒戈嬴政,如今转而又投靠了长信侯嫪毐。 早在章硕唯唯诺诺表忠心之时, 嬴政便预感他日后可能会叛变,果不其然。 寺人托着盘飧,弓着身子快步进入大殿。 “大王,该用药了。” 嬴政单手拿过盘飧上的耳杯,一口饮尽苦涩药汁,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案几上的奏章。 跪在地上的寺人将盘飧搁置在腿上,高举双手接过君王手中耳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沉默良久,嬴政提笔拟了一道诏书推到对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终于掀起,看向一身深灰色常服的王贲。 第244章 “务必将这份诏书以最快速度送到昌平君手中。” “是!”王贲没有去看诏书内容,收起装好,起身退出大殿。 负责护送诏书的将士一刻不敢耽搁,仅用两日时间,便将那道诏书悄无声息送达咸阳,避开吕不韦,交到昌平君手上。 夜幕漆黑,昌平君府邸。 身着便衣的将士跟随家宰穿过冗长游廊,拐过一片花圃,走进议事厅。 厅内灯火摇曳,咸阳城舆图挂在一面墙上,昌平君熊启食指点在城北一处位置,正在与昌文君熊汴分析局势。 家宰躬身行礼:“主公,林副将求见。” 林副将正是前几日熊启谴去雍城送奏章的将士,闻此话,他倏然回转身,大步走过去,拍拍林副将肩头。 “辛苦你了。” “昌平君客气了。”林副将从怀里掏出那份诏书递过去:“这是大王命我带给您的诏书。” 熊启神色一凛,忙接下诏书。 林副将抱拳辑了一礼,与家宰一起退出议政厅。 熊汴凑到熊启身旁,伸长脑袋问:“大王如何安排?” “大王命你我二人务必抢在吕相之前擒获长信侯。”熊启说着将诏书交到熊汴手上。 仔细看完诏书内容,熊汴不确定道:“大王这是担心吕相杀人灭口?” “对!”熊启点头,神情严峻道:“吕相执意跟着我们回咸阳,用意十分明显。长信侯曾是他府上门客,纵使二人而今没有勾结,也很难说清,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月光洒落,树影婆娑。 两人对望一眼,默契走向咸阳城舆图,打算制定新的计划。 双方势力对叛军几次围追堵截,不止大军,相府门客和死士也折损不少,其中郑云初的父亲郑彦更是为了护主而牺牲。 立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降临,大秦将士并不畏惧凛冽寒风,仍旧尽职尽责冒雪追击叛军。 雍城旧宫同样被雪白覆盖,琉璃围坐在燎炉旁,双手揣在袖子中,开口之际,袅袅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在眼前。 “咸阳战事如何?” “叛军被剿灭九成之九,剩余不足两千,这场叛乱应该快结束了。” 嬴政说着展开一卷奏章,打磨光滑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偌大殿宇内。 琉璃搓搓双手,将手置于燎炉周围,幽幽叹息一声:“冬日的雍城似乎比咸阳还要冷一些,真希望战事早些结束。” 闻此话,嬴政转头看向殿外,簌簌雪花没有要止歇的征兆。此前,他曾几次打算启程回咸阳,但均都被文武众臣拦下了。咸阳叛乱还未平息,尤其是那些惯会动嘴皮子功夫的文臣,只要他提议回咸阳,他们就跪在殿外,哭嚎着让他三思。 时下,大秦与赵、魏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一国君主若在咸阳出了什么意外,影响的不止是大秦的国之根本,更会撼动秦国在诸国之间的地位。 九年前,秦国四年内连丧三王,诸国便认为秦国大势已去,纷纷暗中联络,意欲合纵灭秦。 这一次长信侯反叛,已经让诸国看尽笑话,嬴政清楚,倘若他在这场战乱中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文臣反应那般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放下手中奏章,他起身绕过奏案,拿下身上玄色狐裘披在琉璃身上。 “再忍耐一些时日,我们很快便能回咸阳了。” 琉璃扬起脑袋,映入双目的是嬴政线条分明硬朗的下颌。她站起身将狐裘还给对方,随即扯住身上狐裘领子,又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一些。 “你这件太大太重了,还是自己披着吧。” 嬴政正欲再给她披上的手顿住,而后抬高手臂拎起狐裘,确实太长了。琉璃身高在女子中并不矮,但比之他还是显得有些娇小,这件狐裘是宫人依照他的尺寸缝制的,整个王宫除了他,也只有披在樊尔身上合适。 犹豫须臾,他还是将狐裘裹在了琉璃身上,按住她的肩头坐回燎炉前。 “你坐在这里不动便是。” “可是… … ” 琉璃抬头,那双大掌已然离开她的肩头。 嬴政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奏章,单掌支撑着额头,认真看了起来。 “你不冷?”琉璃问。 “不冷。”嬴政眼皮都未抬一下。 瞅了一眼外间越来越大的雪,琉璃并不信嬴政不冷,她伏在案几上,倾身凑近,伸手触向他支撑脑袋的那只手,手背干燥温暖,确实比她体温高。可,人族正常体温本就比鲛人高,她有些不确定他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手背上细腻温凉的触感传来,嬴政坐直身子,反手握住那只白皙手掌,严肃问:“可是病了?穿如此之多,为何手还是这般凉?” 手被温暖大掌握住,琉璃呼吸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缩回手,挪回燎炉旁。讪讪解释:“这不是病了,我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 想到这些年每到冬日琉璃就异常怕冷,嬴政便有些懊恼,幼时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可即位九年,他却一直忙于与吕不韦斗智斗勇,竟忽略了这一点。 “抱歉,是寡人疏忽,明明说要报答你与樊尔的,可却忘记了你有体寒之症。等回到咸阳,寡人就颁布诏令,为你寻找医术高明的医师,治疗这体寒之症。” 第245章 “… … … ” 其实,琉璃也早已忘记了什么体寒之症,当初那本是忽悠嬴政的一句话,她没想到当初年仅五岁的他,会把那件事情记在心里。 愧疚之余,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凝眉思忖片晌,只好继续忽悠:“不必了,体寒之症是天生的,治不好。” “慢慢调理总会有改善的… … ” “真的治不好。”琉璃出声打断他,“为师明白你想孝敬的心,可我这只是天生体温比常人低,不能算是病症。” 听到‘孝敬’二字,嬴政脸色僵了僵,蹙眉不悦道:“这不是孝敬,是报答。” 琉璃不懂人族的报答和孝敬有什么区别,但见嬴政神情别扭,她识趣闭上嘴。相处十七年,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俊秀挺拔的成年男子,内心除了成就感,更多的是担忧。 当年君父与那位人族考题均为男子,自然不存在难掩的情愫,可她与嬴政毕竟男女有别,相处日久难免会… … 对了!琉璃眼神一亮,鲛族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女鲛皇,人族统治者基本上都是男子,不出意外的话,当年她的历练考题应该也是一位人族男子。 唇角抑制不住弯起,琉璃猛然起身,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滑落在地,她弯身捡起丢给嬴政。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嬴政目送她脚步轻快离去,将那沾染了清雅淡香的狐裘披在了肩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了然一笑,走到琉璃方才所坐的位置,盘膝而坐,靠近燎炉取暖。纵使是一千年,他依然不习惯身为魂魄的阴冷之气,其实不是魂魄喜欢晒太阳,而是他喜欢晒太阳,只有被暖阳包裹,他才能找回生前的片刻温暖。 走到无人处,琉璃捻诀闪身回到所居寝殿,翻找出那枚可以用来传音地漩音鉴。 流光闪过,对面传来海水波动之音。 南荣舟带着蛊惑的悦耳嗓音低低传来,“少主头一回主动联络我,可是因为想我了?”不等琉璃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就说你我可以培养出感情,当初少主还不信。假以时日,说不好不用等到四百八十岁,少主便能对我情根深种。” “… … … ” 琉璃活了三百多年,无语都奉献给了南荣舟,每次传音,对方总能说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上个月的某次深夜,漩音鉴突然亮起,传入她耳中的第一句话也是“时隔多日,少主可有想我?” 她每天忙着研读那些令人头疼的人族典籍,别说南荣舟了,她连君父君母都无暇想起,哪里又会想得起一位素昧谋面的男鲛。 “少主?少主?为何不说话?可是因听到我优美声线,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南荣舟聒噪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琉璃扯动嘴角,无情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不依不饶:“少主不必害羞,我懂。” 琉璃:“… … … ” 她发现南荣舟愈发没脸没皮了,第一次传音聊天时,他表现还算矜持,时日一久,他口无遮拦的毛病显露无疑。虽然知道大多数男鲛大都喜欢说些甜言蜜语,可和沉默寡言的樊尔相处久了,她是真的无法接受对方的胡言乱语。 一想到余生都要和这么一位日日都口无遮拦的男鲛生活在一起,她就头疼,不知长老会不会同意他重新择选鲛后。 缓缓长舒一口气,琉璃严肃道:“我是真的想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呵呵轻笑:“少主尽管吩咐便是,能为少主效劳是我的荣幸。” “… … … ”再次无语的琉璃很想就此中断传音,忍了又忍,她才勉强平复情绪。 “你能不能前去海渊阁帮我查一查鲛族历史上的那位女鲛皇在历练期间发生的事情。” “巧了!”南荣舟轻笑:“我正在海渊阁,少主稍等片刻。” 琉璃淡淡‘嗯’了一声,聆听着久违的海水声,静默等待。 约莫一刻时间,南荣舟熟悉嗓音终于自漩音鉴另一端响起。 “据史书记载,那位女鲛皇是五千年前的历练者,那时的陆地有不少部落族群,各部落族长日常只关心族人能否吃饱,并没有觉醒扩大领土的意识。是以那位女鲛皇的历练任务并不是结束乱世,而是选择一位部落族长,唤醒其野心,统一九州大陆。” “这… … ”琉璃不敢置信道:“这算是蓄意煽动人族挑起战争嘛!” “是的,她的任务就是先掀起战乱,最后趁乱统一人族各部落。” “可否成功?”下意识问出口,琉璃又觉得自己有些蠢,如若不成功,那位也无法继任鲛皇之位。 不待对面南荣舟回答,她又问:“最后结局如何?” “结局就是历练者回到深海继任鲛皇之位,那位部落首领因为女鲛皇一生未娶,从而导致没有子嗣延续下去,一代之后,统一不久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 一生未娶!听到那最后四个字,琉璃心里咯噔一下,倘若… … 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看来,她要亲眼看着嬴政娶妻生子,才可安心回无边城。 第246章 另一端的南荣舟隐约猜到了什么,试探问:“是不是你那位历练考题对你别有用心?” “不是,你莫要瞎说!”琉璃心虚摸摸鼻子,捻诀施法匆匆终止了传音。 古朴肃穆的海渊阁内,南荣舟注视着玉案上的漩音鉴,眉眼间笑意渐渐褪去,原本因愉悦而摆动的鲛尾早已凝滞。 而琉璃在得知上一位女鲛皇的历练经历后,同样久久无法心安。嬴政于他而言是历练考题,但又不止是历练考题,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不过她是理智的,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历史不能重演,将来一统的王朝不可因她一代而亡。 人族男子加冠之后便是成年,看来要尽早催促嬴政娶妻生子。 琉璃无声叹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年少时期竟然要操心别人的婚事。 眼看着叛军被打的屡屡败退,吕不韦瞅准时机,打算抢先一步除掉嫪毐,可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赶到咸阳城郊之时,惨败逃窜的长信侯已然落入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中,还有其余党三十几人同样被擒获。 看清嫪毐那似笑非笑地表情,吕不韦面色一变,他这一生精明算计,想得长远,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曾经一个小小门客牵连。 马背上的昌平君和昌文君看到吕不韦,隔着几棵苍天大树对他抱拳行礼。 第117章 母子反目 既然长信侯已经被抢先擒获,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没有做法。 吕不韦勉强扯出一丝假笑,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 旋即调转马头, 驱马离开, 数千相府门客与死士跟着他逐一掉头,一时间马蹄声四起, 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山石之后,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清俊少年犹疑须臾,不甘不愿收起对着长信侯的弓弩, 弯身小跑闪身隐入队伍中。 行至官道,门客孙护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公, 方才您就不该着急离去。” 吕不韦斜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让阿六当众暗杀长信侯?” “这是难得的机会, 待秦王回到咸阳,便没有机会了。”孙护神情急切。 “糊涂!” 吕不韦又何尝不知今日是个机会,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若是任由阿六暗中射杀长信侯, 就算他这次没有勾结叛军,也会被扣上勾结的罪名, 除非他能将在场大军都铲除。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下剩余一万八千人,相府门客加上死士共有三千一百人, 明知会输的结果,冒险就是找死, 而按兵不动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阿六驱马行至吕不韦身旁, 低声道:“主公,请准许我返回射杀长信侯, 您放心,射杀成功之后,我立即自刎,绝不连累您。” “胡闹!”吕不韦冷声呵斥:“你是相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会连累本相的。” 阿六双手陡然握紧缰绳,嘴唇嗫嚅几下,垂头解释:“我不是想要连累主公。” 吕不韦轻拍几下阿六肩头,声音柔和不少:“先回府。” “是!” 阿六郑重点头,他是战乱中的孤儿,六岁被吕不韦捡回府中,故而得名阿六。在相府整整十二年,虽然只是一名随时可能会殒命的死士,但他依然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他十分珍惜多活的每一天。 年仅十八岁的阿六并不惧生死,这一次他没打算活着回去。当弓弩对准长信侯咽喉之时,他几次想要松手射杀,可没有主公示意,他不敢冒险。只要他还是相府死士,无论生死都有连累主公的可能。 是吕不韦给了阿六第二次生命,他自入府那一刻便暗自发誓要以命报答。 少年咬紧牙关,神情肃然,骨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当夜,看守森严的咸阳牢狱,有一名死士只身闯入,重伤多名狱卒,只为了结长信侯性命。然而一人哪里会是百人的对手,就在那名年轻死士即将接近关押长信侯的牢房时,却被十几柄利剑刺穿身体,当场毙命。 昌平君与昌文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经查验,死士右边胸口处有大片皮肤被整个剜去,不用猜也知道是象征身份的刺青。 诸国之间王公贵族都会豢养死士,而每一名死士身上都有象征身份的刺青,且基本上都在右胸,只不过是刺青形状不同罢了。 “这名死士很聪明,为了不连累主家,竟不惜自割皮肉。”熊汴说着在尸体上摸索一遍,想要试图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死士身份的东西,然而对方既然能想到事先剜掉刺青,又怎会留有把柄。 搜寻无果,他站起身与熊启对望一眼,“看来这小少年十分忠心。” 两人都明白,就算抬着这具尸体到相府,吕不韦也不会承认。 熊启招手示意两名将士近前,而后吩咐:“将这具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是!”两名将士异口同声,抱拳应下,一前一后拖着尸体退出牢狱。 与此同时,紧闭府门的相府内,孙护快步冲进主院,声音急切压抑:“主公,不好了不好了… … ” 刚刚躺下的吕不韦起身披衣,亲自过去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孙护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他本能抓住半开的门板才稳住身子,“晚间我发现阿六不见了,与相府有关联的封传,以及您送他的那把剑均未带走,于是便谴人出去寻他。方才前去寻他的死士回来说阿六刺杀不成,殒命在咸阳牢狱,昌平君命人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第247章 “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 ” 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痛心。吕不韦就算精于算计,贪图权势,可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当年在咸阳街市撞见乞讨不成反被揍的阿六,他没有犹豫便将那孩子捡回了相府。最初打算培养阿六,是为了让他陪伴护佑长子,白日里那孩子坚持要跟去城郊暗中射杀长信侯,他便有些犹豫,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断然不会任由那孩子胡闹。 举目眺望城门口方向,夜幕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不韦低声叹息:“此事先不要告知崇言,这三日尽量阻止他出相府大门。” “是。”孙护行礼退下。 吕崇言正是吕不韦的长子,他比阿六大五岁,两人一起长大,也算是情同手足。虽贵为相府长子,但他从未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做死士看待,若是知晓阿六尸身悬挂城门,定会接受不了,闹出乱子。 吕不韦明白阿六不带走任何相府的物件,就是不想连累相府,他不让长子在这种时候知道,就是不想让那孩子白白牺牲。 昌平君将长信侯被生擒的消息一五一十写进奏章,命人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君王手中。 这些时日以来,太后简兮一直暗中与叛军有联络,故而也很快得知了长信侯被擒获。 嬴政将将拿到昌平君的奏章,太后便眼含泪水冲进殿中,不用深想,他也知道母亲已得知咸阳叛军战败之事,他扬手屏退所有宫人,眼神复杂看着母亲,并不打算先开口询问。 僵持半晌,简兮哽咽问:“不知大王… … 打算如何处置长信侯?” “当年成蟜叛变,最后以死谢罪。母后觉得,寡人会如何处置长信侯和那两个孩子?”嬴政握着剑柄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 简兮面上闪过惊恐,她踉跄着扑向嬴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是不是得知你弟弟的藏身之处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你弟弟身上。”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嬴政愤怒甩开母亲的手,双目猩红,“母后既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当时就不该选择生下他们。您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难道寡人就不是您的孩子!寡人就不无辜吗?” 这些时日来的压抑,让盛怒的年轻君王已然失去理智,他用力扯开肩头衣物,露出肩胛骨处疤痕还未完全脱落的伤口,食指用力点在上面,新生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当初的刺杀历历在目。 “这是长信侯刺杀寡人的证据,当日那把剑若是下移,刺穿的便是寡人的心口!事到如今,为何母后还要试图为那个假寺人求情,寡人才是您的亲生儿子,难道您忘记当初邯郸城的相依为命了嘛!”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有两颗晶莹泪珠溢出,顺着线条立体的颧骨一路向下经过瘦削下巴,落在玄色衣襟处,那根修长食指还戳在肩胛骨的伤口处。 简兮望着那可怖疤痕,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近前她又猛然缩回手。 “政儿,对不起,本宫知道这些年亏欠于你,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是那对双生子?还是包括长信侯?” 嬴政顾不得敞开的领口,步步紧逼,一双猩红眸子盛满滔天怒意,若面前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早已拔.出腰间秦王剑了。 简兮从未见过长子这幅样子,一张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后退,最后她用力咬紧下唇,仰头与长子对视,尽量端着为人母的姿态。 “本宫知大王是因丢了面子才会如此愤怒,可本宫毕竟是生养你的母亲,当年在邯郸那般艰难,本宫都不曾遗弃你,那份恩情,你此生都还不清。只要你肯放过长信侯与你弟弟,我们母子就此两清。” 听到这番说辞,嬴政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到眼眶再次模糊,他才戛然止住笑声,怒目俯视着面容倔强的母亲。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他所承受的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倘若这是他执着天下的代价,那他宁愿永远只是邯郸城中被父母呵护的质子之子。 用力攥紧秦王剑,他咬牙一字一顿再次提醒:“那对野种不是寡人的弟弟。” 听到‘野种’二字,简兮下意识扬起手。 巴掌扇在面颊上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偌大殿宇,显得尤为刺耳。 嬴政不敢置信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手打过他,今日竟为了他人而对他动手。 因为用力而掌心麻木,简兮强装的神情终于破防,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哽咽出声:“为何我们母子要闹到这般地步?” 是啊,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嬴政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袅袅白雾自唇齿间溢出,转瞬消散于无形。 “当年父亲逃脱出城,抛下我们,我问您是否也会抛弃我,您说永远不会,可是您的永远为什么只有短短十七年?” 简兮止住哭声,仰头望着君王挺然而立的身姿,那张与良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心头一滞,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第248章 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口用力喘息着,在寒冷冬日,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汗。 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气声,嬴政终究是于心不忍,屈膝蹲下,握住那颓然的双肩,急切问:“您这是怎么了?” 简兮用力推开他,似是中了邪般,低低呵笑,表情让人看不懂。 “那句话说得没错,儿子长大后都会与父亲更加亲近。当年你明明记得你父亲抛弃你逃离邯郸,为何不恨他?为何回到咸阳后与他愈发亲近?是你先不顾及母子情义的,你是不是为了秦王之位,才抛弃为母选择你父亲的?” 说着,她扑上去抓住嬴政的双臂用力晃着。 嬴政跌坐在地,愕然凝睇着母亲,任由她推搡自己。这些年他处处隐忍,甚至不计较两年前母亲为了假寺人和那对孩子,而跟吕不韦合谋延后加冠礼之事。他一直想要修复那岌岌可危的母子情义,但没想到却被误会至今。 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双目胀痛滚烫,他抬手捂住双眼,无力道:“寡人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完整的亲情,然而您却吝啬给予。” 立于殿脊之上的武庚,再也听不下去,足尖轻点,穿过殿顶,落入殿内。入眼的是衣衫不整的君王,双眼红肿的太后。 没有犹豫,他匆匆穿墙而出,前去寻找琉璃,到了偏殿,却空无一人。想起前日星知曾吵嚷着等雪停了,要去逛雍城集市,不敢耽搁,他化为一缕灰色光晕消失在雍城王宫。 琉璃他们是在回王宫的路上遇见武庚的。 看到他们,武庚瞬间飘过去,言语颠倒将君王寝殿发生的事情悉数传达。 来不及听完,琉璃便捻诀消失了。 樊尔环顾四周,放弃捻诀跟上去的念头,四下三三两两有一些行人,万一其中有人目睹他们凭空消失,雍城免不了会传出一些神鬼传言。 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琉璃没有直接现身在君王寝殿外,而是选择在殿宇拐角处现了身。来不及稳住身形,她抬脚快步跑向殿门。 还未近前,殿内争吵便隐约传入耳中。 “本宫说了,只要你肯放过他们,那些生养之恩即刻两清。” “休想,要么他们死,要么寡人死,绝无第三种选择。” “大王为何要如此逼迫本宫?” “是母后一直在逼迫寡人!” 争辩声中夹杂着剑刃出鞘之声,琉璃脚下步子加快,甩袖挥开欲上来阻止的宫人,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反手关上殿门。 殿外宫人反应过来,抬头之际,只看到重新闭合的殿门。 大殿之内,太后简兮双手握着秦王剑,直指嬴政心口,满脸泪水威胁:“本宫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们。” 嬴政气急冷笑,脚步沉重上前,用身体抵着剑尖,并不惧威胁。“既然长信侯已被擒获,寡人便不会轻易放之,母后若不想顾及母子之情,便动手吧。” “大王莫要逼本宫!”简兮双手颤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琉璃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夺下秦王剑。 “够了,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为何还要如此任性!今日大王若为了您饶恕叛军,来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谋反,你可有为你的亲生儿子考虑过。” 自从冠礼之前那次争吵,简兮每次看见琉璃都没有好脸色,这次亦不例外。她倏而转身,步步逼近,“本宫早该猜到,你接近我们母子没安好心。你留在他身边,迟迟不肯嫁人,是不是觊觎那后宫之位?你比政儿大八岁,怎有脸面觊觎他!” 看来,这是转移目标了,琉璃差点被简兮气笑,她迎上那怒视目光,“人人皆知太后比长信侯大十一岁,您岂不是更加不顾脸面。” 第118章 盛怒囚禁 “放肆, 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攻讦,简兮恼羞成怒, 扬手朝着琉璃左边面颊打去。 不等琉璃抬手去挡, 嬴政先一步上前握住那只手。 “您闹够没有!” 简兮踉跄着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瞪圆眼睛,颤巍巍指向琉璃, 质问嬴政:“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的亲生母亲?” 嬴政侧身将琉璃挡在身后,疲倦至极:“于寡人而言, 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当年邯郸城中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 若不是她,寡人早已殒命。这些年, 您为了那个假寺人,借口躲到着雍城旧宫,对寡人不闻不问, 又有何资格置喙她?” “本宫… … ” 简兮下意识想要辩驳, 然而张开嘴,却又无力噤声。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她时, 她不是很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无法忽视那些无微不至的好与真诚,人人都说长信侯是因为权势荣华才对她奉承讨好, 她又何尝不是贪恋那份关怀才越陷越深。相比先王而言, 至少长信侯对她是专一的。 第249章 她承认,这些年确实因为一己之私对长子有所疏忽, 她并不奢求谅解,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人被处以极刑。 方才话说的虽难听,可简兮内心还是十分感念琉璃的,无论对方是否有所觊觎,但这些年的帮助与教导至少都是真的。 泪水不可抑制涌出眼眶,脸上泪痕纵横,在这冷冽冬日,隐隐刺痛,就如心底难以释怀的隔阂。是的,就是隔阂,不可否认,那份母子之情终究是有了隔阂。 见母亲双目更加红肿,嬴政不忍心移开视线,方才语气再冷漠,他也做不到轻易割舍。 琉璃静静凝睇那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心里无比复杂,她没想到嬴政竟会在亲生母亲面前如此袒护她,方才被那些话激怒,她说话其实也有些过分。 自有记忆起,三百多年来,琉璃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般难听之言,就算偶尔与星知斗嘴,她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反击。这种时候,置喙太后与长信侯的关系,不止会让太后难堪,更是揭君王伤疤。 她上前两步,站到嬴政身旁,想要说一些话缓和缓和,却见对面简兮扯起袖子用力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嘴唇颤抖,声音沙哑道:“本宫知道这些年对你多有疏忽,你心有怨言理所应当,可你不该纵容一个外人对本宫造次。” 这番话让琉璃心中那些刚升腾而起的愧疚顷刻消散殆尽,果然人要是昏了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缓缓长舒一口气,她拖着秦王剑走近,神情冰冷而肃穆。 “造次?太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造次?” 不待简兮反驳,她冷哼一声:“看来太后还真是变了!当年初见,境地那般艰难,你都不曾有过舍弃孩子的念头。可如今,你不止不顾及母子情义,更是为了他人而污蔑我有所觊觎,我与长信侯,是谁有所觊觎,想必太后心里很清楚。” 说着,她又靠近一步,细长双眉微凛,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后宫之位于我而言不过一个虚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我若真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哪里会拖延至今。日后,莫要再用你那些肮脏心思过度揣度,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更不会… … 不顾脸面觊觎其他。” 最后一句,琉璃没有直言,但三人都明白指的是谁。 语毕,她回转头睃了一眼那有些颓然的高大身影,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比,虽然嬴政已比她年长,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她总觉得他还是孩子。二十二岁在鲛族还只是幼年期的小娃娃,而在人族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琉璃承认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可作为曾见过他孩童阶段的人,她还没可耻到对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下手。十七年来毫无变化的容貌,以及迟迟没有婚配,不止简兮会怀疑,华阳王太后更是多次试探,去年还曾有意指婚,想将她嫁给蒙恬做姬妾,若不是她态度坚决,暗中施法干涉老人家的想法,说不好真的会被绑到将军府去。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族对于婚配繁衍后代的执念,远比鲛族强烈许多。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若是没有积极婚配,就会被各种揣度,强行干涉。 若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琉璃都想与樊尔假扮夫妻,糊弄那些人族。当然她也真的提过,奈何樊尔不敢,一方面是他们并没有到婚配年龄,另一方面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远比普通鲛人更加注重礼仪制度。 三百多年的主仆情义,早已超乎性别,琉璃不明白樊尔为何要扭扭捏捏,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 琉璃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威压,让简兮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扑上去一把夺下秦王剑,便架在了那纤细脖颈上。 脖颈处传来冰凉之感,琉璃眸中闪过不耐之色,不等嬴政上前施救,她竖起两根手指敲了一下简兮手腕,青铜而制的长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简兮捂着发麻的手腕,脸上浮现惊慌。她本意是想拿琉璃性命威胁儿子承诺放过长信侯,然而话都没出口,剑就被击落了。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自肩头滑落,琉璃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沾染一点黏腻,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入鼻间,她细眉颦蹙,骤然黑了脸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伤她。 嬴政也看到琉璃脖颈上那抹细长的红色,他一步跨过去,小心撩开那微卷发丝,愧疚问:“疼不疼?” 琉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淡漠摇头:“不疼。” 简兮见儿子只顾着关心琉璃,却对自己不管不顾,惊慌霎时被愤怒取代,她弯身捡起地上秦王剑,抵在自己脖颈处。威胁:“今日,大王若不答应放过长信侯和孩子,本宫便自刎在这大殿上。” 已经受够母亲无理取闹的嬴政,因盛怒而胸膛起伏不定,他大步逼近,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拉至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锋利剑刃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褐色地面,砸出无数朵血花。 “寡人再强调一次,除非寡人死,否则长信侯必受极刑。母后若想救长信侯,唯有亲手杀了寡人,寡人和长信侯之间,母后只能选择一个。” 第250章 剑尖轻易刺破玄色常服,冰凉刺骨的秦王剑直抵心口,可那凉意对于嬴政来说,不敌心中半分。胸膛皮肤被刺破,有几滴血珠渗出。 简兮被他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身体轻颤,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着母子俩固执僵持,琉璃同样心累,她掏出一块细布随意擦去脖子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夺下简兮手中秦王剑。 “行了!你作为长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孩子。” 嬴政背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长信侯叛变在先,刺杀造谣寡人在后,寡人绝不饶恕,母后请回吧。” 简兮不顾脸面,当着琉璃的面跪倒在地,死死拽住嬴政的衣摆,苦苦哀求:“就没有一丝余地?” “是!” “本宫可以放弃太后之位,只要大王肯放过他。” 嬴政猛然转身,蹲下一根根掰开母亲的手指,神情痛苦非常。 “放过?母后和长信侯可有想过要放过寡人?您一直都知道长信侯要谋反,却处处为他隐瞒,他盗取君王玺那么大的事,您只字不提,可有想过寡人的安危?从始至终,母后选择的都是长信侯,寡人竟还妄想从您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唇角噙着冰冷笑意,低低轻笑,声线沙哑压抑。 “对不起,本宫… … ” “天色已晚,母后请回吧!” 嬴政起身走出数十步,态度很明显。 眼见着求情无望,简兮再次夺走琉璃手中的秦王剑,抵在脖颈,厉声威胁:“大王若是不答应,本宫… … ” “够了!”嬴政控制不住大吼一声,双目猩红冲过去,夺下长剑,“如果母后是真心寻死,便不会闹到寡人面前,您不过是仗着身份威胁寡人。” 说着,他大步走向殿门,用力拉开,“来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没有寡人诏令,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来。” 听闻这话,简兮慌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嬴政手臂,惊恐瞪大双目,“大王是想囚禁本宫吗?” 两名卫戍军行至殿门口,为难看着君王。 嬴政用力拉开母亲的手,将她推出去,毫不犹豫关上殿门。 殿外,简兮不顾太后身份,用力拍打殿门。 站列两侧的宫人瑟缩着双肩,均都大气不敢出。 两名将士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分别钳制住太后左右手臂,硬拉着她离开。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却久久无法消散。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因太后大闹的缘故,这种时候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主动进殿,去点亮灯盏。 衣衫不整发丝微乱的嬴政,无力走到上首主位,颓然坐下,双目无神。 几丈之外的琉璃迟疑半晌,默不作声点亮殿内所有青铜灯盏。 原本昏暗的大殿,很快灯火通明。 嬴政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眨巴了几下眼睛。 琉璃走到上首点亮最后一盏灯,余光瞧见君王满是鲜血的右手,她凑近托起那只手仔细查看,五指骨节与掌心各有一道伤口,好在已经不再渗血。 “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走向内殿。 嬴政目光黯然注视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内殿拐角处,垂在膝头的右手蜷缩收紧,掌心伤口传来痛楚。 在内殿找出几块干净布巾,琉璃捧着青铜鉴回到外殿,在一块垫子上盘膝而坐。她先是浸透其中一块布巾,才拉过嬴政右手放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将那些血迹一一擦去。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该伤害自己!” “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心里半分。” 听到嬴政这话,琉璃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处理伤口。 “身体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因为他人而伤害自己。” 嬴政凝睇着琉璃浓密的长睫,薄唇紧抿。 处理完手上伤口,琉璃想起他似乎胸口也被剑刺伤了,她没有过多考虑,便伸手扯开了那本就不整的衣领。 第119章 留宿寝殿 “你这是作甚?”嬴政一把握住那只白皙手腕, 漆黑双目深似漩涡。 琉璃腕骨使力,挣脱那只大掌,她本意是处理伤口, 未曾考虑到男女之别。见嬴政这反应,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攥紧湿布巾, 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后方摇曳不定的灯盏,一本正经解释:“我只是要帮你清洗身上伤口, 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若你羞赧,我可以出去帮你寻医师。” 听到占便宜几个字, 嬴政有些窘迫,他轻咳一声, 及时拒绝:“不要找医师,寡人不想让更多人知晓母后今日的所作所为。” 语毕, 他迟疑片晌,主动扒开衣衫,露出心口的伤痕, 伤口不算很深, 并不会伤及性命。象征着历代君王威严的秦王剑,剑刃锋利无比, 若不是隔着厚重衣物,恐怕剑尖真的会刺进心口。 琉璃坐姿笔直僵硬, 没好倾身靠近,尽量伸长手臂去擦拭伤口, 幸好鲛人视力异于常人, 不用凑近也能看清伤处。快速处理好伤口周围的血迹,她擦净双手, 打开事先搁置在案几上的药膏,拉过嬴政的手,仔仔细细将掌心每一道口子都涂抹一遍。待包扎好手部伤处,她有些犯难。 第251章 一番纠结之后,她将药膏推到嬴政面前,“身上的伤,你自己擦药。” “可是… … ”嬴政举起被包裹严实的右手,“我惯用的是右手,现在伤了… … ” “… … … ” 看着那拙劣的包扎手法,琉璃尴尬一笑,她倒是忘记左手不便了。深呼吸之后,重新拿起药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命凑近。 虽然有所尴尬,但她并未敷衍了事,仔细涂抹好药膏后,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面无表情帮嬴政拉好衣襟。 “明日,我让樊尔过来帮你上药,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 嬴政神情一怔,唇角浮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也好。” 洗净手上药膏,琉璃站起身,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语罢,她转身欲走,衣摆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她回头,对上一双无神的漂亮丹凤眼。 长指收紧,嬴政没有松手,而是问:“能不能不走?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 年轻君王神色黯然,薄唇干裂。相识这么多年,琉璃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邯郸的艰难,先王的薨逝,以及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强行为他择选候选人那次,他虽也伤心,可至少会发泄出来,并不像此刻这般槁木死灰。以往,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从不会失了斗志,那双深邃双目更不会失去光彩。 这一刻,琉璃深刻理解了心如死灰的真正含义。孩童时期,嬴政刻苦练习剑术是为了保护母亲,他想平定乱世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质子身份,更为了不让母亲再被人言语侮辱。然而世殊时异,改变的不止是嬴政的年龄与容貌,还有简兮那颗已经偏向他人的心。 无论任何种族都会歌颂母亲的伟大,于是琉璃便以为母亲对子女都是无私的,直到她看到今日的简兮。作为一个母亲竟为另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子,那般不顾尊严,不惜对亲生儿子跪地哀求,甚至是持剑威胁,纵观历史长河,大概也是独一份了,不知后世会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轻微叹息一声,她回转身,复又坐下,抬手覆在嬴政双目之上。浓密长睫轻轻划过掌心,微微有些麻痒,她目光下移落在那苍白薄唇之上。 “好,我不走。你若难过想哭,不必忍着。” 嬴政并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人在心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很难哭出来。 “其实,寡人也想如母亲那般不管不顾闹上一场,哭也好,吼也罢。可盛怒之后,寡人除了心里堵得慌,并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手拉下琉璃那只手,扯动干裂嘴唇,苦涩一笑:“就算真的想哭,寡人也不能哭。秦国律法有规定,成年男子不可以哭,虽然寡人也不知秦国为何会有那种律法,但作为一国君王,理应以身作则。” 成年男子不可以哭?琉璃愕然,人族束缚还真多,成年男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人活一辈子总会碰上伤心之事,律法不允许哭就有点不通人情了。秦国民风是比他国强悍,可也不能阻止人哭呀! 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纵使你哭了也无碍,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樊尔。” 行至牖扇外的樊尔听到琉璃这句话,垂于身侧的双手蜷了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察觉到熟悉气息一闪而过,琉璃凝神望去,外间已然没有任何动静。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压抑地声线:“作为一国君主,寡人不可以纵容自己破例。” 殿中燎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嬴政垂目瞅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用力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 “两年前,得知母亲延后加冠礼的真相,我便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为了假寺人而不要我,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自我安慰,这个世上不会真的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做了九年秦王,我还是太过天真,竟然会对某一件事情有所奢望。今日,当母亲为那父子三人而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时,我才肯认清,她是真的不要我了,自此我也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以前,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母亲抛弃,好想回到儿时,那时无论再艰难,至少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 年轻君王语气很轻,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很重。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自称‘寡人’,就如平常男子一样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当听到那句“她是真的不要我了”,琉璃鼻子突然泛酸,当年初见,年仅五岁的嬴政被商贩那般言语羞辱,他都不曾露出一分脆弱,可此刻的他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张开嘴,琉璃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真正安慰到他。纠结片刻,她解下装糖的布袋,掏出一块,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糖块塞入他嘴巴里。 正在黯然神伤的嬴政倏然抬眸直视琉璃,唇角还有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 “那个…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明白这种时候说再多,你还是会难过,不如你多吃些糖吧。我和樊尔不开心时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糖这种东西,当年初入邯郸城,我们在东市嗅到一种很香甜的味道,寻着气味一路找去,起初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两块,当甜腻在唇齿蔓延,我发现那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第252章 听到琉璃说小时候没见过糖,嬴政眼中闪过同情,“你们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不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苦。”琉璃诚实摇头,幼时虽然每日都会被长老们逼着学习术法与剑术,但那些苦头与嬴政的经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嬴政以为琉璃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般说的,遂没再追问。口中舌尖翻转,香甜更甚,可他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待糖块融化,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主动从布袋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不知不觉间,一包糖很快见了底,他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口中却泛了酸,又涩又酸。 琉璃俯身凑近,眸光晶亮:“如何?心情可有好转?” 嬴政苦涩笑笑,拿过案几上的温凉茶水,一口饮尽,喉间黏腻这才消散不少。 “寡人明知那些糖块不会改善心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真的试过之后,心里只会更加苦涩更加空。” “那便去睡觉,睡着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琉璃拉他起身,硬推着他走进内殿,走向床榻。 “你放心睡,我暂时不离开。”她说着转身走到殿门口,提醒嬴政换下身上染血衣物。 迟疑片晌,嬴政走向楎椸,褪下身上衣袍,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简单漱口之后,在床榻上躺下,拉过衾褥盖在身上。 听到被褥窸窣声,琉璃走回内殿,在靠近燎炉的案几前盘膝坐下,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直直凝视平躺的嬴政。 “你尽管安心睡,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寡人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小心哄着。” 嬴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 “不要计较这些,快睡。”琉璃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嬴政仍旧毫无睡意,而说要等他睡着再离开的琉璃却趴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半晌,他还是轻手轻脚起身,走过去弯身抱起熟睡的人,轻放到床榻上。 如今的琉璃对嬴政已然完全信任,因睡梦中没有了防备,并没有警惕惊醒,反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就如同以前在无边城一般。从前生活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深海,她睡梦中从来不用提防他人,自从来到陆地,她从未睡安稳过,这是头一回沉睡。 嬴政轻手轻脚帮她盖上衾褥,瞅了一眼因抱琉璃而渗血的掌心,转身走出内殿,回到上首主位,开始批阅堆积的奏章。 君王寝殿彻夜灯火通明,一直毫无动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无声用眼神交流,无人主动扣响殿门打扰。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留宿君王寝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敢真的出声讨论。 太后简兮被卫戍军强行拖回寝殿后,得知双生子不见了踪迹,亦是彻夜未眠,哭闹不止。 翌日,天色微亮,琉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状况后,她猛然坐起身。懊恼一声“糟了”,来不及套上皮履,便赤脚匆匆冲了出去。 殿中烛火还未熄灭,嬴政单掌支撑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案上奏章。听到慌乱脚步声,他抬眸看去,“你醒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赤脚走过去,“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要让我睡你的床榻?那样不合乎规矩。” 嬴政不以为意:“规矩是人定的,寡人都不在意,那些宫人自然不敢多嘴。” “… … … ” 沉默半晌,琉璃艰难问:“你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索性便通宵批阅堆积的奏章。” 说着,嬴政提笔在奏章末尾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收起,又拿起一卷新的展开。 第120章 莫要撮合 凛冬地面尤其冰凉, 琉璃隐在衣摆内的圆润脚趾下意识蜷了蜷,转身快步走回内殿,套上足袋与皮履。 已至卯时初, 外面天色仍旧昏暗, 她回到外殿没有再理会主位上的君王, 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指尖触及门板,她有些迟疑不定, 手掌倏地蜷缩。举目环视殿内一圈,她抬脚转了一个方向,打算翻牗离开。 嬴政双眼从奏章上挪开, 循声看去,却见琉璃拿起撑杆支起牗扇, 欲要抬腿翻出去。他狐疑问:“为何不从殿门出去?” 琉璃动作顿住,回头解释:“从殿门出去, 会被外面候着的宫人说闲话,从这里悄悄离开,兴许他们会恍惚认为我未曾在这里留宿过。” “能在宫里当值的人都不是傻子, 你昨晚没有走出殿门, 不止一个宫人知道。” “你若及时唤醒我,何至于此!” 琉璃说着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 在确定外面无人后,轻巧翻身出去, 纤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浓雾里。 嬴政唇角浮动,视线重新落回奏章之上, 却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昨晚, 发现琉璃熟睡,他是想要唤醒她的, 可不知为何,弯身的瞬间却选择将她抱到床榻上去睡,大概私心里… … 中指与拇指用力按压着额角,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荒唐。 在殿宇拐角处停下脚步,琉璃伸头瞅了一眼,掌心汇聚术法,指尖翻转,那不为人们肉眼所见的月白术法犹如悄然流动的水流,缓缓飘向那群宫人,直击他们眉心。 第253章 十几个宫人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霎时清醒不少,完全没有发觉被抹去了记忆。 一声轻叹自殿顶上响起,琉璃抬头瞧去,魂魄武庚悄无声息飘落她面前。 “恩人这又是何必,纵使你抹去那些人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你留宿的事实。” 被无情拆穿心思,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狡辩的毫无底气:“我又不是故意的,可能是觉得旁边有信赖之人,不小心睡熟了… … ” 说起这件事情,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能你不懂,自踏上陆地第一天,樊尔就时常提醒我要提防所有人族,以免暴露身份,十七年了,我几乎没睡安稳过。” 对于曾经在战乱中逃过命的亡国之子,武庚十分能感同身受,他最后跟着父亲四处躲藏的那两年,也未曾有一刻睡安稳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大军便十分警惕,会立时拔营撤离。 其实,在身死的那一刻,武庚内心是解脱的。当时新天子虽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一个亡国继承者为新的王朝效力,他做不到。几个不眠夜之后,他选择了反叛,成功则复国,失败则解脱。 晨曦的阴霾天空再次飘下雪花,武庚立在漆黑廊柱旁,仰头向上看去。簌簌雪花掺杂在晨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武庚苦涩一笑:“我理解恩人,也明白日日睡不安稳的那种感觉。秦国王宫戒备森严,你的身份又是君王之师,恩人其实不必那般警惕,不会有危险的。” “你生前… … ”顿了一下,琉璃话锋一转,再次劝道:“你迟迟逗留人世也不是办法,不如去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人生。” “我答应过恩人,要守在那孩子身边,便会守到他寿终正寝离开人世。” “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秦王,没有你守在身边,也不会有危险的。” 琉璃发现这魂魄真是与思鸢一般执拗,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封印在宗庙的数百年,武庚早已做好会永远被困在那颗头颅中的准备,后来封印解除,他得以自由。在了解了当下的各国局势后,本就没有轮回打算的他更加不愿转生,他不想生在这乱世,再次经受生前的那些困境。若是日后,嬴政真的能结束乱世,还九州大地一个太平,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身形飘忽间,他回转身,神情无比坚定:“恩人不必再劝,我暂时还没有要入轮回的念头,守在那孩子身边是我的责任。”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未再劝他,趁着天色昏暗雾气浓重,捻诀回了所居殿宇。 卯时三刻,天色依旧暗沉。雪势渐大,晨雾缭绕,偌大的王宫静悄悄的,偶尔有卫戍军巡视的脚步声。 一名寺人气喘吁吁跑过宽绰甬道,急切的脚步声打乱了那份寂静。寺人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额头汗珠,抬脚爬上几十层石阶,因为剧烈喘息,胸口疼痛难耐,但他顾不得那些,直直冲向紧闭殿门,踉跄着跪倒在殿门前。 “大王!大王!不好了,太后她要自缢。” 寺人声音颤抖,夹杂着浓重的哭腔。 殿门很快被打开,年轻君王眼下隐约有一层阴影,看起来异常疲倦。他淡漠扫视一眼跪伏于地的寺人,抬脚越过去。 寺人回头见君王是朝着太后寝宫方向而去的,忙不迭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去。 候在殿外的寺人与卫戍军纠结片刻,也都纷纷跟随君王而去。 奢靡的寝殿内,自缢不成的太后,推搡开宫人,将殿中物件全都推倒在地。 听到殿中响动,嬴政脚步停滞,面色沉了沉,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候在殿外。深呼吸之后,他脚步沉重走进殿内。 宫人们看到君王,忙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大王。” “你们都先出去。”嬴政声音暗哑。 “诺。” 宫人们屏住呼吸,低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扫视一圈殿内,嬴政突然嗤笑出声:“母后这是闹给寡人看的吧?” 简兮猛然抬头,那双精致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愤怒,她冲过去揪住君王衣襟,怒视道:“你把你弟弟藏到哪里去了?” “寡人说过的,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 嬴政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衣领,内心失望更甚。一夜未眠,他思虑许多,打算只要母亲肯回头,他就毫不犹豫原谅。此刻母亲的所作所为,显得他卑微至极,像极了一个想要讨好,却被弃如敝履的孩子。 简兮双手更加用力,迫使君王向自己低下头。 “你是本宫生的,他们也是本宫生的,本宫说你们是兄弟,你们就是兄弟。” “够了!”嬴政双目猩红,胸膛剧烈起伏间,喉间涌上腥甜,他蹙眉暗暗压下去,眼神冰冷俯视着愈发疯癫的母亲。 “两年前,您为了他们父子三人蓄意延后寡人的加冠礼,两年后的如今,您还要为了他们与寡人为敌。为何?您为何要这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到他提及延后加冠礼,简兮眼中闪过惊慌,但那惊慌很快被冷漠代替。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当年他抛弃我们母子独自逃走,在邯郸苦苦坚持的那些年,我却一直坚信他会亲自回去接我们母子离开,可当真是傻!若不是春平侯送我们母子回秦国,若不是碍于嫡长子继承制的制度,秦王之位哪里轮得到你!你如今翅膀硬了,竟开始处处为难我这个生你养你的母亲。是你选择了你父亲,先抛弃为母的,又有何资格质问我!” 第254章 “从始至终,寡人从未抛弃过您,是您被他人迷了心智。父亲更未抛弃您,当年他本打算等王祖父继任王位,自己的太子之位彻底敲定之后,再亲自去赵国的。”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暂时遮蔽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父亲若当真对您不管不顾,又哪里会冒险顶撞王祖母,坚持册封您为正夫人。” 简兮双手无力松开,颓然跌坐在地面,长睫被泪水打湿。她又何尝不明白良人心里还有自己,可一想到范杞,她内心的恨意就控制不住。入秦十二年来,她唯有两次真正开心过,一次是范杞喝毒药,一次是成蟜叛变自刎屯留。 还在邯郸时,父母不止一次劝过她再嫁,她次次拒绝,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始终如一,良人也会对她始终如一。她是做过吕不韦的姬妾,可嫁给良人为正妻之后,她是打算与他相守一生的。得知可以入秦与良人重聚,她欢喜得一夜未睡,她抛弃家国,抛弃父母,抛弃熟悉的地方,不顾一切来到秦国,可良人却早在回到秦国之初就另娶了她人,那些谣传成了真,让她怎能不失望伤心。 郁郁寡欢几年,良人薨逝后,简兮突然就想通了,男子可以娶妻纳妾,为何女子不可以!余生还很长,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世道真不公平,男子可以娶很多,而本宫只不过是找了一个而已,却被世道所不容。”简兮自嘲而笑。 嬴政凝视发髻凌乱的母亲,双目涨得发疼,声音沙哑疲倦:“您错的从来不是那些,而是纵容假寺人暗中谋权篡位,您可以留他在后宫,但不该给他封侯加爵。” 大概是因为长子成年后更加像父亲,简兮现在看他愈发不顺眼,听着那些指责,心里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而起。她站起身,食指用力点在那宽阔肩头上,眼神冷漠到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你若不是从本宫的肚子里出来,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秦王嫡长子,你的秦王之位是本宫赋予的,就算本宫放任长信侯抢走你的王位又如何。” 嬴政不敢置信看着母亲,甚至忘记发怒。无论关系闹到何种地步,他都没有想过母亲会说出这种言辞。眼眶灼烫,他极力忍着不让自己露出脆弱,可喉头的腥甜再难压住,口腔充满血腥气,他咬牙咽回去。 一字一顿道:“大秦属于嬴姓子孙,就算寡人没有降生在这世上,也轮不到那个假寺人。” 话音未落,他甩袖大步离去,吩咐殿外将士看牢殿门,亦不让宫人跟随。走到无人处,他扶着宫墙,被层层包裹的右手抓紧心口衣襟,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为了不流出眼泪,咬牙隐忍到额角青筋凸起,双目猩红充血。 一直跟随在左右的武庚,本能抬起手想要搀扶他,在看清自己飘忽不定的双手时,又颓然放下了。其实他并非真的无法接触人,作为一个存在了千年的魂魄,有些东西还是异于常鬼的,只要他肯施法现身,便可以与人接触。由于答应过琉璃要暗中守护嬴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随意现身,一则不好解释身份,二则怕现身后被有心人找来术士超度,被超度的魂魄会魂飞魄散,不可轮回转生。 嬴政无力靠在宫墙上,闭目平复好一会儿,晕眩才减轻一些。 双目红肿的郑云初,拐上甬道,一眼便看到了虚弱的君王。心脏猛烈跳动起来,有一种要冲破喉咙的错觉,她想转身逃走,可为时已晚,那双深邃视线已然落在她身上。 认命止住步子,她忙低身施礼:“见过大王。” 虽然对方及时垂下脑袋,嬴政还是看清了那红肿双眼,他现在没有心情过问别人的心思,扶着墙站直身子,准备离开,视线却不受控制落在地面的血迹上。 思忖片刻,他回转身,生硬问:“为何哭?” 郑云初双手覆上眉眼,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回答:“我父亲… … 在跟随吕相追击叛军之时牺牲了,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 ” 眼泪又要控制不住溢出来,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继续:“我怕被人看见,便偷偷躲到了这边。” 嬴政本不想同情吕不韦的人,可看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他终究是于心不忍,多问了一句:“日后你有何打算?” 听到这声询问,郑云初倏然抬眸,那双如小鹿般胆怯的双目充满惊慌,她忙不迭跪下,先磕了一下。 “我知道大王对我们五个无意,云初也不敢奢望大王的垂怜,我之前本想等大王册立王后之后,出宫回家继续孝敬父亲的,可而今父亲牺牲,云初便没有了家,云初恳求大王能留我在宫中做个宫女。” 那句‘云初便没有了家’,让嬴政想起了母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被赵堰害死在狱中,母亲得知消息后,也是哭肿双眼说自己以后没有了家。他本想拒绝,可想到母亲,到嘴边的拒绝始终说不出口。郑云初的父亲去世,她与相府的羁绊便少了许多,待将吕不韦手中的权利收回,一个小小宫女不足为惧,给她一条生路也无妨。 “寡人可以答应你,不过以前的关系也要断干净。” 第255章 郑云初自然明白君王指的是吕相,她再次磕头:“谢大王。” “起来吧!” “诺。” 郑云初爬起来,小跑上前搀扶住嬴政的右臂。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血迹,立时明白她为何要逾距搀扶自己,态度疏离退后几步,他严肃提醒:“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 “云初明白。” 郑云初缩回手,双掌交叠搁置在身前,没有跟上去,遥送君王身影消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当武庚将嬴政与郑云初的相遇,原原本本告知琉璃时,她却不以为意。 “恩人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 琉璃不解:“他没有因为太后而刁难其他女子,说明他初心未变,我为何要担心?” “万一那个郑云初假借丧父为由,蓄意接近君王!” “… … … ” 琉璃明白武庚的真正用意,她沉吟片刻,斟酌道:“我是鲛族继承者,日后是要回归无边城的,你莫要乱撮合。” 这些年,武庚也算是看着嬴政长大的,多少有些把自己当长辈,早在那孩子动心时,他便察觉到了。以前当做看不见也就算了,可如今太后那般行径,那孩子等同于失去了母亲,看着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更加想要说服琉璃。 “人族六十算长寿,等三十三年后,那孩子五十五岁,说句不好听的,可能会阳寿已尽,并不影响你回归深海,。” 不等琉璃开口,樊尔先冷了脸。 “你个魂魄懂甚!鲛族婚配讲究男女双方从一而终,后宫还有五位王后候选人等着,嬴政显然做不到从一而终。况且,鲛族长老早已为少主择选了鲛后,她若听从你的,那南荣舟该如何自处!” 武庚是头一回见樊尔这般凶,以往他就算时常耷拉着一张脸,可至少说话是温柔的,被星知缠着也甚少会恼怒,他没想到他竟也会发火。 咧了咧嘴,他狡辩道:“我不知恩人有婚配对象,至于你说那孩子做不到从一而终,我看未必,几位贵女公主在宫里多年,他都没去动人家,说明他对恩人是真的很… … ” “武庚!”琉璃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及时阻止:“我明白你是关心嬴政,他不动人家,可能是因为事务繁忙,你莫要赖在我头上。等回到咸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自然会操心他的婚事,你我没必要在这里瞎谋划。你也做过人,理应清楚君王婚事不可儿戏。抛却所有,我们也不可能,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我才三百七十七岁。” 武庚有些糊涂,“你成人礼不是已过?” “鲛族的成人礼与人族是不一样的。”琉璃头疼解释。 武庚还想追问哪里不一样,还没张开嘴,便感受到了一道凌厉视线,来自左方樊尔。 托腮看热闹的星知,突然冲着琉璃嘿嘿一笑,“原来南荣舟是你的鲛后,难怪那次寿宴上,他会主动打听你。” 琉璃惊讶,她一直以为星知知晓南荣舟的身份,才故意帮他带漩音鉴的。 这时,殿外陡然传来铁甲撞击声,像是有大事要发生,武庚先一步飘出去。 有两名卫戍军腋下分别夹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后面跟着一堆将士。 琉璃、星知主仆四个紧跟其后走出来,看到远去的将士。 星知伸长脑袋呢喃一声:“怎么回事。” 魂魄不会被察觉,琉璃嘱咐武庚跟过去瞧瞧,她自己则匆匆去了君王寝殿。 殿门大敞,年轻君王端坐在上首主位上。 迈进殿中,琉璃问:“那两个孩子… … ” “寡人命人将他们从宫墙上扔下去。”嬴政目光森冷嗜血,似是着了魔。 琉璃心中一凛,大步走上主位,抓起他的手腕,脉搏错乱,显然是被气的。 想到先前隐约听到远处有吵闹声,她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第121章 当众刺杀 武庚紧随其后抵达宫门口, 恰巧看到那对双生子从宫门的高墙坠落,当场毙命。看着那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他很平静, 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就应该做到凡事以绝后患, 当年父亲若是能以绝后患,兴许大商不会灭亡, 他也不会成为亡国之子。 宫门口的守卫,个个面无表情,仿似坠落在他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两片极轻的雪花。作为大秦最忠心的将士, 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叛臣之子的死,凡是能危及国之根本的存在, 都不该存在。 如絮雪片轻轻落在那失了血色的面颊上,显得那两名孩子面色更加苍白。 武庚不忍再看, 身形晃动飘回王宫。 巍峨殿宇内,君王面色死寂,薄唇紧抿始终不发一言。 琉璃捏住他的手腕, 掌心不断有人族肉眼看不到的灵力溢出, 顺着长臂蔓延至君王全身。 缓缓飘近,武庚轻声道:“那两个孩子从高处坠落, 当场死亡。” 闻此话,琉璃输送灵力的动作一顿, 抬眸看向嬴政失神的双目。又输送一些灵力,她松开他的手腕, 起身走出大殿。 武庚身形晃动跟了出去。 听到远去脚步声, 嬴政恍惚抬头。不知为何,琉璃刚离开, 他心里平复的怒火,似乎又燃了起来。 第256章 行至无人处,琉璃轻声嗟叹:“他脉搏紊乱,虚虚实实,极其不稳定。虽然我不懂医术,可也明白那是急火攻心所致,太后地所作所为对他打击太大了。当年那般温婉慈祥的妇人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你们人族母亲对孩子的疼爱为何是会变的?武庚,你生前可有孩子?” 武庚诚实摇头:“没来得及,我父亲当年为我订过一门婚事,我不喜欢,一直拖着不愿意娶,后来叛军来袭… … 再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琉璃惊讶:“如此说来,你们王室已没有子孙后代了。” “也不能算是没有后代,当年王室旁支有子孙存活,为了延续下去,他们都改了姓氏。时局更迭,也不知那些旁支而今过的如何。” 十七年来,武庚偶尔也会找些史册来看,他记得有篇记载过殷商王室有一族旁支存活,为了安稳活着,他们迫不得已改了姓氏。 琉璃瞧见魂魄眼尾的忧伤,似乎明白他为何不愿轮回转生了。 嗟叹声再次溢出唇齿,她仰头看着越来越大争先恐后飘落的雪花。 太后简兮得知孩子的死讯,悲恸到昏厥过去,被宫人们掐了几次人中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夺门而出,抽走其中一名将士的长剑,赤着脚披头散发奔跑在雍城王宫之中,后面跟着一群宫人与卫戍军。 虽然君王下令让太后禁足寝殿,可太后毕竟是君王之母,那些卫戍军并不敢真的对太后兵戈相向。 眼看着太后是要冲向君王寝殿,卫戍军将领几个跨步,挡在太后面前。 “太后,前方是大王寝殿,您不可以再靠近了。” “让开,本宫是大王的母后。” “只要太后愿意放下剑,属下便不做阻拦。” 卫戍军将领身子笔直挡在太后面前,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其他将士相互对视几眼,最后均都上前,站在将领身侧。 “本宫是大秦的太后,尔等胆敢阻拦,莫不是不想活了。” “卫戍军服从的是大秦君王,不是太后。” 听到对方这话,简兮手中长剑猛然击出,直刺将领胸口。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看向那没入血肉的剑刃,后面赶上来的寺人宫女顿时脸色煞白,慌乱后退,全都唯唯诺诺瑟缩着身体。 简兮用力抽出长剑,冷声呵斥:“都让开!” “你们让开,放太后上来。” 六十六层石阶之上,传来一道深沉冷冽之声,所有人都抬头仰视。立于台基上的年轻君王,一身玄色刺绣长袍,双袖上火红的玄鸟图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会腾空而起。 众卫戍军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道路。 简兮双目盛满仇恨,脚步沉重踏上石阶,新的积雪留下一串脏污脚印。 母子俩终于相对而立。 简兮问:“为何?本宫说过可以放弃太后身份,大王为何不放过他们?” 缭绕白雾自唇齿溢出,嬴政叹息声沉重,“是母后早上的那些话害死了他们。” 其实,他起初没打算杀两个孩子,他本意是打算用他们威胁长信侯作证把吕不韦牵扯其中。是那些句句诛心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母亲一心认为他能成为秦王,全是因着是她生的,那两个孩子如果能存活,日后必定是大麻烦,说不好母亲会唆使那对双生子如假寺人一样谋反。 所以,那对双生子必须死,早早殒命也好,枉顾伦理而生的孩子,纵使长大,也会日日活在人们口舌之下,与其被世人议论,还不如重新开始。 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简兮怒视着对面的年轻君王,咬牙质问:“本宫那些话有错吗?你而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本宫的功劳!” 嬴政双掌骤然蜷起,剑眉轻微皱了两下,胸膛起伏不定。 闭目平复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道:“寡人感念母后的生育之恩,遂一直隐忍,可您不该仗着寡人的忍让一再挑衅。” 因为两个幼子的死,简兮早已失去理智,也成功被那些话再次激怒,她举起手中长剑,便朝着君王胸口刺去。 听到动静赶来的琉璃,恰巧看到这一幕,她顾不得其他,闪身过去,伸手去抓那锋利剑刃。 紧跟其后的樊尔又哪里会眼睁睁看着她用手夺剑,于是毫不犹豫抢在前面,用力握住那把剑。 剑尖在嬴政胸口一寸的地方停下,他怔愣须臾,转头看去,神情严峻的樊尔单手握剑,鲜血顺着指缝滑落,砸在积雪中,极致的红,纯净的白,交汇成刺目的颜色。 “樊尔!” 琉璃和不远处的星知同时惊呼一声。 樊尔手掌使力,夺下那柄剑扔给冲上来的将士,淡漠扫了一眼踉跄后退的简兮,回头看向琉璃的眼神已然转为温柔之色。 “无需担心,我无碍。” “你傻不傻… … ” 琉璃从身上摸索出一块细布,小心捧起他的手,仔细帮他擦拭血迹。其实鲛人受伤可以施法愈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着实不好操作。 第257章 星知这时匆匆赶过来,一把推开琉璃,眼含泪水托着樊尔手背,心疼问:“疼不疼?” “不疼。”樊尔想缩回手,不料却被握的更加紧。 星知指尖微动,打算捻诀施法,子霄见状忙用力咳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使用灵力不妥,虽然那些人族肉眼看不到灵力,可肉眼能看到伤口愈合的速度。没有犹豫,她拽着樊尔转身便走,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眼光。 琉璃刚想跟上去,却听到了星知的灵力传音:“我来照顾樊尔,你莫要跟过来。”迟疑须臾,她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脚步。 嬴政面如死灰冷漠望着母亲,无力道:“送太后回寝宫,没有寡人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违者斩。” “诺!” 一众卫戍军异口同声,声音洪亮。 被高大将士钳制住的简兮,拼尽全力挣扎,却撼动不了丝毫。 琉璃遥送狼狈至极的简兮被带走,走到嬴政身旁,踮起脚尖,轻拍几下他的肩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这种事情,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嬴政侧转头,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他主动开口:“寡人无碍,你不必在这陪着,去看樊尔吧。” 明白他想一个人待着,琉璃再次拍拍他的肩头,才离开。 那对双生子身死宫门口之事,很快传到文武诸臣耳中,众臣赶到王宫,恰巧看到太后被卫戍军强行押走,而君王面前的雪地上一片血红。 众臣皆惊呼着‘大王’涌上去,老宗正头一回忘记顾及礼仪制度,抓住君王双臂,上下打量,慌张问:“大王可是受伤了” 嬴政勉强扯动嘴角,“不是寡人,是樊尔先生为救寡人被伤了手。” 老宗正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老人家极其重视王室脸面,还是主动关心道:“樊尔先生伤的重否?” “并未伤重。”说着,嬴政话锋一转:“诸卿冒雪前来是?” 阳泉君突然道:“我等听说大王盛怒处死了那两个孩子,是以担忧大王安危,没成想太后真的想要伤及大王性命。大王,刺杀君王乃是死罪,还望大王莫要顾及母子之情,秉公处理。” 话未说完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众臣见此,也都纷纷提衣跪在雪地上。 “太后行为有悖伦常,刺杀君王乃是死罪,望大王秉公处理。” 所有人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言辞一字不差。 嬴政静静凝睇着乌泱泱跪伏于地的臣子,许久才开口:“寡人会认真考虑,众卿起来吧。” 阳泉君不依不饶:“刺杀乃是事实,又何须考虑。” “寡人说了会认真考虑,阳泉君这般咄咄相逼是何意?” “臣不敢!只是长信侯已被擒获,大王还需尽早赶回咸阳才行,太后之事需尽快做决断。”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雪花降落的簌簌声。 嬴政又何尝不知需得尽早赶回咸阳,因为叛乱之事,在雍城耽搁太久。可那毕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母亲,他又怎能当机立断下决定。无论如何,都隔着生养之恩,纵使再失望再愤怒,他还是做不到下令处置。 思忖良多,他一字一顿,艰难开口:“大秦律法虽严,可若没有生养之恩,便没有寡人之今日。故,寡人念在生养之恩,留太后性命。但,太后此生都不得踏出雍城蕲年宫一步。” 听到这样的处置结果,诸臣子同声高呼:“刺杀君王乃是死罪,望大王三思。” 高呼声回荡在广袤王宫,细枝上的积雪因此悄无声息震落,顷刻消散无踪。 嬴政疲倦至极,呼吸之间,袅袅雾气朦胧了双眼。 “生养之恩乃是功,功过相抵。太后玉玺收回,余生寡人不会再唤她一声母后,也不会再与之相见,母子之情就此断绝,诸卿可满意?” 听着那沧桑到仿佛如耄耋老人的疲惫嗓音,众臣子均都噤了声,其实太后何去何从,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玺。 既然太后玺会被收回,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逼迫一个儿子置自己的生身母亲于死地。 第122章 启程回去 偏殿内, 星知固执拽着樊尔的手,坚持要亲自施法为他疗伤。 樊尔推脱几次都推脱不掉,索性自顾自闭上双目养神, 随她折腾。 子霄面无表情直愣愣杵在一旁, 那双炯而有神的双目一眨不眨盯着自家少主凝结灵力的双手。 琉璃进殿后直奔燎炉, 裹紧狐裘围坐在旁边,若不是怕烫伤, 她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上去。调整一个舒服坐姿,她双手熟练揣进袖子里,静默聆听着外面动静, 当听到君王那些沉重言辞时,她耷拉下眼皮, 轻叹一声。 王贲奉君王命令,午后率军前往太后寝宫, 依诏收回太后玺。 深知一切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太后简兮一头发丝瞬间白去大半, 她平时最是爱惜自己的一头秀发, 看到自己垂在肩头的灰白发丝,她慌乱扑到梳妆台前, 一把抓过摆在上面的青铜镜。 镜中妇人看起来仿佛老了二十岁,她颤巍巍摸向枯槁的面容, 顷刻模糊了眼眶。青铜镜无力从手中滑落,她双手捂住面颊, 终于痛哭失声。 第258章 看守在殿外的将士, 隐约听到那凄厉哭声,纷纷转头看向紧闭殿门。 盛怒与失望交集, 气急攻心的嬴政在吐了两次血之后,在凛冬的雪夜里不可避免感染了风寒。 那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吵醒了睡梦中的琉璃,她艰难从温暖的褥子中起身,穿上厚重冬衣,裹紧狐裘,轻声轻脚打开殿门,捻诀闪身去了君王正殿。 深宫之中寂静无声,地面积雪照亮漆黑深夜。 殿外伫立着四名将士,六名寺人。 琉璃行至他们面前,面色凝重质问:“你们听不到大王在咳嗽吗?为何不去请医师?” 卫戍军与寺人面面相觑,一脸莫名,他们一直守在殿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其中一名将士对着琉璃抱拳辑礼,“您是不是梦中出现了错觉,我等未听到任何咳嗽声。” 琉璃双耳微动,再次听到殿中响起剧烈咳嗽声。她快步走向紧闭的殿门,同时吩咐那名将士,“快去寻医师。” 将士见她神情严峻,不像是开玩笑,暂时放下心中疑虑,转身冲进雪夜中。 这些时日,宫人们已经习惯琉璃无召进殿,故而未敢阻拦。 殿门应声而开,冷冽夜风夹杂着雪花吹进大殿。 琉璃随手关上殿门,指尖轻捻,殿中霎时明亮一片,火苗晃动,将殿中陈设倾斜出无数道影子。 外殿无人,她快步走进内殿,入眼的是双目紧闭,面色痛苦的君王,那只受伤的右手紧紧攥着胸口衣襟。 内殿燃着两鼎燎炉,还算暖和,琉璃猜测嬴政应是白日气急所致。她再次捻诀点亮内殿灯盏,闪身至床榻前,屈膝蹲下,捏住那只手腕,脉搏果然紊乱。 犹豫稍许,她双掌结印,传音给樊尔,让他速来正殿。 早在琉璃起身出去时,隔壁殿里的樊尔便察觉到了,在收到传音后,他起身套上衣袍,边走边束玉带,出了寝殿后,趁着四下无人,直接捻诀瞬移至正殿附近。 这一次,守在殿外的将士没有放行,而是挥出长矛横亘在樊尔面前,“无召不得入内。” 听到动静,琉璃起身出去打开殿门,“他懂医术,我让他过来的。” 迟疑片刻,三名将士才收回手中长矛。 樊尔脊背挺直,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带起一阵冷风。 殿门应声阖上,其中一名将士挠挠后脑勺,狐疑道:“奇怪,中间隔着两座殿宇,他们是如何得知大王染病的?” 其他人听到这一声呢喃,无声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吭声。奇怪的何止一点,没有出殿的女剑客是如何通知后来那位男剑客的,其实更令人好奇。 殿门两次开合,嬴政已然被吵醒。 回到内殿,琉璃见他醒来,主动开口问:“不舒服,为何不早些找医师?” “寡人无碍。”嬴政说着又咳嗽几声,止住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无事,他撑起手肘,欲要坐起身。 琉璃先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迫使他躺回去,“你脉搏紊乱,可不像无碍。” 默默压下喉间腥甜,嬴政没有辩驳,手肘松力,躺了回去。 樊尔上前,斜坐在床榻边沿。拿过嬴政右手搁置在膝头,食指和中指搭在脉搏上,凝神探查他的脉搏。 成年后的嬴政,其实脉搏是强劲有力的,一场风寒并不会真的摧垮他的身体。只是,气急不止会攻心,太过气愤也是会影响肝脏的。自少年时期后,甚少会生病的他,之所以会轻易感染风寒,最大原因还是因为这两日的盛怒所致。 长指微动,樊尔倏然收回手,迟疑片晌,他起身退后两步。 “易怒伤肝,你应该是呕过两次血,不过心口淤血呕出也好。但,过度盛怒不好,时日久了,难免会伤及内脏,你若想坐稳大秦王位,就趁早放过自己。” 嬴政惊讶之后,随即苦涩一笑,他又何尝不想趁早放过自己。第一次呕血后,他想控制自己情绪的,可母亲的一再挑衅,让他怎能不震怒。 白日里,那柄剑刺出时,他甚至没有躲闪,他想赌一次,赌母亲对他还有感情。直到剑尖距离心脏一寸,樊尔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才明白过来母亲竟是用尽全力刺出的那一剑。 一个母亲究竟有多厌恶自己的孩子,才能做到那般狠决。 可纵使如此,嬴政仍旧不忍心处决母亲,因为他答应过外祖父,回到咸阳后,要孝敬照顾母亲余生。外祖父已然不再,他更加不能食言。 支撑着坐起身,他拉过旁侧褥子垫在身后,慵懒斜倚着。 “你们不必担心,为了一统大业,寡人也会尽早调整好心态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留给寡人的时间不多了。” 是啊,如果人族六十算长寿,那时间的确不多了。琉璃虽然不懂人族君王的治国之策,但也知道统一后的治理是需要大量时间的,否则很容易遭到灭国者的反叛。 医师被将士连拖带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君王寝殿。 半夜被从睡梦中拽起来,老医师联想到白日里太后的当众刺杀,便以为君王病重。来的路上内心忐忑不安,连自己的埋尸之地都想好了。 第259章 进入内殿后,医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膝挪动,爬到君王床榻前,始终没敢抬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身体颤抖不止。 看透医师心思,嬴政无奈道:“寡人死不了,你如此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命不久矣呢!” “大王恕罪… … ”医师用力磕了几个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斜倚在床榻上的年轻君王面色泛红,显然是感染风寒,发烧所致。老人家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还能再多活几年。 简单诊脉之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展开一卷新的简策,写下调理的方子,并且嘱咐:“一日一副,一副煎两次,早晚进食前饮用。” 老医师以为琉璃是宫里服侍的宫女,说罢便将简策递给了她。 被当做服侍的下人,琉璃神情一僵,没有伸手去接。樊尔见状,主动伸手拿走那卷简策。 老医师狐疑看看主仆俩,浑浊双目微眯,这才看清主仆俩身上未穿宫服。 嬴政疲倦挥挥手,示意医师退下。 老医师临走前,又看了主仆俩一眼。 作为一族少主,琉璃知道自己不该计较那些小事,可憋了半晌,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我长得这么像伺候人的宫女吗?” 听到这略带傲娇地语气,嬴政心中阴霾消散不少,禁不住开口:“寡人尚未娶妻,寝殿内出现女子,外人自然会认为是宫女。” “无论在咸阳,还是雍城,你殿中侍奉的只有寺人,那老医师忒孤陋寡闻了。” “虽然君王起居每日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可若随意传出去也是死罪,雍城的医师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 … … ” 琉璃无话反驳,少年时期,咸阳王宫的宫人没少谣传他和蒙毅之间的事情,也没见他真的治那些人死罪。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她嘱咐嬴政早些歇息,便拽住樊尔袖子出去了。行至殿外,将药方交给负责君王日常事宜的宫正,主仆俩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作为一国君主,嬴政没有多余时间去难过,也无暇收拾心情。翌日一早大雪停歇,他便不顾病体,率文武百官整顿启程,踏上了回咸阳的路。 直到出了雍城,他才掀开竹帘,悄悄看向蕲年宫方向,昨日的持剑相向兴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冷风灌入,他松开竹帘,以拳抵唇剧烈咳嗽几声,喉间腥甜气浓烈。 王贲驱马行至君王车驾旁,低声询问:“大王若是实在病的严重,不如返回雍城,待痊愈再启程。” “不必,寡人清楚自己的身体。” 喉间再次升起痒意,嬴政用力捏了捏喉结,这才压下欲出口的咳嗽声。 日头高升,犹如长龙般的队伍行进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从高处俯瞰尤为刺眼。 最后一辆车驾内的琉璃与星知均都缩着脑袋裹紧狐裘,完全没有一点少主架子,心中更是同时感叹没有带一鼎燎炉放在车内。 竹帘晃动,樊尔余光瞧见缩成一团的琉璃,忙解下身上狐裘塞给车内的她。 “少主再忍一忍,等到下一个传舍歇脚时,我去向传舍长买一鼎燎炉给你。” 看到琉璃怀里的银灰色狐裘,星知不满撅起嘴巴,一把掀开竹帘,“你偏心!” 樊尔面色一僵,举目直视前方没有言语。 子霄见状,脸色瞬间铁青,抬手用力扯下身上狐裘丢给星知,森冷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樊尔,握缰绳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隔着竹帘缝隙,瞧见樊尔周身凝聚了灵力御寒,琉璃放心将狐裘裹在身上。不知为何,昨日帮嬴政输送灵力后,她便异常疲惫,完全提不起力气用灵力御寒。 星知眼巴巴瞅着琉璃身上的狐裘,讨好问:“我用子霄的给你换如何?” 清楚她那些小心思,为了樊尔,琉璃也乐得成全,扯下身上狐裘便丢给了她。 战乱之后的咸阳城,短时间内还没有恢复往日繁华。 城门上的尸体,经过一夜风雪的摧残,结了一层冰,全身上下到处挂满冰凌,正值青春的少年脸色乌青,看起来凄凉无比。 千瞒万防,相府长子吕崇言还是得知了阿六尸身被悬挂城墙之事。 第123章 甘愿上当 尸体悬挂的第三日深夜, 朔风凛冽,天寒地冻,守城将士们挪到背风处, 继续坚守。凄厉风声入耳, 让人觉得更加寒冷。 其中一名将士把长戟夹在腋下, 将双手放在嘴边,边哈热气边用力搓着, 同时还不忘调侃:“我看这尸体再悬挂三十日也不会有人来抢,一个死士而已,谁又会在乎。” “别废话, 再熬七日,待时间一到就把尸体放下来,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另一名满脸胡须的将士同样搓着手说道。 昌平君熊启起初命人将尸体悬挂于城门,是做给吕不韦看的, 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也算是起到了警告作用。可就在昨日夜里,负责在相府周围监视的暗探传回消息, 说少年刺客是相府长子的少时玩伴, 两人关系平日里颇为要好。 经过一番考量,熊启最终决定将尸体再悬挂七日, 期间吕崇言不来也没有损失,来了自然最好, 只要能当场抓获吕府长子,便能做实吕不韦与长信侯有勾结。 第260章 不知尸体还会被悬挂几日的吕崇言明知那是陷阱, 可还是瞒着吕不韦偷偷集结相府死士, 打算抢回阿六的尸身。他性格像生母,极其心软且重情义, 在他看来阿六不单单是死士,更是他的兄弟。 早些年,阿六曾不止一次救过吕崇言性命。 在阿六看来,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吕崇言却认为,救命之恩当铭记报之。 白日里经过东城门,吕崇言远远看到身体布满冰凌的阿六,差点控制不住冲上去,幸好被几名家奴及时拉住,拖回了相府。 吕崇言深知父亲不会允许他动手抢回阿六尸体,于是便只找了几名听命于他的死士,计划着夜里动手。夜里没有闲杂人等,守卫也相对薄弱,在那些将士最困乏之时动手,胜算才更大。 漆黑夜幕,繁星明月似是也惧怕寒冷一般,全都躲藏在乌云背后。只有各处城门有火光,寒风掠过,火把晃动,发出噼啪声响。 十几名身着窄袖短衣的黑衣人,身形利索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向城门口而去。 殊不知,在他们还未靠近东城门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军队便敏锐察觉到了他们地靠近。 伸手最好的一名死士第一个飞奔上前,同时掷出捆绑着倒钩的绳索,钩子准确无误卡在城墙上,死士手脚并用,顺着绳索攀爬而上。 下方守城将领冷喝一声“何人在此造次”,便率领十名将士围了上去,只可惜那名死士已然攀爬至几丈之外,任他们在下面如何晃动绳索,也无济于事。 森冷剑刃在黑夜中闪过寒光,束缚尸体的绳子被一剑斩断,与此同时下方有一黑衣人飞身上前及时接住阿六结冰的僵硬尸身。 就在十几名死士围攻守城将士时,城墙上的那名死士顺着绳索稳稳落回地面。 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兵刃相击之声响彻在深夜。 埋伏在周围的军队看清形势,不费吹灰之力将死士连同吕崇言一举拿下。 吕崇言被关押在长信侯隔壁牢房,看到昔日主家的儿子被自己牵连入狱,他笑得很开心,既然注定会死,他自然乐得有更多人陪他一起上路。 其实,就算嬴政不拿那对双生子威胁,长信侯也打算拉吕不韦下水,作为曾经的主仆,他看不得对方比自己过得好,更不甘心自己下黄泉,对方还存活于世。 森冷潮湿的牢房久久回荡着低沉笑声,待笑够了,嫪毐凑到牢房边,伸着脑袋问吕崇言:“你可还记得我?” 吕崇言面如死灰,盘腿而坐,一双眼睛紧闭,并未去看他,半晌冷漠回应一句:“何止记得,你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令人恶心。” 其实,当年吕不韦挑中的人并不是嫪毐,是他主动自荐,顶替掉了原先那个人。当时他更是发誓要一辈子忠心相府,可在讨得太后欢心后,他的野心也跟着滋生,更是暗中壮大势力,在被册封为长信侯之时,彻底与相府决裂。 吕不韦明白无法再掌控嫪毐,曾几次谋划想要铲除他,可奈何简兮护他护的紧,导致那些陷害次次失败。 嬴政并不知道,那些跑到他面前状告长信侯之人,其实都是吕不韦暗中安排的人。 只是,吕不韦没想到嫪毐会有意拉他一起同归于尽,否则他也不会那般急切率相府一众人追击叛军。 自从长信侯被捕,吕不韦夜夜睡不安稳,日日与门客们筹谋该如何撇清关系。可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夜半时分,家宰慌慌张张扣响他的房门,颤声道:“主公,少主公抢夺阿六尸身不成,被当场逮捕。” 吕不韦猛然坐起身,赤脚冲出去,一把揪住家宰衣领,问:“你说甚?” 家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声如蚊蚋重复一遍:“少主公偷偷带着十几名死士去东城门抢夺阿六尸身,失败被捕了。” 无力松开手,吕不韦站立不稳,后退好几步。他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有防住自己的儿子。 “主公… … ”家宰近前,伸手去搀扶他。 吕不韦摆摆手,转身走到主位坐下,一辈子精明算计的他,此刻心里纷乱到没有一丝头绪。 家宰垂下手臂,后退几步问:“可要想办法营救少主公?” 这一声询问让吕不韦脑子瞬间恢复清醒,他忙做了一个制止地手势。 “不,这种时候不易有所行动。崇言一人性命若能换得相府平安,也不枉相府养育他二十多年。” 家宰紧闭嘴巴,垂下脑袋,没敢再言语。 吕不韦有三个儿子,舍弃一个,也不至于让相府断了后。长子若怪,只能怪自己鲁莽冲动,人总要为自己所犯的错付出代价。 得知吕崇言成功被捕,熊启和熊汴当即从温暖的被褥里爬起来,前后脚抵达咸阳牢狱。 夤夜时分,气温尤其冷。 就在吕崇言被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之际,狱卒打开牢房,不由分说把他拖了出去。 熊启与熊汴并排坐在一张案几前,见吕崇言梗着脖子不愿意跪下,两人默契对视一眼。 昌平君熊启清清嗓子,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冷声喝问:“你与那死士是何关系?你可知他是因刺杀长信侯被当场诛杀的? 第261章 “他是我的家奴,我们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年少时长信侯还是相府门客时,曾得罪于我,我那时便想惩治他,奈何有父亲百般阻拦。这一次长信侯反叛被捕,我觉得是报复的好机会,故而命令阿六潜入牢狱刺杀。我自小熟读大秦律法,知道反叛会处以极刑,所以才想趁着这最后机会出口恶气。” 早在东城门失败被捕时,吕崇言便在心里做好了打算,时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相府,他只有揽下所有事情,才不会牵连父亲。 熊启和熊汴自然不会信他这番说辞,二人手指同时有节奏地轻叩着案几,均都直勾勾盯着吕崇言。 不过,吕崇言自小受父亲影响,也见惯了那些臣子对父亲毕恭毕敬的样子,面对两人气势上的压迫,他并不惧怕。 “别听这孩子瞎说。”不远处牢房内的嫪毐起身,走到牢房门口,把玩着上面的铁锁,语气漫不经心:“我可没有得罪过吕崇言,那个死士就是替吕不韦办事的,我曾是相府门客,而今落难,高高在上的吕相自然害怕被我牵连。不过,他也是越老越愚蠢了,这种时候搞刺杀,不仅会激怒我,还会落下把柄,真是糊涂。” 听到嫪毐说自己父亲愚蠢,吕崇言猛然转身,怒目瞪视着那似笑非笑的人。 “莫要胡说八道,阿六就是我指使的。你年纪大了,可能不记得曾得罪过我,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当年与另一名门客偷偷言语侮辱我母亲,别以为没人知道,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提及这事,嫪毐倒是想起来了,他当年确实与旁人谈论过吕不韦正妻的身材。 “你这孩子,当年我们明明是赞誉你母亲身段好,曲线优美,怎能算是侮辱呢。” 那略带调侃的言语,让吕崇言彻底怒了,他涨红着一张脸,欲要冲过去。抬脚拖动脚上铁链,周围狱卒很快反应过来,上前钳制住他的双臂,迫使他重新面对昌平君与昌文君。 熊启性子一向耿直,听不得嫪毐那些油腻语调,他不耐呵斥:“行了,长信侯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嫪毐识趣闭上了嘴,想到死期将至,他的心情顷刻跌落谷底,方才因为吕崇言被抓的那丝愉悦消失殆尽。 吕崇言挣扎无果,自己反倒气到大口喘气。 熊汴睨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相府死士都是吕相豢养的,你说他是你的家奴,可有凭证?” 吕崇言老实摇头,“没有… … 不过,相府以及邻里都知道我与阿六一起长大,当年阿六被我父亲捡回家,便与我住在一处院子,日常负责护卫我的安全。” 熊汴不依不饶:“你是相府长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相府,你说此事与相府没有关系,皆是你一人所为,又有什么实质性证据?仅凭你一人之言是无法作为证据的。阿六刺杀目的明确,更是亲手剜掉自己有刺青的皮肉,可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止是平常寻仇那么简单。” 听到阿六曾亲手剜掉身上的刺青,吕崇言呼吸一滞,他若知晓阿六会冒险行刺,那日绝不会与他说起长信侯曾言语侮辱母亲之事,更不会命令他务必杀掉长信侯。两个弟弟年幼,与他不亲近,只有阿六是真心待他的,他也从不曾把阿六当做死士看待。 他回头看了一眼牢房里剩余的七名死士,固执道:“他们和阿六都是我院子里的,平时也只听我差遣,抢夺阿六的尸身是出于义气,无关其他。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大可以去查找证据,我句句属实。” 熊启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挥手让狱卒将吕崇言关进牢房。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牢狱拐角处,吕崇言一脸莫名,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突然终止审问。 走出牢狱,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熊汴搓搓干燥大掌,好奇问:“为何不审了?” “没用的,他铁了心扛下所有,我们审到天亮也无用,明日去相府一趟,先看看吕不韦的态度。” 熊启说着快步走向候在牢狱外的服车。 第124章 双方较量 天色渐亮, 天边隐隐泛着金黄,看得出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但吕不韦的内心仍旧阴霾愁闷,昨夜得知长子被捕, 他忧心忡忡再无睡意, 一直睁着双目静坐到天亮, 眼珠充血,疲惫不堪。培养长子多年, 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刻,他除了痛心,更多的是失望, 失望长子的愚蠢鲁莽。 侍奉的家奴,早早捧着盛满水的青铜鉴, 来到正屋门口。 两名家奴无声对望一眼,其中一人腾出手, 屈指轻扣了两下房门。 叩门声致使吕不韦猛然回过神,他轻轻按了按酸涩的眼睛,撑着案几勉强站起身。双脚早已麻木冰凉, 他用力跺了几下脚, 待有所缓解后,开口道:“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 两名家奴如往常一般,将清水与布巾捧到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卷起袖子, 简单洗漱,手中布巾刚递还给家奴, 外面便传来一阵慌乱脚步声, 紧接着家宰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主公,昌平君和昌文君来了, 此时正在前厅等着。” “来便来了,这般慌张作甚!” 吕不韦说着,抬起双臂,示意家奴为自己更衣。 第262章 两名家奴慌忙放下布巾与青铜鉴,匆匆进入里间拿出一套常服。 吕不韦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熊启与熊汴,而是慢条斯理用完朝食,漱了口,才慢悠悠踱步去了前厅。 前厅等着的两人似乎也不着急,正捧着热茶在说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两人纷纷转头看去。 视线交汇,吕不韦不动声色扯出一个惯有笑容,抬手辑礼,假装不知问:“今日二位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熊启、熊汴二人放下热茶,起身回礼。 待三人在主、次位上坐下,昌文君熊汴直接开口挑明来意:“昨日夜里,吕相的长子吕崇言大闹东城门,只为抢走那具刺客尸体。经审问,他已承认那死士出自相府,并且刺杀长信侯之事也属实。不知吕相对此作何解释?” 吕不韦瞳孔一缩,随即佯装惊讶,而后转为震怒,一掌拍在面前案几上。 “这孩子平日里便时常胡闹,没成想会做出这种事情,是我管教不严。” 说着他嗟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崇言自小极重情义,阿六又多次相救,是以他待阿六一直亲如兄弟,两人关系极其好。前些年,崇言与长信侯有些过节,曾跟我闹过,让我将长信侯驱逐出府。他当时年龄小,我以为他孩子心性,过十天半月便会放下,谁知他会记恨至今,阿六也是护主,为了帮崇言出口气,竟冒险去刺杀长信侯。两个孩子还是太年轻,明知长信侯反叛会是死罪,他们还为了出气,做下那般荒唐之事。” “不知二位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留崇言一条性命?” 昌平君熊启一直观察着吕不韦的面部变化,从惊讶到震怒再到痛心,竟没有丝毫破绽,果然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他挤出一个假笑,没有回应那个请求,而是也故作惊讶:“吕相竟不知他昨晚的行动?那阿六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出口气啊。” 吕不韦确实是冤枉的,若是提前知晓长子的打算,又怎会任由他犯蠢被抓,连累整个相府。阿六作为死士,行事鲁莽也就罢了,可他聪明一世,养出那样一个蠢儿子,真真是失败至极。 深呼吸之后,他假装不敢置信瞪圆眼睛,无辜道:“昌平君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怀疑我指使自己的儿子去抢一具尸体?那对我有何好处?崇言是相府嫡长子,我若知他犯糊涂,又怎会任由他那般胡闹。” 熊启自然明白吕崇言犯蠢与吕不韦没关系,而他东城门设伏就是为的这一刻。 “吕崇言作为相府长子,他的一举一动,吕相又怎会不知?况且,吕相才是相府主人,相府豢养的死士自然是听命于你这个主人。” 面对熊启的步步紧逼,吕不韦并未恼怒,而是语气平静质问:“敢问昌平君,本相为何要指使阿六刺杀长信侯?长信侯谋反,注定是死罪,本相为何还要谴人刺杀他?本相是年纪大了,不是蠢了。” 不待熊启回答,吕不韦故作恍然大悟,一脸真诚保证:“二位放心,抓获长信侯的功劳都是你们的,本相不抢夺也不觊觎,二位无需在此诬陷本相。” 这番故意转移重点地说辞惹到了熊启,先前他就看不惯吕不韦独揽大权,再加上他效忠于君王,这些年来没少发生摩擦,若不是因他是楚王之子,恐怕吕系势力早就暗中加害于他了。 作为同是王室子孙的熊启深知野心太大的臣子留不得,纵使那个臣子对国家曾做出过贡献,关键时刻也不可心软。两年前,吕不韦能因为野心而威胁太后以托梦为由延后加冠礼,日后势必还会整出更大的事端。 熊启知道君王这次想借着长信侯谋反之事,削弱吕不韦在朝中的权利,作为大秦臣子,他理应为君王分忧。 单手拿起耳杯,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慢条斯理道:“我不懂吕相是何意,相府死士刺杀长信侯是事实,吕崇言深夜抢夺死士尸体亦是事实,何来我们诬陷之说。” 放下耳杯,他起身辑礼,“今日便到这,此事我会悉数禀报给大王。” 熊汴跟着起身,同样敷衍辑礼,转身跟着走出前厅。 吕不韦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朗声吩咐家宰:“替本相送送昌平君与昌文君。” “是。”候在门外的家宰快步追上去,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吕不韦才抓起面前的耳杯扔了出去,青铜质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却没有丝毫损坏。他气的胡子颤动,双手死死攥着。 听到厅内发出地声响,候在外面的家奴吓得全都跪伏于地。 这时相府夫人赵虞抹着泪冲了进来,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良人,你不能不管崇言,他可是你的嫡长子。” 吕不韦骤然起身,走下主位,黑着脸呵斥:“都是你教出来的蠢儿子,若不是你日日教导他心存善念,他又怎会心软到去抢夺阿六的尸身。不过是一个死士的尸体而已,犯得着需他一个相府长子亲自去抢嘛!我吕不韦为何会生出他那般愚蠢的儿子!” 一通发泄之后,他甩袖大步离去。 赵虞脚步慌乱跟上去,边哭边哀求:“你怪我也好,骂我也罢,可你不能不管崇言呐!他可是你的嫡长子,你悉心培养他这些年,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 ” 第263章 “够了!”吕不韦陡然止住步子,声音压抑:“你若想让整个相府给他陪葬,若不在乎崇良的死活,你就继续哭。” 赵虞地哭声瞬间停止了,吕崇良是她和吕不韦生的幼子,平时她极是喜爱乖巧懂事的小儿子,听到会连累相府和幼子,她再也不敢发出丝毫哭声,只是忍不住默默抹泪。 看着妻子肿烂的眼眶,吕不韦的心软了几分,自他加冠成年,妻子跟着他走出卫国,从齐国到楚国再到赵国,最后来到秦国,一直不曾有任何怨言,对于那些他收入府中的姬妾,也是照顾有加。此生,作为丈夫,他是亏欠妻子的。 温柔帮妻子擦去眼泪,他柔声宽慰:“你的眼睛一直不太好,别哭了。崇言之事,我会尽量争取保全他的性命,你安心便是。” 赵虞一把抓住吕不韦的手,眼睛里有了亮光。 “良人当真能救崇言?” 望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吕不韦勉强笑笑,郑重点头。 将妻子送回院中,他立时回去写下一份奏章,将事情原委交代仔细,并且诚恳替长子认错。奏章上的内容,他不敢再看第二遍,他在君王面前强势了这么多年,最后那段为长子的求情,第一次在君王面前显露卑微,他怕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毁掉奏章。 将奏章交给心腹,吕不韦再三嘱咐,让其务必赶在昌平君之前送到君王手中。 心腹拿上奏章,一刻不敢耽搁,当即出了城。 嬴政率百官正在回来的路上,约莫一日半,吕不韦和昌平君的奏章便前后送到他手中。 看完两份奏章内容,他只觉一切都是天意。当时盛怒命人摔死那对双生子后,他其实有那么一些后悔,如果不能威胁长信侯,他没有把握能将吕不韦牵扯其中,吕系势力远比他想的更加难以撼动。 兴许是看到了希望,嬴政竟觉得额头灼烫消失,喉间痒意也没了,晚间飧食多吃了一块饼子。 自长信侯率军谋反以来,李斯一直有意接近君王,想要表达效忠的诚意,他必须赶在吕不韦倒下之前取得君王信任,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被殃及,才能继续留在秦国。他虽生在普通人家,但也看得清时下局势,唯有秦国才能让他施展才华的同时,获得想要的荣华,他没有师兄韩非那样的出身,必须拼尽全力才可以。 晚间,飧食之后,他又借口有事禀奏。 而这一次,嬴政没有再以生病为由拒绝。 跟着寺人入内,李斯双手置于身前恭敬执礼。 “臣,拜见大王。” “何事禀奏?” 端坐在上首主位的君王面色有些倦怠,每次服下药后,他总会犯困。 “年后水渠竣工,臣想问问,当年调去水渠的劳工可会调回陵墓。”这是李斯事先在心里打算好地说辞。 嬴政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困意因此消散不少。平时事务繁忙,他差点忘记后来换李斯负责修建陵墓了。 最初的那位监工不严,更是从中克扣劳工工钱收入自己囊中,后来那些劳工反抗不成,就在陵墓上动手脚,从而导致陵墓有一部分坍塌。事情闹大后,嬴政便顺势把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的李斯调去陵墓监工。 说是监工,实则是总负责人,李斯不用日日待在骊山,只需每隔一月或者两月过去瞅一眼就行,嬴政不强迫他必须待在骊山,但出任何事情,责任都是他的。 当年因为修水渠,陵墓人力调走大半,这些年确实进度很慢。 “修水渠远比修陵墓累得多,待水渠竣工,让他们歇息一个月再回陵墓。寡人还年轻,不急着用。” “是,谨遵大王安排。”李斯说着抬手辑礼,但却没有着急离开。 嬴政不解瞅着他,冷漠问:“李卿还有何事?” 李斯双掌蜷了蜷,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决定冒险一次。 “臣知大王想要借着长信侯谋反之事牵连吕相,拿回原本属于王的权利,臣愿意替大王出面说服长信侯。” 嬴政哂笑一声:“寡人并没有孤寡到无一人可用,为何要用你这个相府门客?” “臣虽为相府门客不假,但臣这颗心是忠于大王的。” 听到这番表忠心,嬴政突然笑出声来,那具有威慑力的低沉笑声,听得李斯头皮发麻,心里发慌。 房内笑声很快止住,嬴政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开口承诺:“你放心,寡人不是残.暴之人,不会因为吕不韦而要你性命。” 李斯要的从来不是一句不杀的承诺,他想要与君王携手结束乱世,成为大秦朝堂上无可取代的存在,他更想要名留青史,想要成为后世人人称颂的能臣。 “臣… … ” “寡人乏了,你先下去吧。”嬴政出声打断,没有给他再表忠心的机会。 李斯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但见君王已然起身去了里间,他只好不情不愿出去。 隔壁房内的琉璃将君臣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耳力太好也不是好事,她本无意偷听,奈何那些话非要入她耳中。李斯学识不错,但值不值得用就有待考证了,毕竟是吕不韦手下出来的人,嬴政提防着也合情合理,换做是她,也不会轻易信任。 第264章 这些年,据魂魄武庚的暗中观察,李斯似乎甚少与相府有牵连。若他入秦的目的只是为了进入大秦朝堂效忠于君王,不知会不会后悔做了相府门客。 方才那些忠心之言,琉璃大概听出了是何意,她相信嬴政也能听出来。就那么不清不楚吊着,着实难捱,倘若是她可能会直接追问,亦或放弃换个君王表忠心,那个李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在床榻上翻个身,布袋中的漩音鉴突然传出流动海水声,不用猜也知道是南荣舟。 “何事?”琉璃语气幽幽问。 南荣舟嗓音蛊惑悦耳:“无事,日常增进感情。” “… … … ” 琉璃日常无语,她曾几次想丢了漩音鉴,可每次手举起来,又放弃了,还有三十多年才能回无边城,她舍不得那令人心情舒畅的海水声。不知是不是心心念念着完成历练任务,自从来到陆地,她总觉得时间流逝的十分缓慢。 “少主为何不吭声?我知道你能听到。” “南荣舟,你能否正常说话。” 南荣舟轻笑出声,尾音上扬,装模作样叹息一声。 “每日被那些长老们逼着在海渊阁研习术法典籍,就已经够无趣了,少主还这般严肃,是不是作为继承者必须要严肃?” 琉璃惊讶:“你而今每日都要去海渊阁?” 南荣舟解释:“因着在少主四百八十岁之前,我们不可以见面,所以只有在你历练期间,我才能入王宫,在海渊阁修习术法,待少主回归无边城,我便不能再去海渊阁。少主不必心疼我,历代都是如此。” 第125章 回到咸阳 听到最后那句‘不必心疼’, 琉璃无语好一会儿,最后艰难憋出一句:“你放心,我不心疼你。” 南荣舟失笑, 声音悦耳动听, 如同人族那些悠扬琴音。 可琉璃依旧没有习惯他的开朗, 一起长大的樊尔甚少会笑,嬴政因成长使然, 也愈发不爱笑,那个子霄更是时常黑着一张脸,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剑动手。 讪讪摸摸鼻子, 她借口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我要睡了。” 南荣舟语气蛊惑:“希望少主梦里能有我。” “… … … ” 琉璃毫不犹豫捻诀终止传音, 不知为何,她完全听不得男鲛用这种暧昧语气对自己说话。以前她总抱怨樊尔沉默寡言, 直到南荣舟的出现,她才知道樊尔的沉默寡言有多珍贵,难怪星知那般执着。 其实, 她也知道未来要成为夫妻, 说一些暧昧之言没什么不可,但在素未谋面之时, 她总觉得对方过于轻浮。幼时,各位长老们曾不止一次告诫她, 作为继承者不可轻浮顽劣,理应俨乎其然, 也不知几位老人家为何想不开选中南荣舟。 兴许是南荣舟那句话的缘故, 她梦到了君父君母,梦到了樊尔星知, 梦到了嬴政简兮,甚至还有那个黑脸的子霄,就是没有梦到不知长相的婚约对象。 第六日,一行人顺利抵达咸阳,昌平君、昌文君以及吕不韦准时等在城门口迎接君王车驾。 而吕不韦之所以肯主动迎接,只是为了长子吕崇言。 车驾停下,寺人掀开竹帘,嬴政对行礼的三人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冗长队伍穿过东城门,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经过那场叛乱,咸阳街道上的人比以往少了不少,看到君王车驾,他们也不敢再张望打量。 回到王宫,洗去一身疲惫,嬴政未曾歇息,换上一身常服去了咸阳牢狱。 狱卒全部在牢狱之外候着,谁也不知道君王与长信侯说了什么,次日一份供词呈进王宫,不过短短数百字,每一句都直指吕不韦参与了谋反。 上首王位上的年轻君王看着供词很满意,许久未曾笑过的他,难得弯起唇角。 注视着君王神情变化的吕不韦面如死灰,大概是老了,此刻站在这巍峨大殿上,他只觉无力疲倦,当初立志名留后世的志气已不复存在。年少时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他曾问父亲,士农工商,商排列最后,为何吕家还要世代从商。父亲告诉他,在乱世中将商经营出门道,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可自小熟读各诸子著作的他,并不甘心做士农工商里的商,他想要成为那个士,成为可以被载入史册的士。 后来,他远走诸国,试图找一个弃商入仕的契机,直到他在赵国邯郸结识了秦国质子嬴异人。秦国无疑是诸国中最强大的,而秦国质子也无疑是最好拿捏的,那个生性温良的秦国王室公子,一点也不像强悍的秦人。 经过多番试探,吕不韦断定嬴异人脾性善良,不会是得鱼忘筌之人,遂他决定倾尽财力帮助嬴异人上位,唯一的条件是,他要大秦的丞相之位。 与嬴异人达成共识后,吕不韦赶赴秦国,开始为其铺路,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切都很顺利。一贯高傲的华阳王太后很快被说服,他也顺利将嬴异人从邯郸救出。 然而,吕不韦没想到,嬴异人不过做了短短三年秦王便薨逝,其子遗传他六成容貌,却没有遗传他一分脾性,小小年纪就整日与他作对。 两年前,倘若君王表现出友好之意,他是不会威胁简兮以梦为由延后加冠礼的,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坐稳大秦丞相之位,成为秦国历史上无人能及的吕相。 第265章 简策与奏案相触发出清脆声响,嬴政掀起眼皮,视线落在吕不韦面如枯槁的脸上。 “想必你也能猜到这份供词内容。” “臣冤枉!”吕不韦双手交叠虚于身前,态度不卑不亢。 嬴政起身绕过奏案,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鬓角斑白的男人。 “当年可是你将嫪毐以假寺人身份送入棫阳宫的?” “是!” “又可是你建议太后称病搬去雍城的?” 吕不韦迟疑一瞬,还是老实回答:“亦是!” “既是如此,你有何冤枉可言!”嬴政一步步走下石阶,高大身姿极具压迫感,那双凌厉眉眼始终没有离开吕不韦。“当年若不是你将那个假寺人送入棫阳宫,太后又怎会有了迁往雍城的念头,若不是因久居雍城,太后又怎会被蛊惑,又怎会逼着寡人给出长信侯之位,若不是假寺人被册封长信侯,又怎会起了谋反的念头,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你将假寺人送入棫阳宫。” 语毕,年轻君王止步在两丈之外,那双深邃黑眸犹如冷冽寒潭,盯得吕不韦如坠冰窟。不可否认,当年那个单薄少年长大了,已然成为一位具有威慑力的合格君王,那居高临下的俯视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深呼吸之后,吕不韦硬着头皮道:“当年是臣将嫪毐送给太后不假,可谁又能左右他人思想,他此次谋反与臣绝无关系,大王不能拿那种理由治罪于臣。” 嬴政脸色愈发阴沉:“若不是你送假寺人蛊惑太后,后面所有的事情都将不会发生,你是最初那个因,就该承担今时的果。” 吕不韦明白,君王这次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缄默半晌,他平静道:“想必,大王早就想治罪于臣了。” 嬴政举目眺望殿外,蔚蓝天空没有一丝杂质。 “不,你于先王有恩,寡人并不想动你,可两年前你不该威胁太后延后加冠礼。” 吕不韦瞳孔收缩,想到两年前处心积虑的谋划,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愚蠢,为自己当初的狭隘而感到愚蠢。两年前他不止觉得君王碍事,更认为君王年少无法担起一国责任,他始终觉得只有自己的才学才能让大秦更加昌盛。 年少时父亲常常告诫他,自负不是好事,他一直不听,直到此刻他才肯面对,才肯承认自己低估了君王,也高估了自己。 一声叹息溢出唇齿:“原来大王什么都知道,既如此,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臣?” 关于这件事情,嬴政也有所纠结,吕不韦毕竟对父亲有恩,若不是他当年冒死将父亲从邯郸城中救出,父亲也不会有机会成为秦王,而自己更不可能即位王位。于情于理,吕不韦并不该杀,可一个臣子手中权利过大,难免会令君王忌惮。 “相邦之过,自有律法定夺。寡人今日召你前来,只是想告诉你,纵使长信侯犯得是谋反死罪,吕崇言也没资格任意杀之。”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崇言?”对于长子,吕不韦已然放平心态。 “待长信侯之事了结,吕崇言之过再做定夺。” 嬴政大步走出议政殿。 吕不韦双手交叠辑礼。 傍晚时分,琉璃溜达到章台宫正殿,瞧见君王正在凝神批阅奏章。她抬手制止寺人通传,放轻脚步迈入大殿。 嬴政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看去,“有事?” 琉璃拾阶而上,走向主位,而后盘膝坐下,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好奇问:“你是如何说服假寺人提供证词的?” 如何说服的… … 嬴政思绪回到昨日。昨日抵达咸阳,他无心歇息,第一时间去了咸阳牢狱。嫪毐见到他并不意外,也猜到他是想要一份能牵制吕不韦的证词。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不等他提及,嫪毐便主动交代一切,从最初入棫阳宫,到后来封侯以及谋反,每一桩每一件都与吕不韦有着或多或少的牵连。 有些事情是真的,有些事情却是假的,嬴政听得出来嫪毐是有意诬陷吕不韦。 他很疑惑,故而问:“为何如此?” 嫪毐呵呵笑了半晌,才耸耸肩道:“因为我与大王一样,不喜欢吕不韦。我出自相府,也曾感念过他,可是我有一个缺点,就是见不得旧相识比我过得好。” 嬴政当时眼神复杂凝睇他良久,觉得他像一个乱咬人的疯子,与他那种人是旧相识,吕不韦也是真倒霉。而母亲… …更加倒霉,为他生育双生子,竟还被算计这么多年,兴许从最初顶替他人入宫开始,他就在谋划着如何攀附权势,后来那两个孩子的出生,也明显是有意为之。 有只白皙手掌在眼前晃了晃,嬴政回过神,又听琉璃问:“为何不回答?” 握住面前纤细手腕,他简略回答:“因为他与我一样不喜欢吕不韦。” “只是这么简单?”琉璃挣脱他的手。 淡淡‘嗯’了一声,嬴政拿起一份新的奏章展开。 三日后,长信侯谋反之事,最终以车裂收场,其牵扯的三十余人同党均都被处以极刑。 星知好奇拉着樊尔前去围观,几辆车子同时向着不同方向拉扯,四肢头颅当场分离,鲜血淋漓的内脏撒了满地,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活了几百年从未见过那般场面的她,当场把吃的朝食吐了出来,并且发誓再也不好奇人族的极刑。 第266章 “琉璃,你都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可怖壮观… … ” 这些年,琉璃看过不少人族的法家著作,也多少了解所谓极刑的具体刑罚。她之所以压制住好奇心没有一起跟过去,就是猜到人体四分五裂时有多壮观。 星知控制不住又想起那散乱一地的肠子粪便,捂着嘴又冲出去躲在角落里呕吐起来。 子霄拿了水跟过去,等在旁边,打算等她吐够,及时递上水漱口。 琉璃捂住口鼻,走到星知身边蹲下,闷声闷气揶揄:“好歹是蝾螈三少主,活了这么久,胆子怎的如此小!” 胃里已经空了,星知吐的全是酸水,待酸水也吐不出,她接过子霄手中的水漱了几遍口,咬牙解释:“我这不是害怕,是恶心。内脏散落一地,不止有血,还有肠子粪便,那血腥气和粪便臭气交织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有多难闻。” 说着,她又干呕两声,双眸湿润,眼眶泛红。 听着那些描述,琉璃眉眼皱成一团,胃里也有些不适。她捻诀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快速起身远离星知。 见被嫌弃,星知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怪味。但她还是不甘心追上去,一把抱住琉璃,低头在她肩头蹭了蹭。 琉璃双拳紧握,用力挣脱她,嫌弃退后几步。 樊尔见状,挡在琉璃身前。 第126章 蝾螈秘密 面对那熟练的护主动作, 星知唇角耷拉下去,幽怨将樊尔望着。 琉璃探出脑袋,瞅见她的失落, 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她伸出食指戳戳樊尔手臂, 用眼神提醒他凑上去安慰安慰。 樊尔双脚未曾挪动丝毫, 他虽是一位忠心护主的亲侍,但也不是事事顺从, 特别是在星知这件事情上。明知不喜欢,却还接受,那才是害人害己。 见他不愿意, 琉璃也不再多事,讪讪摸摸鼻子, 退后几步回了寝殿。 樊尔挡在殿门口没有挪开,语气疏离提醒星知主仆:“天色渐晚, 二位该回了。” 星知噘着嘴巴,气恼甩袖大步离去。 子霄瞪视樊尔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幽幽飘来, 凑到樊尔身边, 啧啧摇头:“第八十九次了!” “什么第八十九次?”樊尔奇怪睇他一眼。 “方才是第八十九次,你因护着恩人而惹蝾螈少主生气。” “你若是实在闲得慌, 就去轮回转世。” 听到轮回转世,武庚瞬间消失无踪。 主仆俩迎着火红夕阳, 很快走出章台宫。 行至四下无人时,星知突然叹吁一声, 问跟在身后一步的子霄:“我是不是特别傻?上赶着追了樊尔上百年, 明知他心里没我,却始终不愿放弃。” 子霄没有安慰她, 而是言辞恳切,试图劝说:“少主既然明白他心里没有你,为何迟迟不愿放弃?你是蝾螈三少主,是首领唯一的女儿,只要你想,整个蝾螈族男儿都可以任你挑选,你又何必执着于樊尔!” “整个蝾螈族都找不出一个比樊尔温润俊美的,你让我如何选?”星知很无奈,放眼全族,容貌最出众的男儿是两位兄长,子霄也算俊朗,可缺点同样是面相凶。 “外貌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万年前若不是蝾螈族赠予他们避水丹,鲛族又怎会因而拥有漫长生命,樊尔若只是有着几十年寿命的普通人族,那张脸再俊美也早就化为枯骨了。少主,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樊尔心里从来没有你。” 想到樊尔平时对待自家少主的态度,子霄脸色沉了沉。 被戳中痛处,星知一张小脸更加幽怨,她一直都知道樊尔满心满眼只有琉璃。她试过放弃,郁郁寡欢一段时间,却始终不甘心,既然鲛族继承者注定无法和亲侍在一起,就是给她的机会,她不可以轻易放弃。 “鲛族能因避水丹获得漫长生命,就说明是可以与蝾螈族结合的,我心里有樊尔就够了,我不在乎他心里是否有我。一百多年来,他接触最多的异性只有我和琉璃,他不可以与琉璃在一起,我就是最好的选择。” 见她执着依旧,子霄放弃劝说,抬脚大步向前走去。 星知小跑着追上去,轻声嘟囔:“我才是主子,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回应她的是呼啸风声。 直到主仆俩消失在甬道尽头,拐角处偷听的两人才敢松开口鼻大口呼吸。 “我幼时似乎听过深海之中有鲛族的传说,但从未听说过蝾螈族,阿敏你可曾听闻过蝾螈族?” “奴婢不曾听说过。” “避水丹?漫长生命?莫非避水丹是长生之术?”那道女声里隐隐有一丝欣喜。 “奴婢不知… … ”另一道女声迟疑稍许,突然低低惊呼:“奴婢进宫前曾听家里老人提及过咸阳城西有一间贩卖奇闻异录的铺子,想必那里可以找寻到有关蝾螈族的记载。” 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她所谓的入宫前,也只不过是三四年前。 “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宫去寻那间铺子。” “诺!” 衣物窸窣声自宫墙拐角处传出,伴随着远去脚步声。 鸟儿展翅飞过宫墙,迎着夕阳远去。 第267章 空无一人的甬道上走过一队卫戍军。 长信侯谋反之事牵连甚广,后来在咸阳城参与叛变的官员大小有二十余人,长信侯被车裂之后,那些官员也逐一被逮捕,均都依照秦律处置。 吕不韦不想轻易认输,鼓动吕系势力对君王施压,想要以此保全相邦之位。 议政殿上的步步紧逼彻底将嬴政惹怒,他本还顾及吕不韦对父亲有恩,纠结于是否要对其留有余地,此刻看来纠结所谓的余地真是可笑至极。 平静注视着下方那些细数吕不韦功绩的臣子们,年轻君王哂笑一声,朗声道:“商君曾有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犯错若无需付出代价,大秦律法岂不成了摆设。嫪毐谋反一事,吕不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诸位不必说那些他是无心之失的言辞,他若不是心虚,又怎会命豢养的死士深夜潜入牢狱刺杀。” 不待下方众臣辩驳,嬴政拿起一卷简策,“这份供词中交代的清楚明白,当年是吕不韦蓄意将嫪毐送入棫阳宫蛊惑太后的,也是他劝说太后迁去雍城的,这其中的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那些求情的臣子面面相觑,一边是盛怒的君王,一边是忠于的相邦,他们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保命还是继续施压。君王显然是想揪着供词不放,若是执意顶撞,定会惹得君王当场发怒。这些年吕不韦以相邦身份处处压制君王,更是以未行冠礼为由,不让君王直接过问朝政,多年积压之下,众臣也明白,已加冠掌权的君王,这次不会因为区区施压轻易妥协。 见诸臣子均都噤声,嬴政眸光一一掠过他们,最后遥望殿外朝阳。 “相邦之过,当以律法论处,但念在其当年对先王尽心侍奉有功,可免除死罪。即日起,罢黜相邦职务,离开咸阳前往封地,此生不可再踏入咸阳半步。至于相府长子吕崇言,亦可免除死罪,随父一同离去,此生无归期。” 不杀吕不韦,以及全族上下,已是嬴政做出的最大让步。当年父亲弥留之际曾嘱咐他务必善待吕不韦,今日这个决定也算是对父亲有个交代。 “请大王三思。”众臣子皆异口同声恳求。 嬴政捏捏隐隐作痛的眉心,疲倦道:“这已是三思之后做出的决定,寡人肯留他性命,就是最大的仁慈,诸卿不必再多言。” 语毕,他起身走出议政殿。 朝堂上的臣子纷纷抬手辑礼,恭送君王。 散朝之后,君王之意很快传至多日无法出府的吕不韦耳中,紧跟而至的是盖了君王玉玺的诏书。 嬴政回咸阳第二日,召见吕不韦之后,便下令让他府中思过,虽允许他人入府见他,但却不允许他随意出府。 这段时间,吕不韦日日房中打坐,想要以此让自己心情平静。今日君王召令送入府中,他才终于肯接受再无转圜可能的事实。 少年时期,他曾志气昂扬对父亲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后来人到中年,他终于实现心中所愿,可也渐渐被权利蒙蔽双眼。这些年他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处处压制君王,今日之果是他自己做下的,怨不得旁人。 成年人最容易犯的错,就是永远把孩子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三日之后,吕不韦清点完全部家当,带着全府上下启程离开咸阳。 经过咸阳最繁华街道时,他恍惚记起头一次来咸阳时的光景。当年,他两鬓未白,万贯家财,为官的都嫌弃他商贾出身,却又馋他手中数不尽的钱财,他尽情周旋其中,轻易获取阳泉君的青睐,也轻易接近华阳夫人。一切顺利到仿佛在做梦,安国君更是即位秦王三日便薨逝,只可惜他一心看中的人也在壮年早逝。 紧接着小小少年即位秦王,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喜欢少年看自己地眼神,少年那双深邃且清冷的眸子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反而更像那个剑客女师父。是的,就是那个容貌惊人的异国女剑客,那有着睥睨众生的清冷眼神,他在男子身上都未曾见过。随着少年君王的长大,他发现君王不止某些习惯受女剑客影响,眼神更是愈发犀利淡漠,他害怕也讨厌那样的眼神。 偶尔有那么一刻,吕不韦也会设想,倘若当年他极力说服先王册立成蟜为太子,是否会更容易掌控一些,是否他也能在相邦之位上寿终正寝。然而,这个世上不存在倘若。 服车缓缓行驶在咸阳城中,引来无数指指点点。 “毕竟是商人出身,为官哪有那么容易。” “就是说,得亏当年他对先王有恩,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嗐,商贾之家就是眼皮子浅,仗着大王年少为所欲为,难道他不知道大王迟早会长大!” “所以说士农工商,商在最后。” 一阵哄笑传入吕不韦耳中,他并未掀开紧闭的双目。谈论也好,嘲讽也罢,连那些平庸之人都明白君王会长大掌权,他却次次挑战君王耐性。这些年他日日命人将批阅的奏章送入章台宫,不止是为了激怒君王,其实也是在教君王为君之道,只可惜他选了最讨人厌的方法,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第268章 吕不韦心里明白,纵使没有嫪毐谋反,君王加冠掌权后也会找由头削弱他的权利。只不过有了谋反一事,对他的惩治更加彻底而已。 酒楼二楼东侧那间牗扇半开着,琉璃斜倚在牗楣上,静默聆听外面那些人族七嘴八舌。 樊尔坐在案几前煮酒,酒水加热后,会有一股十分清甜的酒香气。 这些年,主仆俩出宫必来酒肆,每次都会点上一份酒水,也不喝,就只是加热,让房内充满清甜酒香。 琉璃不善饮酒,樊尔不喜饮酒,但来酒肆不点份酒水,人家也不会招待,于是主仆俩索性点份酒水烧着,待酒水烧干就离开。 一阵风掠过,扬起琉璃耳边一缕鬓发,乌黑微卷发丝划过视线,挂在浓密眼睫上。她皱皱鼻子,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轻轻合上牗扇。 她听说吕不韦今日要举家离开咸阳,一早便去邀请嬴政一起出宫凑热闹,意料之中被拒绝了。 掌权后,嬴政似乎愈发繁忙,时常到后半夜还在批阅奏章,丝毫不顾还未完全痊愈的身体。身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那般不爱惜,迟早会落下隐疾。琉璃试图劝说过,他也每次都满口答应,可答应之后仍旧忙碌到深夜。 今日难得不用议政,她本想拉他出宫放松心情,却见他埋头在堆成山的奏章中,旁边茶水放凉了也未曾有空饮上一口。 第127章 嗜酒不好 氤氲雾气蒸腾而上, 房内酒香气越来越浓烈。 琉璃坐回樊尔对面,倾身瞅了一眼明显减少的酒水,有些惋惜:“这次的酒似乎比之前更加香甜, 你不尝一尝?” “将来要统领鲛族将士, 不可养出饮酒习惯, 醉酒易误事。” 四百年来,这是父亲对樊尔重复最多的嘱托, 他一直谨记于心。 第一次饮酒还是十七年前的成人礼上,琉璃已然不记得酒的味道,此刻嗅着那清甜香气, 说实话她有些想尝尝人族酒水是何味道。这么想着,她伸手提起青铜酒器为自己斟了一觞。 樊尔正欲提醒, 却见她拿起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 琉璃抿唇仔细品味,入口原比酒香更加清甜, 与鲛族的酒水差别很大。人族酒水是乳白色了,有些像粥水,后味酸甜, 鲛族酒水清透如海水, 辛辣冲鼻,对比起来, 似乎人族酒水味道更加美味。她又喝了一小口,确实只有酸甜没有辛辣。 樊尔看她两口饮尽, 又斟了一觞,忍不住出声提醒:“少主, 嗜酒不好。” “这个是甜的, 同鲛族酒水差别很大,不信你尝尝。” 琉璃直起身子, 帮他也斟了一觞。 瞅着那冒着热气的乳白色酒水,樊尔没有去尝,而是一本正经道:“阿父曾有言,饮酒不好,切勿嗜酒。” “尝一尝而已,不算嗜酒。”琉璃拿起他面前的耳杯,执意递到他唇边。 一滴清甜酒水粘在唇上,樊尔下意识抿了一下,舌尖染上酒气,确实与鲛族的酒不一样,入口香甜,后味酸甜,有点像是人族那些果子。 琉璃弯起眼睛,“是不是味道不错?” 樊尔含糊点头,接下温热耳杯,捧在手里,并未饮下。 最后,在琉璃再三劝说下,樊尔被迫饮了两觞。 大约人族酒水香甜的缘故,所以并不醉人,主仆俩意识清醒,若不是身上酒气,完全看不出饮了酒。 天色渐晚,两人放下耳杯,打算起身回宫。 在外闲逛的星知主仆这是恰巧回来酒肆。 子霄面无表情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堆东西,有吃食,有衣物,也有饰品。 星知拉过子霄手中一个布包,献宝似的凑到樊尔身边,“我在饰品铺子看到一枚玉质发冠,觉得十分适合你。” 布袋打开,里面的发冠是和田玉雕刻而成,栩栩如生的精细雕工,没有任何杂质的上好玉器,一看就十分贵重。 樊尔推回星知面前,郑重道:“多谢三少主好意,我不需要这些。” 星知蹙眉撅起嘴巴:“我花费好多钱财买的,你就不能… … ” “既如此,三少主拿去退了便是。” 樊尔面无表情,一身酒气,星知以为他是醉酒说胡话,于是伸手抓住他搁置在膝头的右手,拿起那枚发冠,硬塞进他手里。 “买下又退掉岂不是很丢脸面,你若不想要,就自己拿去退。” 无奈瞅了一眼手中温润雅致的发冠,樊尔打算再次递还给星知,让她送给子霄,可却先一步被按住手腕,抬头对上琉璃那双墨蓝眸子,他狐疑挑起剑眉,用眼神询问。 “买下又退回着实不好,还是收下吧。” “少主… … ” “我命令你收下。” “可是… … ” 樊尔还想拒绝,星知抢先道:“你不听我的,难道还不听琉璃的?” 指腹用力,捏紧掌心发冠,樊尔犹豫片晌,勉强收下,亲侍是不可以拒绝少主命令的。他忽略子霄那凶狠目光,拿过案上布袋装好挂在腰间。 已至傍晚,主仆四个未在耽搁,先后走出酒肆,向宫门方向而去。 路过望夷宫附近,迎面遇上自华阳宫方向而来的芈姓姐妹,姐姐芈檀平时见到樊尔,双目总是柔情似水,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第269章 只见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樊尔,最后看向星知和子霄,双目闪过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她身后的那名宫女脑袋低垂,一双手无意识揪着袖子。 琉璃视线落在小宫女手上,那反应似是在害怕,她左右看看,武庚并不在附近,小宫女应该不是感受到阴冷之气的缘故。想到芈清那张扬性子,她转而看去,对方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不像是想要刁难人的模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刁难过,才会显得心情不错。 芈清察觉到琉璃的视线,凌厉眼神扫视过去,得意扬起眉梢,阴阳怪气道:“王祖母今日说,待年后选个好日子,让我与姐姐一同嫁给大王。” “????” 琉璃不明白芈清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事,不过既已回到咸阳,华阳王太后为了楚系势力有所打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似乎芈檀仍旧不情愿,那张方才还平静的小脸,听到自家妹妹那些话,顷刻苍白到毫无血色,如鹿般清澈的双眼慌乱看向樊尔,看起来比身后的小宫女还要忐忑。 不过对于那些注定的结果,琉璃并不想置喙什么,她刚抬脚欲走,却再次听到芈清言语挑衅道:“如此迫切想逃,莫不是伤心了?” 琉璃突然发现这个芈清与南荣舟一样,都有让人无语的本领,只不过她更加气人而已。秉着大度不计较的原则,她挤出一个假笑:“那便事先恭喜二位了。” “笑的那般假,定是伤心了。”芈清不依不饶。 “是是是,我现在特别伤心。” 琉璃懒得再搭理她,转身离去。若说这片陆地她最讨厌什么,绝对是芈清那张嘴,对方品行倒不坏,就是说话忒难听,尤其喜欢臆想。 樊尔冷眼睨了芈清一眼,大步跟上去。 星知恶狠狠冲着芈清举起拳头,第一次主动维护琉璃。 芈檀鼓起勇气追上去,小跑着跟在樊尔身边,低声问:“倘若我放弃一切,包括身份,你可会考虑我?” 樊尔脚步停滞,冷漠拒绝:“不会。” 前方琉璃驻足回转身,眼神复杂望向芈檀,她没想到这芈姓姐姐竟会如星知一般执着,这么多年不仅没放弃,反而更加坚定。果然,这世上不止男子喜欢绝色容貌,女子亦心悦之。 “为何不会?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甚至是身份。”芈檀神情执拗仿似变了一个人,那如小鹿般的双眸没了从前胆怯之色。 匆匆跟上来的星知将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把抱住樊尔手臂,扬起下颌宣誓主权:“樊尔是我的,他永远不会考虑你。” 芈檀咬紧下唇,眼神如刺骨冰凌,冷漠睨了星知一眼,并未出言理会她,而是语气坚定重复一遍:“樊尔先生,我一定会让你考虑我的。”语毕,她转身跑开。 樊尔抽回手臂,退后几步,以免星知再扑上来。 “请自重,我不会考虑芈檀,亦不会考虑你,还望以后不要再纠缠。” 星知被纠缠二字惹怒,指着琉璃问:“那你会考虑谁?她吗?” “莫要胡言乱语,鲛族上下,自有我的选择,无需三少主操心。” 樊尔没敢看琉璃,向着章台宫方向而去。 星知幽怨瞪了琉璃一眼,转身愤恨离开。 琉璃沉默望天,她始终不明白,她们为何那般执着樊尔。大概是自小看惯了鲛人的貌美皮囊,她每日对着那张脸,心中毫无波动。 三百多年来,君母与几位长老对她最多的教导便是:“作为继承者,理应心系全族每一位鲛人,仁爱每一位鲛族子民。” 不知是自小受那套所谓继承者仁爱论的影响,还是没有开窍,亦或是心系历练任务,琉璃对樊尔并没有任何特别强烈的想法。因为没有想法,所以她无法理解星知和芈檀求不得硬要求的心态,君父曾说过,这世上最无法强求的是感情。 袅袅热气溢出唇齿,琉璃裹紧狐裘,迎着夕阳向章台宫走去。 九十九层石阶之上立着一人,那愈发伟岸高大的身姿看起来十分有压迫感。 琉璃仰头,那抹玄色身影背光而立,恍惚之间,当年那个倔强男童仿佛就在昨日。人族真是神奇,不过短短十几年,就可以让一个孩童成长为挺拔如松的成年男子。 嬴政遥望着阶梯之下的琉璃,手指微微蜷了蜷,主动迎下去。待走近,一股酒气裹挟在寒风里迎面而来,他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小酌而已。”琉璃睃了他一眼,继续拾阶而上。 “你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是因为吕不韦的离开?还是因为华阳王太后计划年后让芈姓姐妹同时嫁给你?” 闻此话,嬴政身形一顿,狐疑问:“你怎知王祖母的打算?” 琉璃解释:“回来路过望夷宫,遇到芈姓姐妹,芈清亲口告知我的。” “她与你说那些做甚?”嬴政眉心蹙起,面露不悦。 “自是为了炫耀,想让我为此伤心。” “那你… … ”嬴政迟疑问:“伤心吗?” 琉璃骤然止步,回转身居高临下凝睇着下方阶梯上的年轻君王,认真想了想,“说实话,确实有那么一些伤心。” 嬴政唇角刚有浮动,就听她接着道:“不过我是为你伤心,芈檀心心念念樊尔,芈清那张嘴太过惹人嫌,我最心仪的还是妫西芝。生在王室,一切当以利益为重,那个齐国公主无论学识,亦或魄力,都极为适合成为一国王后。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册封她为王后。” 第270章 表达完意见,琉璃继续爬剩下的三十七层石阶。 抬起长腿,嬴政一步跨过两层,与琉璃并排而上。直至踏上平整路面,他才突然问:“为何不能是你?” “什么?”琉璃没听清。 “寡人的剑术学术均是你所授,你的学识魄力远在齐国公主之上,为何不能是你?”嬴政靠近一步,眸光幽深。 琉璃后退两步,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端起师长姿态,故作严肃:“你当年既然选择继任王位,就该接受用自由换权势的代价。我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你莫要像芈檀星知那般执着,况且我是你师父。” 这番话,让嬴政更加断定琉璃和樊尔的身份不简单,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他明白这种时候问再多,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坚持追问,琉璃可能会忍不住坦白身份。 早在雍城的王宫刺杀,嬴政不顾安危去救琉璃,被砍伤肩胛骨,她便对他完全信任。能在生死关头不顾自身相救,在生性重情义的鲛人看来,是值得信赖的。 第128章 不能强求 风声萧瑟, 掀起两人衣袂相触,青色与玄色交汇,犹如一种庄重的生命力。 琉璃见对面君王薄唇紧抿不言语, 主动凑近一步, 踮起脚郑重拍拍那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道:“人生来并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的,生命短暂, 莫要忘记幼时心中所愿,你的使命是结束乱世,不必在乎身边人是谁。” 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纤细手掌, 转而望向天边那抹正在消散的红霞。 “寡人没有忘记,可寡人亦是有血有肉之人, 同普通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 “作为君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让人看不透,才不会被拿捏。”这是鲛皇琉年教给琉璃的。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曾问君父, 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君父告诉她,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止要在族人面前维持领导者的威严, 还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不露出任何破绽, 才不会有被拿捏的可能。 虽然鲛族长老、将领以及占卜师们都极是忠于鲛皇,可总有一些氏族不安分, 特别是历代鲛后的母族。因鲛后不得参与任何政见, 她们的母族对此颇有意见,也没少对鲛皇施压, 故而历代鲛皇必须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才不会被那些氏族寻到把柄拿捏。琉璃不清楚南荣族是怎样一个氏族,但南荣舟性格开朗,想必他的家族也不是蛮不讲理的鲛人。 自即位至今,这并不是琉璃第一次嘱咐嬴政要喜怒不形于色。 这些年,嬴政也极少在臣子面前大怒大喜,甚至前些时日面对母亲当众刺杀地变故,他都未曾在众臣面前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于秦王这个身份越来越得心应手,方才说那些话,并不是幼稚闹脾气,他只是不甘心。作为大秦的王,他不想连册封王后的自由都没有,几国公主贵女均是冲着后位来的,他不想应付完朝堂众臣,还要应付后宫。 “放眼诸国,后宫干政不在少数,其实一个国家不是必须要有一个王后的。” 对于这一点,琉璃是赞同的,当然她是以继承者的身份看待问题。当年鲛族历史上那位企图谋杀鲛皇篡位的鲛后,就说明了后宫干政的弊端。设想一下,倘若日后南荣舟生出野心,企图杀她取而代之,那她一定会在对方稍微有点苗头的时候便及时掐灭,并且不留丝毫余地。 那位齐国妫西芝,性格并不是唯唯诺诺,甘于屈居人下之人。她若为后,大概率会觊觎权势,难保不会生出事端。可嬴政百年之后,这个国家总要有人来继承王位,子婴是成蟜的孩子,并不是第一继承人,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行。 说到底,这还是繁衍的问题。天上地下,无论任何种族,似乎都对繁衍生息极为看重。无论是生命,亦或权势,都需要后代去延续。 琉璃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开口:“你说得对,一个国家昌盛与否,与册立一位怎样的王后并无关系,可一个国家再强大,若没有继承者,那也只能一世而亡。你应该明白那些道理,子婴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可以不册立任何人为王后,但还是要娶妻生子的,大秦王位需要有新的继承者,你总不想日后辛苦统一的九州拱手让给王室旁支吧。” 听到最后那一点,嬴政不免陷入沉思。当年祖父有二十多个子嗣,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只生育了他和成蟜两个孩子,两年半之前成蟜叛变身死,这一脉便只余了他一人,他自然是不甘心将大秦王位让给王室旁支的。他是执着于天下归一,可他也是一个正常男子,人生在世,谁不想所愿皆成真,然而他所求却不能强求。 有时候嬴政会想,如果态度强硬一些结果会怎样,可心中那份对幼时救助的感念,让他无法真的去强迫。是时间不对,还是身份不对,他说不清楚,或许都不对,也或许都对。 若是幼时没有相识,没有琉璃传授剑术,毫无自保能力的他或许没有机会长大。反之,倘若而今相遇,没有那份积攒多年的感念,兴许他不会心动。 第271章 嬴政不信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生每个阶段,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琉璃瞧见他眼神茫然,迟迟没有回应,伸手戳戳他手臂,“在想什么?” “在想… … ”本能脱口之后,嬴政回过神,恰巧最后一抹微光落入琉璃墨蓝双眸,奇异流光一闪而过,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凝神俯身凑近去瞧,清雅淡香混合着酒气钻入鼻腔。 面对陡然靠近的一张脸,琉璃下意识身子后仰,打算退后,后脖颈却突然覆上一只大掌,阻止了她的动作,同时耳边传来呢喃。 “你的眼睛真的与平常人不一样,寡人记得幼时有次便看到你眼中有蓝光闪过,仔细瞧着,确实是深蓝的。”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推开他的手臂,退后好几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眼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像我母亲,听说我母亲的母家先辈中有胡人血统。”她记得好像是有本人族典籍中记载胡人眼睛有异色,至于什么颜色,典籍未明言。 嬴政知道她在撒谎,不过并未拆穿,秦国黔首中有胡人血统,胡人的瞳孔颜色并不是墨蓝色的。况且,就算没撒谎,那又该如何解释樊尔的瞳孔颜色,他不信会那般巧合,两人的母亲都有胡人血统。 琉璃不知嬴政信了几分,未免被追问细节,她及时转移话题:“你方才有没有把我那番话听进去?我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喜欢芈姓姐妹,也不喜欢强势的妫西芝,那便选乖巧的姬如悦,吕不韦已离开咸阳,她们不会再被左右,或者你自己从诸国中择选贵女入宫也行。” 脸色沉了几分,嬴政不耐问:“你为何如此关心寡人婚事?” “因为我不想你将来统一的天下一世而亡,你需要娶妻生育子嗣,培养下一任继承者,这是你作为君王的责任。”琉璃不允许自己踏上那位女鲛皇的老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嬴政因为自己而导致新的王朝一代而亡。 薄唇紧抿,嬴政转身径直走向前方殿宇,带动玄色衣袂浮动,一声‘寡人明白’幽幽飘入琉璃耳中。 凝望着那高大背影远去,琉璃不知嬴政是否真的会妥协,迟疑须臾,她没有跟上去继续唠叨。肚子这时传来饥饿感,她脚尖转动,向所居偏殿而去。 回到居所,宫人们恰巧送来飧食。 巍峨正殿内,宫人同样为君王送来飧食。 郑云初倾身将一双玉箸摆放在君王面前,左右纠结,终是没忍住:“可是琉璃先生方才惹大王不快了?” 嬴政拿玉箸的双手一顿,幽深眸子倏然扫向对面女子,面若冰霜呵斥:“放肆,寡人允许你留在宫中侍奉,不是让你随意置喙监视的!”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要关心大王,方才远远瞧见大王与琉璃先生在远处独自说话,故而才会… … 才会怀疑是她惹大王不开心的。”郑云初跪伏于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脊背轻颤,看得出来惊惧非常。 听着那颤抖嗓音,嬴政面色缓和不少,淡漠道:“这次暂且饶了你,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再随意过问寡人私事。你既然执意留在章台宫,就该遵守章台宫的规矩,退下吧。” “诺!” 郑云初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退出大殿,伫立在殿门口,暗自后悔方才的多嘴。父亲牺牲,吕不韦被剥夺权利远离咸阳,留在宫里是她唯一的生路。 其实,起初郑云初坚持要来章台宫,嬴政是安排她到琉璃身边服侍的,毕竟男女有别,也不好总让樊尔为琉璃束发。 琉璃得知那个安排,当即拒绝了。其一,南荣舟时常会擅自施法传音,被听到不好解释。其二,她不习惯人族侍奉,最重要的是郑云初曾是王后候选人,万一日后还有成为王后的可能,服侍过她传出去不好听。 本来嬴政殿中也不缺宫女,可郑云初那种身份服侍另外四位不合适,也不能送去王祖母宫里,最后纠结良久,只能勉强留她在章台宫。 一件事情的尘埃落定,有惩罚,自然有奖赏。 昌平君与昌文君平叛有功,分别被封为左右丞相,其余有功之臣同样有赏赐。 因吕不韦府上门客均来自六国,嬴政封赏功臣的同时,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作为相府门客,正在其列。入秦十载,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又哪里会甘心被就此驱逐。 早就洞悉秦王吞并天下的野心,李斯不眠不休用时两日,翻阅秦国所有历史,动笔将秦国历代君王所任用的所有异国政客一一整理出来,通篇不离天下一统,更是列举驱逐异国客的弊端,强调异国人才对大秦的重要性,字字斟酌,极具说服力。 他出自荀卿门下,才学自然过人,通篇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从始至终,嬴政都承认李斯的才华,纵观秦国历史,若是没有那些异国政客,兴许如今的大秦不会这般强大。 那篇文章,他反反复复看了一天,也思考了一天。之所以决定驱逐六国客卿,最大的原因是曾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他知道那个决定很偏激,也十分赞同李斯文章中的列举。 楚系势力经过几代经营,已在秦国根深蒂固,这些年大秦王室在朝堂中已然成了势力最薄弱的一方,这次好不容易拔掉吕不韦那棵大树,嬴政只是怕再度重用六国之人,会培养出另一股势力。 第272章 他刚加冠掌权不久,正是需要培养势力的时机,那些客卿若能都为他所用,自是再好不过,就怕他们有异心,日后会有所谋划。 李斯虽表明自己忠于的是大秦,是君王。可其他人心中如何谋划,他尚且不知,不敢随意撤销诏令。 琉璃看到那篇文章时,也不由惊叹李斯的雄才谋略。 “他学识的确过人,只可惜当年跟了吕不韦,耽误这么多年。” 嬴政赞同点头,“寡人其实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却又怕他会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琉璃却不以为然,“怕甚!只要家国大权在你手中,他们便掀不起风浪,若是发觉他们有异心,及时弃了便是。” 第129章 决定坦白 即位至今不过短短九年半, 便发生了成蟜与嫪毐两次叛乱,因而在用人方面,嬴政愈发谨慎。 “你所言, 寡人亦是明白, 可在诸国争锋的乱世中, 朝臣过度更迭不是好事。”在说这话时,年轻君王神情凝重, 那双狭长丹凤眼深不见底。 琉璃收回置于燎炉上方的手,揣进袖子里回到奏案前坐下。 “他们不辞辛苦前来秦国,无非是想谋一份好前程, 其实效忠的是谁并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所愿皆可。从前你年少未亲政掌权, 大秦是吕不韦说了算,那些人自然投奔他门下。如今吕不韦失势, 他们转为效忠于你,亦在情理之中。既然过度更迭不是好事,那便掌握好拿捏的力度, 让他们对你养成敬畏之心。” 嬴政眼神复杂凝睇着对面仍旧少女之姿之人, 能懂得拿捏人心,又怎会是剑客那么简单。 “你究竟… … ” “我研读了十七年诸子著作, 多少还是懂些帝王之术的。”琉璃教授他十七年,一眼便能看透他想质疑什么。扶案起身, 她转而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淡淡应了一声, 嬴政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 视线落回李斯那篇文章之上。 虽然信任不足,但翌日议政殿上, 嬴政还是收回了驱逐诸国客卿的诏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他给那些人一个机会,也算是给大秦一个机会。 忐忑等待一日的李斯接到官复原职的通知,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 琉璃自武庚口中得知嬴政的决定并不意外,他若真的不想用那些人,昨日也不会纠结着迟迟不下决定。乱世之中,诸国都是正需要人之际,若将那些人驱逐出秦国,他们势必会效力于其他六国,那样会对大秦十分不利。 一身月白袍子,身姿飘逸的武庚斜斜依靠在牖楣外,欣赏着簌簌而落的雪花。疾风而过,风雪交织而来,穿过他的身体,吹进殿内。 寒风灌入领口,围坐在燎炉旁的鲛人少女霎时裹紧狐裘,一双幽蓝眸子扫视过去。“你这魂魄没有五感,也不能连累我呀!”话音未落,她指尖微动,一道灵力击向那根撑杆,牖扇应声合上。 武庚平时多数时间都待在嬴政身边,由于不能现身,生前沉默寡言的他也变得话多了不少,每次来偏殿,他都要把所见所闻告知琉璃。 因还有事情未说,他身形晃动,轻飘飘进入殿内,低沉嗓音同时响起。 “午后,李斯入宫谢恩,与君王谈起了吞并六国之事,但依我之见,不易操之过急。秦国内乱刚刚平息,与魏、赵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吞并六国还需制定一个周密计划才行。” 琉璃放下煮茶的木勺,为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漫不经心问:“嬴政答应着手吞并六国之事了?” 武庚摇头:“这倒没有,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加深了对李斯的欣赏。” 捧起耳杯,琉璃唇角浮起一丝弧度,“不必担心,诸国之间,他最欣赏的还是那位韩国公子,他不会轻易被李斯左右决策。” 提起那位,武庚噤了声,他记得嬴政似乎提及过几次想要抽空入韩见见那位公子,只可惜作为君王政务繁忙,无法抽身。 不知不觉间,已至大寒,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星知在严寒之下,也显得精神萎靡许多,乖乖窝在殿中,没有来章台宫缠着樊尔。 由于嬴政掌权后更加繁忙,琉璃比从前清闲不少,只是偶尔才会揣着一卷简策去正殿。大寒这日酉时三刻用过飧食,她如往常一般揣着简策溜达到正殿。 候在殿外的郑云初见到她,主动上前,想要帮忙解下狐裘。 琉璃抬手制止,“不用。” 郑云初垂下手,退回原位,眼睑低垂,俨然已经习惯宫女身份。 琉璃禁不住侧目,她不太明白郑云初为何想不开做宫女,宫里大多数宫女年龄都很小,她这个年纪还不如安心等着做个侧夫人,吕不韦虽然倒了,但她并不会被赶出王宫。 未再深想,琉璃抬脚迈入殿内。 两名寺人在她入内后,贴心帮着关上了殿门,二人在君王身边侍奉多年,知道琉璃极是怕冷。 端坐在奏案前的嬴政闻声抬头,殿门合上,琉璃身后最后一丝微光被顷刻截断,看清她怀里抱着的那两卷简策,他唇角浮动,心下了然。 琉璃走上主位,弯身将简策搁置在奏案上,“樊尔前日寻到了两卷农书。” 嬴政拿起放在奏案一角,继续批阅未完的奏章。 第273章 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琉璃将布袋递到君王面前,见他摇头,她并未劝。关上殿门的大殿昏暗一片,她左右闲着也无事,索性帮着一一点亮殿中灯盏。 殿外两名打算进内的寺人见殿内透出光亮,默默退了回去。 琉璃点亮所有灯盏,走到靠近燎炉的蒲团上坐下,暗自捻了一个净水术,净手之后,再次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 听到窸窣声,嬴政头也没抬,启唇轻声道:“嗜糖对牙口不好。” 琉璃挑起舌尖舔了舔满口皓齿,每一颗都整齐光滑,没有任何损伤。可能是鲛人不会如人族一样换乳牙的缘故,那些甜腻的糖块并未妨碍她的牙齿。 “无碍,我牙口好。” 听到这一句,嬴政持笔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睇了对面人一眼,有些无奈,但并未出声置喙什么。 今日朝臣呈上来的奏章并不多,戌时初嬴政批阅完最后一份,放下笔,抬手捏了捏泛酸的脖颈。 琉璃斟了两觞热茶,一份推到对面君王面前。 “昨日出宫遇见燕丹了,听他话里意思,似乎有想回燕国的意思。” 关于燕丹想逃回燕国这件事,嬴政早有察觉,单手拿起茶水呷了一口,雾蒙蒙的寒气自唇边溢出。 “寡人知道他想逃,可寡人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说着,他放下热茶。 琉璃不解:“为何?当年在邯郸,他对你不错,我以为你们是朋友的。” 年轻君王抬眸望向中柱旁的青铜灯盏,眼神有些许茫然,“就是因为是朋友,寡人才想着将他困在咸阳,以免他日后在国灭时丢了性命。” 就算当初燕王没有主动送子入秦,嬴政也会找个理由要求其入秦为质的,作为燕国太子,将来燕丹势必会为了燕国而战。只有将昔日好友牢牢困在秦国境内,日后才不会被战争波及,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护下好友地办法。 作为一国之主,嬴政深知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他也能预想到倘若灭了燕国,燕丹会有多恨自己,他甚至考虑过为了燕丹而绕过燕国,只灭另外五国。然而理智告诉他,漏掉任何其中一国,都不能称得上是让天下归一。 当年邯郸城中的照拂,嬴政始终铭记于心,幼时父亲曾教导过他,身为嬴姓子孙,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燕丹于他有照拂之恩,他计划灭他的家国已是不义,他不想连那份个人恩情也舍弃。 “寡人与他之间,似乎越来越疏远了。”一声喟叹自君王唇齿飘出。 凝视着对面年轻君王,琉璃不知该如何劝说。灭六国是残忍之事,可不灭,乱世将永远持续,最痛苦的还是那些生在乱世中的普通人,他们无权无势,只能是上位者争权夺势的牺牲品。除却那位女鲛皇,每一代鲛族历练者所踏足的陆地都是乱世,结束乱世不止是人族君王的使命,更是鲛族历练者必须完成的任务。 十七年来,琉璃每日研读那些人族著作,就是为了能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在灭六国之事上,她比嬴政更加不能心软。 “六国之中,有不少王室贵族效力于他国,不如我帮你劝劝燕丹,让他安心留在秦国,入朝为官。” 嬴政摇头:“燕丹不一样,他是一国太子,不会效力于秦国,那些贵族不过是王室旁支,与其在母国被打压,还不如投奔他国谋一个前程。” “我却认为他在燕国的处境未比别人强,年少时被送去赵国为质,年至三十又被送来秦国。他的父亲若当真疼爱他,又怎会一次一次为求安稳让他去做质子。”琉璃不太懂人族的父子,但她知道自己的君父不会这般行径。 嬴政不清楚燕王是否是真的疼爱燕丹,不过他明白纵使父不慈子也孝,这世上从来不乏愚孝的人,自己那位昔日好友正是其中之一。 不想再谈论此事,他拿起耳杯,两口饮下温凉茶水,展开其中一卷农书放在面前奏案上。 节段之间批阅的小字歪歪扭扭,显得十分笨拙,他不由失笑:“你怎的还是没有任何进步?字迹仍旧这般丑陋。” 被吐槽字迹丑陋,琉璃尴尬摸摸鼻子,不悦瞪了对面人一眼,人族文字与鲛族文字有很大区别,更何况人族每个国家的文字都不一样,她能学会写已是不易,哪里还有耐性练习。 再说日后回归无边城,她也用不到这些人族文字,完全没必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练习人族文字。 佯装严肃轻咳两声,她不悦道:“我字迹丑陋又不耽误教授你,辛辛苦苦教导你十七年,你不唤一声师父也就罢了,竟还敢嫌弃我,真是没良心。” 抱怨之后,她屈指扣响案几,抗议道:“你究竟何时才会愿意唤我一声师父?有生之年能否让为师亲耳听到一声师父?” 对面君王面色一僵,骨感有力的长指轻微蜷了蜷,低垂的浓密眼睫掀起,漆黑眸子让人看不透。 沉默着僵持须臾,他没有正面回答这番质问,而是生硬转移道:“幼时初见你便是这般少女模样,为何十七年过去,你仍然一如当年,不见丝毫变化,看起来似是比寡人还要小上几岁。” 多年来,这不是嬴政头一回质疑琉璃没有变化的容貌,这一次他也没指望对方能解答,之所以又如此问,只是不想正面回应不愿唤师父的原由。 第274章 而琉璃面对他的再一次怀疑,却陷入了沉思,剩余的三十三年里,她的容貌仍旧不会有任何变化,定然还会被质疑无数次,兴许还会被当做怪物。其实与其面对那种处境,不如主动坦白身份,十七年的相处,她对嬴政已然信任,她相信对方对自己也是极其信任的。 日后若能有知情的嬴政帮着周旋,兴许可以避免被当做怪物的可能。 第130章 我是鲛人 “因为我本就是少女, 自然是少女模样。” 乍一听到这句话,嬴政没明白过来是何意思,下意识脱口而出:“距离邯郸相识已过去十七年, 你的少女时期怎会持续如此之久?”可出口之后, 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蠢, 很显然,那句话没那么简单, 并不只是字面意思。 琉璃端正坐姿,凝睇着对面君王的墨蓝色双眸毫无波澜。 “因为我是有着漫长生命的鲛人,当年邯郸初见, 才刚过三百六十岁成人礼,我们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进入青年期, 是以我而今本就还是少女。” 嬴政愕然,这世上竟会存在少年期与青年期间隔一百二十年的情况。在此之前, 他曾怀疑过琉璃和樊尔是妖,甚至是天上的神,但万没想到会是鲛人, 活了二十多年,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鲛人的存在。 “鲛人?”他禁不住呢喃出声。 “就是你们人族史书上记载的泉先,好像还有一种称谓叫鲮鱼。”琉璃解释。 嬴政没有看过那些志怪类典籍, 故而并未听说过什么泉先鲮鱼,他凝神打量对面鲛人少女, 除了那张脸过于惊艳之外,外貌与人没有任何区别。 “鲛人究竟是妖还是神?”他好奇问。 整个鲛族, 不止琉璃, 万年来,历代鲛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妖族。鲛人虽没有位列神族, 可也算不得妖族,妖族均是动物界修炼而成,鲛人先祖是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因为躲避天灾才幸而进化成了水中种族。若非要归类的话,鲛人可以算作水族,但绝不是妖族。 “鲛人虽然也修习术法,但鲛人就是鲛人,既不是妖也不是神。世间有万物,亦有许多种族,鲛人只是其中之一。” “九州大陆不乏修习术法的术士,可寡人为何从未听说过术士中有鲛人。” “鲛人生活在水域,而且我们修习的术法与人族术士不一样。” 想到琉璃那在炎热夏季仍旧温凉的体温,嬴政顿时了然,生活在水域的种族似乎体温低于人族,比如鱼类。但他有一点不明白,“水中的鱼离了水会殒命,为何你和樊尔可以离开水域十七年?” 迟疑稍许,琉璃还是实话实说:“因为我们的先祖万年前也是陆地上的人族,因为躲避灾祸而迁居到水中生活。” “既如此,你们为何又来陆地?寻找先祖?” “因为历练任务,也因为你。” 嬴政不解:“寡人与你们的历练任务有何关系?” 既说到这份上,也无需再蓄意隐瞒,琉璃索性坦白身份。 “我乃是鲛族下一任继承者,与樊尔实则是主仆,之所以来陆地是因为历练。每代鲛皇继承者在成人礼之后都会前往陆地历练五十年,历练期间会收一位有可能结束乱世的人族为弟子,传授他剑术学术。简单来说,你是我这五十年间的历练考题,协助你结束乱世,建立新的王朝是我的历练任务。” 这番不可思议的真相,听得嬴政不敢置信睁圆眼睛,鲛族继承者竟还可以是女子,看来鲛族远比人族开明的多,放眼诸国,第一继承者只能是长子,纵使长女先出生,也没有继承权。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怀疑过琉璃是他国贵族,却唯独没想到她会是一族继承者。联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心中那些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不会变老的容颜,眉眼间难掩的上位者气质,以及偶尔对政见独特地见解,的确符合继承者的身份。 在雍城几次因为母亲之事盛怒,只要有琉璃在身边,他总能很快平静下来,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邯郸牢狱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想必也有她的缘故才会逃过一劫。 “冰湖之底那次,还有自邯郸牢狱出来那次,都是你… …们救的我?” 这一次,他忘记了自称寡人。 琉璃点头,白皙长指翻转,一团月白灵力显现在嬴政面前,只见她直起身子倾身靠近,柔软指腹点在那眉宇之间。 一股清凉之感涌入嬴政眉心,多年来总是出现在梦中的模糊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漆黑的夜,恐惧挣扎,自屋顶坠落的瞬间,一道月白影子闪过,身体没有如预想中一样跌落地面,而是落入一个温凉怀抱… … “五岁那年… … ” “对,是我拿走了你的记忆。” 琉璃慢悠悠斟了一觞热茶捧在手心,以前总担心露出破绽,怕被追问,坦白身份后,她心里顿觉轻松不少。 嬴政却不太懂她地操作,“你既已认定寡人是能结束乱世之人,为何还要拿走那晚的记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心虚解释:“那时我并不知所谓的历练任务是与一位人族携手结束乱世,更加不知你是历练考题。况且,那时我们初来陆地,还不信任人族,不过就算认定你与历练任务有关,在当时情况下也会拿走那段记忆。” 第275章 又一次听到历练考题四个字,嬴政面色僵了一瞬,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那四个字总让他莫名有一种不适感。 垂目注视着琉璃手心飘着热气的茶水,他心中冒出一个强烈念头,纠结须臾,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鲛人寿命有多少年?要如何才能如你们鲛人一样拥有漫长的生命?鲛族先祖既是陆地上的人族,又是如何延长生命的?” 听到那样毫不避讳的直白询问,琉璃不由失笑,“你这孩子,莫不是想要追求长生之术?” “琉璃!”年轻君王面容霎时冷峻非常,严肃纠正:“寡人而今已二十有二,早已不再是孩子,以鲛族和人族的年龄对等,寡人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端坐在奏案前的他豁然直起身子,俯身凑近,摄人魂魄的眸子凝睇着近在咫尺的人。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顿强调:“日后,莫要再把寡人当做孩子看待。” 奏案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在年轻君王的侧脸之上,使其表情更加隐忍克制。本能脖颈后仰屏住呼吸的琉璃,怔愣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深双目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恢复呼吸。是啊,嬴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见的瘦弱男童,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等,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捏紧耳杯的指尖松开,她抬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君王宽阔肩头,严肃警告:“切记,人族不可以追求长生之术,会遭天罚,连神族都抵挡不了的那种天罚。” 嬴政侧身躲开那根手指,重新坐回原位,脸色却因为天罚而凝重起来。神可以长生,妖也可以通过修炼延长生命,就连第一次听说的水域鲛族都可以拥有漫长生命,为何翩翩人族妄想长生会受到惩罚?那些人族术士潜心修炼术法,所得到的也只不过是术法而已,同普通人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 “这不公平!” “人族之间有贵族与平民,尚且讲究高低贵贱。天地万物,生灵无数,同样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界都有每一界的使命,人族之下还有草木生灵,还有牛羊牲畜,能掌握无数脆弱生灵命运的人族并不低贱。你们倘若一世不如意,短短几十年便可以结束重新选择新的人生,你看这便是生命短暂的好处。放平心态,不必计较那些自然法则。” 《天地万物志》中曾有云:大到神,小到泥土下的虫蚁,天地万物,每个种族都有必然存在的理由与使命,试图与天地法则做斗争,必然会受到天罚。 琉璃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万年前鲛族可以逃避自然法则,可以拥有漫长生命,难道只是因为救了蝾螈族。可蝾螈族只是远古种族,并不是拥有神力的神,关于鲛族的种种迹象都与《天地万物志》的论述不符。她曾追问过君父君母,几大长老,甚至是脾气不好的占卜师们,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出合理的答案。 嬴政依旧不理解:“为何人族妄想长生会被天罚?你们鲛人先祖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为何你们可以获得长生?” “这个该如何跟你解释呢… … ” 琉璃皱着一张小脸挠挠下巴,随即眼神一亮,“一万五千年前,人族术士为求长生,大肆猎杀生灵… … … ” 她简略讲述了一遍那场天灾,不过并未提及被猎杀的生灵是蝾螈族,纵使嬴政值得信任也不可轻易透露。长生之术对于人族有着巨大地吸引力,万一他年迈之时不想放弃人世的荣华,从而执着长生之术,恐会波及蝾螈族。 “总之,我们的先祖是因为躲避天灾才不得已迁居水域,至于为何会幸而延长生命,并无答案。你此生的使命是建立新的王朝,就如我君父当年收的那位人族弟子一样,听说人族功德无量,是有机会位列神界的,所以你无需执着长生之术,只要你能建立新的王朝,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就有机会成为生命漫长的神族。” 嬴政眸光微亮,随即又黯然,他似乎明白了为何琉璃会多次催他娶妻生子,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不可能,几十年之后自己会寿终正寝,而她仍旧是鲛人少女。那样的悬殊年龄,若是执意强求,只会害了她。 他根本不信功德无量位列神界的说法,所谓的有机会不过是诓骗人的话,他知道琉璃是不想让他因执着长生之术而引来天罚。唇角浮动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其实说那么多,有一句话是对的,人族一世不如意,也只不过是短短几十年。他这一生经历颇多,没有一件能称心如意,寿命短暂也挺好。 殿脊上方一直安静听着的武庚身形晃动,穿过殿顶,落入殿内,用只有琉璃能听到地声音问:“还天下一个太平便有机会位列神界?哪有那么容易?你为何要诓骗他?” 琉璃理直气壮用灵力回答:“我没有诓骗他,那些神话故事里有说过,只要有无可比拟的功德,便有机会位列神族。” “恩人这都相信?神话故事有何根据?” “???” 琉璃斜斜睃了他一眼,没再回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那些神话故事是否有根据,但信则有不信则无,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能结束持续几百年的乱世,确实是一件值得称颂之事。 一阵阴风掠过,奏案上的青铜灯盏晃动不止。 嬴政扫视一眼,举目环顾大殿,殿中除了他和琉璃,再无旁人。 第276章 第131章 坦白婚约 武庚对上那双深邃视线有些发怵, 明知不会被看见,但他还是默默飘到漆黑中柱之后,躲了起来。 烛火晃动频率恢复正常, 嬴政视线落回简策上, 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得知琉璃和樊尔是鲛人之后, 再荒唐之事他也能欣然接受,比如平时那总是若有似无出现在周围的阴冷之气, 他不相信那是自然风。 “如此说来,星知与子霄也是鲛人?可为何他们面像与你们略有不同?不够… … 柔和。”他没有直说他们面像不善,星知是女子至少还有一些少女的活泼天真, 可那个子霄整日黑着一张脸,比那些连年征战的将军看起来还要凶狠。 琉璃没预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星知和子霄, 轻轻摩挲了两下掌心耳杯边沿,她心虚点头, 含糊‘嗯’了一声。蝾螈身份特殊,若是暴露,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鲛人身上没有能让人长生的东西, 让主仆俩被当做鲛人也好。 嬴政将琉璃神情瞧得仔细,有些怀疑, 不过他并未追问,既然世间有万物, 星知和子霄究竟是不是鲛人,并不重要。 “我乏了, 你也早些歇息。”琉璃说着放下耳杯, 打算起身离开,可却被先一步握住手腕, 她不解看看手腕上的修长大掌,又抬眸看看对面年轻君王。 “还有事?” 手指微微收力,嬴政凝视着对面鲛人少女,喉结下意识滚动两下,他问:“历练结束后,你可是会嫁给樊尔?” 看出他的别扭,琉璃心境复杂,迟疑稍许,她挣脱那只大掌。 “自然不会,五十年历练结束,我不过才四百一十岁,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况且,我是下一任鲛皇,纵使到了四百八十岁也是娶,而不是嫁。樊尔是下一任将军,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听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以及与樊尔之间不可能,嬴政眉眼舒展不少,倘若有来生,下一世成年之时差不多刚好是琉璃的四百八十岁。如若此生不可以,那来生能否… … 迟疑片刻,他微微倾身,“寡人下一世与你能否有可能?” 瞧着那双丹凤眼中的晶亮,琉璃到嘴边的拒绝有些难以出口,最初的那份怜悯之情,不知何时有些不纯粹了。手指无意识绞在一起,她在心中默念几遍樊尔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些提醒,再掀眸时,那墨蓝双目中只有平静的淡漠。 “我已有婚约,历代鲛皇的婚约对象都需要占卜师用占卜术择选。” 嬴政面上期许从凝固到消失不过短短一瞬而已,他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苦笑,暗自嘲笑自己想法太天真,一位鲛族未来的王者,婚事自然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更何况,人族生命短暂,纵使有轮回转生又如何,于鲛人而言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简短过客,寿命的差异原远比种族隔阂更加难以逾越。 眸光黯淡下去,一声极轻喟叹溢出唇齿,他将手缩回玄色袖袍中,没再言语。人族追求长生会招致天罚,而那些所谓的功德无量可飞升神界亦不可信,看来是该认命了。 嬴政明白年少时遇见太过美好的人,可能此生都很难再动心,但作为大秦的王,他不能任性。听说人死后轮回新生,会忘却前世记忆,但愿来生能称心如意一些。 “抱歉,寡人不知你已有婚约,逾距了。” 面对这般疏离语气,琉璃心里有些堵得慌,静静凝睇对面君王片晌,她扯出一个假笑,扶案起身,伸手拍了拍那伟岸肩头:“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目送琉璃走下主位,嬴政出声喊住她,郑重承诺:“你放心,寡人不会因追求长生之术,让世人承受天罚,更不会再妄想一些不可能之事。师父!” 那一声陌生的‘师父’让琉璃身形顿住,她曾想象过嬴政唤自己师父的模样,然而此刻她却不想回头去看。长舒一口气,她尽量声线轻松:“你能想明白就好。” 殿门打开又阖上,为免殿外候着的宫人听到殿中谈话,琉璃不动声色捻诀,拿走了那些宫女寺人今晚的记忆。 武庚飘出大殿,跟上去,直至无人处,他才出声:“恩人动心了!” 这句话是肯定不是询问,琉璃本能否认:“没有,你莫要瞎说,方才你也听到他唤我师父了,我们之间只能是师徒。” “可是你不开心。” “我… … ”琉璃侧头瞪了魂魄一眼,面色严峻非常,“我没有不开心,武庚,你不该随意揣测我的心思。” 武庚步子停滞,乖乖闭上嘴,没敢在挑战琉璃的耐性。 深夜,外间只有呼啸风声。 琉璃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索性爬起来修习术法。 隔壁殿中的樊尔察觉到她施出的灵力,醒了过来。他背靠着床榻边的墙壁,轻声问:“少主为何睡不着?” 闻此话,鲛人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周身灵力没有消散,反而更甚。 “樊尔,我将身份告知了嬴政… … ”她大致将晚间之事叙述一遍。 樊尔剑眉凝结又舒展,舒展却再次凝结,那张俊美到雌雄难辨的面容阴沉无比。可作为亲侍,他又不好出声呵斥,闭目平复好一会儿,他无奈道:“你是一族少主,怎可这般没有定力坦诚身份。” 琉璃收起周身灵力,回身面对墙壁:“三十三年之后,我们依然不会变老,与其被怀疑,还不如主动坦白身份,直觉告诉我,嬴政是值得信赖的。” 第277章 自从上次在雍城,嬴政不顾性命救琉璃,樊尔便看出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人心都是贪婪的,谁也无法预测他日后内心是否会发生改变。 久久等不到回应,琉璃屈指扣响墙壁,“不必担心,他已答应我,不会妄想长生之术,让陆地上的人族遭受天罚。” 说起长生之术,樊尔想起了星知主仆,“对了,今日星知收到蝾螈族传信,让她务必尽快赶回太月古城,蝾螈大少主星耀已至婚配年龄,年后会举行订婚仪式。” “这么快!” 在琉璃印象中,星耀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初见的少年,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他都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她记得星知曾说过自己长兄年少时喜欢上一名女子,但却不能在一起,继承者的命运就是如此,心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另一半生辰八字是否匹配。无论是鲛族还是蝾螈族,继承者的婚约对象都极为重要,那将关乎着族群未来的命数。 说实话,琉璃并不是很信奉命数论,但奈何拗不过所有长老和占卜师。有时候她不甘心被束缚,可不甘心之后,又觉得既要拥有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势荣华,为鲛族牺牲一些也没关系。 “星知何时启程?” “说是后日,明日她想出宫为长兄挑选一件人族贺礼。”樊尔能预感到,明日星知定会缠着自己陪她一起去。 琉璃想了想,清冷声线穿透墙壁:“明日一起出宫,我毕竟是鲛族少主,理应送星耀一份贺礼。” “好… … ” 樊尔轻声应下,重新平躺在床榻上。 大寒之夜尤其冷,两鼎燎炉烧得噼啪作响,内殿之中暖烘烘的。 一声凄厉风声呼啸而过,琉璃躺下裹紧衾褥,闭上眼睛默念那些令人犯困的术法口诀,想要以此催眠自己入睡。 寅时前后,漆黑夜幕淅淅沥沥飘下雪来。 咸阳城外二十里的深林之中,隐约传出窸窣声,枯枝被踩碎声响不断传来。 “我们今晚便在这里歇息。” 一道中年男子地声音响起,惊飞了不远处一只正在咕咕叫的山鸮。 二十多名身着深灰色衣袍的男子纷纷止住步子,有人上树砍粗壮树枝,有人从随身背着的布包中掏出厚实麻布,还有人捡地上干树枝生火。不出三刻,能遮挡风雪的简易帐子便搭建而成,三人一个帐子,二十几个人各自钻进帐子里。 枯枝夹杂着枯叶,燃烧的十分旺盛,完全不惧那些从天而降的雪片。 一名少年提着装有吃食的布袋坐到火堆旁边,用粗一些的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那些饼子放在火上炙烤加热。 不一会儿,他拿下两块热气腾腾的饼子丢向其中一个帐子。 帐子内的两名年长男子劈手接过,分别私下一块塞进口中咀嚼着。 烤饼的少年向每个帐子里都扔了饼子之后,才拿起火上最后一块饼子钻回自己先前的帐子。烤干的饼有些噎人,他用力咽下,喉结处发出咕噜一声。 一旁屈膝啃饼的男子将腰间水囊取下丢给那名烤饼少年,同时揶揄:“斓羽,你又不是半大孩子了,怎的还是这般冒失,饿死鬼投胎啊!” 名唤斓羽的少年被噎的直打嗝,顾不上其他,猛灌了几口水,顺气之后才回怼:“我还在长身体,这几日为了赶路,一日一顿吃食,着实难捱。” “回头进了城,我破费一次,给你买些肉酱。” 帐子里另一名年长一些的男子宠溺摸摸斓羽的脑袋。 斓羽立时笑弯眼睛,“谢谢周鲁兄。” 先前揶揄少年的那名男子,伸手捏着少年还未呈现硬朗立体的脸,“我看你也没瘦的皮包骨头,一听到肉酱就这么开心,看来还是没长大。” 斓羽扒开脸上的手,咬了一大口饼子,微微扬起下颌,轻哼一声:“王一道,你是不是嫉妒周鲁兄照顾我?” 两人又逗几句嘴,也差不多填饱了肚子。 惊飞的山鸮落回附近枝头,不时发出悠长叫声。 凛冽寒风裹挟细雪在黑夜中掠过岌岌可危的帐子,飘向山林深处。 一行人裹紧褥子刚睡下没多久,天边很快泛白,这场大寒夜的小雪并没有持续多久,似是惧怕朝日一般,在日头刚冒出一点亮光之时便随风消散了。 夜宿在深林中的一行人,陆续打着哈欠钻出帐子,不待他们收起帐子,远处传来纷乱马蹄声,所有人顿时警惕起来。 少年斓羽利索飞掠上最高的那棵树,举目眺望,远处小道上有一人正策马而来,看衣着服侍,正是楚国人。 “武先生,是她的人来了。” 听到‘她’,所有人心下了然,领头的年长者武鸣谦捋了捋胡须,招招手示意斓羽自树上下来。 少年十分听话,足尖轻点,乖乖落回地面。 策马之人冲入林中,收紧缰绳,迫使身下马儿停下,他环顾四周,屈指放到嘴边,用力吹响四短三长地哨声。 “是来接我们的人。”武鸣谦神色一凛,握着手杖的手收紧,迈步走出林子。 其他人忙跟上去,后方被踩灭的柴火还冒着浓重烟雾。 马背上的楚人看到一行人,并没有翻身下马,而是直接道:“尔等无需进城。” 第278章 想到周鲁兄承诺的肉酱,斓羽禁不住脱口询问:“为何?可是计划有变?” “上头有命令,目标不日会出城,尔等在城外守着便是。”楚人说着调转马头,驱马离开,马儿嘶鸣,后蹄扬起无数枯叶。 “我的肉酱… … ”少年唇角耷拉着,有些丧气。 武鸣谦脸色有些不悦,但并未发怒,只是冷声吩咐:“不日也不知是几日,就近找一处可以遮挡寒风的山洞,再去猎些野味回来。” 听到野味,斓羽唇角扬起,举手表示:“武先生,猎野味之事交给我。” 知道他玩心大,武鸣谦点头答应。 斓羽长臂一揽,分别勾住周鲁和王一道的肩头,三个人勾肩搭背,向着树林深处而去。 辰时一刻,城门准时开启,出城与进城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那名偷溜出城的楚人提前翻身下马,没有明目张胆骑马入城。 朝食之后,琉璃捧着茶水不时呷上一口。 星知来的比预想要晚,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那一身朱红色衣袍极为惹眼,显得她更加有少女活力。 后面跟着的子霄一身藏蓝袍子,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看到主仆俩,樊尔先一步站到琉璃身后,以免星知又扑上来。 那番举动并没有逃过星知的眼睛,她瘪了瘪嘴,迈入大殿,亲昵挽住琉璃手臂,“我长兄即将举行订婚仪式,你陪我出宫选一件贺礼。” “好啊。”琉璃施法将耳杯放回案几上。 星知不敢置信:“这么爽快?” “我小时候,你长兄救过我,于情于理,我也该送份贺礼给他。”琉璃缩回手臂,披上狐裘,推着星知走出寝殿。 星知却觉得长兄可能并不希望收到琉璃的贺礼,不过欲言又止几次,她还是选择了闭嘴。 主仆四个出了城门,一路向着最繁华的集市而去。 琉璃没那么用心,随意选了一枚最贵的玉珏坠子,蝾螈族最是喜爱宝石玉器,选最贵的玉石也算拿的出手。自从来到咸阳,身上携带的那些人族钱币用的很少,若在以前,她还真舍不得花大价钱买一块华而不实的玉。 星知接过那枚玉珏,入手温润细腻,她交给子霄,吩咐他装起来。嘴上不忘调侃琉璃:“难得见你如此大方,日后待我与樊尔成婚,你打算送何物?” “你想要何物,我便送你何物。”琉璃语气颇为豪迈。 “我可得好好想想… … ”星知有些不放心,勾起琉璃手指,与她拉勾:“记住你今日的承诺,不许食言。” “放心,本少主从不食言。”琉璃嫌弃甩开她的手。 跟在后面的樊尔面无表情,而子霄脸色比以往更加阴沉。 第132章 黑蛇妖君 因琉璃先一步选了玉器, 星知本想寻一件独特别致的,可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玉器最合适, 没办法, 蝾螈族天性喜爱那些琳琅夺目的玉石宝石。人族很难寻到宝石, 不过咸阳城的玉器铺子不少,只要肯花大价钱, 总能寻到成色上乘的。 翻遍整个咸阳城,直至傍晚,她才寻到一件合乎心意的贺礼, 一枚龙凤合璧的玉连环,环环相连, 连接处看似浑然天成,但实则是人族匠师用一整块玉雕刻而成, 蓝田玉质地,做工十分精细巧妙。 蝾螈族玉石不少,但没有玉连环这种东西, 看着比较新奇, 星知觉得龙凤寓意也不错,正适合长兄长嫂。 蝾螈虽喜爱玉石, 但却对质地款式十分挑剔,星知寻遍所有玉器铺子, 都没有选到心仪的。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家最大的铺子,先前商贩并没有拿出这枚龙凤玉连环, 她第二次进店时, 直接将所有金币丢在商贩面前,让他将最好的玉拿出来。 商贩看到那足有二十大袋的金块, 小眼睛瞬间瞪大两倍,要知道在乱世中,黄金可是十分稀有之物,因金子难寻,诸国之间几乎都是青铜质地的钱币。 不过,在陆地稀少的黄金,太月古城遍地都是,蝾螈族喜欢色彩鲜艳的各色宝石玉器,不喜欢黄金。星知曾偷偷来过陆地,无意中得知人族喜欢黄金,后来她每次来陆地都会用法器装上大量黄金。 摸了一把金灿灿的金子,商贩问清楚四人身份,得知他们只是普通剑客后,当即去取了珍藏已久的龙凤玉连环出来。对于商人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与无权无势的有钱人做生意。各国商人没有任何交集,但却都十分默契,那就是防着王公贵族,若非被逼,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拿出珍藏的上等好物。因看不起商人身份,王公贵族纵使有足够的钱币,也不会愿意公平交易,大多时候是强抢白拿。 用不喜欢的黄金换到十分喜欢的玉器,星知很开心,小心捧着龙凤合璧玉连环,对着商贩笑弯了眼睛。 “下次铺子里再有这等好物,一定要留给我。” “一定一定… … ” 商贩笑的合不拢嘴,死死抱着沉甸甸的四十斤黄金,仿佛是怕星知反悔一般。 一旁缄默不言的琉璃望着星知手中的玉连环,想想自己买的那枚简易竹节坠子,顿时觉得十分寒酸。 “我… … 买的那枚是不是不太行?” 只顾着查看玉连环的星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没关系,只要是你送的,我阿兄都喜欢。” 第279章 “???” 琉璃没听明白,愣了一下,问:“你此话何意?” 反应过来失言,星知咧嘴傻笑两声,含糊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身份与我阿兄身份相等,你送的,他自然珍视。” 这话听着很别扭,想到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星耀,琉璃怕自己误会,没有追问。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西斜已落至天边,主仆四个未在耽搁,出了铺子,径直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喧嚣集市,人声太过混杂,一向敏锐的主仆四个,并未察觉后方斜对面小巷拐角处有一双眼睛在暗中观察。 直至远处四道醒目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那双眼睛的主人才自拐角处走出来。 一身湖蓝楚服的芈檀手紧握成拳,骨节处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到没有皮肤纹理。人来熙攘,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松开拳头转身离开。 低眉顺眼守在一旁的宫女见她离开,慌忙跟上去,主仆俩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芈檀与主仆四个先后进入宫门。 没有纷杂人声,琉璃他们第一时间察觉到后方脚步声,同时回头去看。 面对四双齐刷刷的眼睛,芈檀脚步停滞,勉强笑笑,主动解释:“今日天气不错,左右闲来无事,我便出宫逛了逛,没想到这般巧,竟遇见四位。” 琉璃含笑点头,樊尔面无表情依旧冷淡,星知凝眉不悦,子霄一如既往冷脸。 芈檀不在乎星知的不善,可樊尔的态度让她有些难过,垂下眼皮隐藏眼底情绪,她匆忙与几人道别,向着华阳宫方向而去。 听着那远去的纷乱脚步声,琉璃觉得芈檀背影都是拘谨的,爱而不得果然很伤人。想到嬴政昨晚那一声师父,她收回视线,转身向章台宫方向而去。 主仆四个在甬道尽头分别,各自走向所居殿宇。 踏上章台宫那冗长的九十九层石阶,琉璃攥住樊尔袖子拽了拽。 樊尔侧头看去,却听她道:“你下次不要对芈檀那么冷淡,她的生命已然过去三分之一,总不好因为你,一辈子都活的郁郁寡欢。” “她自己非要那般为难自己,又不是我的错,为何要我去迁就她?” 这是樊尔头一回在琉璃面前态度如此强硬,他可以忍让其他,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族妥协。芈檀作为一国贵女,自小享受荣华,并不凄苦,又何来一生都活的郁郁寡欢。作为王后候选人,她最应该做的是亲近君王,而不是盯着其他男子,幻想一些不可能之事。 琉璃松开他的袖子,继续向上走去。关于芈檀之事,她不想让樊尔为难,只是先前那抹失落背影,让她联想到嬴政,这才忍不住多嘴劝说。 樊尔跟上去,“少主这是生气了?” “我为何要为了一个交集甚少的人族生气!”琉璃脚步不停,迟疑须臾,还是解释:“我只是觉得一个女子爱而不得可怜而已。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不喜欢之事,你若实在厌烦芈檀,以后躲着就是,她见不到你,时日一久,大概便不会那般执着了。你是我的亲侍,你和芈檀之间,我还是更护着你。” 听到最后那一句,樊尔唇角浮现笑意,她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护犊子的少主。 主仆俩经过正殿,恰巧瞧见嬴政与李斯自殿中出来。 李斯看到主仆俩,主动颔首点头,随后又转身对君王辑礼,“大王放心便是,臣定尽心竭力。” 嬴政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回殿,从始至终没有看主仆俩一眼。 樊尔愕然不解,不爱多管闲事的他,破天荒主动询问:“你得罪他了?” 想起嬴政昨晚突然转变的冷漠态度,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径直向偏殿而去。 没有得到回应,樊尔心中有些不安,忙追上去,低声追问:“他该不是因得知少主身份,才会这般态度的吧?” 行至无人处,琉璃止住步子,欲言又止几次,艰难开口:“想必你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昨晚他追问我来生能否有可能,我告知他,我已有婚约。他今日如此,想必是想明确态度。有所疏离也好,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樊尔面色凝重,下意识看向正殿方向。关于此事,早在嬴政少年时期,他便发觉他过于依赖琉璃,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有些担心,于是时不时会提醒琉璃注意分寸。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那份依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变了。 琉璃怕樊尔多想,踮脚拍拍他左肩,“你放心,他已长大成人,懂得理智分寸。” “我担心的从来不是他是否理智懂得分寸,少主,我是怕相处日久,你会陷进去。” 同样为男子,樊尔十分清楚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无论是俊逸非凡的外形,亦或雍容矜贵的气质,有些是他无法企及的。 一直以来,樊尔都知道自己俊美无双的外貌是颇具吸引力的,然而这幅容貌唯独对琉璃没有吸引力。嬴政五官虽不像鲛人那般柔美,可五岁初见,他便能从哪优越五官中看出其日后必然不会是相貌平庸之人。 而今的嬴政果不其然成长为容貌气质俱佳的人族男子,樊尔怕年深日久,琉璃心境会发生改变,她自小见惯雌雄难辨的俊美男鲛,大概率不会被对方容貌吸引。一位人族君王,一位鲛族继承者,他们都是身居高位之人,看中的自然是个人能力。当年鲛皇历练期间便极为看重那位人族弟子,言辞之间尽是骄傲与欣赏,但好在他们均为男子,可琉璃与嬴政终归是男女有别,就怕会因为欣赏而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第280章 琉璃注视着樊尔,久久没有言语,那熟悉言辞,她不记得听过多少回了。 主仆俩僵持好一会儿,琉璃抬脚离去,一句承诺飘进樊尔耳中:“你放心,就算我真存着不该有的心思,也不会失了理智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你不必次次叮嘱。” 樊尔知道她是不悦了,目送那抹纤细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他迟迟没有挪动脚步跟上去。 “你这又是何必呢!”魂魄武庚不知何时飘了过来。 淡淡睃了他一眼,樊尔没有理会,正欲迈步离去,却被魂魄挡住去路。他不悦挑眉,用眼神质问对方何意。 武庚背靠在廊柱上,悠长一声喟叹响起,他啧啧摇头:“你们鲛人真扭捏,你就算真为了恩人放弃将军之位又如何!” “不可,我阿父曾有言… … ” “行了,知道你眼中只有规矩。”武庚打断他,化作一团影子消失无踪。 夕阳余晖铺陈大地,街道上闲逛的人们陆续离去。 咸阳城外,山林深处,风声萧瑟,偶有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叫声凄厉难耐,听得人头皮发麻。 昨日山林中的一行人还在四处寻找栖身之所。 斓羽、周鲁以及王一道三人各自提着几只野兔,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满地枯叶上,寻找着其他人。眼见着天边光亮越来越弱,三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王一道一脚踩空,毫无防备被绊倒,小腿卡在枯叶下的耗子洞里。 听到动静,斓羽和周鲁同时回头。 看到王一道的囧样,斓羽大笑出声,少年爽朗笑声惊飞了枝头鸣叫的灰色鸟儿。 王一道抓起一把枯叶掷向斓羽,可树叶轻飘无力,刚扬起,便被风反方向裹挟而走。他笑骂一声,双掌撑着地面打算爬起来,还没等他使力,脚底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用力,想要挣脱出来,可冬日衣物厚重,卡的太过结实,挣扎之下,周围干土松裂,将他的脚埋得更加深。 另外两人看到他面露痛苦,脸上笑容僵住,纷纷扔下手中兔子,合力将他拉了出来。 王一道扶着树站起来,抬起左脚去看,脚底血肉模糊,步履底子被啃破,脚板被尖锐牙齿咬出一个血窟窿。 “是何物咬的?”斓羽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扒开附近枯叶,只见下面有一个足矣容纳人手臂那么大的洞穴,穴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周鲁也捡起一根棍子,去戳那个洞,里面霎时传出叽叽几声叫声。 “耗子?”斓羽说着弯身去看。 与此同时,十几只耗子顺着棍子爬出来,四散逃窜,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斓羽踉跄后退几步,咽了咽口水:“耗子还咬人啊?” 周鲁扔掉棍子拍拍手上灰土,接话道:“何止咬人,它们还吃人呢!三年前,我经过一处战场,见到成千上万的硕大耗子在战场上啃食士卒尸体,大部分尸体被啃得只剩白骨,它们就继续啃噬骨头,那场面别提多可怖了,幸好我当时跑的快,否则定会被那群耗子盯上。” 斓羽咧着嘴,脑中不受控制想象着当时场景,头皮发麻,心里犹如被无数虫蚁爬过,麻痒难捱。 “别说了,别说了,太恶心了。” 被咬的王一道同样难受非常,一张脸皱成一团。 周鲁走到他身边,屈膝蹲下,抬起他的左脚仔细瞧了瞧,“出血量不大,想是咬的不深,我们快些去寻武先生,他定有办法医治你。” 说着,他抬头问:“你自己还走吗?” “无碍,我可以。”王一道随手撕下一片衣摆,几下将脚底缠了个严实。 斓羽将所有兔子都捡了起来,与周鲁各分一半,“一道兄你受伤,就别拿了。” 王一道笑着打趣:“你这孩子,也只有这种时候肯称呼我一声兄长。” 斓羽粲然而笑,主动凑过去,让他搭着自己肩头,周鲁走到另一边,也奉上肩膀。 王一道谢过之后,搭在两人肩头,三人并肩循着来时路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弯月隐隐出现在上空。 另一边寻到住处的人与武鸣谦汇合,一行人结伴向着林中深处的山洞而去。 三人在路上与他们碰巧遇见,斓羽举起手中的兔子晃了晃,待近前,他急声道:“武先生,您快来救救一道兄。” 王一道松开两人,一瘸一拐走到一棵树木旁坐下,解开脚上缠绕的布条。 夜幕已经降临,武鸣谦拿过其中一人手中火把,上前仔细查看王一道伤势。 “何物咬的?” “是耗子。”回答之后,王一道有些不放心,“武先生,我听闻被耗子咬伤,易感染疫病,我会不会也… … ” 武鸣谦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拿出一颗如拇指大小的药丸递给王一道,宽慰:“无需担忧,此药可治百病。” 王一道双手捧过那颗药丸,虔诚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异香满溢口腔。 所有人都眼巴巴盯着那个木盒咽了一下口水,这些人之所以跟随武鸣谦,就是念着他手中可治百病的丹药,由于他德高望重,也无人敢动手抢夺。 第281章 收起木盒,武鸣谦起身,“天色已晚,先去山洞吧。” 斓羽和周鲁将兔子交给其他人,分别搀扶着王一道左右手臂,跟在最后面。 约莫半个多时辰,他们顺利抵达山林深处的山洞。 山洞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潭,山洞上方垂吊着绿油油的藤蔓,仿似布帘帷幔,在这处处枯竭的寒冬腊月,那生命力极强的藤蔓看起来有些诡异。还有那幽深潭水,夜里温度冷的人伸不出手,可那水面却没有结冰。 二十几个人有些迟疑,周鲁走到武鸣谦身边,低声建议:“武先生,不如我们还是搭建帐子,这山洞虽然能遮挡冷风,可着实不安全。” 人群中响起一道浑浊沙哑之声:“有何不安全的,先前我已经进去探查过,里面空无一物。” 周鲁瞅了一眼那个人,没再言语。 武鸣谦目光坚定凝望着那漆黑一片的山洞,率先迈出脚步。 其余人见此,纷纷跟了上去。 周鲁回到最后面,重新搀扶起王一道另一只手臂。 山洞内十分辽阔,脚步声被无限放大,飘向山洞最深处,一行人没敢再往里走,只是在入口处选了一片还算干燥的地方,把从外面带进来的干树枝堆放在一起,生火围坐在周围。 正中主位空着,所有人都看向四处查看的武鸣谦。 再确定没有危险后,武鸣谦走到众人之中坐下。 外面水潭边处理野兔的斓羽和周鲁很快拎着洗净的兔子回到洞内,其他人纷纷起身,帮忙把兔子固定在竹竿上。 斓羽在空位坐下,随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盐块,搓下来一些涂抹在兔肉上。几只兔子一起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兔肉便散发出浓烈香味。 将烤熟的兔子分给众人,斓羽和周鲁继续烤剩余兔肉,分到一只兔腿的王一道先撕下两块塞到两人嘴里,才安心啃兔腿。 十九只兔子足矣够二十多个人填饱肚子,吃饱喝足,他们拿出昨晚的帐子铺在地上,三三两两睡作一团。 终于吃上肉的斓羽心满意足裹着褥子躺下,甚至还砸吧几下嘴回味残留在口中的肉香。 就在众人即将入睡时,突然有一人出声:“武先生,我们不辞辛苦赶赴秦国,临到城外,却被通知在城外守着,那楚人该不是在故意诓骗吧?” “左右不过等几日而已,诓骗我们没有好处,她不会那般不知分寸。” 盘膝打坐的武鸣谦眼皮都未掀开。 既然武先生相信楚人,那人也噤了声。 斓羽手掌相扣垫在脑袋下,双目盯着上方嶙峋洞顶,有些失神。别人跟着武先生目的都是为了分一杯羹,但他不是,他只为了见世面,从小跟着师父在深山中长大,他对外面十分好奇,前不久他从师父那里得知武先生接到一单生意,于是便缠着师父同意让他下山。这一路,他见识颇多,也结交了周鲁和王一道两位好兄长。 陆续有人睡着,呼噜声此起彼伏,斓羽被吵的难以入睡,翻身面对洞口方向。外面冷风阵阵,吹得垂挂藤蔓晃动不止,犹如条条黑蛇。 后半夜,他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山洞深处蛰伏之物缓缓睁开血红眼睛,洞口熟睡的一行人,谁也没有听到由远及近的轻微窸窣声。 燃烧的火光将愈来愈近的庞然大物映照的森然可怕,只见洞顶的影子缓缓张开血盆大口,歪头打量着睡倒一地的人。 啪嗒一声,一条硕长口涎滴到斓羽脸上,睡梦中的他本能抬手去擦拭,摸到一手粘腻,他皱皱鼻子,一股腥臭味直冲脑门。警觉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借着火光看清那巨大蛇头,他来不及恐惧,立时拔出身边长剑,做出戒备之态。 蛇头歪歪脑袋,打量着那唯一醒来的少年,没有做出攻击。 斓羽用脚踢了踢周鲁,轻声喊:“周鲁兄,快醒醒。” 周鲁警惕起身,两人动静,惊醒旁边人,醒来的人看清那比数百年树木还要粗壮的黑蛇,均都惊呼着后退,剩余其他人也很快都被惊醒。 武鸣谦这时不疾不徐睁开双目,平静捋了一把胡子,站起身仰视黑蛇,“我等只想在此借住几日,无意打扰妖君修行。” 这话一出,那黑蛇口中发出沉闷笑声:“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人族竟能看出本座的修行,我都有点舍不得吃你了。” 斓羽握剑的手倏然收紧,低声呢喃:“蛇… … 蛇竟然可以说人话!” 周鲁安慰他:“别怕,有武先生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瞟了一眼武先生花白的头发,斓羽心跳加速,今晚怕不是要命丧这蛇妖之口了。以前师父曾说这世间有妖,那时他不信,现在他才惊觉世间之大,一切皆有可能。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一句让他瞬间脊背发凉地话:“本座近日牙口不好,吃不了太老的肉,不如先生先将这小少年奉上,让本座磨磨牙可好?” 不待武鸣谦回答,斓羽抢先呵斥:“休想!”说着,他便持剑刺了过去。 黑蛇躲开那道剑光,“有意思,人族果然还是年少的孩子更有胆识。” 第282章 其他人不想被吃,于是纷纷持剑飞身上前围攻。 火光剑光交错,石壁上映照着纷繁错乱的影子。 外面朔风凄凄,仿佛在低声吟唱,旋转而起的枯叶不时发出沙沙声。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逐渐转亮,山洞中的打斗声终于止歇。 天色阴沉,气温降了不少。 朝食之后,星知和子霄早早出宫离城,琉璃拉上樊尔亲自将主仆俩送到城门口。 星知依依不舍拉着樊尔袖子,“我很快会回来,你不许与旁人亲近,男子也不可以。” “… … … ” 樊尔无语拽回袖子,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一下,冷着脸没有言语。 琉璃见她又要拉扯樊尔,忙推了一把,催促:“今日天色阴沉,早些赶路。” 星知一步一回头,不情不愿走出城门。 举目遥送星知消失在城门外,樊尔暗自松了一口气。 主仆俩途经热闹集市,又一次不可避免遇到燕丹。 咸阳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不想遇见的人总能时常遇见,琉璃想拉着樊尔绕开,可刚转过半个身子,就被对方喊住了。 硬着头皮止步回身,瞧见燕丹手中提着的酒水,她微微扬起眉梢,哪有人一大早饮酒的。看来挫败会改变一个人,当年的清俊少年竟被蹉跎成了一个酒鬼,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而为,为的是让嬴政放松警惕。 视线落在那张沧桑不少的脸上,琉璃主动打招呼:“好巧,又遇见了。” 燕丹缓步走近,眼含柔情:“一点也不巧,我每日一早都会来此,为的便是能遇见你。” 琉璃移开视线,退到樊尔身边,攥住他的袖子,想要以此让燕丹死心。 樊尔侧头俯视着那张熟悉容颜,大掌不动声色牵住袖口处的莹白手掌,转而望向燕丹,“抱歉,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起初,琉璃本想挣脱,但转念又觉得樊尔在帮自己,挣脱不妥当,索性任由他牵着。 行至无人处,她缩回手,“那燕太子真是执着,他此生若是因我被耽搁,我罪过就大了。” 樊尔蜷了蜷空掉的手心,语气淡漠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少主无关。” 话虽如此,琉璃也知道无法左右他人决定,但燕丹终归是因自己改变了人生轨迹。 “找个时间,想办法抹去燕丹脑中有关我的记忆。” “好。”樊尔轻声答应。 在冬日骑马太冷,星知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子霄见状,也跟着勒紧缰绳,“少主?” “今日风大,先步行吧。” “是。” 翻身下马后,子霄解下肩头狐裘披在星知身上,顺手拿走她手中的缰绳。 三百多年来,星知一直心安理得享受子霄的照顾,她裹紧两层狐裘,完全忘记他也是惧怕寒冷的蝾螈。 官道两旁没有任何遮挡,无法隔挡凛冽寒风,主仆俩转个方向拐进树林中。 走出约莫三里左右,前方林子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子霄警惕挡在星知身前,厉声喝问:“前方何人?” 他话音未落,少年已然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不知伤势如何。 主仆俩对望一眼,默契止住步子。 星知瞅着少年破损的衣衫,下意识裹紧身上狐裘,“他一定很冷,不如我们救他?” 子霄当即拒绝:“少主,路边人族不可以随意捡,万一他是恶人。” 远远打量几眼,少年满脸血污,可仍然能看出眉目清秀,看长相像是善类。星知纠结半晌,犹犹豫豫开口:“他还是个小少年,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想是在林中遇到了凶兽,才会这般凄惨。” 说着,她绕过子霄,径直向着地上少年而去。 子霄怕她有危险,松开缰绳,快步追上去,抢先挡在前面,“少主不必近前,我会查看他的伤势。” “身上多处划伤,撕咬伤口只有三处,他并无性命危险,那些血迹也不止是他自己的,之所以昏厥,应该是急于奔跑所致。少主,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子霄说着起身,走向两匹马。 既然少年没有性命危险,星知未再坚持要救治他。待子霄牵马走近,她抬脚刚想离开,衣摆被一只手陡然拽住。 少年微弱声音响起:“救… … 救我… … 救救我… … ” 听到那微弱沙哑地求救,星知没忍心挣脱少年的手,而是眼巴巴看着子霄。 子霄无奈翻出随身携带的药物,将少年平放在路面上,简单快速帮他上了药,然后将剩余半瓶药膏放在少年手心。 可不等星知再次迈步,衣摆又被死死攥住,少年气若游丝:“不要… … 丢下我… … 求求你… … ” “子霄… … ”星知拽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人族不可随意捡,可万一伤他的野兽追上来,他便彻底没活路了。” 蝾螈模样不像善类,心地却不坏,主仆俩面对少年地求救,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不管。 子霄牵着两匹马,在前面走着,星知跟在后面,不时瞅一眼马背上趴着的少年。 第283章 “子霄,你可有看出他是被何种野兽所伤?” “野兽牙齿都差不多,伤口被撕咬变了形,我看不出来。” 想到林中有不知名的野兽,星知建议:“我们还是骑马而行,快些离开这片林子吧。” 子霄以为她害怕,不由失笑:“你会术法,还怕那些只会蛮力的野兽?”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想横生事端。” 从他手中抽走缰绳,星知翻身上马,策马向前,扬起尘土飞扬。 子霄扶稳少年身体,也翻身上马追上去。 主仆俩赶在傍晚时分,抵达最近的传舍。 传舍长看到满身血污的少年,不想让他们入内。 星知也不墨迹,直接塞给他两包钱币,“够否?” 传舍长掂了掂重量,换上笑脸,侧身请他们入内。 子霄将少年扛在肩头,跟在星知身后走进传舍,同时不忘嘱咐传舍长命人帮忙准备两份温水一份热水。 少年身上血腥气着实难闻,不洗一洗,子霄怕自己会忍不住丢掉他。 热水很快备好,他将少年丢在热水里,给奴役几枚钱币,让他们帮忙将少年洗干净。 奴役满心欢喜接过钱币,仔细将少年洗了个干净,甚至还帮忙找了一件干净冬衣给他穿上。 子霄洗净身上沾染的血腥气,睡前又去查看了一次少年的状况。 翌日,星知打算留些钱财给少年,让他安心在传舍养伤。 话刚说出口,少年便一把握住她的手,眼巴巴问:“能不能不丢下我?” 子霄立时抽出长剑,指着少年双手,冷声命令:“松开你的手。” 少年看到他凶狠地表情,不情不愿松开手。 “你们救了我,我还没有报答你们,可否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收回剑,子霄冷漠拒绝:“我们不需要你的报答。” “可是我想报答你们。”少年坚持。 第133章 执意跟随 子霄面露不悦之色, 刚入鞘的剑又被他抽了出来,锋利剑刃横在少年面前。 少年垂目瞥一眼那把剑,识趣后退, 神情有些委屈, 目光灼然望着星知。 “昨日危难之时, 幸得两位恩人相救,我向来有恩必报, 还望二位恩人莫要推辞,准许我随侍左右,以报昨日救命之恩。” 少年双目满是希冀, 星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时难以出口, 十几岁的人族在她眼中与蝾螈幼童没有任何区别,她实在不好直接冷漠拒绝。这名小少年看起来并无心机, 想来不是坏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个,我们, 有要事在身, 不方便带着你。昨日只是随手相救,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们无需你的报答。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便是,我已付给传舍长足够的钱币。” 语毕, 她不待少年再言语,丢下一袋钱币, 转身扯住子霄袖子, 大步走出少年房间。 少年下意识挪动脚步,却听星知又道:“莫要跟上来。” 主仆俩径直走向马棚, 他们的那两匹马被单独栓在一起。因昨日给的钱币足够多,传舍长特意吩咐奴役给他们的马喂最好的草料。 马儿吃得好,精神头十足,看到主仆俩,吭哧了一声。 星知笑道:“他们还真是只认钱,只要给的够多,连马儿都能受到不一样的待遇。” “都一样,我们大多时候也只认宝石玉器。”子霄说着,走进马棚,解开缰绳,上前牵出两匹马。 主仆俩牵马走出传舍,刚翻身上马,便察觉到那名人族少年跟了出来。 子霄冷冽眼神扫视过去,看得出来在极力压制不耐。 星知没有回头理会,而是对自己的亲侍道:“抓紧时间赶路。” 子霄应了一声‘是’,收回视线。 眼见着马蹄扬起尘土,急奔而去,少年顾不得身上伤口会撕裂,迈步追了上去。然而人的两条腿哪里比得上马的四条腿,距离很快被拉开,他止步环顾四周,一头冲进林间小路,很快消失不见。 约莫两刻左右,就在星知和子霄策马疾驰之时,前方突然冲出一名气喘吁吁的少年,伸展双臂挡住他们的去路。 恐马蹄踩踏会伤及少年,主仆俩迅速拉紧缰绳,迫使马儿停下。 见少年这般执着,星知终于冷下脸,不耐呵斥:“伤势未愈,你不要命啦?” 少年提衣直直跪了下去,双臂置于身前,“恳请二位恩人能留我在身边报恩。” 少年的举动,让一向大大咧咧的星知不免产生怀疑,她翻身下马,抽出子霄腰间长剑,走向少年,剑刃抵在对方脖颈。 “说,你跟着我们究竟是何目的?我不相信有人会对报恩这般执着。” 异常冰冷的剑刃,让少年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他缓缓站起身,面无惧色与星知对视,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要报答二位,你们这般拒绝,可是有隐情?” 主仆俩同时心里咯噔一下。 子霄闪身上前,掐住少年脖颈,五指用力,“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呼吸困难,死死抓住子霄手臂,艰难坦诚身份:“我叫斓羽,是齐国剑客,在此之前,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修行。” 第284章 子霄心中疑虑并未因此打消,对方如此执意跟随,难免会让人怀疑是别有企图的人族术士。掐在少年脖颈上的手暗暗凝结灵力,探查其周身脉络,丹田空无一物,并无修为。确认对方不是术士后,他手指松力,放开了少年脖颈。 “你,既是齐国剑客,为何会出现在咸阳城外?你是探查敌情的暗探?” 斓羽忙解释:“别误会,我与家国权势没有牵扯。” “前些时日,师父旧友接到一位在秦的楚人邀约,因而招揽能人异士前来咸阳,我想下山长见识,便恳求师父允我跟随那位先生前来秦国… … ” 他简略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那妖怪足有上千年修为,我们二十余人哪里会是他的对手,一场厮杀,最后只有我逃了出来。幸得你们所救,否则… … ” “咸阳城外有妖族!” 星知低低惊呼一声,一把拉过子霄走向远处,直至确认少年应该听不到之后,她压低声音道:“你施法传信通知樊尔,告知他城外有妖出没,让他们务必小心。” “那妖物有着上千年修为,想必一直在林中山洞内修炼,我们在咸阳十多年都未感知到他的存在,想是他不会随意伤人… … ” “不论他是否伤人,防范于未然总归是好的,琉璃毕竟是鲛族唯一继承者,不能有闪失。”星知面色凝重,头一回如此理智,她是因为樊尔,看琉璃不顺眼,但关键时刻,她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的,嫉妒归嫉妒,一切潜在危险均不可拖延。 “是!” 子霄郑重应下,转头看向远处已然站起身的少年,方才那少年神情紧张,也未说明白那有着千年修行的是何妖物。犹豫须臾,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仔细询问地想法,想是那少年也不清楚妖物真身。 走进前方林中,子霄双掌结印,捻诀传音。 寒风阵阵,日头若隐若现,星知仰头看看天色,快步走回斓羽身边,又掏出两袋钱币递过去。 “我们有要事在身,不需要你的报答,你拿上这些快些离开,那妖物见过你,未免被报复,日后不可再来秦国。” “你们可是嫌弃我是累赘?”少年眸光黯然,苍白嘴唇皲裂出血。 看到对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星知有些于心不忍,因着先祖曾被人族屠杀,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个少年心软,可她毕竟没有经历那些,做不到狠心视而不见。 “那个,日后若有缘再见,你想要报答也不迟。” 说着,她转身走向正啃食枯叶的两匹马,恰巧这时子霄也走了回来,主仆俩翻身上马,未再理会那身影单薄的少年。 斓羽怔怔望着他们远去,面上失落与脆弱一点点消失。后方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却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两匹马而来,马后是一辆简易车子,车上堆放着货物。 迟疑一瞬,他径直走过去,举起星知方才给的两袋钱币,问:“这些可否买您一匹马?” 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据目测,那两袋钱币足够买十匹马不止,没有过多犹豫,他忙点头:“可以可以。”说着,便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斓羽。 “多谢。”斓羽将钱袋丢给男子,翻身上马,朝着主仆离去的方向策马追去。 樊尔收到子霄的传音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告知了琉璃。 “千年修为的妖族?”琉璃有些诧异,“当下乱世,人族自相残杀,每日都有人会死,那些妖物更是懒得搭理人族,想必是那些人先动的手。” “不清楚,子霄未细说,他只是提醒我们不要去城外林中。” “他平时看你那般不顺眼,应是星知让他通知你的。” 琉璃踮起脚拍拍樊尔肩头,语重心长道:“待星知回来,你态度好一些,不要总是不理不睬。其实我觉得她不错,我若为男子,说不准会考虑她。” 樊尔欲言又止几次,这不是琉璃第一次劝他,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心里那些隐忍有些压不住。 琉璃在案几前坐下,斟了一觞热茶,“你有话就说,不必憋着。” 喉结禁不住滑动两下,樊尔只是别扭道:“少主看错了。” “相处三百年,我怎会看错。” 抿了一口茶水,琉璃似是明白了什么,“你,面对星知的纠缠,始终无动于衷,该不会喜欢的是我吧?” 樊尔耳根一热,双掌蜷缩,半晌艰难点头:“是!” 这次换琉璃尴尬了,在她心里,樊尔是亲人,是兄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但绝不可以是… … 讪讪摸摸鼻子,她垂眸盯着茶水,严肃提醒:“我们之间不可能,你若因此无法继任将军之位,你阿父不会饶了你的,我命令你不许喜欢我。” “好,少主放心,我有分寸,承认心意,只是不想让少主再撮合我与蝾螈三少主而已。”樊尔面色恢复如常,似乎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琉璃再抬头时,樊尔已然离开,殿中只剩她一个,四下静悄悄的,偶尔响起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无论任何种族,似乎沾染男女之情后都会变得很别扭,嬴政是,樊尔亦是。 第285章 大长老曾说,男女之情是世上最麻烦最累赘之事,以前她不懂,觉得大长老是为了说服她接受与南荣舟的婚约,才那般诓骗人的,而今看来,似乎不全然是诓骗。 长叹一声,琉璃单掌托腮看向牗扇外,远处款款走来一人,身姿挺拔飘逸,那宽阔肩头一如既往挺直,正是两日不见的嬴政。 后面跟着的武庚闪身飘至牗楣外,不言不语,只是望着琉璃。 “做甚?”琉璃蹙眉。 “无事,只是看恩人似乎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你看错了,我没有烦恼要分享。” 琉璃捻诀弹开撑杆,牗扇应声合上。 正缓步走来的嬴政脚步一滞,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继续向着殿门方向而去。 听到熟悉脚步声,琉璃抬眼瞧去,并未吭声,亲自斟了一觞茶水推到对面。 看着那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嬴政松了一口气,脚步轻松不少。在对面盘膝坐下后,他拿起茶水呷了一口。 琉璃轻叩两下案几,“你而今已然掌权,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坐姿随意了。” 放下茶水,嬴政飞鬓剑眉微扬,唇角噙笑道:“无碍,在师父面前还是随意一些好。” “你… … 这一声师父喊的怎生如此别扭!” “是师父心里别扭,才会听着别扭。” “… … … ” 琉璃断定他是故意的,以前不愿意唤师父,如今得知身份后愿意妥协了,却又如此不情不愿,还不如不唤这一声师父。 忍了又忍,她才忍住没有对此置喙,“你今日过来有事?” 嬴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过去,“蒙恬蒙毅得胜归来,今日入宫带来了一包魏国蔗糖,据说与咸阳的不同,你尝尝。” 琉璃接过,拿出一块快速舔了一下,味道清甜,的确有所不同。 将整块糖放入口中,她好奇问:“两国交战,他们还有心思买糖?” “魏国战败,魏王送的。”嬴政解释。 “魏王送的?该不会有毒吧!” 琉璃顿觉口中糖块不甜了,甚至有些苦。 第134章 不祥之人 “这只是魏国割让赔偿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放心,无毒。”嬴政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你既是会术法的鲛人, 难道还觉察不出来是否有毒?” 琉璃还真察觉不出, 深海不像陆地, 没有那么多毒药,她只是听闻, 从未见识过,又哪里会知晓毒药是何种形状何种味道。不过她并没有言明鲛人不懂毒药的弱点,而是道:“说起割让赔偿, 魏王应是很后悔与假寺人有牵扯吧?” “何止后悔,当时两国交战, 魏王虽未轻易冒险答应合谋,可他毕竟真的与嫪毐暗中有所往来, 此次二十万大军折损不少,杨端和又怎会轻易罢休。” 内乱之事,让嬴政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他一直在等魏国战败, 打算以当初暗中往来为借口,逼迫魏王割让城池。不过, 未等他下诏,杨端和便先一步出了那口气, 一番强势威胁,魏王不止割让了城池, 金银玉器, 甚至是粮食,均都一一奉上。 杨端和与王翦的直脾气不同, 他惯会拿捏人心,每一次都切中要害,让敌方不甘的同时,又不得不做出让步。魏王这次,算是在他手下吃了大苦头,估计日后提起来都要咬的后槽牙咯吱作响。 琉璃垂眸看着布袋中的糖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赔偿里连这种不重要的蔗糖都有,可见魏王这次是把能想到的全都献了出来。 虽说人族战乱很残忍,但诸国之间的那些君主有时候也是挺有意思的,精明的时候很精明,幼稚的时候也是真幼稚,比如暗中破坏对方国脉之事,可国运若能轻易被区区山势地脉左右,历代君王的努力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你们人族… … ” 话出口,琉璃又及时住口,将那些置喙悉数咽了回去。 嬴政狐疑瞧着她,用眼神问询。 琉璃不动声色转了话锋:“听说,近来李斯来得比较勤,多次呈上灭六国之策,我约莫记得他好像是楚国人,向他国君主献计灭自己的国家,你们人族对自己的家国都那般冷漠吗?” “他在楚国遭受的多是不公冷待,大概家国于他而言并没那么重要,人活一世,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秦国能让他有施展的机会,自然可以成为他第二个家国。当然也有可能,他与寡人一样,希望天下早日回归太平。” 嬴政对此并无太多感触,他生在异国,因为王室子孙身份受尽屈辱,回到秦国也是活在阴谋算计中,能支撑他为国的原因,只是儿时那个想要结束乱世的梦想。大秦终究是祖辈们的大秦,将来灭六国之后的那个崭新王朝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然而琉璃却无法理解,在她的认知里,那等同于叛国,就好比鲛人跑去蝾螈族,与降风首领共同谋划灭鲛族。那种行为,是她无法原谅的。 “乱世中为自己谋荣华并未错,但李斯不可重用,将来恐会危机国之根本。我知道他才华出众,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人一旦有了只为自己的私心,难免会有昏头的一日,我总觉得他是会为大秦带来不祥之人。” 第286章 听她言之凿凿,嬴政面色不由凝重几分,严肃问:“你会占卜命数国运?” 琉璃诚实摇头:“占卜命数国运是会折寿的,我是鲛皇唯一子嗣,不可以研习占卜术,鲛族历代都有负责占卜的占卜师。” 解释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嬴政是何意,“李斯不可重用是我的直觉,与是否懂得占卜无关。我虽然也希望你能早日着手平定乱世,可毕竟是关乎家国之事,没有万全把握前还是谨慎为好。近来,他屡屡进献灭六国之策,可见其迫切想要表现的野心,那般昭然若揭的心思,还是防着一些为好。我知道身为君王应该用人不疑,但不顾自己家国之人,还是先考察考察为好。” 嬴政明白琉璃的担忧,他也清楚李斯近日来的表现有些过于用力,对方应是早就看出他想要灭六合之心,才会那般极力表现。说实话,那些计策,他是满意的,但时下刚掌权不久,不易操之过急。 “无需担心,寡人心中自有分寸。” “你心中有数便好,虽然我的历练与你有关,但我不可插手你们君臣之事,你万事多做考量。” “好 ~ ” 嬴政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对面,轻轻放在案几上。 琉璃拿起打开,是一块无色玉石,巴掌大小,通体透明无暇,手感温润冰凉,有点像深海之中的无色水晶,放入水中几乎可以看不见。 “也是魏王给的?” “对,寡人头一回见无色玉石,瞧着稀奇,便想着拿来给你。”嬴政一直记得琉璃对玉器感兴趣,这些年得到成色不错的也大多会送来偏殿。 琉璃没有推辞,欣然收下,上次在玉器铺子里瞧得眼花缭乱,她也想亲自动手雕刻一些配饰。 嬴政见她似是喜欢,眉眼舒展,唇角不自觉浮现一抹极淡笑意。 天色渐晚,地面起了一层稀薄雾气,日头隐在山后,只露出些许光亮。 冬日温差不小,星知和子霄没有继续赶路,就近选了一处农舍借宿。 不等吩咐,子霄主动拿出一袋钱币给夫妻二人。 淳朴的夫妇二人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财,欣喜之下有些过分热情,农夫更是亲手宰了一只还能下蛋的老母鸡,准备给主仆俩炖鸡汤。 星知蹲在院门口,双掌托腮无聊瞅着偶尔路过的淳朴人族。 子霄双臂交叠,依靠在院门上,刚毅分明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一名妇人瞧见他不善的模样,吓得垂下脑袋,越走越快,最后更是小跑起来。 一声轻笑打破寂静,星知拽住子霄衣摆扯了扯,揶揄:“你看你,把人家都吓跑了,你就不能笑一下。” 子霄咧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 “… … … ” 星知默默松开手,果然还是樊尔笑起来好看,虽然对方几乎不对她笑。 院中被抹了脖子的老母鸡,大概是不甘心,扑腾着翅膀在地上挣扎,与此同时,远处隐约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该不是那小少年追上来了吧?” 星知走到道路中间张望,由远及近策马而来的人果然是先前那个少年。 斓羽看到远处身姿纤细的少女,暗自松了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勒紧缰绳的同时,翻身下马,欣喜上前,“我可算找到二位恩人了。” 子霄闪身过去,挡在中间,利索拔出长剑抵在少年脖颈,眼中闪过杀意。 “你究竟寓意何为?” “自是报恩。”斓羽神情无辜,看起来没有任何心机。 剑刃寒光闪过,子霄逼近一步,高大身材压迫感十足,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斓羽,冷脸命令:“说实话!” “我句句属实,你们为何不信?连年战乱,生死难料,我只是怕日后再无机会重逢,在你们看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相助,但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斓羽言辞恳切,句句肺腑,说到最后眼眶泛红。 星知看不下去了,上前拉开子霄。 森冷剑刃离开脖颈,斓羽伸手去摸,指腹濡湿粘腻,是血。 自己的侍卫伤人,星知有些心虚,主动掏出一块细布递给少年。 “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斓羽接过缠在脖子上,同样道歉:“错都在我。我知道我的报答你们不稀罕,但请二位不要再拒绝,哪怕让我跟随侍奉二位几日也好,我只求心安。” 话说到这份上,主仆俩对望片晌,难以拒绝。 星知强调:“我只给你七日时间,七日后,你不可以再跟随我们。” 她之所以约定七日后,是因为那时差不多抵达楚国境界之内,东海瀛洲在楚国附近,瀛洲之下的深海正是太月古城和无边城。她不可以冒险让人族知道蝾螈族和鲛族的栖身之地,倘若为两族引来杀身之祸,她的罪过将永生永世也无法赎清。 “好,我答应恩人。” 斓羽双手虚于身前,颔首辑礼,态度十分恭谨。 子霄拉着星知走到无人处,压低声音告诫:“少主,人族不可信,他那般执着,定是有目的的。” “甩又甩不掉,难不成杀了他?” 第287章 “杀了也不是不可。” 星知挫败瞅着自己的亲侍,无奈道:“既要杀,我们当时费力救他做甚?” “少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子霄激动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子霄!”星知拉开手臂上的大掌,“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而已,你不必这般警惕。七日后待到楚国都城,我们趁机甩开他便是,钜阳距离申城有不少路程,我们不会暴露的。” “既然少主执意而为,那便依你。” 虽然很讨厌樊尔,但此刻子霄却希望能有他在,蝾螈不会鲛人那些抹去记忆的术法,否则面对人族少年也不会如此纠结,甩不掉,又杀不得。 斓羽安静凝视着低声耳语的主仆俩,眼神有些茫然。 冬逝春来,诸国之间难得安生了一段时间。 为期十年的水渠终于竣工,嬴政携文武百官前往雍城宗庙行祭祀大典,算是有始有终。他也说话作数,真的允许修建水渠的工人休息一些时日再前往陵墓。 其实,秦国律法虽严,但也不算太过苛待黔首,那些工人每月有工钱也有假期,生病也可以申请休息。 陵墓人手充裕后,李斯轻松不少,这些年负责陵墓监工的官员没少因为人力不足叨扰他,他深知水渠更为重要,一直压着,没敢让君王知晓。 嬴政携百官回咸阳那日,天气不错,城中不少桃花盛开,处处弥漫着清淡花香。 马背上的蒙恬不由感慨出声:“也不知这般光景能维持多久,真希望天下早日凝一,世间永不再有战争。”然而,他永远也想不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做到让世间再无战争。 竹帘掀开,嬴政看向已然成熟稳重的蒙恬,轻声应答:“终有一日,寡人会让这天下再无战争,不再有流离失所的人,不再有质子,大秦男儿也无需再为国牺牲。” 蒙恬呼吸一滞,转头与那双深邃眼眸对视,唇角弧度加大。 “臣相信大王。”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年少时那些相伴时光。点到为止的剑术切磋,纵马狂奔的肆意洒脱,那些都将成为君臣二人最纯粹美好的回忆。 第135章 迟迟未归 时间犹如窗间过马, 转眼已是二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星知和子霄离开约莫已有两个半月之多,却迟迟没有回来, 以往主仆俩每次回太月古城, 都会在两个月之内赶回咸阳。 想起城外深林中有妖类, 琉璃不由开始担忧他们的安危。忧思过甚,难免会夜有所梦, 这日天刚微亮,她自有关主仆俩的恶梦中惊醒。梦里那些可怖景象让她无暇去细想,起身披上衣物, 匆匆来到隔壁寝殿扣响殿门。 “少主?”樊尔温润嗓音自殿中传出。 “是我。” 不多时,殿门打开, 均都长发披散的主仆俩四目相对。晨曦清凉之风掠过,掀起两人衣袂翻转, 水蓝与浅灰交错而过,再次扬起。 瞧见殿外之人神色凝重,樊尔紧张问:“发生了何事?” 琉璃一把抓住他手腕, “我梦见星知和子霄遭遇不测, 不如你我今日去城外山林中瞧瞧。星知毕竟是因你才往来深海与陆地之间的,万一出事, 我们也有责任。” 垂目扫视一眼腕间白皙手掌,樊尔安抚轻拍两下。 “梦境景象只是因少主忧虑过度所致, 而今这九州大地几乎无人知晓蝾螈族的存在,他们不会那么容易遇到危险。这次迟迟未回来, 兴是被蝾螈首领拦下了, 你知道的,星知君父一直试图阻止她接近我。那妖物在深林中修炼千余年, 一直未曾现世,又怎会突然伤及无辜,妖族寿命是随着修为而延长的,蝾螈族并不能让妖族提升修为寿命,那林中妖物没必要掳走他们。” 话是如此,可琉璃总觉得那场梦是在预示着什么。 “可若那妖物有其他图谋… … ” “少主若不放心,可以用漩音鉴联系南荣舟,向他打探情况。”樊尔建议。 方才情急之下,琉璃竟没想起漩音鉴的存在。未再耽搁,她转身回殿,翻找出漩音鉴,施法其上,那边许久才传来南荣舟略显沙哑的蛊惑嗓音:“少主想我了?” 听到那似笑非笑地语气,琉璃再次无语,她不愿主动联系南荣舟,就是烦他这一点,开口必问自己是否想他。未曾谋过面,又谈何想念。 另一端陡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止住。 秉着有婚约的原则,琉璃不好置之不理,于是生硬询问:“病了?” 得到关心,南荣舟似乎愈发虚弱,他声线哑了几分,可怜巴巴回答:“不是,昨日修为突破失败,遭到反噬,有一些内伤,少主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鲛人修为突破失败,并不会伤及性命,琉璃也失败过一次,躺了两日,很快便恢复元气活蹦乱跳。她听得出来,南荣舟是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她发现,男子矫情起来,比之女子更甚十倍,换作她,绝做不来对人撒娇装柔弱之事。 “南荣舟,其实你不用装可怜,不过突破失败而已,死不了。” “… … … ” 第288章 另一端的南荣舟沉默好半晌,才故作痛心感慨:“上位者果然都很无情。” 琉璃一本正经辩驳:“这与我是否无情无关,突破失败遭反噬,本就不会伤及性命,你也是几百岁的男鲛了,没必要事事都这般矫情。” 一声长叹传来,南荣舟幽幽道:“想要得到少主一句关心真难。” “南荣舟,我不喜欢娇弱的男子。” “少主放心,我比樊尔壮硕,不娇弱。” “南荣舟,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难得把琉璃惹羞恼,南荣舟失笑出声,不再逗她,转而问:“少主从不主动联系我,可是有事?” 琉璃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问:“你近日可有见过蝾螈三少主和她的亲侍?蝾螈大少主星耀的订婚仪式可否结束?” 南荣舟想了想,回答:“订婚仪式一个月前便已结束,至于那位三少主,我并未见过她,听说仪式结束翌日,她要离开,蝾螈首领试图阻止,但未成功。” 既未成功,星知和子霄差不多在前几日就该抵达咸阳的,想到那个梦境,不安再次萦绕琉璃心头。蝾螈身份特殊,纵使不能让妖族精进修为,应该也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好处,倘若主仆俩当真被妖物掳去,危险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整个蝾螈族,甚至会波及到鲛族。 “对了,少主。”就在琉璃因忧思胡思乱想之际,南荣舟突然提及另外一件事,“十日之前,樊胤将军外出巡查,救了一条受伤的小黑蛇回来。那小黑蛇灵力很弱,却有一对犄角,众长老猜测他可能是蛟龙后代,打算将其养大。” 琉璃不解:“养蛟龙作甚?” 南荣舟解释:“据说蛟龙极为忠诚,长老们自是想让他日后效力于鲛族。” 大概是这些年总被樊尔反复提醒,养成了凡事都要有警惕性的习惯,琉璃第一反应是太过巧合,像蛟龙的黑蛇,说不好就只是黑蛇。那些众多神话故事里,黑蛇多是代表邪恶势力,谁又能说准那像蛟龙的黑蛇是好是坏。 “凡事不可想得太美好,蛟龙怎会那么容易被捡到,待那黑蛇痊愈,你劝长老们尽快将其驱逐出无边城。” 南荣舟却不以为意:“鲛族万年来都平安无事,区区一条灵力微弱的黑蛇又怎能轻易威胁到鲛族安危。不过短短十八年,少主竟受人族影响至此,如此谨小慎微,日后要如何成为统领全族的鲛皇。” “黑蛇狡诈,谨慎行事不是胆小,你老实将本少主的话传达给众长老即可。” 语毕,琉璃施法终止传音。 另一端的南荣舟是头一回见琉璃这般,之前无论如何开玩笑逾矩,她语气都没有这般严厉过。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那疑似蛟龙的黑蛇确实有可疑之处。上万年来,这片水域从未出现过蛟龙踪迹。 南荣舟神色一凛,当即起身,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入宫去见众长老。 琉璃经过一番思量,还是决定出城寻找主仆俩。星知于她而言算不得特别重要,但对方是因樊尔来陆地的,如若出事,蝾螈首领绝对不会放过樊尔。 顾不上用朝食,她拉上樊尔便要出宫。 樊尔默默拽回袖子,对此仍旧是谨慎态度,作为亲侍,他的职责是保护琉璃安危,又怎可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去冒险。 “那妖修为是何种境界,尚不清楚,还是由我独自前去吧!” “一起去胜算更大,万一真是那妖掳了他们,单凭你一己之力恐难以对付,你若也出事,我可救不了你们三个。” 琉璃一把抓住他腰间赤星,拽他走下台基,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 樊尔静默凝睇着那柔和侧脸,唇角紧抿,放弃劝说。他若出事,琉璃定会营救,那样危险更大。 主仆俩从比较偏僻的北门出宫,为节省时间,二人走到无人处,直接动用灵力以最快的速度瞬移至城外山林入口。 早晨山林湿漉漉的,不断传来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声。春分之后,新叶愈发茂盛,清风吹过,树叶发出悦耳声响。 琉璃抬手搭在眉骨,仰头望去,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 “此处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妖气,但愿是我多虑了。” 察觉不到妖气,樊尔悬着的心放松不少,但他还是建议:“不如少主在外等着。” 琉璃毫不犹豫走进树林,轻缓语气飘入樊尔耳中:“我不是一碰就碎,你总是这般小心护着,日后我该如何独当一面。” 握紧赤星剑柄,樊尔大步跟上去。虽然察觉不到危险,但他还是寸步不离跟在琉璃身侧,身心戒备,准备随时拔剑。 一望无际的地面铺满花草,清雅淡香弥漫在天地之间。 琉璃差点踩死一株花草,她堪堪止住步子,侧身绕开。她并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因为喜欢春日里这样的生机盎然,深海之中也有海草,但跟陆地上这种会开出各色花朵的草不一样。如果可以,她想把这些花草移到深海,只可惜水陆有别,陆地生物无法在海中存活。 四处搜寻半个多时辰,琉璃和樊尔终于找到了那个人族少年所说的山洞,洞口藤蔓坠地,足有上百条之多。 第289章 樊尔伸长手臂挡在琉璃面前,另一只手捻出一道灵力,月白灵力犹如缭绕晨雾,蜿蜿蜒蜒飘入洞中。 约莫一刻左右,他垂下手臂,收回灵力,“洞中并无任何妖气。” “如此说来,星知遇到的那个少年在说谎?莫非他是人族术士?” 想到那种可能,琉璃面色凝重非常。 樊尔摇头,“子霄曾探查过那少年筋脉,他并未修习术法。” 山洞内无妖,少年又不是术士,琉璃想不通星知和子霄为何会消失,如果他们没有危险,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被禁足,并未离开太月古城。 翻找出漩音鉴,她指尖轻点,施法其上。 漩音鉴闪过一道流光,南荣舟悦耳嗓音轻飘飘传来:“少主是又想我了?” 樊尔双掌陡然收紧,侧转身看向别处,下颌骨绷着,看得出来在极力隐忍。 琉璃尴尬瞟了他一眼,用力轻咳一声,严肃问:“你确定蝾螈首领没有拦住星知?” “我确定,当时是星耀帮着打开结界的,蝾螈首领盛怒之下,禁足他十五日,那件事不止蝾螈族,鲛族也有不少人知道… … ”南荣舟似乎明白了什么,愕然问:“你两次主动联络我,都是为了蝾螈三少主,莫非她出事了?” “暂时不确定,你莫要声张。” “少主放心,我明白。” 得到南荣舟地保证,琉璃终止传音,收起漩音鉴。盯着前方阴森漆黑的洞口,她纠结片晌,打算进洞瞧瞧。如果那个少年说谎,这洞中说不好会有人族术士留下的痕迹。 “你做甚?”樊尔抓住她的手臂。 琉璃推开他的手,手持长剑,警惕走向洞口,“我想进内看看是否有线索。” 既然洞内没有妖气,樊尔未再阻止,紧随其后跟进去。 山洞内阴冷潮湿,岩壁上处处渗着水汽,不时有水滴砸落,发出清脆声响。洞口附近一片狼藉,看得出来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 琉璃巡视四周,仔细检查洞内,鲛人双目在昏暗中也能视物,她没有借助火光。 地面有不少拖拽痕迹,石壁上也有飞溅血痕,她凑近去嗅,没有妖气,是人族血液。 “莫非,从来没有千年修为的妖族,而是一场人族术士的自相残杀?” 第136章 寻找无果 樊尔走过去, 俯身凑近,查看石壁上的血迹,看干涸程度, 与那人族少年说的时间几乎一致。若当真没有所谓的妖物, 人族少年为何要说谎?他又转身蹲下查看地面拖拽痕迹, 宽窄以及方向长度,的确符合人族成年男子的身长, 既然有一场激烈的厮杀,为何不见任何尸体?存活下来的人,不可能有闲心时间去处理敌人的尸体, 这一点与少年为何说谎一样令人费解。 “我曾听坊间传言,人族剑客不喜与修习术法的术士往来, 子霄他们遇见的那位人族少年是修习剑术的,这些兴许均是剑客打斗留下的痕迹。” 闻此话, 琉璃退后数步,双掌结印,数道月白灵力四散, 沿着岩壁地面游走, 那些痕迹很快覆上一层银蓝光晕。她屈膝蹲下,侧头瞅去, 似乎… … 约莫是有些像剑客们厮杀留下的痕迹。直起身子,她稍稍安心一些, 剑客应不是星知子霄的对手。 “为何不见尸体?无人丧命?”她与樊尔有着同样地疑问。 主仆俩对望一眼,都有些后悔没有修习有关时空追溯的术法。 鲛族术法有上百种, 他们可以任意选择, 比如避水术,当初琉璃就是觉得避水术在深海用不到, 才不愿修习的,后来来到陆地,她才明白避水术的实用之处。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用到时空追溯术。 时空追溯术如其名,就是一种可以追溯过去的术法,在任何地点结印施法,皆可探查五年之内的过往。鲛族有时光眼,几乎用不到时空追溯术,虽然那是一种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术法,但大半鲛人都不会选择,只有历代占卜师们才会修习。 琉璃和樊尔先后走出山洞,石道两旁的湖水在日光的照耀下浟湙潋滟。 走出几步,琉璃想起一事,“上次子霄隔着百里能施法提醒到你,你能否施法联络到他?” “我尝试过,不能,大概是距离较远。” 今日辰时,樊尔便试图施法联系过子霄,一无所获。 琉璃逡巡一圈静谧树林,沿着来时路向外走去。 “先回宫,五日之后,倘若他们还没有消息,我们再出宫寻找。” “好。”樊尔不疾不徐跟上,如以往一般跟在琉璃身后一步之遥。 咸阳城热闹依旧,道路两旁的商贩热情招呼着,面对那些琳琅货物,琉璃这一次毫无兴趣。她所担心的不仅仅是星知遭遇不测,更多的是怕主仆俩真的出事,会牵连樊尔,蝾螈首领脾气不太好,可能不会对她怎么样,但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樊尔,纵使樊尔没有任何错。想到蝾螈族那些严酷刑罚,她突然后悔当初阻止星言带走星知,若没有一时心软,也不会有此刻的忧心。 酒肆二楼的燕丹远远瞧见琉璃和樊尔,忙起身走下去,明同和常岳及时跟上。 第290章 正在胡思乱想的琉璃没有发觉燕丹,直至走近,她才看到他。 燕丹礼貌见礼,含笑道:“二位出城了?” 回头睇了一眼城门方向,琉璃点头,含糊解释:“听说城外风景不错。” 想到自己的质子身份,燕丹目光黯然,自嘲苦笑:“我亦有听说,只可惜我无法出城,否则定要邀二位出城游玩。” “你… … ”停顿须臾,琉璃话锋一转:“其实,他一直念着昔日情谊,对你多有照拂,你何不安心留在秦国。诸国局势,想必你比我更加了解,留在秦国才是最好的选择。” 燕丹以为是嬴政让琉璃这么劝自己的,当即变了脸色,自从见到那一箱被嬴政扣下的首饰,他的心态就变了,无论对方做什么,于他而言都是侮辱。那些暗中监视,他早有觉察,说好听是照拂,说难听不过是怕他这个人质逃了。 胸膛因为情绪而起伏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松开,燕丹暗暗咬咬牙,语气下意识带了情绪:“不必再提昔日情谊,我身为王室子孙,只有燕国才是我的归处,我燕丹此生绝不做叛国之事。” 话至此,琉璃明白劝再多也无用。燕丹和李斯,其实她是理解燕丹的,换做是她,亦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家国,反倒是李斯进献计策灭自己家国之举,是她永远无法理解和认同的。 “太子有打算便好,天色渐晚,我们先回宫了。”话音未落,琉璃绕过他,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 燕丹转身,看向那抹纤细背影,脸色有些难看。每次都是如此,除了嬴政,琉璃似乎没有任何想与他说的。他不明白自己差在哪,难道就因为自己没有继承王位?嬴政继承王位多年,还不是近来才真正掌权! 越想越生气,燕丹将揣在怀里的那枚玉笄摔在地上,玉笄断裂数节,四分五裂。 远去的琉璃和樊尔听到玉器碎裂之声并没有回头。 明同低声嗟叹,语重心长劝道:“太子这又是何必呢!大王为您择选的贵女哪个不是身份尊贵,女子皮囊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您对燕国有帮助。” 燕丹冷冷睨了他一眼,甩袖转身走回酒肆。 明同和常岳相视苦笑。 当年极其不稳重的常岳都沉稳不少,燕丹反倒是愈发不稳重,年少时的坦然自若荡然无存,谁也不知他是因为受质于秦,还是因为昔日好友早已为王,亦或是年少心思仍然得不到回应。 人性就是如此,越得不到,越不甘心。反之,对轻易唾手可得之物,不但嫌弃,还不会珍惜。 行至无人处,琉璃突然嗟叹一声:“那燕丹比之芈檀似乎更加执着,相识整整十八年,纵使反应再迟钝,也该明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樊尔唇角噙着苦涩,是啊,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从成为继承者亲侍的那一刻,他便明白这一点。 “少主无需烦闷,过两日,我找个时机,想办法抹去他的记忆。” “十八年的记忆错综复杂,你谨慎一些。” “是。” 上次之后,樊尔甚少出宫,偶尔出宫也没见过燕丹,是以他一直没有动手。 申时左右,主仆俩回到章台宫。 路过正殿,瞧见宫人们个个都低垂着脑袋,琉璃有些狐疑,仰头环顾,搜寻到殿脊上的武庚,她用眼神示意他下来。 武庚颀长身姿轻飘飘落到地面,身上月白袍子无风自动。 一阵阴冷之风迎面而来,扬起琉璃一缕微卷发丝,她随手拨到耳后,扬了一下下巴,示意魂魄看正殿之外候着的那群宫女寺人。 武庚会意,解释:“河间传回消息,赵王有意拉拢吕不韦,近日他有些不安分,似是有意鼓动人心,说服君王让他回咸阳。他一直自诩才华过人,认为当朝臣子无一人能与他相比,李斯似乎极不希望他回来,为此更是追到君王寝殿。” 看来惹恼嬴政的不止吕不韦,还有李斯。琉璃问:“后来呢?” “后来,君王虽然不悦,但觉得李斯言之有理,毕竟有长信侯谋反在先。” 思忖须臾,琉璃嘱咐樊尔先回去,自己则拾阶而上,向着正殿而去。候在殿外的宫人见到她,纷纷低身行礼。止步在殿门外,她举目望去,右侧中柱之后的奏案前不止端坐着嬴政,还有许久不见的蒙恬。 听到动静,君臣二人同时侧头。 蒙恬凌厉剑眉扬起,含笑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琉璃回以浅笑,抬脚迈入殿内,走向二人。 嬴政将面前简策收起,递给蒙恬,“你亲自送去河间,交给吕不韦。” “是!”蒙恬接过,起身打算离开。 见此,琉璃脚步顿住,迟疑问:“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我正要离开。”蒙恬说着,抱拳辑礼,退出大殿。 嬴政亲手斟了一觞茶水,放在对面,示意琉璃过去坐。 琉璃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上,几步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经过雍城一事,你脾气似乎比从前差了。” 拿起茶水呷了一口,嬴政目光落在对面鲛人少女身上,半晌,语气平淡道:“人总是会成长的,寡人亦不例外。一位合格的君王不止要喜怒不形于色,还要不苟言笑,有足够的威压。” 第291章 “你… … 倒是理解的通透。” 琉璃随手拿起一块蜜饵,咬了一口,慢悠悠咀嚼着。 这是嬴政头一回见她在自己殿中食用糕饼,不由有些好奇:“早上没吃饱?” “早上着急出宫,未用朝食。”琉璃解释。 这些年,她习惯了人族一日两餐的习惯,今早没有用朝食,她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 将所有蜜饵都推到对面,嬴政没有好奇她为何出宫,自从得知他们是鲛人,他便自觉不再过问他们平时地动向。 琉璃吃完两块蜜饵,指尖翻转,捻了一个净水术,除去掌心粘腻。 瞧着那熟练动作,嬴政突然道:“你可否传授我术法?” 琉璃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不解问:“你还在妄想长生之术?” 嬴政眼神一亮,不答反问:“修习鲛族术法可以长生?” “不可以。”琉璃无情打破他地幻想:“术法若能使人长生,那些人族术士又怎会心心念念炼制可长生的丹药。” “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诸天之神要历劫,听说劫难有亲情、友情以及男女之情。还有妖族,要不断修炼提升,才可延长寿命。而人族,则是要不断轮回转生,经历不同的生老病死。听话,你要放平心态,生命短暂又如何,下一世又是新的期待。” 听话二字让嬴政脸色一遍,他严肃提醒:“寡人不是孩子!” “抱歉,我又忘了。”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眼眸一转,问:“你打算如何处置吕不韦?” 嬴政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得知了河间之事,不过也能理解,鲛人的能力,他早已见识过了。 “诸国近来有意拉拢吕不韦,寡人谴蒙恬亲自前往河间,带给他一份敕令,命他率全族迁往蜀地。” “我以为你会以绝后患。”琉璃有些惊讶,六国有拉拢之意,无论哪一国成功,对秦国都是威胁。 “寡人有想过那般做,可他毕竟有恩先王,于情于理,寡人都不该要他性命。” 身居高位的君王亦有血有肉有良心,嬴政不想成为忘恩负义之人,六国之举,本不是吕不韦之过,他不该随意牵连无辜,迁居蜀地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第137章 勾引下药 琉璃庆幸嬴政没有因为母亲之过而改变心态, 君父曾说过,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何时何地都不该残杀有功之人。吕不韦是曾独揽大权, 处处压制君王, 可他并没有损害过大秦利益。反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秦国更强大,一个臣子尽心竭力, 怎能不算是有功呢! 这些年他最大的错处只有两个,其一,向太后进献假寺人, 其二,专权压制君王。可若不是他, 先王不可能成为太子继任王位,也就没有如今的嬴政。 人族年长者都有一个通病, 就是总会把小辈当做孩子看待,嬴政于吕不韦而言便是如此。 “蜀地可有咸阳繁华?” “蜀地是大秦最贫瘠之地。” 琉璃不解:“你既不想杀他,为何还要让他迁往蜀地那种难以生存之地?” 嬴政解释:“做给诸国看, 大秦将士上百万, 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惧怕,让吕不韦前往蜀地, 是要斩断六国念想。” “这,虽然是一个办法, 可对吕不韦来说等同于侮辱。” “寡人不在乎他如何想,他若想活命, 就必须老老实实迁往蜀地。” 嬴政这语气虽冷漠, 但琉璃明白他并无害吕不韦之心。最贫瘠之地,她想象不出是何种模样, 来到陆地已有十八年,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楚国的钜阳,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均是富饶繁华之地,不知那贫瘠之地是否如同废弃的殷墟那般,黄沙满天,杂草丛生。 拿起两块蜜饵,琉璃起身,“你既有定夺,我不便多说,你继续处理政务,我先走了。” 淡淡应一声‘好’,嬴政没有起身,目送她走出大殿。 刚咬一口蜜饵,琉璃便瞅见妫西芝和姬如悦。 两人早已褪去当初少女模样,听说人族到她们这个年纪,大多数都已嫁做人妇。她们久居深宫至今没有名分,算是被嬴政耽搁了,倘若没有被选中,日后回到各自家国,估计只能下嫁。 回头看一眼身后殿宇,琉璃走下石阶迎上去。看清两人手中提着的吃食,她笑问:“来给大王送飧食?” 姬如悦对琉璃有些敌意,听到这声问询,轻哼一声,移开视线,没有搭理。 妫西芝上前一步,应答:“正是,先生不如留下来与大王一起用飧食。” 琉璃扫一眼独自生闷气的姬如悦,晃晃手里蜜饵,“不必,我饱了。” 姬如悦眼巴巴瞅着她手中蜜饵,不悦问:“这是在大王殿中拿的?” “对… … ” 话音未落,琉璃手中那块蜜饵便被夺走了,这卫国公主,还真是幼稚。 姬如悦两步逼近琉璃,幽怨问:“你迟迟不嫁人,是不是因为… … ” “不是!”琉璃夺回蜜饵,后退两步,保持距离,假笑提醒:“以免影响口感,二位还是莫要再耽搁。”语毕,她绕过两位公主,大步离去。 第292章 姬如悦气恼跺脚,“姐姐为何不生气?” “你我之间同样存在竞争关系,你又为何不与我置气?”反问之后,妫西芝继续道:“你整日亲昵唤我姐姐,不过是你清楚大王心里只有琉璃,没有你我。” 被戳破心思,姬如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瘪着嘴欲言又止几次,才小心翼翼拉住妫西芝袖子,声如蚊蚋解释:“不是的,我是真心当你是姐姐。” 无情拽回袖子,妫西芝石阶而上,“飧食要凉了,莫再耽搁。” 姬如悦咬着下唇,默默跟上去,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 一身宫服的郑云初看到两人,低身行礼。 妫西芝先一步拖住她手臂,“我们之间多年情谊,以后无需这些礼节。”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阻止郑云初,但每次见面,对方仍旧行礼。 姬如悦一把拉住郑云初的手,嘟嘟囔囔诉苦,言辞之间均是对琉璃的不满。 郑云初安静听着,并未多嘴,没有父亲和吕府的庇护,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殿内处理公务的嬴政隐约听到那些对琉璃的置喙,蹙眉喝问:“何人在外喧哗?” 妫西芝不耐睨了姬如悦一眼,提着飧食迈入大殿。 姬如悦吓得脸色苍白,唯唯诺诺跟进去。 两人不发一言,将飧食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扫视一眼案几上的食物,嬴政没有过问姬如悦,只是吩咐:“天色不早,你们先下去吧。” 瞅着那份粥食,姬如悦嘴唇嗫嚅几下,不甘心就此离去。 嬴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份粥,不解质问:“还有何事?” 过于心虚,姬如悦双肩瑟缩,忙摇头。 “都退下吧。” 嬴政态度很明确,两人先后退出大殿。 走出大殿,妫西芝狐疑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姬如悦本能否认,小跑着离开,脚步有些慌乱。 琉璃回到寝殿,看到床榻旁小案上放着的那对龙凤玉佩,‘啧’了一声,弯身拿起匆匆走出去。 这对龙凤玉佩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雕刻而成,她听说人族会用龙凤玉佩祝福新人,近来老宗正和华阳王太后催得紧,说不准哪日嬴政便做了决定。 作为师父,她觉得理应送份贺礼才是。前两日,这对玉佩便已完工,她每次看到都想着送去正殿,却次次忘记。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降临。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琉璃径直走进去。飧食香气钻入鼻腔,她目光本能落在食物上。 嬴政抬头见是琉璃,邀请:“一起。” 今日飧食是两位公主亲手准备的,看起来要比以往美味,琉璃迟疑稍许,推辞:“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寡人一人吃不完。”嬴政拿过一双玉箸放在对面。 琉璃走过去,接过他递上来的粥食,盘膝而坐,拿起木勺,吃了一小口,入口香甜,似是加了蜜酱,她忍不住又吃了几口。 看她喜欢吃,嬴政淡笑:“寡人看到这份甜粥,便猜到你会喜欢… … ” 话说一半,他想起一事,转而问:“你们水域没有甜食?” 琉璃咽下口中食物,摇头。 “难怪~ ~ ” 以前,嬴政总以为琉璃和樊尔喜欢甜食,是因为幼时凄苦。 春末晚间凉风怡人,琉璃不知为何,吃完半份粥食后却莫名有些燥热。她轻拍两下发烫面颊。鲛人体质温凉,若是体温过高便是不正常。 “我的脸是不是泛红?” 嬴政闻声转眸,瞧见那异常红晕,他面露诧色,脑中不由闪过姬如悦盯着粥食的紧张模样。他目光下移,落在那份粥食上,一股不好预感自心底升腾而起。 琉璃见他盯着剩下的半份粥,心里咯噔一下,迟疑问:“这粥食该不是有毒吧?” “不知。”嬴政不确定:“卫国公主当时似乎很紧张,可这不是她头一回送飧食过来,依她胆小的性子,理应不敢下毒。” 琉璃双掌结印,施法其上,剩下的粥食隐隐飘出一股极淡清香,先前被甜味覆盖,她竟没有察觉出粥食里下了药。 人族药物几乎都是苦涩的,她还从未见过散发着清香的。再次施了一道术法,那股清香缓缓脱离粥食,凝聚成一团淡粉色的不明之物。 “这是何物?是治病?还是索命?” 琉璃暗暗催动内丹,似乎除了燥热,没有其他不适,应不是害人之物,但也不该是治病药物,近来她未曾听说嬴政生病。 嬴政蹙眉凝睇着那团粉色,心底明白大概,近来王祖母和宗正分别劝他择定芈檀和妫西芝为正妻,无人支持的姬如悦难免会使歪心思。一位王室公主竟会存着那般心思,当真是… … 他脸色转为铁青,修长手掌蜷缩收紧,艰难吐出一句:“大约是那种药。” 琉璃下意识想问是哪种,话到嘴边霎时明白过来,她看过不少旁人杜撰的神话故事,其中配角给主角下药的情节有不少。果然灵感源于现实,她从未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当然她这是代嬴政受过。 “你们人族,弯弯绕绕的手段真是不少,那种药,我只在故事情节里见过。” 第293章 嬴政面露愧疚,“怪寡人,不该将那份粥食给你的,你可有大碍?” 捻诀暗暗压下不适,琉璃坦然道:“无碍,我回去用术法将体内药力逼出。” 稍稍安心一些,但嬴政还是不放心问:“当真无碍?” “当真,区区人族药物奈何不得我。”琉璃用灵力掩藏面上异常红晕,起身假装若无其事离开。直至回到寝殿,她才发觉那对龙凤玉佩忘记给嬴政了。 将玉佩放回案几,她在床榻上盘膝而坐,捻诀双掌结印,试图驱散药力,周身笼罩的灵力飘忽不定,有些不稳。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去多久,她额间渗出细密汗珠,燥热终于消散大半。 殿门突然被叩响,她掀起眼皮,“谁?” “是寡人。”嬴政犹豫稍许,关切问:“你可有好些?” “放心,已然无碍。” 怕他不放心,琉璃索性收起灵力,撑开牗扇,对侧身立于殿门前的年轻君王道:“此事错不在你,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应付的。” 隔壁殿宇内的樊尔听闻这话,重新躺下,他不知所谓小事是何事,既然琉璃已处理妥当,便无需他多此过问。 嬴政转身,带动玄色衣袂翻转,他快步走到牗扇前,借着月色,仔细去瞧,琉璃面上异常红晕似乎的确消失了。见她汗水打湿两鬓发丝,他本能抬手帮她理顺拂到耳后。 待反应过来,两人俱是一愣。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后退一些,捻了一个净水术,除去身上汗气。 嬴政也同时讪讪摸摸鼻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解释:“寡人只是… … ” “我明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琉璃说着,故意打了一个哈欠。 “寡人会处置姬如悦,你早些歇息。” “处置?你该不是,要杀她吧?” 静默半晌,嬴政只是说了一句“不会”,转身大步离开。 魂魄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发生了何事?我方才回正殿,便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吓得候在外面的宫女寺人跪倒一片。” 琉璃睃了他一眼,幽幽嗟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愿轮回转世了,你们人族当真可怕,得不到竟想着下药勾引,我回头要提醒樊尔提防芈檀。” “下药勾引?”武庚满目愕然:“哪位贵女?我看他与平常无意,不像被下药。” 琉璃指着自己的鼻子愤慨道:“那是因为下药的粥食被我吃了。” “… … … ” 武庚无语片晌,问:“恩人,可有大碍?” “放心,药力已被我逼出大半,不会做出失态之举。”琉璃说着关上牗扇,“你早些回去。” 武庚飘回正殿,便见姬如悦跪伏于地在求饶。 “大王,我错了,我不该听信芈清谗言对你下药,还望大王看在我做这些只是心仪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 “错了便是错了,若是轻易饶恕,还要律法何用!寡人可以念在商君当年于大秦有功,饶你一命。明日城门开启,你便收拾收拾回卫国去。” 姬如悦脸上刚刚洋溢的微笑瞬间凝固,啜泣着爬到嬴政脚边,拽住他的衣摆,求她不要赶自己走。 嬴政拽回衣摆,后退几步,语气冰冷刺骨,犹如寒冬腊月的北风。 “饶你一命,已是寡人最大的仁慈。今日之过,若不追究,怕是日后你递到寡人面前的就是一份毒药了。” “来人,送卫国公主回宫。” 候在外面的卫戍军进殿,将姬如悦拖了出去。 听着那远去地哭喊,武庚身形飘动跟了出去。生前他早在宫里见惯这些,成为魂魄看到这番场景,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琉璃从武庚口中得知嬴政对姬如悦的处置,并不意外。胆对一国之君下药,嬴政只是遣送她回国,确实是最大的仁慈。 午后蒙恬回到府上,未曾耽搁,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策马一路向河间而去。约莫八百里路程,他只用时三日。抵达这天,恰逢是每五日一次的集市,十分热闹。 吕府位于最繁华的东市,蒙恬不用特意寻找,随口一问,几岁孩童都能指出吕府位置。 碧空万里,微风阵阵。日渐凋零的桃花与梨花,相互交错依偎,在春风中抖落片片花瓣,跌落地面,又被风扬起,飞掠过墙头,飘向远方。 府门大敞的吕府内一片祥和,奴仆井然有序忙碌着。 无所事事的吕不韦,在前院陪着小孙女玩耍。孩子头上绑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模样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步履蹒跚,走路还不太稳当,歪歪扭扭十分可爱。 赵虞弯腰小心在孩子身后护着,步步紧跟,生怕孩子摔了。 夫妻二人两鬓已然斑白,笑起来,眼角有不少皱纹。 看到粉粉嫩嫩的女童,蒙恬想起自己那将满一岁的孩子,刚毅面容上不由浮现温柔之色。身上揣着的那卷简策,让他止步在府外。 吕不韦余光瞥见府门外的挺拔身影,转头看去,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表情。他拍拍妻子手臂,示意她带着小孙女先回后院。 赵虞对蒙恬浅笑颔首后,弯身抱起女童离开。 撑膝站起,吕不韦率先出声招呼:“能劳蒙少将军亲自前来,是老夫的荣幸。” 第294章 两人同时抬起双臂见礼,比之咸阳,都客气不少。 蒙恬寒暄:“先生,近来可好?” 吕不韦摆摆手:“这些时日,总有人上门叨扰,甚是烦人。”他这话,实则并非说给蒙恬听的,他国有意拉拢,君王难免会心生猜忌,他还不想死。 “先生才华,诸国皆知,有人欣赏,情理之中。” 蒙恬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夸奖。 吕不韦呵笑几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前厅。 两人前后走进前厅,家宰紧跟其后,恭敬为他们斟上两觞茶水。 蒙恬注视着家宰,欲言又止,迟迟没有拿出那卷简策。 吕不韦看出他的迟疑,轻叩一下案几,提醒家宰下去。 待厅内只余二人,蒙恬拿出那份简策,起身走到主位前放下。 垂目看向那卷简策,吕不韦心里莫名有些不适,他并未急着打开,而是问:“这是?” “赦令。” 蒙恬回到下首坐下,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水,目光淡漠望着吕不韦。 近日诸国多次示好,那些动作又怎会逃过君王耳目,吕不韦隐约猜到赦令内容,原本平静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年少时的一腔壮志,多年苦心经营,似乎都将化为乌有。他想要的留名后世,不知还能否实现。 深呼吸之后,他掏出简策展开,平静看完其上内容,内心突然释然了。这些年,独揽大权,压制君王,他早该想到今日的。然而,那时的他总认为君王年少,可他却忽略少年终究会长大,能身居王位之人,长大后又怎会平庸无作为。 吕不韦放下简策,嗟叹:“老夫老了。” “昔年,若不是先生,先王兴许无法回到秦国,大王也不会顺利继任王位。先生于先王于大王皆有恩,当时大王让先生回河间,便已是放过,但奈何先生才华过人,招致他国惦记。先生的才华谋略既已不能为大秦所用,自然亦不可为他国所用,我想先生能明白大王的苦衷。此去蜀地,是自保,也是保全族。” 蒙恬这番话听着是劝解,实则告诫成分更重一些,吕不韦自然听得出来。可是他不甘心,他当年满心壮志选择秦国,就是看中秦国的强大,他想成为天下唯一的相邦,心中夙愿还未达成,他不想轻易妥协。然则,近来诸国频频示好,秦王不杀他已是看在先王面子上。 见吕不韦不为所动,蒙恬继续道:“我今日之言,并非是威胁,大王之举是为了家国大义,先生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 “老夫明白。”吕不韦收起那卷简策,说了一句‘稍等片刻’,便走出前厅,踏上蜿蜒长廊。 不多时,吕不韦带着两名家奴回来,家奴手中分别捧着几十卷简策。 蒙恬扫视一眼,不解问:“这是?” “这是老夫这些年的心血,劳烦带给大王。” 吕不韦一生不止追求名利,他更想成为各诸子大家那般的人物,当初招揽各国人才,他并非想要栽培谁,编撰一部独属于他的著作才是目的。而今,抉择摆在面前,他不想让这部著作随着自己消失于世间。 蒙恬并未多问,欣然答应。 第138章 跪地哀求 赦令上短短几十字, 字字诛心,吕不韦明白再无转圜余地。他本想借着六国示好施压君王,趁机重归咸阳, 这次是他太天真, 大秦没有他, 依然有能力压制诸国。人过于自负,只会负了自己。 蒙恬离开后, 他独自静坐许久,直至暮色四合,才起身走出前厅, 吩咐等候在外的家宰组织所有家奴清点家当,尽早启程迁往蜀地 。 家宰跟随吕不韦多年, 深知这种事情不好多嘴置喙,忙应一声‘是’, 匆匆离去。 星河无垠,夜风穿堂而过。 吕不韦仰头遥望繁星皓月,眼神茫然空洞, 再无往日神采。此去蜀地, 恐再无归期,当初耗费大半家财谋来的仕途, 终是化为泡影。 “父亲,为何要举家迁往蜀地?”被惊动的吕崇言自后院赶过来。 吕不韦收回视线, 看向已至身旁的长子,眼角纹路愈发明显。 “是秦王之意。” 想到父亲被罢黜官职, 迁居河间的原因, 吕崇言原本挺直的身姿显现颓势。他满目愧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犯蠢抢夺阿六尸身, 也不会害父亲至此。” “长信侯曾是吕府门客,吕府注定要被谋反之事牵连,没有你之过,亦是同样结果。” 吕不韦长叹一声,脊背佝偻转身慢悠悠走向后院。 这一刻,吕崇言恍惚觉得父亲苍老了十几岁。 卯时初,咸阳城王宫内,一名女子疾奔在寂静空旷的甬道上,发髻被风吹散,衣襟歪斜,她也全然顾不上,只是用尽全力奔跑着,最后驻足在一扇殿门前。 拳头捶打殿门之音陡然响彻在殿内,琉璃警惕睁开双目,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不情不愿起身走向楎椸,拿过上面那件水青色外袍。 同时被惊醒的樊尔,起身快速穿好衣物,闪身至外殿,殿门应声而开,捶打声戛然而止。四目相对间,他冷声质问:“何故在此扰人?” 姬如悦慌乱将鬓边散乱发丝拨到耳后,胆怯摇头,一双红肿眼睛噙着泪水。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双奇异幽深的眸子,她总会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难掩地恐惧。以往,在另外四人都赞叹樊尔美貌时,她从不敢参与讨论。 第295章 咬了咬下唇,她垂眸声如蚊蚋道:“我… … 找琉璃有事… … ” 话音未落,面前殿门从里面打开,她下意识抬头看去,琉璃只开了一扇殿门,并且用身体挡住,并没有让她进内之意。 一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她索性眼一闭牙一咬,直直跪了下去。 琉璃惊诧:“你这是作甚?” 不待姬如悦辩驳,她又道:“不对,你怎还在秦国?” 面对这番问询,姬如悦窘迫难当,支吾半天才言明是自己不顾公主身份以性命相挟,逼得一众卫戍军拿她没办法。僵持两日,不得已之下,卫戍军将领在昨日傍晚禀报给了君王。 “大王盛怒,命他们今日一早押解我出城。我听说那份下药的粥食被你吃了,故而前来道歉,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能否,能否不赶我走?” 琉璃不喜欢人族这些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默不作声向旁侧挪动两步,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还未完全大亮的天色,这个时候嬴政应该在议政殿与众臣子议政。 目光落回哽咽出声的姬如悦身上,她语气无奈:“求我无用,处置你的是君王,你应该去跪他。你去议政殿之外等着,等上一个半时辰左右,差不多能见到他。” 想到嬴政毫无感情的森冷眼神,姬如悦忙不迭摇头,用膝盖挪到琉璃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衣摆。 “你是受害者,我理应给你道歉,求你原谅。” “受害的是我不假,可也改变不了你对君王下药的事实,敢对一国之君下药,你胆子可不像外表那般唯唯诺诺。我只不过是误食,对此事做不了主,你莫要跪在此处哭哭啼啼。”使力拽回衣摆,琉璃后退两步,尽可能与她保持距离。 姬如悦眼中滚下大颗大颗泪珠,懊恼于自己的大意和愚蠢,明知芈清信不得,却还不由自主信了。将那些药放入粥食时,她甚至天真以为自己会成功。 一声自嘲溢出唇齿,她用袖子拭去面上泪痕,扶着殿门站起身,“我真蠢,明知你不会帮我,还主动跑来受辱… … ” “我可没有辱你,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琉璃不想再跟她纠缠,退后几步,毫不犹豫将殿门关上。她不屑与生命短暂的人族计较,不代表她会不计前嫌大发善心,活了三百七十多年,那是她头一回那般狼狈,没有迁怒已是仁慈。人总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嬴政的处置不过分,她可不想日后时常在王宫见到害自己狼狈之人。 盯着紧闭的殿门,姬如悦因羞赧,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不甘心举起手。 “你还想做甚?”一直未曾言语的樊尔及时出声制止她地动作。 本就惧怕樊尔的姬如悦,见他脸色阴沉,惊吓之下蓦地缩回手,连连摇头,说着‘无事’。 樊尔神情严峻,语气冰冷无波澜:“你做下那般无耻之事,她未与你计较,已是仁慈。”这两日,他一直很自责,作为亲侍,琉璃有任何不测,都是他的责任。 姬如悦鼓起所有勇气,迎上樊尔目光,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刺的生疼。 “你不过是一位异国剑客,有何资格呵斥我!你心仪她,她却心仪君王,其实你我一样可怜。不,还是你比较可怜,剑客又怎能与君王较量。” 紧闭殿门猛然被拉开,琉璃清冷双眸冷漠盯着姬如悦,一字一顿强调:“我不心仪任何人,你莫要在此胡说八道,否则… … ”否则什么,她并未言明。 姬如悦张口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脚也似被钉在地上挪动不得。就在她慌乱之际,琉璃闪身近前,指尖点在她眉心。 脑中混乱记忆迅速流逝,她一点点瘫软下去。 铁甲撞击声由远及近,四名卫戍军匆忙赶来。 四人近前,看到地上昏迷的姬如悦,面面相觑。 琉璃若无其事解释:“她想让我帮她在大王面前求情,我不肯,她哭晕过去了。” 这两日姬如悦没少闹腾,四人没有生疑,其中一位身材最高大的将士弯腰横抱起她离开,另外三人抱拳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跟上去。 想起两百年前的人族历史,琉璃有些不放心将姬如悦交给四人,万一几人路上做出不轨之事,她就成罪魁祸首了。命樊尔跟上去,难免会让几人不悦反感,她想起武庚,暗暗施出一道灵力,身姿颀长的魂魄顷刻闪身而至。 武庚稳住身形,问:“恩人寻我有事?” “跟上他们,确保姬如悦安全再离开。”琉璃指向远去的几人。 武庚了然,身形晃动,消失无踪。 “她那般害你,你为何还帮她。”樊尔问。 “我拿走了她入秦以来所有记忆,她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我只是怕几人会对她不轨。嬴政下令将她遣送回卫国,意思再明显不过,凡事谨慎为好。我虽不喜她,可也不好让她因我而遭受迫害。” “若真想有人对她不轨,就算她是清醒的,也躲不过。” “她清醒之后,便与我无关了。” 能成为守卫王宫安危的卫戍军,那些人品行自然是过关的,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姬如悦给嬴政下药之事,虽未传到宫外,但宫内几乎人尽皆知,她那般行径定会被人看轻。若不是因拿取记忆导致她昏迷,琉璃也不会多管闲事。 第296章 天色大亮,琉璃已无困意,吩咐樊尔帮自己束发。 生怕姬如悦醒来会闹,负责遣送她的将士不敢耽搁,当即整顿,送她出城。 武庚跟到城外五十里,等姬如悦醒来,确保她不会有危险,才返回。 这两日,樊尔打算找个时机出宫寻燕丹,抹去其关于琉璃的所有记忆。然而,当他出宫寻到那处院舍,却已人去屋空。 武庚回到城中,恰巧遇到四处寻人的樊尔,便以为他是和琉璃走丢了,细问才知道是在寻燕丹主仆三人。 “不必再寻,他们三个装扮成卫戍军,已随着卫国公主的车驾离开。” “无人发现他们?”樊尔追问。 武庚摇头,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惯,他们能悄无声息混进去,定是卫戍军中有他们的内应。 樊尔暗自后悔自己拖延,没有早些抹去燕丹记忆,不过此次一别也好,他日后应该不会主动入秦。 琉璃得知此事后,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姬如悦安全了,有燕丹在,定不会允许那些事情发生。 光线倾斜入殿,照亮殿中一隅。 琉璃挥手阻止寺人通传,抬脚迈入大殿。 布履摩擦地面发出轻微声响,嬴政倏然抬眸,落入眼睛的是一身水青色衣袍的鲛人少女,及腰的微卷发丝随着步伐跳动,十分灵动。 在奏案前盘膝坐下,琉璃自顾自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拿起抿了两小口。放下耳杯,见对面人目光始终盯着那份茶水,她眨巴几下眼睛,警惕问:“这茶水该不是又有药吧?” 嬴政别扭移开视线,并没有告诉她,那个耳杯其实是自己用过的。而是生硬道:“放心,茶水无毒无药。” 琉璃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意:“燕丹混入姬如悦离城的队伍中,逃了。” “寡人已知晓。”嬴政说着拿起一份奏章展开。 “为何不阻止?” “这些年,寡人阻止过无数次,却仍旧无法改变他地执着,于他而言,家国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这一次燕丹不惜冒险买通卫戍军,可见其想要离开的决心。嬴政以后能做的,唯有尽可能保全昔日好友性命,乱世之中,许多事情都无法做到两全,他这一生失去诸多,也看透一些事情,无法强求之事,不如随他去。倘若燕丹以后为国而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琉璃理解嬴政,也理解燕丹。陆地分九州,九州有诸国,普通人族可以抛家弃国,但一国太子不可以,一国君主更不可以。生逢乱世,这对昔日好友,日后怕是迟早反目成仇。 捧起茶水呷了一口,她问起另外一件事:“对了,被燕丹收买的将士,你打算如何处置?” 嬴政面色如常,语气不疾不徐:“不处置,那名将士并没有被收买,他曾第一时间将燕丹之意禀报寡人,是寡人授意他帮助燕丹逃离咸阳的。” “???” 琉璃看不懂嬴政这次地做法,放燕丹回燕国,日后两国交战,他不死也会成为俘虏。 嬴政似是看透她的疑惑,主动解答:“作为燕国太子,他有他的使命,寡人不该剥夺他为国尽忠之心。你之前有说过,人族要经历轮回转生,每一世都有不一样的经历,寡人与燕丹有着不同使命,他不该一直被困在咸阳,苟且偷生。” “你有打算便好。” 自掌权之后,琉璃几乎不会干涉嬴政任何决定,她要做的,只是陪着他结束乱世。 两人静坐许久,直至暮色四合。 宫人们陆续将飧食送入大殿。 琉璃起身欲要离开,却听嬴政道:“留下一起用飧食。” 瞥一眼那冒着热气的粥食,她有些后怕摇头,“不必,我不想再次误食。” 嬴政面色一僵,“寡人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情。” “我不饿。” 琉璃转身匆匆离开,她觉得自己此生可能都不会再吃人族的粥食了。 五日时间恍若不觉流逝,星知与子霄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在此期间,琉璃主动联系过南荣舟两次,得到的均是主仆俩不在太月古城。 怕再耽搁下去,主仆俩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她决定翌日启程去寻找他们。 武庚得知后,也想一起去,当然他并不是心系星知子霄,他只是在王宫十几年,有些腻。 琉璃当即拒绝:“你既想报答我解封你之恩,就老实留在咸阳王宫,守着嬴政。” “是恩人解封的我,为何非要我守护他人。”武庚苍白面色难得有了任性表情。 “他是我的历练考题,你守着他,便是报答我。” “他已然成年掌权,满朝文武,百万将士,人人都能护他安全,哪里还需要我一个鬼魂守着。” 武庚不满蹙眉,看起来十分不甘又委屈。 琉璃想拍他宽阔肩头,却拍了一个空,她讪讪摸摸鼻子,佯装严肃:“你若真有心报答,就听从安排。” 一阵阴风迎面而来,对面魂魄消失无踪。 将重要之物悉数装进玲珑袋,琉璃迟疑稍许,还是决定去告知嬴政一声。 亥时初,忙于国政的年轻君王还在批阅奏章。余光瞧见半开的牖扇外出现一道窈窕身影,他侧头看去,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第297章 琉璃解下腰间布袋,倾身趴在牖楣上,递给殿中人。 嬴政没接,而是道:“有事直说,寡人已不是邯郸城中的男童,你不必每次都给糖。” 上半身探入殿内,琉璃将装糖布包丢在奏案上。 “星知和子霄迟迟未归,我和樊尔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寻他们,来跟你说一声。” 淡淡‘嗯’了一声,年轻君王低声问:“何时回来?” “不知,你… … ”停顿片晌,琉璃垂目,“听闻近来,宗正和王太后催得紧,你早下决定,免得,又有人动歪心思。” 嬴政眸光一沉,拿着奏章的手倏然收紧,喉结滚动间,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第139章 亲赠玉箫 目光掠过那线条挺直的鼻子, 落在紧抿的薄唇上,琉璃静默半晌,把到嘴边的宽慰又咽了回去, 嬴政已是成年人, 有独立思考决策的能力。人族寿命不过几十年, 痛苦亦或喜悦,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不像她和南荣舟未来要相守数千年。 三百多年来,整日被大长老灌输为族而生的思想,琉璃本该坦然接受的, 可想到那总是令人无语的南荣舟,她就有些头疼, 一声轻叹不可抑制溢出唇齿。 嬴政闻声转头瞧着她,深邃黑眸中是疑惑之色。 琉璃提起衣摆翻过牖楣, 在奏案前坐下,掏出玲珑袋,埋头在里面翻找半晌, 最后拿出一支玉箫, 递给对面人。 嬴政不解接过,玉箫通体润泽细腻, 看得出来不是凡物,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玉器, 但从未见过成色这般上乘的。 修长手指摩挲着玉箫上端的云纹,他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星知离开那日救了一位人族少年, 那少年说咸阳城外山林中有妖, 我和樊尔五日前曾去查看过,并未见到妖的踪迹, 但山洞内有厮杀留下的痕迹,城外究竟是否有妖物,我暂且不确定。这支玉箫是一位名为思鸢的狐族相赠,她曾承诺我,只要吹响玉箫,必会前来相助。我此去不知归期何时,你妥善收好,若真有妖作祟,你便吹响玉箫,同思鸢言明身份,她若知我是你的剑术师父,定会相助。” 打算将玉箫暂时给嬴政这事,是琉璃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论山林中是否有妖族,凡事防范于未然总归没错。 那些只存在于远古典籍中的妖族,嬴政以为不会在九州之内出现,听完琉璃那番话,他不由剑眉颦蹙。问:“狐族思鸢?她也是妖?” 琉璃摇头,解释:“她是神界的狐族。说起来,你们有过交集,当年你和燕丹邯郸城郊密林中遇险,遇到的那位便是思鸢。” 当时思鸢并未在他们面前露面,故而嬴政只能隐约记起自己遇险过,完全想不起经过。未再深想,他伸手握住琉璃纤细皓腕,将玉箫放回她手中,“此去不知凶险,还是你带在身边为好。城中有数万将士,寡人不会轻易有危险。” “人又哪里会是妖的对手。”琉璃反手拽住那玄色袖口,将玉箫再次放在他掌心,“给你便拿着,我和樊尔会术法,能与妖族对抗,但你不一样,那些所谓的锋利兵器,在法力高深的妖面前没有任何作用。”怕嬴政又拒绝,她索性攥住他手指,强迫他握住。 手背上温凉掌心细腻柔软,嬴政凝睇着对面神情严峻的鲛人少女,良久才勉强妥协答应。 琉璃松开手,又翻出那对亲手雕刻的龙凤玉佩,放到对面。 嬴政睃了一眼那稚气且拙劣的雕工,认出龙凤佩正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所制。 “这是… … ” “送你的。”未免嬴政冷脸,琉璃没有言明寓意。 嬴政不傻,自然明白琉璃是何意,他轻微扯动唇角,低声道谢。 该给的给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琉璃扶案起身,打算离开,却听对面君王问:“明日何时启程?寡人送你们出城。” “不用,我们天亮便走,你安心处理朝政。”走出两步,她驻足补充:“如果顺利,寻到星知和子霄,我们便会回来。” 衣摆划过牗楣,那抹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嬴政收回视线,拿起案上龙凤玉佩,凑近灯盏仔细端详,看到那歪歪扭扭的龙须,他不由失笑。诸国匠师,没有五年功底,是不敢轻易在玉石上下手的,琉璃这雕工若是被技艺颇深的老匠师看到,绝对会怨怪她暴殄天物。 仔细用细布包好玉箫和玉佩,嬴政起身走向内殿,将两件玉器放进木匣锁好。 翌日天将微亮,琉璃和樊尔早早动身出了宫。 清晨的咸阳街道上人迹渺无,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几乎都是卖吃食的商贩。 路过卖饼子的摊位,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腰间赤星。 樊尔会意,翻身下马,掏出钱币买下几个甜饼子,放进马背上的布袋中。 主仆俩迎着薄雾赶在城门开启式到达城门口。 樊尔掏出许久不用的封传递给守城负责盘查的将士。 两人惊人的容貌,惹得将士不由多看几眼,不过最后还是放了行。 牵着马走出城门,琉璃和樊尔同时双耳微动,方才那位盘查的将士低声呢喃传入两人耳中:“先前只听闻楚国女子容貌惊艳,没成想男子亦是如此。” 第298章 无声对望一眼,主仆俩谁也没有言语,翻身上马离开。 多日不曾降雨,人烟稀少之地尘土飞扬,绿意盎然的树木在干涸地面地衬托下,显得有些萎靡。 遣送姬如悦回国的队伍已行至秦国边境,一行人赶在暮色四合之时抵达最近的传舍。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散殆尽,夜幕笼罩大地,燕丹主仆三人计划摸黑溜出传舍。 用过飱食,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传舍上下寂静无声,明同和常悦轻手轻脚在后面护着燕丹,三人小心翼翼向外面走去。就在他们准备翻墙时,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三人警惕回转身,却见一道清丽身姿快步走来。 “谁?”明同压低声音问。 “是我。”树影婆娑,月光闪过,姬如悦那张俏丽面庞一闪而过。 三人身体霎时紧绷,警惕盯着越走越近的人。 瞧见三人反应,姬如悦身形一顿,但还是步履坚定走近。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恳请三位留下来。” “你怎知… … ”明同脱口之后,声线转为低沉冷冽:“你想做甚?” “不做甚。”姬如悦止步在三人面前,低声解释:“我害怕那些大秦将士。” 三人无声对望一眼。 燕丹佯装粗鄙不耐,“我们亦是大秦将士,你难道不怕。” “我知道你们不是。”姬如悦靠近一步,反手指着自己,“你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你,幼时我随兄长出使燕国,曾在燕王宫见过你,纵使你如今沧桑不少,我依然能认出你的眉眼。” 身份被轻易识破,燕丹神情一凛,阴冷质问:“你想做甚?告发我们?” 姬如悦抿唇摇头,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 “我醒来后,一直想不起如何得罪秦王了,昨日听其中一位秦国将士语气,似乎对我很是看轻。母亲曾有言,女子活于世,不可让人看轻,否则会有危险。你是一国太子,同那些粗鄙将士不一样,你能不能陪我回到燕国境内再离开。” “太子,不可。”明同脱口提醒。 燕丹到嘴边的拒绝迟迟无法出口,姬如悦令人怜惜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起年幼的妹妹,阔别几年,想必她已是娉婷少女了。若是阿五遇到这种境地,无人帮衬,一定很惶恐。纠结再三,他犹豫着点头。 “太子!”明同逾矩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告诫:“太子安危亦很重要,不可心软。” “我们小心行事便是。” 常悦、明同二人不甘仰头看向高墙,可又不敢反抗燕丹。 姬如悦眉眼霎时舒展,莞尔一笑:“谢谢你,待平安回到燕国,我定报答你。” “不必!”燕丹面无表情大步离去。 蒙恬带着百卷简策,路程缓慢不少,赶回咸阳时,已是第六日午时,他没有回府,而是第一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臣子不可在宫内随意骑马而行,进入宫门后,他只得下马吩咐几名将士卸下两箱简策,随他步行前往章台宫。 待四名抬木箱的卫戍军退出大殿,蒙恬打开两个箱子,“他说这是他的心血,让臣务必带给大王。” 垂目俯视着那足有近百斤的全套典籍,嬴政一时哑然,眼前场景又让他想起亲政前那些日日送入章台宫的奏章。他欣赏吕不韦,却不欣赏这篇集合了各诸子思想的著作。自商君之后,秦国历代君王多是重法,他亦不例外,有法才有度,才能走的长远。 嬴政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年少即位,这些年若没有吕不韦,大秦不会那般安稳。这次六国蓄意示好,他只是命吕不韦迁往蜀地,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秦国的贡献,纵观历史,昏庸君主多被后世唾弃,他不想成为滥杀朝臣的昏君。 此次,吕不韦临走前将编撰的典籍都拱手相让,可见其是真放下了对权势地执念。 玄色衣摆扫过绣着云纹的布履,嬴政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弯身拿起一卷简策展开,上面工整有序的字迹,倒是符合吕不韦一贯温文尔雅的脾性。 蒙恬探头瞅了一眼,“他说这是他亲手誊抄的。” “寡人认得他的字迹。” 这些年看多了奏章上批阅的小字,嬴政只一眼便能认出吕不韦的字迹。 “他何时启程前往蜀地的?” “臣抵达的第二日。” 蒙恬当时在河间歇息一晚,次日午时出发离开,出城不久,隐约听到后方传来车马声,他回头眺望,远处行在最前列的正是吕府家宰。他知道吕不韦已经认命,但没想到他会连夜清点家当启程。 举目遥望殿外,一声嗟叹自嬴政唇角溢出,他收起简策,许久才出声:“当初他倾尽大半家财,定然十分后悔,也定然打心底里怨怪寡人。” “大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秦,他会理解的。”蒙恬宽慰。 “但愿如此。” 嬴政将简策丢进木箱,正欲开口让蒙恬回府,余光却瞥见议政殿之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昌平君熊启。 蒙恬也敏锐察觉到殿外动静,他转身看去,在对方迈入大殿时抬手辑礼。 第299章 熊启抬手回礼,又转而对君王行了一礼,紧张神色依旧。 头一回见熊启这般模样,嬴政主动问询:“发生了何事?” “回大王,刚刚传回消息,吕不韦在迁往属地途中饮鸩自尽了。”说出这句话时,熊启表情有些悲怆,不喜欢吕不韦是一回事,为他惋惜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扶持不受宠的先王继任王位,能力与头脑还是有目共睹的。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闪过,他嘴唇嗫嚅几下,半晌才问出一句:“饮鸩自尽了?” “是,在传舍歇脚时自尽的。”熊启如实禀报。 “寡人,是否是做错了?倘若寡人不下令让他迁往蜀地,他兴许不会想不开。” 嬴政第一次对所做决定产生怀疑。 第140章 公子韩非 蒙恬从震惊中回过神, 与熊启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他以为吕不韦会欣然前往蜀地安享余生, 当时他将多年来编撰的心血献出, 想是已下必死决心。是啊, 曾身居高位之人,又哪里会甘心远赴贫瘠之地。 “大王所做决定, 皆是为了大秦,吕不韦活着,山东六国便不会死心, 想必他亦是清楚这一点,才会选择饮鸩自尽的。”熊启倒没想那么多, 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家国利益高于一切, 虽然他是楚王之子,但身为秦国丞相,理应尽到臣子本分。 嬴政不知吕不韦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但他知道琉璃是对的, 作为辅政臣子,经历过太多谄媚讨好, 一朝被指责,那道敕令于吕不韦而言的确算是侮辱。 自有记忆起, 嬴政便经受诸多屈辱,在他看来那道敕令不算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吕不韦会脆弱到想不开自尽, 人心真是让人无法预测。 “事已至此,已无挽回之地, 唯有好好安顿吕氏族人。”说着,他看向熊启,吩咐:“你亲自去办。” “诺!”熊启双臂虚于身前行礼,后退几步离开大殿。 嬴政捏捏隐隐作痛的额角,摆摆手示意蒙恬也离开。 一直未曾对吕不韦之事置喙的蒙恬,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斟酌一番,道:“臣若知他会想不开,定不会话里话外都蕴藏着告诫之意,是臣之过。” “与你无关,蜀地不及河间半分,没有那番话,他亦会如此。”嬴政话锋一转:“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先回府吧。” 蒙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大殿。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只剩嬴政一人,他在原地伫立许久,才走出大殿,吩咐外面候着的将士把两箱简策送去藏室。 新郑街道上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樊尔接过盘查将士递回的封传,随着琉璃走进城内。 韩国都城与他国有些许不同,这里的人似乎更加懒散,警惕心没有那么重,待人也相对和善一些。 主仆俩从咸阳出发,先是去了比较熟悉的赵国,找寻无果后,又去了魏国和齐国,韩国是他们涉足的第四个国家。 赵、齐、魏三国,没有人族术士的影子,更没有星知子霄的踪迹。 五个多月来,琉璃和樊尔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越是找寻不到,越是心焦。 当时离开齐国时,琉璃便隐隐有些后悔,怪责自己不该告知嬴政身份,她相信他不会出卖自己,可一次次的失望却又让她的信任不断动摇。倘若六国之内都遍寻不到星知,她愧对的不止是星言,还有整个蝾螈族和鲛族。 当年君父的人族历练,不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止他的人族弟子,甚至连思鸢为人族那一世也知道他的身份。 琉璃便以为是可以将鲛人身份告知信任之人的,她信任嬴政,也相信他不会残害鲛族,相比蝾螈族而言,鲛族没有太多值得让人觊觎的东西。鲛珠,鲛绡纱,那些除了华而不实,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 相识十八年来,在琉璃印象中,嬴政只对平定乱世有野心,他图权不图财,鲛人身上的那些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既然他认为星知和子霄也是鲛族,应该不会暗中勾结人族术士谋害他们。 一群小少年嬉闹追逐,其中一人眼见着要撞到琉璃身上,樊尔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拽了一把。 脚步踉跄,琉璃收回思绪,反手抓住樊尔手臂,稳住身子。 “这般入神,在想什么?”樊尔关切问。 琉璃摇摇头,喟叹一声:“我们辗转三国都寻不到星知和子霄,真怕他们已遭遇不测。” “或许… … 他们平安回了秦国。”樊尔柔声宽慰,但语气极其没有说服力。 举目四顾,琉璃疲倦道:“无论如何,先尽力寻找,倘若当真寻不到,我们便回秦国。”顿了一下,她吩咐樊尔:“先就近找家传舍,一直牵着马不方便。” “是!”樊尔拿过她手中缰绳。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主仆俩停在一家简奢传舍前。 樊尔上前递上封传和钱币,“麻烦,要两间房。” 传舍长接过,仔细检查,很快含笑请两人入内。 捻了一道净水术除去身上尘土,琉璃换上一身浅紫色衣袍,听说韩国崇尚紫色,她这也算是易风随俗了。 第300章 理了理衣襟,她打开房门走到隔壁,屈指叩响殿门。 殿门打开,樊尔没有跨出房门,“数月来,你都没有好好歇息,不如歇一日再去寻。 “我不累,寻不到星知,我也睡不着。” “少主何时与蝾螈三少主关系那般好了!” 樊尔这话带着些许揶揄。 琉璃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出来,语气幽幽:“我也不想如此折腾自己,奈何当初承诺星言,星知若是有事,我怕他会砍了我。” 确实!以星言那个脾性,若真较真起来,说不好真会不顾两族情义动手。樊尔面色凝重几分,随手关上房门,缓步跟在琉璃身后,走出传舍。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来来往往。 初秋的午后仍旧燥热难耐,琉璃被股股热风吹得脑袋疼,她抬手搭在眉骨,环顾四周。日头已然倾斜,街道南侧有房屋的遮挡,看起来阴凉不少,她扯住樊尔袖子,拉他走向阴凉处,沿着路边行走。 两人边走边暗暗催动灵力,试图感知星知和子霄的气息。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寻觅大半个城西,仍是失望告终。 忍着双脚的酸痛,琉璃和樊尔回到传舍,各自回房躺下,均没有心思用飧食。 匪朝伊夕,转眼间已来到韩国七日。 这日,难得是个凉爽怡人的天气。 主仆俩今日打算在城东搜寻,为了方便,昨日午后,他们已经搬来了城东的传舍。 简单用过朝食,两人便出了传舍。 陆地上似乎每个国家的都城,最热闹繁华之地都在城东,韩国新郑亦不例外,韩王宫便坐落于城东。 远远望见那座耸立奢华的宫殿,琉璃突然想起一人,李斯的师兄韩非,听说他是王室公子,一位极其不受宠的公子,难怪能有那般独到的见解与才华。 因为嬴政喜欢韩非的文章,琉璃几乎也都看过。在人界,变法既然能使家国强大,她不理解为何韩国君王却执拗不肯变法,秦国的成功,诸国应该是看得到的。在她看来,一切可行之事,都值得试试。 搜寻大半日,路过一间茶肆,主仆俩才惊觉早已口干舌燥。 琉璃脚步一转,走进茶肆。 樊尔紧跟其后走进去。 要了两份茶水,两人径直上了二楼,走进尽头角落里的一间小房间。 商贩很快命人将热茶送上来,带着微甜的温凉茶水很适合在秋日饮用。 琉璃捧着耳杯抿了一口,刚想出声,便听隔壁房间隐约传来谈话声。茶肆墙壁隔音很好,但仍旧逃不过鲛人敏锐地听觉。 “大王本就不喜公子,公子近来还是顺从一些为好。” 一声嗟叹穿过墙壁传入主仆俩耳中,紧接着一道温润男声响起:“身为王室公子,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韩国,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我罢了。纵使我百般讨好,他亦不会有所改观。” “公子身为王室子孙,凡事还是装糊涂为好。” “我又何尝不知藏匿锋芒才不会被百般防着,可乱世之中,家国弱小极可能会被吞并,秦国想要灭六国之心昭然若揭。倘若秦国实施灭六国计划,韩国绝对会是他们首先要吞并的国家。” “公子怎知… … ” “地理位置,只有先灭韩国,才能更容易吞并另外五国。” “秦国虽能人居多,但公子的聪慧又有几人能及,公子能考虑到的,秦人不一定能想到。” “秦人是否能想到,我尚且不知,但我的师弟李斯一定会向秦王进谏先灭韩。” 李斯? 琉璃和樊尔无声对望一眼,均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上午刚想到韩非,便如此碰巧在茶肆遇到,看来城东不愧是城东,王室公子都能轻易遇到。 隔壁二人还在谈论政事,琉璃倾身凑近樊尔,无声问他是否好奇韩非长相。 夹杂着温凉淡香地气息扑面而来,樊尔喉结不受控制动了两下,静默摇头。 看出他的窘态,琉璃坐直身子,讪讪摸摸鼻子,她差点忘记樊尔曾在自己面前坦白过心意了,看来日后还是要把他当做男鲛看待才行。 不知为何,主仆俩一时都有些别扭,各自捧起面前茶水,默默喝着。 “其实,我更建议公子去秦国谋仕途。身为楚王之子的昌平君都能坦然效力于秦国,公子只不过是大王的胞弟,又何必那般坚持。生在乱世,我更希望能有一方强国早日结束乱世。” “我又何尝不希望无战争,可我更希望是韩国去完成那一切。” “公子爱国之心,我能理解,但韩国和秦国之间实力悬殊实在太大。” “这便是我坚持变法的原因,奈何… … 兄长想不明白,始终认为我若威望过高,会影响他的王位。可他永远不懂,我更在乎的是亲情,是韩国的未来。” 听到这里,琉璃心底按下的苗头再一次升腾而起,秦国重法,她很想说服韩非入秦,嬴政极其欣赏他,定然会对之重用。 只是,听韩非方才语气,应该很难被说动。 樊尔一眼看出琉璃心思,他放下耳杯,轻声提醒:“我们此次是来寻星知和子霄的。” 第301章 “这并不冲突。” 嘴上虽如此说,不过琉璃并未真起身去隔壁结识韩非。 茶水饮尽,隔壁房内许久未再传出谈话声,主仆俩先后站起身打算离开。 两道门同时打开,双方均都下意识转头去瞧,四双眼睛碰撞在一起,韩非身旁的那名男子看到容貌惊艳的主仆俩,禁不住瞪大双目。 韩非则是不动声色打量二人,一闪而过的眸光很快被他压下。 琉璃同样好奇打量韩非,剑眉瑞凤眼,驼峰鼻,嘴唇薄厚适中,唇角微微上扬,有些似弯月,大大减弱了那驼峰鼻的凌厉,让他看起来脾气似乎很好。年龄约莫有三十多岁,没有李斯年龄大,不过也能理解,当初李斯拜入荀子门下已至而立之年。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每个人长相和声音仿似是提前搭配好一般,先前只听温润嗓音,琉璃便觉得韩非应该是温和长相,果不其然。 双方静默半晌,樊尔先主动抬起双手辑礼。 韩非与身旁男子怔愣一瞬,纷纷回礼。而后都看向琉璃,不明白她为何端着一副上位者姿态,无动于衷。 在鲛族,都是别人对琉璃行礼,来到陆地,在邯郸接触的人不多,到咸阳后,她作为君王之师,也几乎都是他人对她行礼。早已习惯的她,此刻面对两双狐疑眼神,微微蹙起细眉。 双方僵持片晌,韩非含笑颔首,转身欲要离开。 “韩非!”琉璃清冷空灵之音阻止了他的脚步。 愕然回身,韩非警惕问:“你认识我?” 琉璃诚实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你的文章,你的那些著作,我几乎都看过。” 韩非更加惊诧,放眼七国,能有条件读书识字的女子,几乎全是王孙贵族出身,细看对面少女,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上位者气质,的确像是出身贵族,难怪方才不愿屈尊行礼。 迟疑稍许,他试探问:“二位不是韩国人吧?” “我们是效力于秦王的卫国剑客。”琉璃用捏造的人族身份糊弄。 听到秦王‘二字’,韩非神情一凛,不由剑眉颦蹙,原本温和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琉璃浑然不在意,语气幽幽道:“别如此警惕,我们不是坏人,此次前来韩国只为寻人,无关国事。方才之所以喊住先生,只是想结交而已。” “结交我作甚?” “先生才华斐然,我亦欣赏之。虽我们是剑客,但对诸子著作也颇有研究。” 听闻此话,韩非上下打量琉璃一番,对方看起来不过是刚及笄的少女摸样,他不相信她在剑术与学术上能有多高造诣。纵使五岁开蒙,十年时间,兴许能有所成就,但剑术学术交替学习,比之只学剑术亦或学术之人,定然有许多不足。 琉璃并不惧那道打量视线,清冷目光直白凝睇着对方。 “秦国变法成功后,一直遵从法家治理之道,才有今时之实力。我知道先生亦是重法之人,既然各国挑起战争都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太平,先生又何必在乎是秦国还是韩国。”她本不想说这些劝解之言,但真正面对韩非,她又下意识脱口而出。语毕,才反应过来。 这番劝说寓意十分明显,韩非不是听不出来,但韩国是他的母国,他又怎能轻易弃之。当初在稷下学宫,楚国公子熊负刍一直有拉拢之意,他也明白楚国远比韩国强大得多,但韩国是生他养他的家国,他异国求学,也不过是为了学成归来,效力于韩国。 “你是替秦王入韩的?” “自然不是,我方才已言明,只为寻人,秦王并不知我来了韩国。”琉璃顿了一下,继续道:“秦王读过先生所有文章,对先生赞誉颇高,曾言明,若能有幸见先生一面,此生无憾。人生在世,能遇到懂得欣赏,见解相同之人不容易,还望先生慎重考虑。” 第141章 嬴政娶妻 所著文章能有人赏之, 韩非是欣慰的,但身为王室公子,他不能因为秦王与自己见解相同便弃韩国于不顾。眼神复杂凝视着对面少女, 他有些怀疑对方不是简单剑客那般简单, 倘若他是秦王身边的小小剑客, 定然不会去帮着拉拢人。 犹疑稍许,他浅笑道:“多谢好意, 不过,我是韩国人。” 猜到韩非会很固执,琉璃未再过多言语, 只是道了一声‘明白’。 双方道别后,韩非先行转身离开。 不多时, 琉璃便听到与他同行的那名男子惋惜道:“多好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韩王不懂你, 秦王懂你啊!” 而韩非只是幽幽回应一句:“你不是韩国人,你不懂。” 主仆俩默契对视,琉璃出声道:“走吧。” 暮去朝来,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琉璃和樊尔已将城东搜寻大半, 这日两人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有一家十分雅致的酒肆, 虽然隐蔽,但客人不少, 几乎满座。里面似乎有人在大肆谈论对各国局势的看法,引得一阵附和与掌声。 只纠结一瞬, 琉璃脚下步子便转了方向, 樊尔抬头看向酒肆名字,没有迟疑, 跟了进去。 出入酒肆的女子不多,再加上琉璃和樊尔容貌过于惹眼,两人一进去,便有人转头打量他们。 第302章 自动忽略掉那些视线,主仆俩走到角落里的空位坐下。 一名酒家佣很快为两人送来一份酒水,酒气扑鼻,隐隐带着一股香甜。 秋季的酒水不用炭火温热,琉璃斟了一觞推到樊尔面前,随即也为自己斟了一觞。 樊尔压低声音提醒:“少主,饮酒不好。” “已给了钱币,不饮用岂不是浪费。” 琉璃单手拿起,抿了一小口,入口辛辣,后味有一丝甜意,味道不如秦国酒肆里的酒水,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嫌弃放下酒水,她最不喜味道辛辣之物。 瞧见琉璃紧锁的眉头,樊尔微微浮动唇角,大致猜到酒水味道不好。 被众人围在中心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络腮胡,浓眉单眼皮,脸部线条硬朗,看起来像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之人。 他见众人听的入迷,故意停顿须臾,转而神秘道:“诸位可知那吕不韦为何而死?” 一时间,周围有人摇头,有人追问。 琉璃预感那人接下去要说的话,绝对语出惊人。 果不其然,那人大掌用力拍在案几上,同时冷嗤一声,道:“当年秦王年少即位,全倚仗吕不韦尽心辅佐,才能稳坐王位至今。谁也想不到,去年秦王加冠亲政后便罢黜了他的相邦之位,勒令他迁居封地河间。纵使那般,秦王仍旧不肯罢休,几个月前又下一道敕令,命吕不韦迁去贫瘠的蜀地,逼得年过半百的他服药自尽。依我看,那秦王就是羽翼丰满,想要扫清障碍罢了。” 那人话音未落,便得到不少附和声。 “分析的有道理。” “对对对,秦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 “吕不韦虽然商贾出身,这些年对秦国的贡献,诸国皆知,秦王这是得鱼忘筌呀!” … … … … 附和声此起彼伏,琉璃神情逐渐凝重,置于案几的手不自觉蜷缩收紧。这些人明显是在抹黑嬴政。吕不韦被处置,最大根本在于他将假寺人献给太后,造成了后来地谋反。所有与谋反有牵扯之人均都被处死,唯有吕不韦是罢黜官职,迁居封地。 而几个月前,之所以有那道敕令,是因为吕不韦不安分,频繁与诸国使臣来往。他自己造就的因,就应该承受相应的果,贫瘠之地亦有人在其上生存,他无法接受即将面对的生活而选择自尽,在外人眼里,一切却全都成了嬴政的错。 虽然明白作为身居高位的君王,势必会被世人议论误解,但琉璃还是有些生气。也不知嬴政扫平山东六国之后,六国之人会如何抹黑他,特别是那些亡国后的王公贵族。 当年君父辅佐的那位覆灭殷商,得到的全是称颂,只是因为武庚的父亲口碑不佳,可时下诸国却不是。看来,剩余的三十二年不会轻松。 樊尔余光瞥见琉璃蜷起的手掌,浓密眼睫颤动一下,唇角抿成一条线。 被簇拥附和的那人想起一事,双掌‘啪’得拍在一起,示意众人噤声,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所有人双目都落在那人身上,静待更精彩的消息。 “说起秦王,我突然想起近来一件蹊跷事。听说一个半月之前,秦王婚期终于敲定,对方是楚国芈姓贵女,婚期在一个月之后,谁知在大婚五日之前,秦国又是暴雨又是大风,那芈姓贵女也随着风雨消失无踪了,一万秦军全城搜寻都未寻到。就在众人皆以为秦王会为那楚国贵女延后婚期之时,他却转头娶了一名郑女,据说那郑女是服侍在他身边的宫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极力反对,也未能让秦王改变主意,看来他与自己的父亲一样,都不在乎正妻的出身… … ” 心口突然莫名阵阵刺痛,那人后面说了什么,琉璃全然没听见,鲛人的灵敏听力也因此短暂消失。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嬴政愿意妥协娶妻是好事,先前她也经常劝导他,可当得知他真的娶妻,为何心里却又堵得难受,似乎有一只无形有力的手在死死揪着胸腔里的心脏,让她窒息到呼吸困难。 下意识揪住衣襟,她试图大口呼吸,直到眼眶灼烫,依旧呼吸困难。 樊尔看到她苍白面色,心里霎时咯噔一下,欲言又止几次,他艰难问出:“你该不是对他… … ” “我没有动心。”本能否认之后,琉璃才反应过来樊尔还没说出‘动心’二字。她讪讪摸摸鼻子,嘴硬解释:“我的意思是… … 是我只是饮了这酒,胃里不舒服。” 心虚如此明显,樊尔又怎会看不出来,他用力揪紧膝头衣襟,默不作声望着对面人,那双柳叶眼黯然失色。虽然知道自己此生与琉璃绝无可能,但此刻他还是有些难过,他不是嫉妒,就只是难过。 琉璃见樊尔缄默不言,更加心虚。攥紧衣襟的手一点点松开,她扶案起身,快步走出酒肆,樊尔忙起身跟上去。 走到无人处,琉璃缓缓深呼吸几次,心里依旧很难受。她背对着樊尔,双掌结印催动灵力汇聚于心口,这才有所缓和,可仍觉得心口似乎堵着石头。 樊尔凝睇琉璃挺直背影,一阵风掠过,带动微卷发丝微扬,扫过那单薄肩头。他微微启唇,苦涩一笑,轻声呢喃:“少主,我阿父曾说,心是全身上下最难控制之物,你不必这般遮掩,我不会告知南荣舟,以及鲛皇。” 第303章 琉璃倒不怕君父知道,幼时君母告诫她,四百八十岁之前万不可随意动心,君父听后却不以为然,抱过她放在膝头,捏捏她的鼻尖,十分宠溺说:“无需听你君母的,你若当真心仪了旁人,为父便做主为你作废婚约。” 以君父对她这个女儿的溺爱程度,得知此事后,兴许会亲自向降风首领求一颗避水丹送给嬴政,让他也拥有漫长生命。可鲛人生性最是在乎一夫一妻,对于继承者而言,已经娶妻之人,便是失去了资格,纵使她不在乎,众长老占卜师也不会妥协同意。 此刻,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南荣舟,虽然知道对方也没对自己动心,但想到婚约,她心里便莫名有些愧疚。 仔细回想十八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琉璃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孩童时期,少年时期,以及青年时期,究竟是何时变了心态,似乎已然不再重要。 “我… … 樊尔,你说,我会不会因此历练失败?” “只要少主注意分寸,便不会失败。” 注意分寸!琉璃何尝不是一直在注意分寸,她时常以师长自居,告诫的不止是嬴政,还有自己。也幸好,此次为寻星知,她没有在咸阳,若是当场失态,定然十分丢脸。 待面色恢复如常,她转身面对樊尔,尽量笑得灿烂,“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作为继承者,我明白历练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瞧着她那佯装出的轻松,樊尔鬼使神差抬起手摸摸她的脑袋。 主仆俩都因这个动作怔愣一下,琉璃先反应过来,主动蹭蹭他的掌心。 柔软发丝划过手掌,樊尔莞尔一笑,很快收回手。 于有着漫长生命的鲛人而言,动心也并不足为惧,或许几十年,或许上百年,亦或许千年,心底悸动总有一日会随着时间消逝,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存在的,纵使是生命更漫长的神族,也不是永远不死的种族。 抬脚向巷子深处走去,琉璃尽量忽略内心不适。 樊尔跟上去,却听琉璃道:“芈檀借着狂风暴雨突然消失,很有可能与你有关,待走遍韩国,我们便去楚国吧。” “好。”樊尔不想见到芈檀,可也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楚国纪山之巅,风声呼啸,吹动绿叶沙沙作响。 山顶坐落着井然有致的别院,从整洁程度可以看出是有人居住的。院落上方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透明结界,只有会术法之人才能窥见。 院门应声而开,一名少年提着木桶,正是斓羽。他迈出院门,结界瞬间合上。 前院有一人匆匆穿过长廊,走进前厅,在末尾案几前跪坐下去。 上首主位上坐着一名锦衣玉带的女子,正是酒肆韩人口中的芈檀。 巡视下方众人,她视线最后落在武鸣谦身上,“武先生,我丑话说在前头,无论那长生丹药能炼城多少,我都要八颗。” 武鸣谦脸色沉了沉,显然有些不悦:“一颗足矣长生,你要八颗做甚?” 芈檀眸中那份胆怯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强势与冷漠。只见她勾动唇角,理所当然道:“自是为我的父母家人,秘密是我先发现的,倘若没有我出钱将诸位集结,你们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得知这世间有蝾螈族存在。” “出钱的是你,出力冒险的是我们,你有家人,我们亦有。”武鸣谦同样强势。 双方僵持半晌,面对一屋子男子,还是会术法得术士,芈檀只好软了态度。 “既然两个蝾螈族不够,那便麻烦诸位多抓些蝾螈回来。” “你说的容易,深海之底岂是说去便去的。”周鲁忍不住提出抗议。 第142章 捏造谎言 芈檀细眉微蹙, 循声望去,态度亦不退让,“诸位已与妖合作, 还怕那些困难?” 一时间, 四下寂静无声。 实则, 他们并不算真正与妖合作,当日山洞内缠斗, 为了保命,武鸣谦将蝾螈族的秘密告知了那妖,但那妖对长生并无兴趣, 反而对因蝾螈而获得长生的鲛族十分有兴趣。那妖答应放过他们,条件是帮他找到鲛族的居住之地。 斓羽年龄最小, 而且没有修习过任何术法,不易引起怀疑, 武鸣谦经过一番思量,最后决定让他去取得星知主仆的信任。 得知芈檀传出的确切消息,斓羽故意将自己弄得很狼狈, 躺倒在主仆俩经过之地, 后来便是执意跟随要报恩。 一路相伴至楚国,其实斓羽也没怎么报恩, 日常只是帮主仆俩找住宿。 在楚国分别后,星知和子霄并不知有妖在暗中尾随他们。星耀订婚仪式结束, 主仆俩没有在深海过多逗留,如往常那般按原路返回。 以武鸣谦为首的一众术士埋伏在必经之路, 在楚国边境附近将主仆俩擒获, 一直关押在纪山至今。 数月以来,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处置星知和子霄, 只是因武鸣谦还没找到最佳炼制丹药的方法。毕竟远古时期那些传说,没有被后世实践过,蝾螈之有两个,作为领头者,他担不起失败风险。 自从芈檀回到楚国,不时便要上山,每次都会有意无意催促武鸣谦加快进程,这次亦不例外,更是提到分配之事。 第304章 武鸣谦心里不悦,可也没有当众翻脸,楚国贵族,他还惹不起。人族修习术法,是会异于常人,但一人之力不足以保下全族,特别是面对王公贵族,他不可以为了自己不顾族人性命。 时下诸国动辄几十万大军出动,倘若被各国君主知道世间存在长生之术,恐怕战争更加难以平息。早在与芈檀达成协议后,武鸣谦便已言明,她只可告知父母亲人。 虽为王室贵女,但芈檀一族只是王室旁支,她自己也明白此事不可让宫里那位知晓,这些年父亲一直觊觎王位,奈何没有威望支持,倘若能让父亲获得长生,成为楚国的王,她日后也无需时刻惦记陆地上的父母。 是的,早在秦国王宫,意外得知星知和子霄是蝾螈族,芈檀就已有此计划。她本不是手段狠戾之人,可为了樊尔,她想狠一次。倘若失败,死了令人厌烦的星知未必不是好事,倘若成功,她兴许有和樊尔在一起的可能。 人心都是自私的,在某种事情上,芈檀也不例外。 双方再次僵持半晌,武鸣谦捋捋胡子,道:“想是芈姬误会了,我等与那妖并无合作,况且,纵使有合作,我们区区人族,又哪里使唤得了妖族。” “诸位在那妖手下平安活下来,若说无合作,又如何令人信服。” 周鲁早就气不过,突然冷哼一声:“芈姬若不信我等,又何必与我等合作。” 芈檀不悦睨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武鸣谦,态度缓和不少,“我自是信武先生,时下诸国局势多有变化,还望先生早日将丹药练成。” “芈姬放心,我等定将尽心竭力。”武鸣谦顺着她的话承诺。 再无继续耗下去的必要,芈檀起身走出前厅。 等在外面的十几名侯府侍卫见她出来,忙跟上去。 秋日蝉鸣比之盛夏更甚,斓羽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来到山间一处隐蔽山洞。山洞入口处有两道透明如水波的结界,他毫无阻碍走进去,武鸣谦所设结界只能阻挡身为蝾螈的星知子霄,其他人可以自由进出。 蝾螈是两栖种族,与蛇族一样惧怕雄黄。武鸣谦在不大的山洞内洒了百斤雄黄粉,那些虽不会伤及星知和子霄的性命,但却可以让他们浑身无力,寸步难行。 显现出真身的主仆俩无力倚靠在石壁上,看着逐渐走近的斓羽。 星知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已然止步的少年。 而子霄那张凶狠面容阴沉无比,恨不得将少年生吞活剥都不解恨。 斓羽没有在意他们的仇视,而是弯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均匀洒在星知尾鳍之上。 现出真身的蝾螈需得回到水域,山洞无水源,武鸣谦怕主仆俩会干涸而死,于是便安排斓羽每日两次前来山洞送水。 沾了水汽的真身闪过暗色光晕,星知顿觉身体没那么疲倦了。 斓羽又舀了一勺水洒在子霄身上,从始至终都没做声。 星知瞅着他做完一切,最后平静问:“为何?我们救了你,你为何如此对我们?”这是数月来,她头一回开口跟斓羽说话。 斓羽身形一顿,随即放下木勺,双目淡漠看向狼狈至极的星知,语气毫无波澜:“因为蝾螈族可以炼制出让人长生不死的丹药。” “长生不死的丹药!”星知哂笑:“你们人族果然心都是黑的,小小年纪,就向往长生,残害异族。” 听闻此话,斓羽冷了脸,“武先生说蝾螈是这世间最恶的种族,你们之所以生命漫长,有再生能力,是因为万年前,你们的先祖吸食人族精魂所致。而今人族拿你们炼制丹药,乃是理所当然,你们先祖作下的孽,应由你们付出代价。” 少年过于愤慨,以至于星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怔愣片刻,才想起自己幼时曾读过蝾螈史书,史书内容与斓羽此话完全相反。 “你们人族真是可笑,自己贪心,还要推卸责任。万年之前,你们人族术士妄想长生,几乎将蝾螈族屠戮殆尽,竟还有脸捏造事实。你好好去问问那位武先生,究竟是蝾螈吸食人族精魂,还是人族因长生屠戮蝾螈。” 说到这里,星知突然转了话锋:“你还是不要问了,他能诓骗你一次,就能诓骗第二次,不如你去查一查万年前的记载,当然也有可能,你们人族的记载与武先生说法一致。罪恶可以抹去,但天灾可抹不去,万年前天降灾祸,人族损伤惨重,便是因你们人族妄想长生,杀戮蝾螈所致。” 斓羽不敢置信瞪圆眼睛,星知神情悲愤,双目通红,并不像说谎。他只知武先生是师父旧友,对其品行并不了解。如果蝾螈吸食人族精魂之事是子虚乌有,那夹在中间的他岂不是罪过最大!当时伤重假装被救是假,但不知真相的星知和子霄的确救了她。 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斓羽转身便走,走出几步想起木桶没拿,又匆匆返回,提起大步走出山洞。 听着洞外远去的脚步声,子霄拳头无力砸在石壁上,皮肤下的骨头酸软无比,抬起来都十分吃力。皱着脸试图握紧双拳,试了几次,他懊恼放弃。 “怪我没有保护好少主!” “与你无关,那些术士不止会术法,还懂得用雄黄对付我们,防不胜防。” 第305章 一声喟叹溢出唇齿,星知仰头凝视着洞顶石壁,内心已经比刚被抓时平静不少。每日被关在这漆黑洞内,数不清的日夜让她分不出时日过去了多久。 “也不知琉璃和樊尔可会来救我们。” 子霄想要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直白之言:“他们有历练任务在身,哪里会顾得上我们。” 星知试图摆动尾鳍,然而沾染雄黄的尾鳍再无一丝活力。想到樊尔,她不甘心如此死去,双掌结印催动灵力,直到额头布满细汗,她也没有凝聚出一丝灵力。 数月来,主仆俩不知如此试过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天色转阴,斓羽提着木桶回到山顶院落,院中空无一人,这个时辰,其他人都会回到房中打坐,修炼术法,只有修习剑术的他不需要。 放下木桶,斓羽不由想起星知那番话,犹豫稍许,他一步跨上长廊,径直向藏室而去。 藏室位于南苑日光最足的地方,无论是王宫还是侯相府邸,甚至是普通宅院,藏室都会设在日照最好的地方,一方面是怕有湿气,一方面是为方便将典籍时常拿出来晾晒。 斓羽举目四顾,确定四下无人,他轻轻推开藏室的门,闪身进去,反手又将房门关上。 武鸣谦的藏室存放的大多都是术法典籍,极小一部分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 斓羽仔细翻过聂敝千匹,一一掠过记载着术法的典籍,最后在藏室角落找到了几卷疑似远古历史的卷轴,卷轴摸起来像是动物皮毛所制。 他盘膝而坐,展开卷轴,其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犹如鬼画符,让人看不明白,不过好在后半部分用画面解释了文字内容。 看完几卷内容,斓羽愕然发现,星知所说才是真相。万年之前,远古冰川融化,火山喷发,天降灾祸,全是因为人族术士妄想长生所致。 武先生此举与万年前的术士有何区别!这卷轴放于藏室,想必他早已知晓后果,可他为何还要抓捕星知子霄炼制丹药?斓羽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将卷轴收起放回竹笥内,他扶着置物架站起身,脚心麻痒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房门这时应声而开,斓羽下意识回转身,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他下盘够稳,及时止住身子。 武鸣谦愕然:“你在此做甚?” “我… … ”斓羽及时收回质问,转而道:“我以前时常听师父提及先生的术法很厉害,一时好奇那些术法典籍,抱歉,我不该不经您同意,擅自翻阅。” 武鸣谦喜欢上进好学的年轻人,听到斓羽对术法有兴趣,乐呵呵道:“不如你拜我为师。” 斓羽忙摆手拒绝:“还是不了,我脑子不行,方才随意翻看两卷便开始犯困,还是剑术更适合我。” 习惯性捋捋胡子,武鸣谦没有过多劝说,随手拿过一卷典籍。抬脚欲走,他顿住,目光复又落回少年身上,“你还有事?” “无事。” 勉强挤出笑容,斓羽走到他身边。 二人先后走出藏室,分别向着左右两个方向而去。 夜幕降临,虫鸣阵阵。 斓羽提着木桶走出院门,借着昏暗月色,前往林中隐蔽山洞。 洞内烛火摇曳,视线更加受限。 木桶里的水很快见底,帮主仆俩湿了身体后,斓羽没有着急离开,他将木勺丢回桶里,屈膝蹲下,试探问:“人族妄想长生真的会招致天灾?” 瞧见少年眉宇间的忧色,星知大概猜到他可能去查阅了历史典籍。 “看来你这小少年也不是没有良知。” 第143章 雨夜逃走 面对揶揄, 斓羽露出窘迫之态,诚恳道歉:“抱歉,是我的无知害了二位。” 闻此话, 子霄掀起眼皮, 冷眼睨他, “事已至此,道歉有何用!” 愧疚垂目盯着地上雄黄粉, 斓羽一时理屈词穷,事已至此,道歉确实无用。双掌蜷了蜷, 他掀起眼皮,举起手郑重发誓:“二位放心, 我纵使豁出性命,也要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主仆俩静默瞅着神情坚定的少年, 显然不信这番誓言。 斓羽失落问:“你们不相信我?” 星知毫不留情回答:“显而易见,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不论你们愿意信否,我斓羽向来说到做到, 是我害你们被关押在此, 就有责任救你们出去。”语毕,少年起身, 提起木桶转身便走,行至山洞入口, 他才想起自己先前的询问还未得到答案。迟疑一瞬,他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人族为何不可以妄想长生?为何会招致天灾?” 子霄凌厉眼神扫视过去, 冷哼:“因为你们的妄想建立在蝾螈生命之上。” 只这一句便让斓羽乖乖噤了声。 目送少年颀长背影消失在漆黑洞口, 星知问身旁亲侍:“你觉得他可信否?” 子霄摇头:“人族狡诈,他害过我们一次, 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星知内心将将升腾起的一丝动摇,瞬间荡然无存,被欺骗过一次,再上当便是愚蠢,她暗自懊恼自己不该因区区几句承诺而动摇。 然而,令主仆俩没想到的是,斓羽当真说到做到,翌日,他过来时不止提着一桶水,还拿了一把树枝做的简易扫帚。 第306章 照例补水之后,他便开始仔细清扫洞内雄黄粉,大概是怕被发现,他每日只由内向外清扫一部分。 上百斤雄黄粉不是那么容易能清理干净的,最底层那部分几乎与地面石土黏连在了一起,不用水清洗,很难完全清扫干净。不过周围雄黄粉减少后,星知和子霄的确在逐渐恢复体力,只是依然不能使用术法隐藏真身。 瞅着自己能随意摆动的尾鳍,星知对斓羽有了一些好脸色。 而子霄态度仍旧没有改变,在他看来,没有先前那些欺骗陷害,他和星知也不会沦落至此,斓羽这只能算是赎罪。 斓羽将清扫在一起的雄黄粉装进黑色布袋中,放进木桶,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扔了。 做完一切,他拍掉掌心尘土,目光落在星知身上,“我修习剑术,不会术法,解不开这里的结界。不过我既然可以自由出入这里,应该有办法将你们带出去。” 犹豫片刻,他才问:“你们蝾螈能否将身体缩小?” 星知和子霄诧异瞅着他,不明白他想作甚。 斓羽挠挠后脑勺,讪讪解释:“二位倘若直接闯结界,势必要与人族术士正面交锋,近来又有许多与武先生私交不错的术士上山,你们几乎没有胜算。我的想法是,你们缩小身体,藏在我袖子中,隔着厚重衣物,兴许可以避开结界。” 几日来,主仆俩也看出斓羽是真心悔过,对于这个提议,他们内心是赞同的,但表面仍旧没有好脸色。 “我们灵力还未恢复,此事过几日再议。”星知态度淡漠,但语气相比之前柔和不少。 “可以。”斓羽腼腆笑笑,提着木桶匆匆离开,这几日他因清扫雄黄粉耽误不少时间,武先生明显有所怀疑。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又是三日过去。 斓羽很仔细,将山洞内角角落落全部清扫一遍,虽然地面缝隙还粘有一些雄黄粉,但于主仆俩而言已不足为惧,未出半日便能凝结灵力,幻化出人身。 翌日,乌云密布,天色阴沉,眼见着即将降下暴雨。 斓羽认为这正是绝佳逃走的机会。 星知和子霄经过商议,决定信他一次。 夜幕降临,没有月色的雨夜,更加漆黑。 斓羽身披蓑衣穿过长廊,正要一脚踏进雨幕中,却被一人喊住,正是王一道。 “何事?”他回转身,只能隐约瞧见一抹黑影。 王一道几步走近,建议:“今夜雨大,还是别去了,一晚不送水,不会有影响。” “这是武先生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不可懈怠。” 不等王一道再劝说,斓羽加快步子,冲进滂沱大雨中。雨水顺着蓑衣滑落,打湿布履,他也全然不在意。 听清夹杂在雨声中的脚步,星知和子霄同时站起身,被困这么久,说实话,主仆俩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斓羽身影很快出现在洞口,他放下木桶,一步跨入结界,全身上下都滴着水。 子霄隔着结界,警惕巡视洞外状况。 “放心,没人尾随而来。”斓羽说着抖落身上水珠。 子霄没有理会他,双掌结印,一缕灵力如触须般幽幽穿透结界,飘入雨幕中。直到确认四周并无其他人族气息,他才收起灵力,对着星知微微颔首。 星知突然靠近斓羽,神情凝重:“我信你最后一次。” “二位放心,这次绝无欺骗。” 斓羽同样面色凝重,主动掀开宽大袖子。 星知和子霄对视一眼,同时幻化成如志高大小的幼小蝾螈,钻入那撑开的宽大袖子里。 小心翼翼拢紧袖口,斓羽深呼吸之后,试探伸出一只脚去触碰结界,结界如水波晃动,并无任何异常。他胆子大了一些,微微侧身,用半边身子接近,结界依旧没有异动。 彻底放宽心后,他快速闪身穿过结界,惯性之下,身体踉跄,差点摔进泥水中。勉强稳住身子,他低头展开袖口,如释重负道:“我们成功了!” 一直屏住呼吸的星知霎时松了一口气,钻出广袖,幻化出人身,子霄紧跟其后出来。 未免被怀疑,斓羽没有多带蓑衣出来,似乎雨势越来越大,他没有犹豫,脱下蓑衣披在星知身上,并且嘱咐:“二位路上小心一些。” 还带着体温的蓑衣乍一落在肩头,星知本能身体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谢。 匆匆别过,斓羽冒雨向山顶走去。 星知和子霄也摸黑向山下而去。 昏暗房间内,武鸣谦倏然睁开双目,脸色铁青起身穿衣,大步走出房间。旁人可能无法察觉,但结界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唯独少了斓羽。 武鸣谦大怒:“斓羽呢?” 刚赶过来,不明情况的王一道主动回答:“他去给两位蝾螈送水了… … ”他还未来得及帮斓羽邀功,便见武鸣谦脸色阴沉,大步走进雨中,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王一道问身旁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人亦是一头雾水,摇头表示不知。 落后几步,他又问关系比较好的周鲁。 第307章 周鲁神情严肃,尽量压低声音:“武先生察觉到那两个蝾螈族逃了,你就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斓羽。” 王一道懊恼拍拍脑门:“这可如何是好?” “先跟去瞧瞧,或许是那两位蝾螈伤了斓羽,才得以逃脱的。”周鲁说着,安抚拍拍他手臂。 远远瞧见窜动的火把,斓羽闪身躲到一块山石之后,本以为可以悄无声息,他没想到竟这么快惊动了武鸣谦。不再犹豫,他转身冲向山下,打算去通知主仆俩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疾步走进山洞,武鸣谦看到眼前场景,更加愤怒。 “是斓羽放走他们的,那些雄黄粉一定是他清理干净的。快,快朝山下去追。”他说着,劈手指向其中两人,“你们两个快回山顶去取雄黄粉,记住越多越好。” “是!”两人忙不迭应下,快步跑出去。 在武鸣谦的带领下,乌泱泱一群术士鱼贯冲向山下,约莫有五十人左右,比之之前多了一倍之多。 王一道悄悄拉住周鲁,待人都走远,他才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说近来为何总觉得斓羽怪怪的,而且也没有从前开朗了,没想到他竟存着这种心思,那孩子该不是被蝾螈迷惑了吧?” 周鲁眉头皱成一团,同样唉声叹气:“先跟上再说。” 山路湿滑,斓羽一路上摔了无数次,他顾不得身上乌青,跌倒就迅速爬起来,不过好在,他很快追上了星知和子霄。 听到慌乱脚步声,子霄猛然回转身,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冷声喝问:“谁?” “是我,斓羽。” 来不及喘息,斓羽便跑边说:“武先生好像能察觉到你们出了结界,已经集结所有人追了过来,你们快些离开,尽量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 ” 话未说完,他呛了一大口雨水,猛烈咳嗽起来。随即,他便感觉到脖颈处有冰凉传来,垂目看去,锋利剑刃闪过寒光,映照在对面那双漆黑瞳仁里,惊得他呼吸一滞,身体僵硬着不知作何反应。 “我们就不该信任你,假装帮我们离开,却又暗地里与武鸣谦合作,你究竟是何居心?”子霄语气冰冷,犹如冬日刺骨冰凌。 “我没有,我是真心想帮你们,我不知为何武先生会那么快察觉… … 我… … ”斓羽语无伦次,我了半天,眼神突然一亮:“是结界,对,一定是结界有问题。” 剑光闪过,一道血痕出现在斓羽脖颈上,子霄本想杀他,却被星知一把拉住手臂:“现在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我们先离开。” 子霄不情不愿收回剑,跟着星知向山下跑去。 灵力刚恢复没多久,主仆俩还无法使用瞬移术,只能用双脚拼命奔跑。 呼吸急促,胸口灼痛,星知艰难开口:“早知这么容易被发现,就不着急逃了。” “若是不可避免正面交手,少主便先行离开,我来对付他们。”子霄气息还是稳的。 “不可,我既带你来陆地,便有责任带你回深海,无论生死,我们都要一起。” 这是子霄有生以来,听过最动听的话,满足扬起唇角,他轻声应了一声‘好’。 武鸣谦很快带人追了上来,斓羽身姿笔直,持剑挡在路中间。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滑落,模糊双眼,窜动的火苗看起来有些重影。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斓羽视线落到武鸣谦身上,眼神中再无半分崇拜之情。 “斓羽,你为何背叛我?”武鸣谦脸色十分难看,若不是顾及众人,他早就动手教训拦路少年了。 一声嗤笑传入所有人耳中,斓羽不答反问:“何来背叛?你所做之事皆有违天道,我只是做出正确选择而已。” “我有违天道?” 武鸣谦被气笑了,他上前指着斓羽的鼻子,一字一顿道:“我为了让大家可以长生,不辞辛苦日夜研读各类典籍,谁给你的胆子指责我?是那两位蝾螈吗?” 斓羽并不惧那些喝问,而是倾身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地声音道:“收手吧!藏室中的卷轴我已看过,万年前人族因长生残杀蝾螈便已招致过天灾,你再如此下去,恐怕会引来第二场天灾,人终究无法胜天。” 武鸣谦瞳孔收缩,内心起了杀意。那卷轴里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势必会人心惶惶,不止天下术士,还有王公贵族,普通黔首,谁又想因他人过错,而无辜承受天罚。这些时日以来,他迟迟没有动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怕引来天罚,但他不想因为胆怯而错过能长生的机会。人族术士可以修炼术法,却无法从中获得长生,否则他也不会冒险,人心都是贪婪的,他亦如此。 暗暗咬紧后槽牙,他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少年人还是太过无知,你又怎知人无法胜天,万年前的天灾是因人族术士几近覆灭蝾螈族,我只不过是捕获两个蝾螈炼丹而已,天道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斓羽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传来,他不敢置信低头看去,一柄匕首刺穿心口,大股大股血液自伤口处涌出,他能明显感觉到心脏的挣扎,以及血液流逝的速度。无力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那把匕首还在心口搅动。 第308章 人在濒死边缘,总能瞬间想起过往种种,斓羽亦不例外。眼前白光闪过,他仿佛能看到昔日师父对他的宠溺,山上清苦,每次有肉食,师父总是把最好吃的部位留给他。这次纵使万般不舍,也妥协同意他下山,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头一次下山便是生死两隔。 心口搅动的匕首是真疼,是他难以承受的疼,有两滴水珠涌出眼眶,混合雨水滑落至下颌,落在胸口匕首上。 喉咙腥甜灼痛,他艰难问:“为何… … 要杀我?” “你知道得太多了,只有彻底闭上嘴,我才能继续做那个德高望重的武先生。” 武鸣谦抽出匕首,用力推了一把,斓羽感觉自己身体仿若羽毛那般,轻飘飘向山崖下飘去,雨水迎面砸下,使他视线更加浑浊模糊。 山路陡峭,旁侧便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谁也没想到武鸣谦会突然出手将斓羽推下去。 两人声音压的很低,雨声又大,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更未看到一身黑衣的斓羽被刺穿了心口。 王一道扑过去,趴在山崖边,大声喊着,回应他的只有夹杂着雨声的回音。 周鲁从不敢置信中回过神,上前质问武鸣谦:“你为何将斓羽推下去?” “他已被那两位蝾螈用妖法迷惑心智,我想试图唤醒他,可他却要杀我。”武鸣谦拿出那把染血匕首,同时摊开横亘一条可怖伤口的掌心。 第144章 逃往秦国 看到武鸣谦流血不止的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出口为斓羽辩解,在他们看来, 剑客与术士本就不是一路人, 犯错得到惩罚理所应当。 与斓羽关系最好的王一道和周鲁无声对望一眼。 咬牙忍了又忍, 王一道还是开口:“他还是个孩子,武先生怎可如此狠心?他只是被迷惑心神, 并不是再无挽回余地,武先生完全可以控制住他,事后再施法救治。” 方才下意识狡辩, 武鸣谦也明白自己那番说辞漏洞百出,面对王一道地质疑, 他脸色沉了沉,强忍住心头不耐, 佯装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他突然持匕首刺过来,我也是本能反应才会出手推了他一把, 当时神情紧张, 我全然忘记他身后是悬崖峭壁。此事,错都在我, 我没资格再带领大家追捕蝾螈,炼制丹药… … ” 听到追捕蝾螈炼制丹药, 一众术士哪里还在乎斓羽的死,纷纷安抚武鸣谦, 毕竟所有人里, 只有他知道炼制长生丹药的秘诀。 “武先生,您别自责了, 这是不能怪你。” “就是就是,您也只是为自保而已。” “… … … ” 一时间,雨声、人声嘈杂无比。 王一道走到周鲁身边,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思忖片刻,周鲁高声对武鸣谦道:“武先生,斓羽那孩子也是因被蛊惑才伤了您,不知能否允许我二人寻回他的尸身,就地掩埋,我怕他尸身无人埋葬,会成为孤魂野鬼,不能轮回转生。” 武鸣谦心里咯噔一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斓羽死因是被刺穿了心脏。 “先追捕那两个蝾螈,再料理斓羽后事也来得及。” 他这话一出,有不少人跟声附和劝说周鲁和王一道。 二人相对无言,明白再坚持会惹武鸣谦不悦,只好妥协。 武鸣谦很满意两人的反应,脸色缓和不少,高声下令:“继续下山追捕。” 所有术士异口同声应了一声:“是。” 与此同时,星知和子霄已经来到山脚下。蝾螈族和鲛族一样,晚间双目亦能视物,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斓羽的尸体。 星知迟疑一瞬,快步跑过去,屈膝蹲下,伸出食指探查斓羽呼吸,已无生息。 “那些人族术士真可恶,竟然连孩子都杀害。” 子霄居高临下看着满身血污的少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在此之前,他还在怪责斓羽的欺骗,后悔在山上时没有亲手杀了他。此刻少年尸身真的躺在脚边,他却再也恨不起来,懊恼收紧手掌,无论如何,蝾螈都不该对人族心软的。 星知环顾四周,提议:“我们将他就地埋了。” “少主,那群术士很快便会追上来,我们不可在此耽搁。”子霄头一次强硬拉起星知。 想到数月来的经历,星知解下身上蓑衣盖在斓羽尸身之上,没有过多坚持,乖乖跟着子霄离开。 不知疲倦奔跑一夜,卯时三刻,天色微亮,大雨止歇。 辨别出秦国方向,星知将鬓角湿发拨到耳后,“去秦国。” “少主,我认为回太月古城才最稳妥。”子霄不同意她地提议。 “不可!”星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贸然回去,会暴露族群。况且,樊尔和琉璃还在陆地,我们必须去秦国通知他们。” “他们不是蝾螈,不会有危险的。”子霄态度仍然不退让。 “那些术士能准确知晓我们的信息,便一定也知道他们的存在,也定然会把他们当做蝾螈。我们的身份不会无故被人族术士得知,一定是在秦国时就已暴露。” 顿了顿,星知说出自己的猜测:“被关押的这段时间,我将多年来在秦国经历的一切都仔细回想一遍,很有可能是那次我在无人甬道上与你提及蝾螈身份之事,被人无意中听了去。这件事情错在我,我不能让琉璃和樊尔因我之过遭受无妄之灾。” 第309章 子霄哑然,阻止地话卡在喉咙,无法出口。鲛族少主和樊尔有历练在身,若因他们之过遭到人族术士的猎杀,伤的不止是两族和气。鲛族少主是鲛皇唯一子嗣,若真有闪失,恐怕不止他,或许连少主都要因此赔上性命。 思忖再三,子霄最终妥协。 淋了一夜雨,主仆俩灵力恢复大半,已然能使用瞬移术,虽然瞬移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至少不需要用双脚去奔跑。 武鸣谦率众人追到一半,地面足迹彻底消失,他们一时没了方向。 芈檀得知星知主仆在斓羽的帮助下逃脱,当即震怒,一卷简策便朝着武鸣谦脑袋扔去。 武鸣谦周身霎时凝聚灵力,那卷简策停在面门咫尺的位置,而后缓缓落于地面。只见他掀起眼皮,眼角细纹随着眼尾向上扬起,直视着上首女子,眼神阴鸷。 “没有我们出手,你纵使是贵女,也无法获得长生丹药。还望芈姬注意分寸,我等与你只是合作关系,不是侯府奴仆。” 芈檀被那森冷眼神震慑住,紧张之下咽了咽口水,隐在袖中的双手无意识绞在一起。作为王室贵女,她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很快恢复镇定。 “我曾多次劝说武先生尽早动手,你拖延至他们逃跑,还好意思让我注意分寸!” 面对指责,武鸣谦脸色愈发难看,“芈姬放心,我定会弥补过错,将那两位蝾螈找回来。” 语毕,他大步离去。 其余术士见他怒气未消,均都不敢出声招惹。 一众术士中,武鸣谦不止炼丹术了得,术法更是最高的,自然无人敢招惹他。 一场大雨之后,新郑气温骤降。 清晨,琉璃打开房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突听脚步声传来,她抬眸看去,一抹高大身影映入眼帘。 提着朝食的樊尔缓步走进,将冒着热气的饼子递给门内之人。 简单用过朝食,主仆俩先后走出传舍。 连日来,他们几乎将新郑翻找一遍,今日是最后一天,若再无结果,他们便就此离开,前往楚国。 兴是昨日大雨的缘故,今日街道上人并不多。 琉璃和樊尔沿着路边,边走边用灵力感知。 车轱辘碾压地面声传来,主仆俩举目望去,服车之上的人正是韩非。 韩非同样看到了他们,并且主动开口询问:“二位可有寻到要寻之人?” 琉璃有些意外他竟还记得此事,“还未曾寻到。” 本也只是一句客气,韩非颔首淡笑,未在言语。 就在服车自身旁驶过时,琉璃还是忍不住驻足喊住他:“韩非!” 韩非示意马夫停车,侧转身看向车下少女。 与那双温和眸子对视片晌,琉璃斟酌开口:“我先前那些建议是认真的,还望你能认真考虑。明日我们就要离开韩国,我希望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 韩非没想到琉璃还在执着于劝他去秦国,思忖须臾,他只是莞尔一笑。便命令车夫离开。服车继续向前行驶,他神情坚定,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回头。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日落时分,又是失望的一次,在回传舍的路上,琉璃揉捏着酸疼的肩膀,疲倦道:“今晚好好歇息,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前往楚国。” “是。”樊尔一如既往顺从。 翌日,天气不错。 樊尔牵着两匹马跟在琉璃身后,顺利出了城门,两人一路向楚国方向而去。 深海之底,暗潮涌动。 医师依照樊胤吩咐,照例去为小黑蛇诊治。可推开房门,房内那条整日窝在角落里的小黑蛇却不见了。 因着先前南荣舟的叮嘱,医师心里咯噔一下,当即便去寻了将军樊胤。 威严肃穆的府邸内,樊胤戴上佩剑,正要准备去军营,一名侍从急匆匆来报。 “将军,将军,不好了,医师说那条黑蛇不见了。” 樊胤不耐瞅着他,呵斥:“只是一条小黑蛇而已,作何这般慌张!” 侍从不安摆动尾鳍,声如蚊蚋解释:“不是我慌张,是那医师,他很紧张,我只是受他影响。” 医师这时冲了过来,来不及喘气,一口气将黑蛇失踪,以及南荣舟的叮嘱全说了出来。 “南荣舟?”樊胤诧异:“他为何会叮嘱你要提防黑蛇?” 医师支支吾吾,鲛族礼制,南荣舟不可以私自联系少主,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将真相说出来。 作为将军,樊胤脾性一向耿直,最不喜扭扭捏捏支支吾吾,他剑眉颦蹙,严肃命令:“有话直说,这般扭捏,哪里像是堂堂正正的男子。” 闻此话,医师一咬牙,将南荣舟私自让蝾螈三少主帮忙带漩音鉴之事告知了樊胤。 “是少主提醒南荣舟要提防那黑蛇的,少主说前些时候陆地出现了妖族… … ” 大约讲述了一遍经过,医师最后道:“恰逢那时将军捡了一条黑蛇回来,少主从南荣舟口中得知后,觉得事有蹊跷,便叮嘱南荣舟提防黑蛇平时动向。南荣舟不方便接近黑蛇,便寻到我。” 第310章 “胡闹!怎可那般枉顾鲛族礼制。”樊胤眉头皱的更加紧,“做为氏族男子,他理应明白不可私自与少主联系。” 医师垂着脑袋打了一个哆嗦,低声提醒:“将军,此时不是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黑蛇寻回来,倘若黑蛇真是陆地上的妖族,出现在深海,定是别有用心。” 樊胤神情一凛,顾不得追究南荣舟之事,立即吩咐侍从,让他组织两队将士,全城搜寻。 医师松了一口气,悄悄抹去额角看不见的水汽。 睃了一眼脸色稍有缓和的医师,樊胤吩咐:“你再去瞧瞧,兴许是那小黑蛇贪玩。” “是!”医师低眉顺眼,摆动鲛尾离开。 身为护卫鲛族上下的将军,樊胤最厌恶枉顾礼仪制度的鲛人,他脸色阴沉直奔南荣府而去。 南荣舟的父亲一向敬畏樊胤,见到他,忙笑吟吟迎上去,“将军今日怎有空前来?” “我找南荣舟。”樊胤脸色阴沉。 南荣舟的父亲见状,心里顿生不安,吩咐侍从去寻儿子前来。 不明状况的南荣舟,慢吞吞来到会客室,他与将军樊胤从未有过交集,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 樊胤没有过多解释,亲自出手制服南荣舟,将他丢给候在外面的两名将士。 “将军这是何意?”南荣舟的父亲不敢当面发怒,只能低声下气询问。 “南荣舟枉顾礼仪制度,依照规矩,理应入宫受罚。” 听到樊胤这话,南荣舟当即明白过来,他没有狡辩,乖乖任由将士钳制住自己。未免父亲担心,他故作轻松宽慰:“阿父放心,只是一点小事。” 樊胤睨了他一眼,大手一挥,“进宫。” 两名将士应了一声‘是’,押着南荣舟跟在他身后离开南荣府。 每一代鲛皇亲侍接管海桑军之后,地位都不容小觑,南荣舟的父亲忐忑不安,可又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怒樊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儿子带走。 古朴巍峨的王宫,万年来一直令人心生敬畏。 看守宫门的海桑军见到樊胤,纷纷将双臂交叉在身前恭敬行礼。 樊胤微微颔首,以示回应。作为海桑军将领,他完全不需要出示任何象征身份的信物,便可以顺利进入宫门。 南荣舟此刻心中羡慕不已,他一直想成为鲛族将军,奈何八字被占卜师和长老们看中,彻底与海桑军无缘。若人生可以选择,他也想竞选少主亲侍,名正言顺接管海桑军。 胡思乱想间,他已被押送至万华殿之外。 樊胤先行进殿面见鲛皇。 不多时,便有一名男鲛出来通传南荣舟进殿。 殿内不止有鲛皇,还有大长老与脾性最差的天巡阁阁主。 看到两人胡须花白的老者,南荣舟霎时紧张起来,他最怕这两位决定他命运的老头。大长老面色如常,瞧不出心思,看着还没那么吓人。天巡阁阁主脸色阴沉,不悦全写在脸上,一眼便能让人看出他此刻在生气,果然是最严厉的占卜师。 默默咽了两下口水,南荣舟抬起双臂,先是对鲛皇行礼,而后是大长老和天巡阁阁主。 鲛皇琉年,静默凝睇下方少年片刻,转而对两位老者道:“严格说来,这算是家事,不如便让本君自行处理。” “是!” 大长老和阁主异口同声应下,退出万华殿。 大殿内寂静无声,琉年只是一直冷眼凝视南荣舟,并未开口呵斥。 樊胤脾气比较直来直去,先沉不住气,“这小子太没规矩,还望君上务必严惩。” 琉年摩挲着掌心的一颗夜明珠,语气幽幽:“自是要严惩的。” 南荣舟心头一颤,忙不迭跪下去,鲛尾在身后不安摆动着。 “君上息怒,我并无亵渎少主之意,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他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我只是觉得那些古老礼制过于迂腐,少主既然要与我相守一生,为何不可以早些相见!多多增进了解,培养感情,总好过婚后尴尬。” “放肆!”琉年脸色阴沉,将手中夜明珠重重砸在玉案上。“每代鲛皇鲛后都要遵守的礼制,在你认知里就只是迂腐?你只不过是八字合适而已,不代表日后不会有变故。鲛人生命漫长,培养感情有的是时间,那不是你枉顾礼制地借口。” 南荣舟脸色煞白,不敢再有任何反驳之言。几百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鲛皇,但却是他第一次见到盛怒的鲛皇。 第145章 不解风情 虽仍认为自己未错, 但南荣舟还是识趣的,没有继续坚持己见,挑战鲛皇耐性。他双掌交叠, 俯身伏于地面, 低声认错:“我错了, 我不该私自联络少主。” 琉年很满意他的认错态度,阴沉脸色缓和一些, 直接宣布对他的处罚:“你既知错,便主动去深渊禁地领罚思过,为时十五日。” 这个处罚不算太轻, 也不算太重。深渊禁地位于无边城极北,之所以被设为刑罚之所, 是因那里是深海中最严寒之地。这片海域常年温度适宜,唯有深渊冷冽非常。鲛人体温温凉, 生性惧怕寒冷,在极寒之地受罚,会起到一定警醒作用。 第311章 樊胤并不意外这个处置结果。 南荣舟自是听说过深渊禁地的, 明白十五日已是鲛皇最大地让步, 他平静接受,叩首谢恩:“谢君上。” 琉年是一刻都不想看到碍眼的南荣舟, 不耐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低眉顺眼起身退出大殿,南荣舟捻诀传音, 向父亲简单交代情况后,独自去了深渊禁地领罚。 事情解决, 樊胤这才想起还要去军营处理军务, 忙告退,出了万华殿。 医师将房内所有角落又翻找一遍, 最后在一方水晶池里寻到熟睡的小黑蛇,看到那憨态睡姿,医师松了一口气。他轻柔将黑蛇捞出,细心诊治,可却全然忘记通知还在城内四处翻找的两队海桑军。 夜幕降临,无边城的夜明珠同时亮起,照亮城中所有角落。 医师走出黑蛇居所,遇到还在寻找黑蛇的两队将士,这才想起忘记告知将军已找到黑蛇。不敢再有所耽搁,他立时捻诀传音给樊胤。 然而,樊胤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黑蛇灵力低微身体孱弱,并不足为惧。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过要将少主怀疑黑蛇身份之事告知鲛皇。 深渊禁地,蔚蓝海水贴着冰凌划过,发出清脆声响。 南荣舟双臂护住身体,冷的瑟瑟发抖。来禁地之前他知道深渊寒冷,但他没想到会如此寒冷,那种侵入骨髓的冷意,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想到自己来禁地的原因,他颤巍巍从怀里摸出漩音鉴,施法其上。 楚国边境传舍内,琉璃简单洗漱,将将宽衣躺下,双耳便敏锐察觉到熟悉海水声。不用猜,也知道是南荣舟。 她起身翻找出漩音鉴,主动开口:“可是有了星知的消息?” 南荣舟牙齿打颤,语气幽怨:“少主而今关心的只有蝾螈三少主。” “你若有事就直言。”琉璃拿着漩音鉴重新躺回床榻上。 再次面对这种淡漠语气,南荣舟挫败裹紧身上衣襟,将自己受罚之事细细叙述一遍。 耐心听完,琉璃不解:“这本就是你自取其咎,有何可委屈的?” 南荣舟嘴角抽动,挫败感更加强烈,他就不该奢望琉璃能因此同情自己。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有气无力道:“少主就不能关心我一次?” “口头关心起不到任何作用,我隔着漩音鉴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你挨冻的事实。” “真是不解风情。” “… … … ” 琉璃不懂什么是风情,她只是觉得说再多甜言蜜语也抵不上一次行动,漩音鉴并不能让她的关切之言有温度,更无法让南荣舟避免严寒。 大概是没有感情基础的缘故,她实在无法说出那些扭捏言辞,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放弃,转而问:“将军是如何知晓你私下联络我的?” “负责诊治的医师发现黑蛇不见了,焦急之下把我供了出去。” 说起这事,南荣舟后悔到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厚实冰墙上,疼得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我就不该信医师那些保证!” 他私下提醒照料黑蛇的医师,就是怕一贯严厉的将军得知后,告到鲛皇那里。当时他本不想坦白自己与琉璃私下有联络之事,奈何医师不信那些告诫,非要追根问底,为了全族安危,他只好说出真相。医师当时表示理解,并且信誓旦旦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谁成想一次意外,医师就将他供了出去。 听到黑蛇不见,琉璃心里升起不祥预感,没有理会独自懊恼的南荣舟,她严肃询问:“黑蛇可有找到?” “我身处深渊禁地,并不清楚外面状况,不过樊胤将军派遣出两队海桑军全城搜寻,想必已找到黑蛇。” 南荣舟倒没那么紧张,先前他也担心黑蛇有所图谋,直到前些时日,他见过那十分憨厚的小黑蛇,心中顾虑霎时打消大半。一条灵力低微,且看起来没有脑子的蛇族,着实难以掀起什么风浪。 怕琉璃过于担心,他语气轻松,半开玩笑道:“少主放心,随便一个年幼鲛人都能轻易对付那只小黑蛇,他威胁不到鲛族。” 闻此话,琉璃稍稍安心一些,但还是叮嘱:“待处罚结束,你务必去了解清楚黑蛇情况,以免酿成大祸。” “知道了… … ” 南荣舟被冻得有气无力,语气十分幽怨:“少主果然只对鲛族尽职尽责。” 没有理会南荣舟的装可怜,琉璃借口困乏,施法终止传音。 方才听到海水声,她本以为是星知主仆有消息了,结果却是另一件更加让人忧心之事。历练还未结束,她又不能这种时候回归无边城。 兴许是忧思过甚,琉璃一夜无眠,翌日眼底黯淡,看起来十分疲倦。 牵着马走出传舍,樊尔瞧见她眼下阴影,关切问:“未睡好?” “是一夜未睡… … ”琉璃简略讲述有关黑蛇之事。 “当时并未发现山洞里有妖,我阿父捡到黑蛇或许只是巧合。” “但愿是我多想。”琉璃拿走樊尔手中缰绳。 傍晚时分,主仆俩赶在城门关闭前顺利进入楚国钜阳城。 前日,在芈檀的提示下,武鸣谦带领所有术士已离开楚国,前往秦国追捕星知和子霄。 第312章 琉璃和樊尔进入钜阳后,没有感知到任何异常气息。 昏黄夕阳铺陈大地,琉璃举目环顾空旷街道,呢喃出声:“奇怪,走遍诸国都未见过任何可疑术士,为何星知和子霄会无故失踪?” “我们出来已有数月,兴许星知和子霄已回到秦国… … ” 樊尔话音未落,前方拐角处走来一队巡城军,将领看到身着异服的二人,蹙眉厉声喝问:“天色已晚,尔等为何还在外面游荡?” 樊尔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回答:“我二人刚入城,正在寻找歇脚传舍。” 楚国人比较在意容貌,将领见琉璃和樊尔长相出众,没有执意刁难,而是叮嘱:“就近找家传舍,不可再继续逗留在外。” “是!”樊尔高声应下。 最后看了两人一眼,将领带领手下将士大步走远。 不出一刻,主仆俩便寻到一处简奢传舍。 传舍长还算热情,检查象征身份的封传后,便为他们准备了两间房。 与此同时,秦国咸阳城内。 琉璃与樊尔寻找数月未果的星知主仆,入城后直奔宫门方向,但却被看守宫门的卫戍军拦下了。 在城门口已被拦截过一次,此刻的星知耐心全无,她冷脸呵斥:“你们明知我们身份,为何还做阻拦?” 几名将士也很为难,其中一人苦着脸道:“我们自然识得二位,可宫门已经关闭,实在不好放二位入宫。” “既如此,诸位应知我们不是坏人,也应知我们与秦王的剑术师父是何关系。” “规矩就是规矩,二位没有随意出入王宫的令牌,我等不敢随意放行。” “你这人真是不懂变通!” 就在星知打算撸起袖子硬闯时,宫门却从里面打开,蒙恬健硕挺拔身影映入眼眸,她与对方不熟,但算得上认识。没有迟疑,她上前一步,用力挥手。 蒙恬大步走近,低声问:“发生了何事?” “他们不让我们入宫。”星知劈手指向一众卫戍军。 蒙恬眼神扫向几人,不等他开口,方才那位与星知僵持的将士简略叙述经过。 “蒙将军,不是我等不通情理。” 明白在宫中当值的难处,蒙恬大掌落在那将士肩头,用力拍了两下。转而看向星知,劝道:“不如二位今晚先找家传舍住下,明日再入宫。” 星知态度很强硬:“不行,我们有急事,今日必须入宫。” 急事?想起已离开秦国数月的琉璃和樊尔,蒙恬以为星知急切是与两人有关,脸色不由凝重起来,纠结须臾,他看向那名将士:“放他们入宫。” 将士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可又不敢拒绝,直到蒙恬说出:“后果我来承担。”他才敢放星知和子霄进去。 进入宫门后,主仆俩没有回所居殿宇,而是去了章台宫。 偏殿内漆黑一片,一应陈设和从前一般无二,但似乎很久没有居住痕迹了。 想起被人族术士关押的那些日日夜夜,星知内心升起不安,顾不得其他,径直向君王所居正殿而去。 守在殿外的将士戒备举起长矛,对准主仆俩。 子霄立时抽出长剑,护在星知身前。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郑云初提着食盒缓步走来,见此情形,小脸煞白,差点丢掉手中吃食。 听到惊呼声,星知回头,借着月色,看清郑云初身上的华服,她愕然问:“你为何能身着宫里的华服?” 面对质疑,郑云初面颊泛起红晕,低声解释:“我而今已是君王之妻。”虽未被册立为王后,也未得到临幸,但能被权势庇护,她已知足。 嬴政心思,星知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明白因种族差异,他和琉璃不可能有结果,但当他真的娶了别人,还是令人惊诧的。 不是要求嬴政必须始终如一,甚至为此孤独一生,只是星知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转变。她为了樊尔可以追到天涯海角,有些不理解嬴政为何不试着努力一下,当然她知道,人族生命短暂,纵使付出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可对方不努力一下,她总觉得不够坚定。 然而星知不知道的是,琉璃早已将身份告知嬴政,并且已明确此生不可能。 眼神复杂凝睇郑云初片晌,星知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恭喜。” 这一声‘恭喜’让郑云初有些难过,她是不在意君王心里是否有自己,可真听到那两个字,她心里多少有些堵得慌。 正在大殿内批阅奏章的嬴政,隐约听到外面动静,掀起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朗声问候在外面的寺人:“发生了何事?” 寺人低着脑袋,匆忙入殿,将星知欲要闯殿之事禀报给君王。 琉璃和樊尔为寻星知,数月未归,嬴政没有犹豫,立时让寺人传星知和子霄入殿。 寺人快步行至殿外,走到星知面前:“大王有请二位。” 一听这话,星知扬起眉尾扫视几位将士,颇有些得意之色。 郑云初跟在后面,打算一起进去,却被那名寺人拦在殿外,“大王未召见您。” 这话让郑云初脸色惨白,她嘴唇颤抖,却不敢过多询问。 星知余光瞥见她的反应,终究是于心不忍,朝她伸出手,“可需要我帮你将吃食带进去?” 第313章 “多谢。”感激颔首,郑云初忙将食盒递过去。 接过食盒的瞬间,星知突然觉得这个人族女子有点可怜。 跟着寺人走过简短甬道,拐入大殿。 看到上首主位上处理政务的君王,星知有些恍惚,数月未见,嬴政看起来愈发成熟稳重,那个初登王位的小少年仿佛还在昨日,转眼间便已是能震慑朝野的君王了。 待寺人退出大殿,她毫无畏惧走上王位,将食盒放在案几上。 “这是?”嬴政问。 “郑云初给你做的吃食。” 星知提衣在对面坐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蜜饵拿出来放到他面前,“不要辜负她的心意,快尝尝。” 嬴政没有去动那份吃食,而是蹙眉直视着星知。 被那双漆黑眸子盯得有些不舒服,星知率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状似无意道:“数月不见,没想到你会娶了她人,我以为你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如果不能是她,寡人身边站着何人并不重要。”嬴政神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任何异常,“你们是生命漫长的鲛人,只是寿命那一条鸿沟就永远无法逾越。” 星知愕然睁大双目,下意识咽下口中蜜饵。 “琉璃何时将身份告知你的?” 嬴政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为何不见他们二人?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一起?”星知变了脸色:“他们当真不在咸阳?” “春末他们便出城去寻你们了,至今未归。” 嬴政面色凝重,想到琉璃临走前,叮嘱他城外有妖,心底霎时升起不安。 置于膝头的双手蜷缩收紧,他严肃问:“你们这几个月来可见过有妖出没?” 斓羽起初那些话术皆是欺骗,星知不确定他口中的妖是否属实,思忖须臾,她摇头:“听说有妖,不过我们一直被人族术士困在楚国一座山上,并未见过妖。” 想到人族术士,星知低低惊呼一声,陡然站起身。 候在下方的子霄上前一步,紧张注视着她。 听到那一惊一乍地惊呼,嬴政面露不悦:“作甚?” “先不论是否有妖,人族术士就是最大的危险。几个月来,那些人族术士之所以将我们关在山上,就是想试图拿我们炼制长生丹药。” 星知因担忧樊尔,有些着急,全然忘记要防着嬴政。一口气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失言。 第146章 起了杀心 安静候在下方的子霄, 霎时变了脸色,右手悄无声息摸向怀里那把匕首,打算以绝后患。嬴政是人族君王, 手握权势, 若是有长生念头, 对蝾螈族威胁更大。刚从人族术士手中逃脱,他绝不可让少主再陷入危险。 坐于上首高位, 嬴政将子霄那些细微动作全看在眼里,他知道对方起了杀念。 没有迟疑,他朗声道:“二位不必如此紧张, 寡人承认人都是有贪念的,可寡人也明白有些贪念要不得。” 星知和子霄惊诧瞅着端坐王位的君王, 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嬴政神色坦然与子霄对视:“寡人知道你此刻想杀了寡人。” 心思被挑破,子霄神色一凛, 当即掏出那把匕首,闪身至上首主位,只是眨眼功夫, 那把匕首已经抵在嬴政脖颈处。 星知扑过去, 一把抓住子霄手腕,嬴政毕竟是琉璃的人族弟子, 这么贸然杀了,日后不好交代。况且对方极大可能是结束乱世之人, 若是因此扰乱原有秩序,恐会引起不可测的后果。 子霄手背青筋凸起, 转头用眼神询问她是何意。 嬴政面色如常, 没有惧色,望着主仆俩的黑眸平静无波。就在僵持之际, 他抬手拿走脖颈处的匕首,随意扔在奏案上。 “寡人明白二位担忧什么,不过你们大可以放心,孰轻孰重,寡人心里有数。人族寿命短暂,的确都会妄想长生,不过与不可抵挡的天罚比起来,长生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万年前,人族术士妄想长生,非但没有得到长生,还引来天罚,致使所有人无故被牵连。那场教训,寡人虽未曾亲身经历,但也可以想象得到后果有多严重。寡人不是傻子,清楚在死于天罚与寿终之间该如何抉择,强求不得的事情,就应该强迫自己放弃。” 作为一国君主,嬴政一直都清楚不可随意妄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资格,他没有权利让所有人为自己的妄想陪葬。纵使获得长生,最后仍然躲不过天罚,又何必冒险折腾一场。 不用猜,星知也知道,定是琉璃用天罚告诫过嬴政,否则面对长生那么大的诱惑,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坦荡。 拉着子霄坐回对面,她举起手掌,“你可愿为你今日之言,与我击掌为誓,发誓此生绝不动长生念头。” 嬴政扫了一眼那白皙掌心,没有做出回应,他曾答应过琉璃不会妄想长生,便绝不会食言。 “身为君王,寡人自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负责。” “我只相信誓言!” 星知倾身过去,抓住嬴政手腕,主动击掌,同时不忘催促他发誓。 “… … … ”嬴政嘴角抽动,十分无语,但见星知不肯罢休,他只好无奈发誓:“寡人在此承诺,此生绝不会因长生残害任何生灵。” 第314章 得到保证,星知松了一口气,却听嬴政问:“那些术士是如何得知你们身份的?” “我只在秦王宫内提及过一次,想是那次被人听了去。”回答之后,星知神色凝重反问:“不知这几个月来可有人行为异常?亦或无故消失?” 平时忙于公务,嬴政并未注意过那些,唯一无故消失的只有芈檀。可,她消失之时,星知和子霄早已落入术士之手… … 想到另一种可能,他神情不由一变,这些年芈檀对樊尔的心思一直不曾改变,若是得知世间存在长生之术,有很大可能会与术士联手。倘若这种猜测是真的,也就不难解释她为何会突然消失,还有那些术士聚集在楚国同样可疑。 “二位可有办法在最短时间内联络到他们?” 星知一直以为琉璃和樊尔还在咸阳,逃亡的路上未曾想过施法传音联络他们。时下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传音术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成功。 “办法是有,若他们还在秦国境内,应该可以联络到,但若相隔较远,可能不会成功。”说着,她戳戳子霄手臂:“你试一试能否联络到他们。” “是。”子霄起身行至大殿中央,抬起双臂,双掌结印,捻了一道传音术。 暗灰色灵力丝丝缕缕如烟雾般飘出大殿,消失在漆黑夜幕中,外面候着的一众人都未曾发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恍若不觉间,已至深夜。 痴痴等在殿外的郑云初始终不见星知和子霄出来,心底升起不安,可又不敢闯进大殿。 随行宫女张了几次嘴,都不敢开口劝她回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周围突然起风,似是有降温趋势。郑云初下意识裹紧身上衣袍,眼底失落一点点褪去,对身旁宫女道:“回去吧。” “诺。” 宫女仿佛是得到饶恕的死刑犯,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端着的双肩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大殿之内,三十六盏青铜灯盏相继发出轻微噼啪声,火光映照在二十四根漆黑中柱上,使得大殿更加肃穆威严。 嬴政垂目看着案上奏章,不时点墨批阅,但内心却有些焦灼。 同样焦灼的星知,迟迟未见子霄有任何回应。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她侧身看向那熟悉的高大背影,“可有回应?” “没有… … ”子霄回身面对上首,“他们应是不在秦国境内。” 传音术虽有距离限制,但却可以瞬间抵达,若两个多时辰还得不到回应,那便是距离原因。 嬴政倏然抬眸,视线落在子霄身上,出声问:“你可有办法感知他们在何处?” 子霄摇头,他们不能彼此相互感知,这世间只有鲛皇可以施法感应到鲛族少主的具体位置。 夜半时分,若无家国大事,是不可以随意开启城门宫门的,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时辰,嬴政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缓慢过。 “当真… … 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子霄面容一如既往肃穆。 星知神情凝重,起身走向子霄,虽然人族雄黄粉奈何不了鲛人,但有人族术士的地方就有危险,不可再耽搁下去。 “我们现在出城去寻他们。” “不可!”子霄伸手拦住她,“万一路上遇到那些术士,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斓羽。” 见星知变了脸色,他忙补充:“我并非是要阻止你去救樊尔,你安心在咸阳等着,剩下的交给我,我保证会安全将他们带回来。” “樊尔为了寻我,置身危险,我必须亲自去寻他。” 星知绕过他,欲要走出大殿,手臂却被一只有力大掌桎梏住,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她脸色沉下去,厉声命令:“放手。” 子霄非但没松手,掌心反而收紧。 眼看着他们要僵持下去,嬴政屈指叩响案几,开口建议:“不如就依子霄,寡人调遣最精锐的一千人马给他,这样你也放心一些。” 他看得出来子霄极有可能与樊尔一样是亲侍,他不知道鲛族有几位少主,但星知身份应该不低。 对于这个提议,子霄没有任何异议,有一千精锐将士相助,远比他独自涉险好得多,找到鲛族少主的概率也更大一些。 星知当即拒绝:“不行,要去一起去。” 子霄压低声音提醒:“少主,莫要忘记身份,你绝不可再落入人族术士手中,他们若得知你的身份,定然会拿你威胁首领。” 听到这番话,星知犹豫了,她一边要顾及种族大义,一边又觉得自己倾慕樊尔的心不够坚定。纠结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蝾螈族,她可以为了樊尔去死,但绝不可以让全族因她罔送性命。 一夜无眠,天边将将泛白,嬴政便亲自前往军营,调遣一千最精锐的骑兵,安排他们身着便衣,跟随子霄前往诸国寻找琉璃和樊尔。 将士们先前便听说过君王有位剑术师父,这件事情严格说来也可以算得上是公事,他们欣然接受,很快整顿完毕,跟着子霄出发。 星知立在城楼之上,眼巴巴目送子霄带领的队伍远去,直至消失,她也不肯离去。相处三百多年,在她心里,那早已不是主仆情谊,而是亲情。此去定然危险重重,此时此刻,她不再心心念念樊尔,而是满脑子都是子霄的安危。 第315章 从不信神明庇护的她,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心口,诚心祈祷子霄能顺利寻到樊尔和琉璃,并且平安归来。 一阵风掠过,似是要将她的祈求带给神明。 天光穿透海水,洒下一片光斑,浟湙潋滟的水波不时有五彩鱼群游过。清澈的蓝,炫彩的流光,交汇成最独特的景色。 迟迟等不到星知传音的星言,近来忧心忡忡,眉头没有一刻舒展过。 放妹妹去陆地,星耀也有‘功劳’,见弟弟整日心思难安,他建议:“既不放心,不如你亲自去陆地,到那个秦国瞧一瞧,确认阿知平安,你也能安下心来。” “如此也好。” 星言没有过多犹豫,以往星知每次都会准时传信回来报平安,这次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动静,的确反常。 简单收拾行囊,他无暇禀报父亲降风,带着两名心腹便匆匆出了太月古城。 为赶时间,星言没有经过楚国境内,而是绕过边境,抄近路赶往秦国。 还在楚国钜阳城四处搜寻的琉璃和樊尔,完全不知道星知已逃回咸阳,也不知星言来了陆地,更没预料到子霄带着嬴政给的一千骑兵,正四处搜寻他们。 口干舌燥的主仆俩走进一家茶肆,要了两份茶水,就近在左侧牗扇下无人处坐下。 琉璃弯身揉着酸疼脚腕,两条细眉微蹙。 “楚国若是再寻不到,我们便回咸阳瞧瞧。” 樊尔柔声应了一声“好”,斟了一觞茶水推到她面前。 捻了一道净水术除去指尖细灰,琉璃捧起茶水,一口气灌下,干燥的喉咙霎时缓解不少。 这时有两名新茶客进来,走到他们隔壁位置坐下。等茶间隙,其中一人突然压低声音问同伴:“对了,你近来可有听说有关广远侯府嫡长女之事?” 同伴摇头,好奇问:“发生了何事?” “听说那位嫡长女,自秦国回来后,脾性大变,不止一次会见外男,更是一次见几十个,也不知是不是在秦国受了刺激。” “不能吧!”那名同伴举目环顾四周,倾身凑近,声音压的更加低:“我听闻秦国华阳王太后极是喜爱那位嫡长女,更是动用在秦的楚系势力,逼迫秦王娶她为妻,只是不知为何,婚期之前,她突然回了楚国。” 第147章 星言被抓 将两人耳语听得清清楚楚的琉璃, 眸中闪过诧色,原来芈檀不是乍然消失,而是蓄意谋划回了楚国。当时那位韩国人说的神乎其神, 她还以为是妖作祟, 没成想竟是人为。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身份低微之人向往权势,生在王室的贵族, 反而追求起能让情绪得到满足的感情。芈檀如此行径,无非是对樊尔不甘心,她若是那种命运无法掌控的女子, 哪里会顾得上觊觎男子皮囊。 茶水很快送来,隔壁二人沉默片刻, 转而谈论起卫国公主非要嫁给燕丹之事。 姬如悦要嫁给燕丹? 琉璃愕然,一时不知当初抹去姬如悦的记忆是对是错, 谁又能料想到她在被遣送回国的路上看上燕丹。 人族酒肆、茶肆这种地方果然可以听到很多消息,只是奈何打听不到星知和子霄的下落。 樊尔同样很惊讶,燕丹与姬如悦相差十多岁, 虽然于鲛人而言, 十年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瞬,但于人族而言, 相隔十年诞生的人,不止是年龄差异, 更多的是思想代沟。 “据听说,燕王一直为燕国太子的婚事发愁, 得知卫国公主有意于自己儿子, 他当即便派遣使臣去了卫国,与卫国君主商榷两国联姻之事… … ” 琉璃与对面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看来燕丹婚事已有着落,人族而立之年确实早该娶妻生子的。 “但愿这次,他能听从父母安排,不再执着。” “怪我,没有及时抹去他的记忆。” 樊尔慢悠悠摩挲着耳杯,低垂长睫掩盖了眼底情绪。 “与你无关,擅自抹去人的记忆,本就有违天道。”两口饮尽茶水,琉璃起身,抚平衣袍褶皱,“走吧!” 掏出一枚钱币放下,樊尔起身跟在她身后走出茶肆。 今日天气阴凉,秋分之后,气温似乎降了不少。 行至无人处,琉璃握住樊尔腰间赤星,迫使他停下。 “在楚国这段时间,尽量小心一些,芈檀若知你来了她的家国,定会纠缠不休。” 樊尔轻声应了一声“是”。 松开剑柄,琉璃举目眺望前方热闹集市,继续沿街搜寻。 刚上岸不久的星言十分倒霉,将将行至与韩国接壤的楚国边境,便遇见了武鸣谦那群术士。不知近来陆地有人族术士聚集,他出太月古城时只带了两名侍卫。 跟蝾螈交过手的武鸣谦,一眼看出星言主仆身份。有了新目标,他心中大喜,逃跑的那两个蝾螈已不再重要,他在乎的只有长生丹药。 感受到危险,星言立时身心戒备,护在他左右的两名下属,已然第一时间手持长剑,凝聚灵力于剑刃。 武鸣谦动手之前,用眼神示意其中两名术士准备好雄黄粉。 二人会意点头,退至驮着行李的那匹马旁边。 第316章 那些小动作没有逃过星言双目,只是他还不清楚那二人要做什么,直到布袋落地,有些许雄黄粉穿透麻布,沾在地面枯草叶上,浓烈的雄黄气味让他霎时皱起眉头。 这些人族术士准备如此充足,想必是早有准备。一群明显在赶路的术士,却带着大量能让蝾螈暂时失去灵力行动力的雄黄粉,定然是早就知晓蝾螈族的存在。十几年来,只有星知和子霄来过陆地,莫非这些术士是… … 星言神色一凛,难怪星知离开后始终没有传回任何消息。盛怒之下,他周身凝聚灵力,双目也转为猩红。 “说,你们是不是见过星知?” “星知?” 武鸣谦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星知是自己先前捕获的蝾螈,早晚要把那两个蝾螈炼制成丹药,故而他并不关心他们的名字。 “看来三位与那两位蝾螈族认识。” 心中猜测得到证实,以为妹妹已遭遇不测的星言双掌凝结灵力,击向武鸣谦。 武鸣谦闪身堪堪躲开,同样凝结灵力回击。 一时间,双方在边境的荒芜之地剑刃相击、术法交错。 星言看得出来几十名术士中,武鸣谦威望最高,只有擒住他,才能威胁那些术士。想好对策,他传音给左右两名侍卫,让他们掩护自己接近武鸣谦。 主仆仨配合默契,星言也顺利擒住武鸣谦,只是他没想到对方袖中藏了一包雄黄粉。 武鸣谦趁着自己被擒住之际,迅速拿出那包雄黄粉洒向星言面门。 雄黄粉本就是蝾螈的克星,而无论任何种族,眼睛都是非常脆弱的。没有预料到的星言,双目先是昏黄一片,紧接着便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有粘腻液体顺着眼角流出,纵横满脸,不用伸手去摸,他也知道是血。感觉到灵力似乎在流逝,他及时掐住武鸣谦脖颈,圆润的五指顷刻长出尖锐指甲,嵌入已有了褶皱的皮肤中。 鲜血渗出,武鸣谦瞳孔收缩,悄无声息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星言心口,哑着嗓子威胁:“松手,否则这把匕首便会刺穿你的心口。” 星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人族术士竟对蝾螈特征如此了解,就连心脏长在右侧他都知道。 正在与其他术士缠斗的两名侍卫,余光瞥见自家少主处境,同时惊呼一声‘二少主’,凝聚灵力的剑刃分别割断两名术士的喉管。就在他们试图靠近星言时,又被数名术士缠住。 满脸血痕的星言手指用力,指尖刺的更加深,另一只手眨眼之间已然握住心口锋利匕首,掌心被割破血肉模糊,他似是浑然不觉。 武鸣谦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已被雄黄粉影响的星言,竟还有如此速度。本能咽了几下口水,他语气讨好道:“我们未曾杀星知,她还活着。” “当真?”星言将信将疑。 “我骗你作甚,她和同伴就在楚国钜阳城,他们与广远侯府的嫡长女交情颇深,前些时候受邀来楚游玩,我们曾在侯府见过几次。”武鸣谦谎话张口就来。 星言并不信他的说辞,一群人族术士不但能轻易识破蝾螈族身份,还随身携带能威胁蝾螈的雄黄粉,这般可疑行径,纵使他是傻子,也不会相信。 武鸣谦见他不为所动,开始装可怜:“方才我猜出三位身份,你不等我解释便动手,我们这才反抗,实则我们并无恶意。”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他想到另一番说辞:“韩国近来有妖邪作祟,韩王恳求我入韩灭妖邪,我一人之力难抵妖物,故而集结相识术士。只要蝾螈族不残害人族,我等定然不会与你们为敌。” 双目灼痛无比,星言剑眉颦蹙,冷声问:“你为何随身携带雄黄粉?又为何知道我们是蝾螈?” “我修炼一辈子术法,自然能看出三位真身,雄黄粉是为了对付韩国的蛇妖。” 武鸣谦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方才情急之下,我是本能掏出雄黄粉,只是没想到你们蝾螈也惧怕那些粉末。”他声音暗哑苍老,显得有些可怜。 星言不想误杀人族,可也不想被算计,君父说过人族术士奸诈狡猾,最是信不得。就在他犹疑不定时,突觉背后危险袭来,不过好在有其中一名侍卫帮他挡开了剑刃。 两剑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星言头脑霎时清明,暂且放下心中疑虑,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无力,似是要显现真身。勉强凝结灵力,他使尽全力钳制住武鸣谦,高声对一众术士道:“都停手,否则我便掐断他的咽喉。” 闻此话,那些术士都停下动作,武鸣谦至关重要,没有他,纵使擒住这三位蝾螈也无用。 星言的两名侍卫身上也沾了不少雄黄粉,此刻只能勉强以剑拄地支撑身体。 主仆仨狼狈至极,明显处于弱势,那些术士均都默不作声,等待他们现出真身,蝾螈在无水的陆地幻化出真身,行动会大大受限。 拖着武鸣谦后退几步,星言侧头问两名下属:“你们可还能坚持下去?” 两人勉强点头,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已看不见,忙连声应和:“我们掩护少主离开。” 第317章 “要走一起走,我带你们出来,就必须将你们带回去。”星言说着,又提醒他们:“看看附近可有水源。” 两名下属伸长脑袋张望,入眼的只有枯槁杂草,丝毫没有水的影子。 “二少主,没有。”其中一名侍卫说道。 星言夺下武鸣谦手中那把匕首扔远,低声呢喃:“看来,我们这次难逃此劫。阿木阿添,你们可会怪我选中你们?” 两名侍卫用力摇头:“无论生死,我们都追随二少主。” 星言面上闪过杀意,掐住武鸣谦脖颈的手突然使力,打算先杀了他。 武鸣谦呼吸困难,双手死死拽住星言手臂,艰难恳求:“我们… … 无意伤害三位… … 韩王还在… … 等着我们帮忙除妖… … ” 本就灵力流逝的星言,手指逐渐失力,须臾之间,武鸣谦便逃脱了他的钳制。 武鸣谦飞身后退数步,堪堪躲开那刺过来的剑尖,脸上示弱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之色。他扬起手,轻轻挥了两下,提着雄黄粉的那名术士上前几步,就在那人将袋中粉末朝着主仆三个洒去时,他双掌凝聚灵力催动粉末落在星言他们身上。 雄黄粉顷刻裹满全身,星知脱力,再难站立,单膝跪地,勉强支撑身体,他能预感得到自己即将现出真身。 护在他左右两侧的阿木与阿添已然显现出如蛇尾般的长尾,黑色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奇异光彩。 不多时,星言也坚持不住,现出真身,长尾扫动间,带起尘土飞扬。双目愈发刺痛,他颤巍巍摸向流血不止的眼睛,看来这双眼睛是保不住了。 “为何?”他冷声质问。 武鸣谦也不藏着掖着,打算让主仆仨死的明白,“自是为了长生,人族上古典籍曾有记载,蝾螈有着神奇的再生能力,可炼制长生丹药。” 果然如猜想一般,星言嗤笑出声,君父说得对,人族术士最是奸诈狡猾。 愤怒甩了一下长尾,他厉声问:“星知是不是早就遭了你们的毒手?” “我方才那些言辞虽然多半都是假的,但没有杀星知却是真的。他们也算是有手段,蛊惑我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小少年,成功逃脱了。” 武鸣谦突然喟叹一声,假装惋惜:“三位既然与他们熟识,那便代他们受过吧。我等若能获得长生,定然感念三位。”他说着,再次挥手,示意众人将没有反抗能力的主仆三个收进事先准备好的法器中。 星言试图反抗,然而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这一次未免再出差池,武鸣谦打算回到纪山,便把后山的硕大青铜丹炉清洗干净,准备炼丹。先前他因担心失败,迟迟没有着手炼丹,这次他已不在乎是何结果,倘若失败,他再去将先前那两位蝾螈抓回来。 广远侯府正位于钜阳最繁华的街道,琉璃和樊尔一直刻意避着那条街道,在寻找无果后,更是连夜离开。 楚国沛县丰邑,淳朴而热闹。 主仆俩行至此地,见人口十分密集,打算逗留两日,看看能否寻到星知与子霄的下落。 而此时,子霄正在相邻的韩国,他带领一众将士,先是前往与秦国接壤的魏国,而后是相邻的韩国。 他们双方谁也没有预料到对方正在相邻国家。 樊尔牵着两匹马跟在琉璃身后,就近找到一家简陋传舍,但价钱却十分昂贵。 这几个月来,主仆俩见惯了这种越是偏僻越是坑人的地方,没有过多纠结,就交了两日的住宿费用。 传舍长见两人如此爽快,有些后悔要少了,当场改口说水也要收费。 看透对方心思,樊尔脸色沉了几分,但没有与其争辩,掏出几枚钱币,冷声告诫:“适可而止!” 那传舍长被他严峻神情震慑住,忙不迭点头应‘是’。 水是另外付了钱的,琉璃不想吃亏,索性让传舍长安排人烧温水,好好洗漱一番。净水术虽然方便,但不如用水清洗的舒适。 既然收了他们钱,抠门的传舍长也不好故意推辞,只好丧着脸吩咐人烧温水。 洗漱干净已是傍晚。 琉璃斜坐在牖扇下吹风,微卷浓密发丝散于脊背,显得她更加瘦弱。 樊尔看到那抹纤细背影,止步在门外,这几个月来,为了寻找星知,琉璃似乎瘦了不少,鲛皇若是得知,定会怪责他没有照顾好少主。 唇角紧抿,他脱掉布履,跨进房内。 听到细微脚步声,琉璃回头,食物香气同时扑面而来。 樊尔在案几前盘膝坐下,将饼子与米粥一一摆好。 自从上次误食嬴政那份下药的粥食,琉璃再也没有吃过人族粥食。此刻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米粥,她有些不自在。 瞧出她的心思,樊尔解释:“这两日降温,我只是觉得饼子有些干硬,便买了两份粥食,你放心,我已用灵力探查过,无药无毒。” 被拆穿,琉璃窘迫摸摸鼻子,没有狡辩,拿起木勺吃了一口。入口软糯,带着一丝甜意,味道不错。 用完飧食,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第318章 樊尔将案上残余收拾干净,起身退出房间。以前在无边城,他几乎不会主动去琉璃居住的寝殿,在陆地这些年,他似乎愈发逾距。 轻轻关上房门,他伫立在檐下,仰头看向天边圆月,掐指算了一下时间,的确是十五。离开咸阳那日,也是十五,转眼间竟已过去六个月。 第148章 相识刘季 凉风裹挟着被晨露打湿的落叶, 盘旋而上,与初升的太阳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更显秋末萧瑟。 天气凉爽且晴朗, 琉璃打开牖扇, 金黄光线洒在她墨蓝眸子中,犹如夜空繁星。她深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 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出房间。 樊尔这时也从隔壁房间出来,一身浅灰袍子, 衬得他身材更加宽阔挺拔。 传舍长心情不错,看到他们, 满脸笑容主动攀谈:“二位可是来沛县游玩的?” “正是,还请舍长推荐一二。”琉璃顺着他的话客气回应。 “今日正是沛县一年一次的庙会, 二位不妨去瞧瞧。”说起庙会,传舍长脸上笑容加深,甚至热情帮忙指路。 琉璃浅笑颔首:“多谢。”她看得出来传舍长虽然贪小便宜, 但心肠并不坏。 传舍长被那笑容晃了眼睛, 忙摆手说着不用谢。 路上有不少三五结伴的人向着传舍长所指方向聚集,琉璃举目眺望, 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这个时辰便如此拥挤, 看来庙会对沛县人真的十分重要。已然见惯人族这种盛况的她,并不想挤进去凑热闹, 她脚尖转了一个方向, 走向另一条人少的街道。 猜出她的心思,樊尔没有多嘴询问, 默默跟上。 巷子尽头,坐落着一处简易幽静的庭院。 院门应声而开,一名看起来约莫刚及弱冠的清瘦男子自里面走出。 一位年迈老妇拄着拐,颤巍巍走出正屋,及时出声喊住男子:“季儿,你不好好读书,要去哪儿?” 男子闻声止步,“母亲,今日是庙会的日子,您忘啦?” 老妇浑浊双目一眯,假装愠怒:“庙会每年都有,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 “我会给您带最喜爱吃的蜜饵回来。”男子说着关上院门,脚步轻快离开。 男子名为刘季,秋初刚满二十岁。他的祖父曾任沛县丰邑邑令,当初刘家在沛县也算是有些地位。后来他祖父去世,父亲一事无成,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一直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谋个一官半职。 刘季在家什么都不用做,但必须认真读书。年初父亲去世,母亲便更加督促他,甚至连什么时辰休息也有明确规定。过大的压力让他有些逆反心理,每每面对那些文章典籍,不是犯困就是走神。 二十岁生辰那日,刘季母亲难得放他出去放松,也是那一日,彻底改变他的心态。 那日天气十分燥热,蝉鸣阵阵,叫得比夏日还欢腾。 刘季得了自由,一路直奔郊外池塘,池塘里的水被烈日晒得温热,他毫不犹豫褪掉上衣,一头扎进水中。他水性很好,游了大约半个时辰,再次浮出水面时,岸边多出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 老者盘膝端坐在席子上,头戴斗笠,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鱼饵就在他前方不远处。 看到老者坦然自若,不畏日头炙烤,他主动搭讪:“午后最是炎热,鱼儿全躲到了湖底的泥土中,先生何不晚间再来。” 老者先是捋捋胡子,而后朗声一笑:“无妨,老夫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就在刘季打算再钻入水中时,却被老者喊住:“孩子,你我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不如老夫给你算一卦。” 刘季本想欣然应下,可转念想到自己未带钱财出来,一时有些为难,老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呵呵笑着说不要钱。 迟疑一瞬,刘季游上岸,先是对着老者辑了一礼道谢,才捡起衣衫穿上。 老者将席子让给他一半,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仔细端详刘季面容许久,老者抚摸着垂至胸口的胡须,准确说出他的生辰八字,甚至是他左腿腿弯处的胎记都算得出来。 刘季低头看向因湿透而贴在双腿上的下裳,惊讶睁圆眼睛,他从始至终都未曾露出过腿上任何皮肤。 其实刘季不信所谓的智者占卜命数,在老者说出他的过往一切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可能认识自己,可打量对面人半晌,他仍然觉得陌生。 老者只是笑弯了眼睛瞧着他,并不急着辩驳。 一老一少,面对面静坐着。 刘季被日头晒得有些晕眩,甩甩脑袋,打算起身离开,可却被老者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何种人物?” 不信归不信,但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刘季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未来会成为历史长河中极其重要的存在,不是像祖父那种小小的邑令,而是可以接触家国核心的人物。活在底层的男子就是如此,不论是否有能力,都爱幻想自己立于无人可及的高位,身边环绕着貌美的女子,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季从不否认自己是俗人,听到老者那无比神秘的语气,他复又坐好,目光灼灼问:“先生当真能看到未来?” 第319章 “自然。”老者再次神秘一笑,抬起枯槁双手摸向刘季眉骨。 双眉之上不断摩挲的粗糙指腹,让刘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过他仍旧强忍着不适,任由老者在自己脑门上摸索。 老者摸索的指尖逐渐颤抖起来,刘季心里有些紧张,怕老人家说出让人失望之言。不过好在,对方最后只是嗟叹一声,说出一句:“老夫果然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他有些好奇,不过没好意思询问,只是暗自强忍着,故作成熟深沉,静待老人家主动说出来。 老者并未兜圈子,而是说出让人难以置信的话:“孩子,你骨骼方正,眉宇间透露着贵气,将来定然是帝王之才。” 听到‘帝王之才’,刘季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心中霎时满溢希冀。说实话,他一直认为自己相貌平平,平庸到丢到人群里都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种,可那不妨碍他内心澎湃。他幻想过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国丞相、成为统领大军的将军,甚至是被某个贵女看上,入赘享受荣华,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帝王之才。 人可以做梦,但要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刘季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纷争乱世中会有一席之位,不过他很感谢老者的肯定。 “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无论真假,帝王之才四个字都是最好的祝福。” 老者摆摆手,神情无比凝重:“这不是祝福,这是真的。老头子我摸骨看相一辈子,从未失手过,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时便已注定,你将来必然会成为那最尊贵之人。” 老人家的郑重让刘季心头一紧,那种既激动又惊慌的感觉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从不信到向往,只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已。 刘季觉得自己骨子里应该也是存在不劳而获的,自从听了老者的预言,他似乎开始变得懒惰。命数既然早已注定,不论努力与否,都是同样结果,那他又何必再辛苦自己。人生若只能平庸,纵使他不眠不休也无济于事,反之,若注定大富大贵,就算不做任何努力,他仍然有可能会是老者口中的帝王之才。 今日,在读书与庙会之间,刘季纠结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倘若日后成为帝王,他可就没有机会逛庙会了。随意哼着不成调的自创曲子,他身形一晃,拐出小巷,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却让他愣在当场。 直愣愣盯着那对貌若仙人的少年男女,刘季觉得自己的想象力终究还是太匮乏了。梦里,他身居高位,身边环绕的貌美女子,竟然不及那少女半分,不对,也不及那少年半分。沛县人过于淳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惊艳之人。 不再迟疑,他径直走向二人,开口便问:“二位不是沛县人吧?” 面对突然冲上来的陌生男子,樊尔闪身挡在琉璃身前,冷声质问:“作甚?” “我叫刘季,不知二位姓甚名何?” 刘季直勾勾盯着琉璃。 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得十分不自在,活了三四百年,琉璃还从未被人这般直白直视过。细眉蹙起,她不悦道:“我们并未问你姓名。” “我知道!”刘季突然腼腆挠挠后脑勺,“我觉得二位容貌惊艳,想与二位认识。” 这理由… … 琉璃还是第一次听到。 “就只是… … 因为容貌?” 刘季诚实点头,纠结一番,还是没敢说出真实想法,一则是他觉得过于直白有些冒昧,二则是他怕惹怒同样貌美的少年,他还不清楚二人真正的关系,有些话不好直言。 靠近一步,他又问一遍:“二位不是沛县人吧?” 主仆俩默契后退一步,樊尔挡在琉璃身前,淡漠俯视身形单薄的刘季,不耐烦问:“你究竟有何企图?”言语间,他已拔.出赤星剑抵在对方脖颈。 垂目斜一眼锋利长剑,刘季慌忙解释:“二位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就只是单纯想要结交而已。真的,我可以发誓。” 真是奇怪的人族,琉璃上下打量刘季,看起来也不像脑子有问题之人,这般执意结交,着实令人费解。 樊尔手中赤星又近了一分,“说实话!” 剑刃闪过寒光,肌肤顷刻被割破,吓得刘季身形一哆嗦,眼睛一闭,道出真正企图:“我从未见过二位这般姿容的人,我的意思是想娶这位女子,她若肯嫁给我,我定许她无上荣华… … ” 樊尔脸色阴沉,很想翻转长剑划破他的喉管,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随意索取人族性命。 琉璃走到樊尔身旁,仔细打量刘季,麻布着身,木笄束发,手肘处还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她好奇道:“你看起来既不富有,也不像是有权势之人,要如何许我无上荣华?” 脖子已经渗出血来,刘季不敢隐瞒分毫:“会占卜命数的智者说我将来会是帝王之才… … ” 听刘季唠唠叨叨说完那老者的占卜,琉璃围着他绕了一圈,身形瘦削,五官单薄,但还算端正,就是没有半分帝王之相。其他国家的君王她没见过,秦国的却见过三位,不论是嬴政,还是先王先先王,他们均都五官深邃,气质贵气,一眼便能看出是手握一国权利的上位者。眼前这人… …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极其平庸,先不说大气的五官,只是气质这一块,他都欠缺,不对,不是欠缺,而是没有。 第320章 人族占卜命数的智者?琉璃没听说过,也未曾在任何典籍中看到过,这刘季八成是被那位老人家给骗了。 “那个,我对无上荣华没有兴趣,而且我已有婚约。” “婚约?是和他有婚约吗?”刘季指着樊尔。 樊尔紧抿双唇,没敢看身旁人,握剑的右手下意识收紧,骨节泛白。 琉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好心劝说:“虽然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但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平凡到连布履都破了一个洞,要如何才成为那老者口中的帝王?当然,努力也许会有奇迹,可一己之力希望是很渺茫的,一个成功者的背后势必会有无数拥护者,得人心者才更容易得到天下,你得人心吗?” 最后那一句让刘季脑子瞬间清醒,他平庸到朋友都只有两个,又谈何得人心。只凭他一人之力,别说这辈子了,兴许下辈子都得不到天下。苦涩浮上唇角,终究是他妄想了,生在平凡农家,能在乱世中保住性命已是不易,他竟还敢相信那位老人家的言辞,竟… … 还敢当街许诺貌美女子无上荣华,真是可笑至极。 “抱歉,是我太可笑了。” 见刘季如此失落,琉璃顿觉自己不该打破他的幻想,乱世中本就生存不易,还能做梦其实挺好,至少比那些认命的人活得有希望。 “只要你能得人心,便一切皆有可能。” 琉璃宽慰之后,拍拍樊尔手臂,示意他收剑。 樊尔听话将剑入鞘。 脖颈处的威胁消失,刘季捂住伤口呢喃着重复一遍那句话,弯身鞠躬道谢。往后的人生里,他一直谨记那句‘得人心,一切皆有可能’,为了那个遥远的可能,他主动与所有人交好,不论对方是否有价值,因为在他看来,一时没有价值,不代表永远没有价值。 目送瘦削男子消失在街道尽头,琉璃问身旁樊尔:“他方才说他叫什么?” 樊尔回答:“刘季。” “你觉得那位人族占卜师可信否?刘季看起来与嬴政年龄相仿,他若真是帝王之才,岂不是会威胁到嬴政!” 樊尔蹙眉,琉璃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选错了人,而是对方会威胁到嬴政。 “他若真是帝王之才,少主可会放弃嬴政?” 琉璃被问住,她从始至终都认为嬴政才是自己的历练考题,未曾想过会选错。方才那位让人无法记住音容笑貌的男子,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实在没有任何帝王气质。 回答不上来,她只能反问:“那你觉得嬴政与那个刘季谁更像君王?” “自然是嬴政。”本能脱口而出,樊尔才反应过来琉璃避重就轻,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踮起脚拍拍那宽厚肩头,琉璃语气轻快:“既然你我都认为嬴政更像君王,那便无需怀疑,一位不会术法的人族老者,又怎能轻易勘破他人命运。” 樊尔启唇,却什么也没说,他不清楚老者是否能勘破他人命运,但他清楚琉璃偏心嬴政。 “走吧。”琉璃继续沿街而走。 握紧剑柄,樊尔沉默跟上。 第149章 星言子霄 在沛县两日, 意料之中寻找无果,没有太大期待,也不会过于失望。 午后离开之时, 琉璃和樊尔再次遇见刘季。 目光相触, 刘季尴尬挠挠后脑勺, 隔着层层人群,腼腆颔首一笑。 瞧见那淳朴笑容, 琉璃突然理解刘季为何会深信老者的预言,出身贫寒之人,谁不想在乱世中有一个可能。 行至郊外无人处, 主仆俩先后翻身上马,策马向秦国方向而去。 红衰翠减, 不少树木已然光秃,纪山山间隐蔽的山洞也不再那么隐蔽。 山洞内外均都铺满雄黄粉, 双目腐烂的星言颓然依靠在洞内石壁上,灵力被禁锢,他无法施法联络太月古城, 更无法逃脱。前日, 阿木阿添被武鸣谦拉去炼制丹药,再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蝾螈虽有神奇的再生能力, 可却无法抵抗人族术士的炉火炼制,否则万年之前蝾螈族也不会几近灭族。 时隔万年, 人族术士又一次企图捕杀蝾螈炼制丹药, 定然会再次掀起威胁。星言深知这次暴露与星知脱不了干系,他不能任由蝾螈族又遭劫难, 必须要想办法挽救。 撑着石壁坐起身子,他双掌结印,试图催动灵力凝结传音术,太月古城就在楚国边境的深海,只要能凝结出传音术,便有很大可能联络到长兄星耀。 星言额头很快布满汗珠,汗水蜿蜒而下,滑过双目流向下颌,隐隐刺痛腐烂双目,他禁不住蹙眉,黏合在一起的眼皮颤抖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全身脱力,也未凝结出传音术。 武鸣谦不眠不休守在丹炉旁,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更是每隔一个时辰就加一次珍藏的名贵药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只有蝾螈主动凝结避水丹相赠,才可获得长生,强行炼化血肉是永远不可能炼出长生丹药的。 阿木阿添最后被烧成一把灰,炉鼎掀开时,一阵风便吹散了,没有任何丹药的影子。 最担心之事尘埃落定,武鸣谦揪着的心终于松懈。他抱着记载了有关蝾螈的卷轴枯坐一夜,天边第一丝光亮照进藏室,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出藏室,穿过长廊,直奔林中山洞而去。 第321章 洞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星言双耳微动,瞬间身心戒备。眼睛虽已不能视物,但他还是循声转身,面对洞口方向。 武鸣谦穿过结界,背光站在洞口。他看得出来星言是主子,另外两位是下属,以他从古籍中的了解,主子大多会比下属修为高。故而,他认为失败的根本,是因为那两位下属修为太低。 听不到动静,星言警惕问:“何人在此?” 武鸣谦没有回答,而是施法将星言束缚住。 星言用力挣扎几下,反而越挣扎越紧,勒得皮肉生疼。 “别费力气了。”武鸣谦语气低沉。 听出武鸣谦地声音,星知双掌霎时蜷缩成拳,厉声问:“你把阿木阿添怎么了?” “他们已化成灰烬消散了,不必伤心,你们很快便会团聚。”武鸣谦语毕,施法将星言装进法器,带出山洞。 下山埋葬斓羽的王一道和周鲁,远远瞧见武鸣谦神色匆匆向山上而去。王一道欲要出声喊住他,却被周鲁先一步按住肩头。 “别出声。”周鲁压低声音提醒。 想到斓羽腐烂不堪的尸身,王一道抿紧嘴巴,将话咽回肚子里,连十几岁少年都杀害的武鸣谦早已不值得尊重。 日头升起,天色大亮,其他术士都陆续起来洗漱,有不少人瞧见武鸣谦形色仓皇钻进炼丹房。 纪山位于钜阳边境,与韩国临近。前日,子霄寻到韩国与楚国交界处,隐约察觉到蝾螈族气息,他感知不到鲛人的具体位置,却能感知到三百里之内的同族。 纪山正在方圆三百里内,想到独自留在秦国的星知,子霄心中一凛,不敢有所耽搁,连夜赶往纪山方向。 秦军见他神情紧张,不敢懈怠。 怕盘查将士查出端倪,一行人分了几次进入钜阳城。 子霄循着蝾螈气息,一路寻到纪山山脚下,抬头仰望耸立的高山,他暗自下了必死决心,无论如何,纵使是豁出性命,他也要救出星知。 最后一批秦军入城比较晚,迟迟没有跟上来,子霄怕等下去,山上会有变故,只得安排两个人在山下等着。 七百秦军,乌泱泱一片,十分显眼,很难不被察觉。 行至山顶的王一道和周鲁不经意回首,一眼便瞧见山间黑压压的一群人。 “身着黑衣,莫非是秦人?”王一道惊讶出声,秦人喜爱着黑衣,那群人看起来约莫有数百名,能如此默契都穿黑衣,很难不让人怀疑。 周鲁凝神看去,敢明目张胆上山,绝对不可能会是芈檀的人。 “先去告知武先生。”说着,他拉住王一道便走。 山腰处,心急火燎的子霄碍于那些秦人,没敢使用瞬移术,只能快跑上山。 秦军平时训练有素,跟在身高腿长,足有八尺八寸的子霄身后,也不算吃力。 身体不受控制下坠,跌落在坚硬之物上,双目失明的星知四下摸索,身下似乎是青铜容器。不用猜,他也知道自己已然身处炼丹炉中。 武鸣谦面上浮现怜悯之色,突然嗟叹一声:“你我本无仇怨,奈何你身份特殊,若有来生,切记不要再做蝾螈。我若能得长生,定然为你超度祈福,祈祷你来世能生在富贵人家,平安顺遂一生。” 对方的假惺惺,让星言感到恶心,他冷嗤出声:“你们人族术士都这般虚伪吗?” “天道不公,世间万物,本就不平等,为何人族就不能像神像妖像你们蝾螈一样拥有漫长生命,我只是在争取一个可能而已。” 武鸣谦越说越激动,纵横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晕。 “既认为天道不公,你为何不去与天道对抗?你们人族术士之所以利用蝾螈软肋对付蝾螈,只不过是没有胆量与天道对抗而已。”星言语气嘲讽。 是啊!武鸣谦自嘲而笑,他若能与天道对抗,又何至于躲在这山上炼制长生丹药。年少时总以为此生还很长,他从不畏惧生死,而立之年他逐渐迷恋上术法,随着寿命的缩短,他愈发怕死,开始想要获得数不尽的生命,虽然他并不知道要用漫长的生命做什么。 很多时候,武鸣谦都无比羡慕那些孩童,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能轻而易举获得快乐。 缓缓长舒一口气,他郑重对星言道:“你放心,我不贪心,只要我能成功,便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蝾螈族。”语毕,他施法挪动炉顶,不再给星言开口的机会。 沉闷之声响彻头顶,星言顿觉呼吸困难,他支撑起身子用力去推炉顶,青铜炉顶足有千斤重,没有灵力的他无法撼动分毫。 “你不会成功的,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本就是一个谎言!” 炉壁十分厚重,无论星言喊得多大声,都传不出去一个字。 一切准备就绪,武鸣谦双掌结印,打算点燃炉火,身后房门突然被叩响,周鲁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武先生,有数百陌生人正向山顶而来。” 闻此话,他神色一凛,大步走向房门,拿下门栓,房门应声而开,入眼的是两张焦急面容。 王一道将看到的情况快速讲述一遍,而后道:“那些人身形衣着都不像楚人,我们怀疑他们是秦人。” 第322章 武鸣谦眉头颦蹙,秦人大多身材高大壮硕,很容易分辨出来,若真是秦人,他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楚国纪山。没有过多犹豫,他反手关上身后房门,足下生风走向前院。 穿过结界,武鸣谦一眼便瞧见山间越来越近的那群人,定睛瞧去,为首的似乎有些眼熟,距离较远,他看不清容貌,不过却能轻易认出那独树一帜的修长身姿。勾动唇角,他侧头对身后二人道:“通知所有人集合。” “是!”两人异口同声应下。 不多时,所有人都集合在山前。 武鸣谦立于前列,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目盯着子霄。 子霄挺直双肩,一步一步向山巅走去,为了星知,他不能畏惧。在踏上山顶的瞬间,他快速抽出长剑刺向武鸣谦。 武鸣谦飞身后退,侧身躲开直指自己的剑刃。 后方跟上来的秦军早料到会动手,纷纷手持长剑冲向敌方,直到交手,他们才发现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会术法的术士。 蛮力哪里会是术法的对手,没有持续多久,秦军很快显出颓势,死伤大半。 与武鸣谦交手的子霄无暇顾及那些秦军,他一心只想击败对方,救出星知。 双方对战约莫一个多时辰,数百秦军死伤殆尽,他们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那些能瞬间穿透心脉的术法。 没了秦人纠缠,术士们纷纷帮着武鸣谦对付子霄。 被一众术士围住的子霄双目猩红,反手刺穿了一人咽喉。就在他拔剑之时,后侧方冲上来一人,一袋雄黄粉迎头撒来。满身粉末刺鼻无比,他忍着不适,提剑刺向武鸣谦。灵力的流逝让他行动缓慢许多,不待他靠近对方,便被三把剑刺穿腰腹,紧接着是第四把、第五把… … 腥甜血液满溢唇齿,流出唇角。 武鸣谦及时制止:“留活口,死了不好炼制丹药,你们几个将他抬去炼丹房。”言语间,他挥手指向其中六名术士。 剩余术士退后两步,收起剑。 炉顶被打开,满身血窟窿的子霄被丢进丹炉,颧骨撞在炉壁,他顾不得疼痛,撑起身子靠近双目腐烂红肿的星言。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关心则乱,秦王王宫戒备森严,又怎会轻易让星知有危险。 “二少主,你为何会在此?” 听到熟悉嗓音,星言惊诧出声:“子霄?你怎会… … 星知在何处?可有危险?” “二少主放心,她没有危险。” 子霄试图凝结灵力,救星言出去,然而血液与灵力的双重流失,让他的所有努力都成徒劳。 察觉到他的企图,星言苦笑:“没用的,雄黄粉是蝾螈的天敌。” “二少主… … ” 星言抬手示意他噤声,仰头对丹炉之外的武鸣谦道:“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本就是一个谎言,你别费力气了。” 武鸣谦并不信这番言辞,第一反应是对方为了活命而捏造事实,若当真是谎言,又怎会被记载在古籍里。 “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也别费力气了。”语毕,他施法将炉顶盖上,毫不犹豫点燃炉火。 丹炉很快灼烫起来,长尾之上的鳞片寸寸裂开,衣袍也在高温下收缩燃烧起来。无能为力之感,让星言明白再无活路,蝾螈族无人知晓他被困在人族术士的炼丹炉中,他灵力全无,也无法与外界联络。数百年来,他从未想过会是如此下场,更没想到万年前的历史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子霄身上的血窟窿被滚烫炉壁炙烤着,痛苦难耐,他握紧膝头衣物,咬牙强忍,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痛苦呻 . 吟。 “子霄,星知真的安全吗?”生命最后时刻,星言还是担心妹妹安危。 “安全,二少主放心。” 子霄及时将痛苦之音咽了回去。 太阳似是不忍瞧见武鸣谦的残忍手段,悄无声息躲到乌云之后。 黑云浓重低沉,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来气,一直候在外面的王一道掀起眼皮瞅了一眼阴沉天空,低声嘟囔:“该不是要遭天谴吧!” “别胡说。”周鲁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犯嘀咕。 王一道拉着他走到无人角落,认真分析:“这天象很奇怪,被伤了眼睛的蝾螈明显是上位者,先前那两位炼化成灰,天都没有异象,你说会不会是… … ” 周鲁明白王一道的言外之意,今日那位气质非凡,天色又如此异常,很难不让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一声惊雷响彻天际,闪电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 两人同时缩了一下脖子,王一道惶恐道:“这真的很像天谴。” “兴许是巧合。”周鲁咽了咽口水。 丹炉内的星言与子霄皮肤溃烂,意识已经不清醒。 武鸣谦施法催动火力,炉下火苗更加旺盛。 不多时,低沉天空降下倾盆大雨,雨势十分急切。 术士们三三两两闲坐在长廊下,看似悠闲,实则都在注意炼丹房内的动静。 生命最后一刻,星言仍然在凝结传音术试图与太月古城联络。 太月古城,王宫之内,正在处理政务的降风突觉心口绞痛,心脏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 第323章 跟着他学习处理政务的星耀见状,关切问:“君父,您怎么了?” 降风并不知星言离开了太月古城,故而没有多想,只是摆摆手:“无碍,大概是近来劳累,身体有些不适。” “君父好生歇息,儿子先告退。” 星耀起身离开大殿。 与此同时,秦王宫的星知亦是心口绞痛,焦躁难安。钜阳雨势蔓延至咸阳城,噼啪雨声扰得她更加难捱。 未时三刻,琉璃和樊尔顺利抵达咸阳。 顺着蓑衣簌簌而下的雨滴与天上一般无二,行至城门处,琉璃率先翻身下马,拿掉肩头蓑衣,抖落上面水珠。 樊尔紧随其后下马,脱掉蓑衣站在她身侧。 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主仆俩抬头看去,只见雨幕中一队车驾缓缓驶来,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列的正是蒙武。 第150章 同行入宫 后方车驾竹帘遮挡, 内里是一层若隐若现的帷幔,琉璃觉得车中应该是名女子,秦国将士向来豪迈, 不会使用颜色鲜艳的帷幔。 能让蒙武亲自护送的女子, 身份定然不容小觑, 近来没听说华阳王太后有离开过秦国,莫非是被幽禁在雍城的简兮?琉璃凝神仔细去瞧, 轻薄帷幔随风浮动,一张白皙面容若隐若现,那张饱满的红唇, 她再熟悉不过。嬴政曾那般决绝,而今还不足一年时间, 她有些好奇他为何又会命蒙武接回自己的母亲? 不少在城门下躲雨的人都伸长脑袋张望,其中一人压低声音与身旁人嘀咕:“太后真应该感谢吕不韦, 若不是他服毒自尽,朝中诸臣也不会为太后求情。” “毕竟是秦王生母,那些臣子当初一时愤慨, 逼迫秦王处置生身母亲, 事后面对愈发有压迫感的君王,他们转变态度也在情理之中。以前朝中是吕不韦说了算, 而今大秦是秦王说了算,朝中百官又不傻。” 那小到被雨声遮盖地交谈, 没有逃过琉璃的双耳,她微微凝眉, 不太认同先前那人观点。若不是吕不韦, 简兮又怎会认识假寺人,又怎会有后来的谋反, 比起感谢,她却认为应该恨意更多一些。 两人言辞同样传到樊尔耳中,猜到车驾上的人是简兮,他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雨势渐小,风声渐大。 行至城门口,蒙武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在原地。 车驾紧随其后停稳,隔着竹帘帷幔,一道熟悉嗓音传出:“雨天多有不便,不如上来与本宫同行。” “多谢太后。”琉璃并未过多客气,将缰绳递给樊尔,小跑到车驾前,不等宫人趴在她脚下,便利索抬腿上去,弯身钻进车内。 樊尔穿上蓑衣,翻身上马,跟在蒙武后面。 车内干爽,衣袍濡湿的琉璃乍一进来,简兮禁不住凝眉,随手拿过身旁细布递过去。 琉璃接过,将湿发拨到身前,仔细擦拭,嘴上还不忘道谢。 车身晃动,缓缓驶入城门。 细腻年轻的肌肤,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当年初见一般无二,简兮有些黯淡的双目浮现诧色。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本宫不相信这世间真会存在十几年不变的驻颜术。” 擦拭动作顿住,琉璃掀起眼眸与对面人对视须臾,唇角弯起,似笑非笑道:“太后心中既有疑虑,为何还要邀请我上来?难道就不怕我化身妖怪伤你性命?” 简兮神色大变,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 见她被吓到脸色苍白,琉璃收起笑意,“我说的是玩笑话,太后不必当真。”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简兮很快恢复镇定,转移话题问:“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城门附近?” “我与太后一样,也是恰巧刚抵达咸阳。”琉璃将不滴水的发丝放到肩后,分出一缕继续擦拭。 “刚抵达咸阳?你去哪了?”简兮追问。 “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琉璃没有明说,简兮看得出来她不想继续谈论此事,未再多问。 雨天,路上行人很少,一路没有任何阻碍,他们很快到达宫门附近。 嬴政昨日便收到蒙武传回的消息,知道母亲今日抵达,不过他没有亲自去迎接,只是吩咐老宫正带着诏书在宫门候着。 太后刚进入宫门,老宫正便双手将诏书奉上,没有宣读其上内容。 简兮隔着帷幔接过,厚重简策展开,上面不过短短两句话,其一是安排她住回棫阳宫,其二是让她此生都不得踏出棫阳宫半步。所有期待都落空,她脸色十分难看,但又没办法当场发作。 嬴政之所以如此做,主要出于两个原因。棫阳宫曾是父亲生前为太子时的住所,他安排母亲住回当年殿宇,是想提醒她时刻谨记与父亲的过往,不要再做愚蠢之事。而禁足地决定,是杜绝母亲再犯错,他不想日后又发生令人难堪地叛乱。 用力将诏书扔在脚下,简兮瘦削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冲去章台宫质问,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闭目压下心头怒火,再睁开双目时已恢复淡然。 琉璃捡起她脚边的诏书,并不意外其上内容,换做是她,大概也会如此做,王室颜面丢一次就够了。 简兮冷脸夺走诏书,出声驱逐:“为何还不下去?” 第324章 “… … … ” 真是喜怒无常,琉璃有些不悦,不过因着那份诏书,她没好再刺激简兮,默默放下细布,起身掀帘出去。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樊尔,主动递上手臂,她抬手搭上,轻巧跳了下去。 三声轻叩响起,太后车驾缓缓启动,向着棫阳宫方向而去。 王宫内不可随意骑马,主仆俩认命披上蓑衣,步行前往章台宫,不过好在,雨势已转为细密小雨。 为了少淋雨,琉璃和樊尔行至无人处,直接捻诀瞬移至章台宫。 因未去见母亲而心事重重的嬴政伫立在殿门前,眼神茫然望着如薄纱般的雨幕。就在他出神之际,余光突然闯入两道熟悉身影,他以为是错觉,下意识转头看去。目光相触,他瞳孔收缩,毫不犹豫走向雨中二人,拖地衣摆顷刻被浸湿。 六个多月没见,大步而来的年轻君王似乎沧桑不少,琉璃想到宫正带给简兮的那份诏书,心中了然,毕竟是亲生母亲,哪里能轻易割舍。 因嬴政举动而手忙脚乱的寺人们,四处寻找可遮雨之物,情急之下,其中一名寺人脱下身上外衣冲进雨中,试图举起外袍帮他挡雨。然而两人身高相差悬殊,寺人又常年姿态卑微,身子显现佝偻,踮起脚尖也只能到肩膀位置。 寺人情急之下蹦了两下,双脚落地时溅起不少泥点在嬴政衣摆上,吓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恕罪… … ” 嬴政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身上泥水,脚步不停走向琉璃和樊尔。 人未近,声先至:“你们终于回来了。” 想起他已娶妻,琉璃脚步有些迟疑,可对上那双晶亮丹凤眼,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作为鲛族未来掌权者,理应坦荡一些。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樊尔,默默跟在后面,唇角紧抿,本就沉默寡言的他,没有出言干涉。 数月不见,莫名有些生疏不自在,琉璃不知该说点什么,余光瞧见那名寺人还跪在雨中,她抬手指去:“他也是出于好心,你不让他起来嘛?” 嬴政侧头,对后方还在念叨着‘大王恕罪’的寺人道:“起来吧。” “谢大王,谢大王… … ” 寺人连连磕了几下头,才爬起来,捡起地上脏污不堪的外袍,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去帮君王遮雨。最后他丢掉外袍,打算去脱中衣。 看出他的企图,嬴政无奈阻止:“别脱了,寡人不需要。” 寺人双手放在衣襟处,十分纠结,继续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琉璃越过嬴政,提醒:“都别站在这里淋雨了。” 樊尔默不作声跟上,嬴政也紧随其后。 寺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外袍,低着脑袋跟在最后。 身上衣物早已湿透,琉璃止步在殿门口,脱下蓑衣,递给一旁候着的寺人。 嬴政迈入殿内,见她未跟进来,回身问:“为何不进殿?” “不了,我们身上脏污。” “无碍,寡人不介意… … ”话脱口而出后,嬴政及时止声,琉璃和樊尔均都狼狈不堪,两鬓发丝贴在面颊,发尾以及袖口衣摆均都滴着水,当务之急似乎不是是否进殿的问题。没有迟疑,他当即吩咐候在殿外的寺人去通知尚浴准备温水。 琉璃怕水温太高,补充一句:“温水就好,不要太热。” 寺人应下,匆匆前往尚浴。 嬴政发间布满细密水珠,身上虽未湿透,但也浸湿不少。一名寺人捧着厚厚一叠布巾自殿内出来,抬高手臂,举到他面前。他先是递给琉璃和樊尔各一块,而后才拿过最后一块,简单擦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琉璃接过,并未去擦,先前在太后车内,擦拭过一次,等会儿还要去尚浴,免不了又要淋一次雨,她不想再多此一举。 樊尔和她一样的想法,攥着布巾没有动作。 嬴政将布巾丢给寺人,不解看着主仆俩。 拿走樊尔手上布巾,一起还给嬴政,琉璃解释:“不必了,去尚浴的路上还是会被淋湿。” 也是,嬴政转手将布巾递给寺人,低头看向脏污的衣摆,左右都要换干净衣物,不如… … “寡人与你们一起去尚浴。” 他也淋了雨,琉璃并不奇怪这个决定。 雨丝越来越细,三人各自洗漱完毕之时,天空已然放晴。 雨后彩虹挂在天边,琉璃拉开殿门,一眼便瞧见天边的五彩斑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彩虹。以前深海之底也会有这般景象,不过那些都是海水折射出的,与天上这种有很大不同。 这时,星知快步冲过来,看到琉璃便问:“樊尔呢?”她对樊尔气息最为敏感,一路寻着气息找来尚浴。 见星知平安无恙出现在秦国王宫,琉璃突然觉得六个多月以来地行为有些愚蠢,九州大地能威胁到蝾螈族的只有人族术士,几个月来走遍六国都未感知到术士的存在,她就应该明白是自己多虑了。 “樊尔呢?没跟你一起回来?”星知又问一遍。 琉璃指向斜对面紧闭的殿门,“他在里面洗澡。” 星知顺着她的手指转头看去,恰巧殿门从里面打开,樊尔迈步走出,还带着水汽的长发散于脊背,映衬得那张脸更加完美无瑕。她咽咽口水,咧开嘴角,眼睛因笑容加大而眯成一条缝,张开双臂,便直直冲过去。 第325章 樊尔熟练侧身躲开,尽量与她保持最大距离。 扑了一个空的星知,眼神幽怨,不满撅起嘴巴装可怜:“这么久没见,你为何还是这般冷漠!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没命了,若不是那个人族少年良心未泯,我和子霄可能已经化成灰了… … ” 说起子霄,她来回看看琉璃和樊尔,神色严峻问:“子霄呢?他为何没有与你们一起回来?” “他为何要与我们一起回来?”反问之后,琉璃面色转为凝重,“这一路上,我们从未见过他。” “没见过?”星知声量不由加大几分,人族术士已经知道蝾螈族的存在,子霄若再碰到那些人,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第151章 隐藏心意 在星知提到‘少年’‘化成灰’之时, 樊尔便变了脸色,此刻又见她如此严肃紧张,他主动上前两步, 关切问:“子霄为何没有与你在一起?” 得到心仪之人的主动关心, 星知还没来得及欣喜, 一道清冷嗓音先一步响起:“这般慌张做甚?寡人给了他一千最精锐的将士,你还怕他出事不成?” 左侧方殿门应声而开, 身着崭新玄色暗纹衣袍的嬴政迈步而出,未干发丝散于宽阔背脊,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浮动。 星知熟练捻诀屏蔽周围所有宫人, 不悦瞪嬴政,“他若遇到的是普通人, 自然无需担心,可若遇到的是那些楚国术士, 一万精锐将士也无用!” “楚国有术士?”琉璃诧异:“我们是从楚国回来的,并未见过任何术士,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想起这段时间所经受的一切, 星知嘴角耷拉下去, 一股脑儿将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悉数叙述一遍,不过碍于嬴政在旁边, 她没有明说自己的蝾螈身份。 “本来以为会被烧成灰,好在那个斓羽还算有些良知, 而他也在那晚暴雨中被那些术士杀害,跌落山崖。他因赎罪而丧命, 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人族术士为何会知道你们的身份?” 话问出口, 琉璃这才想起自己只将身份告知过嬴政,想到那层可能, 她倏然转眸,眼神转为犀利,眨眼之间便已闪身近前。 嬴政看得出来她在怀疑自己,坦然迎上质疑视线,郑重保证:“寡人从未将你们的身份告知过任何人!” 琉璃逼近一步,凝睇着那熟悉眉眼,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的十分重:“整个九州大地,只有你知道我们的身份,那群术士出现的时机又如此巧合,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分别六个多月,嬴政没想到刚见面就要面对猜忌。早在妥协答应娶妻时,他想过无数种再见琉璃时的场面,但唯独没想到会遭到质疑。 他没有后退,反而靠近一步,俯视着尽在咫尺的鲛人少女,语气沉重且真诚:“寡人从不撒谎,无论你信否,寡人都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你们的身份。” 就在琉璃还要追问时,手臂突然被拉住,她回头,看到的却是星知满是愧疚的脸。 星知拉她走到一旁,凑近附耳道:“你可能真误会他了,那个人族少年曾无意中透露过雇主是女子。还有,他并不知道我们是蝾螈族,而那些人族术士却知道,所以… … 身份可能是我自己泄露的。我曾在王宫提及过蝾螈身份,应是那次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故而想方设法雇佣人族术士,企图用我和子霄炼制长生丹药。” 听完解释,琉璃心生后悔,刚回来就误解逼问嬴政,全然不顾他的感受,真是罔顾这些年的信任。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道个歉时,却听星知又道:“这些时日,我将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我觉得那个雇主极有可能是芈檀。她心仪樊尔不是秘密,若是得知我们的身份,绝对会想办法延长生命和樊尔在一起。” 琉璃很赞同她地分析,“这也就能解释得通芈檀为何会甘愿放弃秦国王后之位,回去楚国遭受非议了。” “芈檀回了楚国?”星知因为惊讶,一时忘记控制音量。 这一句惊呼没有逃过嬴政的耳朵,先前猜测得到证实,他脸色不由一沉,“看来确实是她所为。” 琉璃回转身,“你既然知道此事与芈檀有关?方才你为何不言明?”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不好置喙。” “… … … ” 不过短短十二个字,却让琉璃内心升起惭愧,方才她因一个猜测怀疑嬴政时,丝毫没有想过要讲究证据。窘迫摸摸鼻子,她别扭道歉:“抱歉,我不该没有证据就怀疑你。” “无碍,寡人知道你是因担心族人安危。”嬴政并未想过和她计较。 咧咧嘴巴,琉璃艰难扯出一丝笑意。而今她面对嬴政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于鲛人而言,六个月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弹指一瞬,不该心生芥蒂的。她从前没有心仪过别人,也不知是不是因明白了心意的缘故。将未干发丝拨到耳后,她别扭移开视线看向星知。 这些反应没有逃过樊尔的眼睛,他欲言又止几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嬴政也看出异常,不过他以为是因太久未见,有些生疏了,毕竟十几年来从未分开这么久过。 第326章 星知还是担心子霄安危,晌午暴雨夹杂雷电,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便隐隐有不好地预感,果不其然,子霄没有和琉璃、樊尔一起回来。那些术士不可能轻易放弃,若是真的遇见,兴许已经… … 先前突然心慌,也不会是毫无预兆。 她直直走向嬴政,郑重问:“能否借我一千精锐将士?” 知道她是想去寻子霄,嬴政没有急着答应,而是劝她:“不必过于忧虑,兴许过两日便回来了。” 星知还想坚持,可转念又觉得作为一国君主,频繁因私事调用将士不妥当,忍下心里的不安,她决定等两日,后日若还没有子霄消息,纵使嬴政不给她人马,她也要去寻子霄。 这一刻,她早已顾不上和樊尔重逢的喜悦,满脑子都是子霄地安危。 然而,不用等到后日,第二日傍晚,便有三名满身伤痕的将士回到了咸阳。三人伤势很重,是被宫门口的卫戍军抬进章台宫的。 星知得知消息,顾不得暴露身份的风险,直接捻诀去了章台宫。迎面撞上从大殿退出来的卫戍军,她迅速侧身躲过,脚步飞快跑进大殿。 来不及理会上首主位上的君王,星知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急声问:“子霄呢?他为何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 那人本能咽咽口水,才回答:“只有我们三个幸存者。” “不可能!”星知手指使力,眼眶顷刻泛红:“子霄不是没有反抗能力,怎会轻易出事!” 那人疼得咧嘴,用力挣脱她的双手,后退远离。 “我骗你做甚!真是只有我们三个幸存者。” “的确只剩了我们三个。”另外一人接话道:“子霄先生行至韩国边境,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掉头进入楚国境内,更是直奔钜阳城的纪山。因怕引起怀疑,我们分成几批入城,我们三个是最后那一批的。等我赶到纪山山脚下,早已没有任何人影,我们剩余的三百人,经过一番商议,最后还是决定上山瞧瞧。谁知… … 谁知… … 我们的同袍竟已全部丧命… … ” 说到这里,他有些说不下去,方才那人继续道:“那纪山之巅有一座很大的庭院,庭院里住着一群会术法的术士,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死伤无数,我们三个当时磕到脑子昏厥过去,这才趁着大雨逃过一劫。当时我们三个在下山的路上一路躲躲藏藏,无意中听到两个术士的谈话,子霄好像是被他们抓了起来,炼成了什么丹药,我们当时害怕暴露,没有听清。” 星知双目猩红追问:“是炼成了丹药?还是准备炼城丹药?” 先前被她抓疼肩膀的那人回答:“好像是已经练成了丹药,我记得当时其中一个人说起过武先生怕再出变故,抓到子霄便当即丢进了丹炉中。” “对了!”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突然道:“好像不止子霄一个,那些术士先前便抓了一个人打算炼制丹药,那个人好像和子霄认识,我们猜测子霄之所以那般急着去纪山,就是因为自己的同伴,我们三个起初还以为被抓得是你。” 同伴?星知脸色煞白,子霄不会无故跑去危险重重的纪山,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感知到了纪山有蝾螈气息,并且认为那个蝾螈是自己。全族上下都知道人族术士可怕,从来不会轻易来陆地,十几年来,只有二兄长因寻她而上过岸。这次被困纪山数月,没办法传递消息回太月古城,二兄长情急之下,定然会上岸来寻。 联想种种可能,她瘫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幼时母亲曾告诉她,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有一条无形的亲情纽带,无论任何一方出事,都会被感知到。昨日心里的不安,她以为是因子霄而起,没想到竟是因为二兄长,难怪昨日会突然转阴降下暴雨。 为了樊尔,她不顾危险一路追来陆地,终究是她的执着害了子霄和二兄长。 琉璃和樊尔得知消息,也很快赶了过来。 主仆俩走进大殿,看到的便是泪水潸然的星知,苍白唇色已经被她咬出了血痕。 “发生了何事?”琉璃快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用袖子帮她擦去泪痕。 星知眼泪更加汹涌,哽咽出声:“不止子霄,好像我二兄长也遭遇了不测。” 扫视一眼三名伤痕累累的将士,琉璃宽慰她:“还没得到证实,兴许是误会。” “子霄不会无故去纪山的!”星知双目红肿,没了往日神采。 樊尔缓步走近,弯身蹲下,屈指生硬帮她擦去一滴泪珠。 星知赌气打开他的手:“我阿父说得对,我们从来都不可能,强求不得的缘份就不该硬要强求。” “对不起!”樊尔低声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星知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泪水,爬起来便要走。 琉璃及时拽住她的袖子,紧跟着起身。问:“你去哪?” “去纪山报仇。”星知用力甩开她的手。 樊尔闪身挡在她面前,蹙眉提醒:“凭你一己之力,去了也是送死。”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让开。” 第327章 此刻的星知眼中再也没了欣喜爱意,成长的代价过于沉重。她是喜欢樊尔,可他从来没想过会让兄长和子霄付出生命的代价,若知如此,她从一开始便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逼迫自己放弃。 端坐上首,始终没有言语的嬴政看到这里,微启薄唇,清澈声音响彻大殿:“他们三人并未亲眼所见,所说不一定属实。还有,你又怎知那个同伴是你兄长,兴许是其他同族也未可知。” 星知倏然转身,“子霄与同族对我一样重要。” “寡人并未说子霄和同族不重要,只是你如此莽撞跑去楚国冒险,岂不是辜负了子霄拼命将你护送回来。没有十足把握,冒然前去报仇就是愚蠢。” 嬴政没有计较她的瞪视,起身缓步走下主位,行至琉璃身边站定。 “他们杀害大秦近一千将士,寡人自会遣人前去调查,你安心等着便是,若有消息,会及时告知你的。” 星知静默凝视他须臾,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琉璃用眼神示意樊尔跟上去安慰安慰。 樊尔平时本就话少,又哪里会安慰人,不过他没有拒绝,顺从颔首,快步追出去。 嬴政命宫正将三名将士带下去诊治。 宫正‘诺’了一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卫戍军抬着三人跟他走。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琉璃和嬴政。 并排伫立许久,嬴政低沉嗓音轻飘飘响起:“实则你们和星知不是同族吧?” 琉璃隐在袖中的双手蜷了蜷,唇瓣紧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没有等到回应,嬴政侧头看她,无奈一笑:“看来你愈发不信任寡人了。无论解释,亦或发誓,你都会有所防备,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的。” 他最后一句没有再自称‘寡人’,就如同年少初即位时那般,只在琉璃面前自称‘我’。 好像一切都悄无声息发生了改变,琉璃垂眸盯着脚尖,感喟一声,极细极低,身旁人并未听见。 “我自然是信任你的,只是… … ” “寡人明白。”嬴政打断她,转而道:“寡人谨记你的嘱咐,已妥协娶妻,本来王祖母择定的是芈檀,她无故失踪,寡人执意选择郑云初,王祖母拗不过寡人,只得勉强同意。” 听嬴政亲口说出来,琉璃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的,不过她很快压下那些不适,浅然淡笑:“我在韩国有听说过,只是你为何选择郑云初?而不是妫西芝?” “因为郑云初听话,没有背景靠山,不会向寡人索要王后之位。”嬴政狭长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琉璃却有些惊讶,不解问:“你既已娶她,为何不给她王后之位?” “一个国家是否有王后并不重要,世人只需知道大秦的王是谁便可。她想要一个长久的靠山,寡人需要一个人来应对满朝文武,王室宗正,以及王祖母。” 嬴政之所以态度无所谓,只是因他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琉璃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郑云初的父亲牺牲,吕不韦也是饮鸩自尽,她若想在后宫安然无忧,确实需要一个更大的靠山,而嬴政是不二人选。 人族真是无法理解,就连婚事都可以被当做交易敷衍了事。 “无论如何,你既然选择她,便好好待她。” 嬴政没有承诺什么,更没有拒绝。 看不下去的武庚,缓缓飘到琉璃身边,语气幽幽:“我觉得你们相处不如以前自然了,恩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分别这些时日,恩人是不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悦睃了一眼身旁魂魄,琉璃没有搭理他。 嬴政顺着琉璃视线看向那空无一物之处,吓得武庚立时噤声。 第152章 认错母亲 星知勉强忍回泪水, 加快步伐,没有理会跟在后面的樊尔。 樊尔不紧不慢,始终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他不会说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 也说不出口, 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跟在后面陪着她。 内心愧疚与爱恋交织的星知,听着身后脚步声, 愈发难受烦躁。 “不许再跟着我。”语毕,她捻诀消失。 樊尔久久凝视着无人甬道,萧瑟秋风掀起他的衣袂, 月白袍子漂浮不定,如同夏日在海面觅食的海鸟。 郑云初带着子婴前来为太后求情, 琉璃自觉不便,主动离开, 武庚悄无声息跟在后面。行至殿门,一只小手突然拽住她的衣摆,她驻足回首, 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双目。无论任何种族, 孩童时期的眼睛都是最纯澈的。 子婴松开衣摆,怯生生抬手抓住琉璃手指。 分别半年之久, 琉璃没想到这孩子还是如此喜爱亲近自己,宠溺揪揪男童的小发髻, 她掏出一块糖递过去。 长睫垂下,子婴瞅着那块糖, 没有伸手去接。 琉璃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主动递到他嘴边。 子婴张嘴含住,并未言语。 嬴政凝睇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语气柔和提醒:“小孩子吃糖不好,以后还是不要这般惯着他了。” 第328章 “偶尔一次,无碍。”琉璃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闻此话,郑云初才反应过来孩子已不在自己身后,她迈着碎步走过去,弯身打算抱起男童。 走路已经十分稳当的子婴闪身躲到琉璃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腿。 郑云初有些尴尬,这些时日,她时常抽空照顾子婴,但孩子始终与她不亲近。 嬴政见状,正欲开口,却听琉璃道:“我带他出去玩,你们继续。” 眼睁睁看着琉璃抱着孩子离开,郑云初咬紧下唇,没敢言语。须臾,她走到嬴政面前,双手虚于身侧,低身行礼。 “我知大王肯让太后回咸阳已是开恩,但太后毕竟是你的生母,若禁足之事传出去,定遭世人非议。” “寡人若是怕遭受非议,早在雍城时便会下令杀光所有知情黔首。” 嬴政脚步沉重走回上首主位,盘膝而坐,拿过面前奏章展开,似乎并不想继续谈论此事。 一边是太后的嘱托,一边是君王的冷漠,郑云初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双手死死揪住衣襟,干脆直接跪在坚硬冰凉的地面,表情有一种战场赴死的执拗。 “我明白大王心里藏着她人,也明白大王娶我不过是因我无依无靠,掀不起任何风浪。可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独立思想的人。大王只知我想要在后宫有立足的底气,却从不试着去了解我真正的心意。” 想到当年初见,郑云初唇角扬起优美弧度,苦涩却爬上眉梢眼角:“哪个少女不怀春,犹记得当年在华阳宫初见,大王少年时期的眉眼还没有如今深邃凌厉,当时我便想,大王大概就是少年最美好的模样了。你对琉璃那份毫不犹豫的维护,让我羡慕至今。我知道自己作为亡国之女,没资格奢望任何,可我也是会难过的。成婚至今,大王从不去我所居寝殿,更是时常借口处理政务,不愿见我。是,在成婚之时,一切都说好的,我不该有情绪,不该怨怪,可我真的会难过。” 嬴政长睫一颤,视线从奏章上离开,落在下方那张姣好无暇的面容上,“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我只是想让你正视我一次,也正视我为太后求的情。” 鼓起勇气说出这些,郑云初心脏脱离正常频率,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双目直直盯着嬴政,大气都不敢出。 “既然明白自己身份,便不要置喙寡人做的决定,太后只不过是无法走出棫阳宫而已,你若想去见她,无人会阻止你。”嬴政疲倦捏捏内眼角,“行了,你先下去吧!” “诺!” 郑云初起身行礼,退出大殿。她没有第二次挑战君王耐性的勇气,太后嘱托固然重要,但惹怒君王更加不可。 琉璃抱着子婴走下石阶,弯身将他放在地上,而后伸手在他面前,示意他握住。 男童紧紧握住那只手,笑出一口小乳牙,咬字还不甚大人那般清晰:“谢谢母亲。” “???” 琉璃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看向魂魄,直到看清那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才敢确信没听错。 屈膝蹲下,她握住男童瘦弱肩膀,问:“谁教你这般说的?” “是乳母。”子婴乖乖回答。 “… … … ” 琉璃脸色沉了几分,那乳母在深宫当值,理应明白规矩,如此不知轻重捏造谣言,只是在孩童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岂不是会四处传扬孩子是她的。作为一个还不到婚配年龄的鲛人,这种言论不止是让她难堪。 小孩子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子婴见琉璃脸色阴沉,似是不高兴,他忙拉住她的袖口晃了晃。 “母亲,您别生气。” 那一声软糯的‘母亲’,听得琉璃额间青筋直跳,她拽回自己的袖子,郑重告诫:“我不是你的母亲,你不可以唤我母亲。” 子婴嘴角霎时耷拉下去,委屈巴巴问:“为何?乳母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主动亲近您,您就会认我。” “… … … ” 琉璃无语至极,她终于明白子婴为何喜欢亲近自己,那乳母该不是认为孩子是她的吧!抬手摸向自己细腻光滑的面颊,这张脸明明还是二十年前的少女模样,怎会被认为是已育妇人呢! 子婴拽住她的小拇指,眼巴巴瞅着她。 暗自斟酌一番,琉璃耐心纠正:“乳母骗你的,我并不是你母亲,你的亲生母亲在你出生时便已殒命。”然而瞧见那懵懂眼神,她便明白这些解释都是徒劳。 无奈抱起男童,琉璃径直向他所居偏殿而去。 无所事事的武庚只迟疑一瞬,便跟了上去,自从来到秦王宫,他便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凑热闹。 乳母对待子婴还算亲力亲为,平时孩子的衣衫都是她亲自清洗,琉璃抱着孩子走进去时,她正在晾晒衣物。孩童声音清脆,一声‘乳母’出口,她双目顷刻堆满笑意回转身。 看到孩子是被琉璃带回来的,她怔愣片刻,忙擦净手上水迹迎上去,抱过孩子。“郑夫人为何将孩子交给了先生?” “她与大王有事商议。” 琉璃回答的言简意赅。 乳母并不知她来意,热情招呼她入内。 第329章 琉璃未与她客气,在殿内案几前盘膝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你为何诓骗孩子,说我是他的母亲?” 怔愣稍许,乳母放下孩子,提衣在对面跪坐下去,倾身凑近,四下没有旁人,但她还是用手背挡住下半张脸,压低声音反问:“难道你不是孩子母亲?” “当然不是!”琉璃脱口否认。 乳母看出她已然不悦,尴尬解释:“我见你时常出入正殿,便以为你是孩子母亲。猜测你是碍于师徒关系,才不能和孩子相认的。” “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不一般… … ”乳母是第二个能让琉璃无语的人,真是和南荣舟有一拼。“我和大王之间不是你想的那般,更不可能是孩子的母亲,他的母亲因生他难产去世了。真相可能会伤害孩子,但你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为他付出了生命,你要教会他懂得感恩。” 孩童还不懂何为死亡,乳母眼含慈爱看向身旁懵懂纯真的男童,“他还太小,以后我定会告诉他。” 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琉璃没有明说,那件事情决策权在嬴政,生父谋反势必会影响到孩子,日后是否告知,还需根据形势做出选择。 子婴依偎到琉璃身边,仰着脑袋问她:“你为何不能是我的母亲?” “这个,待日后你长大,自会明白。” 琉璃把整包蔗糖都给了他。 子婴与其他孩子不同,他不喜欢吃糖,不过因是琉璃给的,他未拒绝。 等待多日,始终等不到任何消息的星耀,内心开始惴惴不安。前日天降暴雨,太月古城和无边城均有受影响,不知为何,他总预感那天象与蝾螈族有关。 不敢再耽误,这日深夜,星耀躲到太月古城灵力最盛之地,凝聚全身灵力,试图去感知海域之外的蝾螈气息。 星言已然殒命,星知在三百里之外的秦国,他所做一切都是徒劳。 夜深人静,没有丝毫睡意的星知起身穿戴整齐,打算动身回太月古城,子霄大概已经殒命,她必须回深海确认二兄长的安危,否则她难以心安。 翌日,迟迟不见星知出现在樊尔周围,琉璃起了疑心。果不其然,踏进星知所居寝殿时,她早已不知所踪。 秋风穿过牗扇,掀起案上一块细布,隐约显现字迹。 琉璃好奇走过去,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鲛族文字,那是星知为樊尔学的。 “她去了哪里?”樊尔问。 琉璃将细布递给他,“她不放心星言,回太月古城了。” “那子霄该怎么办?” 樊尔声音低沉黯然,他与子霄关系没有好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不过同样作为亲侍,他是同情他的。 琉璃看透他的心思,明白他是感同身受了。垫脚拍拍那宽厚肩头,她郑重承诺:“我永远不会让你有那一日,我也相信星知不会对子霄不管不顾的。星言生死不明,她只是择其重而已,她定然会为子霄复仇。” “少主也相信那三名将士的言辞?” “我不想相信,可… … ”沉吟片刻,琉璃神情沉重:“君父曾说过雄黄是蝾螈最大克星,将士所言若属实,子霄没有生还可能。我们早几日回来,他兴许不会… … ” “有些事情谁也无法预料,这并不是少主的错,你不必自责。”樊尔柔声宽慰。 琉璃垂眸轻叹,没再言语。 看着丹炉内灰褐色的灰烬,武鸣谦陷入沉思。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怀疑起古籍真实性,星言临终前曾言明拿蝾螈炼制丹药是谎言,可既是谎言,为何会被记载到典籍中流传后世。 对了,鲛人,鲛人因蝾螈拥有漫长生命,其中定然隐藏着重要的秘密。 想到同样生活在深海之中的鲛人,武鸣谦有一个大胆想法,同样能长生,不妨用鲛人试一试。万年的繁衍,说不定鲛人比蝾螈更适合炼制丹药。 打定主意,他连夜收拾下山,前往楚国边境,寻找黑蛇。 第153章 回到深海 星知穿过雍城, 进入魏国,又从魏国邺城进入齐国,齐国边境与楚国一样是沿海地带, 她计划自齐国进入海域, 一路游回太月古城。先前有子霄在, 她都不是那群人族术士的对手,事到如今更不能冒险, 她还没有亲手为子霄复仇,又怎能轻易枉顾生命。 动用术法灵力,路上并未耽搁太久, 只不过短短五日,星知便回到了深海。 女儿主动回来, 降风是意外的,不明状况的他, 更是慈爱调侃:“终于肯放弃了?” 见到父亲,星知内心委屈全涌向眼眶,化为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降风哪里见过咋咋呼呼的女儿这般模样, 立时吹胡子瞪眼, 厉声喝问:“可是樊尔让你受委屈了?” 不待星知回答,他继而道:“为父这就去找琉年和樊胤, 让他们给一个交代。” “君父… … ”星知及时喊住他,勉强忍回眼泪, “与樊尔无关。” 星耀闻讯而来,无暇顾及礼数, 直直闯进大殿, 开口便问:“阿知,星言为何没与你一起回来?” 这一声询问听得星知心里咯噔一下, 回来的路上,她还在幻想是自己想多了,期盼着二兄长仍平安待在太月古城,然而长兄凝重的神情让她所有幻想均成泡影。 第330章 “二兄长当真… … 不在太月古城?”她不甘心问。 兄妹俩的反常,前几日的异象,以及心口的刺痛,让降风隐约猜到什么。万年太久,久到他都忘记蝾螈王族之间的感知,久到让他恍惚觉得人族已然忘记蝾螈的存在,日子太过漫长安稳,他以为太月古城永远不会遭遇不测。 想到那种可能,降风心口再次刺痛起来,他尽量平静问兄妹俩:“究竟发生了何事?” 星耀不敢继续隐瞒,将星言偷偷前往陆地寻星知之事悉数禀报。 听着兄长地叙述,星知眼眶再次泛红,紧随其后,把关于人族术士得知蝾螈存在,子霄遭遇术士毒手之事,颠三倒四讲述一遍,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出声。 “都怪我,我不该在陆地提及蝾螈身份,是我连累了兄长和子霄。” “糊涂!” 降风怒气中烧,扬起的巴掌迟迟没有挥下去。事已至此,他纵使重罚星知,也无法挽回已发生的一切。 星知面如死灰跪下去,死死拽住父亲袖子,“我错了,我不该执着樊尔,不该执意跟去陆地,更不该轻易暴露身份… … ” 听着女儿的忏悔,降风同样红了眼眶,但作为一族领导者,他不允许自己露出脆弱一面。缓缓长舒一口气,他暗暗凝结灵力,压下涌上双眸的酸涩。 星耀主动请缨:“君父,请允许儿子前往陆地寻找星言和子霄。” “不可!”降风毫不犹豫拒绝:“你作为继承者,绝不可轻易前往陆地冒险。” “为何?琉璃亦是继承者,她可以在陆地历练五十年,为何我不可以?” 由于急切,星耀嗓门有些大。 降风严厉眼神扫视过去,呵斥:“鲛人与蝾螈能一样?人族术士可不会拿他们去炼制丹药!星言生死未卜,你作为继承者,绝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君父,让我去吧!”星知站起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子霄是我的亲侍,二兄长更是因我才会冒险前往陆地,理应有我前去寻他们。若他们还活着,固然最好,若他们已遭遇不测,必须由我亲手为他们报仇。” “就你那一点修为,去了也是送死。那些术士若不懂得利用雄黄粉,你尚且还有胜算。” 降风语气虽重,但眼中却浮现心疼之色。从前女儿毫无顾忌,也很幼稚,然而这一刻,他能感觉到她成熟许多。 星知咬紧下唇,执拗与父亲对视,“我不怕,死又何妨!那些术士必须为所做一切付出代价。” 星耀挡在妹妹身前,郑重保证:“君父,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您就让我去吧。纵使真的被烧成一把灰,蝾螈也要回归深海。” “阿知胡闹,你也不懂事嘛!”降风大手一挥,指向殿外:“你们两个老实回自己殿中待着,不许踏出太月古城半步。”语毕,他五指翻转,拿走星耀身上可以打开结界的钥匙。 星知双掌结印,试图抢走父亲手中的钥匙,可灵力将将凝结,她便隔空挨了一巴掌。不敢置信望着一向慈爱的父亲,她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星耀见状,忙把她拉出大殿。 行至一处水晶山,星知甩开钳制。 “为何阻止我?你不想为二兄长报仇?” “自然是想的,可是君父不会允许你我前去冒险。” “不是你我,而是我自己前去,君父不舍得你这个继承者去冒险,那便让我去,就算不幸殒命,也不会影响到蝾螈族。” “傻阿知,君父之所以收走钥匙,是因为舍不得你。” 星耀这一句话,让星知顷刻鼻子泛酸,模糊了眼眶。她又何尝不知君父的真正用意,兄长稳重,只有她这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才会让君父操心。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倾慕樊尔,不该跑去陆地,更不该… … ” 见她又开始忏悔,星耀温柔帮她擦去眼泪,宽慰:“我会想办法,你先去休息。” 五日来,星知日夜兼程,一刻不敢阖眼,眼下乌青,看起来疲惫至极。 五彩斑斓的鱼儿吐着泡泡,自兄妹面前游过。 目送鱼儿远去,星知突然很怀念幼时,那时她还不认识樊尔,整日拉着子霄跟在二兄长身后,要他陪自己玩,却总是被嫌弃幼稚。 星耀轻拍她的后背,提醒她先回去。 明白君父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星知乖乖离开。 深渊禁地,蔚蓝海水流动,发出清脆声响。 南荣舟无聊到在冰壁上画圈圈,一块碎冰掉落,砸在他鲛尾上,冰的他龇牙咧嘴。就在他胡乱摆动鲛尾时,怀里的漩音鉴突然传来一道空灵之音。 掏出漩音鉴,他嬉皮笑脸问:“少主,这是又想我了?” 另一端沉默片晌,随后传来一句无奈之言:“南荣舟,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南荣舟知道琉璃脸皮薄,没再继续逗她,转而一本正经问:“少主找我有事?” “对。”琉璃停顿一下,才说出真实目的:“你可知星知是否回到了太月古城?” 第331章 悠悠长叹一声,南荣舟佯装幽怨道:“少主每次主动联络我,为何都是因为那个蝾螈三少主?幸好她是女子,否则我都要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了。” 又一次被南荣舟无语到的琉璃,强忍住终止传音地冲动,严肃道:“近来陆地出现不少人族术士,我自然要关心她的安危。” 闻此话,南荣舟神色一凛,他在海渊阁看到过有关人族术士的记载,多少了解一些万年前的那场天罚,只是,他不理解的是:“时隔万年,人族术士为何还会知晓蝾螈族的存在?那场天罚便是冲着人族术士去的,理应不会有幸存者。” 琉璃把星知和子霄的遭遇简略叙述一遍,最后喟叹一声:“我和樊尔碍于历练还未结束,没办法跟她一起回去,子霄生死未卜,更无人护卫她安全。” “惩戒还未结束,我无法走出深渊禁地。”南荣舟有些为难,他与星知没有交情,做不到为她枉顾鲛皇惩罚。 “还有几日结束?”琉璃问。 南荣舟诚实回答:“两日。” 思忖须臾,琉璃没有强迫他必须闯出禁地,虽然有那层婚约关系,但说到底,他们之间并不熟,她也不好意思指使他必须帮自己。 “两日后,请你务必帮我去打听星知消息,谢谢。” “少主不必与我客气,迟早是自己人。”南荣舟本意是为了缓和气氛,结果出口之后,又显得有些轻浮。 琉璃这次没有纠正他,匆匆终止传音。 时下已是深夜,无边城与深渊禁地一样,亦是静悄悄的。 一列手持长戟的巡城将士目不斜视向前方而去,并未察觉到逼仄小巷中那抹若隐若现的一团黑影。 夜里的太月古城更加奢华惹眼,处处都是夜明珠和水晶石。 堆满粉色水晶石的寝殿内,星知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她很累很困,可只要想到二兄长和子霄,她心里就堵得难受。今晚,君母在她殿中待了许久,边抹泪边劝她不要胡闹,直到她说困了,君母才依依不舍离开。 星知没有做过母亲,可也能理解君母的心情,亲生儿子生死不明,她却不能前往找寻。君父君母作为蝾螈族的领导者,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他们可以失去儿子,但绝不能让蝾螈族陷入危险境地。 又是一个翻身,星知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她仿佛看到了兄长和子霄。 世间万物,很多种族身死,灵魂却依然存在,蝾螈族与人族一样,死后同样灵魂不灭,但不同的是,蝾螈族没有轮回转生。人族死后,魂魄会在人间游荡七日前去轮回转世,而蝾螈族会回归深海,选一颗中意的蛋附着其上,静待孵化,开启新生。 虽都生活在深海,但蝾螈和鲛人不一样,鲛人是胎生,蝾螈是卵生,降风之所以不支持星知和樊尔,就是因为这一点。无论如何繁衍,蝾螈体质根本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天地初开,蝾螈便存在于世间,当时的蝾螈还未开智,并不懂得修习术法,幻化人形。悠悠岁月长河中,经过一代代繁衍,有一位极其聪慧的蝾螈族首领参透了天地间的奥秘,从而开始研习术法。久而久之,他创造出无数种术法,也从其中得到启发,学会了如何幻化成人形。也是自那之后,蝾螈族频频踏足陆地,从而引起人族术士的注意,引起天罚,降下灾祸。 那场屠戮不止让蝾螈几近灭族,更丢失了所有史册,关于蝾螈身死,魂魄不灭之事也消失在那场浩劫中。 蝾螈破壳而出获得新生后,便如同新生儿一样,上一世的记忆会随之消失,这也就是为何而今蝾螈都不知这一秘密的原因。 直到被丹炉烧成一抔灰,随风飘回深海,星言和子霄才知晓这个秘密,但他们却无法告知同族。先前在大殿,见星知和星耀坚持要去陆地,他们情急之下,前去阻止,才发现身死后的蝾螈会失去所有修为灵力,不能施法现身。不过好在首领最后还算理智,及时拿走开结界的钥匙。 第154章 借口叙旧 “二少主, 当真没有办法现身阻止三少主重返陆地?” 子霄愁眉苦脸看向斜倚在一块水晶石上的星言,相伴三百多年,他十分了解星知, 不论有多少阻碍, 她决定的事情, 都会想办法做到。 一直望着上方流动海水发呆的星言闻声收回视线,淡淡睃了他一眼, 复又抬头,继续盯着蔚蓝海水。 “不知,失去修为, 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心机深沉的人族术士不容小觑,兴许星知碍于危险, 这次会理智许多。” 子霄苦笑:“二少主觉得她会碍于危险而放弃吗?” 星言哑然,星知若是肯轻易放弃, 又怎会追随樊尔去陆地。 幽静的深海之底,两声轻叹幽幽响起。 夜已过半,星知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梦里可怖场景让她那双细眉一直无法舒展。 子霄身形浮动缓缓飘入殿内, 从未见过星知这般模样的他,伸手想要去抚平那眉心, 抬起手他才想起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从前是不敢, 而今是不能。 第332章 痴痴凝睇着睡梦中的少女,他冰冷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有温柔, 亦有苦涩。 夤夜时分,无边城悄无声息, 一男一女两名鲛人被一阵疾风裹挟而走,也消失的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晨光熹微,琉璃自梦中惊醒,在清冷深秋里,额头布满一层细汗。 樊尔隐约听到声响,捻诀出现在殿门前,屈指叩响:“少主,发生了何事?” “无碍,只是梦魇而已。” 琉璃起身穿戴整齐,打开殿门。 迟疑稍许,樊尔迈入殿内,行至梳妆台,示意她过去束发。 琉璃不疾不徐走过去,提衣坐下,随手将长发都拨到耳后。 挽起一缕发丝,樊尔低声开口:“少主不必过度忧虑,星知既已言明规划好安全路线,便就是有了万全准备,兴许她此时正在太月古城。” “但愿如此… … ” 其实,琉璃更担心樊尔,星知若出事,蝾螈首领是不会放过他的。 樊尔又何尝不知琉璃心思,束发的长指轻微顿了一下,他低垂眼眸,抿紧唇角,未再言语。清晨第一缕阳光倾斜进殿内,他将墨发用玉笄挽好,退后两步。 朝食之后,一名白白净净的小寺人匆匆而来,止步在殿外。 “奴婢乃是棫阳宫的寺人,太后有请两位前去叙旧。” 叙旧?主仆俩对望一眼,心里都暗道一声‘准没好事’。 自从简兮成为太后,便变了许多,在禁足期间主动‘叙旧’,定然有所图谋。不用深想,琉璃和樊尔也大致能猜到太后是借着叙旧的幌子,想让他们帮忙求情,解除禁令。 殿外小寺人等得有些着急,双手相互搓着,可又不敢急声催促。 琉璃瞥见他局促模样,没有为难,起身理了理袖口,走向殿外。 小寺人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樊尔神情严峻,一双剑眉蹙起,不情不愿跟上去。 日头高升,随着寺人行至棫阳宫,琉璃举目望着巍峨殿宇,有片刻恍惚。似乎自太后迁居雍城,她便没再来过这里。棫阳宫一如当年一般,风雨并未让它有丝毫改变。 负责看守的八名卫戍军身姿笔直战列两侧,看到琉璃和樊尔,他们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前日,太后已召见过郑夫人,后来求情无果,再次寻上他人不足为奇。 寺人退到一旁,示意主仆俩先入内。 琉璃率先走进去,樊尔紧随其后。 偌大宫殿,只有宫女寺人各十人。 光线之下,正在侍弄花草的简兮闻声抬起头,脸上随即浮现柔和笑容,成为太后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这般温柔。 想起回到咸阳那日,简兮的态度,琉璃没有回以微笑,但也未故作冷脸。 樊尔始终神情严峻,不曾看简兮一眼。 “快入殿。”简兮放下浇水的木勺,起身热情招呼。 这么多宫人看着,琉璃没有驳她面子。 樊尔止步在殿外,面无表情伫立着。 简兮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些不堪言辞,她迟疑片晌,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拉着琉璃走到案几前坐下,她亲自斟了一殇茶水递过去。 琉璃双手接过,放在案几上,墨蓝双目直视着对面已然两鬓斑白的妇人。 “太后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简兮也不藏着掖着,“本宫毕竟是君王生母,被禁足棫阳宫势必会遭世人口舌,你能否帮本宫游说一二?你是政儿的剑术老师,你的话,他兴许听得进去。” “抱歉,他已是掌权君王,我不便干涉他的决定。” 琉璃拒绝之后,欲起身离开,却听简兮追问道:“你为何不肯帮我?可是还在气本宫回宫那日对你的态度?” 琉璃没有回答她,而是道:“太后可曾想过,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你着想。” “他若真为本宫着想,就不该行此幽禁之举。” 简兮原本温和面色转为不悦。 “太后之举已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更让大秦王室蒙羞,太后以为王室宗亲会轻易罢休?不论是雍城的幽禁,亦或是棫阳宫的禁足,他所做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太后而已。” 停顿须臾,琉璃继而道:“据我所知,当初在雍城,想要治太后死罪的大多都是王室中人。而今太后得以回归咸阳,还是安分一些为好,莫要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简兮神情复杂,长子当初在雍城的决绝,让她至今想起来都后怕,她不恨他杀了长信侯,但却怨怪他下令摔死那对幼子。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生下那对双生子后,那颗心逐渐偏了,可父母之过不该殃及无辜孩子。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琉璃那些话都是对的。在雍城的所作所为,治她死罪并不为过,然而承受最大屈辱的长子仍旧选择保她性命,这份母子之情里,终究是她这个母亲亏欠更大。 眼眶温热,简兮有些想流泪,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忍回眼泪。 “你说得对,本宫而今这把年纪,是该安分一些了。” “太后听得进去便好。” 第333章 琉璃扯动嘴角,挤出一丝淡笑。 简兮问:“日子烦闷,你可否时常过来与本宫说说话?” 对视片刻,琉璃才回答:“倘若我有空,会的。”语毕,她起身离开。 杵在殿外的樊尔将殿内谈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走出棫阳宫,他好奇问:“不过是带句话而已,少主为何拒绝?” “我怕若是我去求情,嬴政会答应。”话出口以后,琉璃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尴尬之下,抬手摸摸鼻子。 她每次尴尬都是这个动作,樊尔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莞尔一笑,未再言语。 棫阳宫一举一动,皆逃不过嬴政耳目,得知琉璃被母亲请去棫阳宫,他从午后等到暮色四合,也未等到她前来为母亲求情。 宫人们将飧食一一摆放在案几上,他盯着那份琉璃喜欢吃的蜜饵,招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寺人近前。 寺人走上前,恭敬询问:“今日飧食可是不合大王胃口?” 嬴政目光落在寺人身上,吩咐:“你去偏殿,将琉璃请来。” “诺。” 寺人应声,退出大殿。 琉璃将将拿起玉箸,便隐约听到由远及近地脚步声,她循声望去,远处长廊上正是嬴政殿中当值的寺人。想到白日棫阳宫之事,她大致猜到寺人来意,放下玉箸,将最喜欢的吃食放到对面樊尔面前,嘱咐一句:“不必等我。” 樊尔默默凝睇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收回视线,拿起玉箸夹起一块食物放入口中。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寺人如往常一般候在殿外。 琉璃抬脚迈入殿内,径直走向摆满吃食的案几,提衣在嬴政面前坐下。 “你找我来,可是为了白日棫阳宫之事?” 嬴政将那份蜜饵放到她面前,不答反问:“为何不愿帮太后求情?” “我若当真帮太后求情,你会答应解除禁令?” 琉璃说着擦净手,拿起一块蜜饵咬了一口,桃子味的,味道还不错。 嬴政有一下没一下搅拌着粥食,思忖许久才开口:“寡人不知,兴许… …不会,又兴许会。” 将剩下的半块蜜饵放进口中,琉璃粲然一笑:“所以,这便是原因,我不喜欢做那些让人为难之事。你是一个成年人,更是一国君主,在这个世上,只能你去左右别人的决定,万不可让他人左右你的决策,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番话,肃然且郑重。 嬴政搅拌粥食的手停滞,这些年被琉璃提点过无数次,这一次似乎告诫意味更重一些。他凝视着对面人,唇角浮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寡人明白。” 用完飧食,弯月已然爬上树梢。 再过两日便要立冬了,近来晚间夜风尤其冷。 琉璃裹紧身上衣袍,跨出殿门,一眼便瞧见远处缓步而来的郑云初。 四目相对,郑云初犹疑一瞬,眉眼含笑迎上去,“今日来给大王讲学?” “不是,过来商讨太后之事。”琉璃止步在她面前,如实告知。 郑云初面色一僵,上次帮太后求情被拒,她没想到太后又找上了琉璃。隐在袖中的手下意识蜷缩收紧,她试探问:“结果如何?” “君王之意,岂容他人随意更改。” 琉璃看得出她那些小心思,说这些只是为了不让她多想。 郑云初脸色缓和不少,笑着又客气几句。 嬴政立在撑开的牗扇前,静默注视着台基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他不知她们在谈论什么,但看表情还算融洽。 琉璃隐约察觉到殿内有道视线正注视此处,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想到而今两人已是夫妻,她莫名有些不自在,只好借口困乏,匆匆与郑云初道别。 郑云初拿走宫女手上的食盒,走向殿门方向。 她每次送吃食过来,都是在飧食之后,如若那些吃食不被食用,她便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大王已经食用过飧食。自欺欺人不好,可不自欺,她会想的更多。 嬴政收回视线,回到主位坐下,展开一卷奏章。 不多时,寺人进内禀报:“赵夫人求见。” “让她进来。” 这一次,嬴政没有拒绝不见。琉璃说得对,他既然选择郑云初,便要对她的余生负责。 郑云初大着胆子走上主位,将食盒放在案几旁边。 嬴政主动打开,吃了一块蜜饵。 见此,郑云初眉梢眼角霎时满溢笑意。 第155章 掳掠鲛人 南荣舟走出深渊禁地, 第一时间前去打听星知的消息,得知她已平安回到太月古城,未免琉璃继续担心, 他当即联络告知。 听到星知平安的消息, 琉璃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 少主不必与我客气。” 南荣舟语气一如既往,这一次琉璃没有吐槽他轻浮, 又询问一些无边城的情况,她才安心终止传音。 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梦中场景也未出现, 琉璃阴霾多日的心情放晴不少。 武鸣谦守着丹炉三日,并未用鲛人炼制出日思夜盼的长生丹药, 但却炼出了半炉子清透熏香的油。油水清可见底,泛着一层极淡的五彩流光, 颜色很好看,可却没有任何用处。 第334章 次日,他打算找个地方, 把鲛人油处理掉, 恰巧碰到满身香薰的芈檀上山。嗅到那刺鼻香气,他才想起诸国王公贵族们日常喜爱用熏香熏制衣物, 若是把香气奇异的鲛人油制成熏香,定然会受到追捧, 不但能结交贵族,还能赚上一笔。 炼制长生丹药, 本就有赌的成分, 谁也无法保证最后能否成功,趁机为后人攒财富人脉, 也不是不可以。 心里打定主意,武鸣谦有些纠结该不该告知芈檀,她是王室贵女,若是与之合作,必会事半功倍。可想起先前她对鲛人的态度,又不由心生犹豫,这种时候横生枝节不是好事。 思忖良久,他试探开口:“近来,老夫研读上古典籍,发现鲛人是因蝾螈而获得长生的。万年来,他们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深海,犹如同一种族。” 芈檀挑起细眉,狐疑问:“先生此话何意?” “经历两次失败,老夫近日在思考一个问题,鲛人浑身是宝,有没有可能长生的秘诀在他们身上。” 闻此话,芈檀惊诧瞪圆眼睛,豁然起身:“先生想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 脱口而出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复又坐下,端着贵女姿态道:“先生不动秦国的樊尔一切都好说,我只要长生丹药和他,其他与我无关。” “芈姬安心便是。” 武鸣谦嘴上承诺着,心里却放弃了与芈檀合作地打算。他目前只能确定鲛人能炼制出带有异香的鲛人油,如若始终无法炼出长生丹药,势必会遭猜忌。 鲛人油冷却后会凝固成块,呈半透明的乳白色,散发着十分浓重的清雅香气。武鸣谦切下一块放在灯盏中,竟如灯油一般可以点燃。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很快笼罩整个房间。捧起灯盏放在搭着衣袍的楎椸下方,他盘膝坐在床榻上打坐,静待结果。 如料想中一样,衣物很快沾染浓郁香气,且比普通熏香更加持久。 因怕引起芈檀怀疑,武鸣谦没有亲自下山走动,而是选了几名信得过的术士,由他们带上切割成块的鲛人油前去结交王公贵族。 一传十,十传百,鲛人油熏香的事情很快在贵族中传开,更是传到了其他国家。慕名而来求购的人越来越多,这让武鸣谦狠狠赚了一大笔。 炼制的鲛人油很快卖完,武鸣谦最后想了一个预订的法子,让那些求购之人先付定金,依照顺序,半个月后来取。而他带上赚来的一半钱币,再次寻上黑蛇,恳求他的帮助。 黑蛇对钱财没兴趣,但他更恨鲛人,这次他没有推三阻四,十分爽快答应下来。当晚深夜便选中两名鲛人废除筋脉修为,掳来丢给武鸣谦。 随着贵族们对鲛人油的喜爱,无边城不断有鲛人失踪,起初还无人发现,直到武鸣谦接到一单来自秦国的大单。 自从李斯擢升廷尉,长年留守在骊山的监工刘好便对其有了讨好之心,听说鲛人油之事后,他愈发蠢蠢欲动。 李斯是修建陵墓的总负责人,一直以来的要求就是尽善尽美,一切都必须尽全力做到最好,用在陵墓上的每一块料子都要经过层层筛选。 前几日,一位同乡从楚国回来,将那鲛人油描述的神乎其神,说那油点燃之后奇香无比,十分耐用,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油脂可以燃烧数日不见丝毫减少,于是开始有人预测小小一块应该能燃烧一年。也因那一特性,鲛人油价格一路飙升。 刘好平时便喜欢看一些野史古籍,得知鲛人油的存在,他才真正相信深海之中有鲛人的传说。 据古籍记载,深海之中有鲛人,人身,其尾如鱼,身长九尺,女鲛绝色无双,男鲛高大俊美,善织鲛绡纱,价值千金,落泪成珠,价值百金。 刘好没想到全身是宝的鲛人,炼化成油后,不但可以做熏香,还可以制成灯盏。陵墓建在山腹之中,待竣工封上入口,普通灯油燃尽,墓内便会陷入永久的黑暗。一滴鲛人油凝固后可以燃烧一年,倘若用大量鲛人油制成可燃烧百年千年的长明灯,不止可以讨好李斯,说不好会令君心大悦,那么他便不再是骊山忍受风吹日晒的监工,进入朝野指日可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刘好从只手遮天、美女环绕的美梦中醒来,更加坚定了那份制作鲛人油灯的决心。 每个月初,咸阳都会准时送来工钱,修建陵墓的工人有两万,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刘好大致算了一下,两万工人一个月工钱可以买一百斤鲛人油,陵墓所需灯盏大概需要三百斤,只要忍受三个月,他就可以凑齐制作灯盏的原料。纵使日后扣下三个月工钱的事情败露,功大于过,这本就是为秦王着想之事,他相信非但不会受到处罚,还会得到奖赏。 下定决心,刘好当即遣心腹前往楚国纪山。 起初,武鸣谦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把鲛人油用于陵墓,牵扯到家国大事。可对方给的数目实在难以拒绝,他纠结一日,最终还是接下了定金。 三百斤鲛人油,不是一两个鲛人能够炼制出来的。这一次他找到黑蛇,开口就要三十个鲛人。 大量掳掠鲛人,势必会暴露身份,黑蛇这次没有一口应下。 迟迟等不到回应,武鸣谦心里有些慌,秦人定金已收下,若是反悔,定然会招致祸端。虽然普通秦人不一定是术士对手,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并无把握能与一国对抗,能轻松挣到钱财,谁也不会傻到横生枝节。 第335章 海风呼啸,吹得人双目湿润混浊,武鸣谦侧身背对着风口,置于身前的双手交握收力,挪动脚步,靠近山洞一步。 “随着族人不断失踪,鲛皇一定会有所察觉。妖君既然恨极了鲛人,迟早要与鲛皇正面交手,又何必顾虑那么多。” 黑蛇血红双目转动,居高临下俯视着身着鹤氅的人族术士,他听得出来那话里的怂恿之意。 “你在教本座做事?” “不敢,我只是想帮妖君分析局势而已。”武鸣谦表面不卑不亢,内心还是没底的,他不是黑蛇对手,如若惹怒对方,今日非死即伤。 “别这么害怕,本座不会轻易杀你。”一声轻蔑笑声回荡在山洞,黑蛇视线从武鸣谦身上移开:“你说得对,本座迟早会与琉年交手,早一些也好,本座一直期待和他见面。” 武鸣谦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好奇问:“敢问妖君,与那琉年有何恩怨?”话音未落,一道犀利视线扫过,他顿觉头皮发麻。 “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以免惹祸上身。” 窸窣声响起,漆黑长尾消失在山洞拐角处,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三日,三日后过来拿你要的三十个鲛人。” 武鸣谦双手抬起执礼,朗声道:“多谢妖君。” 每日十个鲛人失踪,那么大的动作很快引起樊胤怀疑。 想起南荣舟不止一次说过少主曾叮嘱要提防黑蛇,他暗恼自己大意,然而却为时已晚,他调动所有兵力搜遍全城,也未能找到那身体孱弱的黑蛇,同时不知所踪的还有平时负责照看黑蛇的医师。 全城搜捕之事惊动宫内的鲛皇,琉年当即下令召樊胤入宫。 樊胤不敢再隐瞒,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此事怪我,我不该捡黑蛇回来,更不该大意知情不报。” 琉年没有训斥他,而是问:“你觉得是否是那黑蛇所为?” “属下无法确定,但医师失踪应与他有关。”樊胤回答。 “敌在暗,形势尚且不明,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引起恐慌。今晚你亲自巡城,借此查明情况。”吩咐完以后,琉年又嘱咐:“人族历练还长,提醒南荣舟,不可将鲛人失踪之事告知少主,以免少主忧心。” “是!” 樊胤双臂叠放身前,颔首揖礼,退出大殿。 今夜是第四日,三十个鲛人已凑够,樊胤亲自巡了一夜,也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翌日一早,他无暇回去更换衣物,便匆匆前往王宫面见鲛皇。 古朴肃穆的大殿,只有琉年和樊胤两个人。 今日琉年浑身酸软乏力,他手肘支撑在玉案上,单掌支撑着额头,闭目聆听樊胤禀报巡城结果。 叙述完细节,樊胤补充道:“昨夜并无鲛人失踪,也未发现可疑之人。” 慢悠悠揉捏着额角,琉年声线疲倦:“对方得知你亲自巡城,没有行动很正常。自今日起,你暗中查探,不要现身。还有,尽量安排修为高的将士巡城。” “是!”樊胤郑重应下,转而问:“君上可是身体不适?” 琉年摆摆手:“无碍,你一夜未歇息,先回去吧。” 樊胤以为鲛皇是近来操劳所致,故而没有多想,行礼退出大殿。 自从加强巡防,无边城不再有鲛人失踪,黑蛇和医师也一直搜寻不到。 被提点过的南荣舟怕说漏嘴,甚少再联络琉璃。 琉璃无事不会主动找他,故而没有起疑。 无法打开结界,星知内心愈发焦灼,试图硬闯的她,得到的只有训斥和禁闭。 幽暗森冷的石室,回荡着诡异的水滴声。 星知闭目打坐,却始终无法静心。 “阿知… … ” 星耀的声音穿透石门。 星知闪身冲向石门,隔着厚重石门大声问:“长兄,你可是来救我的?” 外边沉默须臾,便听星耀道:“阿知,你安心思过,君父今日遣了修为最好的几位将士前去陆地寻星言和子霄,想必很快便会带回他们的消息。” “当真?”星知惊讶,这些时日,君父一直不曾表态,她以为他是放弃二兄长了。 “当真,我亲自送他们出的城。” 听到长兄的回答,星知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此事本是我之过,君父派遣他们前去,对他们不公平。若是出事,我心里难安。” “与你无关,他们均是星言心腹,此次是他们主动求君父的。”星耀柔声宽慰。 星知顺着石门滑坐下去,未再言语。 外面的星耀静静陪她许久,才转身离开。 大雪簌簌飘了两日才停歇,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二场大雪。 每每入冬,琉璃都恨不得时刻抱着燎炉。 凛冽寒冬,诸国之间的战争并未停止,反而愈发激烈。 近来秦国再次和魏国、赵国交战。 不知是不是幼时曾在赵国为质的缘故,嬴政格外关注赵国,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他便会下令攻打。 前些时日,暗探传回消息,不安分的赵国试图联合诸国以讨伐名义攻打秦国。 本就不喜赵国的嬴政又哪里会给赵王机会,近几日议政殿上,曾多次商讨攻打赵国的计划。 第336章 琉璃多少也听说一些前殿发生的事,她知道这几日嬴政忙于政务,故而没有前去打扰,只是将搜罗来的文章著作交于候在殿外的寺人。 这日,天气难得暖和一些。 琉璃施法将燎炉挪到牖扇旁,围着炉子晒太阳,暖烘烘的氛围让她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间竟真的睡了过去。风声、鸟声交错,倒也没有影响她入睡。 日头西斜,逐渐偏离殿宇。 一阵冷风掠过,琉璃猛然睁开双眸,却发现殿中多了一人。 她坐直身子,裹紧狐裘,问端坐在案几前的人:“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嬴政放下简策,不答反问:“你近来为何躲着寡人?” 琉璃被问的一怔,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无辜道:“我没有躲着你。” “那你为何每次都把简策交给殿外的寺人?” “我听说你近来政务繁忙,交给寺人,是不想打扰你和臣子商讨国事。” 琉璃挪到他对面坐下,斟了两殇热茶,递过去一份。 嬴政接过,捧在手心,表情有些讪讪。 “寡人以为你是因郑云初,才要避嫌。” “我与你清清白白,为何要避嫌!这些年,宫里那么多流言蜚语,我都未曾在意过,又怎会因郑云初而不顾自己的责任。” 琉璃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嬴政不过是她历练途中命定的考题,她只需陪着他结束乱世即可,其他的并不重要。 再次听到‘责任’二字,嬴政握着耳杯的长指紧了紧。 “寡人,就只是你的责任而已?” “还是历练考题。” 忽略对面人的神情,琉璃拿出一块蔗糖放进口中,将布袋推过去。 嬴政睃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提醒:“甜食对牙齿不好,以后少吃一些。” “鲛人生来不会更换乳牙,甜食不会影响我的牙齿。” 琉璃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门牙,如珍珠的皓齿确实跟普通幼童乳牙一样小巧。 第156章 燕丹成婚 嬴政面上闪过诧色, 但很快恢复如常,转而问:“人族入轮回,可否转生为鲛人?” “你怎么和武… … ” 话脱口, 琉璃及时噤声。嬴政虽不知道魂魄武庚的存在, 但一定读过历史, 亡国之子也是会被载入史册的。 嬴政轻扬剑眉,狐疑瞧着她。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 “我不知人族魂魄能否转生为鲛人,新的生命没有前世记忆,谁也无从知晓自己的前世。” 侧身倚靠在牖扇外的武庚闻此话, 转身趴在牗楣上,语气幽幽:“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想转生为鲛人。” 琉璃侧头睇了他一眼, 却听他接着道:“说起来,鲛人生命漫长, 容貌出众,的确是最好的投胎选择。” 随之,一声悠长叹息响起, 她再侧头时, 只瞧见一抹月白衣摆,不用猜, 也知道武庚又去殿脊上发呆了。 “在看甚?”嬴政见她频频看向外面,好奇问。 “看落日晚霞。” 这处前殿的牖扇正对南方, 无论早晨亦或傍晚,都有日光, 琉璃所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天边落日。 嬴政起身挪到她身旁, 转头举目望去,今日夕阳很绚烂。 袖袍相触, 发出极轻窸窣声,鲛人听觉敏锐,琉璃耳朵微动,垂眸看去,玄色与淡蓝相叠,犹如深海之底那些被蔚蓝海水环绕的黑色礁石。默默把广袖拢起,收到腿上,她又拿起一块蔗糖放进嘴巴里。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她起身退后两步,启唇提醒。 嬴政轻轻‘嗯’一声,拿起简策,起身走向殿门。 行至殿门处,身后传来一道空灵甜美之音:“待你空闲,去见见太后吧。” 在原地伫立良久,他才开口:“被禁足在棫阳宫,想必她并不想见寡人。待日后,寡人和她都放下隔阂,再见面也不迟。” 只是,嬴政永远也想不到,与母亲再次见面便是此生的永别。 琉璃甚少会主动过问他人家事,嬴政不愿,她也未再多说什么。目送那么玄色身影跨出殿门,直至消失在长廊拐角处,她才收回视线,回到案几前坐下。 一道月白影子飘落,稳稳落在牖扇外。 武庚没有跟随嬴政离去,而是趴在牗楣上问琉璃:“星知可有平安回到海域?” 琉璃诧异:“你与她何时有这般交情?” “算不上有交情,只是突然想起她离开已有不少时日。” “她而今在族中很安全。” “她不寻子霄和兄长了?” “听说她君父遣了几名修为较高的蝾螈将士前来陆地寻找子霄和星言。” 话至此,武庚未再继续多问,生前身为王室子孙,他见过不少人族术士,也见识过他们的能力。那个时候,人族术士只知鲛人,不知世间有蝾螈,他不清楚蝾螈的修为是何种程度,故此才会多嘴问询星知安危。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落日隐去。 樊尔回到章台宫,刚好赶上飧食时间。待送吃食的宫人离开,他迈入殿内,把宫外寻来的几卷简策递给琉璃。 第337章 琉璃接过,拿出一卷展开,是农家典籍。 盘膝在案几前坐下,樊尔拿起玉箸,状似无意道:“今日,我在宫外听到了燕丹的消息,他与姬如悦成婚了。” “真的?”琉璃惊喜抬头。 樊尔点头,“姬如悦被嬴政遣人送回去,自然不太好嫁,燕王主动替儿子求娶,卫国君主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拒绝。姬如悦被你抹去记忆,喜欢了燕丹,也算是一段意料之外的姻缘。” “燕丹他… … ”琉璃欲言又止。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纵使再不愿,也难以违抗王命。人族到他这个年龄,父母怎还会允许他任性胡闹,当年若不是他入秦为质,何至于拖到如今。” 樊尔说这些并无恶意,人族寿命短暂,二十岁加冠后娶妻生子,燕丹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孩子都开蒙读书了。 “但愿他能待姬如悦好一些。”琉璃说着拿起玉箸,夹起一块吃食。 五名蝾螈将士很快抵达楚国钜阳,入城后,他们一刻不敢耽搁,直奔纪山。 近来忙于炼制鲛人油的武鸣谦,没想到会再有蝾螈送上门来。顾不得熊熊燃烧的炉火,他豁然起身,大踏步走出炼丹房。 分到大量钱财的术士们同样很兴奋,获得财富的法子有了,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生。 疾走如飞的武鸣谦倏然驻足,回转身巡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名十分年轻的术士身上,问:“你可有看清来了几名蝾螈?” “五名!”那人语气笃定。 思忖须臾,武鸣谦看着周鲁和王一道:“你们两个去准备雄黄粉,越多越好。” “是!”两人异口同声应下。 其余术士跟着武鸣谦走出庭院,浩浩荡荡一百多人。 自从鲛人油的事情传开,近来又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术士。为表忠心,他们初来时都主动提出要入海捕鲛人。 鲛人之事,武鸣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哪里会需要他们多事,黑蛇本就阴晴不定,若是被他们的莽撞惹怒,后果不堪设想。他留着一众术士,无非就是为了捕蝾螈的时候轻松容易些,修为再高,仅凭他一人之力,是难以对抗蝾螈的。 鱼贯跨出院门,行在众人前头的武鸣谦径直走到山边,向山下眺望。 山间几名高大魁梧的男子,瞬息之间闪现至山顶,领头的是蝾螈族副将桀塰。 寒风萧瑟,掀起武鸣谦垂至脚面的氅衣,只见他抬脚跨出一步,先是揖了一礼,而后不疾不徐假意客气:“想必几位不是无故而来吧?” 桀塰居高临下睨着他,浑厚沉闷嗓音回荡在山间:“可是尔等抓了二少主?” “原来他是你们的二少主… … ” 武鸣谦似笑非笑,缓缓抬起手挥了一下,他身后的一众术士迅速向四周扩散列阵,将桀塰与四名下属包围其中。 见此,桀塰与下属立时背对而立,周身凝聚灵力,戒备盯着那些正双掌结印的人族术士。 桀塰浓黑双眉皱在一起,冷声喝问:“二少主在哪?” “兴是去了度朔山轮回转生。”武鸣谦眉眼含笑,并不惧怕魁梧壮硕的蝾螈将士。 桀塰虽未去过度朔山,但也知道那是鬼界入口,那是人族死后才会去的地方。他双目猩红,粗粝大掌握的咯吱作响。 “几位不必动怒,你们很快便能与你们的二少主团聚。” 一位术士嬉笑着调侃,细长眼睛里是狡黠之色。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武鸣谦没有阻止那些术士,而是闲庭信步走出阵法,在远处静观其变。术法交错间,开始有术士负伤倒下,他看得出来那五位年长不少的蝾螈修为很高,修为越高,练成长生丹药的可能便越大。横亘细纹的唇角浮动,勾起一道愉悦弧度,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长生希望。 周鲁和王一道拖着沉重的雄黄粉走来,身后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一名蝾螈下属余光瞥见雄黄粉,传音提醒:“副将,是雄黄粉。” “施法设结界。”桀塰说着,率先双掌结印。 暗如水纹的结界很快弥合在一起,武鸣谦神色一凛,呢喃出声:“奇怪,他们怎会知晓要用雄黄粉对付他们… … ” “是了,定然是星知逃回了蝾螈族!” 想到那个被澜羽放跑的蝾螈族少女,脸色铁青的武鸣谦甩袖走上前,高声吩咐:“想办法破开他们的结界。” 众术士双掌凝结灵力,转而施法攻击结界。 周鲁和王一道将雄黄粉堆放在地上,折返回去搬剩下的。 先后跨进院门,落后一步的王一道一把拉住周鲁的手臂。 “先前两次均都失败,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古籍记载可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可世间哪有长生之人,那所谓的长生秘诀该不是前人故意写下,戏弄后世的吧!” 其实,周鲁亦心有疑虑,蝾螈血脉特殊,可使残肢断臂新生,但并不一定能让人族长生。人心贪婪,万年之前,若真有人成功,蝾螈在那时便会被灭族。 “周兄?”王一道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第338章 收起思绪,周鲁问:“你想离开纪山吗?” 王一道犹豫着没有回答,反问:“为何如此问?” “澜羽坠落山崖之事,我一直觉得没那么简单。后来,埋葬澜羽尸骨之前,我特意查看过,皮.肉腐烂看不出端倪,可骨头骗不了人,我清楚摸到他左胸肋骨处有凹陷的划痕。” “划痕?”王一道愕然:“你的意思是… … ” 周鲁无声点头。 缄默对视片刻,王一道咽了两下口水,“武先生待人一向温和,他怎会无故杀害澜羽?你是不是想多了?” “起初,我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自从他残忍杀害鲛人,炼制大量鲛人油贩卖,我便愈发觉得澜羽死的蹊跷。那晚雨声很大,无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我猜测是澜羽某些话威胁到了武先生。蝾螈那对主仆年龄不大,看起来没有任何心机,我始终不相信他们会蛊惑澜羽。” “外表是可以伪装的,那对蝾螈主仆看着天真,兴许心思深沉呢。” “就算那对主仆心思深沉,可澜羽毕竟还是孩子,不该犯错一次,就付出生命的代价。” 听到周鲁这话,王一道沉默了。是啊,纵使被蛊惑,澜羽也罪不至死。 举目看向存放雄黄粉的库房,王一道问:“我们还要继续搬雄黄粉吗?” “搬!”周鲁大步走向库房:“只有搬齐足量的雄黄粉,才好趁乱离开。” 说实话,王一道也不想待在这山上了,每晚听着鲛人凄厉地叫声,他睡都睡不安稳,更是时常被噩梦惊醒。 “你等一下!”他喊住周鲁,“我们在山上这段时间,虽没有功劳,可也负过两次伤,不能不要补偿,我们先去把分到的那笔钱财带在身上。” 迟疑稍许,周鲁点头:“也好,下了山,走到哪都需要有钱财傍身。” 两人打定主意,匆匆走向后院。 将所有钱财牢牢绑在腰间,王一道用力蹦了几下,确定不会掉出来,才快步跟上前方周鲁。 来回又搬了三次,直到雄黄粉堆成小山,两人才停下,在凛冽寒冬里擦去额头汗水。 结界还未破开,武鸣谦也加入其中。 周鲁和王一道无声对望一眼,趁着无人注意他们,快速闪身至一块山石之后,沿着结着薄冰的小道向山下而去。 第157章 掩护逃离 寒风阵阵, 月色飘忽,将近圆满的月亮时而躲到暗云背后,时而探出半个身子。 术法相击, 照亮纪山之巅。 戌时初, 结界终于破开了一条细长口子。 武鸣谦惊喜睁大眼睛, 回头搜寻周鲁和王一道的身影,却只看到堆成小山的八袋雄黄粉。眼角笑意凝固, 再次巡视一圈,依旧没有看到两人身影,关键时刻不知所踪, 他脸色顷刻阴沉下去。 “杨扉,周鲁和王一道呢?”他大声问左边与两人关系不错的那名术士。 “我不晓得。” 杨扉一脸茫然, 下意识环顾四周。 眼见着结界要弥合在一起,武鸣谦顾不得其他, 单掌凝结灵力拖动一袋雄黄粉近前,粗粝手指捻出一道灵力划破布袋,如流沙般的雄黄粉在灵力地驱动下灌入裂开一道口子的结界。 “都快施法避开雄黄粉。”桀塰高声提醒, 言语间, 他周身已然凝聚灵力,试图隔挡从天而降的粉末。 另外四名蝾螈将士晚了一步, 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稍许粉末,顿觉皮肤刺痛无比, 他们来不及抓挠,及时凝聚灵力护住身体。沾染雄黄粉之处隐约显现墨黑色鳞片, 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由于有四名蝾螈将士灵力受损, 上方结界很快出现裂痕,不出半个时辰便崩塌消散。 其中一名蝾螈将士闪身至桀塰身边, “桀副将,你先离开,我们断后。” “不可,我怎能抛下你们,独自逃命。”桀塰想也没想,当即拒绝。 “桀副将!”那名将士神情恳切,“若我们皆命丧于此,三少主不知二少主身殒之事,定然还会闹着来陆地,不能再有蝾螈踏足陆地了,副将!” 这番话让桀塰心生犹豫,族中若不知晓陆地情况,便会不断有将士上岸罔送性命。可他作为副将,又怎能丢下同族独自逃命。 不再迟疑,他坚定道:“要走一起走!” 那名将士露出手背上显现的鳞片,“来不及的,我们四个均已被削弱修为,很快便会显现真身。桀副将,别再耽搁了,趁着还有机会,我们掩护您离开。” “可… … ” “我们不是为了您,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同族。”那名将士急生打断他,神情悲壮,已然下了必死决心。 另外三名将士纷纷重复这句话,以此催促桀塰下决定。 一众术士只看得见他们在交谈,但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看着几名下属裸.露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鳞片,桀塰咬紧后槽牙,艰难点头答应。人族术士若是不知雄黄粉可以削弱蝾螈灵力,他们自然不会惧怕,最大弱点被敌人知晓,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回深海想办法。 默契对视颔首,桀塰在四名下属的掩护下不动声色后退。 武鸣谦年纪虽大,眼神却极好,第一个察觉出他们的企图,没有犹豫,他当即吩咐后方术士堵截。 第339章 山脚下地面凹凸不平,周鲁一个不慎差点摔倒,踉跄稳住身子,他扶住旁边树干吁了一口气。 王一道拍拍腰间沉甸甸的钱币,“别说,这点东西还挺沉,坠得我腰酸背痛,平时修炼也没这么累过。” 周鲁站直身子,举目眺望前方树林。月亮自云后探出头,洒下一片月光,风过卷走地面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他提醒:“快走吧,趁着武先生还抽不开身,我们抓紧时间离开距阳城。” 王一道回头望了一眼山顶方向,匆匆跟上周鲁,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晨曦时分,薄雾笼罩大地,处处都覆盖着一层冰霜。 桀塰满身伤痕逃下纪山,捻诀消失在山脚下。 与此同时,周鲁和王一道也顺利出了城,一路向母国魏国而去。 劳累一天一夜,抓获四名蝾螈,也算是收获颇丰,武鸣谦没有再命人前去追捕桀塰,而是拿出治疗的丹药分发给众人,“诸位辛苦,都先去疗伤吧。” “多谢武先生… … ” 那些负伤的术士接过药丸,纷纷对武鸣谦揖礼致谢。 剩下一部分没有受伤的人,则负责埋葬牺牲的术士。 蝾螈魂魄回归太月古城,便无法再离开。 自从副将桀塰带领将士前往陆地,星言和子霄便没有一刻安心过,日日守在关押星知的石室外愁眉苦脸。 石室内的星知同样愁眉苦脸,不止是对桀塰他们的担忧,还有对兄长和子霄的愧疚。万年来,蝾螈族始终平安无事,却因她的大意而暴露,若是招来祸端,她将是万年来最大的罪人。 每每想到二兄长和子霄可能已殒命,她便以泪洗面,恨自己任性,恨自己对樊尔的执着。 石室内又一次响起啜泣声,压抑而痛苦。 “二少主,当真没有办法现身?” 这是子霄第一百零五次问星言了。 星言睨了他一眼,不耐回答:“琼华阁有结界,我无法进去寻找破解之法。” 生前,星言时常会去琼华阁,但从未想过翻阅术法以外的典籍,要知有今日,他当初定会抽空把所有典籍都看上一遍。 子霄默不作声,却将星言那句话记在了心里。 深夜,降风猛然惊醒,快速起身披衣,来不及回答妻子的问询,便闪身出了大殿。自继任以来,琼华阁从未有过异动,他不敢有丝毫耽搁。 琼华阁不过是存放各类典籍的地方,并未戒备森严,平时很多蝾螈都是可以自由出入那里的。选在深夜闯结界,只能说明对方不是蝾螈族。 降风第一反应是人族术士,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人族纵使会术法,也无法轻易悄无声息潜入设有结界的太月古城,更何况,深海一切都不可测,人族不是水中种族,冒险入海,极有可能有来无回。 带着各种猜想,降风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琼华阁。然而,玉砌雕栏的阁楼前除了一群缓缓游过来的鱼群,别无他物。方才还有异动的结界,因他的到来再无动静。 虽然已是魂魄,但一向惧怕降风的子霄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长尾局促静止,鱼群穿过他的身体游远。 就在这时,降风周身骤然汇聚灵力,布满漆黑鳞片的长尾大力摆动,掀起阵阵漩涡,向四周扩散。生长在海底的海草颤巍巍摆动,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子霄身影飘忽,本能抱住一根玉柱,几乎要被卷进漩涡中。 幸好星言及时赶来,拉他躲开盘旋的漩涡,闪身躲到一块礁石之后。 “你来此做甚?”星言不悦呵斥。 “我想闯入结界,进琼华阁寻找可现身之法,我想亲口告诉三少主,不必再愧疚,更不必为了复仇而冒险。” 子霄神色凝重,那双黑眸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星言哑然,他早就看出子霄心仪妹妹,甚至想过劝说星知放弃樊尔,考虑子霄。然而,他碍于身份悬殊,一直未曾提及,直至而今的生死相隔。 约莫一刻左右,漩涡终于停歇,降风挥袖打开结界进入琼华阁。 结界大开,星言见状,来不及多想,拉上子霄便冲了进去。 身后结界恢复如初,透明如海水。 降风在琼华阁内巡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族闯入,他才放心离开。 偌大的阁楼内,整齐摆放着数不尽的术法典籍,子霄举目望去,不由睁圆眼睛。生前,星知不爱来琼华阁,每次都是首领遣长老们亲自前去居所传授术法,所以这是子霄第一次进入这里。 忙着翻阅典籍的星言,未曾注意到他的反应。 寂静深夜,谁也没有发现琼华阁内有两个魂魄在不知疲倦地翻阅典籍。 通体泛着五彩流光的鱼群游过穹顶,毫无阻碍穿过结界,吐着泡泡,一路向无边城而去。 鱼儿浑身通透明亮,仿若燃烧的灯盏,照亮深海之底。 无边城内,一道身着铠甲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铺着玄铁的宽阔街道上。 浮碧王宫,宫门大开,两队海桑军分别战列两侧,宫门口立着一位颇为英气的女鲛,正是樊尔的母亲白婼。 第340章 看到不远处的熟悉身姿,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 “阿胤,你终于来了。” “君上如何?”樊胤凝眉急切问。 白婼摇头:“不容乐观。” 樊胤未再多问,与妻子一起匆匆进入宫门。 今夜的浮碧王宫无人入眠,宫女侍卫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一众长老占卜师们候在永极殿外,均都神色凝重,眼巴巴瞅着紧闭的殿门。 樊胤走上去,低声询问:“多久了?” “约莫有两个时辰。”大长老回答。 就在两人交谈间,殿门应声而开,鲛后楹婳亲自送医师出来。 大长老率先上前,急切问:“君上如何了?” 楹婳垂眸掩下泛红双目,侧身让开,“君上想见诸位。” 闻此话,大长老顾不得仪态,第一个冲进去。 内殿之中,脸色苍白的琉年斜倚在床榻上,疲倦看着众人。 大长老声音发颤:“君上可有好些?” “医师施针两个时辰,毒已解了一些,暂时无大碍。”琉年唇色还有些乌青。 天巡阁阁主问:“君上中的何毒?” 琉年不动声色瞟了樊胤一眼,含糊摇头:“暂且不知。” 几位长老占卜师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鲛皇不想明说,于是也都不再询问。 琉年清楚自己的身体,三日之内是无法处理政务了,让长老占卜师都进来,就是为了安排明后日的政事。 各自领下需负责之事,众人执礼告退。 樊胤没有退出去,等其他人都离开后,他跪倒在床榻前。 “属下该死。” 琉年挥挥手,示意楹婳和白婼先出去。 明白两人有话要谈,楹婳拉着白婼离开内殿。 偌大寝殿,亮如白昼。 樊胤抬起头,再次道:“属下该死,请君上治罪。” “你何错之有?” “倘若我没有捡回那条黑蛇,就不会有鲛人无故失踪,君上亦不会中蛇毒。” “下次注意便是。” 于琉年而言,樊胤永远是年少时的玩伴,无可替代的挚友。 樊胤自然清楚琉年的心思,幼时被包庇也就罢了,他不想永远都活在鲛皇的庇护下,遭族人诽议。 从腰间掏出兵符,他双手捧起:“请君上治罪。” 剧烈咳嗽声响彻在内殿,琉年拢指成拳抵在唇上,极力压下喉间腥甜。 “君上息怒!”樊胤爬到床榻前,为琉年输送灵力。 约莫一刻左右,琉年缓过来止住咳嗽,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再输送灵力。 第158章 自刎水源 往昔的主仆, 而今的君臣,只是一个动作,两人便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樊胤骨节蜷缩收起灵力, 跪在原地没有挪动, 攥紧掌心兵符, 不敢再拿出来,惹鲛皇不快。 琉年淡淡睃了一眼那青筋凸起的拳头, 视线落回樊胤脸上,问:“近来是否还有鲛人失踪?” 樊胤摇头。 “你先起来吧。”琉年不喜欢别人一直跪在自己面前。 迟疑须臾,樊胤起身退后稍许, 问出心中疑惑:“不过曲曲一条灵力低微的蛇族,怎会轻易伤到君上?” “他应该不是普通蛇族, 而是被蓄意培育的。传说,上古时期, 有一种豢养毒物的法子,被挑中的一些毒物,每日必须吞食有毒性的同类、异类以及毒草, 最后幸存下来的那一个会百毒不侵, 浑身是毒,一滴血液便能要人命。” 琉年垂眸盯着掌心纵横的暗黑纹路, 轻声低语:“幸好有修为撑着。” “闵空医师是鲛族最年长的医师,相信他很快就能配制出解毒丹药, 君上一定会没事的。”樊胤更加愧疚,一双浓重剑眉深深蹙起, 又想跪下去, 却被鲛皇一个眼神制止了。 琉年不动声色把双手隐藏在袖子里,嘱咐:“记得提醒南荣舟一声, 不要把本君中毒之事告知少主。还有,务必尽快找到那条黑蛇的下落,以免他再残害同族。” “是!” 樊胤恭敬应下,没再打扰鲛皇,低头退出内殿。出了浮碧宫,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军营,调兵全城搜捕那条黑蛇,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调遣将士时,那条黑蛇自刎在了无边城水源。 剧毒蛇血与底下水流融合在一起,很快便蔓延全城。 海水不可直接饮用,万年前鲛灷建造无边城之时,特意在城下挖出一处连通全城的水源。小黑蛇之所以潜伏至今,便是为了寻找鮫族水源。 正如琉年所言,小黑蛇正是黑蛇妖君豢养的毒物,几百年来的培育,就是为了这一日。 藏匿在岸上的黑蛇算着时机差不多了,便施法操控无边城的毒物自刎,以此让所有鲛人中毒。被水稀释过的蛇血毒性会相对小很多,不会要了鲛人性命,但却可以让他们没有反击能力。一直以来,黑蛇的目标都是琉年和樊胤。 不出一日,无边城许多鲛人都中了毒,出现了乏力低烧的情况。鲛人体温低,只是低烧就已是难捱。 得知那些普通鲛人症状与鲛皇相似,樊胤自责的同时,立时加强兵力。 就在无边城一片混乱之时,桀塰带着星言和子霄身陨的消息回到太月古城。 第341章 虽然早已猜到那种可能,但亲耳听到二儿子死于人族术士之手,降风还是当场震怒。 桀塰很想不顾受伤的身体,请求首领准许他带兵攻上陆地,为二少主为死去的同族报仇,可他心里更清楚,人族术士清楚蝾螈的克星,在想到对策之前,不可让同族再罔顾性命。 压下冲动,他跪地叩首:“属下该死,不但没能为二少主报仇,还没有护住几名将士的性命。” 看着那满背血痕,降风霎时冷静下来,把欲要调兵遣将攻打人族术士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作为蝾螈首领,他更不可为了一己之私,随意决定同族的性命。 暗暗施法缓解心口绞痛,他声音沙哑道:“快起身,这不是你的错。” 桀塰固执跪着,坚毅双目有些泛红,“修炼千余年,却对付不了区区人族术士,属下惭愧。” “那不是你的原因,人族术士知晓蝾螈弱点,纵使你有数千年修为亦有可能会失败,相信他们不会怨怪你的。”降风宽慰他。 桀塰宽厚肩膀轻颤,几欲落泪,但蝾螈男儿的骄傲,让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不会怪自己,他只是太过愧疚,往后余生,他都要活在自责里。 降风上前,轻拍他的肩头,“快些起来回去疗伤。” 桀塰麻木起身,并未听话离开,而是道:“人族术士残害我蝾螈,这个仇必须要报,不知首领可知历代典籍中是否有化解雄黄粉的相关记载?” “在陆地没办法化解,但在海中可以避免,海水是流动的,蝾螈真身遇水滑腻,雄黄粉无法附着在皮肤上。若想复仇,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人族术士引到深海,不过他们不傻,应不会轻易上当。” 听到首领这话,桀塰双肩颓然耷拉下去,人族术士奸诈狡猾,他们既已知道用雄黄粉对付蝾螈,想必对万年前的屠戮了解颇深,绝无可能被轻易骗下海。 “就… … 没有其他办法?”他不甘问。 降风摇头,“这是最安全稳妥的法子。” 凝神思忖片刻,桀塰双目有了些许光亮:“不如,我想办法烧了人族术士的库房。” “不可,太冒险,万一失败,你会有去无回!”降风厉声阻止,不待他再出声,接着道:“言儿命丧人族术士之手,作为父亲,我比你更想复仇,可在陆地,蝾螈处处掣肘,贸然行事等于送死。” “行了,你先回去疗伤。”他说着,再次拍拍桀塰肩膀。 桀塰嘴唇嗫嚅几下,最后什么也没说,揖礼退出大殿。 星言和子霄的死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蝾螈族,也不可避免穿到星知耳中。 消息传到石室之时,南荣舟还未离开。 星知托长兄找来南荣舟,是为问询琉璃和樊尔的近况,她内心里是打算放弃执念的,可又忍不住想知道樊尔的消息。二兄长身陨之事传来,她先是愣了一瞬,随机扯开嘴角苦笑,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在此之前,星知甚至在幻想二兄长还活着,就像当初自己和子霄一样被关在纪山设有结界的山洞里,并没有被炼成丹药。 她懊恼之下给了自己两巴掌,二兄长和子霄因她丧命,她甚至还在想着樊尔。 石室之外,南荣舟听到那两声清脆声响,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星知。 “阿知… … ”星耀喉头似是堵着一个拳头般难受,压抑到呼吸困难,声音里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与星言相差两百岁,历代少主因权势多有不合,然而他们关系却极其和睦。星言性格洒脱,没有野心,从不觊觎他的位子。 当时离开太月古城,前往陆地之前,星言还承诺,定带着星知平安回来,谁成想那次竟是永别。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声音恢复稍许清亮:“阿知,星言不会怪你的… … ” “可是,我怪自己!”星知急切之声穿透石门:“不止二兄长,还有子霄,我曾承诺他,将他带出深海,就必须带他回来,可我却食言了。我不该随意在人族提及蝾螈身份,不该逃脱之后不联络你们告知人族术士的阴谋,我最不该的是跟去陆地。” 几声啜泣以后,星知继续道:“我明知樊尔和琉璃不可能在一起,却还是担忧他越陷越深,怕他更加不肯多看我一眼。我总是奢望一个可能,认为只要足够执着真诚,种族差异不是阻碍。我从未想过,我的执念要用二兄长和子霄性命作为代价,若知如此,我定然会逼迫自己放弃樊尔… … ” “阿知!”星耀出言安慰:“蝾螈族注定有此劫难,就算你没有踏足陆地,人族术士依然有可能得知蝾螈的存在,这兴许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不!这不是必然。” 星知一把抹去脸上泪水,眸中浮现恨意,“那个心仪樊尔的人族贵女必须死,如若不是她把我们的蝾螈身份告诉人族术士,二兄长和子霄便不会出事。” 听到这里,南荣舟表情从愕然转为复杂。他有想过琉璃和樊尔有可能会日久生情,可当他真的亲耳听到樊尔心仪琉璃,他还是震惊的。而鲛人容貌惊人,让人心生倾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为了区区一副皮囊,便妄想长生,残害异族,这做法着实令人唏嘘。 第342章 这世间爱而不得的人很多,耍手段害别人的却是极少数,南荣舟知道有些不地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那是怎样一位人族女子,他还没见过满腹阴谋算计的。 石室内的星知还在唠叨,南荣舟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假意轻咳一声,慎重开口问:“那位人族贵女可会害琉璃?我的意思是她喜欢樊尔。” 乍一听到这声问询,星知愣怔一瞬,才回答:“应是不会,她想要获得长生和樊尔在一起,琉璃的血肉又无法让她长生。” 南荣舟无声长吁一口气,默默把那一句‘那就好’咽回肚子里。转而安慰星知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南荣府,南荣舟发现全府上下都病怏怏的。 想到星知所说的人族术士,他心里咯噔一下,抓住一名女鲛侍,“我阿父阿母身体可有不适。” “他们亦中了毒。”女鲛侍声音嘶哑。 中毒?并不知鲛皇中毒的南荣舟惊诧睁大眼睛,蝾螈族和鲛族同时发生异常,莫非都与人族术士有关。松开女鲛侍,他急匆匆去了父母居所。 房门敞开,医师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他,主动颔首。 南荣舟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闪身进内。 “阿父,阿母,你们身体如何?” “不必担心,我们无碍。”南荣舟母亲笑容慈祥。 南荣舟近前握住父母的手,关切问:“怎会突然中毒?” “一夜之间,许多鲛人皆中毒,大长老猜测毒液可能在水源。”南荣舟的父亲道。 近来,鮫族和蝾螈族所发生的事都有蹊跷,南荣舟不敢再耽搁,简单与父母言明情况,便去寻找樊胤了,长老们住在浮碧宫,他不可随意出入王宫,只能去找住在宫外的将军。 一路打听,得知樊胤正在城西搜寻那条小黑蛇,他掉头去了城西。 樊胤远远瞧见南荣舟,朝他招招手。 南荣舟几个闪身,便到了他跟前,“将军,蝾螈族… … ” “君上让我提醒你,不要将他中毒之事告知少主。”樊胤打断他。 “君上也中毒了?何时中毒的?” “前日,昨晚医师施针,已缓解不少。” 樊胤简略回答。 南荣舟神情凝重,他愈发觉得这是人族术士的阴谋,只是鲛人又不能炼制长生丹药,人族术士又为何会对鲛人动手。 樊胤见他凝神沉思,没有再理会他,转身欲走。 “将军!您稍等一下。”南荣舟及时喊住他。 第159章 蛇妖万君 樊胤身形顿住, 不耐回头睨他,“还有何事?” “不止鲛族,蝾螈族近来同样有变故… … ”南荣舟一口气将人族术士用蝾螈炼制丹药之事讲述一遍。 脸上不耐消失, 樊胤神色转为严峻, “你的意思是… … ” “中毒与炼丹之间有关联,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会如此巧合,鲛人无故失踪, 蝾螈二少主身陨,两者时间相近,很难不让人怀疑。”南荣舟说出自己的猜测。 听着南荣舟的分析, 樊胤陷入沉思。千年之前,陪同鲛皇历练期间, 他接触过人族术士,印象中, 那些术士对鲛人没有企图,这次为何… … 莫非也是因为长生丹药? 想到那一层可能,樊胤那双与樊尔一般无二的柳叶眼微眯, 浓黑剑眉蹙起。若真如猜想, 不止无边城鲛人,陆地上的少主和樊尔亦会有危险。 “南荣舟… … ”他刚想嘱咐南荣舟提醒琉璃提防人族术士, 无边城上方的结界却突然出现巨大波动。 樊胤和南荣舟同时仰头向上看去,恰巧此时, 一条黑色长尾用力砸在透明结界上,足有千年树木那般粗, 巴掌大小的鳞片层层叠叠, 如锋利刀片一般,划过波动不已的结界。 “那是何物?”南荣舟惊讶出声。 “是蛇尾!” “怎会有那么大的蛇尾?该不是蛟龙吧?” “不是。” 樊胤没见过蛟龙, 可也分辨得出那鳞片不属于蛟龙。倘若没有猜错的话,上方这位便是那条小黑蛇的主子,只是鲛族从未与蛇族结怨,这位为何如此? “莫非… … ”南荣舟呢喃出声:“中毒与炼丹没有关联?可为何时间会如此巧合?难道人族和蛇妖有勾结?” 呢喃声未落,上方结界再次出现波动,蛇尾扫过,调转方向,向城东浮碧宫而去,眨眼功夫便不见了。 见此,樊胤神色一凛,顾不上再搭理南荣舟,高声吩咐一众海桑军放弃搜寻,立刻前往浮碧宫。 鲛皇中毒最深,经过多次施针,灵力才勉强恢复两成,解毒丹药还没配制出来,蛇妖若是抢先破开结界进入浮碧宫,后果不堪设想。 城中鲛人大半都中了毒,宫中还能抵抗蛇妖的,更是不多,樊胤一刻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赶往王宫。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待他抵达之时,浮碧宫上方的结界裂开一道口子。宫内混乱一片,占卜师们在施法补结界,众长老们则与海桑军一起对抗蛇妖,他们虽中毒不深,但灵力多多少少都有受损。 被围困在中心的蛇妖没有幻化成人形,身长足有数十尺,长尾扫过,重伤数名海桑军。 樊胤施法接住几名将士,把他们平稳放在地上。 第343章 感受到熟悉气息,蛇妖倏然回头,猩红的阴鸷双目落在樊胤身上。 “好久不见,先生还是如此… … ”如此什么,他拉长尾音没有说下去。 千年前的记忆虽久远,但樊胤很肯定自己不认识对方,当年人族历练,他们结识的妖族并非蛇妖,而是鼠妖。 “你究竟是谁?”他厉声质问。 “我是谁?”一声嗤笑传出,蛇妖周身骤然凝聚灵力,震开围攻上来的海桑军,摆脱几位长老,眨眼间闪身至樊胤身前三尺的位置,身后同时筑起一道结界。 “今生吾是蛇妖万君,先生认不出,实属正常。只是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吾的前世,千年前,吾名曰帝辛。”说着,蛇妖长尾蜷起,幻化出人形,与千年前的那位人族君王一般无二,五官立体,下颌骨锋利,就连眉尾那颗痣都未有丝毫变化。 樊胤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睁圆眼睛。典籍中曾记载,人族身陨,魂魄在人间逗留七日后,会前往度朔山入轮回,再世为人,万年来从未有人族魂魄转生为妖,帝辛为何会… … 蛇妖笑:“先生可是在疑惑吾为何能转生为妖?” 心思被猜透,樊胤面色僵了一僵,没有否认,静待对方继续。 似乎有某种默契般,蛇妖万君并未真的等他开口询问,便继而道:“无论任何种族,被封印太久,多多少少都会积累一些怨气,大商亡在吾手上,吾又怎能例外。数百年前,吾之子武庚无意中闯进封印,吾才终于得以解脱。作为亡国君主,起初吾是没有心思轮回转生的,不过魂魄做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无聊乏味。然而可气的是,度朔山的山主却说吾怨气太重,让吾散尽怨气再去轮回转生。真是可笑至极,吾作为人族人皇,身陨后却要看一个小小山主的脸色,那轮回不入也罢。” “放弃转生后,吾路过一座山头,恰逢蛇妖修炼成人失败,被春雷劈的气息奄奄,他本想用吾的魂魄疗伤,可却被吾占据了身体。说起来,吾还要感谢琉年呢!千年前,若不是他的鲛人血封印吾,吾又怎能轻易占了蛇妖的身体。” 万君森冷眸子闪过杀意,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握紧。 最后那一句,明显带着恨意,樊胤自然听得出来,他警惕问:“你究竟想做甚?” “当然是复仇了!”万君似笑非笑,语气漫不经心,似是在谈论天气一般轻松。 “复仇?鲛族与你并无仇怨… … ” “无仇怨?”万君厉声打断樊胤:“若不是你们多事,大商怎会覆灭!” 注视着那张狰狞面容,樊胤剑眉颦蹙,历代鲛族继承者踏足陆地的时间几乎都是乱世,那也注定了新的王朝即将开启,前朝覆灭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大商气数已尽,纵使没有我们,他一样有能力覆灭你的王朝,就如而今,他的王朝被后世覆灭一样。人族寿命短暂,王朝覆灭,亦或崛起,终将都只是岁月长河中的一段历史,你又何必不愿释怀。” “大商亡在吾手上,你让吾如何释怀?” 前世记忆自脑中一一闪过,万君双目猩红无比,似是要喷出火来。 结界之外的海桑军们戒备盯着蛇妖,几位长老则转而去帮占卜师修补王宫上方的结界。 看到那双泛起浓烈杀意的眼睛,樊胤第一反应是‘果然怨气很重’,自鲛人无故失踪,到大半同族中毒,他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会是帝辛的复仇。不对,而今应该称呼他为蛇妖万君。 想到还在陆地的儿子,他长吁一口气,郑重承诺:“其他鲛人是无辜的,只要你肯为他们解毒,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他是本君的弟子,你若想复仇,只管冲本君一人来。” 一道威严之声陡然响起,众人回头,只见永极殿前立着一对璧人,正是琉年与楹婳。 众人纷纷抬起双臂颔首揖礼。 万君回转身,瞧见琉年苍白面色,他挑眉呵笑出声:“只你一人可不行,还要有他,亦要付出代价。”说着,他劈手一指,与此同时,掌心翻转,施出一道术法,击向樊胤。 樊胤闪身后退数十丈,侧身躲过,身后礁石顷刻裂成两半。 情况突然,周围海桑军立时举起长戟对准蛇妖。 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万君恢复蛇身,长尾甩过,重伤了几名将士。 樊胤退到琉年身边,“君上身体还未恢复,不如先行回殿,剩下的交给属下。” “他是冲着本君来的,本君又怎能弃族人于不顾。” 琉年不允许自己成为没有担当的领导者,这本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报复,蛇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更何况他又哪里忍心看着族人一个个倒下去。 “君上… … ”楹婳轻轻拉住琉年的手腕,那张一贯严肃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你现在修为只恢复两成,不是蛇妖的对手,不如就听樊胤的吧。” 暗自握了握无力的手指,琉年挣脱她的手,低声呵斥:“糊涂,你作为鲛后,怎能说出这种话,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本君怎可为了活命,不顾他们死活。” 成婚数百年,这还是第一次被呵斥,楹婳霎时红了眼眶,她又何尝不想顾及族人性命,可琉璃还小,身为鲛皇的丈夫若是出事,鲛族必定大乱。 第344章 咬咬下唇,忍下委屈,她再次拉住琉年,劝阻:“族人固然重要,可你也要以大局为重。女儿还小,你若出事,她又怎能肩负起鲛族重任。” “是啊,还望君上三思,少主历练还未结束,您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事。”樊胤跟声附和。 想到女儿,琉年有些迟疑,可看到一个个将士倒下,他心里的迟疑开始一点点被瓦解,直到同样因中毒而修为受损的三长老重伤倒地,他终于放下内心的纠结,转身入殿,翻找出一个玉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物放入口中,毫不犹豫咽下。 此物乃是复灵丹,可以让修炼者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灵力,不过副作用也很大,服下丹药不动用灵力还好,一旦动用灵力便会伤及五脏六腑,况且琉年还中毒颇深,这种时候服用复灵丹,强行恢复灵力,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城中有八成鲛人都中了毒,胜算微乎其微,蛇妖为复仇而来,他若不去面对,将会有无数无辜族人受到牵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蛇妖屠戮无边城。 复灵丹很快到达丹田,琉年能感觉到灵力在迅速恢复,那原本苍白的唇色也因灵力的恢复而有了血色。他抬起右手,指腹动了动,凝聚出的灵力犹如白色火焰。 正欲进殿的楹婳看到琉年出来,刚想念叨他,却发现他面上竟已恢复血色。 “你… … ” “没错。”琉年从来不对妻子藏着掖着。 楹婳脸色煞白,抓起琉年的手腕,便要去摸脉搏。 “无需担心,本君无碍。” 琉年轻柔握了握妻子的手,眉眼含笑。 一颗晶莹剔透的鲛珠自楹婳眼角滑落,琉年抬手接住,握在掌心,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本君。 樊胤一脸迷茫,“君上,你是如何恢复修为的?” “既是鲛皇,自是有一些保命丹药。” 语毕,琉年突然松开妻子的手,大力将她推进殿内,捻诀设下结界。 恰巧这时,在宫外搜寻黑蛇的白婼赶了回来,琉年吩咐她护好结界内的楹婳,他自己则飞身至蛇妖万君对面。 “大王既是为本君而来,又何必为难无辜之人,不如你我到无边城之外寻一处无人之地,一较高下。” 听到那声久违的‘大王’,万君有片刻恍惚。 第160章 蛇妖复仇 “君上不可!”紧跟而至的樊胤急声阻止。 琉年抬手示意他噤声, 那双放在蛇妖身上的视线没有挪动丝毫,静待答覆。 围攻将士趁着蛇妖愣神之际,纷纷凝结灵力于长戟, 刺向他的后背心脏位置, 泛着森然寒光的长戟在距离蛇身三寸处骤然被一道屏障挡住。 “找死!” 蛇尾扫过, 一众海桑军被甩出去数丈,重重跌落地面, 呕血不止。 与此同时,万君收起蛇尾,再次幻化出人形, 细长眼眸中闪过狡黠,似笑非笑瞧着琉年。 “建议不错, 不过… … 吾为何要答应你的提议?” 不待琉年开口,他继续道:“说起来, 有些轮回还真是讽刺!千年前,你辅佐他人覆灭吾的王朝,与人族术士联手封印吾的魂魄。千年后, 吾为了找出你们鲛人所居之地, 不惜屈尊与人族术士合作,吾若不亲手毁了无边城, 岂不愧对这么久地谋划。” 锋利剑眉深深蹙起,琉年神色诧异, 因万年前,人族术士屠戮蝾螈族, 故而, 他五十年历练期间,极少与人族术士接触, 又怎会与他们合作封印人族魂魄。 “本君何时与人族术士联手封印你了?” “想狡辩?”万君眸中闪过狠戾之色,“封印吾魂魄的正是鲛人血,你若不愿意,他们又怎会轻易拿到鲛人血。” 说起鲛人血,琉年和樊胤同时神色一凛。 当年,在帝辛身陨前夕,确实有一位交情颇深的人族医师以配药为由,找琉年求过几滴鲛人血。以为是拿去救人,主仆俩都未多想,更加猜不到那医师是因和术士合作才求取鲛人血的。 把两人表情变化看的清清楚楚的万君嗤笑一声:“想起来了?” “鲛人血确实是本君给出去的,但不论你信否,本君都未与人族术士联手过,一切都是骗取鲛人血的人族医师所为。”琉年诚恳解释。 然而,满心仇恨的万君又哪里会信他这番话,“那名医师早已化为枯骨,死无对证的说辞毫无信服力。抛开封印之事不谈,当年你辅佐弟子倾覆大商王朝可是无法狡辩的。琉年,这是你欠我的。” 说着,他骤然凝结灵力,击杀了一名鲛人。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出手,晚了一步的樊胤怒目瞪视万君,“王朝更迭在所难免,大商的覆灭早已注定,千年过去,为何你还不肯接受现实。” “你们犯下的错,为何要让吾承受结果。”万君佯装不解,神情极其无辜。 那名鲛人将士已无气息,五长老无声对着琉年摇摇头。 琉年脸色铁青,周身顷刻凝聚灵力,眨眼功夫便闪身至蛇妖身前,一掌击在他胸口。 万君身形踉跄,不受控制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你若复仇,只管冲着本君一人来,他们是无辜的。”言语间,琉年再次出手。 第345章 这一次,万君及时闪身躲开,同时出手还击。 见此,樊胤顾不上公平与否,加入其中。 蛇妖招招狠戾,琉年明白他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于是便趁着机会冲向上方结界裂口。 万君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他勾唇神秘一笑,紧跟而上,樊胤紧随其后。 琉年侧头确认蛇妖已出结界,闪身返回裂口处,双掌结印,倾尽一成修为,补上那道裂缝。 在宫门口与海桑军快磨破嘴皮子的南荣舟闻声仰头,恰巧看到结界弥合的瞬间,一众长老和占卜师闪身至结界上方,试图闯出去。而结界之外正是鲛皇与樊胤将军,还有一名陌生的灰袍男子。 阻拦南荣舟的几名将士看到鲛皇和将军在结界之外,霎时瞪大眼睛,顾不得守宫门,全转身涌入浮碧宫内。 南荣舟趁乱跟进去,沸反盈天的宫内,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鲛皇身上,他拉住一名女鲛侍,刚想询问情况,女鲛侍便扯回袖子,转身匆匆离开。看方向,应是永极殿,他看了一眼结界之外的鲛皇,又看了一眼女鲛侍,纠结再三,决定跟去永极殿。无边城结界是历代鲛皇所设,他凑上去也无济于事,况且宫内外所有海桑军均都涌向上方结界。 守在永极殿外的白婼,神情紧张凝睇着结界之外的樊胤,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眼功夫,他便不见了。 南荣舟看到白婼,越过女鲛侍,“白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结界之外的那位陌生男子是谁?” 白婼快速睃了他一眼,视线复又回到樊胤身上,同时回答:“那名陌生男子的身份说起来有些复杂,他前世是鲛皇历练期间的那位亡国君主,而今以蛇妖身份来复仇。”这些是她从鲛皇与那蛇妖言辞中猜出的大概。 “确实… … 有些复杂… … ” 果然,生命漫长可以见识各种稀奇之事,南荣舟头一回听说有人要为自己的前世复仇,“不对,无论任何种族转生后都不会带着前世记忆,他是如何做到的?” “因为他没有转生… … ”一道清冷女声隔着殿门响起,被困在永极殿的楹婳将蛇妖吞食帝辛魂魄之事告诉南荣舟。 “亲手覆灭他家国的是人族,为何他… … ”话脱口而出后,南荣舟才反应过来,当年那些人族早已经历几次轮回转世,遍寻不得,这蛇妖转而找上鲛族复仇,也不难理解。可严格说来,人族之间的争斗,不该牵扯鲛族,这一次算是无妄之灾。 殿中楹婳喟然长叹,转而对白婼道:“他若出事,我也不会苟活于世。” 白婼明白,鲛后是想让她帮忙合力破开永极殿结界,但她身为护卫王宫的海桑军将领,自然是要先遵从鲛皇命令,她不可因一时心软而失职。 “鲛后无需过度担忧。” “他服用了复灵丹,怎能让人不担忧,倘若败了,他必死无疑。”楹婳声音已然哽咽。 “复灵丹是何物?”白婼和南荣舟异口同声问。 楹婳解释:“复灵丹可让修炼者很快恢复灵力,但却不可以轻易动用灵力,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白婼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抬头看向上方结界之外,此刻蛇妖正笑容狰狞说着什么。作为将士,她要顾虑种族存亡,作为妻子,她更担心丈夫安危,倘若鲛皇真因动用灵力而有所不测,到时樊胤既要顾及鲛皇,又要应付蛇妖,势必会力不从心。 不敢再深想,她一把拉住南荣舟手臂,嘱咐:“守护好鲛后。”语毕,她头也不回冲向上方结界。 殿中楹婳急声唤她:“白婼,你要去哪?” 临危受命的南荣舟愣在当场,嘴唇嗫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鲛后。 楹婳等不到回应,沉默片刻,试探询问:“外面还有谁?南荣舟?” “是我。”南荣舟忙不迭回答。 “白婼去哪了?” “与长老们合力破结界,出无边城助鲛皇和将军对付蛇妖。” 楹婳呼吸一滞,琉年本就中毒很深,刚服用复灵丹,就动用灵力补结界,若是有个好歹,不用等蛇妖动手,他便会殒命。 越想越心焦,她一把揪紧心口衣襟,声音轻颤:“听闻你时常与少主私下联络。” 想起先前的处罚,南荣舟本能想要否认,却听鲛后又道:“此劫若能度过,就当一切都未发生,若度不过,你一定要阻止少主复仇,与樊尔一起护好她。” “为何?”在南荣舟看来,有仇必须要报,否则心里难安。 “以她的修为,复仇就是寻死,她君父也不会希望她罔送性命,鲛族更不能没有领导者。” 听到鲛后这话,南荣舟霎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稚嫩,复仇固然重要,可种族大义更不可不顾。 “好,我答应您。”他语气郑重。 结界之外,蔚蓝海水浟湙潋滟,不时有鱼群游过。 万君垂眸俯视着下方结界内神色焦急的鲛人们,内心无比羡慕。千年前,大商子民若有这些鲛人一半忠心,又怎会轻易亡国。然而,越是羡慕,他越是想亲手摧毁。 琉年并未注意到蛇妖眼底的羡慕,而是双掌结印,在结界上又加固一层,此次生死难料,这是他作为鲛皇,最后能做的。直到喉间涌出一丝腥甜,他才收起灵力。 第346章 “这是你与本君的恩怨,还望日后不要再为难无边城的鲛人。” “是否为难他们,要看吾的心情,当然,你若赢了,便永远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万君唇角噙着浅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琉年未再言语,最后看了一眼永极殿,转身摆动鲛尾率先向海边游去。因怕再有鲜血涌出喉咙,他这次没有动用灵力。 万君甩袖拂开身旁两只小鱼跟上去,他十分清楚琉年的中毒程度,所以并不担心自己会败。 樊胤与结界内的白婼对望一眼,用眼神安抚她不必担心,而后催动灵力越过蛇妖,紧紧护在鲛皇左右。 正在试图破结界的长老和占卜师们,异口惊呼一声‘君上’,同样中毒的大长老情急之下呕出一口鲜血。 若是以往,他们合力兴许可以打开无边城结界,可而今他们无一幸免,全都因中毒灵力受损。这不是寻常蛇毒,也不知医师何时能配制出解药。 眼睁睁看着君上与樊胤随着蛇妖一起消失,他们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 白婼眼眶泛红,死死盯着那道横亘在她和樊胤之间的结界,下唇被咬破,都没有察觉。 日头挂在高空,稀疏白云随风浮动。 时下正值寒冬,三人浮出海面,一阵寒风袭来,仿若置身冰窟。 深海之底常年温度适宜,琉年和樊胤数百年不曾出无边城,都快忘记陆地四季温差很大了。 倏然幻化出蛇身的万君,不待他们有所反应,便扑了过去。 琉年和樊胤反应十分灵敏,及时飞身后退数十丈,稳稳立于海面之上,周身顷刻凝聚灵力。 “君上,我一人能对付蛇妖,不如您先回无边城,稳住族人。” 樊胤不相信毒真的解了,若是复灵丹真有奇效,君上不会拖到今日才服用。 从小一起长大,琉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本君说过永远不会弃你于不顾,此次亦是。” “那你们两个便一起去死。”蛇妖阴森笑声响彻海面,蛇尾大力扫过去。 琉年和樊胤默契施法还击。 一时间,术法交错,双方难分胜负。 远处陆地,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海面上的状况,眼睛主人正是武鸣谦。蛇妖曾承诺,若是战胜,便把鲛皇赠予他炼制鲛人油,他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普通鲛人炼制的鲛人油,一滴可燃烧一月有余,鲛皇修为比之他们高深许多,说不定不止可以炼出鲛人油,还可以炼出意想不到的丹药。 武鸣谦之所以敢提前守在岸边凑热闹,是因为知晓蛇妖操控毒物给全鲛族下毒之事,他不清楚鲛皇的实力,可他知道经过上百年培育出来的毒物毒性有多强。蛇妖谋划这么久,必然是有把握才会正面交手的。 海面激起数十丈浪花,武鸣谦足尖轻点落在一块礁石上,伸长脑袋张望。 因不断动用灵力,琉年丹田处开始有灼烧之感,他知道那是服用复灵丹的代价,但他不后悔。 万君瞧见他双眉颦蹙,勾唇邪魅一笑,招式更加狠戾。 樊胤脸色阴沉,闪身挡在中间接下那一招,身体不受控制退后两丈,才堪堪稳住。 “樊胤!” “我无碍,君上无需担心。” 用力擦去嘴角血痕,樊胤凝结灵力于剑刃,闪身刺向蛇妖七寸处。 琉年额头布满一层汗,丹田处的灼烧感似乎更加强烈,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击败蛇妖,否则… … 他墨蓝双目深似漩涡,捻诀催动全身灵力,凝结出无数锋利冰凌。冰凌闪过寒光,颤动着刺向蛇妖的身体。 万君瞳孔微缩,快速飞身向后退去,然而为时已晚,他的身体还是被冰凌刺出几个血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身下海水被染红大片。 拼尽全力的琉年,终于控制不住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樊胤惊呼一声:“君上,您的毒… … ” “本君无碍。”琉年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异常。 “该死!”万君暗骂一声,粗壮蛇尾向两人横扫过去。 岸上看热闹的武鸣谦走下礁石,纠结着要不要先离开,看情况,中毒的鲛皇似乎也不好对付。踟蹰半晌,他还是决定留下来再观察一会儿,若是蛇妖败,他就抓紧时间离开,倘若鲛皇败,他就主动去搭把手。 天色渐晚,海面上依旧打的难舍难分,武鸣谦等的都有些犯困了。 白日晴朗的天气,到了晚间却骤然狂风暴雨,昏昏欲睡的武鸣谦被惊得困意全无,捂着脑袋冲进了山洞。 雨水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止琉年和万君,没有中毒的樊胤也负了伤。 万君浑然不在意满身伤痕,仍旧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冬雷轰鸣,似是要将天劈开一道口子。 鲛人耳力灵敏,琉璃睡得很不安稳,她裹紧衾褥,捻诀封闭听觉。纵使如此,她仍旧睡不踏实。因上次拒绝求情,近来太后暗中鼓动臣子逼迫嬴政下令让她和樊尔搬出章台宫,不知是不是因那件事情,她近来一直心神不宁,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就只是感到不安。 她对搬出章台宫并无意见,奈何嬴政不同意,君王若不松口批个住处出来,她和樊尔也无处可搬。 第347章 在暗夜中叹息一声,琉璃默念法诀强迫自己入睡。 第161章 梦魇心悸 卯时末, 天色微亮,风雨早已转为风雪,早晨温度似乎比之夜里更加寒冷。 一夜未睡安稳的琉璃, 在朔风凛冽的早晨裹着衾褥从梦中惊醒, 看清殿内熟悉陈设, 她无声松了一口气。燎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似有熄灭之兆, 她坐起身,指尖轻动,炉内霎时火苗窜动, 传出轻微‘噼啪’声。 心慌的感觉并没有因梦醒而消失,琉璃揪紧衣襟静坐片刻, 而后起身披衣,撑开牗扇。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 扬起她鬓边发丝飞扬,一向怕冷的她将双手揣进袖中,不想钻回褥子里取暖, 冷意可以让她暂时忽略心底不适。 雪飘如絮, 咸阳王宫白茫茫一片,身披蓑衣的将士不畏严寒, 仍旧在尽职尽责。这个时辰,嬴政应该已经在议政殿与诸臣商议国事了。 举目望向议政殿方向, 琉璃突然发现,入秦这么久以来, 她从未踏足过议政殿。说实话, 她有些好奇人族的议政殿与鲛族的万华殿有何区别,听武庚说, 议政殿有二十四根雕龙中柱,秦国图腾为玄鸟,她不明白中柱之上为何雕刻的是龙,而不是玄鸟。 就在她想东想西之时,隔壁殿门应声而开。 “冬日严寒,为何这么早起来吹冷风?”樊尔说着,大步走过去侧身挡住寒风。 闻此话,先前不适再次袭上琉璃心头,她轻微皱了一下眉头,未做隐瞒:“不知为何,从昨日起,一直心神不宁,梦里也极其不安生,梦魇惊醒后,困意全消。” 樊尔神情紧张拉过琉璃手腕,脉搏平稳,并无异样。 “我身体无碍,只是莫名心里不安,像是失去了什么。”琉璃缩回手,重新揣进袖口里。 失去? 主仆俩视线相触,异口同声惊呼:“该不是星知… … ” “不对… … ”琉璃紧接着否认:“我与星知的交情还没到能心灵感应的程度,她若真出事,也是想办法托梦给心心念念的你。” 樊尔面色一僵,“少主莫要拿我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蝾螈比鲛人更加畏惧严寒,星知能在陆地坚持这么多年,完全是因为对你的倾慕。” 说实话,琉璃很钦佩星知那些不管不顾的坦率与执着,作为继承者,束缚与责任注定让她比常人更加冷静自持。眼底失落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如常。 樊尔将她的失落瞧得清清楚楚,欲言又止几次,才艰难开口:“少主若是真放不下,何不把星知给你的那颗避水丹赠予嬴政。” “不可!他若长生,便会打乱人族朝代更迭的秩序,后世有帝王之命的人,将再无机会。” 早在嬴政好奇长生之术时,琉璃就考虑过此事,但理智让她终止了那个想法。 纵观人族历史,王朝崛起,衰败乱世,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嬴政一心想要扫平山东六国,结束乱世,他若因避水丹获得漫长的生命,那统一后的新王朝将会数千年不再更迭,如此一来,人族朝代秩序便会被打乱。 更重要的一点是,人族帝王若长生不死,便会助长国人对长生的贪念,待到那时,不止蝾螈族,整个深海都会被搅乱,她不敢轻易冒险。 明白琉璃真正的顾虑,樊尔未再多劝,抬手设了一道结界挡住风雪。 寒意顷刻消失,琉璃扬起眉梢,“近来,修为精进不少。” “修为不可荒废。” 自从成蟜自刎屯留,樊尔彻底闲下来,平时不出宫时,他就在殿中修炼术法。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位子,他若修为不够,又怎能守护无边城,守护琉璃。 想到近来因心态而懒散的自己,琉璃讪讪摸摸鼻子,“说得对,修为不可懈怠… … ”话音未落,心口又一次传来刺痛,她下意识揪住领口。 见琉璃突然眉头紧锁,脸色泛白,樊尔紧张握住她手腕,脉搏仍旧无异常。无暇探究原因,他忙输送灵力过去。 然而,琉璃不是受伤,那些灵力并不能让心头不适有所缓解。她按住樊尔手臂,摇头拒绝:“没用的,别枉费灵力了。” “你可是因嬴政才… … ” “与他无关,兴是这两日风雪大,冻着了。”琉璃及时否认,她既清楚种族差异,便不会执着平添烦恼。 怕樊尔再胡乱猜测,她退后一步,合上牗扇,借口道:“我有些困,想再睡会儿,朝食不必叫我。” “是!” 樊尔又哪里不明白,琉璃这是在逃避,对历练考题产生不该有的想法,确实会很烦恼。 从前,他羡慕南荣舟,而今,他羡慕南荣舟和嬴政。他无数次幻想过,倘若当初鲛皇没有选中自己会如何。在成为继承者亲侍的第十年,大长老曾无意中同父亲提起,整个无边城与琉璃八字最合适的实则是他,只可惜他已是少主亲侍,注定要成为下一任将军。 历代鲛皇与将军都只能是君臣关系,樊尔自小受父亲影响,既以被鲛皇选中为荣,又惋惜自己错过了和琉璃相守一生的机会。人心是复杂的,总是既要又要,在得到的同时,又不甘心所失去的。也是因为明白那些道理,他才能克制自己。 天色似是亮了一些,他解开结界,驻足在阼阶前,任由寒风扬起浓密长发。 第348章 风雪渐弱,殿内炉火正盛。 端坐于王位上的年轻君王,静默凝睇着殿外随风飞舞的雪片。 今年冬日,似乎雨雪尤其多,秦国与齐国之间的战事也被迫暂止。当年吕不韦主动找上齐国,游说齐王把妫西芝送到秦国,并且再三保证,必让齐国公主成为大秦王后。而今,吕不韦身陨,嬴政娶了一个亡国之女,虽未册封为王后,但也足矣让齐王脸面无光。 妫西芝不愿做侧夫人,执意要回齐国,齐王自然不同意,于是便遣使臣入秦。使臣觉得秦王掌权不久,人又年轻,定然是好拿捏的,便在议政殿当着文武诸臣的面提议,让嬴政休妻,改娶齐国公主为正妻,并在大婚当日册封其为正妻,否则齐国大军便攻打秦国。 即位以来,嬴政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嚣张的使臣,他非但没被威胁,反而欣然应下,甚至还向使臣保证会尽早安排秦军到边境等着齐国大军。 使臣威胁不成,提心吊胆回到齐国。 本没想与秦国开战的齐王,气的差点吐血,可又不得不应战,使臣代表他出使秦国,说出的话,自然也会被认为是他授意。 就在齐国大军出发的那日,使臣悄无声息死在自己府上,人人皆知原因,却无人敢过问。 闹了一场,妫西芝无颜回齐国,更不可能继续待在秦国,与嬴政道别后,打算去卫国。年少时,她因喜欢卫国风土,曾命人在卫国买了一处宅子。 对于齐国公主,嬴政一直是欣赏的,在妫西芝离开当日,他私下遣了几名暗卫暗中护送。 当年一同入宫的五人,只余了郑云初和芈清。 芈清执意留下来做侧夫人,华阳王太后也多次找到章台宫,朝中有一半势力为楚系,嬴政只得勉强答应。 其实,于嬴政而言,没脑子的芈清是最好应付的,她不像郑云初那般心思敏感。 自入宫以来,芈清最讨厌两个人,一个是琉璃一个是妫西芝。妫西芝走了,她心安一半,而今正在想办法赶走琉璃。近来,就是她日日去棫阳宫撺掇太后施压君王的。 整个咸阳王宫都逃不过嬴政的双目,他早就知道是芈清在蛊惑太后,之所以没有挑明,只是不屑罢了。 今日,楚系臣子又一次当众提到琉璃和樊尔久居章台宫不合乎规矩,嬴政收回视线,态度依旧,不愿妥协。 见此,阳泉君急了,上前一步,脱口而出:“大王若是心仪那剑客,收进后宫便是,一直不清不楚住在章台宫算怎么回事?” 嬴政深不可测的双目扫视过去,冷眼盯着阳泉君。 陡然对上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眸子,阳泉君本能咽了咽口水,却听上首君王道:“他们乃是寡人之师,又曾多次救寡人性命,为何不能住在章台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阳泉君是想让寡人做忘恩之人?” “大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咸阳王宫殿宇众多,他们可随意选择。” “章台宫是其中之一,也可在选择之列。” “… … … ” 阳泉君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 “若再无要事,便散了吧!”嬴政起身离开,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雪已止歇,朔风依旧。 嬴政步履平缓踏在没有痕迹的新雪上,仿若回到儿时,那时每每雪后,他最喜欢在雪地留下整齐有序的脚印。转眼间,他已然成长为一国君王,可却始终没有实现儿时所愿。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李斯熟悉声音传来:“大王… … ” 驻足回首,嬴政不解瞅着他。 李斯喘了两口气,气息勉强恢复平稳:“臣还有要事,事关统一之策。” 嬴政挥挥手,示意后面将士和寺人不用跟着,而后转身继续踏足新的积雪,低沉之音悠悠传入李斯耳中,“说来听听。” 李斯落后一步,不疾不徐跟着,先是斟酌一番,才讲出心中策略。 “臣近来在研究七国舆图,依照地理位置,臣认为理应从韩国下手,这是臣制定的计划。”说着,他掏出一卷简策,高举着捧到君王面前。 嬴政脚步不停,拿过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策略不错。不过,七国分布位置,诸国皆知,你能想到,别人亦能想到,只怕到时山东六国联合抵抗秦国。” 李斯揣在袖中的双手搓了搓,垂眸思忖,须臾双目亮起,显然是想到了对策。 “那便离间六国关系,同时对韩国施压,韩王怯懦多疑,只要让他失去对其他五国的信任,一切便好办了。” “你怎知韩王怯懦多疑?” “韩非师兄告诉我的。”说起昔日师兄,李斯轻叹:“他当初之所以到楚国求学,便是因先韩王生性多疑。可谁成想,新韩王不但多疑还怯懦,他回韩国这几年,非但未得到重用,还处处被防着。” “三个月前,臣写信劝他入秦,他却说他曾答应过自己的父亲,不论韩国是兴盛亦或衰败,他都会不离不弃。” 嬴政倏然止步,眼神复杂看向李斯,问:“你与他关系如何?” “很好。” “既如此,你在谋划第一个灭他家国的时候,可有愧疚?” 第349章 第162章 樊胤身殒 李斯身形一僵, 紧跟着止步在原地,下意识用力的双脚深深陷入地面积雪中。对面君王那双探究双目,让他心跳频率加快稍许。 沉吟片刻, 他最后还是诚实摇头:“诸国纷乱持续数百年, 是时候该结束了。臣出身微寒, 最是了解普通人在乱世中的艰辛,今时若因同门情谊而罔顾天下大义, 又怎对得起当初入秦的初衷。如大王这般身居高位之人,对乱世都深恶痛绝,更何况是诸国普通人。天下一日不统一, 无法掌控命运的百姓便要多受苦一日,君王发起战乱, 流血丧命的从来都只是普通人,臣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听完这番话, 嬴政唇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地苦笑,举目望向赵国方向,而今身居高位的他, 曾经也如万千普通人一样经受屈辱与艰辛。若不是琉璃和樊尔, 他或许无法活着离开邯郸,也有可能年幼命丧于阴暗森冷的邯郸牢狱。身为秦王的他, 其实与普通人无异,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 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也一样会有许多身不由己。 李斯等不到回应, 继而道:“臣知道, 韩国于师兄而言,不止是国更是家, 但在天下大义面前,舍弃小我,也不是不可。” 嬴政收回视线,淡淡睃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须臾,低沉悦耳之音响起:“身为王室公子,于他而言,韩国便是天下大义。倘若寡人是他,亦希望自己的家国成为最后的胜者。” 李斯跟上去,据理力辩:“臣明白师兄对家国的忠心,可凡事也不可不顾时下局势。七国之间,韩国实力无异是末尾,除非一夜之间天降灾祸于其他六国,否则绝无可能是韩国胜。臣猜测,韩王怯懦,是因清楚当下局势,到时秦军只需假意围攻韩国,逼迫韩王携君王玺出城投降。如此,秦韩两国都不必损一兵一卒。” “计策不错。”嬴政脚步不停,“韩非先生的著作,寡人读过不少,对之十分欣赏。寡人要他,在灭韩国之前,你想办法劝他入秦。” 李斯面上闪过诧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应了一声‘是’。 风声萧瑟,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冗长甬道上,寺人和卫戍军落后几十丈。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琉璃,索性起来,披上狐裘去了正殿。嬴政还未回来,她迟疑片刻,踏进殿内,在燎炉旁的奏案前盘膝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殇热茶。 嬴政迈入大殿时,一眼便瞧见捧着茶水发呆的琉璃。眸光转为柔和,他缓步走过去,低声问:“今日怎如此早过来?” 琉璃回过神,扭头看去,身着玄衣的年轻君王似是清瘦不少。目光下移,瞧见广袖上绣着的金色玄鸟,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听说议政殿的二十四根中柱之上雕刻着龙,君王朝服、冕服以及常服之上绣的都是玄鸟,为何中柱上雕刻的不是玄鸟?” 嬴政脚步一顿,面上愕然消失,待在奏案对面坐下,他才解释:“据古籍记载,秦人先祖是玄鸟,故而历代君王服饰均绣有玄鸟。议政殿的盘龙中柱是守护之意,曾祖父认为秦人理应缅怀先祖,而不是劳烦先祖庇护大秦江山,在他老人家看来,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极其无能的,于是在建造咸阳王宫时,曾祖父命匠师在中柱之上雕刻了龙。” 琉璃不解:“既然指望先祖庇护的君王是无能的,那为何又要使用有守护之意的盘龙中柱?” “… … … ” 被问住的嬴政讪讪摸摸鼻子,他哪里清楚曾祖父当时的想法。沉默片刻,他不确定道:“大概是,因为寓意好。” 话出口,他又觉得极其没有说服力,只好转而道:“所谓寓意只是其次,一个国家是否强大,与实力相关。” 怕琉璃继续质疑,他抢先转移话题:“你这个时间过来,可是有事?” 话音未落,宫人们捧着朝食来到殿门外,领头的宫女恭敬询问:“大王,现在是否要食用朝食?” “送进来吧。”嬴政吩咐之后,问琉璃:“你可有食用过朝食?” 琉璃诚实摇头。 “刚好,你我也许久未曾坐在一起用朝食了。”嬴政说这话时,永远也想不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琉璃面对面坐在一起食用朝食。 宫人们将朝食一一摆放好,很快都退了出去。 嬴政拿起那份甜粥放到琉璃面前,“冬日多食粥食比较好。” 琉璃拿起木勺,舀了几勺到耳杯里,剩下的又递还给嬴政。 嬴政欣然接下,搁放在手边,抬手把蜜饵推到对面。 垂眸注视着色泽鲜艳的蜜饵,琉璃并没有去拿,心慌的感觉仍旧强烈,她没有任何胃口吃东西。 见她有一下没一下搅拌着粥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嬴政没有多劝,而是问:“有心事?” 琉璃摇头,说明来意:“以前你年少,我与樊尔住在章台宫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如今你已娶妻,我们继续住在偏殿,恐有不妥。不如,你今日抽个时间批处住所出来,不用太大,能住下我们两个即可。” “你想搬走,究竟是因寡人娶妻,还是近日那些臣子的胡言乱语?” 嬴政双目直直望着对面鲛人少女,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 第350章 早猜到他会如此问,琉璃面无表情,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尽量语气淡漠:“那些大臣说得对,我虽传授你剑术学术,但身份终究只是异国剑客。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章台宫,传出去,只会让他国看笑话。” “笑话?”嬴政自嘲而笑:“寡人这一生还不够像个笑话吗?年幼时,被亲生父亲抛弃在异国;成年时,人人皆知寡人母亲豢养的假寺人谋反。细数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有几件是不被笑话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如此… … ” 琉璃并没有想要揭他伤疤,她不懂那些天将降大任必先受苦的道理,邯郸和咸阳的经历,她都看在眼里,这次提出搬走,也只是为了堵住众臣之口。方才说出‘笑话’二字,也只是想让嬴政同意她和樊尔搬走。 “寡人明白。”嬴政拿起玉箸夹了一块蜜饵放入口中,舌尖蔓延甜糯,他微微扯动嘴角,提醒:“吃食快凉了。” 欲言又止几次,琉璃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商议无果,她也无心再继续逗留,默默吃完面前粥食,便借口离开了。 海水翻涌,深海无边城乱作一团。 负责配制解药的医师被白婼跟在后面催促,老人家一边焦躁摆动鲛尾,一边絮絮叨叨安慰。 “白将军莫急… …莫急… … ” 白婼身形来回闪动,以往的稳重荡然无存。 负责守在永极殿外的南荣舟远远瞧着上方结界,心底不安一点点升腾而起。时间过去了一夜,鲛皇和樊胤将军仍然未归,只怕是情况不容乐观。鲛皇中毒很深,此次若是遭遇不策,他都不知该如何告知琉璃。 想到琉璃,他抬手去摸怀里的漩音鉴,摸了一个空后,才想起当时被蝾螈大少主催的急,忘记带在身上了。殿内鲛后还在试图破开永极殿结界,这种时候,他不好随意离开。 结界闪过寒光,再次失败的楹婳踉跄后退两丈。 自从出现鲛后谋杀鲛皇之事后,历代鲛后成婚后,便不可再修炼术法。楹婳平日里看似威严尊贵,实则修为不抵灵力最低的长老。 顾不得整理歪掉的发髻,她又一次双掌结印。殿外这时传来南荣舟的宽慰:“君上修为高深,又借住复灵丹恢复了灵力,您不必过于担心。况且,有樊胤将军在,他没有中毒,定然能护着君上安全归来。” “你不懂复灵丹的危害,毒尚且能解,复灵丹一旦服下,则无解。” 楹婳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中毒,而是复灵丹的副作用。 南荣舟一时无言,他第一次听说复灵丹,并不知其危害究竟有多大。 脸色苍白的一众长老和占卜师,还在试图破无边城结界,黑压压一片海桑军们在后方为他们输送灵力,然而中毒的他们有心却无力。 历代鲛皇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将所有灵力倾注于无边城结界之上,若无现任鲛皇的令信,没有鲛人有能力打开结界,更何况是一群中了毒的鲛人。 而此时,结了一层冰的海面上,琉年和樊胤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血水顺着鲛尾鳞片滴落冰面,始终不肯露出脆弱一面的君臣二人身下血红一片,放眼望去,犹如大片盛开的扶桑花。 蛇妖万君同样没占到便宜,不止身上都是血窟窿,那张妖冶冰冷的脸也破了相,颧骨上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使痊愈,也会留下术法都祛除不掉的疤痕。 他浑不在意用力擦去脸颊血污,似是没有痛楚一般。 染血唇角勾起,万君周身灵力陡然大盛,瞬间幻化出蛇身,袭向君臣二人。 “君上小心!” 樊胤惊呼一声,闪身挡在琉年前面,灵力刚刚凝聚于双掌,蛇尾便快且狠地穿透他的胸膛。蛇尾上那些张开的锋利鳞片寸寸刮过体内血肉,犹如被剥皮抽筋。 他瞪圆眼睛,低头看向胸口。 后方琉年看到那穿透胸膛的蛇尾,撕喊一声‘樊胤’,持剑冲了上去,直直砍上那条蛇尾。凝聚灵力的剑刃闪过寒光,蛇尾应声断裂,蛇妖嘶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琉年左边肩头顷刻被咬穿,蛇妖尖利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中,他咬牙强忍着疼痛,提剑刺向蛇妖心口位置。 万君余光察觉到他出手,当即松开嘴,闪身后退,但剑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肤,鳞片断裂,飞溅出去,落在冰面后,又翻了几翻。 斜眼扫视身侧翻开的皮.肉,他呵呵笑出声,成为蛇妖以来,这是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交手。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然不在乎复仇之事,血液流逝的感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痛快。 樊胤后退几步,倒向冰面。 琉年顾不得其他,闪身扑过去,双手颤抖输送灵力。年少时的相伴一一闪过脑海,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樊胤会因自己而遭遇不策。 大股大股的鲜血不断从樊胤口中涌出,他想要抬手阻止鲛皇再输送灵力,然而血液的流逝,让他使不出任何力气。胸口的血窟窿太大,他的心脏被蛇尾穿透,破碎不堪,那些涌向心脏的血液无处可去,在汇聚心口的瞬间全都流向身下裂痕遍布的冰面。 无论任何种族,心脏都是最重要的,就算是拥有灵力的修行之人,心脏被毁,也无生还可能。 第351章 樊胤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开口说话,却被喉咙里涌出的血液呛得咳嗽不止。咳嗽加剧血液流逝,铠甲之下的衣袍全部被浸湿。 暗沉天色陡然传来轰鸣声,伴随而至的闪电照亮海面与陆地。 躲在岸上的武鸣谦见此松了一口气,喜悦爬上眉梢。 万君看到樊胤涣散的瞳孔,呵笑出声:“琉年,别费力气了,吾的蛇尾有剧毒,纵使他的心脏没有碎成… … 嗯… … 这般,他生还的几率也不大。”说着,他目光移向琉年散发着黑气的肩膀。 作为千年蛇妖,万君身体里的毒比之那条毒物更加难解。 琉年只顾着为樊胤输送灵力,完全没注意到腐蚀溃烂的肩头。 生命的流逝让樊胤视线变得模糊,此刻他十分后悔没有好好与妻子道别,后悔当初临别前一晚呵斥了儿子,后悔没有亲自送儿子出无边城,后悔… … 天空惊雷阵阵,闪电似是将天空劈成两半。 无边城的白婼陡然心口绞痛,她下意识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水,呢喃一声‘阿胤’,似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鲛珠。 医师听到鲛珠坠地的清脆声响,忙回头,瞧见眼眶泛红的白婼,他急声安慰:“将军莫哭,老夫在努力了… … ” 与此同时,咸阳城繁华街道上,樊尔突然一把抓住前方琉璃的肩头,眉头紧锁,本能捂住刺痛的心口。 琉璃敏捷反手握住肩头手腕,回头便见樊尔满脸痛苦揪者衣襟。 “你怎么了?” 樊尔开口想说自己无事,喉头却陡然涌上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喷出一口血来,吓得周围人纷纷退让,捂着口鼻远离。 琉璃同样被吓到,忙搀扶住樊尔手臂走到无人处,抬手去摸他的脉搏,脉象正常,并无内伤。 “你怎… … 你该不是也心神不宁心口绞痛吧?” 擦去唇角血迹,樊尔点头。 “奇怪,莫非是我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也不对,这几日的吃食与平时无异… … ”说到这里,琉璃低低‘啊呀’了一声:“该不是太后命人在我们吃食里下毒了吧?” 樊尔缓了一口气,摇头:“不可能,自从你误食那份下药的粥食后,每日宫人送去偏殿的吃食,我都有仔细检查,他们没有机会下毒。” “可为何… … ”心口又一次绞痛,琉璃噤声蹙眉,指腹用力捏紧樊尔手腕,而后慢慢蹲下去,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怎么回事!” 樊尔单膝蹲在一旁,轻拍她后背,问:“可有好些?” 琉璃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忍着不适,樊尔抿唇,为琉璃输送灵力。 “不必,我无碍。” 琉璃推开他的手,樊尔却仍执意要渡灵力,就在主仆俩僵持之际,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诶,你近来可有听说骊山王陵之事?” “怎么?闹鬼了?” “什么闹鬼!是修建王陵的监工,他为讨好廷尉大人,克扣工钱,引起民愤了。” “克扣工人工钱送给廷尉大人?不对呀,我听闻廷尉大人出身微寒,最是在意仕途,又怎会冒险收下那些工钱?” “送钱就俗了!”那位挑起话头的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听说,监工明面上是讨好廷尉大人,实则是想讨好秦王。近来有一群术士炼制出了一种油,奇香无比,只一滴便可燃烧一月之久,各国贵族们为了熏制衣物,不惜花费重金求买。骊山监工得知后,萌生了用油制作长明灯的想法,由于费用昂贵,他就动了歪心思,打起工钱的主意。不过,好在事情压了下去。” “事情既然已压下去,你是如何知晓的?”另外一人不解问。 “我有一远房亲戚在骊山修建王陵。” “工钱如期发放了?” “没有,监工扬言,他所做一切皆是秦王授意,普通百姓又哪里敢忤逆君王。听说第一批油已运达骊山,监工承诺所有工人,待可燃烧千百年的长明灯盏制成镶嵌进王陵内,他就亲自来咸阳向秦王复命,到时不但补齐所欠工钱,还为所有工人都争取一份丰厚奖赏。” “可燃烧千年的灯盏!”另一人惊呼出声,问:“什么油如此神奇?竟然可以燃烧千年不灭。” “叫… … 我想想… … ”那人沉吟须臾,继而道:“想起来了,叫什么鲛人油。” 鲛人油?琉璃和樊尔同时睁大眼睛循声看去。 主仆俩顾不得心口的绞痛,起身追上那两人。 “什么鲛人油?”琉璃一把扯住其中一人的袖子。 那男子回头,见是一位有着仙姿之貌的少女,他歪嘴笑问:“你可是想要用那鲛人油熏制衣物?” 说着他用力嗅了嗅,两眼放光:“你不用熏香,身上也是香的。当然,你若是想让自己更香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倾尽所有也要为你买来鲛人油。” “????” 听着那令人恶心的油腻语气,琉璃蹙眉松手后退两步。 男子又哪里肯罢休,凑上前便要去抓琉璃手腕,手伸出一半,就被一只有力大掌抓住。转头又看到一位肤白貌美的人,他小眼睛更加亮。 第352章 “你想做甚?”樊尔黑着脸质问。 听到浑厚男声,男子破口大骂:“好好的一个男人,你装什么女人… … ”腕骨咔嚓一声,后面的骂声全转为惨叫。 樊尔将男子拖至一旁巷子里,烦躁呵斥:“再乱叫,我便杀了你。” 男子顿时咬紧牙关,把痛楚咽回肚子里。 琉璃捻出一道灵力,将想要逃跑的男子也拖进巷子。 以为是遇到妖怪了,那名男子连滚带爬缩到角落,埋头瑟瑟发抖。 琉璃转身走到樊尔面前,厉声质问被钳制住的男子:“说清楚,鲛人油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63章 误会质问 断骨的疼痛让男子牙齿打颤, 他小心翼翼看向樊尔,不敢吭声。 樊尔长指用力一捏,命令:“说话!” 男子闷哼一声, 整张脸皱在一起憋的通红, 在凛冽寒风里疼出一脑袋冷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 ” “将所知全交代清楚。”看到男子吞吞吐吐, 遇事一向冷静的琉璃有些不耐烦。 被小了十几岁的少女当街呵斥,男子脸色有些挂不住, 可他又没有能力去反抗钳制住自己的高大少年。咬牙忍了又忍,他才说服自己别冒险反抗。 “听说楚国有一群术士猎捕鲛人,炼制鲛人油贩卖给各国王公贵族做为熏香熏制衣物。后来骊山监工在秦王的授意下, 挪用王陵工人的工钱购买大量鲛人油制作长明灯。据传闻,王陵与王宫一般无二, 就连长明灯盏都要同王宫内的灯盏数量一样,普通人尚且想把生前之物带入坟墓, 更何况是君王,待王陵入口封上,便无法进去更换灯盏, 长明灯是最好的选择。” “楚国术士怎会知道鲛人的存在?”问出口后, 樊尔瞳孔微缩,想到了芈檀, 她既知道星知他们的蝾螈身份,自然也听说了鲛人的存在。只是, 她联手楚国术士炼制鲛人油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秦王透露给楚国术士的,听说秦王幼年时在赵国邯郸拜了位师父, 那位师父便是鲛人。师父有恩于自己, 秦王自然只能对他的同族下手。”男子说起这件事,不耻撇撇嘴。 琉璃双目通红, 死死咬紧下唇,她不相信嬴政会是那种执着于死后之物的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平定乱世,又怎会为了区区长明灯猎杀鲛人。 “谁告诉你是秦王透露的?” “楚国都那么传的… … ” 男子被琉璃表情吓到,咽了几下口水才继续道:“听说,秦王起初找上那些术士,是想让他们炼制长生丹药,结果长生丹药没炼成,却炼制出了奇香无比的鲛人油。据传言,那鲛人油一滴可燃烧一月有余,制成灯盏后数千年不灭。” 千年不灭?琉璃隐在袖中的双手倏然收紧,身为鲛人少主,她竟不知鲛人可以炼成油制作长明灯盏。古籍上说,鲛人擅织鲛绡纱,价值千金,落泪成珠,价值百金。只是不知一滴鲛人油,人族术士要贩卖多少金。 心口阵阵绞痛,让她明白过来,不是误食也不是下毒,而是鲛族变故。 南荣舟… … 他为何没有将鲛族变故告知?莫非也被炼成了鲛人油? 琉璃不敢再深想下去,双掌结印,消除两名男子的记忆,拉着樊尔便要走,回头却发现他双目猩红,隐隐透着杀意。 “一定是嬴政。”樊尔额角青筋凸起,“嬴政并不知世间有蝾螈,他若妄想长生,定然是从鲛人下手,他极有可能与芈檀一样,找上那群人族术士,让他们猎捕鲛人炼制长生丹药,却阴错阳差炼制出了鲛人油。他久居深宫,能第一时间得知鲛人油的存在,定然是和术士有密切联系。” 其实,听到那名男子说秦王让术士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琉璃是有所怀疑的,可私心里,她又不愿相信嬴政会是那种人。成蟜叛变,他甚至不计前嫌留下子婴性命,又怎会暗地里与术士合作猎杀鲛人。 看出琉璃迟疑,樊尔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咬牙一字一顿道:“于寿命短暂的人族而言,长生比任何东西都有吸引力,更何况嬴政他… … ”他倏然止声,没有明说。 琉璃自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可嬴政曾承诺过,不会去追求长生,让世人遭受天罚。然而,此次鲛人油之事,又让她不得不心生猜疑。 “兴许… …兴许是传言有误?” 樊尔手指下意识用力,满脸怒容道:“少主难道忘记了?当时星知离开时,嬴政曾言明要遣人前往楚国调查术士杀害一千秦军之事,他定然是那时与术士勾结在一起的。” 琉璃呼吸一滞,嘴唇嗫嚅,却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言。是啊,一切都太过巧合,她想要说服自己很难。从始至终,嬴政都不知道蝾螈族的存在,也不知万年前人族术士曾用蝾螈炼制丹药,他唯一知道的是鲛人生命漫长,生活在水域。他若妄想长生,必然会拿鲛人尝试,骊山一个小小监工没有君王授意,又怎敢挪用那么大一笔钱财购买鲛人油。 而这整个事件中,唯一解释不通的是,嬴政既然都与术士合作了,为何还要花大量钱财购买。当然也有可能是躲在楚国境内的术士太过贪心,赚足了各国贵胄们的钱,还想要从秦王手里讨好处。毕竟隔着楚国,要是闹到明面上,少不了上升到家国层面,私下买卖是最稳妥的。 第353章 深呼吸之后,琉璃拉下樊尔的手,疲倦道:“我们回宫问清楚便是。” “少主觉得这种时候他会说实话吗?” “我… … ” “人心是会变得,他早已不是当年邯郸初见的瘦弱男童,而是一个对天下充满野心的帝王。细数人族历史,手握天下权势之人,向往长生的,不是没有。” 樊尔这番话,让琉璃彻底没了辩驳的勇气。身为鲛人,她却在这里次次为一个人族开脱,若事实真如传言,那向嬴政透露鲛人身份的她,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漩音鉴呢?快给我,我要亲口问问南荣舟。” 看到慌乱到不知所措的琉璃,樊尔有些于心不忍,拿出玲珑袋,翻找出漩音鉴递过去。 一把抓过,琉璃后退几步,后背抵在冰冷墙壁上,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施法点在漩音鉴上。下一瞬,对面传来嘈杂之音,却无人应答。 琉璃试探着唤了几声‘南荣舟’,回应她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海水声。她加大声量,仍旧无人应答。 心里慌乱加深,她仰头看向樊尔,呢喃出声:“该不是… … 无边城也出事了?” 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将漩音鉴凑到嘴边,“南荣舟!你在不在?南荣舟… … ” “琉璃?” 听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嗓音,琉璃试探问:“你是?” “我是星耀。” “南荣舟的漩音鉴为何会在你手里?” “我捡的,南荣舟应邀来见星知,兴是他离开时掉落的。”星耀解释之后,又问:“你找他有事?” 琉璃不答反问:“鲛族可是出事了?” 另一端沉默片刻,星耀轻咳一声,犹犹豫豫开口:“那个… … 你… …恐怕是要终止历练,提前回来。半个时辰前,鲛皇,身陨了,我君父赶到时,只找到了鲛皇的发冠和樊将军的铠甲,他们均都尸骨无存。” 听到这个消息,从未哭过的琉璃,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鲛珠。她喉头哽住,难以呼吸,本能揪住领口衣襟,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嘴唇不住颤抖着,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似是失了声。 听到父亲身陨的消息,樊尔心口再次绞痛,他一把夺过漩音鉴,低吼着问星耀:“究竟发生了何事?” 星耀把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主仆俩,“听君父说,那蛇妖曾与人族术士合作,掳掠了几十名鲛人。” 又是人族术士!琉璃艰难站起身,扑过去抓住樊尔手腕,对着漩音鉴质问:“掳掠鲛人做甚?可是炼制鲛人油?” “鲛人油?”星耀惊诧出声:“那件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听说,蛇妖之所以对鲛族下毒,是为了找鲛皇复仇。” 琉璃与樊尔对视一眼,她从未听说过君父曾与妖族结仇。蛇妖与术士,莫非是咸阳城外山洞里的妖物! “蛇妖与我君父有和仇怨?” “前世仇怨,那蛇妖前世是鲛皇历练期间的亡国君主。”星耀回答。 武庚的父亲!琉璃不敢置信问:“他为何会变成妖?又为何还有前世记忆?” 不待星耀回答,她又摇头道:“不对,倾覆他家国的是人族,他为何要记恨我君父?就算倾覆他家国的人族已轮回转生,遍寻不到,他也不该找上鲛族。身死恩怨了,那本就是上一世的恩怨。” “蛇妖若肯本着身死恩怨了的原则,便不会费尽心思找上鲛族了。”星耀感喟一声,转而道:“你还是尽快处理好人族之事,早些回来吧。鲛皇离开时封印了无边城结界,现在所有中毒的鲛人都被困在城内。” 琉璃咬唇忍下眼泪,不甘问:“我君父当真出事了?” 星耀于心不忍,沉吟片刻,才‘嗯’一声:“听我君父说,历代鲛皇身陨,灵力都会散于无边城结界之上,半个时辰前,无边城结界有异动,似乎… … 加固了。” 闻此话,琉璃双眼模糊,揪着衣襟的手用力到苍白。万年来,鲛族都未曾有过任何变故,历代鲛皇均是寿终正寝,唯独在她历练期间,君父遭遇不策。当初离开咸阳寻星知和子霄时,她曾跟嬴政提起城外有妖,他与那妖是否有勾结,她不敢去猜测,因为一旦成真,她便是鲛族的罪人。 无力松开樊尔手腕,琉璃滑坐在地,声音暗哑,哽咽出声:“怪我,一切都怪我,若不是我轻易坦白鲛人身份,无边城也不会遭此变故。是我太天真,以为信任永远不会变,殊不知信任在贪婪面前什么都不是。” 樊尔抬起双臂,想要把她揽入怀里安慰,可又怕逾矩,双臂在寒风中僵持半晌,最终只是落在那单薄后背,轻拍两下。同样承受失怙的他,此时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言。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琉璃双眼生疼,她回过神,扶着墙站起身,挥手收起地上散落的鲛珠,捻诀消失在原地。 樊尔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琉璃是去了王宫,还是回了鲛族。只迟疑一瞬,他收起漩音鉴,也捻诀消失在原地。 寂静大殿内,正在批阅奏章的嬴政,余光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下意识抬头看去。大殿中央,主位下方,眼神冰冷的琉璃手里提着一把森冷长剑。 目光掠过那把长剑,他对上那双充满寒意的墨蓝眸子。 第354章 “发生了何事?” 听到那声不解地询问,琉璃恍惚一瞬,心口的痛楚让她清醒不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脚步沉重向上首主位走去,同时一字一顿问:“人族术士用鲛人炼制鲛人油,蛇妖杀害鲛皇,这些你可都有参与?” “什么?”嬴政愕然不解。 “为你修建骊山王陵的监工,挪用工钱购买大量鲛人油,制作长明灯,那些没有你的授意,他又怎敢!先前我曾提醒你,小心咸阳城外有妖,短短数月,蛇妖便多次掳掠鲛人,与人族术士勾结炼制鲛人油,更是耍手段,对鲛族下毒,杀害我君父。这桩桩件件,都十分凑巧与你有牵连,我不信只是巧合。” 琉璃止步在奏案前,持剑指着端坐的君王。 “嬴政,我出于信任,向你坦白身份。而你,却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惜残害鲛人炼制丹药。我告诫过你的,妄想长生是会引来天罚的,你为何还要贪婪?” 嬴政毫无畏惧面前的长剑,他面色平静仰头看向双目红肿的琉璃。他不知道这短短三个时辰里发生了何事,但从那声声控诉中,他听出了大概。人族术士和妖联手残害了鲛族,原因是因为长生丹药,先前与术士合作的是芈檀,此事她应该有参与。 芈檀倾慕樊尔不是秘密,嬴政猜测,应是她怕事情败露惹怒樊尔,于是借着骊山监工购买鲛人油之事,顺势把脏水泼给了他。 理清楚一切,嬴政剑眉颦蹙,对芈檀起了杀心。 放下手中奏章,他轻声开口:“若寡人说与那些事情没有任何牵连,你可愿相信?” 握剑的手轻颤,琉璃想到了樊尔那句‘少主觉得这种时候他会说实话吗?’是啊,换作是她,也不会承认那些指控的。 “第一批鲛人油已运至骊山王陵,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我真不知鲛人油之事。”嬴政忘记了自称寡人,“你给我时间,我定然将事情查清楚。” “没有时间了,我君父已经殒命。” 琉璃伸直手臂,剑尖抵在嬴政心口上方两寸的位置,她不敢直指他心脏位置,她怕自己情绪不稳,失手杀了他。 殿外卫戍军发现异样,手持长戟冲进殿内,看清君王胸口的长剑,众将士霎时变了脸色。其中一名将领高喊:“你若敢伤到大王,今日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识趣点,快放下剑。” 琉璃没有理会下方将士地威胁,她上前一步,剑尖割破君王身上的玄色衣袍。 见此,众将士上前一步。 嬴政厉声呵斥:“都退出去。” “大王… … ” “退出去!” 众将士面面相觑,迟疑着一点点退到殿外,时刻警惕着殿内状况。 嬴政坦然与琉璃对视,倾身迎上剑刃,锋利剑尖穿透层层衣衫,刺破胸口皮肤。 琉璃手指一颤,握紧长剑,“你这般,是认为我不会真的动手杀你吗?”说着,她手腕用力,剑刃真的深深刺进了嬴政胸膛。 置于膝头的双手猛然蜷缩,嬴政喉咙上下滚动,低头看向刺进胸口的长剑。他的确是认为琉璃不会动手杀自己,才主动迎上剑尖以表态度的。 樊尔冲进大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来不及多想,他飞身至琉璃身侧。 看到樊尔,琉璃倏然缩回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不论你是否相信,寡人都没有做过那些。”嬴政不顾胸口长剑,语气诚恳。 看到那如幼时一般无二的清澈双眸,琉璃心口仿佛也被刺了一把利剑,失怙与失手交错,让她心脏犹如在被一双大掌用力撕扯。 殿外卫戍军瞧见君王受伤,再次举着长戟冲进殿内,巡视的将士发现异常,也都纷纷涌向正殿,把殿门堵的严严实实。 “刺杀君王乃是诛连同族的死罪。” 听到‘同族’二字,本就对同族对父亲愧疚的琉璃霎时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堆放在一起的奏章上。 手背传来温凉之感,嬴政低头看去,一滴鲛人血安静躺在他手背上。 樊尔及时搀扶住头晕目眩的琉璃,侧头看着嬴政:“当初在邯郸,我们就不该救你,更不该传授你剑术。” “我们走… … ”琉璃虚弱握住樊尔手腕,心口难以忍受的痛楚,让她几近昏厥。 “伤了秦王还想走,哪有… … ” “让他们走,任何人不得阻拦。” 嬴政威严之声响彻在大殿,被打断的将领张了张嘴,最后选择闭嘴,侧身退到一旁。其他将士紧跟其后,退到他身后。 琉璃用袖子拭去唇角血迹,推开樊尔的手,抬脚向下走去,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樊尔大步跨过去,及时拖住琉璃手臂,而后弯身横抱起她。 “你做甚?快放我下来。” 琉璃想要挣扎,樊尔已带着她消失在大殿,再次现身时,是咸阳城外。 樊尔轻轻将琉璃放到地上,别扭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逾矩的。” 勉强站稳后,琉璃无暇顾及那些,“别耽搁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到无边城。” “你的身体… … ” “无碍,只是气血攻心而已。” 第355章 琉璃话音未落,一抹飘忽不定的魂魄便冲了过来。 “恩人,你们等等我。” 躺在殿脊上熟睡的武庚被殿内喧嚣吵醒,待他起身落入大殿时,恰巧看到琉璃和樊尔捻诀消失的瞬间。来不及弄清楚情况,他便匆匆跟了出来。 想到蛇妖曾是武庚的父亲,琉璃脸色顷刻转为阴沉,冷声呵斥:“莫要再靠近,否则我让你魂飞魄散。” 武庚止步在原地,一脸茫然看着主仆俩,方才纷乱大殿中,嬴政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剑,难道是? “你们和秦王之间发生了何事?为何连我也要牵连?” “因为你的父亲杀了我们的父亲。”樊尔握紧赤星剑柄,忍下拔剑的冲动。 这句有些绕口的话听得武庚有些迷糊,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追问:“我父亲复活了?” “他与蛇妖融为了一体,与人族术士合作,掳杀鲛人,还杀了我和樊尔的父亲。”琉璃忍下喉间腥甜,继而道:“严格说来,这事与你无关,可你们曾经毕竟是父子,我们做不到继续与你和平相处。今日在此别过,此生再无交集。” 第164章 武庚现身 武庚从震惊中回过神, 想要上前解释,却因樊尔周身骤然汇聚的灵力又退回原地。他虽不愿轮回转生,可也不想魂飞魄散。 “我明白道歉并不能挽回任何, 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说声抱歉。当年父亲消失后, 我一直以为他入了轮回, 没想到他竟… … 抱歉!父债子还,我可以替他赎罪, 你们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 “不必!”琉璃拒绝:“身死恩怨了,你们父子之间的缘分在身死那一刻便已结束,我们不需要你赎罪, 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们。” 语毕,琉璃漠然转身, 欲要离开。 武庚急声道:“我因恩人重获自由,这一别, 我该何去何从?” “随你,入轮回也好,继续跟在嬴政身边也罢, 你自己抉择。”琉璃侧头睇了樊尔一眼, “走吧。” 樊尔松开剑柄,走过去托住她手臂。 一阵寒风掠过, 主仆俩消失在原地。 夜幕即将降临,咸阳城外空无一人, 始终不散的乌云遮住了弯月窈窕的身姿。 武庚茫然望着前方泥泞小道,不知该何去何从。平时他还能与樊尔闲聊几句, 此后若不现身, 将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无人会与他说话, 当初被困在荒废宗庙的那种孤独感倏然袭上心头。 身后传来沉闷摩擦声,武庚回转身,城门正在几名将士地推动下缓缓合上。 在原地伫立许久,他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咸阳城,自解除封印以来,这里是他最熟悉之地,事情发生的突然,他还未想好要去哪里。 琉璃和樊尔所居偏殿漆黑一片,燎炉内的炭火早已熄灭,武庚来回穿梭在两间寝殿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夜风吹起帘幕,一抹奇异红光闪过,他倏然止步,定睛瞧去,好像是… … 避水丹。好奇走过去,他拨开帘幕,竟真是避水丹。 武庚弯腰拿起,仔细打量,珠子醇厚剔透,内里缓缓流动的水流,似是有生命力一般。他见过这颗珠子,也知道鲛人当初能延长生命是因为这个,只是如此重要之物,琉璃怎会忘记带走? 迟疑片刻,他将那颗珠子收了起来。 郑云初和芈清抹泪离开,殿内终于恢复安静。 假寐的嬴政那双深似漩涡的丹凤眼缓缓睁开,胸口处理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起身披衣来到外殿,琉璃那把刺伤他的剑静静躺在堆满奏章的案几上,剑柄镶嵌的玉珏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当时,琉璃和樊尔原地消失后,殿中一阵骚乱,一向稳重严峻的将士们纷纷高喊‘有妖怪’,上百双眼睛盯着嬴政胸口那把剑,却无人敢主动上前,最后还是带着医师闻讯而来的蒙毅亲手拔下了忆影剑。 医师及时上前止血,仔细检查伤处后,捋着胡子感慨:“剑刃十分巧妙准确避开要害,由此可以看出剑客剑术十分了得。这伤口看似可怖,实则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肉伤而已,养几日便好。” 嬴政瞳孔微缩,没有言语。早在琉璃将剑尖逼近时,他便知道她无意杀自己,指责再多,终究还是信任更胜一筹。 清洗伤口的水冰凉无比,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医师熟练包扎好伤口,开好药方,又多嘴嘱咐几句。 嬴政回过神,低声开口:“辛苦了,先退下吧。” “大王言重了。”医师抬手揖礼,退出大殿。 歪着脑袋查看忆影剑的蒙毅,突然惋惜道:“真是把好剑,只可惜伤了不该伤的人,它的归宿只能是毁之。” 闻此话,嬴政掀起眼皮睃了他一眼,“寡人何时说过要毁了这把剑。” “那这把剑… … ”蒙毅拖长尾音。 “寡人自会妥善处置,放下。” 嬴政眼神掠过他,看向下方一众将士,“今日之事,诸位就当从未发生过,走出这个殿门,寡人希望诸位都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诺!” 众将士整齐抬起双臂,抱拳行礼,身上铁甲铮铮。 目送卫戍军退出大殿,嬴政目光落回蒙毅手中长剑上,用眼神询问他为何还不放下。 第356章 蒙毅忙把擦净的剑放到奏案上,屈膝蹲下,好奇问:“是哪个如此胆大敢行刺秦王?” 嬴政没有回答他,转而道:“入朝三载,怎的还是如此不稳重!” “在蒙家,我哥负责稳重。”蒙毅这话说的理所当然。 听到那自在语气,嬴政心情缓和不少。年少时,蒙毅性子便率真,与他相处最是轻松。然而他刚有好转的情绪,却被哭哭啼啼冲进来的郑云初和芈清打破。 嬴政借口困乏,本意是想让二人早些离开,谁知她们竟坚持守在床榻边等他熟睡。蒙毅因领命调查骊山监工之事,早早溜了,他辛苦忍到现在才得以安生。 寂静大殿,摇曳烛火偶尔响起轻微‘噼啪’声。 注视那把剑许久,嬴政抬脚走到上首主位前,提衣坐下,展开那卷未来得及批阅的奏章。 武庚毫无阻碍穿过殿门,主位前端坐的君王脸色苍白,却仍旧在聚精会神批阅奏章。他摇头感慨一声‘真是敬业’,生前他没有机会继任王位,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能否成为一位合格君王。 一声隐忍咳嗽声突然响起,终止武庚的胡思乱想。他回过神,飘到奏案对面坐下,双掌托腮,垂眸瞅着奏章内容。 一份奏章批阅完毕,嬴政收起,打开新的一卷,继续批阅,完全不顾及自己白日刚被刺了一剑。 夜已过半,最后一卷奏章收起,嬴政倏然掀起眸子,直视着对面看不见的魂魄。 对上那似是看透一切的双目,武庚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已死之人,早已没有呼吸。他恢复镇定,眉头刚有舒展,对面君王却开了口。 “他们都走了,你为何还要留在寡人身边?可是她命你留下的?” 等不到回应,嬴政继续道:“当年邯郸城中,阴冷之风第一次扫过面门,寡人便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不知你是鬼还是妖,亦或是鲛人。幼时,猜想你是鬼,心里还会有些害怕,后来时日久了,寡人才渐渐明白,你是在默默守护。” “你为何要守在寡人身边?是琉璃的意思吗?也对,这些年,寡人每次遇险,他们都能及时赶到,想必是你的功劳。” “你为何不愿现身?你平时一个人可会孤独?寡人身边每日都有人,可寡人仍旧会觉得孤独,内心的孤独与深切感受不一样。每日议政殿上,那种孤独感更甚,文武诸臣真正懂寡人想要什么的寥寥可数,他们只在乎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到‘孤独’二字,武庚有些难过,在废墟的千年时光,没有任何人与他说话,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自言自语。 成为魂魄后,他日日游荡在宗庙和黄沙漫天的残骸之间,从沉默寡言变得絮絮叨叨,每日都会对着被封印的父亲说个没完,回应他的永远是沉默。孤独让他想要解封父亲,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让父亲获得自由,然而他却成了被封印的那一个。 经历数不清的日夜后,琉璃和樊尔来了,他得以重获自由,没有过多深思熟虑,他决定跟随两人离开守了千年的都城。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实则更多的是因他不用现身,那两个鲛人也能看到他,能与他说话。 对面君王这时长叹一声:“你是鬼还是鲛人?能否现身让寡人瞧一瞧?” 吸收了千年天地间的灵气,武庚与普通鬼魂最大的区别,就是可以显现在人前。此生和琉璃他们再无相见可能,若不入轮回,他将再次回归当初被困宗庙的孤寂,嬴政的提议,他很心动。 嬴政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就在他想要自嘲自己胡言乱语时,对面真的显现出一人来。男子白衣胜雪,墨发披肩,一张脸惨白到毫无血色,俊秀五官与鲛人相比,逊色不少。 上下打量一遍,他愕然问:“你不是鲛人?” 武庚挑眉:“这都看得出来?” “你的容貌与琉璃他们相差甚远。”嬴政无情打击。 “… … … ” 无语到无言以对,武庚长得像母亲,生前从未有人说他长相不行,更多的是夸他俊美,也算是不少女子倾慕的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身份尊贵才被倾慕。作为千年前的古人,他本不该跟一个晚辈计较,可那句话多多少少有些膈应人。 “你长得不丑,只是不如鲛人那般惊艳。”嬴政说着,斟了一殇茶水推到对面,转而又问:“你是妖?” “我是恶鬼!”武庚龇牙假装凶狠。 嬴政面色如常,并无惧色,“先生行径不必如此幼稚,你若是恶鬼,又怎会默默守护寡人十几年。” 无趣耷拉下双肩,武庚拿起耳杯一口饮尽。 “与严肃之人相处真没意思。” “你平时跟在寡人身边,是不是也觉得很没意思?” “那倒没有,琉璃和樊尔… … ”话说一半,武庚及时住嘴,目光落在对面君王胸口,“琉璃为何伤你?” “因为误会… … ”嬴政没有隐瞒,将琉璃那些质问悉数告诉武庚。 “又不是没嘴,为何不解释?” “解释过,她不信。” 第357章 话至此,两人相对无言。鲛族突遭变故,鲛皇身陨,换作是谁,也无法做到理智,更何况是那些难以解释清楚的巧合。 燎炉内炭火噼啪一声,打破寂静。 武庚倾身凑近,言语蛊惑问:“那些事情当真与你无关?骊山为你修炼陵墓的监工没有你的授意,怎敢如此大胆?” “是寡人疏忽,蒙毅已连夜亲自前往骊山调查此事,不论先生信否,鲛人油之事真与寡人无关。”顿了顿,嬴政继续:“寡人曾答应过琉璃,绝不会冒着天罚风险妄想长生,更不可能在得知她是鲛人少主的情况下,还残害她的同族。寡人只在乎生前能否平定乱世,不在乎死后陵墓是否长明。” 武庚生前也遭受过他人的误会,这一次他愿意相信嬴政。相伴十八年,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他不觉得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是恐怕调查清楚骊山之事,你也没有机会当面解释。” 嬴政眸光黯然,年少时他曾承诺过,待他日亲手结束乱世,定然报答琉璃和樊尔。倘若再无机会,当初的承诺岂不成了妄言。 “不,还有机会,琉璃曾说过陆地历练是五十年,待事情平息,她兴许还会回到陆地。” 第165章 蛊惑长生 “她的父亲已经身陨, 在责任面前,历练并不重要,待事情平息, 她会继任鲛皇之位, 不可能回来的。” 武庚撇撇嘴, 无情打破年轻君王的期待。 嬴政将将扬起的唇角恢复平直,眸中黯然褪去, 转为淡漠。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琉璃作为鲛族唯一继承者,无论事情是否平息, 都必须留在鲛族。只是,他万没想到, 白日里的持剑质问,竟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这个世上, 能让他完全信赖的人不多,琉璃和樊尔这一走,更是寥寥。 拿起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他隐下所有情绪, 直直盯着对面人。启唇问:“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迟疑片刻,武庚还是选择说实话:“我叫武庚, 乃是千年之前的人。”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一闪而过,凌厉剑眉微扬, “帝辛之子?” “正是,当年亡国后, 我父亲被封印, 我在宗庙守了数百年… … ”武庚一口气叙述完千年来的经历:“十几年前,恩人跟随一位狐妖来到宗庙, 我才得以重获自由,而她原本要解封的是我父亲。” 记忆虽久远,但嬴政仍然记得清楚,十几年前,琉璃和樊尔只离开过邯郸一次,那便是他和燕丹遇险后不久。原来,他们之所以会离开,是为救他和燕丹,而与狐妖做了交易。 “既如此,你此次为何未与他们一起离开?” 面对嬴政地质疑,武庚垂眸望向轻微浮动的茶水,眉眼间尽是愧疚,他又怎好意思道出原因。倾覆大商的王朝亦被倾覆,王朝更迭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偏偏父亲不肯释怀。在整个事件中,其实鲛族并无过错,当初琉年虽是那人师父,但未曾插手人族之间的战争。 瞧出他不愿多说,嬴政也没有执意追问,而是道:“先生若无处可去,便安心留在咸阳王宫,就如从前一般。” “也好。”左右也是打发无聊日子,武庚欣然接受,只是人族寿命不长,几十年以后… …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颗珠子,有些纠结是否要将避水丹给嬴政,他是魂魄,珠子于他无用,但极有可能让嬴政延长生命。若有一位长生君王相伴,此后不论千年亦或万年,他都不用再承受孤寂。 指尖摩挲着温润如玉的珠子,他暗自纠结许久,迟疑着掏出那颗珠子递给对面君王。 “这是… … ”奇异红光一闪而过,嬴政才想起曾在琉璃手中见过这颗珠子,珠子剔透润泽,成色极其不错,只是他不太明白武庚的意思,抬手狐疑接过,他不解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你想长生吗?”武庚目光灼灼,语气蛊惑。 长生?嬴政神色一滞,很快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他将珠子举到灯盏下,内里流动的水流似是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眼睛。 “先生的意思是,这颗珠子可以使人长生?” “万年前,鲛人能迁居海域延长寿命,便是因这避水丹。”武庚也不瞒他。 原来这珠子叫避水丹,嬴政记得当初有问过琉璃这是何物,她没有明说,故而他便默认为是成色绝佳的红色玉石。他凑近仔细端详,珠子通体红如鲜血,手感也不太像玉器,想必万年前人族术士追求长生求的便是这个。那时,并无任何人族获得长生,难道万年前的术士并不知能长生的是这避水丹? 是了,楚国术士妄想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想来没有查到有关避水丹的记载。 “这颗珠子为何在你手上?” “我在偏殿捡到的,想是恩人忘记带走了。”武庚解释。 闻此话,嬴政长指陡然蜷起,被握在掌心的珠子微微发烫,有血红光晕自指缝溢出。因着琉璃当初地嘱托,他始终铭记生命短暂的人族妄想长生,会招至天罚,有灭族之灾。然而身为一国君王的他其实与普通人无异,同样有欲.望,同样对于长生,亦心向往之。此刻手握这颗避水丹,他对长生的念头再次升腾而起,人族寿命短暂,他想做的事情很多,区区几十年又哪里够用,可天罚又让他有些忌惮,天下有数不清的万民,他不该堵上他们的性命冒险。 第358章 强迫自己放弃长生念头,嬴政手指松开,将避水丹递给对面人。 武庚诧异挑眉,并未接过,而是问:“如此好的机会,你不动心?” 嬴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寡人此生唯一夙愿便是结束乱世,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几十年固然不长,但于寡人而言,足矣。” 武庚没想到将将二十出头的嬴政能抵挡住长生的诱惑,脸上诧色逐渐褪去,他勾唇一笑:“不急,这颗避水丹放在你这里,你随时有机会改变主意。” 语毕,他化为一阵风,消失无踪。 “先生是走了吗?”半晌,嬴政等不到回应,又补充一句:“寡人不喜有人暗中看着,先生若还在,便先出去吧。” “行~ ~ ” 尾音未落,武庚穿过殿门,走出大殿。 外间风声呼啸,后半夜更加寒冷。 嬴政低低轻咳一声,胸口处的疼痛顷刻蔓延全身,他收起那颗珠子,拿起忆影剑起身走向内殿。 漆黑夜幕下,朔风凛冽,两道身影缓缓飘落地面。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唇色被冻的青紫,不敢有片刻停歇,抬脚便走。 “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樊尔逾矩拉住那纤细手臂。 止步转身,琉璃命令:“放手。” 瞧着那愈发苍白的脸色,樊尔柔声劝慰:“你这副样子赶回无边城,只会让他们为你担心,奈何不了蛇妖任何。你气急攻心筋脉错乱,当下调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要如何为君上报仇。” 琉璃瞳孔猛然一缩,红肿眼眶再次模糊,她咬唇忍回眼泪,轻轻挣脱樊尔的手,大步走向左侧方山洞。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进去,樊尔指尖捻动,点燃堆放在一起的干枯树枝。 火光中不断传出噼啪声,琉璃盘膝坐在火堆旁,闭目调整内息,周身笼罩的月白灵力,在火光映衬下镀了一层淡金光晕。 樊尔撩起衣摆在对面坐下,静静凝睇着琉璃,直至天色转亮。 琉璃指尖微动,周身灵力一点点褪去,那双清冷眸子掀起,一抹幽蓝一闪而过。扫视一眼洞外灰白天空,她起身向外走去。 樊尔紧跟其后,同时还不忘捻诀熄灭火堆。 不出三日,蒙毅便带回了骊山陵墓的调查结果,随他一同回到咸阳的还有监工刘好。 殿前面见君王,刘好双腿哆哆嗦嗦跪下去,开口就是表忠心:“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王,传言一滴鲛人油可燃烧一月有余,王陵之内暗无天日,正需要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臣之所以敢冒险挪用公帑,只是想为大王修建出一座从古至今绝无仅有的王陵。臣,绝无半点私心,还望大王明察。” “明察?” 讽刺之声溢出唇齿,嬴政起身走下王位,居高临下俯视着全身颤抖的刘好,“不如寡人猜猜你真正的用意如何… … ” 君王尾音拉长,刘好脑门上瞬间沁出汗,不敢抬头的他用力掀起眼皮,用力过猛致使他后脑勺一抽一抽的疼,眼前黑色云纹皮履更加让他心惊胆战。 嬴政双手交叠在身后,慢悠悠踱着步,“你之所以敢冒险,是为了赌一个可能,你是不是认为寡人会君心大悦,大肆赏赐你官职与钱财?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骊山陵墓是李卿负责,你在讨好他… … ” “臣惶恐!”李斯从殿外冲进来,衣襟倾斜,有些狼狈,他双手虚于身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臣并不知骊山王陵之事,更是从未听过鲛人油长明灯,监工也未曾对臣行过讨好之事。” 伏跪于地的刘好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身体也不颤抖了,扯着嗓子高声道:“不敢隐瞒大王,臣的确是为讨好廷尉大人。这些年,臣兢兢业业督建王陵,却始终没有高升的机会,前些日子听说鲛人油之事,便动了讨好廷尉大人的心思。且,臣所做一切,廷尉大人都是知道的。” “休要造谣污蔑,你私自挪用公帑,何时知会过我?”面对污蔑,李斯气的差点要跳起来。自入秦以来,他只谋仕途,不谋钱财。 刘好直起身子,无辜将李斯望着,左右是逃不过,还不如趁机拉一个下水来减轻刑罚。 嬴政不动声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两个人之间,他更相信李斯。 蒙毅则双手叉腰,杵在一旁看戏,据他所查,这件事情与李斯并无干系,可他不想那么早插嘴为李斯证清白。 李斯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好在议政殿发作,他重新面对嬴政,言辞恳切发誓:“大王,臣今日在此立誓,绝对没有授意刘监工挪用公帑。” “寡人信你。” 嬴政方才那些话是在试探监工究竟想讨好谁,并不是怀疑李斯的意思。 看热闹的蒙毅终于慢悠悠掏出一份证据呈给君王。 接过打开扫视一眼,嬴政将写着证据的布帛丢到刘好面前,“私自挪用公帑是诛连同族的死罪。” 刘好哆哆嗦嗦连磕好几个头,带着哭腔的颤音响彻在大殿:“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王,绝无任何私心,鲛人油乃是稀有之物,若是制成长明灯装置在陵墓中,墓内定然永世长明。” “对了,臣还听闻,那鲛人油有着奇异香气,熏制出的衣物可保持一月香气不散。若是王陵内充斥鲛人油的香气… … ” 第359章 “够了!” 嬴政厉声打断他,脸色阴沉无比。琉璃和樊尔多次救他于危难,大秦子民却因陵墓的照明,用他们的族人制作长明灯。就算事先不知情,但这件事情如何看,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毫无波动的双眼微眯,他转而看向蒙毅,吩咐:“彻查鲛人油之事,严查芈檀和楚国术士。”纵使此生再无相见可能,他也要给琉璃一个交代。 “诺!”蒙毅朗声应下,退出议政殿。 目光落回监工身上,嬴政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无寡人授意,私自挪用公帑,诛连同族,皆处以极刑。”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 ” 刘好哀嚎连连,本以为可以借着鲛人油一路高升,没成想竟是催命符。 嬴政朝着殿外卫戍军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把人押下去。 腿软到站不起来的监工被拖出去时,仍在一直求饶。 哀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李斯暗自松了一口气。 斜了他一眼,嬴政悠悠问:“李卿当真不知情?” 李斯刚放松的心当即吊到嗓子眼,忙举起双手发誓:“当真,绝无半句假话。臣每月定时去骊山一次,上次过去未曾发现任何异常。至于鲛人油,臣更是头一回听说。” 嬴政没有放过李斯丝毫表情变化,在鲛人油这件事情上,他不能有任何疏忽。 见君王迟迟没有表态,李斯心里有些没底,迟疑片刻,他撩起衣摆,欲要跪下。向来一身傲骨的他,甚少愿意示弱,此时此刻,为了仕途,他只能如此,可双膝却坚硬如石,无论如何都弯不下去。 “李卿不必如此,寡人信你。”嬴政及时托住他手臂。 危机解除,李斯仍旧不安心,郑重表忠心:“臣今生所愿,与大王一样,亦希望战乱早日结束,对钱财并无贪念。” “那刘监工之事便交由李卿了。” 嬴政说着大步走出议政殿。 李斯目送君王高大身影消失在殿外,那颗狂跳的心许久才恢复平静。 一直守在岸边的武鸣谦得到残留一口气的琉年后,一刻不敢耽搁,当即返回纪山,当然他也没有放过樊胤的尸身,一并带了回去。 这次炼制鲛人油的过程有些不同,他选择先用药材熏制琉年和樊胤,在炼制的过程中再加以千年灵芝。 炉火三天三夜一刻没有停歇,第四日晨曦时分,炉鼎打开,炼丹房内霎时异香肆意,让人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武鸣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屏住呼吸靠近丹炉,清可见底的鲛人油中漂浮着两颗圆润珠子,珠子呈银白色,仿似珍珠。莫非,这就是可以让人长生的丹药?想到那种可能,他嘴巴裂开,眼角皱纹纵横。激动之下,他伸手去捞,滚烫油水瞬间将他右手烫出无数水泡。 龇牙咧嘴缩回手,武鸣谦用力甩了几下,疼痛没有减弱丝毫。他咬牙施法治疗,疼痛是减轻了,可水泡却没有消失。 “武先生?” 紧闭房门突然被叩响,他来不及回应,忙不迭捻诀,将那两颗珠子捞出藏于怀中。不是他要防着其他术士,是丹药太稀缺,若是多到数不清,他自然会与众人分享。 “武先生,你在吗?”门外人再次出声。 缓缓长舒一口气,武鸣谦走向房门。房门应声而开,他问:“这个时辰过来何事?” “方才嗅到浓烈香气,便好奇过来询问是否是鲛人油炼制好了。”那人解释。 淡淡‘嗯’了一声,武鸣谦侧身让他进内,吩咐:“鲛人油滚烫,需要降温,你把牗扇全部打开通风,老夫困乏,便先回去歇息了。” “是。”那人朗声应下,没有察觉到他受伤的手。 悄无声息拉下袖子遮住手,武鸣谦若无其事走出炼丹房。回到房间,他仔细锁好房门,顾不得手上的伤,小心翼翼掏出怀里丹药。 第166章 双双妖化 一大一小两颗珠子静静躺在如冬日枯木的掌心, 武鸣谦用力嗅着,奇异香气顷刻沁入肺腑,他轻轻捏起那颗大的, 欲要送去口中, 可递到嘴边, 却又顿住了。 古籍未曾记载过鲛人可炼制长生丹药,先前用蝾螈失败过两次, 鲛人更是失败过无数次,这次能侥幸炼制出两颗不明珠子,应是因鲛皇和将军修为深厚。这两颗不明之物形似深海珍珠, 若不是可长生的丹药,贸然吞下, 恐会伤及性命。 混浊双目转动,武鸣谦很快想到两全办法, 仔细将珠子收起,他瞒着所有人下了纪山。 天色还未完全大亮,侯府静悄悄的, 武鸣谦警惕环顾周围, 确定没有人,他才掠上墙头, 悄无声息进入侯府。 紧闭房门被叩响,睡眠一向很浅的芈檀猛然睁开双眼, 不悦质问:“谁?” “是老夫。”武鸣谦沧桑沙哑嗓音穿透门板。 芈檀顾不得询问原由,立时起身穿戴整齐, 来到门前打开一条缝, “武先生这个时辰前来,可是有事?” 武鸣谦掏出一颗小的递给芈檀。 “这是?”芈檀不解接过, 不明白他为何给自己一颗珍珠。 “一个时辰前,刚炼出的长生丹药。”武鸣谦用手挡住嘴,声音压的极低。 等待的这段时间,用蝾螈和鲛人尝试过不止一次,芈檀还以为直到老死都等不到传说中的长生丹药了。此刻瞧着那圆润饱满的银白色珠子,她不敢置信瞪大双目,歪着脑袋用食指轻轻戳了戳。 第360章 “这… … 当真可以让人长生?” 不等武鸣谦点头,她接着道:“为何先前会失败那么多次?这长生丹药是用蝾螈还是鲛人炼制出来的?” “这是用鲛族的鲛皇和将军炼制而成的,这次炼制前,不仅用许多珍稀药材熏制,在炼制过程中更是添加了一颗千年灵芝,那灵芝是我师父当年留下的。” 经历那么多次失败,这一回武鸣谦也是忍着心疼把灵芝添进去的。 听到这番话,芈檀心里咯噔一下,她追求长生只为樊尔,讽刺的是长生丹药却源自他的鲛皇和将军。内心欣喜一点点褪去,掌心珠子似乎也变得烫手,让她想要甩掉,却又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想到本就态度疏离的樊尔,芈檀有些惧怕,纵使拥有长生,她又如何去面对他。鲛皇和将军在族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她因何而延长寿命,只要一查便能知晓,待到那时… … 她不敢深想后果。 武鸣谦看出她的迟疑,言语蛊惑:“老夫知道芈姬思虑长远,但眼下最当紧的是获得长生,你放心,你那心仪之人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深海所有鲛人亲眼看着他们的鲛皇和将军跟随蛇妖游像海面,是以鲛皇与将军之死是蛇妖做的,与人族无关。况且人族术士执迷炼制丹药是流传已久之事,若是被怀疑,芈姬便告诉心仪之人是吃了人族术士炼制的长生丹药。古籍只记载了蝾螈可炼制长生丹药,不会有人怀疑这丹药是用鲛人炼制的。” 本就贪恋长生的芈檀被这番话说动,再多忧虑也是以后之事,时下最当紧的是长生。 她捏起那颗丹药,转念又觉得不对,“两个鲛人只炼制出了一颗丹药?武先生何时如此无私过?” “实则是两颗。”武鸣谦佯装愧疚耷拉下眼皮,“老夫研制了一辈子长生丹药,到了这个岁数,比你们年轻人更加迫切想要拥有长生,你是雇主,理应先由着你来,可老夫这把年纪不知还能活几年。” 一声长叹之后,他继续装可怜:“老夫之所以事先吃了一颗,是为了延长寿命之后炼制出更多长生丹药,让楚国王宫贵胄和术士们,甚至将士和普通百姓都拥有长生。秦国近来愈发强势,只有楚国所有人都长生,才能打败秦国,成为九州大地永恒的存在。” 作为国之贵女,芈檀同样希望自己的家国昌盛,父母永远健健康康。这武鸣谦发丝胡须皆白,若不是修习了术法,兴许都活不到这个年纪,他先服用长生丹药也无可厚非。 “武先生不必自责,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日后就劳烦先生多炼制一些丹药,我父母族人众多,我不想几十年以后孑然一人。” “芈姬放心,老夫平时最大喜好便是炼制丹药。” 话至此,芈檀不再犹犹豫豫,将那颗丹药送入口中。温润细腻的珠子划过喉咙,落入胃中,没有不适,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就如平时进入肚腹里的吃食一般无二。 武鸣谦静默观察芈檀神情,见她没有任何不适,他这才稍稍安心,但还是主动帮她把了脉。脉象平稳,跳动间十分有规律。 芈檀不解扬起细眉:“先生为何要为我把脉?这丹药莫不是有问题,难道先生并未服用?” “芈姬不是修炼之人,老夫只是担心你一时无法承受,不过脉象平稳如常,想是没有大碍。”武鸣谦说着,故作高深捋捋胡子。 暗自松了一口气,芈檀没有过多质疑。 天色已然大亮,院外传来脚步声,武鸣谦嘱咐:“眼下丹药稀缺,还望芈姬先不要声张此事。” “我明白,先生放心。” 目送武鸣谦翻墙离开,芈檀回屋褪下衣衫,躺回床榻上,假装自己刚睡醒,侍奉的奴仆很快来叩门,问她可否起了。 回到纪山,武鸣谦借口修炼,便匆匆回了房间。褪掉布履,盘膝坐在床榻上,他郑重掏出那颗香气四溢的珠子,没有任何修为内力的芈檀服下都没事,他也无需再有顾虑。咽了几下口水,他右手颤抖着将珠子送入口中,珠子仿佛长了眼睛般钻入喉咙。 端正坐姿,他闭目凝聚丹田灵力,催动丹药挥散至四肢百骸。周身筋脉很快升腾起密密麻麻的暖流,让他犹如置身于初夏暖阳中。 然而,武鸣谦不知道的是,琉年身中剧毒,用他炼制出的丹药同样含有毒素,他服下的这颗,正是来自鲛皇。内热感越来越强烈,他后背很快湿透。 武鸣谦以为是长生丹药起作用了,欣喜之色爬上唇角,催动周身灵力更甚。等他察觉出不对劲时,丹田一道气力直冲心口,猝不及防之下喷出大口鲜血来,他忙捻诀压制住紊乱的筋脉,以免爆体而亡。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武鸣谦终于勉强压制体内气力,疲倦睁开双眼,他抬手想要拭去额头汗水,却发现指甲乌黑,像是年轻时曾见过的妖物一般。无暇细想,他摸上自己脉搏,下一瞬愕然睁大眼睛,他… … 似乎不再是人,而是成了妖物! 不死心,又把了一次脉,脉搏跳脱不可捉摸,哪里还是寻常人族的脉象。 第361章 垂在胸前的头发和胡须已转为乌黑,武鸣谦摸向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没有一丝褶皱。这是,因长生丹药返老还童了?他起身扑向青铜镜,镜中之人,赫然就是他年轻时的摸样,只是眉眼陌生。 武鸣谦屏住呼吸,摸向那双妖冶的眉眼,那暗红瞳仁与那蛇妖无异。 怎会如此?古籍记载,鲛人是深海之中的种族,并不是妖族,为何炼制出的丹药会让人族妖化? 这双眼睛,这双红色眼睛分明… … 与那蛇妖相似。 蛇妖!武鸣谦猛然瞪大双目,莫非是那蛇妖诓骗他,蓄意调换了鲛皇和那个将军! 随即,他又摇头否认自己的猜测,这段时间炼制了不少鲛人油,他还是能清楚分辨出鲛人的。可,为何服下那枚丹药后会妖化?垂眸盯着乌黑指甲,武鸣谦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古籍记载过长生丹药可让人族妖化,武鸣谦暗恼自己大意,他是妄想长生,可他不想以成为妖的方式长生。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唯有接受事实,只是不知芈檀是否妖化了。 武鸣谦刚想到芈檀,她便冲上了纪山。 一众术士见她包裹严实,行色匆匆,均都默契没有询问。 “这便是你说的长生丹药?” 关上房门,芈檀扯下头上布巾,愤怒转身,下一句喝问还没出口,便愣在了原地。主位上端坐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说不上俊美,不过那双眼睛却满是蛊惑,仿佛能把人吸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是?” “武鸣谦。” “你也妖化了?” “对!” 丢掉布巾,芈檀走到武鸣谦对面坐下。 “长生丹药为何会令人妖化?” “老夫暂且还不知是何原因。” “那究竟是妖化丹药?还是长生丹药?” “如你所见,自然是可长生之物。” 武鸣谦说着,指着自己那张恢复年轻的脸。 芈檀瞅着自己尖锐乌黑的指甲,眼中顷刻满溢泪水,“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我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 ” “女子怕甚!搽点胭脂就能蒙混过去。” 武鸣谦一把年纪了不太会安慰女子,更何况他现在比芈檀更头疼,倘若大家知道一向威望颇高的他偷偷服下仅有的丹药,纵使明着不敢闹起来,心里多多少少也会生出嫌隙。 明白说再多也无用,芈檀抹掉眼泪,捡起布巾裹住脸,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经此一事,她也不敢冒险让父母族人服用丹药了。 当时樊胤被蛇妖的蛇尾穿透胸膛,身体里残留了不少毒素,芈檀服用的那颗虽不及武鸣谦那颗毒素强,但她不会术法,同样影响颇深。 并不知珠子内有毒的武鸣谦,以为所谓的长生丹药就是会令人妖化。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修为提升数倍,轻轻捻动指尖便能隔空夺取生灵性命。 当初海面那场大战,蛇妖万君同样身受重伤,鲛人不会卑劣到下毒,他那些伤早晚会痊愈。 故而躲在隐蔽处养好伤后,他仍旧不甘心,再次潜入深海,试图破开无边城结界,杀害其余鲛人。 琉璃和樊尔赶回无边城之时,蛇妖正在攻击结界,降风首领也恰巧闻讯赶来。 十九年不见,面对昔日长辈的关心,琉璃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离开无边城那日,她怕离别伤感,没有亲自与君父道别,没成想此生竟再无机会,愧疚又一次袭上心头,腥甜满溢唇齿,她不动声色压下去。 匆匆与降风客气两句,她摸向腰间,摸了一个空才想起刺进嬴政胸口的忆影剑忘记拔了下来。 没有法器,她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件趁手之物。 “用我的。”樊尔拔下赤星剑。 琉璃没有接,他的父亲已因护君父而殉职,她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匆匆赶来的星耀,闪身至琉璃身边,奉上自己的剑。 “还是用我的吧。” 琉璃没有与他客气,欣然接过,持剑飞掠至蛇妖五丈处,墨蓝眸子满溢仇恨。 “是你杀了我君父?” 万君收起蛇尾恢复人形,上下打量琉璃一遍,“与琉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今日吾看在你还年少的份上,可饶你一命,待日后你强大起来,再寻吾为你父亲报仇如何?” 琉璃没有理会那些侮辱性的建议,捻诀凝聚灵力于剑刃,摆动鲛尾,闪身刺向蛇妖要害处。 万君后退躲开,嘴上还不忘调侃:“年轻人真是不稳重,今日你若执意如此,他日可没机会复仇了。” “那便今日将仇报了。” 琉璃说着,又一次出招刺向蛇妖。 与此同时,樊尔从蛇妖后侧方袭击过去。 “真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万君嗤了一声,前后同时凝结一层屏障。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未占便宜。琉璃和樊尔吃亏在修为不够,而万君则吃亏在重伤未愈。 用大拇指抹去唇角血迹,万君扯动嘴角讥笑。 “还真是小瞧你们两个小少年了。”语毕,他幻化出蛇身,断掉一节的长尾快准狠扫向主仆俩。 第362章 樊尔惊呼一声“小心”,堪堪躲过,但还是不受控制退后十几丈远。 然而琉璃就没那么幸运了,这几日她本就气火攻心,内力不稳,先袭向她的蛇尾速度太快,任她反应有多迅速,都没能躲过。踉跄着后退间,身体失重,差点跌入那片可怖的珊瑚之中,幸好星耀及时拉了她一把。 降风幻化出法器,闪现在万君对面,“你家国的覆灭,不是鲛族的错。” “那又如何!千年前的那人已不知轮回转生几次,怪只怪鲛人生命太漫长,琉年活到如今不就是在等吾前来复仇嘛!况且,弟子之过,师之责,他教出的好弟子倾覆吾的王朝,他就必须付出同样的代价。千年前吾的族人被灭,千年后吾若不灭他的族人,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蛇身的蛇妖看不出表情变化,獠牙闪过寒光,仿似在狞笑。 琉璃稳住身子,顾不上道谢,闪身至降风身旁,冷嗤:“你这蛇妖,还真会为自己滥杀生灵找借口。武庚若知他牵挂千年的父亲,变成如今这般冷血摸样,定然十分失望。” “庚儿… … ” 万君失声呢喃,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你怎知庚儿的存在?是不是琉年告诉你的?你这次前往陆地是不是毁庚儿魂魄的?” 听到对方污蔑父亲,琉璃脸色愈发阴郁,“鲛人才不会如你这般卑劣,是你生前的王后,请求我帮忙解封你,解除封印才发现是武庚,他因你被困宗庙数百年,至今迟迟不愿轮回转生,你却在此滥杀无辜,怎对得起他的尊敬。” 第167章 合力对抗 千年前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万君双目失神,有些恍惚。前世亏欠妻子和儿子诸多,他没想到他们竟还惦念自己, 愧疚袭上心头, 不过他面色如常, 并未表现出来,而是佯装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此生吾乃蛇妖, 只想要复仇,无需对得起任何人的尊敬。至于庚儿… … 他不愿转生,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少拿道德约束吾。” “复仇?鲛族哪里有你的仇人?你们人族之间挑起的战争,为何要把仇怨算在鲛人身上?”琉璃双眉颦蹙, 清冷眸子闪过寒意,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骨泛白。 “倘若不是琉年悉心教导, 他怎有能力倾覆大商!”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好的,纵使没有我君父,他一样会倾覆你的家国。” 琉璃这话让万君立时黑了脸, 他自然知晓王朝更迭是注定的, 也清楚没有琉年,依然会有他人出现, 可那些都不是让他放下仇恨的理由。大商的覆灭,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时下寿命漫长的鲛人是唯一可以报复的对象。 睥睨俯视着下方想要冲出结界的鲛族将士,他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笑意, 随即幻化出蛇身, 在无边城万千鲛人的注视下袭向琉璃。 琉璃反应迅速飞身后退,及时侧身躲过, 对抗有着千年灵力的蛇妖,她十分清楚只有三百多年修为的自己不是其对手。 樊尔及时用剑鞘拖住她后背,关切问:“没事吧?” “无碍。”琉璃稳住身子,抬头便见降风已然挡在前方,持剑面对蛇妖。 蛇妖血红双目微眯,厉声威胁:“若不想蝾螈族跟着受牵连,便让开。” 降风神情坚定,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蝾螈族和鲛族万年来的情谊不是区区威胁可以破坏的。两族共同生活在深海,一族出事,另一族绝无可能幸免,今日他若冷眼旁观,愧对的不止是琉年,还有万年前鲛人先祖对蝾螈的救助。 万君见他不愿让开,不耐烦嘟囔一句‘找死’,残缺蛇尾大力甩向降风。 几个飞掠,降风灵巧躲开蛇妖地袭击,蝾螈虽不善修炼,但在水中极其灵活,在与敌人交手时还算有些优势。 星耀见此,摆动长尾,以最快速度来到降风身边,“君父… … ” “为父无事,你先回太月古城。” “您还在对抗蛇妖,我又怎能… … ” “你是蝾螈的未来,听话,快回去。”匆匆留下这一句,降风提剑刺向蛇妖。 琉璃和樊尔对视一眼,凝聚灵力于剑刃,紧随其后。 作为蝾螈下一任首领,星耀自然明白父亲这么安排的原因,可作为儿子,他做不到在这种时候躲回太月古城。纵使此时手中没有法器,他也毫不犹豫跟着一起冲了上去。 四对一,万君招式愈发狠戾。 远处一名蝾螈将士拼命摆动长尾游向降风,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首领,出大事了,三少主方才趁乱逃出太月古城,看方向,正是陆地。” 闻此话,降风飞身后退十几丈,降落在那名蝾螈将士面前,“何时逃出城的?” “可能是半个时辰前,也可能是首领刚离开不久,属下… … 无法确定… … ” 将士低垂脑袋,不敢与降风对视,没有守好结界入口,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用猜,降风也知道星知趁乱逃出城是想为星言和子霄复仇,一边是女儿的安危,一边是鲛族的安危,他一时不知该做出何种抉择。 蝾螈将士那一声大喊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她亦清楚星知逃走的原因,人族术士十分了解蝾螈弱点,此去不但复不了仇,甚至可能会殒命。没有犹豫,她退到正左右为难的降风身旁。 第363章 “人族术士狡诈,星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您还是先去寻她吧,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降风面上闪过诧色,他没想到琉璃会看出自己的纠结,“万一你和樊尔不敌… … ” “您放心,我和樊尔这些年没有懈怠修为,有把握打败蛇妖。”琉璃唇角扬起,露出一个自信笑容。 “君父,我留下来帮他们,您快去寻星知。”星耀隔着老远催促父亲,星知自小便莽撞不顾后果,她的脾性只有父亲管得住。 迟疑须臾,降风不再耽搁,转身向海面游去。 那名蝾螈将士挥手示意远处的一队巡城军跟上首领,同时还不忘传音给守护结界的另外十一名将士,让他们去调遣将士出城护好星耀。 不多时,几十名蝾螈将士涌出太月古城,领头的那位还贴心帮星耀带了一把长戟。 星耀顺势接过,转手刺向蛇妖心口。 万君灵巧躲过,不屑冷嗤:“胆敢多管闲事,吾定要让你知道何为后悔莫及。”语毕,他周身灵力陡然大盛,张开血盆大口便扑向星耀。 一名将士惊呼一声‘大少主小心’,毫不犹豫飞身上前,挡在前面。他的头颅被蛇妖一口吞入口中,脖颈被瞬间咬断,天柱骨断裂之音刺痛星耀双耳。 蝾螈墨黑身躯轻飘飘坠落海底,星耀从震惊中回过神,双目猩红瞪视唇角挂着红色口涎的蛇妖。 一切都太突然,城内外的鲛人和蝾螈均都怔愣须臾才回过神。 万君呵呵笑出声,摆动蛇尾,“吾说过要让你后悔的。” 星耀胸膛大力起伏着,催动丹田灵力凝聚于长戟,使出全身力气刺向蛇妖。 琉璃和樊尔对视一眼,从侧方攻击蛇妖后背。 其余愤恨不已的蝾螈将士一拥而上。 下方无边城内乱作一团,年幼灵力低微的鲛人们均都惴惴不安,解药迟迟没有研制出来,大半鲛人修为被禁锢,若是不抵蛇妖,只有灭族身死的下场。 担忧琉璃和樊尔安危的白婼带领一众海桑军正在试图破结界,而长老和占卜师们全都神情紧张盯着自家少主,生怕鲛族唯一的继承者遭遇不测。 浮碧王宫内,鲛后楹婳拼尽一半修为,终于打开永极殿结界。 听到动静,南荣舟将视线从琉璃身上收回,转头看去,永极殿殿门缓缓打开,一身雪白衣衫的鲛后立于殿中,毫无血色的脸疲倦至极,为了破开结界,她连日来一直未曾歇息。 南荣舟忙转身,双手置于身前,恭敬行礼。 楹婳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襟,出了永极殿。无边城上方的动静引得她仰头看去,透明结界之外,双方正混战在一起。瞧清女儿也在其中,她蹙眉质问南荣舟:“是你通知她回来的?” “不是我… … ”这几日,南荣舟一直守在永极殿外,不敢有丝毫懈怠,漩音鉴未曾带在身上,他又哪里有机会通知。在看到琉璃出现在结界之外时,他同样十分困惑她为何会在历练期间回归深海。 无暇再理会有些惶恐的鲛人少年,楹婳捻诀闪现至大长老身旁,问:“是谁通知少主回来的?” “不知,兴是少主感知到君上身陨,故此才赶回来的。”大长老那双满是担忧的双目一直注视着琉璃。 楹婳听到大长老提及琉年身陨之事,神色黯然,浓密长睫低垂,不动声色掩下眼底哀伤。鲛人生命漫长,她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猝不及防的变故,甚至让她无暇去难过。杀害丈夫的仇人就在城外,她却只能隔着一道无法打开的结界,眼睁睁看着女儿拼死对抗。 “当真没有办法破开结界?”她侧头看身旁老者。 大长老捋捋花白胡须,摇头又点头:“恐怕很难,当时君上离开时在结界之上加固了一道屏障,倘若没有中毒,尚且还有可能合力试上一试。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少主,她是君上唯一血脉,兴许可以解开。” 楹婳惆怅叹息,琉璃只有三百多年修为,哪里会是蛇妖的对手,结界不打开,无边城的将士便无法出城帮她,无人帮她,她的胜算更加微乎其微,如此死循环下去,怕是… …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闪身至白婼身旁,打算与之合力破结界。 余光瞥见一抹雪白身影,白婼转头,瞧见鲛后,她下意识想要转身行礼,指尖牵动灵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施法破结界。 “白将军无需多礼。”楹婳说着双掌凝聚灵力。 “君上和阿胤… … ” “我已感知到了鲛皇的陨落。” 楹婳双目浮现忧色。 此刻,失去丈夫的她们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 透明结界,看似如尽在咫尺的海水,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结界之外,是遍体鳞伤的琉璃和樊尔;结界之内,是满心焦灼的两个母亲。 蝾螈将士一个个倒下,星耀手臂负伤,招式愈发凶狠。 赶来的三位长老心疼哀嚎,扑上去拉住星耀,硬要拖他回太月古城。 “放开!” 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星耀又哪里肯罢休。 拉扯间,蛇妖再次杀害两名蝾螈将士,试图阻止的琉璃,后背被蛇尾击伤,口腔腥甜,她咬牙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364章 见琉璃受伤,星耀挣脱开三位长老,还不待他过去,樊尔已然抢先一步。 万君幻化出人身,目光落在琉璃身上,假装好意道:“小家伙挺有意思,吾突然有些舍不得杀你。不如今日,吾先屠尽鲛族,等你日后修为精进了,再寻吾复仇,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不如何!” 琉璃扶住樊尔手腕,暗暗调整内息。 结界内的楹婳紧紧揪住领口衣襟,眼眶通红注视着女儿。从前她看似严厉,可却比任何人都疼爱琉璃,此刻看着女儿受伤,她心口难受到难以呼吸。 “大长老,当真没有办法破开结界?”楹婳嗓音沙哑,头一回失态。 大长老艰难摇头,他又何尝不是满心担忧,可毒素早就蔓延全身,能凝结灵力已是不易。无边城内,修为不错的鲛人全都中毒,可见是蛇妖事先计划好的,他们合力破开结界的几率十分渺茫。 听到母亲地嘶吼,琉璃双耳微动,低头看向结界内。目光汇聚的刹那,她极力弯起唇角,想要用笑容让母亲安心。 楹婳鼻子一酸,用袖子捂住眼睛。 樊尔捏住琉璃手腕,脉搏稍弱,且紊乱,比之先前严重不少。 “不如你跟大少主先去太月古城,剩下的交给我。” “放心,撑得住,身为继承者,这是我必须肩负的责任,我不能因为一点点小伤就把责任丢给你。” 琉璃缩回手,站姿笔直,身上淡紫色的鲛绡纱在蔚蓝海水中轻轻浮动。 第168章 结界破裂 清楚琉璃性格, 樊尔未再多劝,唯一能做的就是输送一些灵力给她。 星耀近前,主动关心:“伤的可重?” “无碍。”琉璃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笑容, 抬手不动声色按住樊尔手臂制止。 长指一滞, 樊尔乖乖收起灵力, 什么也没说。 万君抚摸着颧骨上的浅色疤痕,似笑非笑瞧着他们, 假意道:“你们还年轻,没必要逞一时之气,吾看在解封庚儿的份上, 可以让你们多活一些时日。” 这明显带着挑衅的语气,惹恼了琉璃, “杀父之仇,岂能就此作罢。”说着, 她不待对方再开口,便提剑刺了过去。 万君盯着迎面而来的锋利剑刃,并未躲闪, 垂在身侧的双手陡然汇聚一团黑色灵力, 快且狠的袭向琉璃心口。 琉璃神色一凛,身子向左 倾斜, 打算避开,然而蛇妖的招式太过狠戾, 任她反应再快,也没能完全躲开那一击。踉跄着退后几十丈, 她才勉强稳住身体, 先前压下的那口鲜血终于不可抑制喷涌而出,犹如夏日急雨, 洒落在无边城透明结界上,晕开无数血红花朵。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樊尔顾不上对付蛇妖,转身游向琉璃,甚至忘记动用灵力。待近前,他施法为她治疗时,才反应过来。 心口窒息的疼痛,让琉璃呼吸困难,但仍旧倔强笔直伫立着,不肯露出丝毫脆弱。 结界上盛开的血花,刺痛了楹婳双目,她看得出来蛇妖那一掌用了七成力。 “这般不听劝,是要吃亏的。”万君语气幽幽,垂目摆弄着尖锐锋利的指甲。 琉璃没有理会蛇妖的讽刺之言,她十分清楚自己不是其对手,可她又做不到为了活命,而弃全族于不顾,更何况还有杀父之仇。 樊尔闻此话,猛然转头瞪视着蛇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充满仇恨。在看清对方面上的挑衅时,他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 万君浑然不在意,侧身躲开刺来的长剑,同时不忘开口刺激樊尔:“你与樊胤五官如此相似,定然是父子无疑,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死的?” 不等樊尔反问,他紧接着道:“当日冰面之上,吾用蛇尾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血流尽时,染红大片海面,就如这深海大片大片的红珊瑚,十分壮观。你猜最后怎么着?吾把琉年和樊胤送给了人族术士炼制鲛人油,这会儿,想是他们已被秦人制成长明灯安置到秦王陵墓了。” “对了,听说你们历练期间选择的那位人族正是秦王,还真真是缘分,你们救他,传授他剑术,他的子民却用你们父亲制作长明灯。吾一直相信报应的存在,琉年和樊胤能有今时之结果,也是他们千年前种下的因。” 万君笑声张狂,身姿旋转躲避着樊尔的招式,并不还手。 樊尔几乎被愤怒夺去理智,他十分清楚蛇妖是故意挑拨,当时嬴政的反应,应是不知鲛人油之事,可纵使心里清楚一切,他还是会被那些话激怒。脑子越来越乱,到最后完全顾不得招数,只是一味横冲直撞,手上剑式毫无章法。 万君唇角噙着笑意,不再躲闪,出手还击。 鲛人听觉灵敏,琉璃自然也听到了蛇妖那些话。离开无边城之前,君父曾叮嘱她,鲛人先祖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要她务必善待人族。然而,陆地上那些术士却未曾想过要善待鲛人,他们为了长生猎杀蝾螈,为了钱财拿鲛人炼油,从不曾有过丝毫心软。 无论是鲛皇,亦或普通鲛人,身陨后都不太在乎身后之事,可不代表愿意在人为干涉下化为一滩油水。 琉璃双手蜷缩用力,指尖刺的掌心生疼,如果可以预知未来,她一定不会主动坦白身份。不论鲛族变故是否与嬴政有关,都是对她轻易暴露身份的惩罚。 第365章 蛇妖招式狠辣,樊尔逐渐开始不敌。 星耀见状,不顾自身安危,冲了上去。 蝾螈长老将士们神情紧张跟上,生怕自家大少主有闪失。 下方结界沾染血珠后,先是轻微晃动,不多时开始出现裂痕,从不易察觉,到发出清脆碎裂声,只不过是在极短时间而已。 听到异动,琉璃狐疑低头看去,原本坚不可摧的结界光芒大盛,无边城内的鲛人瞬间淹没在刺眼光晕中。 她惊呼一声‘君母’,毫不犹豫向结界冲去,然而不待她靠近,那些光晕却全都迎面涌来,扩散的结界碎片在感知到她的存在后,就如有磁性般重新汇聚起来。被笼罩在无尽灵力中,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看不清听不见,更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仿佛整个天地都是无声静止的。 因结界破裂刚松一口气的楹婳,看到散开的结界再次聚拢,将琉璃包裹其中,她无暇顾及后果,便要奋不顾身扑上去。 白婼眼疾手快拉住本就修为折损大半的她,劝阻:“这是历代鲛皇设下的结界,不会伤害少主的。” “君上已经不再,阿璃若是再出事… … ”楹婳声音突然弱下去,低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不再受结界阻挡,白婼反而淡定下来,她紧紧握住楹婳的手,低声安抚:“会没事的,少主自小便是有福的,相信这次亦是,无边城结界皆是历代鲛皇灵力所化,先祖们又怎会伤害她。” 这番话令慌乱的楹婳安静下来,是啊,那是历代鲛皇的灵力,又怎会伤害琉璃,况且其中还有琉年的灵力,是她关心则乱了。想到刚身陨不久的丈夫,她眸光更加黯淡。 白婼看透鲛后心思,又安慰几句,才率领一众海桑军们冲向蛇妖。 正在与樊尔他们缠斗的万君听到呼喊声,回头看去,数不清的鲛族将士令他眉头皱了一下。烦躁低斥一声,他踩着一名蝾螈将士的脑袋飞掠向上,顷刻幻化出蛇身,蛇尾大力扫向冲上来的海桑军。 裹挟着海水的长尾迎面而来,不少将士被甩飞几十丈。鲛族水源距离海桑军营地最近,比起城中普通鲛人,他们中毒更深,可普通鲛人甚少有修习术法的,这种时候只能是他们抵抗蛇妖的侵袭。 樊尔听到将士们熟悉之声,狐疑看去,无边城上方熟悉结界已不复存在,他诧异瞪大眼睛,不明白结界为何突然就破了。 就在他不解慌神之际,万君双掌凝聚两团灵力袭了过去。 “小心!”白婼惊呼一声,甩出一条如水波的丝带缠住樊尔腰身,将他拉出蛇妖攻击范围。 “阿母,结界为何… … ”樊尔下意识脱口而出,却在看清远处那凝聚成团的灵力时,戛然止声。须臾,才呢喃出声:“那是何物?” 白婼转头看去,解释:“方才结界突然破碎,又凝聚成灵力,将少主包裹其中。” 樊尔脸色一变,紧张问:“她可会有危险?结界为何突然会破碎?毒都解了?” 白婼摇头,“结界是从外面裂开的,我猜测,可能是沾染了少主的血所致。实则万年来,坚不可摧的无边城结界是历代鲛皇灵力所化,结界入口被封锁时,继承者是唯一可以打开之人。” 听到这番解释,樊尔反而有些担心,无边城没了结界,便会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碎裂的结界重新凝聚成灵力,将琉璃包裹其中,很有可能是对她破坏结界的惩罚。 想到那一层可能,他欲要前去解救,却被白婼先一步拉住手臂。 “阿母… … ” “鲛人性子大多温和,鲛皇更是仁爱,她不会有事的。” “可万一… … ” “没有万一,你这种时候过去,反而对她不利。”白婼神情坚定且郑重。 就在母子俩僵持之际,见琉璃被困在浑厚灵力中的长老和占卜师们,纷纷上前,试图施法驱散灵力。 灵力感受到外界侵扰,光芒更盛,一群老人家眼前霎时白茫茫一片,身体不受控制向四周飞去。 樊尔呼吸一滞,用力挣脱母亲的手,捻诀闪现至结界周围,大声呼唤琉璃的名字。 被包裹其中的琉璃并不知外面状况,隐约听到樊尔熟悉嗓音,她双掌结印,想要劈开灵力,厚重灵力轻微晃动,没有任何裂缝。她又试了两次,仍旧无果。 “琉璃,你没事吧?”樊尔有些急,凝结灵力于赤星,欲要劈在结界上。将将把剑举至头顶,琉璃地声音便飘入他耳中:“我无事。” “你为何会被困在其中?”他问。 “不知。”琉璃仰头环顾周围,转而道:“外面如何了?没了结界,蛇妖可有伤害族人?” 樊尔回头看向那些负伤倒下的鲛人,怕琉璃担心,他只得撒谎说没有。 琉璃听出樊尔的心虚,当即便明白过来,不过她没有拆穿,而是叮嘱:“我很安全,你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族人。” “是。” 樊尔本能应下,确认琉璃没有危险,他未再过多逗留,转身回去继续对付蛇妖。 蛇妖还未解决,无边城又没了结界,更加心急火燎的琉璃捻诀催动全身灵力,试图冲破周围桎梏。无数道术法击出,浑厚灵力非但没有散开,反而迅速收缩。 第366章 她神色大变,双掌结印举过头顶,去抵抗上方压下来的灵力。宽大袖子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手臂,右臂上那条被蛇妖划伤的口子因为使力再次渗出血来。 聚拢而来的灵力感受到血腥气息,犹如嗜血的狂魔,全都涌向她。 面对周围的压迫感,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历练失败,又没有护住无边城,果然是要受惩罚的。” 庞大的灵力分为丝丝缕缕,前赴后继侵入琉璃的身体,温凉之感蔓延四肢百骸,却没有任何痛感。原本紧闭双眸打算接受惩罚的她悄悄掀起眼皮,看清右臂伤口愈合的速度,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惩罚。 惊诧睁圆眼睛,她透过越来越稀薄的灵力看到母亲朦胧的双眼,以及长老和占卜师们同样惊讶地神情。 随着灵力流入身体,她能明显感觉到体内外的伤均在快速痊愈,似乎身体也轻盈不少。进入体内的灵力在各处筋脉游走一周后,最后汇聚于丹田,与她自身灵力融合在一起,并未出现排斥之感。 约莫一刻左右,所有灵力均被琉璃所吸收。 楹婳第一个上前,想要拉住琉璃双手,转念又觉得此举与平时严厉态度不符,尴尬搓搓手,生硬问:“身体可有不适?” 琉璃摇头,并且拉起衣袖给她看,“不但没有不适,身上的伤也消失了。” “那就好,那就好… … ” 楹婳低声重复几遍,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帮琉璃把肩头长发理顺。 明白母亲是疼爱自己的,琉璃握住她的手,这些时日的惶恐和担忧袭上心头。 大长老围着母女俩转了几圈,急切问:“少主当真无恙?” “当真。” “那可是几代鲛皇的灵力,以你的修为,又怎受的住… … ” “真的无恙!”琉璃打断大长老,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主动把手腕凑上去:“您若是不信,可以探查我的脉搏。” 大长老见她神态坦然,狐疑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那皓腕之上,脉搏浑厚有力,修为提升的不止一成两成。 “奇怪,为何没有出现排斥现象?” “兴是历代先祖都十分喜欢我,不忍心让我受苦。”琉璃缩回手。 “你这孩子,这些年怎的还是没变,就会胡说。” 楹婳假装嗔怪点了点她的脑袋,母女俩二十年来的生疏,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乌有。 闻此话,琉璃双眸瞬间黯淡下去,她没变,可是鲛族却变了天。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蛇妖地狞笑声,将她从父亲身陨的悲恸中拉回现实。无数鲛族将士还在拼死搏斗,她又怎有资格在这里伤怀。 可还不等她赶过去,樊尔的嘶喊响彻在深海之底,穿透层层海水,飘向远处。 琉璃举目望去,只见蛇妖残缺的蛇尾从白婼胸口抽回,那被穿透的背心正在汩汩涌出鲜血。 万君地狞笑戛然而止,“吾是不是很公平,你的父亲是何种下场,你的母亲便是何种下场。” 满身伤痕的樊尔没有搭理他,转身飞扑过去接住那轻飘飘的身体,漂亮的柳叶眼没了任何光彩,前不久刚刚经历失怙之痛,此刻又要亲身经历失恃之悲。此后余生,不论他经历任何,大概也不抵此刻一分之痛。 懊恼袭上心口,琉璃身形晃动,闪现至母子身前,“对不起,我若不与君母长老他们说话,兴许可以救下白将军。” 不等樊尔开口说话,万君幻化出人身,似笑非笑道:“你确实该道歉,不止他们,还有他们。”说着,他大手一挥,指向下方横躺的鲛族和蝾螈族将士,“琉年不在了,你作为一族少主,却没能护下他们,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该死的是你!”琉璃倏然转身,清冷眸子睥睨着万君,周身因愤怒而凝聚出一层浑厚的灵力。 隐隐感觉到压迫之感,万君暗暗低斥一声,随即面色恢复如常,“那不如便试试,究竟是谁该死… … ” 他话还未说完,琉璃便顷刻出现在他面前,幻化出一把冰剑直刺他心口。 散发着寒气的剑尖刺进胸膛,万君神色一凛,来不及幻化出蛇身,拔下冰剑,飞身后退。 满目仇恨的琉璃又哪里肯放过,紧追上去,招招致命,不给蛇妖幻化出蛇身的机会。 第169章 魂飞魄散 在琉璃接连致命攻势下, 万君节节败退,无暇幻化蛇身的他有些施展不开,随着身上伤痕的增加, 他僵在面上地嘲讽表情很快消失, 转为严峻。作为有着一千多年修为的蛇妖, 在三百多岁的鲛人手下显现颓势,这让他难以接受, 在此之前,他可从未如此吃亏过。 获得几代鲛皇灵力后,琉璃修为大增, 在交手中,她发现竟翻了近十倍, 已然不需要借助法器,手掌翻飞间, 便可以幻化锋利冰刃。这样的能力,她只在年幼时阿婆用来哄她的上古故事里听说过。 那股游走在筋脉中的浑厚灵力让她既惊喜又惶恐,惊喜的是可以打败蛇妖报仇, 惶恐的是日后无边城将不再有结界护着。 无数负伤将士挣扎着爬到白婼周围, 唤着‘白将军’。 白婼眼神迷离,已经濒临死亡的她吐不出一个字。 第367章 樊尔紧紧抱着她, 目光空洞,脑子轰鸣, 似是听不到周围嘈杂声,只是一味地输送灵力。 鲛后楹婳命令众将士让开, 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近前。匣子打开的一瞬, 一道奇异流光闪过,她拿出塞到白婼口中。 丹药顺着血液滑进白婼肚腹, 然而心脏破碎,又岂是普通丹药能救回来的。 握着那已无脉象的手腕,楹婳轻声哀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告别之言。她与白婼一起长大,自小情同姐妹,在还未成婚之前,她们甚至还彼此约定以后要成为姻家,纵使后来做不成姻家,并且有着君臣之别,她也一直把她当做姐妹看待。 万年来的安稳,让她从未想到鲛族会有此浩劫,也未想到会与年少的挚友生死相隔。 二长老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樊尔手臂制止:“你就是耗尽灵力,也救不回白将军。” 樊尔双目通红看向他,声线暗哑:“我已经没有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 闻此话,楹婳心疼不已,樊尔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上那双红肿的柳叶眼,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捏紧手中水晶匣子,她出声吩咐大长老:“去拿吧。” “不可,那是能在危难事护您性命之物,不可… … ” “此刻便是危难之时,快去。” 楹婳厉声打断大长老。 犹疑稍许,大长老未在劝说,转身前往浮碧宫。 初代鲛皇鲛灷临终前曾留下两枚上古灵药,可在危难时救鲛皇鲛后性命,一直由历代长老们保管。万年来海不波溢,所有人都以为永远不会用到。 白婼只是一个将军,于公于私都不该给她服用,可于楹婳而言,生命平等,樊胤已经因救琉年牺牲,她不能再让樊尔失去母亲。 大长老很快取来一枚上古灵药,灵药有些像树根,拇指大小,散发着清香,看起来极其不起眼。 楹婳是头一回见传说中的灵药,以为他是故意糊弄,当即冷了脸。 大长老明白她误会,忙解释:“这便是灵药,只是长得有些不甚美观。” 将信将疑接过,楹婳不敢再耽搁,施法其上,开始救治。 白婼只剩一口气吊着,原本扩散的瞳孔随着灵药的蔓延,正在逐渐恢复生机。 见母亲还有救,樊尔松了一口气,裂开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心口的血窟窿发出皮.肉生长的声音,这是他此生听过得最悦耳之音。 所有屏住呼吸的鲛人,在这一刻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负伤的南荣舟艰难起身,捡起地上的长剑,游向在与蛇妖交手的琉璃。 琉璃余光瞥见未穿铠甲的他,侧头匆匆扫视一眼,问:“你是… … 南荣舟?” 南荣舟粲然一笑,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反问:“少主是如何猜出的?” “声音听多了,不难猜出你的样子。” 琉璃回答的一本正经,南荣舟却嬉皮笑脸:“少主平时会时常幻想我的模样?” “没有… … ”本能否认之后,琉璃凝眉专心对付蛇妖,显然不想再搭理。 南荣舟撕下一片衣襟,缠住流血的小臂,从侧面刺向蛇妖。 万君闪身躲开南荣舟的剑,掌心同时凝聚灵力击去。 本就受伤很重的南荣舟实在难以躲开那一掌,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见此,琉璃睃了他一眼,严峻提醒:“既然伤重,便不要再逞强,你若死了,发愁的是占卜师和长老。” 知道蛇妖不再是琉璃对手,南荣舟扬唇浅笑,没再执意凑上去。先前蛇妖是真身,他在那巨大蛇尾下没少受伤,后背被击打数次,每一次他都有一种五脏六腑被击碎的错觉,牙齿缝里都散发着血腥气。 方才裂开嘴对琉璃笑,那一口血牙一定很难看,他想。 想到君父与两位鲛族将军,琉璃出手更加狠戾,幻化出的冰刃一次比一次急。 万君四肢和身躯已满是血污,冰刃穿透之处寒意刺骨,冷的他牙齿打颤。蛇血寒凉,进入蛇妖身体的这几百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然而此刻,他才发现那蔓延全身的寒凉血液并不是这世间最寒之物。 还是做人好啊,虽然寿命短暂,但至少血液是灼热的,可以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在活着。数百年来,他栖身在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如同最卑微的蝼蚁,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后来,有一群术士突然出现,听他们提及鲛人蝾螈,他才想起琉年和樊胤,才想起生前的亡国之仇,没有任何犹豫,他决定与术士合作,找鲛人报仇。 在决定复仇的那一刻,万君便觉得进入蛇妖身体是契机,寻鲛人复仇的契机。 只是,而今看来,覆灭鲛族似乎有些困难。 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锋利冰刃袭来,瞬间刺穿腰腹。万君身体不受控制后退几十丈,最后被死死钉在一块礁石上。他握住冰刃想要拔.出,双手很快覆上一层冰霜,冰刃却未动分毫。 琉璃紧跟而至,虚浮于上方,居高临下睨着他,双掌结印,幻化出一柄足有十五尺的锋利长剑,散发缭绕寒气。 万君并不惧直指自己的冰剑,而是咧开嘴笑了,满口血污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加可怖。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她和庚儿还好吗?” 第368章 “他们很好!” 话音未落,琉璃结印的双手收紧,那柄硕大的冰剑顷刻压下,直刺蛇妖心口。无论任何种族,心脏都是最脆弱的,蛇妖也不例外。 冰刃刺入胸膛的瞬间,万君清晰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琉璃降落到他面前,清冷眸子深不见底,语气平静道:“其实你十分清楚,千年前大商的覆灭,是你们人族相争的结果,与鲛族没有任何关系。你因机缘巧合成为修为高深的蛇妖,奈何复仇对象都已不复存在,你之所以找上我君父,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万君没有否认,成为寿命漫长的蛇妖后,日子十分无趣,如此闹一场也好,身死才可以与这副黏腻冰冷的身躯彻底分离。 “庚儿的母亲也是魂魄吗?” “不是。” “那便好。” 万君没有再询问有关妻子的事情,转而道:“日后,若有机会再遇见庚儿,记得劝他轮回转生。” 琉璃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此生她应该是不会再遇见武庚了,也不会… … 再见到嬴政了。二十年来,她想过无数种结果,却唯独没想到会提前结束历练,以那种理由分别。不过也好,总好过亲眼目睹他经历生老病死。 万君魂魄脱离身体的刹那,一道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刺来,正中眉心,来不及质问,飘忽不定的魂魄便碎裂成如海砂般的碎片,被海水裹挟而走,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琉璃转头看去,发丝散乱的樊尔笔直伫立着,右手死死握住赤星剑柄,锋利下颌已然有了他父亲的神态。 “为何?” “在你被困灵力漩涡时,蛇妖曾亲口告诉我,他击碎了君上和我阿父的魂魄,他们… … 再无转生可能。”樊尔蜷缩的双手青筋凸起,虽然极力克制,但双肩还是止不住颤抖。 听到这个消息,琉璃双耳嗡鸣,大颗大颗鲛珠滚落,她茫然用手接住。从前,君母时常告诫她,作为继承者不可将脆弱示于人前,更不可轻易落泪,她一直谨记于心,认为这世上不存在能让她落泪之事。 握着掌心温凉的鲛珠,她低垂长睫掩下眸中情绪,暗嘲自己从前太天真。 许久,她掀起眼皮,露出那双清冷眸子,如以往那般上前轻轻拍拍樊尔宽阔肩头。 “你做的很好。” 樊尔闻声转头,与她对视片晌,最终还是忍住了要帮她理顺肩头乱发地念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南荣舟唇角噙着淡笑,内心并未有任何不适,今日之前,他有想过这种场面,他以为自己会很生气,可真正面对,他才发现自己对琉璃没有男女之情。 想到四百八十岁的婚期,他默默在心里自我攻略:“不怕,还有一百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琉璃转身瞧见南荣舟,面色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婚约于他们而言是一道束缚,她能从那双狐狸眼中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也是,历代鲛皇鲛后,除了君父君母,似乎极少有两情相悦的。 暗自叹息一声,她降落到地面。 被众鲛人围着的白婼已转危为安,只是丧失了一身修为,还在昏迷中。 樊尔上前,轻轻抱起她,向着府邸而去。 琉璃目送母子俩离开,没有跟上去。 这时楹婳上前,主动拉住琉璃的手,轻声道歉:“为母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拿出了一枚灵药救治白将军。” “白将军守护浮碧宫数百年,救治她是应该的,况且樊尔已经没有了父亲。” 琉璃听说过先祖留下的那两枚灵药,在她看来无论任何种族,命数都是注定的,所谓的危难亦是不可避免之事,灵药能避开的危难便不算是真正的危难,反之亦是。 不远处,蝾螈几位长老正在救治伤重的星耀,最多愁善感的长老急红眼眶,差点哭出来。 被母亲提醒,琉璃才发现不远处的他们,捡起星耀借给她的那把剑,她摆动鲛尾游过去,双手奉上,诚恳感谢:“今日多谢。” 一名蝾螈将士忙接过,随后退到一旁。 待体内紊乱的灵力平息,星耀缓缓睁开双目,客气道:“万年前,鲛族对蝾螈的恩情远大于此,今日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抱歉,我修为不如我君父,没有帮到你们。” “哪里,若是没有诸位,恐怕在结界破开之前,我和樊尔便已性命不保,今日之恩,我们定铭记于心。” 说着,琉璃双手虚于身前,颔首行了一个大礼。 星耀忙起身回礼。 蝾螈长老地位极高,故而未曾回礼。 举目环顾,星耀担忧问:“无边城没了结界,日后鲛族安危… … ” “海渊阁理应会有结界的相关记载,我想办法解决此事。”既然当初无边城能设结界,琉璃就有信心重设无边城结界。 “那便好。”星耀抬手捂住肩头伤口,“如此,我们便先回太月古城了。” 琉璃淡淡应了一声。 大战之后的无边城一片狼藉,好在医师终于配制出了解药,那些伤重的将士们解了毒,灵力不再受束缚,身体恢复加快了许多。 夜色悄无声息降临,深海之底归于平静。 第369章 被困琼华阁多日的星言和子霄,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本有相关记载的典籍。 依照法诀,他们很快掌握了能现身的技巧。 子霄那张一贯凶煞面容上难得有了笑意,眼下唯一的困难只剩琼华阁之外的结界了。 星言收起那本典籍,率先走出去。 守在外面的将士猛然看到他,均都不敢置信揉揉眼睛。 “是我,无需怀疑。”星言停在结界之前,命令:“帮我打开结界。” 蝾螈将士虽心有疑虑,可也乖乖上前,打开了结界。 子霄忙跟出去。 离开琼华阁,星言和子霄直接去了石室,石门大开,哪里还有星知的影子。 这时,远处一队巡城军路过。 “首领不在,大少主受伤,你们今晚都警惕些。” “是!” 十几名将士异口同声应答。 “不在?” “受伤?” 星言和子霄同时呢喃出声,视线交汇间,他们心里均都咯噔一下,转身急匆匆赶往星耀所居寝殿。 前来照顾星耀的晚姝,看到他们,愕然瞪大眼睛,好半晌才问出一句:“桀塰说你们已经身… … ” “没错,我们的确已经身死,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们的魂魄。”星言也不瞒她。 晚姝记得祖母曾说过蝾螈看不到同族身死后的魂魄。 星言瞧出她地疑惑,大致解释了琼华阁的那本典籍。 “我们本不该逗留至今,奈何星知执意前往陆地寻仇,我们只能进入琼华阁。” “鲛族大乱,君父前去援助,星知趁乱逃走,不知君父可否寻到她。”星耀声音自内殿传来。 星言对晚姝颔首,转身进入内殿。 星耀在石榻上端坐着,脸色有些苍白。 不待近前,星言便急切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鲛皇和樊将军身陨… … ”星耀简略叙述一遍蛇妖复仇之事。 不过短短数日,星言没想到竟发生这么多事。 “对了!”星耀上下打量弟弟几眼,“你既已是魂魄,又是如何回来的?” “蝾螈身陨不会入轮回道,而是会回到深海选一颗蛋附着其上,静待新生。”星言解释。 第170章 联手报仇 星耀惊愕, 琼华阁万千典籍中,他从未看到过有关蝾螈身陨后的记载,一直以来, 他都认为蝾螈和人族没有区别, 死后都是要前往度朔山入轮回的。 看出兄长疑惑, 星言在石榻另一端坐下,拿出那份典籍递过去。 “实则蝾螈魂魄同样不被同族肉眼可见, 两万年前,蝾螈第二百八十七代首领意外觉醒前世记忆,才知晓蝾螈魂魄不入轮回, 后来那位首领将此事单独记载下来,并创造出一种可以令魂魄现身的术法。本以为这份典籍已在万年前那场屠戮中损毁, 没想到会被保存下来,这些时日, 我和子霄在琼华阁翻了一个遍,才找出这份典籍。” 星耀不解:“近代首领为何都未提及过此事?” “这份典籍被积压在琼华阁角落的最底层,兴是他们也不知。”星言猜测。 了然点头, 星耀翻开那份破损古籍, 简略扫视几眼,随手搁置在一旁, 侧身看向旁侧飘忽不定的魂魄。虽早就得知星言身陨之事,可当他真的面对, 内心比想象更加沉重。 幼时听闻世间有不少兄弟姐妹会因争夺权势地位反目成仇,从前他不理解, 而今仍然不理解。他们三个自小关系亲近, 从未因任何东西争吵过,星言性子洒脱, 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兄弟不会成为威胁,这于星耀而言是幸事,只是他没想到星言最终会死于人族术士之手。这些时日,他亦想找人族术士寻仇,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身为蝾螈继承者,他若出事,后果极其严重。 “抱歉,我终究不如星知勇敢。” “兄长不必自责,理智才是对的。我和子霄之所以想办法现身,便是想提醒你们,那些人族术士手上有大量雄黄粉,没有把握,还是不要直接与他们正面交手。” 星言弯唇浅笑,神态坦然。比起报仇,他更希望蝾螈全族上下平安,永远不要再遇见人族术士。 候在外面的子霄这时探进半个身子,表情有些急切:“首领何时会带三少主回来?若是他们遇上那些术士怎么办?二少主,不如我们前去寻他们?” 星言颔首,欲要随子霄离开。 星耀及时喊住他们:“你们迟迟不去选择新生的机会,可会有影响?” “理应… … ”星言笑:“不会。”语毕,他头也不回,与子霄一起离开。 待议政结束,长老们和占卜师退下,万华殿便只剩了琉璃一人。 举目环视寂静空旷的殿宇,她一时有些恍惚,幼时每次来万华殿,君父都在批阅政务。 方才长老们提议让她尽早即位,几位占卜师也赞同附和,然而她却有些排斥。历代鲛皇即位最早的也在五百岁,还不足四百八十岁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继任鲛皇之位。 新皇即位,便昭示着上一任鲛皇陨落,她不想也不愿接受君父不在的事实。当初离开前,君父还十分康健,而今归来,那份庇护却已不在。想到这场变故,悲恸再次袭上心头,她单掌撑额,闭目掩下情绪。 第370章 行至大殿外的楹婳身形顿住,上首主位上的鲛人少女还是太过单薄,如此年少,要如何肩负起一族责任!在她眼中,琉璃永远是孩子,女鲛各方面本就不占优势,她又哪里忍心让女儿承受一族重任。 收起思绪,进入大殿,她轻声问:“可是不舒服?” 琉璃闻声抬眸,不答反问:“君母,您难过吗?” 楹婳呼吸一滞,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搅乱,作为妻子,她怎能不哀恸。 “樊尔说,万君击碎了君父和樊将军的魂魄,他们再无转生可能。” 琉璃声音低哑,双手无意识纠缠在一起。 楹婳并不知此事,听到这话,霎时红了眼眶。魂魄被毁,这世间再上乘的法器也难以凝聚。她没奢望过能和琉年有来生,然而他的来生却成了奢望。 “君母,这世间可有办法凝聚君父的魂魄?”琉璃仰头问。 楹婳摇头。 “海渊阁那么多典籍… … ” “琉璃,你理应明白魂飞魄散的意思,你君父他… … 回不来了。” 楹婳声线颤抖,她及时咬住下唇,忍回哽咽。 刚燃起的希望被瞬间浇灭,琉璃唇角抿成一条线,默默挪过去,抱住母亲腰身,将侧脸贴上去,轻轻蹭了蹭。一只温柔掌心落在头顶,让她恍惚想起多年前,一位醉酒少年,也曾这么抱着自己的腰身,倾诉心事。 垂眸瞧见琉璃似是在沉思,楹婳问:“在想什么?” 琉璃摇头,松开双臂,坐回案前,“大长老提议即位之事。” 听出女儿的不情愿,楹婳严肃提醒:“从你君父身陨的那一刻,鲛族便是你的责任,你别无选择。” 听到熟悉地说教,琉璃耷拉着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我明白的。可是君母,我没有资格即位。” “你是唯一的继承者… … ” “我曾向一位人族坦白过身份,我不知鲛族变故是否与他有关,但错了就是错了。” 楹婳脸色一变,严肃问:“那位人族品性如何?与蛇妖术士可有往来?” 琉璃摇头,那日嬴政的坦然不像是假装,相识二十年,他只算计过想要杀他的侧夫人,以及处处压制他的吕不韦,他是有野心,可那些野心只建立在对乱世的痛恨之上。他曾承诺,绝不妄想长生,当时他那般言辞恳切,应是真心的。 “他是我选择的历练考题,自小受尽屈辱,却仍旧会为了结束世人的苦难而努力。我不知他是否为了长生,而生出贪婪之心。” 楹婳没见过对方,不好断定,沉默须臾,她柔声宽慰:“既然选择了他,就要相信自己的选择。” 琉璃惊讶仰头,“您不怪我坦白身份。” “说到底,鲛族这次变故,是你君父千年前那场陆地历练引起的,与你没有直接关系。对方若有心寻仇,纵使没有你的坦白,他一样会伺机报复。” 听到母亲这番安慰之言,琉璃内心愈发愧疚。 夜已深,服下解药的鲛人们,纷纷熟睡过去。 一位发丝散乱的女鲛拼命摆动鲛尾,游向浮碧宫方向。 看守宫门的将士看到她,忙低头行礼。 “君母,您先回去歇息吧。”琉璃话音未落,一抹孱弱身影便冲了进来。 楹婳及时托住对方手臂,问:“如此急切作甚?” “樊尔!”白婼来不及喘.息,一把握住楹婳手腕,“因得知人族术士将君上和他阿父炼成了鲛人油,他说要寻人族术士报仇,我修为尽失,拦不住他。他伤还未痊愈,万一不敌人族术士,是会有危险的。” 琉璃倏然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寻他’,便消失在大殿。 星知抵达纪山时,天边已然泛白。她仰头望着耸立的高山,缓缓吐出一口气,子霄和兄长皆因她而死,今日纵使豁出性命,她也要杀了武鸣谦。 朔风凛冽的晨曦,她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抬手把鬓边乱发拨到耳后,脚步沉重走向那处令她心生恐惧的庭院。 “星知!”一道浑厚嗓音响起,她本能回转身。 降风落于地面,冷脸盯着任性的女儿。 “君父~ ~ ”星知声如蚊蚋,垂下脑袋。 妖化后的武鸣谦性情大变,动辄发怒,事后平静下来又暗自后悔,可在体内那股力量的驱使下,他又难以控制自己。 近来,其他术士私下对他的反常议论不止,可又无人敢出头询问,那些术士来纪山都是为了长生,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炼丹之人。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他从不主动解释。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武鸣谦又一次自梦中惊醒,没了睡意,他索性起身穿衣出去。 溜达到院外,远远瞧见星知那张脸,武鸣谦禁不住感慨自己晚年运气好,不用下山,便有蝾螈亲自送上门。只是… … 另一位魁梧男子看起来不好惹,因清楚蝾螈软肋,他也没有胆怯。 乍一看到年轻的武鸣谦,星知先是愣了愣,才蹙眉试探问:“武鸣谦?” 武鸣谦摸着自己光滑的脸,似笑非笑道:“好眼力。” 星知不想跟他废话,拔剑便要刺过去。 第371章 降风掌心翻转幻化一条无形的绳索缠绕住星知,将她拉到身后,“不可逞强,老实待着。”说着,便出手袭向武鸣谦。 妖化后的武鸣谦修为大涨,完全不惧降风。 一时间术法交错,双方纠缠在一起。 被绳索束缚的星知拼命挣扎,反而越来越紧。 睡梦中的术士们很快被吵醒,纷纷出来查看情况。这些时日,他们还没见过武鸣谦那张恢复年轻的脸,此刻看到纠缠的两道身影,众人一时没认出来。 其中一人率先认出武鸣谦的身形,低低惊呼一声:“难怪近来武先生总是包裹严实,原来是恢复年轻了。” 其他人在这一句惊呼中反应过来。 另一位诧异道:“武先生是何时炼制出长生丹药的?” “他服下丹药恢复年轻,却不告诉我们,这不是在防着我们嘛!” “对啊!这般防着我们,是没想过要给我们长生丹药吧!” “… … … ” “… … … ” 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点脾气的,已经急了眼,竖起眉毛大声质问武鸣谦。 “武先生为何骗我们?” “是啊!为何骗我们?” “… … … ” 不少人都跟声质问。 武鸣谦正忙着对付降风,听到那些质疑,根本没有时间狡辩,只是命令:“快去取雄黄粉来。” 这种时候,那些术士心里都有怨言,哪里会任他驱使。 听到雄黄粉,降风脸色沉了几分,出手愈发狠戾。 武鸣谦连连后退,及时凝聚一道结界,才勉强抽空喘.气。术士们地质疑声更大,他深知这种时候失去人心后果是什么。 “不是老夫有意欺瞒诸位,当时只炼制出了两枚丹药,且是用鲛人炼制而成,不能确定的情况下,老夫只能亲自试吃。虽然服下丹药后,老夫恢复了年轻,可也因此妖化,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 那些术士借着天边亮光看清他而今模样,对那些话信了大半。付出妖化代价获得长生,他们还是有些抵触的,不是说做妖不好,只是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那样大的改变。 而降风听到武鸣谦用鲛人炼制出长生丹药,立时变了脸色,“鲛人?哪位鲛人?” “自然是鲛皇和鲛族将军,那些修为低微的鲛人可炼不出丹药。”武鸣谦也不瞒他。 降风愕然睁大眼睛,本以为琉年和樊胤是死于蛇妖之手,他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人族术士掺和其中。 “今日,便两族恩怨一起算。”他说着,双掌结印劈开那道结界。 武鸣谦飞身后退,不解:“老夫与你有何恩怨?难道是因为她?”他目光转向还在挣扎的星知。 “你杀了本君的儿子,子民,还有好友,自然是两族恩怨。” 降风眸光闪过杀意,一剑劈向武鸣谦脑门。 武鸣谦堪堪躲开,再次大声命令其他术士去取雄黄粉。 樊尔先星言他们一步踏上陆地。 星言认出他,主动现身,“樊尔?” 闻声回头,看清海边那飘忽不定的两道身影,樊尔神色一凛,诧异出声:“你们这是… … ” “如你所见,我们是魂魄。”星言甚至伸展双臂转了一个圈,“对了,你们鲛族刚经历一场劫难,这种时候你不去重建无边城,跑来陆地做甚?” “寻人族术士报仇。”樊尔也不藏着掖着。 星言挑眉,建议:“刚好一起。” 樊尔想起星知趁乱逃出城之事,没有拒绝,点头算是答应。 待他们赶到纪山之时,武鸣谦和降风均已重伤,其余术士也伤亡惨重,自知晓鲛人蝾螈以来,那些术士还未遇到过如此对手,那些人见降风身上裹满雄黄粉还能伤人至此,纷纷向山下逃去。 星言和子霄虽得了现身之法,但仍旧无法凝聚灵力,看见伤重的首领,以及被捆绑住的星知,他们只得将目光落在樊尔身上,直勾勾将他望着。 樊尔会意,施法解开星知身上的绳索,并提醒她:“快去寻水,冲洗掉你君父身上的雄黄粉。” “樊尔… … ”面对恋慕多年的人,星知顾不得别扭,也顾不得子霄和二兄长,转身冲进不远处的庭院。 樊尔持剑走向站立不稳的武鸣谦,剑尖抵在他心口,一字一顿问:“你是如何知晓鲛人和蝾螈的?又是如何与蛇妖勾结的?” 事到如今,武鸣谦也没必要隐瞒,一五一十把芈檀花费重金雇佣术士捕猎蝾螈炼制长生丹药,以及阴错阳差炼制出鲛人油之事悉数交代出来。 “后来,我用你们鲛皇和将军炼制出了两枚丹药,我一颗,芈檀一颗,谁知服下后竟成了这副不人不妖的鬼样子。” “方才听星知称呼你樊尔,想必你就是芈檀倾慕的那位鲛人吧。其实,她之所以追求长生,皆是为了你,她想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樊尔剑眉颦蹙,不耐烦打断:“够了!” “这一切皆因芈檀而起,你要报仇,只管找她便是。”武鸣谦明白重伤的自己不是樊尔对手,这种时候只能尽量把责任推出去。 第372章 樊尔未再言语,手腕用力,赤星剑刃利落刺穿武鸣谦心口。 武鸣谦不敢置信低头,传说鲛人感性,最易被人言语蛊惑,他以为把责任都推给芈檀,樊尔就会放过自己。 “我自然会去找她,但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樊尔抽回剑,嫌弃除去上面血迹。在对方魂魄飘出身体的刹那,毫不犹豫将其击碎。 武鸣谦到死也不知道,樊尔如此对他,是因他用琉年和樊胤炼制鲛人油。 星知在庭院中寻到水池,拿起木桶又觉得桶小,一桶一桶拎过去不方便,环顾四周,她索性返回。 降风一直在用灵力压制雄黄粉的侵蚀,虽多处显现鳞片,好在还没幻化出真身,行动还不算艰难。 星知搀扶起他,向庭院走去。 因着急而团团转的星言,忙跟上去。 子霄紧随其后。 进入水池后,降风身上雄黄粉很快被冲掉许多。 星知蹲在水池旁不住抹泪,抽抽噎噎。 星言看不下去,出言揶她:“有胆子逃出来,就莫要哭哭啼啼!” 下意识抬手打去,没有触碰到任何,星知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念叨着愧疚之言。 见她哭的伤心,星言也有些难过,想到还有许多事没有实现,他很不甘心,可身体已化为乌有,容不得他不甘心。 恢复些许灵力的降风睃了女儿一眼,冷哼:“这次可有长记性?” “君父,我错了!”星知唇角耷拉着,双眼红肿不堪。 待身上雄黄粉冲洗的差不多了,降风起身走出水池,走到星言身边,抬起手才反应过来他已是一缕魂魄。 颓然垂下双臂,哀叹一声,他道:“回去吧!” 庭院外,满地尸身,樊尔不知所踪。 星知环顾四周,入眼的只有冬日枯木。 “别看了,他应是走了。”降风拍拍搀扶着自己右臂的那只小手,语气无奈。 倏然收回视线,星知低垂眼眸。 不多时,暗沉天色飘下雪来,纷纷扬扬洒落地面,雪白的雪与血红的血交汇在一起,很快凝固成冰。 琉璃赶到纪山,入眼的是满地尸体,和刺目的血花。她心里咯噔一下,飞掠近前,开始四处翻找樊尔的尸体,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她准备离开,转头之际瞧见距阳城中心方向,一处府邸上方纵横着熟悉术法。 是芈檀!琉璃神情凝重,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至侯府上方。 府邸内乱成一片,奴役四处逃窜,上百府卫军正手持长矛围攻樊尔,侯府侍卫则负责斩杀意图逃走的奴役。 俯视着乱成一团的侯府,琉璃细眉蹙起,乱世中最卑微的莫过于诸国奴役,他们没有自由,危难面前连决定生死的权利都没有,想要争得一线生机,主家却不允许。 低声轻叹,她足尖轻点,降落到樊尔身边。问:“确定了?” 樊尔点头:“武鸣谦临死前已交代清楚,一切皆因芈檀而起。” 确定鲛族变故与嬴政没有关系,琉璃无声松了一口气,没有出言劝阻樊尔。人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芈檀亦不例外。 就如从前那般,主仆俩没有伤那些无辜将士的性命,只是伤了他们手腕。 奢华宽敞的房间内,芈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跌坐在地,满脸泪痕质问:“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只不过想和你在一起而已,又有何错?” “有何错?”樊尔冰冷眼神紧紧盯着她,“你知不知道,你所服下的丹药是用我阿父炼制的!你追求长生,为何要我阿父付出生命!” “我… … 我… … 我不知那是你父亲… … ” 芈檀不敢去看那双犹如寒潭的柳叶眼,横亘着杀父之仇,她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和樊尔在一起的机会。 清楚哀求已是无用,她抽出怀里那把匕首,用力刺进身体。胸口被刺穿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她有些后悔,可看到自己妖化后的双手,她又释怀了,与其不人不妖活着,还不如就此了结性命,注定不能和樊尔在一起,余生也不会再有盼头。 撑着最后一口气,她问:“倘若没有发生这一切,你可会… …对我动心?” 樊尔面无表情启唇,冷漠吐出‘不会’两个字。 心里的希冀熄灭,芈檀眸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失,她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章台宫多看了樊尔一眼。身为王后候选人,她知道自己不该有别的心思,秦王相貌卓然,不输丝毫,且身份尊贵,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良配,可她偏偏喜欢了他人。人心,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 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琉璃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走吧。” 樊尔没有回头,而是陡然出手击碎了脱离芈檀身体的魂魄。 琉璃呼吸一滞,并未出言质问。君父和樊将军不再有来生,这些与之相关的人总该付出一些代价,只是不知改变人族轮回的命数,会不会对樊尔有影响。 走到侯府前院,主仆俩怕再生变故,又一一拿走了所有人的记忆。 蒙毅收到楚国传回的消息,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入了章台宫。 第373章 搓搓冰凉双手,他提衣在案几前坐下,捧起上面热茶暖手。 “经调查,传扬大王与术士勾结,出自芈檀之口,但实则是她自己与术士勾结。还有一事,前去接应的人传回消息,负责调查此事之人牺牲了。因钱财分配不均,侯府遭了毒手,芈檀不堪受辱自戕而亡,大王遣去的人,被侯府侍卫错杀。” 看完布帛上所述内容,嬴政仔细收好,面色如常,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须臾,他吩咐:“安顿好他的家人,确保他们日后衣食无忧。” “是!” 蒙毅应下,两口引尽茶水,起身离开。 大殿归于寂静,武庚现身,在奏案前坐下。 嬴政眼皮都未掀一下,“寡人拿到了未与术士勾结的证据,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们。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武庚摇头:“不知。” 嬴政又问:“他们可曾告诉你鲛人居住何处?” “不曾。”其实,武庚也想知道。 展开一卷新的奏章,嬴政噤声,不再询问。传说鲛人久居深海,可海域那般大,恐怕此生再无澄清的机会。 第171章 前世今生(正文完结) 因大量雄黄粉的侵蚀, 降风修为折损尽七成,勉强支撑着回到太月古城,便病倒了, 医师诊断活不过二十年。 星知自责不已, 却悔之晚矣。自此日日研读古籍, 想要寻一个救治之法,然而雄黄粉对蝾螈而言是致命的, 能暂时保住性命,已是不易。 活了一千多年,降风并不惧怕死亡, 为了让女儿转移目标,他特意寻来两颗蛋给她。 瞅着那两颗奇光异彩的蛋, 星知不解:“这是?” “这颗青色的里面是你二兄长,这颗蓝色的里面是子霄, 他们因你身陨,日后便由你照料他们,直至孵化。” 降风没有告诉星知, 自己废了多少口舌, 才说服这两颗蛋的父母。 近来忙着翻阅古籍,星知竟不知兄长和子霄已经择选好了下一世。 轻轻抚摸青蓝两颗蛋, 她有些纠结:“君父,你的伤… … ” “无碍, 你长兄已有能力肩负责任,随时可以即位。” “可是… … ” “傻孩子, 这不是你的错。作为首领, 本君要肩负一族责任,作为父亲, 同样要护你们安危,阿言已身陨,为父又怎能再让你出事。” “对不起,君父… … ” 星知将脑袋抵在父亲肩头,大颗泪珠滚落,与海水混为一体。 降风只是淡笑抚摸她的脑袋。 转眼间,春季悄无声息降临。 万物新生,鲛族亦不例外。 这些时日来,占卜师多次占卜,终于敲定一个最吉利的日子,元月初六。 修缮后的惊鸿台,一如既往宏伟壮观。 琉璃衣着庄重繁琐,在万千鲛人的注视中,上了惊鸿台。层层叠叠的衣摆拖地展开,银蓝色的鲛绡纱漂浮着流光溢彩。 即位大典比之当初的成人仪式更加威严冗长,直到琉璃身体僵硬,脖子泛酸,仪式才终于接近尾声。 依照礼制,樊尔要在大典最后,接过鲛族兵权。 昔日的主仆,一前一后立在惊鸿台,在这一刻褪去少年心性,均都心情沉重。 城门之上,立于楹婳身旁的阿婆热泪盈眶,混浊双目眯成一条缝。 “当年,奉命照看少主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娃娃,没想到转眼间,竟已即位为皇。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 楹婳仰头眺望蔚蓝海水,唇角噙着苦涩。 即位之后,琉璃一夜无眠,翌日清晨便召见几位长老,言明自己的决定,迁居。 “关于这场变故,本君思虑一夜。暂时无法确定知情的人族术士是否还有存活,以及他们的亲人可否知道鲛人的存在,此处已经不再安全,若想长久安稳生活,最稳妥的办法唯有迁居另一处海域,重建城池。” “本君知道迁居费时费力,故此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大长老捋捋胡子,率先开腔:“此处是初代鲛皇所选,万年来不曾有任何鲛皇动过迁居念头,只怕是有些难办。先不论天巡阁那十二位固执的占卜师是否同意,就是说服族中各氏族也是一件极难完成之事。还有,君上可有考虑好迁居何处?所迁居之地是否适合鲛人居住?” 琉璃被问住,她只是计划迁居,至于迁居何处,她倒还没有决定。 海域分为东西南北四处,每一处气候差异,海水质地都是不同的,鲛族生活了万年的东海海底,四季温度适宜,极其适合居住。据典籍记载,北海和西海一年之中,有十个月处于严寒天气,剩下的两个月,温度也低于鲛人体温,似乎不适合居住。而南海,海水温度似乎和东海差不多。 “四处海域,除却东海,唯有南海适合居住,不如便迁居南海。”琉璃一一扫过七位长老的神情变化,“诸位觉得如何?” “七百年前,我曾去过南海。”最年轻的七长老接话道:“那里的确温度适宜,适合居住,只是三百里之外有一座神山,山位于海面之上,隶属神族,倘若其上有神族居住,我们贸然迁居过去,恐会扰了人家。” 第374章 “世间万物,皆有生存资格。山隶属神族,南海又不隶属神族,东海这片海域同样有隶属神族的岛屿,我们可以与东海神族岛屿相安无事万年,自然也可以做到与南海神山互不打扰。人族术士只是暂时无法入海迫害鲛族,难保日后他们不会想出法子,为了鲛族后世绵延,迁居是最好的选择。” 比起神族,琉璃更惧怕不择手段的人族术士,神族高高在上,诞生于天地之初,自然看不上鲛人身上那些东西。 几位长老听完琉璃这番分析,陷入沉思。无边城结界尽毁,已然不再安全,迁居确实是最稳妥的选择。人族术士炼制鲛人油,炼出长生丹药之事,他们已经知晓。人心贪婪,在长生的诱惑面前,日后鲛人定然还会被惦记上。 经过深思熟虑,七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大长老会意,看向主位上的琉璃,“君上,我们赞同迁居之事。” 琉璃点头,“如此,便有劳诸位劝说其余鲛人了。”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不但各氏族没有意见,脾气不好的占卜师们也同意迁居,这让琉璃大为意外。不过事后仔细想想,也不足为奇,无边城已被外界知晓,为了子孙后代考虑,他们答应迁居才是最明智的。 敲定迁居之事,琉璃亲自去了太月古城一趟,说明了鲛族迁居南海之事,并询问他们是否愿意一起。 降风听完琉璃的分析,极为赞同,万年前人族术士便大肆屠戮蝾螈炼制丹药,这次变故,太月古城同样不再安全。 “蝾螈和鲛族在这深海已相伴万年,未来无数个万年,自然亦要继续相伴。” 琉璃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爽快下决定,愣了一愣才道:“那好,五日后,我们一起启程。” 鲛族和蝾螈族耗时两个月来到南海,经过精挑细选,占卜卦象,双方终于则定了位置,依旧相邻。 在海底重建城池,是极其浩大的工程。 两族规划好方位之后,便立时动工建造。 在日复日的忙碌中,时间流逝飞快,转眼已是百年,这期间,降生许多小鲛人,照顾琉璃的阿婆也寿终身陨。 新建城池在新一年的元月十五竣工,与东海城池格局一般无二,不过更为宏伟壮观,因面积大了一倍,故而用时百年才建造完成。 年迈的大长老与二长老在城池建成之日退位,三长老四长老接替他们的位子,以此类推,最新择选出的两位年轻长老则接替六长老和七长老的位子。 琉璃漂浮于上方,俯瞰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决定延续先前的名字,仍旧称鲛族居所为无边城。 七位长老,十二位占卜师,以及各氏族对此都没有意见,毕竟习惯难以改变,‘无边城’三个字早已刻进他们血脉中。 城池竣工后,大家一时间都有些无所事事。 失去修为的白婼无法领兵,开始专注于儿子婚事,近来拉着樊尔,将各氏族适龄女鲛均都相看一遍。 倒是有几位看上樊尔的,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愿意。 而樊尔却没什么反应,近来迷上雕刻的他,日日抱着水晶宝石,把圆润的珠子雕出各种奇形怪状。 一百年时间让星知成熟不少,如今她听到樊尔消息,情绪不会再有太大波动,只是浅笑带过,仿佛那只是不相关的陌生人。 八十二年前,降风身陨。 星耀即位以来,从不约束妹妹,更是多次劝说母亲不要插手她的婚事。 早已到了适婚年龄的星知,日常只是照料一青一蓝两颗蛋,倒也自在悠闲。 樊尔被催婚之事同样传到星耀耳中,以为妹妹还念着樊尔,他放下姿态,有意撮合。 星知明白长兄之意,为表态度,只得发誓此生不嫁,早在子霄和二兄长身陨的那一刻,她便释怀了对樊尔的执念。这一生,她过于任性妄为,以父兄和子霄为成长的代价太过沉重,让她一生都无法释怀。 鲛人四百八十岁可婚配,在新的无边城建成的这一年,琉璃刚好四百八十岁,不止樊尔,她同样苦恼。 百年来,她和南荣舟时常会见面,她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对他动心,也清楚对方心里没自己。想到漫长的余生,她无比头疼。 这日,就在琉璃又在为长老们的催促而烦恼时,一位容貌绝色的女鲛不顾阻拦冲进万华殿。 不待她呵责,那女鲛便跪伏于地,哭哭啼啼哀求:“我与南荣舟两相倾慕,还望君上成全。” 竟然有转机!琉璃立时打起精神,挺直脊背,轻叩几下案几,佯装严峻道:“你明知他幼时便与本君有婚约,你所谓的倾慕该不是别有目的吧?” “我并不知他与君上有婚约,是表明心意后,才知晓的。”女鲛身体颤抖,不敢抬头。 “那,你想让本君如何成全你们?解除婚约?” 琉璃这番询问,让女鲛噤了声。 南荣舟冲进来,对琉璃简单行了一礼,郑重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为了自己,让君上成为全族笑话。” 闻此话,琉璃笑了,她直直瞧着南荣舟,说出盘桓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南荣舟,我们解除婚约吧!” 女鲛不敢置信抬头看向主位,那双大眼睛睁得溜圆。 第375章 南荣舟不明白:“为何?难道是因我和她… … ” “不是。”琉璃打断他:“百年时间,本君都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你,而你实则也不喜欢本君,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此作罢。” “我们八字是最合适的,若就此作罢,恐难再寻到合适人选。”南荣舟虽无法喜欢上琉璃,但也不想伤害她。 琉璃淡漠注视南荣舟和女鲛,“本君不信命数论,余生漫长,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不代表一世寻不到。” “本君知道,你实则不想入宫。你放心,长老和占卜师那里,本君会去解释。” 琉璃说着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南荣舟迟疑片刻,行礼退出去,行至殿外,他听到后方悠悠传来一句:“你若真的心仪她,便好好待她。” 就在南荣舟被父母责罚时,琉璃终于突破修为,找到剥离历代鲛皇灵力的办法。 久违的结界笼罩在无边城上方,许多鲛人均仰头张望。 楹婳第一时间赶到玄凝殿。 琉璃身体漂浮于殿脊之上,周身笼罩的灵力正在迅速挥散,数百道灵力争先恐后涌向结界。 看到不断加固的结界,楹婳愈发不安,她飞身上前,试图阻止,却被那光芒大盛的灵力击退数丈。 这时樊尔也赶了过来,没有丝毫迟疑,他飞掠上殿脊。飘散的灵力犹如锋利剑刃,划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惧阻力,他一点点艰难靠近,握住琉璃手腕。 察觉到熟悉气息,琉璃掀开眸子,见上方结界已然稳固,她收起灵力,狐疑问:“你做甚?” “怕你灵力枯竭而死。”樊尔松开手,仍旧不习惯称呼她为君上。 几位长老和占卜师们匆匆赶来,琉璃未再与樊尔多说,掠下殿脊。 大长老连连哀叹:“君上这是做甚?你把灵力都剥离出来设结界,修为会受损的。” 琉璃倒是云淡风轻:“那些本就是历代鲛皇的灵力,我只不过是将一切恢复最初而已。你们放心,我无碍。” 楹婳拉过琉璃手腕,搭在她脉搏上,确认她只是损耗灵力,身体无恙后,才无声松了一口气。 琉璃环视一周,“趁着大家都在,本君宣布两件事情。第一,解除与南荣舟的婚约。第二,将鲛皇之位禅让给樊尔。” 这两件事情犹如惊雷,让其余人愣在当场。 樊尔先反应过来,“你这是何意?鲛皇之位岂是可以随意禅让的!” “就是,君上你不是小孩子了,怎可如此胡闹!”占卜师之首的天巡阁阁主冷声呵斥,他脾气一向暴躁,忍不住大声呵斥。 而今的琉璃不再惧怕他,平静道出这么做的原因。 “历练期间,我曾向人族坦白过鲛人身份,已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因历代鲛皇的灵力在我体内,我当时不得不临危即位。百年来,我一直在找寻剥离那些灵力的术法,今日终于得以炼成,日后无边城有历代鲛皇灵力的守护,会如从前一般安全,你们放心便是。” “而之所以选择将位子禅让给樊尔,是因他曾跟随我历练过,依照祖制,继承者需前往陆地历练,他有历练经验,理应有资格成为鲛皇。” “坦白身份不算是天大过错,君上又何至于此!”新任大长老是个软性子。 “诸位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琉璃看向樊尔,“你可否愿意守护鲛族?” 樊尔嘴唇嗫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愿意就要接过鲛皇之位,可他一样可以用鲛族将军的身份守护族人。说不愿意,又会让人觉得他不愿肩负责任。 楹婳明白女儿的心思,也知道她这些年确实因坦白过身份而难以释怀,最重要的是,女儿似乎有难以言明的心事。 虽然不清楚那是何种心事,但她愿意站在女儿这一边。 “为母同意,你想解除婚约便解除婚约,想禅位便禅位,无论任何决定,君母都支持你。去吧,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琉璃诧异看向母亲,顷刻模糊眼眶,她极力忍回眼中温热,弯起唇角,笑容粲然。 “谢谢君母。” 她挺直脊背,转身面对长老和占卜师们。 “我带领诸位迁居南海,建造新的无边城,今日恢复结界后,也算是完成了使命。当年终止历练,纵使没有坦白身份之事,我也算不上是合格的继承者。樊尔比我年长,心智成熟稳重,修为也更加高深,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比我合适。” “我明白诸位顾忌礼制,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鲛族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禅让之事,我这不是头例。” 话至此,长老和占卜师们明白琉璃不会改变决定。樊尔的能力,他们有目共睹,之所以反对,是觉得不符合礼制,不过既然提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也是可以变通变通的。 卸下重任,琉璃连夜收拾东西离开。 解除婚约和禅让鲛皇之位前后颁布,是一件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事情,鲛族自此开始流传一种谣言,传言琉璃是因婚约对象喜欢了旁人,才伤心欲绝之下禅位给樊尔的。 樊尔听到那个谣言,一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那些人想象力丰富。 第376章 王朝更迭在所难免,只是琉璃没想到,嬴政所建立的王朝竟只延续短短十几年。 百年后的人族早已恢复太平,听说新王朝的开国帝王名为刘季。 琉璃在茶肆听到人们隐晦提及那个名字时,觉得甚是耳熟,想了许久,她才想起当初去寻星知和子霄的路上,遇到过一位名为刘季的人族,那人曾言明自己有帝王之相,没想到竟不是戏言。 联想百年来的种种,她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选错了人,可嬴政的确结束了乱世,并且创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当今王朝有不少制度延袭自前朝,唯一不同的是,当今朝代同时还实行分封制,这与嬴政当初的理念大有不同。 琉璃记得嬴政曾说过,分封制会大大削弱中.央权利,如果是他,绝不会延用分封制。 一抹雪白衣袂闯入视线范围,正在胡思乱想的琉璃抬眸瞧去。 视线交汇,两人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武庚缓步走近角落,在对面坐下。 “整整一百年了,我还以为再无相见机会。” “你为何还不去轮回转生?”琉璃好奇问。 武庚没想到刚重逢,琉璃又提及轮回之事,他轻扬眉梢,哭笑不得反问:“恩人为何这般执着我是否转生?” 琉璃纠正:“不是执着,而是好奇,如今天下安定,你为何还逗留人间?” “因为我在寻你们,也在等你们。” 武庚神情转为严峻,掏出一份陈旧布帛递到对面。 琉璃狐疑接过,便听他道:“我答应过嬴政,要帮他找到你和樊尔,澄清误会,故而才迟迟没有前去度朔山入轮回。当初世人皆传他平定乱世后频频巡游是为寻长生之术,实则他是在寻你们,为的便是将这份证据交到你们手上,他一直想要亲口告诉你,他没有与术士勾结迫害鲛人,更没有忘恩负义。” 百年来,琉璃每日忙于建造无边城,却不知陆地上有人守着一份证据,日日盼着误会解除的那天。小心翼翼展开破旧不堪的布帛,上面字迹已经模糊,她仔细辨别。面对这份来自百年前的证据,她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早在一百年前,我和樊尔就已知道真相,侯府变故与钱财分配不均无关,是我们做的。” “你们为何不告知他?” “鲛族遭遇变故,当时面对失怙之痛,我和樊尔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族。” 想到鲛族变故是自己父亲所为,武庚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只剩一句:“抱歉。” 琉璃睃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如此,鲛人向来恩怨分明,不会把父辈的过错强加到晚辈身上。” “无论如何,我都欠你们一份恩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不想再提及百年前那场变故,琉璃呷了一口茶水,不再接话。 武庚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红珠子,放到对面。 当初走的匆忙,琉璃一直以为这颗避水丹被樊尔收进了玲珑袋里。 “为何会在你手上?” “我在章台宫偏殿捡到的… … ”武庚把当初蛊惑嬴政长生之事告诉琉璃,“这颗珠子在他手中二十多年,他也未曾动过长生念头,在临终之时,他又还给了我。” 长生于人族而言,诱惑极大,琉璃没想到嬴政能忍住不动避水丹。将那颗温润珠子收进掌心,她轻声道:“我来陆地有些时日了,昨日听闻他是在巡游途中病故的,那年他才四十九岁。”于鲛人而言,四十九年不过短短一瞬,但却是人族的一生。 提及当年之事,武庚有些伤怀。 “准确来说,是被谋害。不知你可还记得赵国公子赵屹,他因入秦为质,错失赵王之位,一直怀恨在心,为复仇,他安排了一人入秦,那人名为赵高。因赵高在律法上颇有见解,嬴政十分欣赏他,并多次提拔,每次巡游都准许他跟随。最后一次巡游途中,嬴政染病,赵高终于得了机会。” “你为何不救他?我让你留在他身边,就是让你守护他的安危。”琉璃声线不由高了几分。 “我发现他中毒时已经来不及了。”对此,武庚一直很自责,那日他只是离开一刻而已。 琉璃平静下来:“抱歉,我不该责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兴许那便是他此生的结局。” 人族生命短暂,她一直都知道,可当她真的亲耳听到关于嬴政的过往,内心却是无法接受的。她曾不止一次设想过,数百年之后,会把那段人族历练当做微不足道的简短回忆,然而此刻,她才发现,某些事情是无法微不足道的。 武庚沉默片晌,继续絮叨这百年之间发生的事情。 从燕丹误会嬴政杀害琉璃,从而谋划刺客刺杀之事,到嬴政下令出兵韩国,逼迫韩非入秦,再到嬴政用时十年平定山东六国,以及秦灭赵国后,嬴政亲自前往赵国,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 …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武庚已经絮叨到嬴政驾崩之后的事。 “当初我就不看好胡亥,那孩子性格太过别扭,又是赵高教出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 ” 听他唠叨完胡亥和赵高做的那些事,琉璃问:“听说还有秦三世?” 第377章 武庚点头:“对,秦三世是子婴,因皇子无一幸免,最后秦王室只好把他推上皇位,他设计杀死赵高后,便携玉玺出城投降了。” “那孩子,似乎自小便性格温和。”琉璃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孩童时期,只能隐约想起他喜欢黏着自己。 “对了,嬴政可有将他的身世告诉他?” “有,加冠当日。”武庚回答。 琉璃愕然,半晌吐出一句:“真是残忍,不过倒也像嬴政能做出来的事。” 说完子婴,武庚又絮叨起当今朝代,说起坊间那些谣传,他仍旧有些气恼。 “当初人族术士得知嬴政频频巡游,为攀附权势,他们便借机自荐,个个都说自己能炼制长生丹药。因鲛人油之事,嬴政一直不喜那些术士,于是便下令逮捕天下术士,武鸣谦之后,其他术士一直没有修炼出名堂,故而逮捕他们也不难。” “现今那些人,所传言的始皇坑杀儒家学生,实则都是误传,当时他下令坑杀的是术士,焚书焚的也不是诸子著作。后来不知为何,传着传着,便传成他因蛮横专权,容不下法家以外的著作。他平时不止注重法家,更注重农学典籍,他多次鼓励有志之人,又怎会无辜做出坑杀之事… … ” 琉璃安静听他抱怨完,只是说了一句:“一件事经过一人之口兴许不会改变,但经过百人千人之口,能有一句对得上已是万幸。武庚,你从前不会这般废话,今日是怎么了?” 武庚尴尬挠挠鬓角,讪笑:“太久不曾说话,压抑久了,有些控制不住。” “这份证词,我已收到,你可以安心入轮回了。”琉璃说着将那块布帛收好。 欲言又止几次,武庚最终起身离开。 今日说了太多,琉璃有些口干,连饮了三杯茶水,她才起身离开。 原本高挂的日头已落至天边,漫天红霞一望无际。 琉璃迎着晚霞,漫无目的走着,街道上已无几个行人。 卖甜饼的商贩大声吆喝着:“最后两块甜饼了… … ” 已经走过去的琉璃又退回去,掏出一枚钱币递给商贩。 商贩乐呵呵接过,扯过一块干净麻布将两块甜饼包好。 琉璃接过,撕下一块放入口中,转身撞上一堵胸膛。她后退两步,抬头之际,那双熟悉的丹凤眼,让道歉的话和甜饼一起僵在嘴里。 此刻,她脑中只有四个字,前世今生。 那人唇角噙着笑意,低沉悦耳嗓音溢出唇齿:“才百年不见,没想到你竟已不记得我了。” 琉璃仔细打量面前之人,想要挑出一些不同之处,然而她上下左右打量三遍,也未找到一丁点不同。可是不合乎常理,魂魄轮回新生,是不会有前世记忆的。 “你… … 认得我?” “你我相伴二十年,你说呢!” “… … … ” 围着对方转了一圈,琉璃低声呢喃:“这看着也不是魂魄,又怎会有前世记忆。” “因为我不曾入轮回。” 乍一听到这话,琉璃默默咽下口中甜饼,噎得她心口疼。拉着对方走到无人小巷,她退后几步,命令:“交代清楚。” “我是神族继承者,名为商白。一百多年前,我与君父争辩乱世原由,他老人家认为乱世根本在于朝都天子未能平衡多方势力,而我认为乱世根本在于分封制,只有废除分封制,才能杜绝乱世。” “后来争辩到激动处,我与君父立下赌约,要用渡劫的机会,结束人族乱世,并且用自己的理论建立新的王朝。” 说到这里,商白讪讪摸摸鼻子,“似乎,我的人族历劫,与你的历练一样,都不算完全成功。我因忙于治理新王朝,而疏忽了继承者的培养,从而导致二世而亡。不对,是三世,回到神族后,我曾反思过,倘若当初我早早册立继承者,是不是就能延续下去。” 琉璃从震惊中回过神,不确定道:“你究竟算是嬴政还是商白?” “准确来说,都是我,当然回归神族后,他们只会把我当商白。” 在商白看来,人族短短几十年也是他漫长神生中的一部分。 琉璃凝睇着对面既熟悉又陌生之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婆曾说过,轮回转世后,前世与今生是不相关的,可这位神君又说两个都是他。 “你此次来人界是?”她试图转移话题。 “自是为你。” “???” 商白靠近一步,郑重道:“当初,我是寿命短暂的人族,你未到婚配年龄,那时我们不可能。而今,你已有四百八十岁,我想来问问你,这一次是否有可能。” “… … … ” 琉璃默默后退一步,心情无比复杂,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说人族那一世亦是你,可鲛人讲究一夫一妻,恐怕我们不合适。” “既如此,人族那一世便不是我。”商白改口极快。 “… … … ” 琉璃沉默无语。 “神界只有狐族历情劫,我的人族历劫,其实是事业和亲情,妻儿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必须经历的,而你是那个例外,况且,当时我不愿,是你当初日日念叨让我娶妻的。”商白说到最后,把责任推给琉璃。 第378章 好吧!琉璃无话反驳,当初的确是她催促嬴政娶妻的。说到底,她只是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神族于她而言,只存在故事里。前世是人鲛有别,这一次是神鲛有别,似乎都有些不合适。 “我一千九百三十岁,还尚未婚配。” “这么老!” “神族这个年龄与鲛族四百八十岁差不多。” “… … … ” “这一次,我们可否有可能?” “你先容我考虑考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