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年盛夏》 第1章 《为了那年盛夏》作者:猴老花【完结】 简介 那年的我们如晨曦般明媚璀璨。 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在食堂里喷薄着蒸腾的热气。 日子是那样简单。 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第1章 第1章-第2章 (1) 2008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一年。 百年一遇的冰雪灾害,震惊全国的汶川地震,举世闻名的北京奥运……每个不可抗力,都映衬了人类的渺小。而每一次成功度过的劫难,却又彰显了生而为人的坚定与伟大。 那些铭心刻骨的瞬间,在岁月的裹挟下,淬炼成一道耀眼的光。 它静静地潜藏在心底,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变得不再那么真实,可是每次回想起来,那光便又会在心底里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蓄势待发,等待着某个刹那,以星火燎原之势掀起旧日的璀璨。 蓦然回首,那些故事早已融进我的血与肉,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 那年的我还只有十六岁,思想上远没有现在这么高瞻远瞩。作为正值青春期的中二少女,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沉浸在自己的花花世界中。 既以物喜,又以己悲。 彼时的我还特别爱哭,一点点小事就能令我肝肠寸断。 看到雪灾致使春运受阻,无数游子滞留在外,我哭;看到地震中的残垣断壁,数万万同胞妻离子散,我哭;看到奥运五环在鸟巢升起,姚明高举着国旗带领中国队骄傲入场时,我更是激动地痛哭流涕…… 整个2008年,我几乎是哭着过来的。 但唯独有一件事我总算忍住没哭,事后想想,竟还有点儿暗自庆幸。即使那件事,让我离开了千辛万苦考上的实验二中。 (2) 我叫苏晓筱,九二年生人,巨蟹女。 关于我的名字,没有任何实质性含义,也不具备半点纪念色彩。 据我估计,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 我顺利从我妈的肚子里破壳而出,正欲挥臂呐喊,用嘹亮的哭声一展内心的亢奋,却不幸惨遭我爸妈的无情嫌弃。 他们的内心独白大概是:这个猴子一样的东西,确定是我的亲生女儿吗?难道我的女儿不应该是大双眼皮高鼻梁,柳叶弯眉樱桃嘴?这个皱巴巴、小眼睛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他们震惊,他们崩溃,他们欲哭无泪。 就这样,他们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决定用一个形容词来作为我的名字—— 小小。 大概转念又想到,这样一个直白的词汇不足以体现出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与众不同,于是长臂一挥,将我的名字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晓筱”,这才觉得自己既聪慧又有文化。 对于我这么一番富有见解的言论,我妈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彼时的她在听完我长篇大论后,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旋即用她善有的恨铁不成钢又略带凌厉的眼神看向我—— “苏晓筱,你又在那儿胡说八道些什么?” “有把你说废话的工夫放在学习上,你早就考到全校第一了!” (3) 我妈总是这样,永远犀利,永远急不可待。无论我和她说什么事,分享什么样的情绪,她最终都能和成绩挂上钩。 就连我津津有味地吃个早饭,她都能联想到我慢吞吞的样子,一看就是书读少了脑子不够用,所以才导致行动力迟缓,一顿饭足足吃了半个钟头。 彼时的我正乐不颠地拧开高乐高的盖子,结果被她的话激得心头一颤,整桶高乐高径直从半空中轰然坠地,差点没被扬起来的粉末给呛死。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爸妈早在我八岁那年,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分别过上了各自想要的生活。 我妈离婚后嫁了个老外,整日奔走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利坚合众国之间。我爸放浪形骸的本性毕露,发誓要将“独身主义”进行到底,打死也不肯第二次踏进婚姻这趟火坑。 自他们二人分道扬镳后,我就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我爷曾经是名中学教师,性情温和,一辈子没对谁发过脾气。我妈原本是我爷的得意门生,是他老人家常年挂在嘴里的首席大弟子。可即便如此,她当初和我爸在一起时,还是遭到了爷爷的极力反对。 我爷拿我妈当女儿疼,他说我妈个性太强,眼里容不下沙子,而我爸却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无法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两个人若是结合起来,一开始还好,可过不了多久便会打得头破血流,最终两败俱伤。 事实证明,爷爷的话是对的。 但当时的我爸妈都还太年轻,周遭的那些反对声反而愈发激起他们的叛逆心理。他们不顾劝阻,坚信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却终究挨不过婚姻这道鸿沟,只留下满地鸡毛。 你问我爸妈失败的婚姻,是否会对我产生影响? 我想说当年的我还只有八岁,离婚于我而言,不过意味着不再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但这没有什么,我还有爷爷奶奶。 我是初二那年才开始意识到,我好像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 大概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敏感,又极度渴望合群。当我被隔离在外,听着其他人围坐一团侃侃而谈,听他们讲自己的父母是如何拌嘴,又在拌嘴过后重归于好时,我默默无言。 第2章 那是我第一次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的父母,已经很多年没有拌过嘴了。 [object object] (1) 关于初中三年,我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了。 唯一比较深刻的,大概就是我在那1095个日日夜夜里,看了不计其数的言情小说。同时也因为看的小说太多,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导致我直到现在为止,都有点……中二,热爱不切实际的幻想。 关于我的教育,我爷向来秉承“快乐至上”的原则。他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够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大概是我爷说这话时的神情太过真挚,令我一时之间鬼迷了心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初二那年暑假结束后,我忽然良心发现,卖掉了所有的言情小说和少女杂志,每日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股,发誓一定要考上一所重点高中。 事实证明,功夫果然是不负有心人的。 在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下,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与日俱增,最终成功逆袭,考上了我们市排名第二的重点高中——实验二中。 虽然和一中还差了许多吧,但好歹也是个重点。况且我一直觉得第二挺好的,既不像第一那么出尽风头,也不至于惨不忍睹。像我这种资质平平的人,第二真得挺适合我的,毕竟我在争强好胜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我的家人显然也对我考上二中这件事感到无比欣慰。 我爸更是夸张,一口气喝光了两瓶红酒。 后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他,颤巍巍地抱住了我的肩膀,饱含热泪对我说:“闺女啊,养了你十六年,你终于让老爸这脸上有光啦……” 说完,还无比亲昵地抚摸了两下我的脑袋,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拳头紧握,咬牙切齿的愤怒模样。 合着前十六年,我都让您老颜面扫地了呗? 但不管怎样,自我考上二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呈现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就连万年看我爸不顺眼的我奶,都破天荒地笑逐颜开,让他没事多回家看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在为我能去二中读书而感到喜出望外时,唯独我妈被这件事气得火冒三丈。 (2) 我中考那两年,我妈的公司正面临转型,每天都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那段时间,她一直待在美国,对我考试的事自然也没精力多问。直到我高中入学半年,文理科都已经分好了时,我妈才从我那去美国出差的表姑口中,了解到我的现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上高中了。 得知我考进二中后,我妈当下脸色铁青,一个越洋电话打给我爸,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顿臭骂。 “苏岳平!你天天的就忙着谈恋爱了是吧,女儿的成绩你都不管不问吗?初中三年就考上一个二中,你这爸是怎么当的!当初是你说要把晓筱留在身边的,结果呢?我看你这爸也别当了,跟着你花天酒地,早晚得学坏!” 当时正值国内凌晨三点,我爸被我妈的河东狮吼吓得一哆嗦,半晌才反应过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沈呐啊沈呐,你的精力怎么总是这么旺盛……” 还没等我爸说完,我妈就气冲冲地打断了他。 “我马上订机票回国,说什么也不会让苏晓筱在二中浪费时间!” (3) 就这样,在我妈的强势阻拦下,我怀着悲怆的心情,从屁股还没怎么捂热的二中退了学。 为此我大闹了一番,对她逼我退学这件事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抗议。 但她显然没把我当回事儿,斜睨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急什么,又不是不让你念书了。下家都帮你找好了,睿诚高中,下周就能入学。” 说完,不忘狡黠地朝我眨眨眼,完全无视了我脸上的震惊。 睿诚高中,这座对我来说遥远又陌生的学校,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闯进了我的生活。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会与它产生任何交集,哪怕它距离二中,仅仅只有一条马路之隔。 那是岛城最好的私立高中,据说学校里有近半的师资力量,都来自首都北京。 对于那些成绩优异但家庭条件一般的学生,睿诚每年都会提供助学津贴,很多人即使考上了一中,但因为向往首都的教育资源,也会转投睿诚。在校园环境与硬件设施方面,其他学校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我从未对这样一所学校抱有过幻想。 对我而言,它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承载着学霸和有钱人家小孩的器皿。可我与上述的这两类人都不符合,所以也从来不敢对它轻易奢求。 想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我妈。 “所以,我是以什么理由进入睿诚的?” “小提琴特长生。”我妈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们两个都清楚地知道,家里那把已经断了弦的小提琴,连一首完整的《小星星》,都不曾拉出。 (4) 对于我转学这件事,我爷和我爸都没有什么异议。 与其说没有异议,倒不如说他们实在是太了解我妈说一不二的性格。毕竟,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然,我也知道他们虽然表面上对我的成绩没什么要求,但也只是因为不想给我制造太大的压力,所以才选择退而求其次,被迫降低了期望值。 第3章 毕竟,没有哪家的家长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我能考上二中,于他们而言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能去二中当然好了,但如果可以去睿诚,那就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了。 我那时年纪还小,尚不懂得“赢在起跑线”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直到后来才渐渐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的确确是存在差距的。 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群人,无需太过努力,就已经拥有了别人拼尽全力都未必能够得到的一切。 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在我们那座小小的岛城,去睿诚,就意味着人生路的起点,已经比别人高出了大截。 好的校园环境,好的教育资源,都能够让我距离完美的人生更进一步。 而我们该如何去界定好与坏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怎么去定义一个人是否幸福一样含混不清。 究竟有谁能够拍着胸脯回答,我的人生非常幸福,不曾经历任何苦难?而究竟又有谁能够回答,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过好这一生? 但不管怎样,即使那时候的我尚不懂得思考这些深拗的问题,即使直到现在我也仍旧对这问题所谓的“标准答案”心存怀疑,但凭借我敏锐的洞察力,凭借着我对他们微小情绪的精准窥探,我知道,我的家人本质上和那些“大部分人”没有什么不同。 对他们而言,顺应时势,把握时机,就是在通往好的人生。 如果说备考重点高中是顺应时势,那么能去睿诚读书,就是在把握时机。 所以无论我能不能适应环境的骤然转变,无论我是不是要和过去的朋友挥手告别,这些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的隐忍,可以兑换光明的未来。 而这也正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拒绝的。 即使不用对抗我妈的坚持,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失望。 (5)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我最好的朋友骆沙也在睿诚。 六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后,幼小的我与幼小的骆沙被分到前后桌,并迅速建立起革命友谊。那之后,我们又向班主任提出申请,以互帮互助为由,希望可以成为同桌。 在骆沙之前,我也交过一些朋友,但都是些泛泛之交,零星的记忆早已拼不成完整的片段。 可骆沙不一样。 她从小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是三道杠,是升旗手,是站在领操台上的人。 她那么漂亮,笑起来时的眼睛就像两道注水的月牙儿。 她聪明且好学,常年稳居年级前三。 她似乎天生就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周围的人不断向她靠拢。而她颔首微笑,不轻易拒绝,却分寸感十足。 我喜欢骆沙,喜欢她的冷静与理智,喜欢她时刻清醒的头脑,喜欢她明明知道自己优秀,却从来不会恃强凌弱,企图用自己的优势去换取任何特权。 除了那一次。 当那个胖胖的女老师用质疑的目光看向我们,皱紧眉头思索我这个成绩常年处在班级中游的学生,要如何帮助班级第一时,骆沙坚定不移地拉了住我的手。 “老师,我就要和苏晓筱做同桌。” “我只想和她做同桌。” 落日余晖撒在她澄澈的眸子里,熠熠闪光。 我想就是从那刻起,骆沙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第2章 第3章 [object object] (1) 办理入学那天,是我爸妈陪我一起去的。 这也是他们两人自离婚后罕见的“夫妻合体”。 我妈一路上都在埋怨我爸,称都是因为他管教不严,才让我在学习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幸亏她及时纠正,不然照这样下去,我日后最多只能混个三流大学。 我爸则不以为然。 “现在讲究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你怎么知道我闺女智力不足就不能在其他方面迎头赶上?” “我……”我刚要反驳,就被我妈给无情打断。 “就你嘴贫,把你谈恋爱的功夫匀出来一点儿给闺女,她都不至于只考上个二中!” 我妈一直对我爸谈恋爱这件事,有点耿耿于怀。 我爸长得挺帅,和年轻时的发哥有点神似,从小到大身边的追求者就没断过。可他偏偏看上了相貌平平的我妈,说是被她雷厉风行的个性给打动了。 虽然我爸这个人,懒散、随性、还特不着调,但和我妈在一起的那些年,出格的事却一件都没做过,是个标准的“妻管严”。他们两个当初离婚,也是我妈先提出来的,说是再也无法忍受我爸吊儿郎当的性格。 我爸倒没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可自打离婚后,他就仿佛放飞了自我,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不肯再安定下来。 我奶说他这是受刺激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并坚信过度的放纵就是在走向自我毁灭。 我爷呢,虽然对我爸妈的婚姻结局早有预料,却也对我爸得过且过的性格恨铁不成钢。 一时间,我爸成为了全家的众矢之的。 可我却对他恨不起来。 我觉得他挺牛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忍受得了我那强势的妈。 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妈竟然在和我爸离婚后,很快就再婚了,并且还嫁给了一个外国人。 第4章 我不知道我妈火速投身下一段感情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遇见了真爱。 我更无从揣测我爸听到我妈再婚时的真实感受。 在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想问问他们—— 对他们而言,那段曾让他们与全世界为敌最终却不幸夭折的婚姻,到底是断壁残璋,还是深恶痛绝的孽缘? 而他们所有表现出来的介意与不在乎,究竟真的是因为不满,还是他们仍旧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暗自牵挂着对方? (2) 二中的校园虽算不上豪华,但也算得上壮观开阔,干净整洁。 可即便如此,在睿诚面前,还是显得相形见绌。 由于学校里面不能停车,睿诚专门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设置了停车场。从停车场走到大门要经过一道宽敞的斜坡,斜坡的尽头是双开式自动门。门的右侧矗立着一块巨型石柱,上面用漂亮的书法字体写着“睿诚高中”四个大字。 我妈和保安师傅说明了来意。 旋即,自动门打开,她又昂首阔步地走在前方,带领着我和我爸进入校园,熟稔的仿佛她早已来过无数次。 睿诚的操场很大,塑胶跑道在太阳的炙烤与鞋子日复一日的摩挲下,有些轻微的褪色。跑道中间是一片翠绿的人造草坪,两个男生正在上面百无聊赖地踢着足球。 虽是课间,但操场上的人并不多,倒是不远处的教学楼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学生们此起彼伏的打闹声。 我们顺着左手边的连廊往前走。 连廊四周长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类植物,它们攀附在灰白色的石柱上,无声无息地纵横着,潜藏着一股静谧的张力。 连廊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台,顺着平台望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石桥与假山。假山斑驳,旁边有一洼小小的池塘,里面漂浮着几株红色的睡莲。虽还未到初夏,却已开得足够旺盛。 再往远看,一个葫芦状的巨型鸟笼映入眼帘。里面那只踱着步的,看上去无精打采的蓝色孔雀,正在与笼外的鸽群对望,彼此无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座高中的校园里,竟然可以养孔雀。 我的胃感到一阵痉挛。 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拧上一圈又一圈。 (3) 骆沙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 她从教学楼的方向走来,带着她惯有的,略带疏离又无比真诚的笑,靠近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旋即熟络地和我父母打着招呼。 “叔叔阿姨,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像一阵淡淡的风,划过我的耳畔。 “哎呀,沙沙,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晓筱转过来和你一起念书,开心吧?” 在我所有交往过的朋友中,我妈最喜欢骆沙。 “开心啊,当然开心了。” 骆沙牵住我的手,脸上仍保持着她的招牌微笑。可我还是透过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窥测到她眼底深处略带玩味的狡黠。 “沙沙,晓筱以后在学校可就要靠你了。她成绩不好,你多帮帮她。” 我妈把骆沙的手从我手中拉了过去,转过头又严厉地看向我。 “苏晓筱,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弄进来的,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好好学习,别惹是生非!” 看着我妈逐渐紧皱的眉,我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赶忙吐吐舌头,朝她和我爸摆摆手,迅速地拉起骆沙溜进了教学楼。 (4) 我的班主任叫孙建军,教历史的,外号孙胖。 他几乎来自祖国的最北方。 那座叫做齐齐哈尔的城市,曾是最早兴建的几个老工业基地之一,有着难以复制的辉煌,如今也灯枯油尽,如垂暮的老朽,消失在日异月殊的美丽新世界。 后来的我,常常听他讲那里的故事。讲望江楼、关帝庙,讲古老的俄国领事馆,讲飘摇的芦苇荡和漫天飞舞的大雪。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去哈尔滨出差的途中,转道去了齐齐哈尔。 当我走在略显残破却又弥散着古老气息的街道,看着那些被现代建筑环抱着的青砖素瓦时,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亲吻大地的冲动。 我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感受那股凛冽的风在我的胸腔里跌宕起伏。 就像在拥抱着我的过去。 作为历史老师,孙胖将他偶像曹操的话视作至理名言,并且身体力行。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烦恼不是一杯酒能够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杯。 后来,当我回忆起我的高中时光,常常会想起晚自习铃打响后,孙胖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场景。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眼神迷离地望向我们,就像一只母鸡看着它精心呵护的蛋。 (5) 虽然喜欢小酌,但秉承着师德,孙胖从未真正喝醉过。微醺让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和善,同时也更加……啰嗦。 此刻,孙胖光是和全班同学介绍我,就足足花了半堂课的时间。 直到说得我两腿发抖眼冒金星,他才不慌不忙地指着骆沙前面的空位,对我说,“你先坐在那儿吧。” 我背着书包,挪着颤抖的双腿缓缓移到座位上,刚想舒口气,就听到骆沙身旁的男生兴高采烈地喊着我的名字。 第5章 “喂,你就是苏晓筱啊!” “我叫耿乐,沙沙的护花使者。” “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了!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啊!” 耿乐边说边向我伸出右手,却被骆沙一把打了下去。 “关照你个头啊,我警告你,晓筱是转过来学习的,不是和你插科打诨的,你个倒数第一少去骚扰她。” “嘿!沙沙,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成绩啊!倒数第一明明是大胖子徐志鹏……”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骆沙在耿乐面前有着前所未有的松弛感,而我也在他们你来我往的斗嘴中逐渐放松下来,开始环顾四周。 讲台上,孙胖已经从王位世袭讲到了三分天下。 教室里全是埋头苦读的身影,我的耳边充满了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像此起彼伏的浪,击打着我心中的礁石,又如同碎玉一样乱溅开来。 我的同桌不知道去哪儿了。 书桌上的课本被罗列成一座整齐的小山,桌面上的笔记本被风吹开了扉页。 我定睛一看,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一个名字——秦诀。 (6) 或是拿钢笔写上去的。 沿着“诀”字那一捺的收尾处望去,隐约可见晕开的墨痕。 我不太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写得清峻有力,大概是个男生的名字。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 一个清瘦的男生走了进来,对着孙胖低声说了些什么。孙胖点点头,示意他回到座位上。 他朝我的方向走来。 上午的阳光打在他浓黑的头发上,留下一层细碎的金,又顺着细小的尘埃一起,漂浮在他狭长的眼睛中。他有点不耐烦,轻轻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 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快来呀,小诀诀!” 耿乐嘹亮的声音唤醒了我,确认了眼前这个男生就是我未露面的同桌。 他兴奋地朝秦诀招招手,示意他赶快坐下。 “看看,你的新同桌,苏晓筱!沙沙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哦。” 秦诀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 “那张扬回来坐哪儿?”他问道。 “你管他坐哪儿,”耿乐推了秦诀一下,“我跟你讲,好好对晓筱,不然我替沙沙揍你!” 秦诀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转过身从书包掏出历史课本,摊在桌子上。 他按着孙胖讲的内容想翻到对应的页码,未果,接着又胡乱翻了两下,随即静止了两秒钟,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看向我。 “我叫秦诀。” 他的声音像飘在半空中的云,糅杂在四月和煦的阳光中,顺着孙胖滔滔不绝的历史故事,跌进了我十六岁的回忆里。 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常常误以为,那天才是我高中生活的真正开始。 第3章 第4章-第5章 [object object] (1) 现实不及我过多感慨,便扇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和二中相比,睿诚对学习的紧张程度多得不是一点点,考试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不幸的是,我刚一转来就碰上了英语课的随堂测试。 讲台上,英语老师归凤娟如同鹰隼一样望向我们。 身为教研组组长的她,有着“灭绝师太”的称号。单纯的严厉并不足以概括她,她的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明明上一秒还风平浪静,下一秒便可掀起千层巨浪,不把学生们调教的失魂落魄、痛不欲生,决不罢休。 我那时虽对她的脾性还不甚了解,可光是看到她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便早已不寒而栗。而当那张写满了英文字母的考卷摊在我面前时,我顿时更加惶恐不安。 其实我的英语成绩不算差,初三那年靠猛刷题目,单科成绩甚至一度超过我们班的第一名。 然而为了和一中竞争,睿诚会在课本的内容上超纲教学,虽然考的是高一英语,但做真题时就会发现,有不少题目都是没学过的知识点。 稀里糊涂答完了听力,却又在阅读理解处卡了壳。 我的心里像藏了只兔子,剧烈跳动着,大脑也一片空白。忐忑地朝秦诀的方向瞟去,发现他的考卷早已写得密密麻麻。 吞了口口水,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奈何只是徒劳。 秦诀显然也觉察到我的坐立难安,放下手中的笔,悄声问道,“不会做?” 我尴尬地点点头,“这下死定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考题上,只是左手以极其微小的,不轻易被人察觉的力量,把卷子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2) 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我长叹一声,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椅子上,头盖骨嗡嗡作响。一个梳着爆炸头的女生走到我身旁,一屁股坐在了秦诀的位置上。 “这下惨了,要被凤姐骂死了……”她仰天长啸。 “淡定,我这次也没考好。” 骆沙凑到我们两个当中,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得了吧,你就算考得再差,那也不知道比我强多少倍了!” 那女生说着,又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用悲怆的眼神望向我。 第6章 “你呢,考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回给她一个同样悲怆的眼神。 后来我才知道,爆炸头名叫陈新悠,和我一样也是被父母强行塞到睿诚的。 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 但当时的我由于太过紧张,完全不曾想过,这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启的友谊,竟会在我们未来的人生路上,持续很多很多年。 以至于某天我终于惊觉醒悟,才发现她早已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3) 英语考试过后,紧接着又是堂英语课。 凤娟的眼神依旧犀利,怒目扫视着我们,从右看到左,又从左看向右。 “耿乐!”她一声怒吼,吓得我一个激灵。 耿乐藏在英语书后,两只手臂环着脑袋,正在呼呼大睡。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猛地抬起了头。 “来,把我昨天讲的课文,背一遍。”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邪恶的狡黠,嗓门又提高了一些。 “额……”耿乐挠挠头,随即咧嘴一笑,“老师,我忘了。” “忘了?!” 凤娟“啪”地将课本摔在了讲桌上,幽灵似的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耿小乐,我看你是根本就没背吧?”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我们反应,她已经扯过垃圾桶旁的扫帚,怒气冲冲地朝耿乐奔了过来。 “你是不是没背,是不是没背!” 她举起扫帚向耿乐呼去,不料,却被耿乐一个闪身躲过了。 “老师,我背了,我真背了!” 耿乐拽开椅子,趁凤娟不备,跑向了最右侧的过道。 “你给我站住!” “我不!” “站住!” “那你别打我!” 就这样,凤娟追着耿乐在教室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她才肯扔下扫帚,呵斥耿乐滚回座位上。 “英语课,一直这么劲爆吗?” 我被眼前戏剧化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弱弱地望向秦诀。 “十有八九吧。”他答。 “靠,那我不是废了。”我欲哭无泪。 “你刚刚的考试,怎么样?” 他目视前方,身体却朝我的方向微微倾斜过来。 “那个,你的善举我注意到了,但就还是考得……一塌糊涂。” 我回给他一个无比尴尬的笑容。 秦诀沉默了三秒钟,接着,把头缓缓转向了我。 “保重。” 他轻声说。 五、竟然是邻居 (1) 漫长的上午总算熬过去了。 中午的铃声刚一响起,我的心就如同笼中困兽化为脱缰野马,急不可耐地奔向教室外那片自由的草原。 睿诚共有三个食堂,大食堂和小食堂地处中心位置,吃正常的四菜一汤,师生共用。还有一个则藏匿在校园的最深处,里面收罗着酸辣粉、鸡排饭这样不算正式的餐食。 骆沙胃不好,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们便随她去了南边的大食堂。 刚踏进门,就看见不远处的耿乐跟个猴子似的,朝着我们上蹿下跳。 “沙沙,这边,这边!” 耿乐的声音沙哑,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字与句在他的唇齿开合间,以绝对的优势碾过拥挤的人潮,直击我们的鼓膜。 我们朝他的方向走去。 那是个六人位,秦诀正坐在耿乐对面,对着盘中的饭菜大快朵颐。 “跑得够快的啊。” “那是,要不我咋是体育特长生呢。” 耿乐正得意着,一个身穿运动服的男人大步流星走到他身后,照着后脑勺一巴掌呼了下去。 “小崽子吃个饭也不消停,天天的怎么就你话多!” 来者大概三十来岁,右眼角处有一道细长的伤疤,看上去凶神恶煞。他左手的食指上挂了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着本人的到来。 “吃完了去体育教室搬器材!” 耿乐听罢,立刻丢掉手中的筷子,特狗腿子地点点头。 “老师我现在就过去!” “吃完再去,别整的和我虐待你似的。” 男人用手敲了敲桌子,旋即抬眼,望向了座位内侧的悠悠。 (2) “陈新……悠,是吧?” 悠悠的眼底闪过一丝惶恐,抿了下嘴角,没有作声。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你那个头发,尽快处理掉?” “老师,我这个是自来卷!”悠悠还嘴道。 “那就找个皮筋扎起来!头发那么散着跟个鬼似的,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着挺好看的。” 悠悠话音刚落,立即被骆沙阻止地拽了下袖子,并迅速向她使了个眼色。 “沈老师我们知道了,等下回去就扎起来。” 男人意味深长地望了骆沙一眼,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敲了敲耿乐面前的桌子,留下句“吃快点”就匆匆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众人均舒了口气。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复又泛起波澜,对着耿乐一口没动的白米饭,恍惚地问,“他是谁啊?” “沈勇,睿诚第一恶霸。”悠悠扒拉着盘中的青菜,愤懑地说。 第7章 见我疑惑,骆沙忙接过话茬。 “这个人叫沈勇,体育老师兼德育老师,为人特别无赖,专挑熟人抓,耿乐这帮体育生几乎天天被他骂。” “不过耿乐今天真够倒霉的。又挨凤娟打,又被沈勇骂。” 悠悠一扫阴霾,没心没肺地笑了。 骆沙也跟着笑,“反正他也习惯了。” 我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短短半日,睿诚各路牛鬼蛇神纷纷现身,你方唱罢我登场,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更加担忧。 食堂里的人更多了,到处都弥漫着声带振动发出的“嗡嗡”声。 耿乐火速吃完了午饭,提前走了。 我们这一桌的气氛也随着他的离开冷落了下来。 每个人经过刚刚的插曲,都有些食欲不振。 唯独秦诀始终若无其事,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他只是不停地夹着盘中的饭菜,平静地仿若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3)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和骆沙悠悠一起到校门口的书店里,淘了好多宝贝。一天下来,我已筋疲力尽,唯有在琳琅满目的文具中寻找慰藉。 书店老板是位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她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眉间藏着一粒痣,看上去慈眉善目。 书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有的坐在角落安静看书,看完物归原位,也并不买;有的则吵吵闹闹,对着八卦杂志上某个出其不意的小道消息大呼小叫。 面对这些,她统统不恼,只是淡定地忙着手中的事情,偶尔低头算账,或和路过的学生扯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印象之中,似乎每座学校门口,都会有这么一家小店。 那里有着仿佛永远都卖不完的教辅材料,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志与漫画书,以及数不清的漂亮本子和造型各异的圆珠笔。 我的初中门前,也伫立着这样一家店。 那时候,我常和要好的同学前往那里,在圣诞节将近时买上一堆精美的贺卡,或是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用电夹板把头发拉得笔直。 后来,在我某次整理从前的信件时,忽然很想念一个叫做林玲的女孩,于是鼓起勇气发消息给她,企图聊两句彼此的近况。 那次谈话在尴尬而无味的你来我往中,匆匆结束。 我知道这并不是我们之间谁的过错。 很多人已无需再见,独留回忆闪闪发光。 而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那家安静的小店。它承载着我们彼此最稚嫩的过往,见证着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无论之后我们走了多远,它都依旧无言地驻守在那里,陪伴着一代又一代人成长,目睹着他们的相遇,也目睹着他们的别离。 我们终会长大,但永远有人年轻。 想到这里,我的伤感乍如潮水涌现,在体内泛起许久的涟漪。 (4) 回到小区时已经七点半了。 我奶打了几通电话催我回家,我一路小跑,却在途径进门处的游乐场时,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长椅上,秦诀弓着腰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背包,路灯从他的斜后方映照过来,如水般洒在他细密的头发上,仿如上午的日光,却因为不够明亮,显得整个人有些颓丧。 “秦诀?”我试探地问道。 他茫然地抬起头,左手顺势摘下一个耳机。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人是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住这个小区啊,就在那边台阶上去后的第一栋楼,”我指了指游乐场左前方那几截台阶,“你也住在这里吗?” “嗯,刚搬过来,没多久。” 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意,一阵风吹来,把秦诀的校服吹得鼓鼓的,连带着他的长睫毛也跟着颤抖。 我这才看清,他之前摆弄着的是个mp3。 因为没有来得及按暂停,音乐声随着晚风悄然流淌,笼罩在静谧的月色中,仿若波光流影,如梦似幻。 “不过你怎么才回来,不是早就放学了么。” 秦诀率先打破了沉默。 “啊,我刚刚和骆沙她们去小雨书店了。” “哦。” “你呢,干嘛在这儿坐着不回家啊。” 他终于按下了暂停键。 继而将右边的耳机也摘了下来,低着头,把耳机线认认真真地缠在了机身上。 “想听会儿歌再回去。” 声音平淡的像落在水里的一滴雨。 “哦……那合着我打扰到您了呗。”我没头没脑地回了这么一句。 或是那种疏离的语气,让我回想起他中午旁若无人的态度,竟有些后悔和他打了招呼。可当我转念想到他借我抄试卷的场景时,心又在瞬间柔软了起来。 岂料秦诀并未没多想,他的脸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半开玩笑对我说,“也不必太过自责,反正我妈正催着我回去了。” 少年的眼睛忽明忽暗,好似天穹之上的点点星光。 我一时语塞,更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赧。 见我发怔,他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喂,傻了?” “啊……没,没有啊。那个,我要回家了,明天见!” 我的困窘加剧,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只得朝他匆忙挥手,抓起怀中的书包慌乱地朝家跑去,像一只不幸被撕咬的兽。 第8章 第4章 第6章 六、五月,不止有体操比赛(上) (1)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和秦诀也渐渐熟络起来,也终于发现,这厮压根儿不是什么我当初以为的高冷学霸。 用耿乐的话来说,就是——拧巴。 他这个人,特别爱绷着,尤其是面对不熟的人,绷得就跟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理石雕像似的。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鄙夷,却惨遭秦诀的无情白眼。 “你懂个屁。” 瞧瞧,瞧瞧,这就是所谓的睿诚高材生。 测试成绩很快就下来了,果不其然,我只考了86分,比秦诀整整低了四十分。我连连摇头,正准备向他道喜,却发现他拿着成绩单,神情异常严肃。 趁着课间秦诀不在,我偷偷问耿乐:“为啥秦诀考得那么好,可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呀?” 耿乐用嘴叼着笔,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以为满世界的人都像你,考这么点分就知足啦?秦诀是理科大拿,文科全指着数学和英语拉分呢。话说,你知道这家伙理化生,一共考了多少分吗?” 他面露神秘,像个口若悬河的说书人。 “298!丢的那两分还是因为看错了小数点!” 耿乐蓦地从桌子上弹起,操着破锣嗓子向我猛喷口水。 “可是,既然他理科成绩这么好,干嘛还要跑来学文啊?” “那还不是因为……” 耿乐刚要回答,不料瞟见了正在从后门走进来的秦诀,于是赶忙闭嘴,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剩下一对小眼睛在叽里咕噜乱转。 “因为什么啊?” 秦大少爷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因为,因为她笨呗!”耿乐献媚似地眨眨眼,“非拉着我问,为啥凤娟讲得她都听不懂。” 秦诀没有答话,看了看我手中的卷子,面带戏谑地指指耿乐。 “和他讨论这个?难怪只考了那么点分。” 我一时语塞,呆滞地揣摩着他的话。 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骂耿乐,还是在骂我。 (2) 体育课间隙,悠悠手舞足蹈地计划起体操比赛的事。一会儿盘算着怎么和孙胖申请经费,一会儿又纠结着比赛时要喊什么口号。 阳光和暖,天空湛蓝。 北方干燥的空气消减了原本属于这个季节的温柔,风很大,扫射着大片大片的炙热与盎然。莺声燕语,婉转啾鸣,在尘埃中留下了点点烂漫。 睿诚的体操比赛每年五月份举行。 比赛的内容很简单。 按年级分组,再以班为单位在主席台前跳操,由评委们进行打分,评比出排名前三的班级。 按说跳操并不是件讨喜的差事,可它好就好在,我们终于能够以此为由,明目张胆地逃避自习课了。试问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不让我们学习更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吗?一想到这儿,我也忍不住兴奋起来。 “哎,你们听说没有,这次六班领操的是凌一诺诶。” “凌一诺是谁啊?”我好奇地问。 “六班的班花。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整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还真拿自己当女神了,和我们家沙沙比差远了。” 悠悠调笑着撞向骆沙,却没有收获预想的回应。 骆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神地望着远方,神情缥缈,宛若一幅静止的画。 近来一段时间,我总能隐约察觉到骆沙的改变。 不同于她与生俱来的清冷,那是种近乎决绝的隔阂,试图将所有向她靠拢的人都拒之门外。就像此刻,当我和悠悠为了比赛细节聊得不亦乐乎时,只有她一反常态,兴趣寥寥,间或心不在焉地应答几句,也只是敷衍。 或许是我多心。 对于我这种从小到大,无论颜值还是成绩都吊车尾的人来说,但凡遇到那些众星捧月的人时,心里都有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桂冠之上那五彩斑斓的钻,而我则是藏匿在淤泥之下,时刻担心着被大鱼吞噬的虾。 这种毫无缘由的隐秘的自卑感,让我本能地消失在人群中。 不敢对生活抱有过多幻想,也从不敢轻易妄言。 只有骆沙是我生命中的例外。 是她让我在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还可以故作镇定地保有尊严。 在她明光烁亮的映照下,我也能侥幸沾到一点光。 然而此刻的她,却将自己裹藏在厚重的壳里,拒绝被打扰。每当我试图询问她发生了什么时,也总是被她搪塞而过。 这让我有点小悲伤。 我很怕我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 (3) 很快地,我便见到了悠悠口中的凌一诺。 那天我爷来给我送落在家里的练习册,途经操场时,我碰到了体育课结束后正在疏散的人群。 远远地,两个女生向我走来,其中一个格外引人注目。 和骆沙略带阴柔的古典美不同,她的身姿已舒展的足够丰盈,看上去绮丽盎然。高高的马尾如同天鹅修长的颈,与饱满的额头遥相呼应着,在精致的五官间蔓延出好学生的自信与疏离。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瞥到了她校服上的铭牌——凌一诺。 确实是好看啊。 第9章 我不禁感慨。 取好练习册后,我爷又忍不住再三叮嘱,让我放学之后抓紧回家,不要总是在外面逗留。我含糊地答应着,匆忙跑往学校,直到再次望见那块傲然挺立着的巨型石柱,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据说,那“睿诚高中”四个字,出自某位校友之手。 当年的他,还只是个刚入学不久的高一新生,老校长秉着“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通过层层筛选,选出了这位学长的作品作为校匾,他也因此成为了全校瞩目的焦点。 后来的他,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北大,却在前往报到的途中,被一场交通意外夺去了生命。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四个字,发觉它是那么的苍劲有力,似乎每一个横竖转折都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我甚至能够脑补出他写下这几个字时的专注。 可是为什么,那样优秀的一个人,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短暂地停留呢。 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 偶来纷喜怒,奄忽已复辞。 世事莫测,太无常。 大概是看得太过忘我,我连手中的练习册滑下去都没有察觉。直到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指干净修长。 “同学,你没事吧?” 那双手的主人弯腰拾起练习册,面带笑意地望着我。 我回过神来。 在他笑容的感召下,原本惆怅的心情突然氤氲出一片湿淋淋的暖。 “诶?我见过你,在什么地方呢……”我思忖着,“啊,你是上周的升旗手!” 他听后,笑得更灿烂了,“对。” “……关于校匾的传说,是真的吗?” 我唐突而出那个浮在脑中的问题,抬起头,又陷入了毫无征兆地低落。 他怔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嗯,是真的。” “真可惜啊……” “是啊,不过换个角度想,他或许只是比其他人更快一步抵达了终点。不用接受成年后的虚与委蛇,保持永恒的纯粹,大概也是种幸运吧。” 鸽哨悠悠,像是在回应着他的话。 紧随其后的,却是那声刺耳的预备铃。 我心下一惊,想起这节是凤娟的课,瞬间再也顾不上什么死亡与人生的意义,一把夺过男生手中的练习册,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奔去。 “这个,谢谢啦!” 我挥了挥手中的《王后雄》,向他匆忙道了别。 (4) 万幸,我在凤娟进入教室的前一秒赶回到座位上。 秦诀见我呼哧气喘的模样,忍不住又皱起了眉,“老师有没有教育过你,女孩子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你不懂。” 我瞪了他一眼,边平复着气息,边对他讲了刚刚关于生与死的对谈。 听完我的叙述,秦诀撇撇嘴,面露不屑。 “这种话,也就只能骗骗你这种无知的小女生。什么叫死了也是种幸运,活着,才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是死了也是种幸运,是保持永恒的纯粹……哎呀,反正人家说得可好了,长得也好。” “嚯!” 秦诀的神情更加轻蔑了,痛斥我没见过世面,并表示自己在睿诚待了半年,就没碰到过哪个男生长得比他还帅。 “你能不能要点脸?!” 我控制不住,一嗓子吼了出来。 原本安静的教室霎时更加沉寂,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向我射来,饱含着对壮士赴死前的钦佩。 “苏——晓——筱——!” 凤娟摔下手中的课本,抽起粉笔头猛甩过来,在我的脑门上留下一坨白印。 “这次考试考好了是吧,还搁那儿嘚瑟,给我上后面站着去!” 震耳欲聋的怒吼。 秦诀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边笑还不忘藏在他那摞书垒的小山后面,生怕被凤娟发现。 然而我们娟娟岂是此等妖孽可以轻易触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抓起了一把粉笔头,朝着秦诀齐唰唰飞去—— “还有你!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在那儿不知天高地厚了,滚到后面去!” 我仰天长笑。 活该,让你嘚瑟。这就叫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5) 拜秦诀所赐,一节课站下来,我的腿都软了。下课铃刚一打响,我就朝着座位猛扑过去。 “行啊苏晓筱,这才来几天啊,都敢挑战凤娟了。看来睿诚已经没有你在乎的人了是吧?”骆沙一边帮我捏肩,一边调侃道。 “对啊,还连累着我也被罚站。” 秦诀捧着英语书,贱嗖嗖地坐回我身旁。 “你还好意思说!” 我刚想骂他,就被直愣愣朝我跑来的悠悠给打断了。 她边跑嘴里还念念有词—— “秦沐!秦沐!” 不知为何,听到这两个字后,秦诀立马变了脸色。 “苏晓筱,秦沐找你!” 语毕,全班女生都望了过来,连带着还有秦诀震惊的侧颜。 嗯?秦沐找我? 秦沐是谁啊? 我一脸茫然,再看秦诀的眼神,已经从震惊变成了难以置信。 我更加费解,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头雾水地走向了门外。 第10章 (6) 走廊里,那张清秀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是刚刚的男生。 他面色温柔,像一阵和煦的风,眼睛清澈有神。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和他打了招呼。 “这位同学,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沐笑,“叫什么同学,叫学长。” 学长? 见我费解,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铭牌。我定睛一看——高二六班,秦沐。 忍不住又多盯了会儿。 这个人怎么,连证件照都能照得这么好看。 “看够了吗?”他并不恼,仍旧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秦沐学长,有何贵干?” “这个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零钱包,上面印着我最喜欢樱桃小丸子。 我喜出望外。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小丸子,难不成他早就对我有所觊觎?啊,等等,这零钱包……怎么那么眼熟?!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果然,我的零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刚刚跑得太急,连钱包掉了都没有注意。我连忙打开拉链,见里面的校牌还好端端地躺在夹层,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校牌没丢,不然就死定了。”我宝贝似地把钱包揣进了怀里。 秦沐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快收好吧,下次再丢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我再三表示感谢,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我背后响起。 “秦沐哥哥!” 凌一诺从我身边跑过,满脸惊喜。 “你怎么来啦?”她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兴奋。 秦沐指指我,“有人急着上课把钱包给跑丢了,我拾金不昧帮她送过来了。” 凌一诺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她看向我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敌意。 气氛霎时有点尴尬,我连忙识趣地和他们道了别。临走之前,还不忘再次表达了我的感激之情。 果不其然,刚走进教室,我便被悠悠和骆沙团团围住,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表情。 秦诀仍旧是那副踩了屎的模样。 见我回来,他头也不抬,假装若无其事地翻着课本。 “呵,我当是谁呢,这就是你所谓的帅哥啊。” 阴阳怪气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免想呼上他两巴掌。 “什么情况呀?”骆沙拽了拽我的袖子,凑过来问。 我指了指手中的零钱包,“东西掉了,被学长给捡到了。” “秦——沐——学——长——哟!” 悠悠拉着长音,与骆沙相互对视了一眼,笑容充满玩味。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望着秦诀愈发阴沉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第5章 第7章 七、五月,不止有体操比赛 (下) (1) 自“零钱包事件”发生后,秦诀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理我。 也不知他到底是哪里来的邪火,我越想越气,在本子上愤然写下了“秦诀”二字,又拿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巨大的叉。 “我去,最毒妇人心啊!” 趁我不备,耿乐一把抢走了我的本子。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先管好你们家诀诀,再跑过来讽刺我吧。” 他显然没什么眼力见儿,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说,你想不想知道,秦诀到底为什么会来学文呀?”他神秘兮兮地问。 被他这么一提,我顿时来了兴趣。 秦诀这家伙,究竟顶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放着好好的理科班不去,非要跑到文科班来凑热闹? 还有秦沐……我又想起那张干净的脸。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名字,秦诀就仿佛经历了什么宿怨深仇,面色铁青,宛如北方冬天里晦暗压抑的霾。 我反复揣摩着这两个近乎相似的名字,一个大胆的想法涌现在我的脑中。 莫非,他们两个是…… “兄弟,秦诀和秦沐,这两个人是堂兄弟。”耿乐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 “所以秦诀跑来学文是因为秦沐?” 秦沐所在的二年六班,是上一届的文科实验班。 “这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导火索,还是在于凌一诺。” 凌一诺? 那个尖锐的眼神蓦地闪现在我眼前。 我的胃口完全被吊了上来。 那节课间也由此变成了“往事大揭秘”,在耿乐孜孜不倦地讲解下,我终于理清了这三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2) 原来秦诀、秦沐,以及凌一诺、耿乐这四个人,从小就是在一个厂区大院儿里长大的。 小时候的秦诀,是个十足的小胖子。他面色黧黑,肉嘟嘟的脸如同漫延开来的浪,掩盖了如今硬朗的五官。野蛮生长的发,仿如焦枯的草,从毛囊中无所顾忌地倾泻而出,在他倔强的头顶上肆意横行。 在那个《龙珠》盛行的年代里,他被伙伴们戏谑地调侃为“亚奇洛贝”。 而和秦诀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秦沐那张白皙俊俏的脸。 从幼儿园时期开始,他就是班级里最受欢迎的小男孩。浓黑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栗色的头发蓬松柔软,闻起来有奶油蛋糕的香气。 第11章 和木讷严肃的秦诀比起来,爱笑的秦沐简直就是善解人意的天使宝宝,轻轻松松便俘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芳心。 偏偏他还那么的聪明。 你似乎从不见他埋头苦读的身影,可偏偏每次考试他都榜上有名。 中考的那一年,他甚至成为了市里的状元。 于是,那个名叫秦诀的小胖子,就这样长久的,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哥哥的光环之下。他笨拙地努力着,拼了命地想要追赶上对方的步伐,却仍旧望尘莫及。 天之骄子般的秦沐,几乎拦夺了所有属于他的偏爱。 包括那个他从小就暗恋着的女生——凌一诺。 这件事也最终成了兄弟俩反目的导火索。 秦诀固执地沉浸在这场较量中无法自拔,也正因如此,明明理科更好的他却在文理分班时,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为得就是有天可以堂堂正正的,用高考成绩和秦沐一决高下。 然而他却不曾想过,有些兴趣,并不可以慢慢培养。 任凭他如何废寝忘食,他的语文成绩也始终在一百分上下徘徊。政治就更别提了,长篇大论对于秦诀来说堪比天书,即使卯足了全力也只能勉强及格。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就为了这么点事,至于赌上自己的前途吗? 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啊,何必呢。 我顿时觉得他有点可怜,我不知道,或许那些我们觉得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有些人眼中就是无比重要呢。 我们不是常被教育,坚持就会有所收获么。 而我们又有什么权利站在上帝的角度,去非难于别人的付出呢。 可我却想到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想到了那个坚持不懈终能走向胜利的寓言。一个突兀的想法猝不及防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若是故事中的兔子不曾贪晌呢?清醒聪慧的兔子,会输给执着的乌龟吗? 我不得而知。 而比起那些挫败与追赶,我陡然发觉,似乎更令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在这曲折聱牙的故事中,得知了秦诀竟然有了喜欢的女生。 他执着地,喜欢了她那么多年。 我的心像被小刀豁开了一道细长的缝,渗漏着若有似无的散着凉意的风。 上课铃响,秦诀从后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3) 好巧不巧,自习课练操时,我和秦诀又被分到了同一排。 偷偷向他望去,发现他的目光正盯着六班的最前方——凌一诺的方向。我顿时有些伤感,跟着音乐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臂,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初夏临近,学校里的鸟儿越来越多,不时有鸟屎飞落下来,打在某个倒霉蛋的头上、衣服上,引起一片哀嚎。 满地都是褐白相间的涂鸦,我一面小心翼翼躲闪着这份天降的豪礼,一面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心里烦躁极了。 那天放学后,秦诀一直磨蹭着没走。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理睬他,收拾好书包径直向后门走去。 “喂!”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踌躇了一会儿,回过了头。 “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秦诀露出了久违的小白牙,不好意思地仰起头。 “那个,要一起回家吗?” …… 那一路,秦诀都在没话找话。 从笛卡尔传奇的一生聊到牛顿第三定律,从原子弹的放射性污染聊到我国氢弹之父,直到看见我愈发僵硬的脸,他才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半晌,他低声嗫嚅道,“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他。 他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眼睛始终瞟着地面,不敢抬头看我。 “对不起什么?” 他没有答话。 晚霞在他扇形的睫毛间轻巧地跳跃着,像肆意游荡的鱼。他的背后是一棵细长的柳树,低垂的枝条随风轻拂,仿如暮霭之下的少年。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心底荡漾起一束暖阳,融化了冰封许久的河面,在河水满溢之处,泛起柔软的,细密的涟漪。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蓦地抬起头,“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和好了?”他试探地问。 “本来就没什么啊,不过,你这两天乱发脾气,惹得本人很不开心,这可不是随便一句对不起,就能轻易算了的。” “那你要怎么样?”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故弄玄虚,“给我写一千字检讨赔礼道歉。” “一千字?!”他大声吼道。 “不写就算了,明天我就和孙胖申请调桌。” 我假意要走,却被他一把扯住了袖子,“哎,哎!写,我写!” 我再也绷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末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期待你的佳作哦,少年!” 秦诀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他恶狠狠地扯开了我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苏晓筱,我恨你!” (4)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一直在床上赖到了九点钟。迷迷糊糊刚睁开眼,手机便开始“嗡嗡”作响。 第12章 胡乱地抓起电话,是骆沙。 “晓筱,要不要一起去唱k?” “哪里啊?” “不知道,耿乐找的,十一点半星海广场集合啊。” 我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奶正在阳台上侍弄着她的花花草草,见我起床,连忙去帮我准备早餐。我爷则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笑呵呵地望向我。 “这段时间上学累了吧。” 我在他身旁坐下,把头埋到了他的肩膀上。 “还好。”我轻声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去纠结,我是否能够适应睿诚的生活了呢? 所有的相处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缓缓进行的,时间过得很快,快到我已经逐渐对现在的日子习以为常。当初声嘶力竭的抗议,就像一个胡闹的笑话,我甚至能够联想到我妈知晓后鄙夷的眼神。 人真得是种复杂的动物啊。 离别时,我们不舍,靠哭泣来宣泄内心的伤感,却又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投身于新的生活。 而此刻的他们,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离我而去吗?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存在的呢? 我恍然间想起我爸妈那段郑重而短暂的婚姻。他们尚且如此,我又如何能自诩是个例外?这样想来,我登时鼻头一酸。 秦诀的电话扰乱了我的胡思乱想。 “等下唱歌,你去吗?” “去啊。” 他不知在搞些什么,电话那头不时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 我等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慢悠悠地从话筒里面传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去。我答应着,和他约好迟点小区门口见。 那天的秦诀穿了件黑色卫衣,下面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爽。 见我过来,他得意地拍了拍山地车的后座,“上车。” “哇,你自己按的啊!”我两眼放光。 他挠挠头,“不知道稳不稳,你可别给压坏了啊。” 我无视他的警告,火速冲到了座位上,并不忘前后左右摇动一番,以身试险,测试它的稳定性。 自从得知我不会骑车后,秦诀没少拿这件事来揶揄我。我也真是纳了闷了,我那事事争强好胜的妈,在我的生活技能方面,怎么就没舍得多花一分力气。 长大以后,我时常为不能和同学们一起骑车出行而感到失落,屡次想挑战却屡次失败,直到后来索性放弃了。 谁让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运动呢。 或许,我真得应了我妈那句话:书读少了,小脑不发达。 第6章 第8章 八、欢喜冤家 (1) 耿乐选得那家店叫钻石,是岛城最大的一家ktv,光听名字就十分浮夸。进电梯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随便嗨,咱哥是这儿的vip。” 店内的装修富丽堂皇,进门处一座豹子型雕塑昂首挺立,身上镶满了金银相间的亮片,波光粼粼,与放置在一旁的朱红色欧式沙发遥相呼应。 我们在店员的带领下朝包厢走去。 走廊里,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被擦拭的锃光瓦亮,四面是充满设计感的线条形霓虹灯,随着此起彼伏的音乐声不停地变换着颜色,令人头晕目眩。 同行的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一个黑黑壮壮的男生,名字叫张扬。 张扬的右手小臂上缠着石膏绷带,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的。趁他不备,我把秦诀扯了过来。 “他这里怎么搞的啊。”我指指自己的胳膊。 秦诀一脸坏笑,“跳楼。” 什么,跳楼?! 这位看着不像想不开的样子啊。 秦诀故作神秘,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对着我耳边悄声说道,“去问问陈新悠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提,我发现张扬和悠悠的关系确实很不一般。 这么说吧,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像是汤姆和杰瑞、鸣人和佐助、樱木花道与流川枫,总之,就是无法在同一个空间内共存。 时刻针锋相对,时刻喊打喊杀。 我甚至依稀看到了我爸妈相处时的身影。 包厢里,只要张扬距离悠悠稍微近了那么一厘米,悠悠便会立刻指着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关键是张扬说话还有点结巴,完全跟不上悠悠的语速,只能任凭她对着自己狂轰乱炸,气得干瞪眼睛。 八卦之心如熊熊烈火,不停地啃噬着我。 我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事还是得去问骆沙。 没想到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张扬这愣头青竟然真的跳楼了,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和悠悠打得一个赌。 (2) 故事要追溯到高一开学的那天。 在文科班男女比例1:2的压力下,张扬就像是闻见了油星儿的老鼠,火速瞄准了秦诀、耿乐这对难兄难弟,并顺利与他们厮混到一起。 讲台上,孙胖被层出不穷的家长们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没空理会下面的学生。他们三个闲来无事,便开始针对班级里的女同学进行起一番讨论。 听到这儿,我不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果然,论好色,全天下男生都一样。 总之,很不幸的,当他们谈论到悠悠的时候,陈新悠本人也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于是,秦诀和耿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新朋友张扬,慢吞吞地说出了对初中同学陈女士的总结—— 第13章 “陈新悠,胸,胸小,屁……股大。” 气氛霎时降到了极点。 可怜的张扬回过头,还没等反应,就被悠悠一巴掌呼在了脸上。 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时针被调转到本学期的返校日。 悠悠拿着五百块打赌张扬不敢从二楼跳下去,张扬不服,说自己是真真真……真男人。于是悠悠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张扬敢从二楼跳下去,她就愿赌服输,不仅把这五百块送给张扬,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骂他了。 气急败坏的张扬当场就答应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窗边,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震惊了。 没有人相信他真的会跳楼,包括悠悠。 可是张扬,一个真男人,他做到了。 跳楼事件很快轰动了全校,张扬的右臂和左腿均粉碎性骨折,人送外号“空中飞人”。不过他到最后关头,也没供出悠悠,无论父母如何拷问,都坚称自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孙胖也怕这事闹大不好收场,只私下找悠悠警示教育了一个上午,说得悠悠眼冒金星,再三保证下不为例,就算是翻过篇了。 如今,英雄好汉张扬又带着他的铮铮铁骨回到了这个小团体,没想到悠悠非但没有兑现诺言,反而变本加厉地嫌弃他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捶胸顿足,哀叹当初冲动跳楼的举动,是真真真……真傻。 (4) 包厢里,以耿乐为首的几位麦霸陶醉地鬼哭狼嚎。我虽不至于五音不全,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天籁,所幸坐在角落里,默默欣赏他们忘我的表演。 秦诀也没去唱歌,在我身边安静地玩着贪吃蛇。 “你怎么不去唱歌啊?”我吼道。 他斜睨了我一眼,“你干嘛不去?” 我语塞。 要不是技不如人,本姑娘还在这儿和你大眼瞪小眼?我站起身,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踏步走向了点歌台。 临走前,我瞥到他银白色诺基亚的屏幕上闪烁起绿光。 game over。 果然,没过一会儿,秦诀也跟了上来,手臂径直越过我的肩膀,在屏幕上输起了歌名,顺带点了置顶,然后用手轻轻按了一下我的脑袋。 “好好听着。” 我看了看歌单列表,是首英文歌。 《tomorrow》。 演唱者avril lavigne。 mv里,女孩坐在马路边,安静地弹着吉他,虽然画着浓浓的烟熏妆,却还是能够真切感受到她倔强透亮的眼。 我想起那晚在游乐场碰到秦诀时,他mp3里响着的就是这首歌。 …… and i wanna believe you 我想要相信你 when you tell me that it'll be okay 当你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yeah i try to believe you 我试着相信你 but i don't 但是我做不到 …… when you say that it's gonna be 当你说一切都将会好的 it always turns out to be a different way 总是事与愿违 i try to believe you 我试着相信你 not today 不是今天 …… i don't know how i'll feel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如何 tomorrow 明天 tomorrow 明天 …… and i don't know what to say 我无法言说 tomorrow 明天 tomorrow 明天 tomorrow is a different day 明天是全新的一天 …… 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个瞬间,少年安静地坐在桌角,手拿麦克风,跟着音乐轻轻哼着副歌的样子。灯球旋转,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让人无法探寻他眼睛里的光。 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过他的未来。 乐此不疲地遐想着。 尽管迷茫,尽管偶尔力不从心。 但仍旧乐观的坚定不移的相信着。 可是啊,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命运那双遮天蔽日的手,片刻都不曾停止过它的操弄。我们踽踽前行,自以为有得选,到头来,也不过是它棋盘上的卒。 第7章 第9章 九、hey,体操比赛 (1) 经过一个多月的闭关修养,张扬又重新回到了睿诚的怀抱。 他原本是秦诀的同桌,但鉴于这个位置的使用权暂时归我所有,他被孙胖强行调到了悠悠的后面。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的安排,也不知到底是他们俩谁的不幸。 体操比赛如期到来,比赛前一天,悠悠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小熊发箍,要求我们每个人跳操时都得带上,以彰显我们班的与众不同。 女生们倒是津津乐道,以秦诀为首的几个男生却不干了。非说小熊发箍太娘,不符合他们的硬汉形象,拒绝佩戴。 孙胖倒是对此兴致勃勃,随手从塑料袋中抓起一个发箍,因微醺而涨红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这不是蛮好的嘛,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乃彭祖寿考者所好也。这古代人啊,为了让自己延年益寿,就是会模仿熊类、飞鸟等动物的姿势去运动,这不是和我们体操比赛的主题正好贴合吗,我看挺好,很有创意!” 第14章 胳膊拧不过大腿,张扬因为孙胖的一番话很快选择了叛变,耿乐也在骆沙的威逼利诱中败阵下来,只剩下秦诀一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打死也不肯屈服。 “省……省省吧,秦秦…秦诀,不要再…再做无谓的……抵抗了。” 张扬来给秦诀洗脑。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的尊严呢,你跳楼时的魄力呢?”秦诀义愤填膺。 “这个,我…我本来…就不不是男人啊,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小…男孩呢!” “噗——” 我一口水喷了出来。 抬头看看那抹黝黑的身影,敢情这一米八的壮汉也配称得上是小男孩? 张扬一脸错愕地看着我,随即用校服袖子在淌水的脸上擦了擦,趾高气昂地问,“咋,咋地,不……服啊?” 我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我哪敢不服。 (2) 秦诀最终在孙胖长达四十分钟的洗脑后缴械投降。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进教室,神色惶然,趴在桌子上一蹶不起。 “太狠了。”他幽幽地说。 耿乐贱嗖嗖地走过来,拍拍秦诀的肩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兄弟。” 想到秦诀要带着小熊发箍跳广播操,我就没来由地想笑。于是也学着耿乐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 “想开点兄弟,指不定哪个小女生觉得太可爱了,一激动就看上你了呢。” 秦诀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发声音,对着我比了个“滚”的口型。 正式比赛那天,我和悠悠被安排去超市买水。 在娃哈哈和农夫山泉之间,我俩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娃哈哈。 因为比较便宜。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秦沐。他半倚门框,笑眯眯地问我们要不要帮忙。 悠悠听后,火速将整箱矿泉水扛到了他的手上。 “那就谢谢学长啦!”她说。 秦沐的到来,在班级里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我偷偷瞄了眼秦诀,发现他正低头摆弄着小熊发箍,假装若无其事。 临走前,秦沐对我眨眨眼,“比赛加油啊。” 我做了个遵命的手势。 没走两步,他又回头。 “对了,告诉秦诀那小子认真点跳,别偷懒,我可是盯着看呢。” 我吐吐舌头,心想要是秦诀知道他戴着小熊发箍跳操的样子被秦沐看到,估计打死都不会参加这场比赛。 (3) 虽然只是跳操比赛,但作为本学期第一场大型活动,师生们都很重视。 主席台前拉起了巨型横幅,四周用五彩斑斓的气球点缀着。鸟笼旁的鸽子们已经蓄势待发,等待着开幕式结束后奔向天空。就连那只时常无精打采的孔雀,此刻也难得活泼了许多。 我们班抽到第四个上场,上场之前要先走方队。 文科班男生少,但好在身高不落人后,以张扬为首的男生们站在前排打着头阵,抄起了响亮的口号:心有猛虎,头顶小熊,高一八班,问鼎苍穹。 每喊一句,脑袋上的小熊发箍都仿佛呼应似的,随着他们的步伐前后颤动,看上去十分滑稽,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没想到这招“不走寻常路”真的奏效了,我们班破天荒地得了年级第一。 比赛结束后,悠悠提议去庆祝一番。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路过篮球场时,凌一诺和一个小个子戴眼镜的女生手挽着手,向我们走来。 “秦诀,恭喜啊,小熊发箍挺可爱的。” 她递给秦诀一瓶维生素饮料。 秦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僵硬地点点头,回了句谢谢,并未接过饮料。 见场面尴尬,耿乐忙打圆场,“小凌同学,你这就不够意思啦,我才是八班的主力军,怎么没见你请我那份儿啊!” 凌一诺瞥了他一眼,“放心,下次准有你的。” 寒暄了几句后,凌一诺没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她忽地看向了我,接着又望了望秦诀,目光并不友好。 我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捂住嘴巴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拉着身旁的女生匆匆离开了。 (4) 因为这个小插曲,我顿时没了庆祝的兴致。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回到了教室里。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秦诀也回来了。 他坐到座位上,埋头开始做题,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平静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跳操比赛不曾发生,比赛后的偶遇也不曾发生。 我想起第一天来到睿诚的那个中午,他也是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你怎么也回来了?”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他抬头,茫然地望着我,“外面太热了。” 我趴在桌子上,假装不经意地又问道,“凌一诺给你水,干嘛不要啊。你不是喜欢她吗?” 问完之后我马上后悔了。 关于这段爱恨纠葛,秦诀从来都不曾和我提起。偏偏我还问的这么直白,搞得好像和他多熟,多在乎他一样。 我有点烦躁,把头埋进手臂里,只露出半只眼睛。 可是秦诀连头都没抬。 第15章 “不想拿。”他淡淡地说。 听了这个回答,我更加惆怅了。 他没有否认对她的喜欢。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可是面对这样的场景,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酸涩。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对于秦诀来说,我不过只是一个同桌而已,还是刚刚认识不久的那种,我有什么权利对他的事指手画脚。 再说了,他喜欢凌一诺,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不然呢。难道喜欢我吗。 凭什么? 我这样想着,心底的委屈却像决了堤一般。 水漫金山,泛滥成灾。 悄无声息地覆盖住最后的理智。 …… “晓筱,”秦诀突然张口,“这个,给你。” 他放下笔,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口袋,拿出一封折好的信。我接过来,打开。看到信上面写着—— 检讨书: 以后再也不乱抽风了,对不起。 以上内容乘以一千。 秦诀。 …… 我霎时笑出了声,攥着那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有点不知所措。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那种感觉就像是什么呢。 仿佛前一秒的倾盆大雨突然放晴,彩虹升起,抵消了乌云漫天。 虽然只有短短几十个字,可是那一瞬间,我忽然就觉得,或许……或许我在他心里也是有分量的。他会关注我的情绪,会在意我的开心与不开心。 而这对于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吧。 “秦诀……” 我叫了声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睛满含笑意,直视着我,和背后的暖阳融为一体。 是的,这样就足够了。 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也足够了。 第8章 第10章 十、偶遇 (1) 张扬生日那天,耿乐他们提议去“松树”大吃一顿。 那是岛城第一家韩式料理。 店面虽小,但胜在正宗。老板是地道的韩国人,做的紫菜包饭堪称一绝。 电视机里正循环播放着东方神起、super junior的歌,这些风靡一时的韩流组合,曾经是无数人的青春,后来也沦为了时代的眼泪。 “陈…陈新悠,没……来吗?”张扬问道。 “悠悠和她爸妈去上海了,要周日才回来。” “哦……” 少了悠悠的作对,张扬非但没有开心,语气中反而充满了失落。我像被触及到某根雷达,抬头望向他,发现他正戳着盘子里的章鱼,看上去闷闷不乐。 什么情况,我好像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小陆老师好!!!” 正想着,耿乐一声震天响,吓得我心脏一颤。 是数学老师陆一铭。 那几乎是整个年级最受欢迎的老师,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让他和日本作家太宰治有几分神似,也让无数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女生为他着迷。 此刻的他正牵着未婚妻的手,面色温柔。 她站在他的斜后方,长相虽不出挑,却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真巧啊。” 他笑着和我们打招呼,腾出手,摸了下他的得意门生——秦诀的头。 “张扬今天生日,老师你们要不要过来一起帮他庆生呀?”耿乐擅作主张。 “不了,你们玩吧。” “别呀老师,一起呗!”耿乐不罢休。 “人多热闹!” “他都说了不过来,你别没完没了行不行啊?”骆沙一摔桌子,蓦地吼了出来。 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耿乐的嘴角抽搐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却没有再说话。 “改天吧,改天我再请你们吃饭。” 小陆老师言谈自若,似乎并未受到我们的影响。他指指一旁的包厢,牵着未婚妻走了过去。期间,他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侧过脸,宠溺地笑了笑。 虽然经历了短暂的尴尬,但耿乐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开起张扬的玩笑。 骆沙的脸色却异常难看,攥着手中的筷子,看上去魂不守舍。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默了几秒钟,终于回过了神,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啊,吃饭!” 我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有些担心。 筷子都拿倒了,真的没事吗? (2) 周日上午,老年活动中心搞汇演,我爷和我奶早早就出门了,独留我一人宅在家里无所事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门走走。 漫无目的地荡在大街上。 夏天虽还未到,太阳却已经热得刺眼。 这是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季节。 不似冬日那样寒冷,也不像盛夏那样炎炎。路两旁的花儿都开了,树木都是翠绿翠绿的,云蒸霞蔚,周围的一切都生机勃勃,整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我来到了市图书馆。 想不到去哪儿的时候,我就会跑到这里来看会儿书。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不再着迷那些少女杂志和言情小说。 但我依旧喜欢阅读。喜欢文字。喜欢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现实的世界纷繁芜杂,唯有阅读是短暂的避难所。那里爱得炽烈,哭得酣畅,痛彻心扉,也不必背负假意和隐忍。 第16章 在书籍虚幻的世界里,我如饥似渴,仿若久逢甘露的孩童。 我还有个秘密,对谁都不曾提起。 那就是我计划着写一本小说,用酝酿已久的故事来与青春作别。 青春短暂,这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的。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珍宝,唯有倚靠记录的方式,才能让它得以永存。 只不过,由于我的不自信,我还迟迟没有动笔,只是偶尔会在本子上写些胡言乱语的杂文。我将它们整理出来,发在qq空间里,又设置了密码。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出来看看,觉得自己还不算太差。 我承认,我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我不愿意分享。 确切的说,是我惧怕分享。 我很怕那些我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不过只是一坨狗屎。 (3) 虽是周末,但图书馆里的人很少。 我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摩挲过来,褶皱的书脊沉淀着岁月的印记,泛黄的书页散发着旧时的味道,是淡淡的霉香,似阳光曝晒后的干草。 对于纸质书,我总有种特殊的情怀。 无论电子书怎样发达,我都更喜欢纸质书穿梭在手指间的那种触感。 舒服,踏实,让人感到心安。 窗边的风吹来,掀起了一旁的白色窗纱。我想起电影《情书》中也有这样的场景—— 男主角藤井树站在窗边,窗纱轻扬,露出他好看的侧脸。纤长的睫毛下,掩映着纯净的双眸,仿佛汇集了天上所有的星。 慢慢的,藤井树的脸变成了秦诀的脸。 他站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对着我笑,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好像都能在这笑容里土崩瓦解。 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向我走来。 这才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只不过那个对着我笑的人,不是秦诀。 (4) 秦沐拿着一本书走到我面前,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见我发愣,他拿起书在我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他熟络地打着招呼。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有点不好意思。 “学长好。”这次我很识相地称他为学长。 他耸耸肩,“还是叫我秦沐吧,学长听上去怪怪的。” 我们来到一张桌前坐下,秦沐拿起我手中的书,摊开来翻看着。 是海子的诗。 …… 他们哭了/把所有的人哭醒之后/又走了/ 走得奇怪/ 以后所有的早晨都非常奇怪/ 马儿长久地奔跑/太阳不灭/物质不灭/ 苹果突然熟了/ 还有一些我们熟悉的将要死去/ 我们不熟悉的慢慢生根/ 人们啊/所有交给你的/ 都异常沉重/ 你要把泥沙握得紧紧/ 在收获时应该微笑/ 没必要痛苦地提起他们/ 没必要忧伤地记住他们/ …… “写的真好。”他轻声感叹着,“你经常来这边吗?” “嗯,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会来,我喜欢看书打发时间。” 他又是笑笑,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秦沐时,总是先联想到他笑吟吟的模样。 和时常皱着眉头的秦诀相比,秦沐真的很喜欢笑。 不是用来掩饰隔阂的疏离,他的笑如此纯粹,像初绽的蒲公英,不带有丝毫的保留,柔软的让人如沐春风。 那样的美好。赤诚又易碎的美好。 “秦诀,最近还好吗?”短暂的沉默后,他问起了秦诀的近况。 “挺好的。每天和耿乐插科打诨,成绩也还是一如既往。”我认真地答。 秦沐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半晌,低声道,“其实他不应该学文的,明明是个理科天才……”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除了笑以外的另一种表情。 有点伤感,又有些惆怅。 如鸽子般苍白的脸庞。 “不过,换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敢这么做。” “他比我勇敢,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秦沐又笑了,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坚定。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或许那些我们很羡慕的人,那些如星星般存在的人,其实也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着束手无策的事情。 他们也在被各种各样脆弱的情绪牵制着,只不过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到即使我们踮起脚尖,还是觉得遥远。 可也正因为这道相去万里的距离,让我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因此选择性的遗忘,就好像远在天边的他们,也应该拥有独自舔舐伤口的能力。 但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第9章 第11章-第12章 十一、单恋是一种病 (1) 历史课,孙胖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们在桌前昏昏欲睡。 看着身旁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的秦诀,我感慨,唯有这样的时刻,学霸与学渣才能真正的心意相通。 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发现张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悠悠的后脑勺。 我想起他生日那天的失落,再加上此刻的专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第17章 推了推正在梦游的秦诀,我带着窥视到八卦后的窃喜,凑近道,“你觉不觉得,张扬有点喜欢悠悠?” 秦诀勉强睁开眼,朝张扬的方向瞥了一眼。 “恩,他不想活了。” 说罢,又把头栽到了手臂上,继续打起瞌睡。 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即使孙胖的课如此催眠,可大部分的同学还是努力保持着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看着他们专心致志的背影,我有些羞愧。 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差距。 在困难面前,有些人会迎难而上。而有些人,只会逡巡畏缩。 (2) 一节课毕,大家都有些疲倦。 耿乐在身后不知和骆沙说着什么,两个人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秦诀还在睡着,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眉头又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我伸手,想将他额头上的“川”字抚平,不料他却突然睁开眼睛,眸清似水。 “干嘛?”他不恼,只是坏笑着看向我。 我缩回手,有种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的羞耻感。刚想要解释,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断。 “那个……请问,陈新悠同学在吗?”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在后门,探着头,朝教室里张望着。 此刻的悠悠正在桌上酣睡着,纹丝未动,坐在她身后的张扬见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走到后门,拦在了男生面前。 “什…么事?” 男生本就瘦小,在高大的张扬面前气势更是弱了不少。他向后缩了缩脖子,也变得结巴了起来。 “我,我想和她交个朋友。” 张扬黝黑的脸“蹭”地一下涨得通红,盯着那男生看了好久,幽幽地道,“交什么……朋友,她不缺朋友,尤其是男…性友人。” “啊?可是我听说……” 男生有些惊慌,想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张扬硬生生给打断了,顺带抢走了他手中那一大包零食。 “听说…什么啊,东…东西留下就行了,人…可以走了!” 大概是张扬的架势太吓人,那男生没敢再多说什么,转过身踉跄地跑了。独留张扬呆在原地,沉默地思忖着。 半晌,他回到了教室里,把那包零食狠狠地砸在了我们面前。 “今…今天的事,谁要是让…陈…新悠知道了……” 他举起手,在脖子旁比了个“刀”的样子,“杀…无赦。” (3) 我为自己猜到了张扬的小心思而沾沾自喜,追问秦诀是不是早就知道张扬暗恋悠悠的事,弄得他有些不耐烦。 “你这个人,怎么脑子里成天琢磨些没用的东西?” “我……”我一时答不上话,“可是你们男生喜欢谁,不是都会说出来吗?” 秦诀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望向我。 “我不知道。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我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以自尊为赌注去换取一个未知的结果吗。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做得到。 恍然间,我有点羡慕那个来找悠悠的男孩。 尽管最后落荒而逃,但那又怎么样呢,至少他勇敢地来过。 “如果是我……在不能明确对方感受的情况下,大概会选择沉默吧。毕竟堂而皇之的表达,对于对方来说,或许也是种困扰。”我像是在自语,喃喃道。 “胆小鬼。”他轻声地说。 “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也一样?”我回呛。 他没再答话,继而又朝着张扬和悠悠望了过去,眯起眼,久久注视着,面色平静,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十二、下辈子当姐妹 (1) 期中考试过后,以沈勇为首的德育老师们毫无征兆地来了场突击检查。很不幸地,悠悠的爆炸头第一个被沈勇勒令整改,而我因为刘海有一丢丢过眉,也被纳入了不合格的行列。 语文课,本应该在教室里吹着电风扇的我们,被迫站在了热得滚烫的操场上。 “都给我听好了,中午之前,把你们的头发给我整合格了,不然一律按记过处理!”沈勇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对着我和悠悠呵斥道。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在心底直呼倒霉。 既来之则安之,我和悠悠决定先去大吃一顿。 步行街上人来人往,小店里不时有音乐声传来。每个人都形色匆忙,并没有因为我们穿着校服而驻足侧目。 来到街中段的“李先生加州牛肉面”,点了两碗牛肉面和一盘凉拌土豆丝。 吃到一半的时候,悠悠抬起头,故作神秘地望向我,“晓筱,有没有兴趣一起打个耳洞?” 打耳洞? 我想到那些常常出现在校门口,穿着时尚的酷女孩。 见我动摇,她继续怂恿道,“去吧去吧,打好后就可以买喜欢的耳钉了,亮闪闪的,多有个性啊!” 我很容易就被说服了。 剪好头发后,和她兴冲冲地走进了打耳洞的小铺。 (2) 那大概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情了。 没去想过被沈勇发现会怎么办,没去想过街边的小铺是否卫生,没去想过打耳洞的时候会不会疼,之后又要怎么恢复。 直到银针刺破耳垂的那瞬间,我都怀揣着极大的期盼。 第18章 那种期盼甚至抵消了我的痛觉。 我讶异于自己的坚定,像个被激发出热血的叛逆青年。不知为何,我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却又那么地勇敢。 我姑且自夸为勇敢。 当看到镜子里那两个一闪一闪的小银钉时,我像个做坏事得逞后的小孩子。 内心无比喜悦。 然而这种喜悦很快就被打消了。 当我得意洋洋地向秦诀显摆我的耳洞时,他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夏天打耳洞耳朵会发炎?” 我陷入了沉思。 夏天打耳洞耳朵会发炎? 这我倒没想过。 可是……我转念想道,夏天明明还没到啊,我看他分明是在嫉妒我的美貌。 我蓦地想起那个男生打耳洞传说,凑近道,“秦诀,你知不知道,男生打耳洞的话,下辈子会变女生的。要不你也去打个耳洞吧,下辈子咱俩做姐妹。” “滚!” 他一声怒吼,吓走了窗边那一排小麻雀。 第10章 第13章-第14章 十三、来自学霸的关怀(上) (1) 自习课,我趁孙胖不注意,偷偷从桌子里掏出一盒饼干。四周都是奋笔疾书的沙沙声,而我嘴里发出的却是“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你是属老鼠的吗?”秦诀实在听不下去了,转头怒视着我。 我赶忙又往嘴里塞了块,“太饿了,你要不要也来一块?” 秦诀刚想说话,又及时闭上了嘴。孙胖从讲台上疾步而来,带着与身材极不符合的灵活,我还没来得及把饼干咽下去,他就冲到了我面前。 “拿出来吧,还藏什么呀?” 孙胖伸出一只手,敲敲我的桌面。 我满脸不情愿地将剩下的半包饼干交给他,他拿起来看了看,接着对我说,“你跟我出来。” 回过头又指了指秦诀,“你也出来。” 走廊里,孙胖在我面前踱着步,似乎在组织着语言。 “苏晓筱啊苏晓筱……” 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两次的考试成绩,你看了吗?” 我默默低头。 “全班一共四十八个人,你一次考了四十六,一次考了四十三,你怎么想的?八荣八耻也拽不回你的上进心了是吧?什么是以辛勤劳动为荣,什么是以好逸恶劳为耻?你现在这种表现,就是好逸恶劳!” “你妈妈,千辛万苦把你给送到睿诚,你就拿这种成绩来回馈她吗?你的羞耻心呢?人家上课学习,你上课吃东西。人家考第一,你考倒数第一,这像话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师和家长们把一切热情都奉献给了你,你就拿这种态度来回报我们吗!” 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停在我耳边循环着,我感到眼前发黑,脑袋像要爆炸了一般。 早知道自习课上吃东西会遭来这么惨烈的“杀身之祸”,打死我也不敢玩这种极限挑战。 “还有你!”孙胖话锋一转,看向秦诀。 “身为班级干部,是不是应该以身作则?同桌都堕落成这样了,你就忍心看着她继续堕落下去吗!你的团结友爱呢?你的互帮互助呢?发挥出来呀!不要光想着一个人好,要大家共同进步啊!” “她成绩不好,你就帮她一把,拽她一下呀!也许她并不是不想学习,只是找不到学习的小窍门呢!指导她呀!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找到学习的成就感,不要妄自菲薄……” 我偷偷向秦诀望了过去。 发现他的额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半闭着眼,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2) 经过一堂课的强力洗脑,孙胖终于在下课铃响的那一刻,明确了自己的中心思想——作为好学生的秦诀,要帮助身为差生的我辅导功课,并要保证我的成绩在期末考试时至少进步十名。 我掏出偷偷藏好的小辣条,献宝似地递到了秦诀的面前,“小诀诀,这次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哈。” 秦诀不回答,趴在桌子上装尸体。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啦。你的团结友爱呢,你的互帮互助呢?”我学着孙胖的语气刺激他。 他果然从桌子上弹了起来,看上去恨不得要把我撕碎。 “苏晓筱,从今天开始,我给你补习,期末考试你要是考不进班级前三十,我就……” “就啥?” “投井自尽!” 他愤愤地说。 (3) 为了不让秦诀投井自尽,我拿出了初三时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和秦诀不同,我的语文和政治成绩还是挺好的,就是数学和地理,在我看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求了几十道函数的定义域后,我终于败阵下来。 “我不行了,饶了我吧。” 秦诀对我的求饶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讲着解题方法。 窗外的蝉片刻不停地叫着,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了。我却只觉得浑身发软,脑袋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重。 忽然,我眼前一黑,对着桌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醒来后,周围是一片雪白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 是校医务室。 费力地转了转身,发现秦诀巨大的脸正贴在距离我不到十厘米的位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第19章 “我去,你干嘛!” 太过惊慌失措,导致他一下子被我推出去好远。 他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恼,好像松了一口气似地说,“力气这么大,看来是没事了。” 头还是晕晕乎乎的,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低血糖,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仔细想想,早上确实出来的太急,连我奶精心为我准备的三明治都忘了拿。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别人晕倒,您还真不适合学习啊。”秦诀阴阳怪气道。 我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力气反驳。 身上还是软绵绵的,瞧着输液架上的葡萄糖还有大半瓶,我开始对着天花板发呆。 (4) 见我不语,秦诀从口袋里翻出了mp3,“要不要听歌?” 我点点头,拽过来一只耳机。 还是那首《tomorrow》。 侧过身,突发奇想道,“秦诀,你给我唱首歌吧。” 他皱皱眉头,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不要。” “唱吧唱吧,又不是没听过。”我仗着自己生病,厚颜无耻地撒着娇。 他咧咧嘴,有些不情愿。 “想听什么?” 我低头思忖了片刻,“周杰伦吧。” 他清清嗓子,轻轻地哼了起来。 “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蝴蝶自在飞,花也布满天,一朵一朵因你而香……” 阳光很好,秦诀坐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位置,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我想起他载着我去ktv的那个午后,风把他黑色的卫衣轻轻吹起,兜起了他身上好闻的肥皂香。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烈日曝晒下的一阵清风,又好似冰天雪地间的一道暖阳,让我平淡无奇的四季一下子变得绚烂多彩。 那一刻,我深感自己挺幸运的。 有他待在身边的每一天,都让人莫名心安。 他的声音不知从何时停了下来,周围一片静寂。 秦诀安静地凝视着出神的我,费解道,“苏晓筱,你怎么总是走神?” 十四、来自学霸的关怀(下) (1) 见我未答话,他将手搭在头后面,轻轻倚靠着墙壁。 “晓筱,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啊?” 我有些茫然。 长大后想做什么,我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究竟到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呢。 更小的时候,我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仿佛长大了以后,我就会变成老师家长们眼中那个优秀的孩子。 会成为周一早操时的升旗手,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将国旗升到旗杆的最顶端。会拥有大队长的三道杠,利用其他人眼保健操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在走廊里东游西荡。 可是终于有一天,我十六岁了,这个对于儿时的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年纪,我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最终也没能成为那个升旗手,最终也没得到三道杠。 我被淹没在芸芸众生里,日复一日,平平常常。 那么以后呢。 当有一天我到了二十岁甚至更大的年龄时,我还有机会变成更优秀的人吗? 还是从始至终,我都只能是一个连自己的梦想都不敢承认的胆小鬼? 我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 (2) “又走神。”秦诀轻声埋怨。 我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鼓起勇气讲出了那个未曾提起的梦。 “我啊,如果有机会能够靠稿费为生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他没有我预想中的诧异,淡淡地说,“我觉得你可以。”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过我写的东西。” 秦诀垂目,脸上挂着神秘的笑。我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继而想起了什么,忙翻出手机打开qq空间,发现最近访客那一栏里,赫然显示着他的网名。 “你你你你你……!” 有种羞耻的事情被揭穿后的慌乱,我面红耳赤,胸口仿佛堵住了一块橡皮。 “是你自己傻,谁会把生日设置成空间密码啊?” 明明偷窥了别人的隐私,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说真的,”他很认真地看向我,“我很喜欢,你写的那些。” “……,不要放弃。”他顿了顿,又说道。 那些隐秘的情感,那些悲喜的,忧伤的,漫无边际的遐想,化为键盘上一个又一个方正的文字,寄寓着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囿于另一个人的窥视之中。 我惊慌失措,却也在心底萌生出一种异样。 他说,他很喜欢我的文字。 我的体内涌现出一股暖流,覆盖了玻璃般冰封的河泊山川。乍暖还寒,野树仍枯黄,却有一株琼花绽放枝头,静悄悄地,哺育着新生。 想到这儿,我那些慌乱又转瞬消弭,像颠簸在空中又重归平静的飞机。 “那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诀垂眸,“以前嘛,想当一名物理学家,现在……无所谓了。” 他的神色遽然黯淡。 我怅然,思来想去还是提起了那个他不愿谈及的话题。 我说秦诀,你放弃梦想的原因,是不是和秦沐有关。 (3) 第20章 他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朝我点点头。 “你知道吗,同样是孙子,我爷几乎没对我笑过。” “当年家里条件不好,我爸身为长子,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叔叔。结果到头来,叔叔成了正厅级的领导,而我爸只是个常年漂泊在外的海员,一辈子被爷爷奶奶,被我妈瞧不起。” “到了我们这一代,我拼命想超过秦沐,却事事不如他。成绩好的是他,讨长辈喜欢的是他,我总是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差劲……哪怕一次也好,真想赢过他看看。” 他打开了话匣,断断续续说了好多。我的心中泛起涟漪,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秦沐可能也有他的压力。” 秦诀皱眉,“他和你说的?” “怎么可能……”我连忙解释,“只不过我在想,像他那种从小到大备受瞩目的人生,也一定很累吧。要时刻提防着不让自己摔下来,为了满足身边人的期待,所以更要加倍努力着。” 他默不作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更何况,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我抬头,直视着他,“你是你,这就已经很好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许久没有答话。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缓缓抬眼,像是被突然间唤醒,对着我泯然一笑。 “知道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第11章 第15章-第16章 十五、那年夏天 (1) 在秦老师的无私奉献以及我自己的不懈努力下,我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试中考到了班级第二十五名。 秦诀的成绩也突飞猛进,一举成为全班第一,年级第六名。 孙胖乐得合不拢嘴,觉得是自己正确的“指导方针”起了决定性作用,还特地在全班同学面前拿我们两个举例,引得大家一阵起哄。 我家人在得知我成绩进步后,简直比我当初考上二中还要高兴,连我妈都难得对我提出了表扬。虽然她的原话是:这点进步是远远不够的,以后还要继续努力,争取保二拿一。 我暗自窃笑。 心想要是真拿了“一”,那岂不是抢了秦诀的饭碗? 总之,暑假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缓缓到来了,我紧绷了半年的心,也终于有了难得的放松。 随着七月的艳阳高照,我迎来了我的十七岁生日。 生日那天,悠悠提议去郊游。她家在井村有一套房子,自从外公外婆搬到城里后就一直闲置在那儿,我们可以在里面通宵。 这个建议很快被大家所采纳。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乘上了去乡下的大巴。 临行前,我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甚至几度想让我们换个地方去玩。我爸倒是豁然,说小孩子就得有冒险精神,随即甩给我五张一百元大钞,称不够再问他要。 出发当天,张扬在众人不约而同的默契下,和悠悠分到了一起。我原本想挨着骆沙坐,却被耿乐那家伙抢了先。面对我和骆沙的狂轰乱炸,他完全无动于衷,坚持要将不要脸的精神贯穿到底。 没办法,我只好讪讪来到了秦诀身旁。 秦诀倚靠后窗,一脸得意地望着我,“你看,绕了一圈还得我收留你吧。你知道这叫做什么吗?” “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啊啊啊啊……!” 他的胳膊被我成功拧出了一个乌青块。 (2) 那是套纯朴的东北农家小院。 黑色铁门上有两个兽头形把手,虽已锈迹斑驳,仍可见昔日风采。里面是两套低矮的砖瓦房屋,分为门房和正房。 院子当中有一间狭长的屋子,是之前专门用来养鸡的地方,如今早已清空。风从石墙的缝隙中穿梭而过,在缠满灰尘和蛛网的鸡笼四周,发出陶埙般原始而哀婉的气息,那是鸡鸣喧嚣后的寂静。 我们拖着行李来到正房,外屋是做饭的地方,灶台周围贴满了破旧的白色瓷砖,生火的洞口还残余着细碎的秸秆痕迹。 另一侧是闲置许久的燃气灶,上面沾满了黏腻的污垢,早已无法使用。 走进主屋,阳光顺着窗棂满溢而出。 旧家具都还在,散发着腐朽的略带霉味的木头味道。土炕从墙头延伸至墙尾,房间虽然充足,但几间屋子相隔太远,从邻居家借来的被褥也完全不够我们使用。 “那就睡大通铺呗,男生们睡炕头,我们几个睡炕尾。反正是夏天,又不用生柴取暖。”悠悠大咧咧地说。 我们商量了一番,都表示没有异议。能够和各自的女神睡在同个空间,耿乐和张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我偷偷朝秦诀看了过去,结果被他逮了个正着,斜睨道,“看什么看,你都没意见我能有什么问题?” 弄得我哑口无言。 (3) 安排好住的问题后,我们把房间简单地打扫了一番。 后院有石头砌起来的圆桌和一把残破的摇椅,我们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张吊床,其余的空地,用来放带过来烧烤炉。 张扬把他们家的狗也带过来了。 是一只小小的贵宾犬,名字叫妞妞。 男生们忙着搭烧烤架时,我们三个女生就凑在一起逗妞妞。 第21章 忙活了半天,大家都有点累了。周围萦绕着植物曝晒后的清香,大地龟裂开来,像一幅抽象的画,鸟鸣、蝉响都异常的热烈。 我想起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的一句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还没到二十一岁,可就在这瞬间,我恍然觉得,十七岁的生动一点也不比二十岁差。 悠悠的笑声把我拉回到现实。 她本来要去张扬书包里拿辣椒酱的,结果却翻出了姨妈巾和红糖。她举着书包,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张扬,你是不是变态啊!哈哈哈哈哈……” 张扬被她气得脸色铁青,试图抢过书包,不料却被悠悠一把躲了过去。 “干嘛,你有胆带还没胆让别人说啊!” “还还还…还给给我……!”张扬又气又恼,变得更结巴了。 “就就就…就不还,有种你就抢回去啊!”悠悠模仿着他的语气。 原本的和谐瞬间化为乌有。 张扬追着悠悠满屋子乱跑,搞不清状况的妞妞撒了欢地跟在他们后面追。 我想起悠悠的生理期就在这几天,恍然大悟地看向骆沙,发现她正面带微笑,也在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十六、骑着单车看日出 (1) 迷迷糊糊关了闹钟,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我们约好了去看日出。 男生们早已起床,天边仍旧星光点点,秦诀正在院子里专注地摆弄着他的自行车。 “怎么了吗?”我问道。 他抬头,指着后轴的地方对我说,“这辆车,它掉链子。” 我凑近看,发现单车的链条已经和齿轮完全脱离。 “那怎么办?” “没事,重新按回卡槽就行了。”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抓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灰,然后从裤子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盒子。 “喏,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什么呀?” “生日礼物。” 是个淡蓝色的盒子,盒身上印满了白色的五角星。我拆开包装的丝带,看到里面摆着一对小熊耳钉,借着廊灯和月色的交织重叠,泛出五彩斑斓的光。 “让骆沙帮我挑的,我不太懂,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局促地挠挠头。 夜幕蔼蔼,草窠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像夜色动人的心跳,消弥了月华的清冷。我的心也在黑暗中擂起鼓来,撞击出无数个七彩泡泡。 很想说些什么,但由于太过激动,竟发不出任何声响。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且不真实,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味着,诚惶诚恐,不敢沾沾自喜,生怕稍一声张,这美好便会烟消云散。 我配得到这样的快乐吗。 我恍然。 真希望这一刻能够停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见我不说话,秦诀小心地试探,“不喜欢?” 我笑着摇了摇头。 “秦诀,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2) 我家附近有一个菜场,小时候,我很喜欢跑到菜场二楼的旧书摊,把那里的少女杂志和漫画书收入囊中。 那些杂志是我青春的启迪,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每天都会在睡觉之前,幻想着我遥远的十七岁。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直到我已不再看少女杂志,直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那段青葱岁月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仍旧怀念我的十七岁。 十七岁,随处可见的炙热璀璨。 我们爱也好,恨也好,都是那么的真切。我们奋不顾身,自不量力地逞强。也怯懦,碰到一点点挫折,就仿佛遇见了天大的难。 可我们是那样的真实,就像生机勃勃的夏天。树翠绿,花纷香,连虫鸣鸟叫都那样的用力。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纵有瓢泼大雨,也总会雨过天晴。 仿如眼前的场景。 风吹麦浪,我们像长泊在黑暗中的船。 乡间的土路颠簸,路途遥远,但依偎在少年的背后,那些未知的忐忑便会如潮水般褪去,涤清滩涂的驳杂,留下柔软的,被阳光炙晒后温暖的沙。 “秦诀,以后的每一年生日,我们都一起过吧。” 他的身上散发出干净而清澈的气息,静谧地滋养着我。月色如墨,围绕他清瘦的轮廓画出一道柔和的光。 他的声音从前方飘来,软软的,像一阵清浅的风。 “好啊,明年的生日,你打算怎么过?” (3) 我们来到一座河堤旁。 耿乐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辆拉货用的三轮车,载着骆沙她们先行抵达。待我和秦诀到时,他们已经备好了蛋糕和蜡烛。 天色已有些许泛白,乡间的雾气很重,如轻烟般在我们周围浮沉。他们的头发湿漉漉的,几双温润的充盈着水的眼凝神望向我,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是他们!”悠悠率先喊道。 “过——来——吹——蜡——烛——咯!” 她伸出双手,在唇边围拢出一个喇叭,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荡,好似一曲悦耳的童谣。 “你冷不冷?”秦诀侧身问道。 第22章 石块堆起的防波堤崎岖不平,他走在前方,让我拽着他的袖子。 “不冷。”我专注于脚下的路,像只蹒跚的企鹅。 堤岸尽头,水声潺潺,不时有鱼儿腾空而起,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 悠悠拿出她的步步高手机,单曲循环着“生日快乐歌”,骆沙则托起一个摆满了草莓的蛋糕,含笑望着我。 “怎么样晓筱,这蛋糕诱人不?是我们沙沙亲自挑选的哦!”耿乐边说边把手臂环到了骆沙肩上。 “你说就说,少在那儿动手动脚!” 悠悠伸出右腿,朝耿乐踹了过去,却被他及时躲闪开来。 “赶…赶快许愿吧,等会蜡烛…该灭了。”张扬催促道。 我点点头,对着蛋糕认真许起愿来。 两根数字蜡烛透着火光,在雾气中一闪一闪的,好似精灵的眼。奶油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肚子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咕咕声。 “快说,许的什么愿?” “不…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瞎扯,我看你就是着急吃蛋糕吧?” “放…狗屁!”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你个黑熊,给我站住!” 悠悠和张扬又开始斗起嘴来,完好的蛋糕很快变成了他们打闹的武器。 我正惋惜着,忽然被骆沙拉到了一旁。 “晓筱,这个送给你,生日快乐。” 是一幅画,用紫色的丝带精心地缠绕着。 我打开来,画上是两个女孩的背影,手拉着手,面朝大海,彩虹浸染天空。 右下角,她用清秀的字体写道:永葆童心,永远坚守,永远抗争。 让我想起无数个我们牵手走过的午后。 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拥抱的瞬间,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知道我刚刚许了什么愿吗?” “什么?” “我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能像十七岁生日这天一样,幸福快乐。” 旭日东升,在奔流的河水声中,我开启了我的十七岁。 第12章 第17章 十七、新学期,不幸的遭遇 (1) 美好的假期总是转瞬即逝,一晃眼的工夫,新学期开始了。 不幸的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就被爹坑了。 明明前一晚是我爸主动提出的,说什么新学期新气象,非要亲自送我去上学。然而,时钟指过六点四十,他还迟迟没有现身。 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五分钟,没等到他的人却迎来了他的电话。 “闺女啊,老爸临时要陪两个朋友去爬山,没办法送你上学了。你自己打车过去啊,老爸晚上来看你,拜!” 我去……你大爷…… 刚要破口大骂,忽然意识到这厮是我爸,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抬头看了眼时间,六点五十,真来不及了! 我不容多想,抓起书包急匆匆向门外奔去。 算了下时间,打车到学校至少要一刻钟,又赶上早高峰,看来七点零五的升旗仪式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我心灰意冷,长叹一口气,钻进了路边停靠的夏利车里。 新学期第一天就这样光荣迟到了。 我越想越气,愈发觉得我爸不靠谱。 (2) 我爸大学学的是地理科学,毕业后子承父业,选择了留校当老师。但没工作几年就觉得太无聊了,又因为和我妈谈恋爱,于是果断辞职回了老家。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收集铁皮玩具,就和朋友商量着合伙开了个玩具厂。由于没有经验,玩具厂很快因为经营不善宣布倒闭。彼时的我爸又沉迷于文学创作,出了两本诗集,一本叫《兔子与鹰》,另一本叫《窗边的小蚂蚁》。 这两本诗集至今还摆在我爷家的书柜里,扉页上有我爸的亲笔签名。我九岁那年曾有幸拜读过,别说,写得倒是充满了童趣。不过,作者本人却很快对写诗失去了兴致。 那之后我爸又陆陆续续地开过酒吧、琴行,甚至还跑到乡下承包过鱼塘,最后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过多久就草草收场。 前不久,他又搞起了茶社,有事没事就和朋友们一起喝茶登山,钓鱼赏景。偶尔一时兴起,还会来个野外露营。 坦白说,我其实挺羡慕我爸的。 我不知道我四十岁的时候能不能像他一样,活得那么潇洒。 可是偶尔的,我又在想,如果他不是我爸爸,那就好了。 他像是永不停歇的无足鸟。 他的家是茂盛的森林,是辽阔的草原,是广袤无垠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他永远都在飞行,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 他有想到达的彼岸吗,我不得而知。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妈对他的评价:没心没肺,吊儿郎当,完全不知道责任两个字该怎么写。 当然,实际上她所说的话,通常要比上述直白得多。末了,她还会加上一句,谁要是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她是这么想的,所以她选择了放弃。 但我不能。 我没有办法割舍掉对我爸的情感,我也深知他没有我妈形容的那么不堪。 这样想着,我心中的愤懑似乎又逐渐消散了。 (3) 果不其然,当我赶到学校时,升旗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 第23章 大门紧锁,我绕道去了后门,却发现沈勇正在后门巡视。心底直呼倒霉,思来想去只得向狗洞奔去。 狗洞是为了方便收垃圾,特地在垃圾站围墙上凿出的小门,白天都是上锁的,只有早中晚的固定时间段才会打开。清洁工人还没来,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出现什么可疑人物,于是捏着鼻子,轻轻推开了铁门。 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垃圾,正暗自窃喜着,突然从主席台那边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礼毕,奏国歌”。 我心一惊,慌乱之中踩到了地上的香蕉皮,一屁股滑倒在地。 “啊……” 尾椎骨传来一阵锥心的痛,疼得我龇牙咧嘴。 刚想揉揉屁股,却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走来。我吓得再也顾不上疼,连忙从垃圾站翻了出去,一溜烟冲到了三楼。 (4) 尽管教室早已在返校时就搬到了三楼,但当我推开班级门的那瞬间,还是感到了一阵恍惚。 默默地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早晨所发生的一切,都让我的心情并不美丽。直到转头望见身旁那座熟悉的小山,心底的乌云才有了渐开的趋势。 打开书包,胡乱地翻出一本书来,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走廊里陆陆续续传来了脚步声,我侧身向后门望去,正想着秦诀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来,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就浮现在了我的面前。 “咦,你来啦,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忘记今天开学了呢。” 秦诀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满脸悲壮地将早上的遭遇讲给他听,末了,小心地问,“孙胖没发现我没来吧?” “哦,发现了。他还问我你是不是生病了,正考虑要不要联系你家长呢。” “什么,真的假的啊!”我大呼。 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当然是假的了,不然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和我扯闲?早被拉去做思想教育了。” 呼……还好,还好。 我松了口气,情绪却仍旧低落着。 “干嘛呀,开学第一天就闷闷不乐的,不就是上学迟到了么。” 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摔了一大跤。” 余光扫过他的瞬间,我定格在他小麦色的脸上。 他剪了头发,看上去比之前更清爽了。熟悉的五官上挂着难得温柔的笑,眼神清澈,熠熠闪光。 他被我看得有点害羞,伸手弹了下我的额头,“知道了,中午请你吃大餐,想吃什么随便点。” 我豁然开朗,赞同地点点头。 “我要吃酸辣粉、麻辣烫、鸡米花、脆皮鸡腿饭,还要吃烤羊肉串、鸡脆骨、凉皮、担担面,还有关东煮和冰淇淋!” 他挑了挑眉,声音不自觉地提了八度,“你是猪啊,点那么多你吃得下吗?” “我不管,反正我不爽,我就要吃。”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中午先吃食堂,晚上再带你出去吃。” “好!” 我喜滋滋地答应着,沮丧的心情顷刻间一扫而光。 第13章 第18章-第19章 十八、新来的地理老师 (1) 第一节 课是地理课。之前教我们地理的老师去休产假了,新来的这一位叫白笛,是悠悠的远房表姐。 暑假的时候,我们和白笛见过一面。 她很厉害,研究生毕业后就一直留在上海教书,直到去年才刚刚回到我们这座小岛。关于回来的理由,她始终缄口不谈。家里人都很不理解,觉得在大城市好端端的,工作又稳定,干嘛非要往回跑。 唯一一个因为她的“回归”而感到开心的,大概只有悠悠了。 她从小就很喜欢这位表姐,觉得她学识渊博又善解人意。 的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白笛乖巧可人,说起话来也完全没有长辈架子,非常平易近人。我们很快和她打成了一片。 讲台上,她先是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而后打开了投影仪。 投影仪里播放的,是上个月刚刚上映的《飞屋环游记》,这部电影还是我和我爸一起去看的。 “什么情况,是要给我们看电影嘛?”我听见耿乐低声嘟囔着。 见我们疑惑,白笛并不解释,只是默默地播放着电影里的片段。 投影仪里,儿时的艾丽拿出自己珍藏的画册,指着从图书馆书上偷偷撕下来的一页,告诉卡尔她的梦想是去南美洲的“天堂瀑布”。 接着,她又将电影快进到了老卡尔和小男孩误打误撞,闯入“天堂瀑布”的那一段。虽是动画,可看到水雾从高山峭壁间凌空而下时,还是觉得震撼。 就在我们逐渐看得入了迷时,白笛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她切换到一段真实的视频。 (2) 蓝天白云下,层峦叠嶂间,有一道极为壮观的瀑布。 瀑水四溅,发出层层巨响,四周弥漫出巨大的水雾。水雾跌落,又打在山石嶙峋之中,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出一道又一道绚烂的彩虹。 就像“天使瀑布”的现实版。 视频很快就结束了,白笛看着面露陶醉的我们,脸上泛起了小小的得意。 “怎么样,很美吧?” “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电影里的天使瀑布,在现实中确有其处。它又名安赫尔瀑布,位于南美洲的委内瑞拉,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瀑布。而它之所以被称为天使瀑布,是因为美国探险家james angel曾在寻找黄金矿藏时,第一次确认了它的准确位置,为了纪念他,当地政府以他的名字命名了瀑布。” 第24章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天使瀑布所在的奥扬特普伊山,俗称桌山,在当地的语言中意为神的居所。它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岩层,形成于20多亿年前。它的崖壁几乎与水平面垂直,山顶平的如桌面一般,四周全是云海,极其壮美。” 她没有提及课本里的内容,只是默默地为我们讲述着天使瀑布的故事。 我托着下巴听她娓娓道来,越听越熟悉,想到看完电影的那一天,我爸也是这么给我科普的。 (3) “我之所以给大家看这些视频,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用语言难以去描述的美景。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说过,地理不光是挖土、看地图,对着一排排测量数据掉头发。” “geography在希腊语中,可以理解为书写地球。我不希望地理这门学科,带给你们的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而不得不去学习的枯燥回忆。我希望大家能够去感知自然的美,即使有天你们把我忘了,没关系,但要记得好好爱这个世界。” …… 很多年后,我当重新回想起白笛的那堂课时,仍然可以清楚地描述出她当时的神态。她大大的眼睛里藏着点点星光,仿佛海中的灯塔。 我想,她是真正热爱地理这门学科的。 后来的我依旧对这个世界提不起兴趣,它是那样的宽广,让我深陷一种广袤的恐惧,仿佛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 我不敢踏足未知的领域,身为地理老师的女儿,我墨守成规,固执地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很少有想去探索世界的冲动。 但白笛不同。 她看似柔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比坚定的心。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也拥有感知这个世界的本领。 只是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她的本领并非与生俱来,而赋予她这个能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个永远也无法停止飞行,无足鸟一般的父亲。 十九、表白 (1) 受到白笛的影响,我决定要在新学年发愤图强。不过这种学习的热情仅仅只维持了两天,在孙胖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的双重轰炸下,我再一次败阵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孙胖的肚子又变大了?” 骆沙凑到我耳旁,假装认真地盯着黑板。 “男人嘛,到了中年都会发福的。不仅如此,还有三高呢,什么血压血脂血糖,一样都少不了。” 耿乐也跟着凑了过来,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可是晓筱她爸身材就很好啊。” “沙沙,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你不要总是关注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嘛!多看看我,只要你喜欢,八块腹肌我都给你练出来!” “去死,你爸才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呢!” 我抓起桌上的笔朝耿乐丢了过去,“小陆老师的年龄也不小了,身材还不是照样保持的很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我提到小陆老师时,骆沙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你不懂,小陆老师还是正当年,等他到四十岁了你再瞧瞧。” 我刚想反驳,忽然瞧见孙胖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连忙正襟危坐,生怕他要冲过来警示教育我们几个。 (2) 但他走到张扬身后就停了下来。 彼时的张扬正对着手里的mp4目不转睛,丝毫没有感知到身后已危机四伏。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耿乐抻着脖子在幸灾乐祸。 “嘿嘿,张扬那傻缺,还在看呢!” “他怎么看得那么专注啊?” “谁知道,八成没看什么正经玩意儿。” 饱受全班瞩目的张扬同学终于嗅到了一丝异样,他抬头左右望了望,正准备将mp4藏进桌格,却听见孙胖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 “藏什么啊,都看到了。” 张扬缓缓转过身,望着孙胖,露出一个无比纯良的笑容。 这招“美男计”显然对孙胖没用,他慈祥地望着他,报以同样的微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夺过了张扬手中的mp4。 “来来来,给大家欣赏欣赏,这看得什么东西啊,让你如此入迷。” 定睛一瞧,“追女孩的三十种方法……” 全班一阵哄笑。 孙胖只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张扬啊张扬,你说你……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你这是先下手为强啊,才刚开学就已经在为谈恋爱做准备了?” 张扬被臊得满脸通红,“老…老师,我,我没……” “行了,别解释了,你这个口条解释起来也是有点费劲。”孙胖扬扬手,“这堂课先自我反思一下,下课之后来办公室找我。” (3) 课毕,张扬径直朝教室外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仿佛即将奔赴刑场的战士。对此,耿乐嘲笑之余不忘称赞:“张扬这家伙,有点东西,竟然敢在孙胖课上胡作非为,真让人佩服,佩服!” 说罢,又猛拍课桌笑得前仰后合。 秦诀像看傻子似的睨了他一眼,随后轻轻撞撞我,朝着悠悠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看陈新悠,是不是感觉怪怪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也恍然察觉,悠悠的确和平时很不一样。 此刻,本应该笑得最欢的她却一反常态,俯在桌子上纹丝不动。 第25章 “睡着了?”我试探性地问。 秦诀没答话,抱着本篮球杂志看了起来。 我则悄悄起身,向着悠悠的座位轻声踱步。 “啊啊啊啊啊……!” 她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顺带发出一声巨大的哀嚎,吓得我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你没事吧?” 她抬头,满脸哀怨地望了我一眼,接着又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 骆沙见状,也移步过来。 悠悠杏眼圆睁,看看我,又看看骆沙,几欲张口却欲言又止。 她思忖了片刻,将下巴搭在了桌面上,双手交错,两个大拇指不停地摩挲着。接着直起身,又趴下,再直起身,就在她又一次准备趴下的瞬间,骆沙稳住她的肩膀,厉声道,“说!” 她这才稳定了下来,迟疑了好几秒,哼哼唧唧道—— “那个……,张扬和我表白了。” (4) 虽已立秋,天气却还是热得人头昏脑涨。 午后的阳光尤其刺眼,橡胶跑道在热浪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们三个坐在主席台旁的树荫下,一边望着不远处的操场发呆,一边聆听着秋蝉聒噪的鸣叫。 “悠悠,你要是再不说些什么的话,我们两个就要被烤熟了……”我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说。 悠悠抠着树桩上的小洞,沿着边缘处把树皮一整块撕扯下来,眼睛眯缝着,听到我的话后,机械地点点头。 “周日晚上,张扬约我出去看电影,我正寻思他怎么没叫上你们呢,没想到他抱着个比我人都大的娃娃,在电影院门口和我表白了。” “哈?他怎么说的啊。” 想到高高壮壮的张扬,抱着个比悠悠还大的娃娃,我莫名有点想笑。 “他那个嘴巴,说了半天也说不利索,反正就是喜欢我呗,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唷,他够直接的呀。”骆沙调侃。 “那你怎么想的,接受他了吗?” 我赶忙问。 悠悠叹了口气,抓起一片树叶把玩着,“当然没有啦,我一直把他当哥们儿的,哥们儿之间怎么能谈恋爱呢。再说了,我俩要是真在一起了,万一哪天分手那得多尴尬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们也跟着尴尬啊!” 没想到看似神经大条的悠悠,竟然会考虑这么多。 我有点惊讶。 如果结局注定失败,那么开始还有意义吗? 我神情凝滞,仔细琢磨着悠悠的话。 但当时的我们不知道的是,在那段仓皇而短暂的青春里,有太多的故事都会无疾而终。命途莫测,我们流离辗转,浮沉在苍茫的生命之河,最终都将在某个节点选择告别,驶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而后的生活,我们或许有幸,仍得二三老友陪伴,或许孑然一身,却都难逃生命中各种无可奈何的遗憾。 也正因如此,那些短暂的,易逝的,戛然而止的勇敢,才变得如此可贵。 它们明艳生动,犹如沙漠中的绿洲,滋养了我们年少的贫瘠。 那些熠熠闪光的瞬间,就像玉兰花开,短促冲动,却足够刻骨铭心。 若是当初无法抓住,才会觉得遗憾。 (5)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许久没有发话的骆沙,证实了我后来的想法。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好纠结的。即使在一起之后分开了又能怎么样呢,路远殊途,该散的总要散,重要的是珍惜当下。” 清风徐来,消弭了蒸腾的热气。 在那须臾之间,我蓦然发觉,看似柔弱的骆沙或许比我们谁都要勇敢。 我思忖片刻,随之点点头。 “我觉得沙沙的话很有道理,你要是对张扬也有好感的话,就先接触看看嘛。虽然之前都是以朋友模式相处的,现在不是正好有机会看看他的另一面吗。” “再说,世界上那么多人,能够恰巧彼此喜欢,也是种难得啊……” 我的眼前浮现出秦诀的脸。 悠悠歪头,噘着嘴嘟囔道,“谁喜欢那只黑熊啊,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吧,有时候还挺蠢萌的……” 我和骆沙相视一笑。 悠悠看到,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害羞地蹭了蹭鼻尖的汗。 “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们两个真在一起了,你俩可不许给我偏心。这货要是敢对我不好,你们俩得替我揍他!”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佯装打拳的姿态,像一只乖张的小熊。 预备铃响起,学生们涌向教学楼的方向,原本热闹的操场刹那间空无一人。 蒸腾的暑气瞬间消散。 有些故事的发展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白云悠悠,碧空如洗。我有预感,我们班的第一对班对,就要诞生了。 第14章 第20章-第22章 二十、突如其来的晚自习 (1) 为了安抚我开学那天的受伤心灵,秦诀大发慈悲,默许了我在他身边蹭吃蹭喝的不轨行为。陆续尝过了各种山珍海味后,我盘算着何时再坑他一顿火锅。 敬业的太阳公公没有因为秋天的到来而懈怠半分,我托着下巴,望着练习册上涣散出的大片金黄,感到一阵眩晕。 揉着太阳穴做自我调节,秦诀警觉地挺直身板,神色紧张地看向了我。 第26章 “你没事儿吧?” 他一吼,惹得前排同学纷纷侧目。 “没事啊,你干嘛。” “哦……没事就好,我怕你再晕过去。” 自我上次低血糖昏倒后,秦诀就总是神经兮兮的,时刻关注着我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不问倒还好,一问弄得我也跟着焦虑起来,偏头痛更加严重了。 下意识朝后门瞥了一眼,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孙胖顶着一张红彤彤巨大的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我赶紧拿起笔胡乱地涂抹勾画,假装在认真上自习。 两分钟后,他端着个老式茶叶杯,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教室。 “那个,都停一停,我说个事啊。” 他咳嗽两声,拧开杯盖抿了口茶水。 “这个,为了端正大家的学习态度,啊,加强你们的时间紧迫感,从今天开始,学校将正式实行晚自习政策。晚自习时间是六点四十到九点十五,冬季向前推半个小时。啊,等会放学就都别回家了,吃完饭继续回教室上自习。” (2) 教室里一片哀嚎。 睿诚其实一直有晚自习的传统,只不过高一的时候没有强制执行。除住校生外,走读的学生可以自行选择留校或回家。大多数学生自然更愿意回家复习,毕竟待在家里舒服又自在,更不需要考虑形象问题。 孙胖话音刚落,班里就有老大难举手抗议。 “老师,我反对!我奶奶还等我回家吃晚饭呢!” 耿乐的声音如火车鸣笛,从我的斜后方穿透过来。 孙胖挠挠右脸,眯缝着眼睛揶揄一笑,“耿乐同学,看来废话比较多。这样吧,我现在给你爸打个电话,和他聊聊你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再让他来帮你定夺下晚自习的事情,如何?” 这狗腿子果然靠不住,脸变得比川剧还快,“不用!老师,不用!我和您开玩笑的,我坚决拥护校领导的决策!” 我转头,对着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 “那就好,看来耿乐同学已经没有意见了。其他同学还有异议吗?” 稀稀落落的“没有”。 孙胖见状,顿了顿,又继续道,“晚自习的时候,学校会安排各科老师进行答疑,这也是为了提前给你们的高三打下良好的基础嘛,还望各位同学能够理解老师们的良苦用心啊。另外……” 他话锋一转。 “这个,学校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晚自习期间将采取封校政策。从今天开始,晚餐一律在食堂解决,任何学生不得擅自离校,违者按记过处理。所以你们也不用考虑晚上吃啥了,啊,全部都给我去食堂,三个食堂足够你们吃了。” “当然,有想回家吃饭的也是可以滴,我们学校是很通情理的,明天叫你们的家长来找我办理出入证,好吧,至于没证的人,就都给我乖乖地呆在学校,哪儿也不许去了。” 不能外出?听到这儿,我心下一沉。 那岂不是意味着……我的火锅梦要泡汤了? 失落地看向秦诀,发现他也正望着我,耸耸肩,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我伏身瘫在了桌面。 睿诚这个周扒皮,真是想尽了方法压榨我们。 孙胖还在絮叨着说些什么,但我已完全心不在焉。那种希望落空的感觉就像是生不出新叶的枯枝,宛如死水一潭,令人黯然神伤。 二十一、朝思暮想的火锅 (1) 不过最终,我还是侥幸吃到了火锅,尽管那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那天耿乐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张出入证,一边在我和秦诀面前显摆,一边哼哼唧唧唱着“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结果被秦诀一把将证抢了过去,还顺带回赠了他一记白眼。 “急什么呀,这本来就是给你俩的。” “你不出去吃嘛?”我问道。 “沙沙想吃食堂,我去陪她。” “她怎么老爱吃食堂啊。” 尽管睿诚的食堂确实丰盛,可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会腻吧。 “张扬呢,他们不出去啊。”秦诀接着问。 “人家俩人谈恋爱,哪有空搭理我们呀?哎呀,你俩就少问东问西了,就你们两个,去不去随便你!”耿乐不耐烦地摆摆手。 经过上次的午后长谈,陈新悠同学还是听取了我们的建议,决定遵循自己的心声,先和张扬在一起试试。没想到这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才没过几天就变得如胶似漆,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倒先把我们这群朋友给抛弃了。 想到这,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毅然从秦诀手中夺过了出入证。 “那就我们两个去!正好,我还等着某人请我吃火锅呢!” 秦诀扫了我一眼,插着兜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 “就知道吃。” 他的睫毛忽闪着,像蓝色海岸边撑起的伞。 (2) 吃火锅的地方,是学校对面的部队招待所。 因为隶属于部队,招待的客人也几乎都是军人及其家属,不对外营业。但偏偏我们的团体中有耿乐、悠悠这样的存在,缠着对方好说歹说,终于允许我们进去。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自那以后,我们这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竟成了店内的常客。 虽然餐厅里常常人丁稀落,但菜品却真的是便宜又好吃。 第27章 此刻的店里只有我和秦诀两人,点好菜后,我走到调料区认真地调配着酱料。 “四勺花生酱,两勺芝麻酱,半勺香油,一点点醋和腐乳汁,再加上五勺白糖,搞定。” 秦诀俯身,望着我手中的碗,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你知不知道,照你这个吃法,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会比孙胖还肥?” 没等他话说完,我早一记旋风腿踹了过去。他痛得“嘶哈”一声,手中的调料也跟着抖了三抖。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和街对面热闹的商铺相比,这里仿佛是隐秘的世外桃源,覆盖在繁华之下,自成一派,却别有味道。 落日染红大地,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世界也变得虚幻起来。 “多吃点,吃饱了就没力气来烦我了。” 秦诀抓住一切机会损我。 “那你别吃,这些通通都归我。” 我把桌上的菜品全部揽到了面前,抓起一盘肉涮到了铜锅里。 “算了,肚子撑坏了到时候还得我送你去医务室,帮你分担下吧。” 我刚要骂他无耻,却被窗边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去了目光。 (3) 金光洒满天宇,像无数个细小的跳跃的精灵。鸽群觅食归来,越过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尘埃中留下一团清冷的寂静。 他瘦削的身影在人海之中显得有些单薄,唯独脸上那抹温暖的笑始终坚定有力,如同夕阳余晖,覆盖了他眼中澄澈的湿漉漉的潮。 他显然也注意到我们,隔着窗向我们挥挥手。 我热烈地回应着,招呼着他进来。 他没有扭捏,几分钟后,店门打开,他熟络地和店员打起招呼。 “真巧啊,原来你们也知道这里。” “是啊,我们常常来呢!” 我感到自己雀跃的如同冰原上奔腾的企鹅。 “学长你吃了没?来和我们一起啊,秦诀请客!” 我借花献佛,全然不顾对面那道几乎能杀死人的光。 “好啊,搞了半天班会的事,累死了。” 秦沐边说边从旁边的座位上拽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我和秦诀当中。 听闻对方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秦诀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真不自觉,他的那份我可不请。”他扒拉着碗里的豆腐,阴阳怪气地说。 秦沐并不恼,笑眯眯凑到了秦诀身旁。 “我以前觉得吧,你这个人虽然菜,但好在不算小气。看来文科班确实不适合您这座理科大佛,连个性都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一毛不拔了。” 我完全没料到秦沐会这样回怼,一口酱汁呛在了喉咙里,不停地咳嗽起来。 秦诀吃瘪,愤恨地看向我,咬牙切齿的模样仿如吃了屎一般。 二十二、想进广播站 (1) 晚餐的阵营瞬间被扭转。 我和秦沐滔滔不绝,独留秦诀一人在闷头苦吃,不出任何声响。 我为自己的擅作主张感到些许愧疚,但为了缓和哥儿俩的关系,也只好硬着头皮,假装没有留意到对面那张逐渐晦暗的脸。 间或地,我也会提起某个秦诀感兴趣的话题,试图和他搭着话。 不过他通常都是一脸冷漠,用“哦、嗯、啊”来回应着。 就在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题,能撬开秦诀的金口时,秦沐突然提起了广播站招新的事。 “对了晓筱,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广播站?” 广播站?我看到秦诀眉毛一挑,仿佛也萌生出兴致。 广播站归属于学生会,是睿诚的当红社团。 进站不仅要有深厚的文字功底,还要具备一定的应变能力。由于很多事务都要和高层对接,因此会受到校领导的格外青睐,很多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去。 “可是,我应该不行吧……” 我对我的能力表示严重怀疑。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挺喜欢看书写字的么?” “唉,还是算了吧,我这高二才刚开学,学习任务也挺紧的,还是把机会让给其他人吧……” 见我推辞,秦沐也没再继续游说下去。只是表示我如果后面想要加入的话,可以随时找他。 我朝他点点头。 我知道,他是学生会主席,他有招人的权利。 (2) 最后那顿饭,是秦沐抢着买了单。 我有些惭愧,明明是我把人家叫过来的,结果倒让对方掏了腰包。可秦诀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破天荒地搭住了秦沐的肩膀。 “你大方,那就多掏点钱呗。”语气中无不得意洋洋。 秦沐似笑非笑,戏谑中还带着点宠溺,“你是弟弟,哥哥让弟,天经地义。” 说罢,拽下了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神情狡黠地拍了拍对方的背。 末了,他转向我,变得严肃了起来。 “广播站的事,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毕竟明年,我可就不在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还在打着退堂鼓。 回去的路上,我和秦诀各自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快走到校门口时,秦诀才面无表情地张口道,“干嘛不说话,刚刚吃饭的时候不是挺能聊得嘛。” 我还沉浸在广播站招新的事情中,听到他的话后,忍不住缩缩脖子。 第28章 “我这不是,怕你骂我嘛……” “你还知道我会骂你啊?哦,看人家长得帅就搞得那么熟络?”他的调门又不自觉地升了八度。 “什么啊,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两个能化开心结……” 尽管有点底气不足,还是鼓起勇气反驳了他。 见我认怂,他没再多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又开口道,“他让你进广播站的事儿,干嘛拒绝啊。” “我没有拒绝啊,关键是就我这水平,进去了能干什么啊。” “你这水平怎么了?”他眉毛一挑,神情开始变得不耐烦。 “我……反正我就是觉得我不行。” “苏晓筱。” 秦诀定住,看向我。 “你是比别人缺胳膊还是少腿啊,还没试呢就先说自己不行?” “哎呀你不懂,广播站里各个都是大神,我靠着关系进去了,到时候因为能力不足被嘲笑是关系户,那得多丢人啊……” 秦诀无语地挥了挥手,“有时候我真受不了你,妄自菲薄。” (3)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嫌恶。 对,是嫌恶。如同一把锋利的铲,要把我掘地三尺。赤裸裸地,不留任何情面。 我感到一阵委屈,内心翻江倒海,眼眶也忍不住跟着酸涩起来。 狠狠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里。努力控制着情绪,生怕一不小心就哭了出来。 秦诀兀自向前走着,见我没有跟上,又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我。 彼时的我正定在原地,肩膀抖得跟个缝纫机似的。 “喂……”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三步并两步朝我走了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是真想进广播站的话,就先别担心什么能力不足。再说了,我不是看过你的文章吗,我就觉得你有这个能力。” 他这么一说,我那汹涌的泪更企图夺眶而出。 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真的。”语气听上去有所缓和。 “那你不会好好说啊!” 想到他刚刚那副厌恶的神情,我又忍不住怄起气来,踢着脚下的石子固执地不再说话。 “好啦,等会迟到又要被孙胖念叨了。我错了,不该对你那么凶。” 他拽了拽我的校服袖子,像是小孩子在耍赖。 满腹的委屈也因为这个细小的举动烟消云散。 于是抬起头,带着哽咽的嗓音抽搐道,“那,那你明天要陪我一起去找秦沐。” “不接受反驳!”我补充道。 第15章 第23章 二十三、去看电影吧 (1) 纵使秦诀有千万个不乐意,还是挨不过我的软磨硬泡,陪着我一起去了秦沐的班级。而我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要帮他做一个月的值日生。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频繁地撺掇他们见面,究竟有没有意义。可是我想,即便相视无言,即便斗嘴吵闹,也总好过明明在一个学校却老死不相往来吧。 秦沐没料到我这么快就给出了回应。 他喜笑颜开,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安慰似的肯定道,“你没问题的,相信自己。” 而后,他指了指默默杵在我身后的秦诀。 “这位……是跑过来当保镖的?” 秦诀闻声,环着臂不屑地哼着,“你个芝麻官最好给力一点,这家伙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能力尚佳,不要把人家招进去就不管不顾了。” 我朝他狠狠地推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才脑子不好使呢!” …… 三个人都没来由地笑了。几乎是下意识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有的爱恨纠葛,仿佛统统化为乌有。那个默契的相视一笑,成了我们之间共同的暗号,堆砌着短暂青春的吉光片羽。 不知是我的记忆出现差错,还是事实本就如此,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当时的场景,想起那个掷地有声的仓促一霎,才恍然发现,那竟是我们三个唯一一次,聚在一起,坦然地,轻松地笑。 阳光普照,鸽哨悠扬。 无声的笑在望不到尽头的走廊里蔓延开来。轻飘飘的,像一片舒展的云。 那样美好的瞬间,以后再也没能遇到了。 (2) 广播站的工作并不轻松。 官网和贴吧的日常维护,设备的定期检查,协调主播的开播时间,确保当天节目的顺利进行。除常规开设的栏目外,针对不同的节日活动,还要进行主题内容的更新。 我主要负责的工作是文案和校对,每周要产出三篇稿子。 幸运的是,我的能力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么糟糕。组里的人都很喜欢我的文字,我也因此做得乐此不疲,每天写稿修改查找资料,虽然累却很开心。 闲暇的时候,秦沐会跑到组里来找我聊天。 我们聊文学,从加缪聊到马尔克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聊到王尔德。令人意外的是,我们都很喜欢石川啄木和尹东柱的诗。 我讶于碰到志同道合愿意和我聊这些的人,他则惊诧我作为一个高二的学生,竟然已经阅读过那么多的文学作品。 偶尔的,他会和我打听秦诀的近况。 第29章 他把他之前的随堂笔记整理成册,复印了两份,分别交给我和秦诀,里面标记了密密麻麻的考试重点。秦诀不情不愿地收下了,却从来没有当众看过。 负责我们组的是一位高三的学姐,名字叫林好。 是像麦粒一样饱满的女孩子。 身上充盈着阳光和雨露的气息,高耸的马尾宛如蓬松的穗头。原本单调呆板的校服,在她的腰身之下,似乎也化作了柔韧的风,映照着她潜藏着的无限活力。 我喜欢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 每次她给我们开会时,我总是偷偷地瞄着她。 看着看着就渐渐入了迷。 见我溜号,她从来不恼,只是用圆珠笔轻轻敲敲我的脑袋。 “喂,苏晓筱同学,别梦游啦。” 我那凡俗的内心曾一度揣测她是否暗恋秦沐,直到某天,我看到了前来等她放学的男友——季泽宸。 那个睿诚高三部的另一个传奇。 传说中的千年冰山。 说起话来怼死人不偿命的腹黑学长。 可是,当我看到他在林好学姐面前那一副忠犬奶狗的模样,我一时不知该质疑传闻的真假,还是歌颂爱情的伟大。 (3) 多年以后,我定居在一座繁华的城市,那里有着无数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无数条车马如龙的街道。 它那样的巨大,让我时常有种即将被钢筋水泥吞噬的错觉。 也是从那时开始,当我回忆起我的岛城,回忆起那座紧靠海湾的小小岛屿,才发现它竟是如此的紧凑。 像孩童搭建的积木乐园。所有的兜转游走,也不过拘囿于一方天地。 可对于曾经十七岁的我而言,它却是那样的广袤,承载着我所有的期望与欢愉。我们曾奋力探索它每一处可贵的角落,那些空间最终难逃岁月的海啸,却始终驻扎在我浅薄的记忆里,让人视若珍宝。 接到秦诀的电话是一个周六的下午。 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 我蜷缩在沙发上,啃着从楼下小卖铺买回来的一毛钱一包的话梅软糖,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上不知重播了多少次的《武林外传》。 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在干嘛?” “看电视。” “有空吗?” “现在?” “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萎靡。 我吞下最后一口软糖,胡乱地抹了两下纸巾,“怎么了,你还好吗?” “去看电影吧,我在楼下等你。” 他率先挂了电话,留下一片沉寂。 我有些担心,随手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准备出门,转念又想到这是秦诀第一次约我去看电影,于是又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走到卧室衣柜前,挑了件崭新的牛仔外套。 那是我妈从美国带回来的,我还一次都没舍得穿。 (4) 是家坐落在网吧二楼的私人影院。 狭窄、逼仄,空气中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酸腐味。 秦诀斜倚在破旧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黑暗中微微颤动,仿佛身心俱疲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方歇脚之地。 我静置于这片寂然,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轻易惊扰。 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疲惫的灵魂重新恢复活力,他却好像永远也休息不够似的,久久未睁开眼。 终于,他抬头望向我。 黑色的瞳孔如寥寥星火,稍纵即逝的跳跃后,又覆盖上一层黯淡的光。 “想看什么?”他故作轻松。 “你选吧。” 他没有谦让,拿起遥控器在屏幕上胡乱地扫射着。 光标最终停留在一部外国电影上。 《海上钢琴师》。 后来我重刷了无数遍那部电影。在无人的夜里,看着1900与老旧的弗吉尼亚号一起沉没海底,而后嚎啕大哭。 然而,在当初那漫长的两个小时里,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 没有哭泣,没有叹息,只有钢琴和大提琴的声音在闷热的空间里徘徊着。 像波澜壮阔的大海。 像惊悸不安的内心。 …… 落幕。 依旧是久久的沉默。 黑暗淹没在黑暗之中。 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说话。 (5) “我爸……是个海员,我和你说过吧。” “嗯。” “海员的工作很辛苦,终日漂泊在大海之上,目之所及都是茫茫海水,强烈的阳光反射到海面上,常常让人晕眩的想吐。碰到飓风天气,船舶剧烈摇晃,甚至没有办法正常的吃饭睡觉。到了深海处,信号无法覆盖,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概不知。” “孤独、闭塞,整个人就像被隔绝了起来,这是每个在海上航行的人都会经历的感受。” “可是你知道吗,一旦在船上待的时间长了,陆地上的生活就很难适应了。” “那些世俗中的规矩与偏见,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下,都变得不值一提。不用再被裹挟着行走,不用再做出违心的选择,不用再忍受那些谩骂和嘲讽,你可以坦然地,做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看群鸟翩飞,巨浪奔腾,看曙光初照时,整个海面像是要被烧起来一样。” 第30章 “那样孤寂又洒脱的人生,让我很羡慕。” …… 他喃喃地说着,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苍茫的大海。 浪潮奔涌,灰褐色的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泥泞的碎沫般的浪花。狂风怒吼,世界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海的尽头,被太阳曝晒的几乎要龟裂的沙滩上,搁浅着一个赤裸的婴孩。 他柔软的像一片嫩叶,因为无法得到海水的浇灌,只得在这咸腥的气息中逐渐变得干涸,宛如一条濒死的鱼。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很多话如鲠在喉,说与不说好像都是种负担。 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如同一尊凝滞的雕像。在那段漫长的静默中,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很想抱抱他,想为他撑一把伞,想赶走他心底的那些无力与晦暗。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许久才恢复平静,长吁口气,报给我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害,多大点儿事啊。” “好啦,没事了,只是心情不好和你发发牢骚。” 他挠挠头,接着问道,“我刚刚是不是特矫情啊?” “不会。” 我诚恳的回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努力地抑制着,不想流露出我的不安。 “我很感谢你能和我说这些。你的那些痛苦与纠结,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去解决,可是我一直都在。只要你想说时,我就会听。” 他低垂着眼,没再多说什么。 “回家吧。” 我点点头,起身跟他走向门外。 第16章 第24章 二十四、早恋 (1) 天色渐暗,街边的路灯已全部亮起。 这是岛城最热闹的时刻,步行街上人潮攒动,此起彼伏的洗脑神曲竭力发出呐喊,似乎在暗中较着劲,比赛谁的声音能够首当其冲,传送到千里之外。 这片繁华并没有覆盖初秋夜晚的凉意,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氤氲了眼前的世界。秦诀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外套里有他体温融融的暖。 我们沿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走着,他转身,问我要不要喝奶茶。 刚想回答,余光却瞥见了两抹熟悉的身影。 “晓筱?!”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妈的声音从习习秋风中穿梭而出,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讪讪地转过身,发现爸妈正站在距离不到一米的地方望着我们。 奇怪,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么晚了不回家,你在这儿干吗!” “我…我让同学,那个,帮我补习功课……”我变得语无伦次。 “去网吧补习吗?!” 我妈一声怒吼,吓得我打了个冷颤。 我爸见状忙打圆场,“哎呀,闺女学习累了去放松一下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我妈瞪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射向秦诀。盯着他,像审视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我的心底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是你同学?” “啊……这,这是我同桌,秦诀。高材生,上学期期末考了全班第一呢!” 忙不迭地赔起笑脸。 我妈满脸不屑,朝着秦诀冷笑一声,“成绩好?人家真正成绩好的,早就去学理了。文科班,随便背背都能考高分的地方,成绩不好那才真是怪了。” 我看到秦诀僵硬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她继而又看向我,绷着脸严肃道,“苏晓筱,我不管你这位同学是全班第一还是倒数第一,总之这么晚了你不要给我在外面逗留。现在,立刻马上,回到爷爷家去。还有,女孩子要自重,只有不三不四的人才会乱穿别人的衣服,速度,把你的衣服还给人家。” 我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刚褪到手里,便被我妈一把夺了过去,丢进了秦诀的怀中。她不容分说拽走了我,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淹没在茫茫人海。 雨越来越大。 透过密密麻麻撑起的伞,我看到秦诀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 像是海面上一抹破碎的剪影。 随着浪潮翻涌着,挣扎着,最后归于平静。 (2) 我奶准备了一桌子的菜。细一瞧,全都是我妈爱吃的。 扭扭捏捏在桌旁踱着步,终于还是没忍住,“爷,我妈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我爷正拿着几个玻璃杯往桌子上送。 “哦,你妈妈公司那边的事都忙好了,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就待在国内了。” 末了,他试探地看向我,“怎么,妈妈回来你不高兴啊?”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爸妈去车库停车了,回来时,手中拎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 “爸,妈!” 我妈拖鞋还没换好,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里。 我爷忙迎上去,“呐呐回来啦,你看你,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啊!” “哎呀,这些都是有用的!”我妈边说边倒腾着,“这个,疏肝的,这个,明目的。还有这个,美国出了名的中老年奶粉品牌,本地人都排着队抢呢!” “这些燕窝啊、阿胶糕什么的,都是给我妈买的。你们呀,平时得多吃点好的,别老舍不得花钱。咱又不是穷寡妇赶集,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你们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就和我说,和你儿子说,我们还能亏待了你们不成?” 第31章 我妈连珠炮似的说着,完全不给我爷插嘴的机会。我奶闻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老泪纵横。 “哎呀小呐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啊,别光想着我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不,别总是闷头工作,这钱挣多少是多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知道了妈,您快试试我给您买的这身衣服,今年的流行款,来,赶紧看看合不合身!” …… 三个人你来我往地寒暄着,我和我爸完全变成了透明人。只是和忐忑不安的我相比,我爸则气定神闲了许多。 此刻的他,正卧在爷爷的摇椅上,端着盘葡萄,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送,似乎对眼前上演着的这场“久别重逢”,早已见怪不怪。 (3) 那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寒暄过后,谈话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从我的考试成绩说到平时的刻苦程度,末了,我妈筷子一扔,双臂环胸,怒视着我。 “说说吧,刚刚那个男生,到底是谁?” 我愣了一下,果然,这事还没完。 “他,是我同桌啊。” “我知道他是你同桌,我是问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是同桌关系啊……” “苏晓筱!”我妈一声怒吼,“你少在这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我倒是想,秦诀也得愿意啊。 我叹了口气,苍白地解释着,“老妈,人家有喜欢的人了,和我谈哪门子的恋爱啊。我们两个真的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他今天心情不好,找我出来散散心,真没别的意思。” “心情不好找你出来散什么心,你是心理医生吗?他没有男生朋友么?叫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出来,能解决什么问题啊?” 我妈气冲冲地三连问,怼得我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我爷放下碗筷,替我解围道,“晓筱的同桌是吧,我知道这个孩子。小伙子就住在咱们小区,挺老实的,也有礼貌。对了,就是他上学期给晓筱补的课,让咱们家晓筱成绩突飞猛进的,对吧?” 老头乐呵呵地望着我,我看着他,重重地点点头。 我爸见状,也接话道,“哎呀我就说嘛,虚惊一场!你看,现在连爸都这么说了!你呀,真是错怪晓筱了!再说了,你别刚一回来就训闺女行不行啊,那在我眼皮子底下,她敢早恋吗?” “在你眼皮子底下她才敢早恋呢!每天耳濡目染的,想不学坏都难!” 这下,轮到我爸哑口无言。 (4) 不过,经过我爸这么一搅和,我妈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她打量着我,久久没有说话,就在我全身汗毛纷纷倒竖时,她缓缓地叹了口气。 “晓筱,就算不是早恋,你一个女孩子那么晚还不回家,在外面闲逛,也是不可以的知道吗?现在社会多险恶啊,万一碰到坏人,把你给拐走了,你说,让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该怎么办?” 我心想,我都这么大了,谁还愿意拐我啊。 不过表面上还是特诚恳地点点头,“妈,我知道错了,下次我绝不再这么晚还往外跑了。” 鉴于我良好的认错态度,我妈没再多说什么。她抓起身后的皮包,掏出一把钥匙丢给了我。 “接下来这半年,我都会待在国内。从明天开始,你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来照顾你的日常起居,正好让爷爷奶奶也休息一下。” “什么?!”我大为震撼,忍不住吼了出来。 “怎么,不愿意啊!”见我的反应,我妈立马又变了脸色。 “不是,我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折腾了啊……” “折腾什么?我告诉你苏晓筱,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爷爷奶奶心疼你,能让你逮着机会偷懒么!以前我没工夫管你,从现在开始,绝不可能再让你这么放任自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放学我去学校接你!” 空气中一片岑寂,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看着他们的反应,我知道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 回到房间,心像一只寂寞的蝉蜕。 隐约有点难过,正想着,手机震动了起来。 “你妈回去后没再说你吧?” 是秦诀的短信。 盯着屏幕失神了三秒钟,我缓缓打道:她让我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回小区了。 我没再收到他的回复。 第17章 第25章-第26章 二十五、运动会(上) (1) 那晚过后,秦诀对我的态度变得很微妙。 自我低血糖昏倒后,他每天都会准备一块巧克力放在我的书格里,可是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徒留几张薄纸重叠褶皱,像只无力的小丑。 以往我碰到难题时,他总会第一时间觉察,故作不耐烦地问我怎么了,却又不自觉地俯身帮我解答。可现在,我已经对着练习册沉默了半个小时,他却仍旧无动于衷,只专注地整理着历史课的随堂笔记。 我自觉理亏,几次向他示好,都被他敷衍而过。 卑微的自尊由于再三受挫,索性也怄起气来,决定不再理他。 我们就这样执拗地沉默着。 第32章 仿佛回到了初识那段时间的礼貌与疏离。 轮到秦诀值日这天,我遵照约定本想帮他打扫,不料却被他一把夺过了扫帚。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我愣了一下,赌气道,“那既然如此,咱俩之前的赌约就一笔勾销了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继而点点头。 上学突然间变成了一件很难捱的事。 但回家更甚。 (2) 与我妈同住在一起的,还有她的现任老公paul。 和常年嬉皮笑脸的我爸不同,paul总是一脸严肃,连敷衍的微笑都不曾有过。无论听到多么令人兴奋的事,他也总是用死气沉沉地语气回答:that sounds exciting。 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或是习惯了我爸的自由散漫,paul这种冷漠呆板的性格,着实让我无法接受。但我妈却不以为然。在和paul相处的日子里,他们似乎更像是合作伙伴,住在一起也只是为了谈论起公事时更加方便。 paul的中文水平很一般,我的英文则更是说的磕磕绊绊,所以除了必要的问候,我们几乎从不交流。 在学校忍受秦诀的无视也就算了,回到家后还要应付paul的寡言和我妈的狂轰滥炸,几天下来,我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运动会如期而至。 比赛虽然在国庆长假后举行,但各班早已做起了准备。 耿乐是十项全能,秦诀分别报了四百和八百,张扬则报了跳高、跳远和铅球。 悠悠打算参加一百米短跑,每天晚自习前,都拉着我和骆沙陪她在操场上练习。 而我,天生四肢不协调,压根就没想着参加任何项目,只准备专心做好广播站的工作,并答应悠悠在她比赛的时候,守护在外围为她摇旗呐喊。 (3) 国庆长假那几天,站长每天都要把广播站的成员召集到学校里,给我们开小会。这是广播站每年最忙的时候,要有人负责采访编辑,有人负责统计各班投送的稿件数量,还要有人负责各方的协调与沟通。 我们组被安排了网宣工作。 以林好学姐为首的几个人,要在官网和贴吧实时更新赛事,同时进行评论区的答疑与互动,而我则被安排拍摄运动会现场的照片。 每天开会结束时,秦沐和季泽宸都会带着几大包零食出现在教室里。 他们的现身总会引起一阵骚动。 尤其是高一部的学妹们,看到他们的出现就笑得合不拢嘴。 有天我正对着窗外发呆,秦沐突然来到我身旁,问最近怎么没看到我和秦诀在一起。 我听后面色一沉,没好气地答,“好笑了,我和他非亲非故的,谁规定每天都得出双入对的啊!” 进而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摆手,费力地找补着。 秦沐笑笑,没有说话。 夕阳斜照,阳光打在对面楼的玻璃上,又反射到我眼中,让我顿时有些恍惚。 闭着眼想将眼前的光斑都赶走。 可是光斑却越来越大,在我的眼底晕出了一片橘红。 (4) “那天你是故意拉着秦诀来找我的吧。”秦沐问道。 我思忖着他的话,漫不经心地开口,“想也知道嘛。” 两个人默契地笑了起来。 “人类的情感还真复杂啊……有那么多的难言和隐忍,那么多无解的纠缠。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还是当棵树吧,静默地充当一个旁观者,看遍这个世界的离合悲欢,爱恨情仇,但也只是看着,不必去经历和感受。” “嗯,还要当那种扎根在野外,很粗壮很茂盛的树。不能选择樱花啊、玉兰这种,看似绚烂繁华,但花期太短,难免会承担着早逝的伤感。” 我肯定着他的话。 他微微叹了口气,“嗯,不过此刻呢,还是要好好过完这一生。” 伤感的情绪在静默的氛围中寂寞地蒸腾着,像柔软的幼蝉。 有些人穷极一生都在忍耐,有些问题看似浅显,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我没有戳穿真相的勇气,想法和行动总是背道而驰,像地球的两极。 现实如同一道犀利的诅咒,我总是怕被反噬。那些呼之欲出的话被压制在心底,如同冰冷的枷锁,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我。 我很羡慕那些洒脱的、酣畅淋漓的人生。 把喜怒哀乐畅然地写在脸上,不畏惧艰难,也不计较得失。 但是我不行,我太怕承担那种撕破脸皮的难堪了,像是揭开丑陋狰狞的伤疤。 我看似拥有太多,却仿佛从未拥有。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我和秦沐一样。我们都是幸运儿,同时又一无所有。 二十六、运动会(下) (1) 运动会的前一天,悠悠约我去天台。那是她最新探索到的秘密基地,从那里能够俯瞰到整个校园。 “啊啊啊啊!真是气死我啦!” 她将校服摔在地上,靠着墙一屁股坐了下来,嘴里狠狠地咒骂着。 看这架势,大概是和张扬吵架了。 果不其然,她两手一摊,对着我开始数落起来。 “奶奶的张扬那个脑残,把小狄给打了!他竟然把小狄给打了!他是怎么想的?智障吗?这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小狄啊!要是被王阿姨知道我就死定了!我真的,要被他给气死了!他做事都不过脑子的吗!还是他压根就没脑子啊!” 第33章 悠悠的骂声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我一时招架不住,听得云里雾里。 “怎么回事?张扬把谁给打了?” “小狄呀!小狄!” “哪个小狄啊?” “就是那个呀,三班的陈狄!” “哦……” 我仔细在脑海中搜罗着这个人的信息,片刻后恍然大悟。说起来,陈狄算是悠悠的青梅竹马,两人的妈妈是关系要好的同事,从小便在一起长大。 “关键是,张扬怎么会把他给打了啊,平白无故的。” “他脑子有问题呗!因为我和小狄多说了几句话,他就在那儿乱吃飞醋,背着我偷偷跑到三班,当着他班同学的面把小狄给骂了,让他以后离我远点儿。小狄怎么会惯着他,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啊?那他现在怎么样啊,没事吧。” “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会有事?倒是小狄,脸上身上统统挂了彩,要不是他朋友找到我,我压根就不知道这傻x竟然会做这么丢脸的事,真的一整个大无语!我越想越气!” “你先别气,先别急。”我连声安慰道,“那小狄呢,你有去找过他吗?” 悠悠神色黯然。 “找了……” “我听说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去校医室找他了,可是他完全不理我,整个人冷若冰霜,无论我怎么和他道歉,他都不理不睬。” “这也难怪,莫名其妙挨了顿揍,换了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我再次想起那个带着零食来找悠悠,却被张扬匆匆赶走的眼镜男。 (2) 悠悠幽怨地望了我一眼。 “就是说啊,晓筱,你说张扬到底怎么想的,他该不会是个暴力狂吧?而且我,我感觉好厌恶啊。不止是生气,而是厌恶,生理不适的那种厌恶,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包容他所有的缺点吗?” “还有小狄,我知道他受了委屈心里难受,可是他真的好冷漠啊,完全不听我的解释。明明我们之前是那么好的朋友,现在却闹得像是陌生人一样,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脆弱吗?” “是不是我们以后再也做不成朋友了啊?” 我哑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告诉她,是的。 那些小心翼翼的维系与算计,其实都比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我想起我和秦诀,心底隐隐抽痛起来。 要是可以永远不变…… 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 我想起以前每逢节假日,家里都会聚满爷爷的学生。可是,随着爷爷的年龄越来越大,退休的时间越来越长,来看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面对我的感慨,我爷解释说这很正常。 “分别的时间一长,很多人和事自然而然会被遗忘。毕竟,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阻止对方开启新的生活。” “况且,和很多学生相比,老师或许才是最薄情的那一个。只要还在教书,关于旧学生的记忆,便总有一天会被新学生所替代。即使是再深厚的师生情,因为时间的不可逆,也可能一去不复返。” “人与人之间,说白了,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相聚时好好珍惜,分别时互道一声再见,不必觉得惋惜。而那些无论如何要走的,怎么勉强都不会留下来,接受就好。” 我想起我爷这么说。 可是,谁又能真的做到那么洒脱呢。 谁不想成为,对方生命中那个例外。 (3) 十月一到,天气便骤然降温,接连下了几天的雨,让本就阴郁的心情更加烦闷。我套了件夹克衫在校服外面,可还是止不住地打着冷颤。 除我之外,广播站还配有专门的摄影师,会将拍好后的照片送到我这里,再由我统一汇总给编辑部。 我乐得清闲,没急着回教学楼,准备看好开幕式和悠悠的预赛后,再去站里找林好学姐她们。 张扬的三个项目连在了一起,正好和悠悠的预赛时间撞上了。 我在他的千叮万嘱之下,答应替他去买运动饮料,并承诺一定会亲手交给悠悠,顺带附上他诚恳的道歉和最最真挚的祝福。 起身的瞬间,我看到秦诀正朝我迎面走来。 他刚从六班的方向回到班级,手里拿着的,是上次体操比赛结束后,凌一诺送给他的同款饮料。 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下面是蓝色的运动短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到我后,原本热忱的眼睛瞬间冷却下来。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朝他笑笑,故作轻松地说了句“加油”,便匆匆离开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他僵直的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呆立地站了很久,迟迟没有回到座位上。 为了避免再次见面的尴尬,我在超市里徘徊了很长时间,直到开幕式正式开始,才缓缓走回班级。 女子百米共分为四组,悠悠是第三组第二名,顺利闯进了决赛。耿乐的比赛在下午,骆沙拉着悠悠准备先去与他汇合,到时候一起给张扬加油。悠悠并不情愿,无奈地被骆沙拖着走。 我将张扬的饮料和嘱托交付给悠悠后,就同她们分开了,决定整个上午都待在广播站,等到耿乐比赛时再去操场找他们。 第34章 到处都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和小喇叭的嘟嘟声,每个人都热情高涨,脸上洋溢着笑容。 只有我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像是游离在校园里的局外人。 (4) 然而等到了秦诀比赛时,我还是没忍住,来到了现场。 雨水渐大,路过主席台时,我听到沈勇正和几个校领导商讨着要不要先暂停比赛。 那边的四百米还在进行着。 发令员一声枪响,秦诀迅速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那条被鞋底摩挲后略显破旧的跑道,因为雨水的浇淋,又变得如油画般殷红。 地面很滑,但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他在雨中穿梭着,像一阵坚毅的风,五官因为专注更显深邃。 秦诀的爆发力很强,起跑加速几乎是一气呵成,眨眼间就落下第二名许多。 周围尽是欢呼声和助威工具的哨子声,我看到他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一滴汗顺着他的额头流进了眉梢,又滑进了他颤抖的睫毛里,之后重重地垂落在地。 我很想冲过去,将饮料和纸巾送到他手中。 但是我没有。 我看到凌一诺正站在终点,笑着迎接他。 接下来是女子四百米的预赛,凌一诺也报名了。她将马尾辫的皮筋紧了紧,朝秦诀挥了挥手,然后走到跑道的起点,开始做准备。 发令枪一记白烟飘过,凌一诺卯足了力气向前方冲去,却在起身的瞬间因为雨水的影响滑落在地。 那一跤摔得很重很重,我甚至看到了她的眼泪砸进了雨中。她试图起身,奈何完全使不出力气,只能忍着痛躺在雨里。 秦诀是第一个冲到她身边的。 没有半点犹豫,我看到他向她奔去,因为用力过猛,在落地的那一刻几乎是半跪着滑倒在她身旁。 他将她抱起来,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不断有水滴从秦诀浓黑的头发间滑落,和汗水混合到一起,一滴一滴地飘进风中。 我想起我之前昏倒的那个上午。 那时的秦诀也是这样抱起我,冲到医务室的吗?他是否也像此刻这般,没有半点迟疑,仅凭大脑反射出的第一直觉就做出了决定? 我随着他们的背影跑进了雨中,脸上飘过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它们不停地顺着眼角流进我的嘴巴里,咸咸的,又有点苦。 就像我此刻疼痛难捱的心。 第18章 第27章-第28章 二十七、回家 (1) 秦沐出现在我身边时,我的校服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他撑起一把巨大的伞,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晓筱……” 嗓子有点痛,想发声却难以开口。我默默转过身,朝他无力地笑了笑。 运动会因为凌一诺的意外摔倒,宣布了暂停。沈勇站在主席台旁刚刚搭起的伞架下,高声通知着各班同学先按秩序回教室。 远远看到骆沙她们正将校服挡在头顶上,跟着大部队急匆匆地往教学楼跑。我回过神,对秦沐说了声谢谢,也想跟着她们一起回班,不料却被秦沐从反方向拉进了广播站。 林好学姐满脸惊讶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说她那里有备用的校服。 是上一届的学姐留在广播站的,她一直没舍得扔。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条方形毛巾,帮我擦了擦头发,然后把我拽到隔壁的空教室里,拉上了窗帘。 因为太久没用过,窗帘上瞬间掀起了一层灰。林好学姐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挥开空气里的灰尘,而我站在她对面,仍旧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苏晓筱同学,”她皱着眉头望向我,“能不能别再溜号啦,把衣服换上,快。” 她有些急,语气却很温柔。 我沉默了一会儿,木讷地照她的话把校服换好。 广播站的成员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林好学姐让我休息一下,她要先出去开个小会。我点点头,示意她不用管我。 (2) 惶茫地坐到讲桌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教室后面的五星红旗。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透了。 当年革命烈士为了保卫家园,流了那么多血和汗,却没有没掉过一滴眼泪。而我呢,因为这么点儿女情长的破事,哭得跟个孙子似的,至于吗。 虽然这样想着,可眼泪却像不受控制似的,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些什么,就觉得最近的生活简直是糟糕透了,压抑的情绪像是秋后连绵不断的雨,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头开始疼得厉害,我侧过身,将整个人靠在讲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每跳一下,我的胃就跟着反起酸来。 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我微微地睁开眼,看到秦沐拿着一个飘烟的杯子走了进来。 “条件有限煮不了姜汤,我问她们要了包红糖,你先驱驱寒。” 强挺着直起身,脱口问了句,“凌一诺还好吧?” 秦沐一愣,随即点点头,“嗯,没什么大碍,就是脚扭伤没办法再参加比赛了。” 我“哦”了一声,接过秦沐手中的杯子,朝他笑了笑。 “谢谢学长。” 他叹了口气,表情有点无奈,“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第35章 见我不答,他又接着说,“照片林好已经交给别人处理了,你等会先回家吧,我会和你班主任请假的。天气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我本想拒绝的,转念又想到比赛暂停,回到班级免不了又要和秦诀面对面,于是点点头,拿起手机想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接我回家。 将要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我犹豫了。想起现在是要回我妈那里,而不是回爷爷奶奶家。 秦沐见状,问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收起手机,决定打车回家。 (3)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房子格外冷清。我将湿衣服丢进了洗衣机,又冲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雨已经停了,天色却仍旧昏暗。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起身将窗户关严。头依旧很痛,我翻遍家里也没找到一粒止痛片,只得重新返回卧室,决定先睡一觉。 醒来时竟已夜深。 勉强着坐起来,只觉得全身滚烫,嗓子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门外,发现外面仍旧是一片漆黑——我妈和paul都没有回来。 回房拿起手机,看到三个未接电话和两条短信。 电话分别是骆沙、悠悠和秦沐打过来的。 其中一条信息是我妈发的: 晓筱,妈妈今天有事不回去了,你晚上去爷爷奶奶家。 另外一条是秦沐:好点了吗? 看了下时间,二十三点四十九分。犹豫了片刻,我回道:好多了,不用担心。 没想到他还没睡:才醒? 颤抖地打了一个“嗯”字,刚要发送,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眼皮沉得厉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了发送键,我眼前一黑,再次昏睡了过去。 二十八、错觉 (1) 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温柔的太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昨日的阴霾与伤痛仿佛都不曾存在。 默默地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正纠结着要不要去学校时,门铃响了。 我有些费解,我妈和paul都有钥匙,再说这个时间,谁会来我家? 有气无力地掀开被子,尽管只是从卧室走到客厅,我却感觉用上了一个世纪。盯着可视门铃看了一会儿,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门外站着的,是骆沙和秦沐。 打开门,还没等我说话,骆沙就冲到了我面前,在我的额头和她的额头之间反复试探温度。 “哎呀,还是烫的!” 我躲开她的手,眼里满是疑惑。 “你们怎么来了?” 骆沙指指身后的秦沐,“学长放心不下你,托我问阿姨要到了你的住址。你也是,从昨天下午就一直失联,还生着病,能不让人担心么!” 听了她的话,我心一惊,“我妈不知道我生病的事儿吧?” “不知道,我没敢说实话,就说有东西落在你这儿了,早上要过来问你取。她好像还在忙着工作,也没怎么多问。话说,你就一个人挨到现在啊,没吃药么?” 我点点头,转念又问道,“孙胖呢?孙胖知道我今天没去学校吗?” “哎呀你就放心吧!”骆沙打断了我的话,“全部都帮你搞定啦,再说孙胖现在一门心思扎在运动会上呢,哪儿有闲工夫管你?倒是你,药也没吃,饭到现在是不是也没吃?赶紧回屋歇着去吧,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被她半推着回到了卧室里,突然想到还没来得及和秦沐打招呼,于是又定住脚,转过头对着秦沐笑了笑。 “学长,谢谢你。” (2) 秦沐煮了粥,又帮我准备好一天要吃的食物,接着替我到药房里买了药。再三确认我不再发烧了后,他们两个决定先回学校。 临走前,秦沐一脸担忧地问我,“确定不用告诉家人你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笑着朝他摆摆手。 我爸妈估计现在也没空管我吧,再说了,我也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 他们走后,已临近正午。我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窗外。 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人讲过,其实我很怕孤独,很怕会被其他人遗忘。可是我的成长环境不允许我有过多的矫情,比起肆无忌惮地宣泄内心的情绪,我更怕会因为我,给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曾经以为秦诀是我的一束光,是我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可是我错了,我错误的把他对我的好占为己有,甚至错误地幻想着,我在他心中会与别人有那么稍许的不同。 但是没有。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 他始终有他更在乎的人,那个人即使不是凌一诺,也永远轮不到我。 眼眶感到一阵酸涩,大概是昨天流过的泪太多,即使心狠狠地绞痛着,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感冒药的药效开始发作,我又是一阵眩晕,困意纷至沓来。 明天会是怎样的呢? 我一团乱麻的生活是否会重新回归平静? 我没有力气多想,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第19章 第29章-第30章 二十九、逃课 (1) 虽然万分不情愿,第二天一早,我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学校。 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之前为运动会所做的准备和装饰,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第36章 不得不说,所有事情最愉悦的部分,其实都停留在尚未开始的那个阶段。因为抱有对未知的期待与幻想,所以做起事情来也是干劲十足。 而一旦这种幻想被打破,当所有的期待都已被完成,无论是否与预期相符,心中总是会萌生失落。 我摇摇头,禁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班级后门,见秦诀的座位还是空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骆沙见我进来,忙问我身体好点了没。我朝她点点头,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张口实在太累,于是作罢。 没过多一会儿,秦诀和耿乐拖着垃圾桶走进了教室。 换做以前,我肯定第一时间冲上去问他们比赛的结果如何,可是如今这种情况,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耿乐大咧咧地跑到了我面前,“苏晓筱同学,听说你以生病为由,逃了两天学啊?” 我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望向秦诀,没想到他也同样凝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甚至有点欲言又止。 我对耿乐笑笑,没再答话。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2) 事实证明,我果然是想太多了。 因为很快的,我就和秦诀大吵了一架。 刚回到学校那几天,我有点厌学,上课的时候不是趴着睡觉,就是在草稿纸上画小人。考虑到和秦诀的关系越来越僵,为了避免尴尬,我将我的桌子微微向外挪了一点儿,和他之间正好有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鸿沟。 那期间悠悠还在和张扬进行着冷战,尽管张扬已经好话说尽,无数次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悔意,可悠悠依旧没有原谅他。 某天下午的自习课,正当我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在历史书上画猪时,突然收到了悠悠传过来的纸条。 “去天台吗?” “现在?” “对,走不走!” 我直起身,朝着她的背影咳嗽了两声。见她转头,我做了个“走”的手势。 班主任们都去开会了,我和悠悠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前门。起身的那一瞬间,我听到秦诀低声问了句,“你去干嘛”。 我假装没有听见。 家里和学校都是如此的令人烦闷,天台大概是唯一一处能让我的身心稍作休息的地方了。 空气清新,阳光打在我宽大的校服上,带来了一阵独特的清香。 我抬起右手挡在眼前,透过指间的缝隙遥望着太阳。 “你怎么还没有原谅张扬啊?” 悠悠撇撇嘴,“懒得搭理他呗。” 半晌,她问道, “那你呢,还在和秦诀闹别扭啊?” “哪有,我有什么好和他闹别扭的。” 悠悠扫了我一眼,猛地凑到我面前,脸上挂着故弄玄虚的笑。 “哎,说实话,你是不是对秦诀有点儿意思啊?” 心思被人揭穿,我羞得满脸通红,“神经病啊你,鬼才对他这种人有意思呢!你啊,还是先管好张扬再来管我吧。” 悠悠没再说话,把头靠在石墙上,静静地注视着远方。 十七岁,我们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心事,或是甜蜜,或是忧愁。 我们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踽踽独行,妄想摸索到一点属于自己的小幸福。 只是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那些在我们眼中看起来比天还大的事,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不过化为了岁月里的一道洪流。 它们匆匆划过,变成了漫长旅程中的一丁点涟漪。 可也正是这无数条小小的涟漪,却构建了我们不同的人生之路。像是蝴蝶效应,待到某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这一路走来,其实都有迹可循。 相遇,相识,相知。 甚至是相爱与别离。 说到底,都是命运齿轮下的注定。 (3) 自从尝到了逃课的甜头后,我变得愈发胆大起来。一碰到孙胖不在或是科任老师看自习时,便会拉着悠悠往教室外面跑。 和那些逃课的男生不同,网吧和游戏厅对我们而言并不具备吸引力。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都只是躺在天台的水泥地上,对着太阳或月亮发呆。 偶尔的,我们也会藏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聊些少女心事或者某个人的八卦。 这种逃课的快感如同某种瘾一般刺激着我的神经,和外面世界的云朗风清相比,教室和家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让我觉得压抑和恐慌。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已疲于反击。 某天晚自习,就在我和悠悠荡在校园里无所事事时,她带着点兴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海边吧?” 我原本是有点胆怯的,担心玩得太过火被沈勇逮到。 可转念又被不断涌起的叛逆压抑了理智,心想反正都已经逃课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呗。索性心一横,带着点舍生取义的壮烈,附和了悠悠的话。 三十、大吵了一架 (1) 我们沿着食堂旁的小路偷偷跑到后门,从那里翻墙溜出了学校。路过校门口的路边摊时,又一人花十块钱买了份关东煮,然后乘公交车驶向了海边。 海边在新城区,距离睿诚要四十分钟的车程。 虽然六点刚过,周围却已完全被墨色覆盖。车厢里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疲倦。我夹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跟着公交车左右颠簸。 第37章 已是深秋,海边的人距离夏时少了大半。 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也都是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小情侣。他们十指紧扣,映着月华星光的照耀,在沙滩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和悠悠一路走到沙滩尽头,又在滔滔不绝的浪涛声中折返回原地。 风很大,顺着海浪吹打在我单薄的校服上。 冷颤之中,我想起第一次在小区里遇见秦诀的场景。 那时候,风也像现在这样,把他的校服吹得鼓鼓的。 …… 不远的广场处,玩海盗船的地方还在坚持营业着。 老板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瑟瑟发抖,看到我们后,朝我们用力地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小姑娘,海盗船要不要玩,算你们便宜点啊。” 我和悠悠相互对看了一下。 紧接着,她勉为其难地翻了下口袋,讪讪地说,“我就剩这十块钱了……” 我朝她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也是。” 我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张十元,在她面前晃了晃。 “走吧。”我拉着她准备离开。 “别呀,”她缩回袖子,“来都来了。” “那我们回去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她朝我眨眨眼。 大概是淡季的生意实在不好,原本三十块一个人的海盗船,老板竟然同意我们两个人一共二十块玩一次。 悠悠像只欢快的小鸟,兴奋地拉着我跑到了船尾,在冰冷的空气中张开手臂,混着巨大的音乐声在寒夜里尖叫。 硕大的海盗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风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船身下沉的瞬间,我的体内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好似一股悲凉从我的喉腔里呼之欲出。 我也想像悠悠一样在冷风中呐喊,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2) 从海盗船下来时,已经将近八点。身无分文的我们踩着松软的沙滩,慢吞吞地向广场中央移去。 车站在距离我们不到五米的地方。 我刚要问悠悠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想到她径直绕过站台,拉着我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 “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怕被司机听见,我凑近悠悠的耳边,轻声问道。 “不是说了么,我自有办法。”悠悠得意地朝我挑挑眉。 我万万没想到,悠悠说的办法,竟然是秦诀。 昏暗的路灯下,秦诀靠在学校后门的石柱旁,双手插兜等待着我们。尽管隔着层玻璃,我还是能感受到他脸上的阵阵寒意。 “你让他给我们送钱?”我惊呼。 “对啊,我不想联系张扬,耿乐又不靠谱……”悠悠两眼无辜地望着我。 “你找他干嘛啊!骆沙呢?” “骆沙去找陆一铭答疑了,不在班级里。” 见我欲哭无泪,悠悠弱弱地扯了扯我的手臂,“不至于吧,你俩之前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你都说是之前了啊……” 话音未落,副驾驶的门被打开了。 秦诀黑着脸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接过找零的钱后数都没数就塞进了口袋,扭头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至始至终,没看我们一眼。 (3) 我和悠悠紧随其后,动作却慢得好似蜗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伸拉门处翻进了学校,才刚落地,只听“撕拉”一声,我的袖子被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秦诀!” 悠悠徘徊在我们两个中间,左右为难,急冲冲地叫住头也不回的秦诀。 他的步伐慢了下来,犹豫了两三秒后定格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见状,悠悠拽着我狂奔到他的面前。 “你走那么快干嘛!”悠悠喘着粗气。 秦诀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我顿时有点委屈,这段时间的压抑、难过一股脑儿地涌进了胸腔。强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冷冷地望着他。 “车钱我明天还给你。”说罢,拉着悠悠企图离开。 “哎……” 悠悠待在原地没动,倒是秦诀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从眼底里一层一层泛起愠怒,肩膀不住地起伏抖动着,透过冰冷的空气,传出阵阵急促的鼻息。 “苏晓筱!”他朝我吼道,“你妈花钱托关系送你进睿诚,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听得出来,他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你什么意思?” “上课吃东西、睡觉也就算了,还逃课,你以为自己是小太妹啊?每天无所事事,懒散的要命,你看看全班有哪个人像你这样?你要是真这么不想学好,就滚回二中啊,别在这儿霸占着睿诚的资源,这里不欢迎你!” (4) 秦诀的话像一把锥子刺在我心上,搅碎了我对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我无所遁形。 他让我……滚回二中。 他说我只是个霸占资源的关系户。 我想起那些他给我补课的瞬间,想起我因为期末考试的一点点进步而沾沾自喜。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明明可悲至极,还在自鸣得意。 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他的气话,可是想到他对凌一诺的偏爱,那些潜藏在心底里深深的自卑感,却又油然而生。 第38章 我这种资质平凡的普通人,要怎么和他的女神比呢。 她那么得漂亮,出挑。 她成绩优异,凭自己的本事考到睿诚。 更何况,她还占据着他之前十几年的时光。 她是让他仰视的啊。 可是我呢,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一个无名小卒。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让我曾经所有的努力和奋起直追,看起来就像是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我们就变成了陌生人。 那些我自以为的了解,那些友善和关心,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还是因为我被对他的喜欢蒙蔽了双眼,才会遇到一点点甜就如获至宝? 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凭什么还在奢望着被他喜欢呢。 我努力地控制住情绪,维持着仅剩的一点儿自尊,生怕稍一开口,泪水就喷涌而出。 (5) “秦诀你乱发什么脾气啊,是我拉晓筱出去的,你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好了,这么说晓筱干嘛!” 悠悠朝着秦诀大声吼道。 我拽了拽悠悠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好像这些苍白无力的辩解,只会显得我更加难堪。 终于,冷静了下来。 抬起头,凝视着那双充满雾气的眼。 “对,我是小太妹,我不思进取。那你呢,你不是也一样活在秦沐的阴影之下吗?还说什么羡慕海上的生活,搞笑了,不就是个连自己的梦想都不敢去追求,只想着逃避的懦夫吗?你拿什么和秦沐比?” 我看着秦诀脸上的表情,从愤怒一点点变成震惊,然后再从震惊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 他漂亮的睫毛在冷风中岿然不动,嘴唇因为情绪的激变逐渐没了血色。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拿他和秦沐作比,一时间竟有点束手无策。 我紧咬着下嘴唇,觉得自己实在是恶毒极了。 我竟然,把他对我讲的话,当作攻击他软肋的武器。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我便后悔了。 想挽回,却木已成舟。 半晌,他才缓缓地望向我,吸了吸鼻子,咧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当初和你讲这些时,你一定当成笑话在听吧。是我这个废物耽误你的时间了,以后不会了。”说罢,便扭头走掉了。 回家途中,悠悠始终扯着我的胳膊和我说对不起。我抱了抱她,想和她说“不关你的事”,却无法张口。 颤抖着拦住路边一辆出租车,钻进去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尽管已经身无分文,但我已然顾及不了那么多。 好巧不巧,电台里播放着的,竟然是avril的《tomorrow》。 我将头倚在玻璃上,想着我们的明天,眼泪就像满溢的江水,泛滥成灾。 第20章 第31章 三十一、最后一根稻草 (1) 是我妈帮我付的车费。 她不久前又去了趟美国,大概一个星期前才返回国内。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再见到她时,总觉得她特别疲惫,整个人无精打采,连骂我的音量都比从前小了许多。 看到我红肿的双眼,她皱了皱眉,问我“你哭什么?” 支支吾吾地搪塞着,说是和同学吵架了。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但也没再多说其它。 回到家里后,她丢下句“早点休息吧”,就匆匆进了房间。我长吁口气,庆幸我妈没有疑神疑鬼。恍惚地推开房门,对着月色发呆,回想起晚上那一幕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明不久前,我还是那样的快乐。 可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关系仿佛都错了位? 或许我就是不配拥有幸福吧。从小到大,只要我为那些琐碎的幸福稍加窃喜,现实便马上会回击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会分开。 为什么我不能在自己选择的高中一路读下去。 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为什么我永远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 那些美好的幻想在现实的碰撞下瓦解得支离破碎,生活陷入混沌的泥沼,我在里面苦苦挣扎,却不知该向谁求救。 太累了。 真想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隔壁的争吵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缓步走到墙壁旁,侧耳倾听——我妈和paul又在吵架了。 这次回来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大吵一番。 我用我仅懂不多的几个英文单词,隐约听到了几句脏话。接着,什么东西轰然坠地,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我心一揪,赶忙冲出房门。 与此同时,隔壁卧室的门也被打开。 我妈疾步走了出来,脸上的怒气并未消减。看到我后,用不得违误的口吻,说道,“去收拾东西,等下送你回爷爷奶奶家。” (2) 我莫名有种预感,我妈和paul的这段婚姻,也即将走到尽头。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开心,相反的,我甚至有些自责,怀疑是不是我那疏离的态度,无法讨取paul的欢心,才会让他心生反感,继而迁怒于我妈。 生活简直糟糕透了,尽管重新回到了爷爷奶奶家,我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好。 第39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秦沐帮我投的稿子,闯进了复赛。 大概半个月前,秦沐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参加一个全国征文大赛。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因为他再三的鼓励而产生了动摇。 “放心,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证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不幸被退稿了,我就当它完全没有发生过,绝对不会再提。你不相信自己,还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他,于是找了篇很久以前写的随笔,进行一番删改后交了上去。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做《流浪狗》。 由家门前突然出现的流浪狗,引出了一段独居老人的故事。 那是我路过小区附近的菜场,看到那家淹没在黄土和垃圾中的钉子户时有感而发。秦沐看后连连称赞,说评审们绝对会喜欢。 没想到确如他所言。 (3) 为了庆祝我顺利通过初赛,秦沐决定请我吃大餐。 我们相约在咖啡店里。 那是岛城最早的一家咖啡店,名字叫做塞拉维,翻译自法文c'est la vie。 意思是:这就是人生。 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烟灰缸,里面铺着满满一层咖啡渣,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我没什么胃口,对着菜单随便点了两个甜品。秦沐要了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接着又点了华夫饼、水果披萨、小食拼盘和一份提拉米苏。 “点那么多你吃的完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点这么少,显得我这个请客吃饭的人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他盯向我,目光如水,看似没有波澜,却涌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好似要将我覆盖。 我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警觉地望向他,“你干嘛,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他睫毛微颤,“不是啊,看你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 “谁说的,稿子过了我超开心的好嘛。” 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巨大的笑,牙花子都在滋滋冒风。 他被我逗乐,眼睛弯成了一座小桥。 “傻瓜。” 阳光和煦,照向他温润的侧脸。他的语气像极了鸽子柔软的羽毛,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几乎要忘记了那天所经历的悲伤。 但彼时的我却无暇顾及那么多。 我真得像一个呆滞的傻瓜,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那天的所见,成为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真相——我被全世界给抛弃了。 (4) 空气中飘来一个淡淡的女声,“苏老师。” 乍一听,觉得这声音有点像白笛,于是闻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那女人穿了一件浅灰色棉服,下面是水蓝色直筒牛仔裤,头发被随意地扎起一个马尾,一颦一笑和白笛别无二致。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 藏青色毛呢大衣笔挺地贴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轮廓愈发消瘦挺拔。脖子上的灰色围巾是我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爱不释手了好一阵儿,说我是他全天下最疼爱的人。 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此刻正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那个人,不是我的妈妈。 而是我朋友的表姐。 是这个学期刚刚转到我们班上的地理老师。 …… 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的我能够克制一点,如果我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理智地去面对这件事,那么在场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尴尬。 可是没有如果。 我感到体内有一股血迅速涌上了头,握着勺子的手不住地开始颤抖。 几乎没有片刻的思忖,我冲了上去,拦在他们面前。 像是泼妇一般,对着他们大吼大叫。 我说苏岳平,你在干嘛?和一个比你小那么多的人在一起,你要不要脸啊!你抛家舍业,放着自己的父母和女儿不管,你去陪客户、陪朋友,你去谈恋爱,你配当一个父亲吗? 末了,我脱口而出,“我真恨不得你去死。”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说出那些恶毒的话。 我只觉得自己难过极了,痛苦极了。 他,还有我妈,他们所有人都是一样。只会把我当作皮球似的踢来踢去,想起了就抱起来玩两把,觉得无聊了就抛弃在角落。 在他们眼里,事业、爱情,都远比我重要。 或许只有我才是可有可无的。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生出来。 ……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委屈被我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那些对他们的不满与愤怒,变成了我口中的子弹。 枪林弹雨,血流成河,徒留一片狼藉。 (5) 我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冲出去的。 离开的瞬间,我看到我爸和白笛错愕的表情,看到秦沐和其他客人们震惊的脸。但我已完全顾不上丢人,只觉得心痛得要命。 我不知跑了多久,只一心想快点离开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抵达路口处时,我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刚要钻进去,一个潮湿又温热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秦沐疼惜地望着我,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第40章 “晓筱……” 我上前抱住他,对着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试图安慰我的情绪。待到我已完全泣不成声,他又用力地抱紧了我一点,对着我耳边呢喃道,“乖,有我在呢。” …… 在我逐渐恢复了平静后,他陪着我趟去了海边。 我八岁之前的那个家,距离海边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距离。 那时候,每当到了暑假,爸妈都会挑出一天时间带着我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小小的我穿着粉白格子的儿童泳衣,小心翼翼地踩在铺满贝壳和石子的沙滩上。 记忆里的天空总是晴朗。偶尔的,我会搬开一块“巨石”,在沙砾堆砌的水坑之间,翻出一只正在逃跑的寄居蟹。 也会和我爸一起去游泳。 坐在漂亮的泳圈上,任由我爸推着我在海面上飘荡。 偶尔掀起一层缓缓的浪,我也不会害怕,因为知道有人在时刻保护着我。即使发生任何危险,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冲到我身边,将我带回安全的地方。 小时候真好啊。 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会跑到海边散心。大海之于我,总有种特殊的亲切感。它总能带给人一种广阔的平静,好像任何的烦心事在它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6) 我们一直坐到了傍晚。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 偶尔的,秦沐会问我一句冷不冷,想要将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在我对他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后,两个人又继续保持着沉默。 我爸连续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再然后,是爷爷奶奶家的,是我妈的,还有几个未接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我猜是白笛的。 我不堪其扰,索性将手机关掉。不一会儿,秦沐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将屏幕举到了我的面前。 是秦诀打来的。 他按了接听键,轻声说了句“喂?”,然后“嗯”了一声,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末了,他说,“我等会儿就送她回家,没事的,让他们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他对我说,“白老师给悠悠打了电话,说你和我在一起。悠悠又打给了秦诀,最后找到了我。” “真复杂。”说起秦诀,我的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涩。 秦沐笑了笑,“心情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学长。今天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别这么说。”他摇摇头。 海平面波光粼粼,深呼吸,饱满的海潮气瞬间充盈胸腔。我的手在沙滩上胡乱地拨弄着,风化后的白色贝壳上布满了一圈又一圈不规则的小洞,它们彼此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挂在窗边的风铃,敲打着我破碎的心。 秦沐拾起一个空壳的海螺,漫不经心地放到了耳边。 “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把海螺放在耳旁,就会听见大海的声音。” 我侧目,“听过啊,其实只是共振而已,骗小孩子的把戏。” 他把海螺轻轻放到我的手中,“别像个理科生那样无趣,要相信,海风会消弭所有悲伤,那些难言的秘密,都会被大海带到远方。” 我缓缓地攥住海螺,掌心因为太过用力,升腾出潮湿的黏腻感。 学着他的样子,将海螺空心的地方对准耳边,悉心聆听着。瞬间,轰隆隆的海浪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空灵且漫长。 “以后,别想太多了吧。大人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和言不由衷,如果做不到相互理解,那就努力地,彼此体谅。”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鸽哨声。 成群的白鸽在海面上飞过,密密麻麻,像绽放的白色花朵。我痴痴地望着它们,那些匆匆忙忙的鸽子,正等着排队回家。 “学长……你的父母一定很好的人吧?” 秦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解。 “不然他们怎么会把你教育的这么好?” 他眸光微闪,抓起一捧沙,看着它们从指缝间徐徐划走。 “再好的父母,也会犯错啊。” “你的父母也会犯错吗?” “也不能说犯错吧……”他顿了顿,“只是,因为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所以每天都要逼迫自己像个战士一样,抱着‘绝对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也很累啊……” 我扭过头注视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肩。 “那,下次你觉得累了的时候,换我的肩膀借你靠吧。” “抱抱也行。”我补充道。 秦沐畅意地笑了。 “晓筱,我们合张影吧。”他举起手机,“哭鼻子的一天,值得被纪念。” 那张照片成了我们唯一的合照。 第21章 第32章 三十二、恢复了往日平静 (1) 奇怪的是,那天回去之后,每个人都对我“离家出走”的事缄口不谈。就连向来藏不住话的我妈,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破天荒地关心起我的日常起居,对我说“等妈妈忙完这段时间后,就回去好好陪你。” 我爸搬回了爷爷奶奶家,并且承包了我每天晚自习后的夜宵工作。 好几次,他似乎都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我也常常想要和他道歉。 我不该那样诅咒他的。虽然悔恨万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任凭它烂在心底,化为腐浊的疮。 第41章 连绵不断的阴雨,悄无声息地过渡成恬淡的秋,那些骤然降温的日子迅疾地舒展开来,所有的声泪俱下仿佛都变得无足轻重,凝汇成时光里一滴浅浅的墨痕。 时过境迁,连秦诀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在那天之后发生了改变。 周一早晨,我刚踏进教室,就远远看到了摆在桌上的酸奶和巧克力。来到位置上,推开椅子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巧克力,看向身旁故作镇定的秦诀。 “什么意思?” “啊?那个……我早上坐公交车没零钱了,然后,用来换零钱的。” “你不是骑自行车上学吗?” “车……坏了,改坐公车了。” 我将巧克力和酸奶往他面前一推,“我不吃,谢谢。” 秦诀有点尴尬,嘴角不住抽动着。 “那个,晓筱……那天晚上,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话可能严重了一些,我只是不想你再继续逃课,我……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啊,”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霸占了睿诚的教育资源,况且我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就当是我们扯平了。” 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甜美的假笑。 “那,那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你说是就是吧。” 我没再理他,抓起桌上的语文书默背起来。 (2) 上课的时候,又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懈半分。患得患失的感觉如同一张巨大的网,从我的周身笼罩下来。我企图挣扎,它却越缚越紧,像蔓草难除的顽疾。 我开始意识到那些我自以为永恒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易逝。那些愉悦与美好,那些坚如磐石的情感,都有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崩坍,变成断壁残垣。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而所谓的破镜重圆,又能否修补心底的裂痕? 凤娟的提问声把我拉回到现实。 “苏晓筱,你说说看,完形填空第四题,答案是什么?” 胡乱地翻开我空白的卷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慌乱之中,秦诀将他的试卷递给了我。卷面工整,第四题的括号里,清晰地写了一个“goes by”。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time goes by so fast, people go in and out of your life. 时光飞逝,许多人在你的生命中来了又走。 (3) 陈狄最终接受了悠悠的道歉,答应不再同张扬计较。 而在张扬的软磨硬泡下,悠悠也终于同意和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以后不许再干涉她和任何人交朋友,更不允许使用暴力。 张扬自然是俯首帖耳地答应了。 至此,两个重色轻友的人,又重回一到课间就无影无踪的生活。 少了悠悠的陪伴,加上秦诀之前的大发雷霆,我也暗下决心不再逃课。虽然还是会在课上时不时的神游天外,但到底是老实本分了起来。 偶尔的,我会和骆沙一起绕着学校走圈。 这天,在途径连接两座教学楼的长廊时,骆沙突然蹲了下去,面色苍白,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是姨妈期。 她自幼便是宫寒体质,全年四季手脚冰凉,每次来姨妈时都痛到快要昏厥,需要靠吃药挺过去,看了几次中医也没能调理好。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 她摆摆手,鬓角处渗漏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白得让人心疼。 我扶她坐到连廊的长椅上,让她等我,我去楼上帮她拿姨妈巾和止痛药。 教室里人不多。 男生们都去打球了,剩下几个女生,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着八卦。 慌乱地翻找着,终于在骆沙桌格的最深处找到了一盒止痛片,却发现已经全部吃光。又打开她的书包,拨开书本仔细搜寻着有没有遗落的药品。 角落里,一个手工做的水洗蓝封面的笔记本,引起了我的注意。 鬼使神差地将它打了开来,发现里面画满了一幅又一幅的铅笔画。 画中的男人有着同一张瘦削的脸。 他微笑的样子。 他皱眉的样子。 他讲课的样子。 他抽烟的样子。 他走路的样子。 …… 是陆一铭。 我的心咯噔一下,意识到这是骆沙的日记本。 正想着,手中的本子霍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掘了过去,我一个重心不稳,不慎跌坐在地。 仰头而望,骆沙惨白的脸上已挂满汗珠。不知是疼痛的原因还是太过着急,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愤怒的情绪从空气中弥散开来,漫长无尽—— “苏晓筱,你有没有教养,你爸妈没有教育过你,不要偷窥别人的隐私吗?” (4)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前排的女生纷纷抬头,看热闹似地朝着我们望了过来。 “沙沙,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找药,看到那个本子很好看然后就……就莫名其妙地打开了……” “什么莫名其妙啊!”她瞳孔寒冰,被汗水打湿的发伏贴在额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自从那次张扬生日后,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这个,你早就猜到了吧?” 第42章 她举起手中的本子,怒气未消,“你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想的没错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却不知该如何辩驳,只得无力地解释,“沙沙,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苏晓筱,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很敏锐,带着睥睨天下的态度窥探着别人的秘密,还做出一副悲悯的姿态,好像自己是个无所不知的圣人。你对别人的事就这么感兴趣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大发雷霆,也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这么看我。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踉跄地起了身,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 “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也从来没想过多问。不是我不关心,是我知道你始终比我有主见,一定会处理的比我好。今天的事真得是个意外,对不起,我绝对不会乱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我最近也很累,沙沙,我真的不想和你吵……” 她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我。 身体不住地抖动着,眼睛通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半晌,她猝然松懈下来,疲软的,瘫倒在我身上。 “我在干什么啊……”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对不起,晓筱,是我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只是……” 她哽咽着,把头埋在了我的颈窝处,汗水和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毛孔,像冬天房檐边凝固的冰凌。 “我只是,忍得太痛苦了。” 第22章 第33章 三十三、放弃 (1) 记忆中,那年的夏天格外反常。 临海的岛城,夏季最高温也不过三十度出头,很多人家没有安装空调,甚至不需要风扇。傍晚时分,打开窗让风吹进来,便已十分凉爽。要是再觉得热,那就摇摇蒲扇。蒲扇落,鼾声起,摇着摇着,酣睡的人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唯独那一年,天气一反常态,热得几乎让人窒息。 好像是谁冒失地触怒了天神,逼得他老人家发威,接连吐出愤怒的火球,不把世界烤焦决不罢休。 那一晚,收工回家的骆爸疲惫地脱掉工服,厂内的高温已让他大汗淋漓,身上沾满了机油的黏腻与汗液的酸腐味。 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浴室,洗了个凉水澡。然后如往常那样,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酒,酣畅的,惬意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身体的温度骤然下降。 他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骆沙爸爸离去后的两个礼拜,骆沙迎来了十岁生日。 懂事的骆沙并不介意妈妈再婚,家里的亲戚朋友也不时有人上门说媒,但骆妈妈却始终保持着单身,没有再嫁。 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骆沙身上。 自她的男人去世后,骆沙就成了她的全世界。 骆沙很早熟,也很刻苦。她知道对母亲唯一的报答,就是倾尽所能取得一个好成绩,在未来的某一天考上一个好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 她步步为营,努力地走好每一步,宛如一个站在钢丝上的杂耍演员,生怕稍不留神,就会辜负了母亲这些年来的期望与付出。 一切都在预期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直到遇见了陆一铭。 只有他是她的意外。 那个她心目中完美无缺的人,那个在下雨天撑伞送她回家的人,那个熬夜帮她讲题给了她无数鼓励的人,也是一个大她十几岁,有着准未婚妻,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人。 (2) 夕阳执拗,晒得人恼火。 我费力地睁开眼,像个年迈的老者那样望着远方的空寂。 骆沙却坐得惬意,掸掸手上的灰,蜷起膝盖用无不轻松的口吻说,“这里果然很舒服啊,难怪你和悠悠喜欢来这边。” “恩,不过这里比较适合差生,不适合你这种好学生。” 她轻轻撞了我一下,“还生气呢啊?” 接着往后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背靠墙壁。 “晓筱,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 诧异地看向她,“你嫉妒我?” “恩。” 她重重地点点头,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前方。 “我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 “嫉妒啊……嫉妒你总是能很轻松的,让大家都喜欢你。” 震惊地指了指自己,“你确定说的是我吗?” 她歪头看向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像两只跳舞的天鹅。 “你知不知道,我和秦诀用了多长时间才勉强熟悉起来?”她掰起手指头认真地算着,“大概……足足有半年吧,直到你转来前不久,我们俩才单独说过话。” 有那么夸张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是转念又想到,秦诀还不是怪人一个,说话做事全凭心情,不能作数。 她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还有张扬,你看他从来不敢和我开玩笑的,可是我记得,他才刚认识你不久时,就可以很自然地开你的玩笑了。” 我汗颜,“这好像也没什么可骄傲的吧。” “总之呢,从小到大遇见的很多人,无论是同学也好,朋友也好,你都能很轻松地和他们打成一片。我知道,这些连你自己都不曾注意,可也正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才会让我有点嫉妒。嫉妒你的好人缘,嫉妒你的毫不费力……但我也因此更爱你,因为我自己,也是被这样的你所吸引。” 第43章 “你在搞什么,深情告白吗?” “其实……关于小陆老师的事,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想第一时间和你分享我的喜悦与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理解我了。” “可是啊,就因为我那幼稚的嫉妒,导致我迟迟没能和你讲。想着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这秘密就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了,而你也不再是那个全知全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把秘密交付给你的人。” “真得很幼稚,对吧?”她试探地看着我。 那一瞬,我想她一定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假装坦然地和我说这些。 (3) 空气中弥漫着萧瑟的寒意,被风吹来的落叶,在天台一角固执地打着旋儿。 干燥的枯败感。 四溅的尘土中隐蔽着秋日的惆怅。 “沙沙,你知道吗,我曾一度在想,是不是有天你会把我抛弃掉,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们的友谊也会像很多关系一样,渐行渐远,无疾而终……” “可是,刚刚听到你说这些时,我竟然挺开心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变态,可是知道你也在关注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是……你也从来没有把我遗忘过。” 讲到这时,我的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怅然。 “有件事或许你说对了,可能在内心深处,我确实是想知道你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所以才会鬼使神差的,打开那个本子。” “但是你要相信,那绝对不是为了窥探你的生活。我只是,感受到了你的不快乐,而我真的,不想你独自背负那些。” “晓筱……” 骆沙将头搭在我的肩膀上,那一角的衣服慢慢变得潮湿,泪水横冲直撞地在校服上晕出一团又一团胎记,将我的左肩染出一片潮寒。 她不停地抽搐着,手指紧紧地攥住我的衣领。 “你知不知道,我真得忍得好痛苦。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明明很努力地闭上眼,却连一点儿困意都没有。我的头就像灌了铅一样重,脑子也开始不听使唤。我不想耽误学习,可是我,我根本学不进去,只要一看到课本,视线就变得很模糊,头也痛的不行。我真得不想这样啊……晓筱,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 她的情绪逐渐崩塌,像陡然瘫倒的积木。 “你这种情况有多久了,有没有和家人讲过?” 她摇摇头,“差不多半年了,我不敢和我妈说,怕她担心我。” 我不敢相信骆沙竟然独自撑了这么久,心里充满了茫然与无措。 用力地抱住她,反复抚摸着她的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骆沙的鼻头在寒风中冻得泛红,漂亮的眸子如同两颗破碎的水晶,在长久的静谧中澹荡着无声的水汽。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放弃。”没有片刻的犹豫,我答道。 “不觉得遗憾吗。” “有些爱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她的鼻腔在愈发磅礴的凉意中喷射出阵阵热气,像虚白的刺青,融化在北方干燥而寂寞的黄昏。 “我知道了。” 她垂下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感到无比心疼。 那个我爱的女孩。她的爱如此纯粹,像是冰雪封途漫延出无际的白,却注定如一段哀感顽艳的小说,在故事的结尾处走向毁亡。 事态发展总不由人。 而那时的我们不曾预料的是,未来,还将有更大的考验在等待着她。 第23章 第34章 三十四、圣诞节(上) (1) 天气越来越冷了。 北方的冬天一到,大街小巷便呈现出一种衰败感。 光秃的树干,灰蒙蒙的天。 阳光熹微,夏日的朝气蓬勃在凄凉的萧瑟中偃旗息鼓,变成了没牙的小脚老太。我也在我奶日复一日的叨念中败阵下来,被迫将自己包裹成一个敦实的粽子。可尽管如此,还是没法在刺骨的寒风中行进自如,让人不得不感慨自然的犷悍。 我爸见状,自告奋勇要接送我上下学,被我严词拒绝了。 一方面我不想被其他同学嘲笑,毕竟都这么大了还由家长护送着上学,是件很丢脸的事。况且,自打上次对着他和白笛歇斯底里后,再见到他们时我总是异常尴尬,尤其和我爸独处时,更是如坐针毡,内心百感交集。 拒绝了我爸的接送,我只得开启赶公交模式。 尽管车站距离我家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但鉴于冬天起床的难度无异于上刀山下火海,导致我在这条路上出现时的状态,通常都是一路狂奔。 就在我又一次气喘吁吁,拖着臃肿的身体朝站点奋力奔进时,秦诀骑着单车,淡定地出现在我身后。 “要不要我送你?”他嘴里冒着白烟。 “不用。” “你确定?” “不用。” “真的不用吗?” “……你有毛病啊!”我忍无可忍,喘着粗气朝他骂了过去。 “不是,你现在赶到站点,车肯定已经开走了。到时候你还要再等下辆车,铁定要迟到了。”他委屈地撇撇嘴。 我看了下表,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纠结着该不该上他的贼船。 第44章 犹豫了片刻后,我心一横,像只臃肿的熊一般蹦向了他的单车后座。 管他呢,反正是他先邀请我的。 (2) 我常常在想,我爸和秦诀是怎么做到在一场撕破脸的争吵过后,还能够泰然面对我的。 我不知道我那多得要满溢出来的自尊心,到底是随了谁。 那些悲痛和委屈,就像是残留在心底里七扭八歪的车辙,以至于后来每一次的对视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面前那双平静的眼睛,曾见证过我怎样的难堪。 课间的教室,躁动中又暗藏芜杂。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每个人都各执心事,平静的湖面下暗潮翻涌,故作镇定却无法掩盖眉宇间那一抹慌乱。 我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像看一场无声的电影,心底涌现出许多怅然。 来到睿诚已将近一年的光景,可我和这间教室里的大多数人,都还只是泛泛之交,不曾有过太多的交集。 我们相聚在同一个班级,在书本和试卷中并肩作战,我们曾共度过无数个艰难或快乐的时刻,可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在街道间擦身而过,望着对方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时,我们会勇敢地上前打一声招呼吗。 他们会记得我吗。 半熟的故人,或许比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答案。 秦诀放下手中的笔,从堆积着的小山当中抬头望向我。 沉默了三秒钟后,我们两个同时开口—— “你看我干嘛?” “圣诞节有安排吗?” 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圣诞节那天……你有安排吗?” “回家,睡觉。” “我请你吃饭?”他带着点试探的口吻,问道。 “不用了,我那天不想出门。” 我不假思索地回绝了他。 …… 我很讨厌过圣诞节。 不知从何时开始,圣诞日便等同于我的倒霉日。 整个初中三年,我的圣诞经历都荒诞又悲催。 先是初一那年,我妈终于抽出时间答应回国陪我,结果天降冰雹,所有航班延误,我在机场足足等了一夜。 初二的平安夜,我和骆沙约好一起吃中饭,却在前往饭店的路上被一辆电动三轮车不幸撞倒,打了半个月的石膏。 到了初三,我想总能消停点了吧,可就在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准备外出聚餐时,隔壁刘伯伯的儿子突然冲了过来,说刘伯伯突发心脏病,问我们能不能帮忙载他去医院。 倒霉事显而易见,也不知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与其在人潮攒动的街头凑热闹,最后被突如其来的糟心事扫了兴,倒不如直接选择回家睡大觉。 毕竟前段时间已经那么惨了,我可不想在圣诞节那天又遇上点什么幺蛾子。 秦诀见我答得干脆,神色中有着难掩的失望。 我心下一软,连忙解释道,“那个……你别误会啊,我不是因为你。我前几年圣诞节都挺倒霉的,所以今年就不想出门了。再说你要想请我吃饭,随时都可以啊,不一定非要那天。” 秦诀滞慢地点点头,像一个戛然而止的逗号回荡在空气中。 我假装没有瞧见。慌乱地翻开桌上的课本,故作认真地看了起来。 (3) 圣诞节那天,耿乐搬了一箱苹果准备到学校来卖。 他把装苹果的纸箱摊在桌子上,手中攥着一沓漂亮的包装纸,接着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张,将苹果包在里面,又用彩色丝带将其束起。 边束边振振有词道: “圣诞树上圣诞果,圣诞树下你和我。有爱口难开,苹果来表白。表白有何难,爱神来下凡。苹果助姻缘,甜蜜为你摘。我是爱神丘比特,助你圣诞遇真爱!遇真爱呀么遇真爱!” 转头又望向我们—— “哎,你们说我这段吆喝,成么?” 张扬抓起一个苹果放在嘴里,扬扬手否定道,“我,我觉得不成。你,就你,你这烂玩意儿,只有冤……大头,才会买!” “你懂个屁!市场经济,存在即合理!再说了,与其把钱贡献给校门口那些小破店,还不如来找我,不仅经济实惠,还能送货上门。滚滚滚,别偷吃我苹果!” 悠悠朝耿乐挑挑眉,“我觉得乐爷说得有道理。过节嘛,过得就是个仪式感,况且这东西找谁买不是买,咱们能挣的钱,干嘛要让给别人呀!” 说罢掏出一张五十元大洋,“乐儿,留两个给我,姐支持你生意!” 耿乐一拍桌子,“够兄弟!算你成本价,十五块二个,够意思吧!” 张扬瞪着眼睛面露不解,“你,你,买两个苹果,要……送给谁啊?” “我爱给谁就给谁,管得着么你!” 悠悠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骆沙缄口不言,专注地摆弄着面前的苹果,为它们一一装好包装。待到全部搞定后,她退身凝望,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嗯,我也觉得不错,你看这些苹果,多漂亮啊,谁要是收到它一定会很开心。哎耿乐,你也卖我一个呗?” 她转过头,兴奋地望着耿乐,纤长的睫毛忽闪着,像跳着舞的精灵。 耿乐直勾勾盯了好一阵儿,呆愣着,把桌上的苹果全部推给了骆沙。 第45章 “卖……什么啊,你要是喜欢,统统拿走,我要这些没用!” “我只要一个就够啦,剩下的你拿去卖给其他同学吧。这二十块钱算我入股啦,小心点儿,别让沈勇抓到。” 骆沙拿起手中的苹果晃了晃,从钱包里掏出了二十块钱,放在了耿乐桌上。 “晓筱,你不买一个吗?” 悠悠挤在我的椅子上,歪着头,狡黠地眨眨眼。 “不买,我又不过圣诞节。” “为什么呀?” “玄学,你不懂。” “切,故弄玄虚!哝,我的送你,帮你避谶!” 她拖着长音,将一个黄色包装的平安果摆在我面前。 包装纸摩擦桌面的瞬间,发出了悦耳的沙沙声。 正说着,耿乐将头伸到了秦诀的肩膀上,瓮声瓮气道,“怎么着兄弟,不打算支持下乐仔的生意吗?” 秦诀放下手中的篮球杂志,回过头,眼神迷离地朝他望了过去。 “呃……那给我拿一个吧。” 他略加思索了一下。 “得嘞!” 耿乐笑得合不拢嘴,抓起一个苹果戳了戳秦诀,“是不是要送给诺姐呀?” 气氛霎时变得尴尬起来。 秦诀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中的苹果。 “我自己吃。” (4) 放学铃刚一响,我便抓起书包向教室外冲去。以至于速度太快来不及刹车,在楼梯口和林好学姐撞了个满怀。 站在她身后的是季泽宸。 只见他左手拿着自己的书包搭在肩上,右手拎着林好学姐的米奇书包,正满脸诧异地盯着我看。 我尴尬地笑了笑,往后稍退一步,朝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抱歉,赶时间,赶时间。” 林好学姐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脸上挂出一个微妙的笑。 “着急去见秦沐?” “嗯?”我不解。 “秦沐不是说放学后要去找你吗?” “什么?我不知道啊……”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狭窄的空间变得污浊混沌,散发着与冬季不相符的闷热。我们三个顺着人流向一楼走去,熙熙攘攘的同侪碰撞拥挤,像一颗颗散落在棋盘上的西洋棋。 “秦沐和老季说,放学后要去找你的,貌似有很重要的东西要送给你哦。” “啊……他没和我提起过诶。” “那估计是想给你个惊喜吧。” 林好学姐拍拍我的肩膀,面目舒朗,像盛开的大丽花。 “毕竟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 她暧昧地笑了笑,我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5) 满腹心事朝公交站走去,反复思忖着林好学姐的话。 秦沐有很重要的东西要送给我—— 会是什么东西呢。 圣诞礼物吗。 莫名有些忐忑,进而又晃了晃脑袋,奉劝自己不要多想。 公交车上挤满了睿诚的学生。 不同于课堂上的紧绷,此刻的他们如同舒展开来的纸团,带着疲沓的惬意,三三两两地站作一团,与身边的同伴兴奋地讨论着圣诞夜的安排。 也有人安静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肉身的剪影隐匿于月色的幽暗,眉眼间倾泻而出的喜悦却始终难掩。 每个人都沉浸在这盛大的欢愉,只有我夹在其中,使尽浑身解数,对抗着圣诞的浪漫。努力地屏蔽着欢天喜地的氛围,以此来抵抗失望的降临,宛若一个拧巴的异类,明明置身在银河万丈的璀璨间,却仍旧固执地闭着眼,祈祷着不要被陨石砸中。 校门口的小店老板们,早已将店门口的松树都缠上漂亮的灯串。小小的灯泡在松枝的缝隙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却将整条街都照得明亮。 有一行人从小雨书店里走了出来,为首的女生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粉色包装袋,里面塞满了毛绒玩具和各色包装的平安果。 跟在她身后的是三男两女,他们穿过马路,顺着人潮挤上了公交。 那女生一边费力地穿过人群,一边不时地回头,对着同伴在说着什么。大概是提到了有趣之处,他们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堙没在四周的嘈杂里,顺着空气飘到了我眼中—— 哪有人会不喜欢过圣诞节呢。 汽车发动的瞬间,我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呆呆地想。 第24章 第35章 三十五、圣诞节(下) (1) 远远的,我便望到了在小区门口徘徊的秦沐。 他站在距离门卫室不到一米的地方,身后是影影绰绰的花丛。那晚的他穿了件黑色过膝的羽绒服,修长的脖颈被灰色的围巾裹挟着,露出了一点好看的白。 寒风侵肌,他的鼻腔传出了阵阵均匀的白雾,像鸽子散落的羽毛,在干燥的空气里四处飘散,穿过他细碎的刘海,将漂亮的眼睛晕出一片雾霭。 朝着他挥挥手,轻呼了一声“学长”。 他显然是听见了,向我招手回应,眉眼一弯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 “圣诞快乐啊,晓筱。” “你是来找我的吗?” 脑海中闪过了林好学姐的话。 “对啊,有个东西,今天一定要给你。” “什么啊,这么神秘。” 第46章 “你猜猜看。” “这……”该不会是情书吧,我心想。 见我呆愣着,他无奈地摇摇头,伸出手在我额前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回过神,“给个提示呗?” 他低头思索了一下,“征文大赛。” 征文大赛? 我猛然抬起头。 重要的东西。征文大赛。 难不成…… 我的心怦怦乱跳,瞪着眼睛望向秦沐,双手攥成了拳头。 “该该该不会是……我,我进决赛了?!” 声音像抖动的汽车尾气,尖锐又沙哑。 “嗯!”秦沐嘴角上扬,朝我坚定地点点头。 “靠!我去!!!”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用力地捶着双腿,咧着嘴朝秦沐不停地傻笑。 “真的进了?你确定是我吗?该不会组委会搞错了吧?今天可是圣诞节呀,是我的倒霉日啊,真的会有这么幸运吗?” 好怕……是场梦啊。 反复盘问着秦沐,确定不是组委会搞错了名单。 他宛如陀螺般被我摇晃着,笑而不语,待到止住后侧身摘下书包,掏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印着青绿色边框的纸,递给了我。 “自己看看。” (2) 纸上的字随着我颤抖的手不停跳跃着,每道蜿蜒的线条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牵动着我全部的神经。 青绿色边框下,几行黑字映入眼帘—— 决赛通知书 苏晓筱同学你好: 恭喜你入围第四届全国征文大赛总决赛,截稿日期为1月20日(星期五),请于此日期前将参赛稿件寄送至编辑部(详细流程见附页)。 预祝在决赛中取得好成绩! 悬着的心随着这几行字落了地,但还是觉得不敢相信,于是又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直到因为疼痛而忍不住发出哀嚎,我才总算是放心地接受了事实,眼泪呼之欲出。 “这真是我过得最幸运的一次圣诞节了……我前几个圣诞节都超倒霉的,我本来以为今天也会……我,我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进决赛了。呜呜呜,我的妈呀,我也太幸运了吧!” 我眼眶含泪,激动地语无伦次。 秦沐轻笑,“这说明你有实力啊,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接着又扬扬手上的文件袋,“这个,你自己留着,还是我替你保存?” 我伸手接过文件袋,将决赛通知书塞了进去。 “还是你替我先保存吧,等我决赛取得名次了,你再一起还给我。” “行,那你可得加油了,要是写不好的话,我就把这些都当废纸卖钱咯。” 秦沐的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温暖有神。 我心下一阵感动,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学长,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 “谢谢……每一件事,那些安慰和陪伴,我始终都记得。抱歉我好像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从来都没有好好的和你说声谢谢。” “傻瓜,这有什么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温和有力,像千里冰封中燃烧的火,消融了那些顽固的晶体,只留下一片潮湿的暖。 “还有啊,我不是都说了么,别叫我学长,听起来怪生疏的。” 他紧接着又说。 “是吗,可是我觉得学长听上去很亲切啊。” “你真这么觉得?” “真的!” “行吧,那就随你了。”他垂眸,眼神清澈温柔。 “所以说……学长大人,你送的这份礼物,我真的很喜欢。我一定会努力写稿的,争取取得好名次。等我得了大奖,我就请你吃超级超级豪华大餐,怎么样?” 我用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 秦沐揉了揉我的脑袋,“好,那我等着哦,小学妹。” 说罢,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再次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大理石图案的纸袋,递到我面前。 “对了,这个送你。” (3) 纸袋里装着一个方形礼盒,盒盖外围一圈是红色的边框,上面洒满了亮晶晶的金粉。边框里面是一片墨绿色森林,当中站着一只可爱的麋鹿。在麋鹿的正上方,印着用白色花体字写得“merry chiristmas”。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礼盒,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水晶球样式的音乐盒。 水晶球里嵌着一只粉白相间的独角兽,粉色的鬃毛后有一对展开的翅膀。独角兽的前脚微微抬起,踏在棉花糖般的七色彩虹上,好似正在空中翱翔。 水晶球下方的底座上雕满了金色的星星,白色的托台仿如一块松软的奶油蛋糕,右下角有一枚小小的旋转按钮,轻轻一转便会发出好听的音乐。 音乐声响起,水晶球内开始闪烁出梦幻的七彩光芒,独角兽的四周也不断地飘起了雪花,漂亮极了。 我目瞪口呆,“这是……送给我的?” “嗯,无意中看到的,想着你应该会喜欢。独角兽是美好的象征,希望你能够真正快乐起来,永远都不必遭受苦难。如果……未能如愿,那就祝你可以勇敢的负伤,也可以光荣的痊愈。” 我如鲠在喉,鼻尖酸楚。 很想要流泪,但并不是因为难过。 第47章 手指在礼盒上不停地摩挲着,“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无论是广播站、运动会,还是这次的征文大赛,还是其他很多很多事情,谢谢你在那些很难的时刻一直鼓励着我,这些鼓励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还有今天,这两个意外之喜,我真的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说来惭愧,我都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可是我并不需要礼物啊。” 秦沐适时打断了我的话,“你呢,要是想报答我的话,就好好准备这次决赛,我看了下截稿日期,正好在期末考试前后,你自己注意平衡,尽量提前把稿子寄过去,别影响考试。学习方面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补习。” 我点点头,连声说好。想起悠悠给我的平安果还放在书包里,于是打开书包,把它拿出来递给了秦沐。 “这个平安果是悠悠送我的,原本是为了支持耿乐的生意。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可是你今晚带给我这么多惊喜,我也很想回赠你一些。决赛的稿子我会尽快写完,期末考试我也会好好准备,总之一定会努力,保证不让你失望。” 秦沐接过我手中的苹果,满意地点点头,“行吧,既然小学妹这么诚挚,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他浓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黑曜石般流光熠熠。远处的广场不时飘来《jingle bells》的音乐声,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圣诞节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一抹黑影把我从静谧中拉回现实。 仰首望去,秦诀正站在秦沐斜后方,盯着他手上的苹果,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见我不语,他张口道,“抱歉,打扰到你们两个了,要不你们继续?” 秦沐闻声,回过头,侧身让了个位置。 “晓筱的文章进了全国征文赛的决赛。” 秦诀一怔,转而拉扯着嘴角,“是吗,恭喜你。” 我说了声谢谢,顿时又觉察到氛围的尴尬,于是扭头看向秦沐。 “学长你早点回家吧,天色也不早了,稿子我这两天就着手准备,有什么问题随时向你汇报。” 秦沐点头说好,朝我摆摆手,“那我先回去了,圣诞快乐。” 走到秦诀面前又停下,“你也是。” 说罢,顺着人行道走进了黑暗里。 (4) 我和秦诀沿小路走着,一路无语。 经过小区的游乐场时,他停下来,指指我手中的礼物,“秦沐送的?” 我“嗯”了一声,继续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举起书包,从里面拿出平安果和一个抽拉木盒。 平安果是下午从耿乐那里买的,木盒外面粘着一个小小的花环,里面铺满了淡黄色的拉菲草。草丝中间,是玻璃做的防尘罩,里面立着一棵用彩色水晶积木拼成的圣诞树,树上堆满了麋鹿、雪花、蒸汽火车样式的塑料摆件,随着音乐在底座上缓慢地旋转着,发出如萤火虫般柔软的光。 “我不太做得来这种手工活,拼了好久。玻璃罩是我单独配的,好像有点大,但实在是买不到合适的了……你拿的时候要记得小心点。” 他羞涩地挠挠头。 黑夜幽寂,月色无言且单薄,它安静地注视着我们,那样远又那样近。在这样特别的夜晚,它会目睹多少伤感,又将收获多少快乐呢。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蓦然加快的心跳转瞬平息了下来。 这个不同于往常的圣诞节,明明应该开心的瞬间,却让我莫名的恐慌。 不安感就像流沙,让我无法把握。 比起那些悲伤的瞬间,我或许更加没有办法面对此刻的幸福。 它会持续多久呢。 它会是永恒吗。 我真的能得到那些眷顾吗。 我宛若惊弓之鸟,不敢大声窃喜,生怕稍一得意,那惊喜便像偶然落脚的麻雀,从掌心间悄悄飞走。 “秦诀,我在你心里……重要吗?”我用蚊子似的声音,轻轻嗫嚅着。 “什么?”他面带疑惑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算了,没什么。谢谢你的礼物,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他许久没有发出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缓缓地,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晓筱,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第25章 第36章-第38章 三十六、僵境 (1) 新一轮的月考成绩依旧不理想。 孙胖心急火燎地找我谈了一次话,一顿洗脑猛如虎。我谎称家里已帮我请好家教,并再三保证期末考试一定会取得好成绩,他这才勉强放过了我。 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办公室,胃里很空,却完全没有食欲。 没有去食堂吃午饭,转道回了教室,发现骆沙正独自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本以为她睡着了,不敢大声惊扰,不料她陡然直起身,抬头看向我,脸色很差,似久病般憔悴。我有些担心,她的状态似乎比之前更差了。 “你没事吧?” 她朝我摇摇头,继而趴在桌上,没过一会儿又抬起头。 “晓筱,我们之后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吧。” 我应声点头,想着这段时间大家都经历了很多,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了,确实应该收收心,好好准备复习了。 第48章 但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课业落下的实在太多,我翻开课本,脑子就像被浆糊糊住了一般,完全无法思考。 长叹口气,托着脑袋让思绪放空。 尽管没有发生什么,可我总感觉心乱如麻,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抑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 要是真有动漫里的那种超能力就好了。 开了挂的主角光环,让所有棘手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然而现实却总是当头一棒。 无论处在人生哪个阶段,似乎都要承受着不同的苦难。 (2) 与此同时,征文大赛也陷入了僵境。 决赛的主题是“生与死”。 有生则无死,有死便难生。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究竟要怎么诠释它们的关联呢,我完全没有思路。 想着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秦沐保证,会尽快把稿子写出来给他,结果许多天过去了却还是只字未动。 觉得烦躁,写了删删了写,总是词不达意。想了很多个方向,仍不知该从何入手。 每天都在构思,想到头痛依旧无法动笔。坚定自己果然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卯足了全力却还是无济于事,心里愈发地难过起来。 窗外星光点点,夜阑人静,一位拾荒老人正缓缓地翻着垃圾桶,把找到的塑料瓶和硬纸板拿出来放在地上,踩扁,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拾进破旧的编织袋里。 猝不及防地想起我的外公。 那个在我记忆里亲近又疏远,严肃又和善的老人。 算起来,他已经离开我好些年了。 他本是县城的医生,早年被下放到农村,也因此成为那座偏僻小镇里许多人的救世主。尽管医疗器械落后,可外公仍旧凭借精湛的医术,治好了很多人的病。 印象最深的是每逢过年回乡,炕沿儿边都挤满了前来拜年的男男女女。 他们抽着土烟,吵吵嚷嚷地追忆着往昔。 烟雾昭昭,空气浑浊温暖。 幼时的我们从不介意这样的嘈杂,按捺住不易令人察觉的兴奋,默默地享受这难得的热闹。 有时候,我会站在木桌旁,安静地看表姐做小桔灯。 木桌大概用了很多年了,上面铺着类似皮革材质的垫子,摸上去有种黏黏的滑腻感。抽屉里放着听诊器,注射器之类的医疗器皿,还有着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医用棉。表姐拿着医用剪,沿橘子边缘剪开一个口,再用勺子小心地取出内里的瓤,放上蜡烛,等待着夜晚降临时将它点燃。 那是我们心中的孔明灯。 简单,炽热,承载着希望。 有时候,我们会拆开一两支注射器,在里面吸满水,彼此追逐,给娃娃打针,给院子里的鸡打针,给干燥的空气打针。 面对我们的熙攘吵闹,外公从来不恼。 他的眼睛深沉又明亮,像此刻皎洁的月光。 (3) 救了很多人的外公,最终却没能医好自己的病。 我是全家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那时的我妈,以小升初需要复习为理由,选择了隐瞒。 葬礼自然是错过了,那之后很久,我在我爸妈无意间的聊天中得知了这件事。 我哭了三天,断断续续地,只是想到就要流泪。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给外公扫扫墓,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埋在哪里。 但我从没有把他忘记。 在我的脑海中,他如常,始终如常。不曾年轻,也永远不会衰老。他和我依旧有连结,是回忆里每一件小事的连结,是一首歌的连结,是血液缘分的连结。 我想他不会怪我,怪我的那些错过。 在我们所共有的记忆里,我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不曾长大的孩子。而他想必也会如往日般无言,默默地帮我善后。 只是我常常遗憾,幼小的我没能打探多一点他年轻时的故事。 他有着怎样的人生呢。 在我所不知晓的空白里。 三十七、照片风波(上) (1) 瞪着眼熬到了凌晨三点,第二天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费力地睁开眼,感觉眼皮肿得似两颗巨大的核桃。茫然地看了下时间,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人也即刻清醒起来,随便抓了件外套,风一样冲出了家门。 火急火燎赶到学校。 没想到,本该在安静上早自习的班级,此刻却乱作一团。 孙胖不在,班长艰难地维持着秩序,依然无法控制住吵闹的人群。 跨进教室还没落脚,我就被慌里慌张的悠悠给堵住了。 “贴,贴吧!你有没有看到学校的贴吧,那条帖子!”她急切地问。 我迷茫地摇摇头,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你快去看!沙沙和小陆老师的事被曝光了!”她吼道。 我心一沉,如木头般呆楞住。听到她的话后,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匆忙掏出手机。 帖子已经爆了—— 《高二八班骆沙大搞师生恋,不甘寂寞当小三!》 我“靠”了一声。 哪个脑残的家伙取得狗屁标题,当自己是狗仔队吗? 果然,那篇帖子,通篇都是诋毁骆沙的话。 说她数次和陆一铭表白,不甘寂寞要插足对方家庭。 第49章 说她私生活混乱,在校外同时交往好几个男朋友。 说她……五百块一晚,八班的耿乐就是她的金主之一。 …… 而这篇漏洞百出的帖子之所以为人们所信,是因为在内容的最下方,赫然放着一张照片。 虽然画质模糊,主人公的脸却依旧清晰可见。 那是骆沙和陆一铭的脸。 他们十指紧扣,彼此相拥。骆沙如绸般的头发抵在陆一铭瘦削的下巴上,若不明真相,还真以为他们是校园小说里的恩爱情侣。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那张照片的画面,和骆沙本子上的铅笔画……别无二致。 (2) 烦躁地拨弄着指甲边的死皮。 “骆沙今天没来?” “一大早就请假了。” “耿乐呢?” “也请假了,张扬说他坚持要去查帖子的事。……你再往下看看。”悠悠紧跟着说。 我拿起手机,向下滑着。 评论里已经有上百条跟帖了,内容不堪入目。 五百块一晚,这么不值钱吗? 长得那么骚,难免老师看了也会心生歹意咯! 怪不得,看她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不是处女了…… 清纯的黑木耳,行走的公交车。 …… 污秽的字眼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停地冲击着我,像无数只锈迹斑驳的箭。 我感到头昏脑涨,血液在体内剧烈地翻涌着,像层层的浪,撞击着我颤抖的心。 我好想回复。 好想和他们对骂。 好想和所有造谣的人打上一架。 手腕不停地发抖,情绪快要失控了,眼泪也不自觉的想要喷涌。 就在我陷入愤懑的情绪完全不能自拔时,秦诀适时握住了我的手腕。 “别看了。” 我回过神。 “能查到吗,发帖的人。”不知所措地看向了他。 他神情严肃,点点头。 “应该可以,放学后一起去看看吧。” 正说着,孙胖突然现身在前门,用手敲敲第一排同学的课桌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朝我们几个的方向望了过来。 “苏晓筱,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说。 (3) 办公室里安静的可怕,几位科任老师表面上各行其事,实际上都在拿余光偷偷瞄着我们。 孙胖第一次没有长篇大论,开门见山地问,“骆沙的那条帖子,你看到了吧?” “嗯,刚刚看到。” “她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犹豫了再三,还是没有把实话讲出来。 “没有。” “真没有?” “真的……但是老师,那个帖子一看就是假的啊!骆沙的为人您又不是不清楚,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学习上,怎么可能同时交往好几个男朋友,还,还去做那种事情呢!” 我努力为骆沙辩解着,说着说着又急了起来。 孙胖叹了口气,神色略显焦虑。 “你先别急,你说的这些,我都了解。但现在的关键是,这个帖子它有照片,而且……这张照片它不是合成的。”他顿了顿,“帖子现在的传播量非常大,不仅我们学校的学生看到了,其他学校的学生、家长都看到了,给咱们睿诚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校领导现在非常重视这件事,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晓筱啊,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企图从我这儿探听到什么。 我不自觉地躲闪着,觉得此刻的孙胖比任何时候都要吓人,恨不得给他递上二两白酒,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滔滔不绝,而不似现在这般,严肃、审慎,让人无所适从。 紧攥住拳头思考了再三,还是选择了沉默。 见我摇头,孙胖长叹了口气。 “骆沙……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处分吗?”我弱弱地问。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现在还不知道,总之要先查明事情的真相。你也不要多想了,马上期末考试了,还是要以学习为主,别因为这件事分心。另外,有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瞒着老师,及时和我汇报,不要自作主张。” 我点点头,心中惴惴不安。 “行了,你先回去上课吧。对了……”他叫住我,“回去告诉你们几个关系好的,不要在贴吧里面回复,不要惹是生非,不要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了!” 我应了声好,匆匆赶回了教室。 (4) 那一上午,我都无心听讲,一直琢磨着骆沙和陆一铭的事。给林好学姐发了条信息,让她帮忙联系广播站负责贴吧的同学删掉那条帖子。 没过一会儿,她回复道:早通知下去了,但这事发酵的太快了,始终有人在发帖跟帖,完全删不过来。我想应该是谁买了水军在带节奏,你们自己也盯着点。 我没再回复,趴在桌子上想接下来的对策。 秦诀看出了我的焦虑,拍拍我的肩膀,“先别想了,中午我去网吧和耿乐汇合,想办法找出发帖的人。你留在学校帮我看着点沈勇,有什么事就给我发信息。” 我点点头,犹豫着要不要把骆沙的事情告诉给他。 纠结了再三,还是决定放弃。 “林好学姐说,好像有人买了水军,一直在带节奏。” 第50章 他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照这么说,发帖的人肯定不是单纯的八卦,而是蓄意为之,目的就是往骆沙身上泼脏水,趁机攻击她,让她受到大家的排挤。骆沙平时和谁有过矛盾吗?” 我绞尽脑汁,像过电影那样把骆沙身边的人统统筛了一遍,却丝毫想不出她会和谁产生矛盾。 以骆沙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的。再加上她温柔随和,又乐于助人,有关学习和生活的事也从不吝啬分享,所以在班里的人缘一向很好。 照这样的话,该不会是…… 我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复又仰起脸,无所适从地看向秦诀。 “应该不会……是陆一铭的未婚妻吧……” 秦诀一愣,随之摇摇头,“应该不会,小陆老师的未婚妻我们都见过,不像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再说她一个大人,没必要和骆沙这个高中生过不去。” “所以……你觉得是睿诚的人做的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骆沙没有在校外得罪过什么人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个学校的人所为了。 三十八、照片风波(下) (1) 中午的铃声一响,秦诀就匆匆跑了出去,直到午睡差不多快结束时才赶回来。 “怎么样了?”见他进门,我连忙迎上去。 “那个人……上午又发帖了。”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瓶可乐,对着嘴巴猛灌起来。 “什么?!又发帖了?” 他点点头,“不过很快就被删了,但是耿乐搞到了她的qq号。” “真的啊,怎么搞得,快给我讲讲!” “大概第四节 课吧,她又发帖说了好多诋毁骆沙的话,不过当时还是上课时间,所以看的人很少,估计是想等到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候再发酵吧。耿乐看到那条帖子后就匿名在下面回复了她,说他也要爆料,说他之前被骆沙欺骗了感情之类的,反正胡编乱造了一通,问发帖的人能不能私聊。那人就给了他一个qq号,让他加她。” “男生女生?” “女的,不过那个qq号是个小号,我们查了下,没留下什么信息。” “还有就是……她是第四节 课发的帖子,而且回复很快,我估计很有可能他们班当时是自习或者是体育课,躲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才能回复的那么及时。” 我沉思了两秒钟,“六班第四节 是体育课。” 秦诀诧异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和悠悠上厕所回来,看到沈勇在整理队形。” “那就很有可能是六班的人了……”他喃喃道,“反正你先别急,耿乐已经让他表哥找人去查ip地址了,晚上应该就会有结果。对了,你放学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网吧?” “我想先去看看骆沙,之后再去找你们吧。” “好。” “那个……”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能不能问问凌一诺,这个qq号,是她们班同学的吗?” 秦诀托着下巴,“那个号一看就是个小号,而且我看了下,她的贴吧账号也是刚注册不久的,很明显就是不想让别人猜出她是谁。再说了就算真得问出来人确实是她们班的,你现在没证据不也是打草惊蛇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没再做声。 (2) 晚自习结束后,我以作业太多要和同学讨论为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我爷晚上要去悠悠家住,不回家了。 随后,我们匆匆赶往前门,拦了辆夏利前往骆沙家。 她的家在老城区靠近城郊的位置。 那是化工厂分的老楼,已有些年头。走廊里漆黑一片,我轻轻咳了一声,头顶的灯泡顿时泛起幽暗的绿光,看上去有些渗人。 楼梯上攀岩着一条长长的垃圾留下的痕迹。空气中隐约飘来腌菜缸的臭味,到处都堆放着没用的纸盒和旧家具。 我们走到五楼,左手边那家门前,垒砌着一方瓷砖铺的台阶。台阶右侧的鞋架上,放着两双干净的白鞋。 那是骆沙的家。 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过了不知多久,门终于被打开,骆沙憔悴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她垂眸,“进来吧,不用换鞋。” …… 促狭的房间,铺设着一张很大很大的床,留给人走路的空间只有窄窄一条。窗户被开了道细小的缝,一只迷路的蝙蝠撞到了纱窗上,发出“咣”的一声,而后又匆匆飞走。 骆沙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 她坐在椅子上,背靠身后的衣柜,双眼红肿,像两颗淡粉色的桃核。 然而,见到了本人后,我那颗悬着的心到底是安放了下来。 “耿乐和秦诀他们已经去查了,很快就能找出发帖的人。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心情,大家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小心地安慰道。 “对对,那个人根本就是个精神病嘛,谁会把她的话放心上啊!沙沙你不用理会她,她就是在嫉妒!还有那些回帖,全他妈都是在放狗屁!你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被一群狗影响了心情!” 悠悠忍不住爆起粗口。 骆沙没有答话,半闭着眼睛,颤颤地呼吸着。 第51章 半晌,她轻声问,“孙胖有没有说……学校会怎么处分小陆老师?” 我望了悠悠一眼,迟疑了一会儿,沉吟道,“沙沙,这件事的影响,要比我们想象的大……小陆老师已经被停课了,到底会怎么处理,暂时还不知道。” 她的眼圈迅速又红了起来。 “他会不会因为我被开除啊……” 我坐到了她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 “对不起,我不知道。” (3) 从骆沙家出来时已经将近十点。临走前,我们碰到了刚刚下班回家的骆沙妈妈。 她冲出家门,叫住了我和悠悠,恳请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开导骆沙。 她一早便接到了孙胖的电话,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她单纯地以为,她的女儿只是因为帖子的事影响了心情,却未曾察觉,骆沙的心路历程远比她所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安慰下沙沙啊,告诉她妈妈是百分之百相信她的,让她千万不要有负面情绪。阿姨就沙沙这么一个女儿,她可不能出事啊!” 我纠结着要不要把骆沙失眠的事告诉骆妈,可话到嘴边又打起了退堂鼓。 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骆沙。 “有空也和你妈聊聊吧,别怕她接受不了,她毕竟是大人,要比我们想象的坚强。”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起点”网吧。推门的瞬间,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只觉她看上去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遇见过她。 嘈杂的网吧里,到处都充斥着烟草弥留下的污浊气息,烟雾大的我迷住了眼睛,虽已夜深,两侧的椅子上却坐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和二十岁出头的社会青年。 这是家不查身份证的黑网吧,网吧老板和许多学校的叛逆少年保持着隐秘且良好的交易关系,这里也因此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秦诀他们在最后一排靠近角落的位置,我和悠悠走过去时,三个男生正盯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 “查的怎么样了?” 我一边问,一边思索着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短发女生。 “已经找人去查了ip地址,确认了这几条帖子分别是从网吧和学校发出的。监控我们也找老板问过了,但都是些摆设,什么也看不出。还有就是,刚刚那个造谣的人又上线了,和耿乐简单聊了一会儿,不过在我们提出见面的要求后,就突然掉线了。”秦诀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帖子是从学校和网吧发出的……”我喃喃重复着,乍然间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那个女生! 是体操比赛结束后,陪凌一诺给秦诀送水的那个人! 我激动地问秦诀,“网吧是指这里吗?” “对啊。” “六班的人在这里出现的概率有多大?” “不大吧,六班可都是些好学生,谁没事会来网吧啊。”耿乐接话道。 “你还是怀疑六班的人?”秦诀问。 “我看到她了,就在刚才!” 几双眼睛齐刷刷朝我射来——“谁啊?” “经常和凌一诺在一起的,瘦瘦小小,短发戴眼镜的女生。” 耿乐低头思索了几秒,一拍脑门,“韩娇啊!” 我点点头,“应该是的,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直觉告诉我,发帖诋毁骆沙的人就是她。 “有,你等着。” 耿乐不知给谁发了条信息,几分钟后,他收到回复。 “来了。” 他打开自己另一个小号,在搜索栏那里输了一串数字。跳出来的头像是一只白色鸽子,网名叫“远眺”。 加好友需要验证,耿乐先把自己的性别改成了女,又胡乱取了个网名,之后在对话框里打到,“可以交个朋友吗?” 对方很快通过了验证,问道,“你是?” 耿乐没回话,直接打开韩娇的qq空间,企图寻找些许蛛丝马迹。 她的空间设置了访问权限,耿乐点开桌面上一个未命名的插件,接着在浏览器的地址栏里输了一串网址。 很快的,韩娇空间的权限就被破解了。 (4) 网吧里不时传来“穿越火线”的枪战声和急不可耐的骂人声。 邻座的青年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今晚数不清的第几支烟。 燃烧殆尽的烟蒂被横七竖八地堆砌在脏乱的烟灰缸里,他一面咳嗽,一面从爆皮的嘴唇间吐出缕缕白烟。 那烟顺着浑浊的空气飘到我面前,弄得我的鼻腔有些发痒。 然而,我已无暇顾及这些。 侵入我眼帘的,是韩娇一篇又一篇愁肠百结的日志。 日志里记录着关于陆一铭的点点滴滴,详尽程度细致到他一个轻微的皱眉。 她默默倾诉着自己的心事,说她分班后的落寞,说她选择学文前的纠结,说她对陆一铭的思念。 她是藏在他生活里的影子,如同一个激进且卑微的偷窥狂。她嫉妒所有和他有关的人,嫉妒他的家人,嫉妒他的学生,甚至嫉妒与他共事的老师。 她那张看似平淡无奇的面孔下,藏着极尽扭曲的偏执。 凡是陆一铭接触过的人,她统统妒忌的发狂。 如果可以,她想要摧毁他们所有人。这样,她才可以独自占有他。 第52章 然而她不能,她无力对那些人怎样。 直到她遇见了,和她一样爱恋着陆一铭的骆沙。 同类之间总是能敏锐地嗅出彼此的存在。韩娇很快发现,骆沙和其他的学生并不一样。她看向他的眼里有光,而这光照得她刺眼,照得她心里那层熊熊妒火烧得更旺。 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道: 为什么只有她能得到你的偏爱?为什么你看向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 就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吗?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透明? 我恨我自己。 我恨自己的自卑和懦弱,我恨自己没有勇气向她一样靠近你。 我甚至连让你讲题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会脸红,会结巴,会失控! 当我看到她给你送信时,当我看到她为你戴上她织的围巾时,当我看到你们抱在一起时!我难过的要死,我痛苦的要死! 为什么。 为什么站在你面前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你从来不曾注意过我! 我嫉妒她,嫉妒的发狂。 看到她那张完美的脸,我真恨不得骑车把她给撞了,让她的脸狠狠地摔在马路中间,摔得一塌糊涂!让她脸上的疤永远也掉不了! 我要摧毁她,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你也会因此而坠入深渊,可那是你们应得的! 这就是你们无视我,忽略我,伤害我而应得的惩罚! …… 四下安静的可怕,我攥着悠悠的手,背后打了一记冷颤。 耿乐的qq提示音接连响起,任务栏上的企鹅仿佛要跃出屏幕。韩娇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不停地追问着耿乐到底是谁。 耿乐望着电脑失神了片刻,接着,在对话栏里缓缓打道—— “韩娇,我操你大爷!” 第26章 第39章 三十九、夜照亮了夜 (1)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 韩娇那些疯狂的日志,一篇又一篇在我脑海中不停闪过。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孔下,竟然藏着这样一副暴戾恣睢的灵魂。 我辗转反侧,不知骆沙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被那样一个人觊觎着,等待着摧毁自己的人生,她还会爱得义无反顾吗? 还有陆一铭,学校会怎么处理他呢? 他并不是无辜的受害者。他违背师德,欺骗学生的感情,可即便如此,被以这样一种方式曝光隐私,被跟踪,被偷窥,就是应该的吗。 想到韩娇,又是一阵担忧。 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明了,可她真得会承认,她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吗? 万一她咬死不肯承认,抑或是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继续栽赃骆沙,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话,学校会相信她吗? 我越想越乱,头脑也愈发清醒起来。 窗外月光如洗,身旁是悠悠均匀的呼吸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午夜,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也正对着头顶那堵忽明忽暗的墙壁发着呆呢? 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换个姿势,继续思考那些如蛛网般令人心烦意冗的事情,手机震了起来。 打开屏幕,是秦诀的短信。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战斗呢。” 接着,又是一条—— “不要担心,有我在。” 凌乱的思绪被传送到遥远的地方,被少年精准读取。秦诀的信息如同一道柔和的光,投进我郁郁寡欢的大脑,将那些心如乱麻逐一击碎。 莫名的放松了下来,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像那些破烂事儿就算是千军万马, 大弓长戟来势汹汹,我也能踏破铁鞋觅到光明。 因为,还有他在。 (2) 骆沙始终没有回到学校。 耿乐倒是没再继续请假,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放下书包就开始闷头大睡。 教室里一切如常,上课下课,复习备考,之前的那场闹剧就像是南柯一梦,仿佛从未真实地发生。对于那些局外人而言,这桩轰动全校的八卦新闻,也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一铭像是消失了一般,至始至终没有在校园现身。 有学生说曾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过他,也有人说他请了长假,这段时间都不会再来睿诚。 我逮住机会问秦诀,韩娇的事情他们到底要怎么处理,秦诀只回了三个字:“还在等。” 等?等什么? 我不得而知。 课间的时候,我曾撞见韩娇三次。她看上去泰然自若,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只不过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她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视线,宛如一个心虚的小偷。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的背后迸沁出一阵冷汗。 想到她暗地里搞得那些鬼,我真恨不得冲上去和她对质一番。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天后。 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忽然从六班的班主任变成了教理科班的陈海。当陈海走进门的那一刹,我听见耿乐在后面踹了两下秦诀的凳子。 秦诀没作声,看看陈海,又看看我。 “别担心了。” 这场闹剧即将落下帷幕。 …… 那天下午,韩娇主动承认了自己在贴吧造谣,陷害骆沙的事。 第53章 办公室里,她声泪俱下,将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她的班主任在听完她的所作所为后,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学校的处分决定很快就出来了。 陆一铭严重违反校规校纪,传播不道德行为,给予开除处分。 骆沙存在情节较重的早恋行为,给予警告处分。 而韩娇,整场闹剧的幕后推手,并没有被开除,只是被记了留校察看。 尽管“留校察看”这四个字,俨然已成为她高中三年的污点,但对比她的所作所为却无疑是种仁慈。 而她之所以没被开除,除了班主任的求情外,还因为骆沙的一句算了。 (3)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韩娇会主动承认这一切,是因为耿乐派人找到了她的外婆。 韩娇的家境并不好。 父亲滥赌,欠下了一屁股外债后,便人间蒸发,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消失后,韩娇妈妈改嫁她人,把她扔给了年迈的外婆,每月只寄来少量的生活费。 韩娇从小由外婆带大,外婆待她很好,平日里靠卖水果挣些微薄的收入,攒下来的钱全部用作韩娇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说,虽然没钱,但自己砸锅卖铁,也要供韩娇考上大学。 韩娇也很争气,从小到大都是班级里的前几名。来到睿诚后,她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废寝忘食考进了校实验班。 如果没有意外,她本可以顺顺利利地考进理想的学府,在未来的人生里继续发愤图强,逆天改命的。可是因为嫉妒,她走上了另一条路。 她不应该去招惹骆沙的。 确切地说,她不应该去招惹耿乐。 作为岛城的煤二代,耿乐有着无比殷实的家境和庞大的人脉背景。靠着挖煤赚到第一桶金后,耿乐爸爸转战商海,在那个岛城没几户人家能够买得起车的年代,他们家已经开着大奔,奔走在大街小巷了。据说,很多年以前,他们家就在北京买了栋花园别墅,写在耿乐名下。 一人发财,全家富贵。 在耿乐爸爸的带领下,他们整个家族都走上了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 耿乐的表哥是耿爸公司下面的一个领导,因为成绩不好,又爱打架斗殴,所以早早就辍学不念了。 如今的他虽然被安排在家族的公司,但匪气不减,和岛城的社会青年们依旧交情如故,再加上家里有钱又有门路,想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想整一个人,尤其是韩娇这样的家庭,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们很快就将韩娇的家世调查的清清楚楚,并且找到了韩娇的外婆,在她的摊位前整整坐了两天。 不需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们只是以韩娇朋友的名义,帮着老人进货、卖货、看摊。 韩娇的外婆并不傻,知道眼前的这几个青年并非善类。她不动声色地询问韩娇,问她是不是在学校里惹到了什么人。 韩娇确实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可是外婆不行,外婆是她的命脉。况且,她还没傻到会为了骆沙赌上自己的人生。 她主动找到耿乐,称自己愿意和学校承认一切,并且会向学校说明,那张照片是她为了陷害骆沙而合成出来的,也是她花钱请了水军,在帖子下面带节奏。 但作为条件,她恳请耿乐不要再去打扰她的外婆,外婆年纪大了,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耿乐原本是想让学校开除韩娇的,可骆沙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她发消息给耿乐,让他不要再找韩娇的麻烦了。 她挺可怜的,她说。 (4) 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影响了韩娇的人生。 她本就是过分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再加上她始终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耿乐的威胁更让她体会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残酷现实,她的心里愈发不平衡,到最后已经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高二下学期末,韩娇选择了辍学。 但那已经是后话。 “贴吧风波”就这样画上了句点。悠悠有些愤愤不平,她觉得光是留校察看实在太便宜韩娇了,能做出那么卑鄙的事,留在学校也是个隐患。 可我却觉得,相比被开除,留校察看对于韩娇来说,反而更加残忍。 周围人异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她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像她这样的人,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削株掘根于她而言,反倒是种解脱。 那个幻想着能够成为主角的她,把太多的精力都用在了别人身上,却忘了如何先让自己变得强大。 …… 直到这件事彻底告终,骆沙都没有再回来。 期末考试前一周,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hello晓筱,发信息字数太多,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和你说话。韩娇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陪伴和付出,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我曾经自艾自怜,时常怕给身边人添麻烦,守着那颗骄傲的心,生怕成为别人的负担。 从本质上讲,我和韩娇其实是一类人。 承受着家人的期望,把所有的压力都揽在自己身上,偏执,别扭且自矜。 但我比她幸运,因为我遇见了你们。 当我听说你们熬夜去网吧,帮我寻找造谣的人,为了我的事辗转反侧时,我真的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54章 我何德何能,竟拥有你们这群朋友呢? 也正因如此,我萌生了想要改变自己的决定。 收到你的那条短信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和我妈说了实情。令我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激动,只是埋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对她说。 她托人帮我联系到一位心理医生,原来我真的生病了,但万幸的是,我的病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不过还是需要按时吃药与心理辅导,所以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和你们一起去学校了。 另外,还有件事要和你分享。 我决定走艺术特长,报考美院了。我一直很喜欢画画,但碍于压力,始终没敢和我妈提。最近,我试探地问了问她的意见,没想到她竟然非常支持。 她说,比起好成绩,她更希望我能够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唯一难过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小陆老师被睿诚开除了。 写到这儿,不免又有些伤感,所以就此停笔吧。 再次谢谢能够遇见你,也替我和他们说声谢谢。 期待之后的见面。 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 你也要好好的。 爱你。 (5) 期末考试迫在眉睫,没有了骆沙的陪伴,我只得重新向秦诀求助。 幸而因为这桩荒唐事,我和秦诀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到从前。在他的白眼与奚落下,我成功得到了他整理的考试重点。当然,我也没闲着,一有时间就拿出课本,要求他默背“历史年代表”。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我的稿子也总算赶在最后的节点交给了秦沐。唯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临近考试的前两天,凌一诺竟然找到了我。 当悠悠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对着我大喊“凌一诺来找你了”时,我一头雾水,心想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姐。 秦诀满脸疑惑,皱着眉头问道,“她来找你干嘛。” 诧异程度不亚于当初秦沐来找我。 胆战心惊地走了出去,没想到对方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盛气凌人,她腼腆地朝我摆摆手,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 “那个……骆沙一直没来学校,我就想着这事儿还是找你说吧。” “怎么了吗?” “是关于……韩娇的事。” 她顿了顿,“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的朋友,坦白说当我得知韩娇在贴吧上造谣陷害骆沙时,我也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知道,让你们对她解除偏见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请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凌一诺特意来找我,竟然是为了韩娇的事。 “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挺单纯的一个小女生,作为她的朋友,她变成这样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没有照顾到她的情绪。但是,还是希望你们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不要为难她,以后大家就当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各走各路吧。” 她接着道。 我回给她一个友善的笑,“关于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无论是骆沙本人也好,还是我们这群朋友,都不会再继续纠缠着这件事不放。耿乐那边我也会和他说的,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她不再招惹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对她怎样。” 她感激地看向我,“那我就放心了。” “还有其他事情吗?”我问。 “那个……”她欲言又止,“没什么了,考试加油。” “你也是。” 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 第27章 第40章 四十、耿乐废了一条腿(上) (1) 关于岛城的春天,我印象中都是一片盎然。柳树渐次抽芽,粉色的桃花与白色的梨花交相辉映,烂漫旖旎,亦如我幼时的心。 沙尘暴自然是无法绕开的存在。 小学时的体活课,狂风肆虐,黄沙四起,只有苍鹰在操场上空寂寞地徘徊,如同野外孤独的猎人。 等到再大一些时,常会碰到上课上到一半,窗外一片橘红的场景。遮天蔽日的尘沙翻滚汹涌,仿佛要将一切吞没,压抑、凶猛,却又壮丽无比。 可是,我却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将沙尘暴与春天对应起来的。 原来那个在我记忆里明媚灿烂的春日,不过是沾染了时光滤镜的模糊景象。那些被风吹得塑料袋乱飞,睁不开眼,寸步难行的片段,竟然也是春的一部分。 难怪艾略特在诗中写: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频发在春夏时节的沙尘暴,在那年冬天,猝不及防地降临岛城。 罕见的极端天气。 窗外北风呼啸,席卷而来的黄沙像一堵墙,笼罩在整个世界。 我望着窗外的飞沙走石,心想这种天气还是不要出去为好。打开窗试探下,凛冽的风夹带着呛人的黄沙,立马从缝隙处弹射到我的脸上,顺着我的喉咙涣散开来。 我一阵咳嗽,“这鬼天气!” 火速关上了窗。 吃过早饭后,我爸非要拉着我谈心。可当我端坐在他对面,做洗耳恭听状时,他却又一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的模样。 “那个……这个……闺女啊,这次期末考试虽然没怎么考好,但是不要灰心,你认真的态度还是非常值得表扬的,老爸相信你,下学期一定会赶上来的!” 第55章 虽然在最后关头卧薪尝胆,加上秦老师又一次的顶囊相助,但由于之前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我在这次的期末考试中还是退步了十名。 “这个成绩啊,就是会起起落落。退步了,说明还有进步的空间。咱们厚积薄发,要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肯付出,就会有回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杵磨成绣花针!” “爸,你到底想说啥?” 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呃……那个……其实我是想说……” “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你白老师分手了。” “哈?” 我没料到我爸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一时间有点无措。 好在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自顾自地说,“其实也不能算分手,客观来讲,我们两个压根就没在一起过,不过现在说开了,也挺好。” “你们两个没在一起?可是那天在烤肉店……” “唉,我一直想和你聊聊这件事,又怕说了你会不开心。” “那您现在说吧,我想听。” (2) “你白老师呢,大学时是我的学生。那时候的她瘦瘦小小的,平时也不太爱说话,放在人堆里一点儿也不起眼。不过啊,她每次上课都会坐在第一排,而且态度特别认真,平时也经常会找我问些课业上面的事情,所以我对她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大学嘛,大多数人都是随便混混日子,像她这么刻苦的学生,真是为数不多。” 我爸摆摆手,又继续道,“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那么用功,期末考试竟然还挂科了。这我就搞不懂了,于是把她叫到办公室来了解情况,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压根就不喜欢地理,读这个专业也是因为被调剂过来,所以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学不进去。”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那她挂科也是情有可原。接着我又问她,既然你不喜欢地理,那你对哪个专业感兴趣呀,她又吞吞吐吐地答不上来。我这才算明白,她不是不喜欢地理啊,她是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然后呢?”我托着腮问。 “然后……我就对她说,既然你对地理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其他喜欢的东西,那就先这么学下去吧。我让她把手头上那些专业的课本全部放下,等快到考试的时候,把重点记下来背熟了就行。至于平时呢,多出去走走,去看看世界。” “接着我又推荐了几部电影和纪录片给她看,告诉她看完之后有什么想法啊感悟啊都可以来找我讨论,她平时看到什么好的片子也可以推荐给我,我们相互交流,先把兴趣培养起来再说。” “地理不光是挖土看地图,对着一排排测量数据掉头发,这句话是你对她说的吧?” 我想起白笛第一天给我们上课时说的话。 “大概是吧。” “所以从那之后,她就对地理产生了兴趣,并且越来越优秀,还在毕业之后成为了一名地理老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第二年……她确实是没有挂科。后来我辞职回到岛城,和她的联系也慢慢变得少了,再后来,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爸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当年的记忆。 (3) “那她在上海待得好好的,干嘛还要回来啊?” “据她说,是在一个老同学那里,得知了我和你妈妈分开的消息。晓筱啊,你爸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再说我和你妈都分开这么久了……坦白说,我刚知道你白老师是为了我回来时,我真得挺感动的。但是感动不能当饭吃啊,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对她……我们还是不太适合。” “所以,你就和她提了分手?” “你啊,现在还小,等你再大点儿你就会明白,如果不喜欢一个人,还要强迫自己和她在一起,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点可怜白笛。 在她的世界里,我爸是她的导师,是她的领路人,是她心底里悄悄潜藏了这么多年,既念念不忘又避之若浼的种子。那粒种子在时间的浇灌下生根发芽,慢慢滋长成一株盘根错节的藤蔓,最后却被现实之手决绝地斩断。 等了那多年的感情,仅仅以一句“我们不适合”,就画上了句点。 我想起我爸妈当年分开时,我爸没有片刻犹豫的洒脱。是不是那时的他,就已经深谙“不适合就别强求”这个道理呢?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偷偷后悔过,埋怨自己当初没有尝试着挽留一下? 他的心底,也藏过一个很重要的人么? 我爸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浮想联翩,他接着道,“晓筱啊,按理说,老爸是不应该和你说这些,让你分神的。但是我也知道,爸爸妈妈因为各自的事情,常常忽略了你的感受,没有照顾好你。老爸一直对你心怀愧疚,你妈妈也是。老爸和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和妈妈都很爱你,或许很多时候我们都做得不够好,但那并不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我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如果有不小心伤害到你的事情,希望你能够谅解。” 我爸的话让我鼻头一酸。 哽咽着嗫嚅道,“爸,那天是我不对,是我太不懂事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你说了那些过分的话,真得很对不起。” 第56章 我爸猛地点点头。 “那天你确实吓了我一大跳啊!幸好你爸我常年在你妈的荼毒之下,心脏的抗压能力提升了不少。晓筱啊,你以后找了男朋友,可千万不能学你妈啊,会把对方吓跑的!” 我爸的情绪转换太快,搞得我一时错愕,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说……我妈和paul是不是马上要离婚了?” 没头没脑地提了这么一茬。 这次换我爸一愣,思索了片刻后又正经起来,“那就是你妈妈的事情了,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会处理好。” (4) 我没再接话,凝神望向窗外。 外面依旧是乌瘴漫天,黄色的沙团如同无数条厚重的绷带,将天地万物统统包扎起来,锁定在寸步之间。我感到有些憋闷,刚想起身到阳台上转转,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晓筱你在哪儿?你能不能来市医院一趟,耿乐他出事了!” 是骆沙。 我心下一惊,连忙回应,“你先别急,我马上过来!” 顾不得再悲天悯人,我奔向卧室,抓起一件外套朝大门冲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啦?”我爸喊住我。 “我同学进医院了,我得去看看他!” “我送你去吧?” 刚要答应,转念又想到耿乐进医院秦诀没准也得过去,于是朝他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 匆匆走到楼下,我拨通了秦诀的号码,“耿乐进医院了你知道吗?” “嗯,骆沙和你说了?” “她刚刚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趟医院。” “你现在在哪儿?” “刚从家里出来,你呢?” 秦诀沉默了两秒,“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第28章 第41章 四十一、耿乐废了一条腿(下) (1) 我们赶到医院时,耿乐正在手术。 骆沙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旁放着的,是她平常上学时背的蓝色书包。 “沙沙!”我跑过去,坐在她身旁,“怎么了啊这是……” “晓筱……”骆沙抬头,抱着我痛哭流涕。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得,我只是想和小陆老师说声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遇到耿乐,还害得他被砸伤……全都怪我……都怪我……” 她含糊不清地叨念着,泪流成河。 “别急别急,你慢慢说。” 反复摩挲着骆沙的背,不停地安慰着她,可她仍旧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内心的煎熬已到达了极点,击垮掉她最后的一丝坚强。她发出动物般的哀嚎,在幽暗的走廊里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像山谷里的回音。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缓缓地吐出事情经过,神情呆滞,像是被抽掉了魂魄。 …… 骆沙是一周前回到岛城的。 她的心理辅导告一段落,在骆妈和孙胖打电话沟通情况时,她得知陆一铭这周要回学校收拾东西。 她始终觉得陆一铭被开除是因她而起。 这段时间,她一直尝试着联系对方,却被告知不想再被打扰。暗藏的愧疚无法被排解,再加上,她仍旧幻想着彼此能够有个体面的告别,于是便以外出写生为由,从家里溜出来,想赶回学校,亲口和陆一铭说声对不起。 她在学校苦苦等了三天。 第四天的路上,她碰到了刚从网吧出来的耿乐。 作为护花使者的耿乐,极力要和骆沙一起前往学校。骆沙拗不过他,只得任凭对方跟着自己。他们顶着大风匆匆赶往学校,却发现陆一铭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摸着。 失魂落魄的骆沙在校园里游荡着,像午夜里的幽灵。 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要被狂风撕碎。 黄沙弥漫,如烟雾蒸腾,如同她被围困的心。 教学楼是每个假期都要翻修的。 没完没了的修补宛如一个人聒噪的碎碎念,漫长而无止境。 可是没有一个假期像今日那般,风沙怒吼,撼天震地,张狂地侵蚀着人间,仿佛要对这永远也无法完结的翻修做个奋力地了断。 脚手架几乎是笔直地坍塌下来。 像轰然坠地的积木,朝着骆沙直挺挺砸了过去。 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个黑影冲了上来,像一股潮湿的热浪,涌向了她,覆盖了她,把她淹没在他结实的臂弯。 那是一直跟在她身后,默默无言的少年。 (2) 万幸的是,耿乐并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脚腕处软组织断裂。要靠石膏固定,且要打一段时间的抗生素,所以整个假期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了。 听说耿乐要住院,骆沙更加自责了,坚持要帮耿乐付医药费。 耿乐爸妈都在外地,负责来交钱的是他的姑姑。 耿乐姑姑在了解事情的经过后,朝骆沙摆摆手,“风这么大,哪能怪你。再说了,这臭小子皮实,没事儿。” 耿乐虽经历了一场手术,但精神状态仍旧很好。 他嬉皮笑脸地望着骆沙,点头附和着姑姑的话,“是啊是啊,沙沙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么strong,这点小伤算得了啥!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多来医院陪陪我,这段时间没看到你,我都想死你了!” 第57章 听到这熟悉的插科打诨,我背后一麻,紧绷的心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他姑一副嫌弃的表情,斜眼望向耿乐,而后从包里抽出了一沓百元大钞。 “我公司还有事,先回去了,你和你的小朋友们好好聊吧。住院要用的东西我等会儿会派人送过来,医院这边也都安排妥了,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得嘞,姑您就放心去吧,我好得呢!” 耿乐抬手,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臭小子!”姑姑嗔骂了一句,扭头看向我们,“你们玩吧,多陪陪他,省着他一个人闲出屁来。” 紧接着,又拍拍骆沙的肩膀,“什么也不用想,这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姑姑走后,我们几个围着耿乐坐了下来。 他住的是vip病房,自己一个单间,自然也不用担心因为太闹影响到其他病友休息。秦诀拍拍耿乐打着石膏的右腿,笑容玩味,“恭喜你,继张扬之后第二个为爱负伤。” “你不用笑我,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耿乐拍拍病床,像想到什么似地陡然直起身,“对啊,张扬陈悠悠这俩孙子咋还没来看我呢?” “你这英雄救美玩得太突然,把大家都吓坏了,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呢。”我说。 “赶紧通知下去,让他们看我时多带点瓜果梨桃,花儿就算了,我花粉过敏。” “你还是先老老实实休息吧,今天刮这么大风就别折腾他俩了,等明儿天气好了,我们再一起过来看你。” (3) 我们一来一往地和耿乐打着岔,唯独骆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用手肘推推骆沙,“怎么了沙沙,说句话呀,你的护花使者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嘛。” “对呀沙沙,你这半天都没怎么理我了,是不是我执意要陪你回学校找小陆老师,你生气了呀?” “怎么会!我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之前因为韩娇的事,你就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现在还因为我伤了腿,我实在过意不去。”骆沙解释着。 “你别这样啊……你突然变得这么客气,我都不习惯了。你还是骂我吧,你骂我我心里才舒服一点!” “神经病,你受虐狂啊。” 气氛刚有点缓和,秦诀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来电号码后,他的眉紧皱了一下,朝病房门口疾步走去。 开门的一瞬间,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着—— “白眼狼的玩意儿,你死在外面得了!和你死爹一样天天不着家,我养只畜生都比你强!” 他很快就回来了,苍白的脸像医院的墙。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我连忙起身,“那我也回去了,不给你们两个当电灯泡了。” “别呀——”耿乐拉着长声,“你回去,把晓筱留下来陪我,两女共侍一夫,嘿嘿嘿……” “去死吧你。”秦诀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4) 秦诀一路无言。 那些尖利刻薄的话,成了直戳他心口的匕首,也如利刃一般刺痛着我。 路过便利店时,我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不敢再耽误太多时间。 买了个巨大的波板糖送给了他。 “我听人家说,彩色的糖果是晴天的彩虹,能把所有的坏心情统统赶走。” 秦诀转头,瞥了我一眼。 “傻瓜。” 虽然但是,还是迅速地从我手中抽走了糖果,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才傻呢!”我小声嘀咕着。 他没再说话,径直向前走着。 风比之前小了一些,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在澄黄的风沙中来往穿梭,像一群掘土的蚂蚁。 “晓筱。” “嗯?” “我们以后,都不吵架了吧。”他注视着前方,目光如河流般幽静绵长。 “你不和我说话的那段时间,我真挺难过的。” 好家伙,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啊,怎么倒变成了我不和你说话。 我在心底暗自抨击着他的颠倒黑白。 可是—— 那些过去的事情,我已不想再去追究。 重重地点点头,扯住他的衣袖,勾起了他的小拇指。 “好,我们以后都不吵架了。” 我只要我们都好好的。 第29章 第42章 四十二、新年要快乐 (1) 张扬在得知耿乐废了一条腿后,甭提有多开心了,幸灾乐祸道,“终……终于有人……步哥的后尘了,我很……欣慰,小,小伙子,勇气……可嘉!” 耿乐拍拍他的手臂,“兄弟,我是帮心上人挡刀,你是和心上人打赌。能把跳楼当赌注,正常人的脑子,还办不出这事儿。” 因为耿乐的缘故,一整个寒假我们几乎都泡在了医院里。 期间,秦沐和凌一诺分别过来探望了两次,不过气氛都挺尴尬的。 凌一诺过来,我尴尬。 秦沐过来,秦诀尴尬。 但除此之外,寒假基本上在还算愉快的氛围中度过了。 除夕夜前两周,骆沙和妈妈回老家过年。这个年结束后,她就要坐上前往省会的列车,为艺考做准备了。接下来的日子,她都无法再来医院探望耿乐。 我让我奶特意多包了二斤饺子,和秦诀一起送了过去。 第58章 在病房门口,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耿乐表哥。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厮竟然打扮的格外……斯文。 在我浅薄的认知里,耿乐表哥作为一个资深的社会青年,不说是恶行恶相吧,也至少是寸头金链的大哥形象。可眼前的这位却是西装笔挺,梳着标准的四六分,还戴着一副斯文的金框眼镜。 要不是他熟稔地和秦诀打着招呼,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这位青年才俊和耿乐的表哥联系到一起的。 “兄弟,来啦!” 秦诀“嗯”了一声,转头向我介绍,“这是耿乐的表哥。” 表哥热络地朝我一笑,“这位是弟妹吧?你看你,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咱又不是外人!” 见他误会,我脸一红,连声否定着,“不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我也是耿乐的朋友……” 秦诀扭头,坏笑着瞥了我一眼,拽着我径直朝病房走去,边走边问,“那货不会还没起床吧?” 表哥答:“早起来了,他那个小女朋友来不了,正在里面鬼哭狼嚎呢。” (2) 见我们进来,耿乐如若见到救星,飞也似的朝我扑了过来。 “晓筱啊!沙沙她是真得不来了吗?这个年见不到她,宝宝心里苦啊!” 秦诀默默地把我拽到身后,“你说话爱动手动脚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耿乐嘿嘿一笑,“怎么着,吃醋了还?” “滚蛋。” 他俩你来我往地逗着贫,我见状,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沙沙让我把这个给你。” 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平安符。 这是骆沙专程去山里的寺庙求的,请老师傅开了光,因为走得时候太急,只好放在小区的门卫室,交待我取好后带给耿乐。 耿乐拿到平安符后笑得合不拢嘴,怼到秦诀面前各种显摆,让他不要太过羡慕,还美其名曰这是他用爱浇灌的礼物。 病房里阳光正好,耿乐穿着病号服,淹没在白色的海洋里,笑得像个傻子。 只不过,有件事我没敢提。 其实连同平安符一起交给我的,还有骆沙的日记本。 那个水洗蓝封面,画着她和陆一铭点滴的册子。 她是坚定地想和过去告别了。 唯有把同过去有关的记忆,统统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心里的那种抽痛感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愈合。时时刻刻盯着从前的事物不放,结了痂的心就会三五不时地渗出血来,看似已经愈合,其实仍旧是遍体鳞伤。 但将那本册子丢进垃圾桶亦或烧掉,她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只能让我代为保管。等到有天她真得能够坦然面对时,再交还给她。 我知道,那里藏着她的青春。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书包夹层。 在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我无意中瞥到一行用工整字体写着的歌词—— “爱你有运气的时差,无法开花,爱却发芽。” (3) 过年的前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很大,很大的雪。 大到我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壮观。 洁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不掺杂任何悲喜。 大街小巷很快被积雪所覆盖。然而,本应该黯淡的天此刻却晴朗无比,阳光懒散而安详,像柔软的金色羽毛。 从医院出来时,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白色画作。 雪早就停了。 和它一起停下来的,还有往日街面上的川流不息。 秦诀走在我前方探着路,厚重的雪已没过他的腰身。 “你冷不冷?” 他的口中呼出白色的水汽,轻盈地飘荡在空气中,向着街巷的尽头燃烧着。我想起十七岁生日那天,在防波堤旁,他也是这样侧过头,问我冷不冷。 “不冷,我甚至还有点热。” 片刻不停地行走,让我的毛孔蒸腾出微薄的汗液。 他止步,转身面向我,眼神间充满玩味。 “明天就过年了。” “我知道啊。”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你想听什么?” “明天,不光过年,还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什么日子啊……”我故作沉思。 他颓然,“你不会忘了吧?” “忘了啥?” “苏晓筱!”他加重了语气,“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和我装糊涂?” 我憋着笑,心里早就知道,明天除了过年还是秦诀的生日。 “明天是我的生日!”他气鼓鼓地说。 “哦,那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秦诀眼睛瞪得溜圆,“就这些?” “不然呢,你还想怎样?” “算了,是我想多了。”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新面向雪海,费力地朝前方迈着步。 “喂,真生气啦?” “没有。” “切,你是三岁小孩儿吗。”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蓝白相间的礼盒。礼盒里面装着的,是一副最新款的魔声耳机。 耳机早在半年前就让我妈带给我了,为了避免她生疑,我谎称是同学要买,并且在很早之前就把钱汇给了她。 “哝,给你——” 秦诀打开礼盒,顿时两眼放光,结巴的话都不会说了。 第59章 “你你你,这这这……” “怎么着,还合您的胃口吗,秦大少爷?” (4) “合,合,太合了!”秦诀满脸兴奋。 “这又是什么?”他从礼盒里抽出一张信纸。 “哎哎哎,那个要回家再看!” 我连忙扑上去,捂着他的手把信纸重新按回了礼盒。 秦诀顿时又皱起眉,“你手怎么这么凉?” 我一愣,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总,总之,生日快乐。不用太感谢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秦诀抿着嘴偷笑,不由分说拽过我的手,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缠在了我的手掌上,边缠边说,“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苏晓筱同学。”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脖颈间的温黁感,我的双手也在这暖煦的裹缠间,逐渐恢复了温度。 天公应景的又洒下了雪花,晶莹柔软的雪粒如同无数个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精灵,簇拥着,手拉着手将我和秦诀围在了一起。 虽然还是白天,不远处已经有人开始炸起了烟花。 黑火药在与空气的摩挲间,炸出无数个微弱的七彩光斑,巨大的声响如同秦诀掷地有声的心跳。我下意识了缩了缩脖子,他见状,侧身将我藏在身后。 “晓筱,新年快乐啊。” 他薄薄的嘴唇在通红的鼻尖下一开一合,修长的脖颈仍旧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丝丝的暖。 我们的脸上都挂满期待,对于新的一年充满了许多向往,仿佛过去所有的伤痛都将随着日历一起翻篇。未来,就像是蓬松柔软的棉花糖,在深切的期盼中酝酿着未知的甜。 那时的我们还太小了。 不曾意识到,越是后来的生活,其实愈加残酷。 我们那么那么多的爱和希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败落。 后来的我们一直在告别,和曾经拥有的那些快乐说再见。 我们会经历很多很多的痛苦。 经历生离,甚至死别。 但那时的我们却从未思考过这些,我们享受着那一刻的温暖,仅此而已。 我将头轻轻靠在了秦诀瘦削的背上,脸部的温热和他羽绒服的凉意互相交缠着,在飞舞的白雪中开出一朵雾气弥漫的花。 “秦诀,新年快乐。”我轻声说。 新的一年到来了。 第30章 第43章-第44章 四十三、北京,北京 (1) 下学期刚开学那段时间,我去了趟北京。 我的文章最终还是没有获奖,不过能在那么多作品中脱颖而出,顺利闯入决赛,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这对于之前的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北京之行是征文大赛的主办方组织的,邀请所有入围决赛的作者参加他们举办的春令营,费用全免,以资鼓励。 我们一行十六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奔赴伟大的首都,相聚在那个叫做天安门的地方,内心充满了无限喜悦。 和我同住的女生叫杨欢,是个假小子一样的女生。黧黑的皮肤,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时会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看上去棱角分明,却有种温和的舒适感。 她也是这次比赛的一等奖获得者。 都说文人相轻,可杨欢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有沾染写作者的傲气。她为人风趣幽默,总能蹦出各种古灵精怪的点子,大家伙都很喜欢她。 她获奖的那篇文章,我反复看了很多遍,越看越自愧不如。 那是个关于殡葬师的故事,情节几经反转,最后的结局也十分出人意料。我想她看似粗犷的外表下,一定藏着一颗极其细腻的心,才会写出那样的文字。 她仅仅只大我半岁,对于文字的掌控力却是我望尘莫及的。 大概造物主真得会偏爱某些人,有些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句“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只是绝大部分的人,都不甘心接受自己的平庸。以为拼了命就会有所收获,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将心底暗藏的星星摔成粉末。 也许,有些付出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2) 春令营的倒数第二天,是自由活动时间。 我坐公车来到了距离酒店最近的地铁站——西直门站。 换乘一号线坐到西单,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购物圣地。凭直觉摸到了华威大厦,进门的那一刻,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商场。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所有课本里用来计量的词语,都不由自主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我像是在迷宫里一样兜来兜去,为远在岛城的朋友们挑选着不同的纪念礼物。 身边不时有打扮出挑的青年男女路过,我形单影只,好似一个不合群的异类。在他们的侧目之下,我有些局促不安,买好东西后没敢过多逗留,就匆匆离开了。 从华威大厦出来时,我瞬间松了口气。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底蔓延出无限的惆怅。 好讨厌这种无力的感觉啊。像是无根的浮萍,随风飘摇,随水游荡。 我有点想家。想赶快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样想着,不知又走了多久。 我路过一家烤鸭店,路过一座高耸的大厦,踏上了一架过街天桥。 第60章 北京真大啊。 连天桥都这么宽敞。 残阳似血,落日黄昏将世界映照在它的余晖之下,让万物都泛起一层融融的暖。望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我烦闷的心复又变得开阔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许多不安,许多茫然,也在这短短半月间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座掩藏在心底的小山。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像此刻一般,独自踏上征程。 我感到惶恐不安,同时又充满期待。我知道我不能永远像只寄居蟹那样,蜷缩在安全的壳里。我只能向前,不停地向前,不停地去面对。 我会走向哪里呢。 会变成一个坚韧成熟的大人吗,还是会因为某些挫折而一蹶不振。 我能经受得起那些考验吗。 我不得而知。 要是可以永远不用长大,那该有多好啊。 (3) 天色渐暗,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我的思绪。 是杨欢。 “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天气预报说等会儿会有暴雨!” 谈话间,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前一秒还霞光万道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 我连忙冲下天桥,找了个公交车站躲雨。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车停在我面前,杨欢从里面冲了出来,将一把彩虹伞罩在我的头顶。 “回去吧!”她拽着我的手。 我随她上了车。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杨欢把她的外套脱下,擦了擦我被雨淋湿的头发,随后将其披在了我的身上。 “嘿嘿,有点潮。不过你衣服本来就湿了。” “欢哥,谢谢你。”我扭头道谢,从一旁的包装袋里翻出一副爆米花造型的墨镜,“这个送给你,下午买的,觉得和你很合适。” 她接过墨镜,戴在眼睛上,双手扶着镜框,像个孩子似的东张西望。 “我也准备了你的礼物,在酒店里。” “我把我们的合照洗出来,做成了影集。你可要好好收藏,指不定哪天,我就火了。”语毕,把墨镜往鼻梁一压,瞪大眼睛看向我。 “得嘞,回头我把它们都裱起来。” 她听后,咧嘴一笑,“苏晓筱,你这个人,不错,我很喜欢。” 她把头靠在背后的座位上,侧身望向窗外。黑色的镜片挡住她瘦削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明天过后,我们就要分开了,回归从前的生活,和以前的朋友团聚,这里短暂的相遇也很快就会成为记忆里的一个插曲。” “但是如果可以……” “我们都不要忘了对方吧。” 我点点头,说好。 雨水如瀑,砸在车窗上,像奔跑在草林间的牛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我们牵起彼此的手,沉寂在这一刻的静默里。 她后来成为了很有名的作家。 我们再也没有相聚。 四十四、篮球梦 (1) 重新踏入熟悉的校园,我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小桥依旧,流水潺潺,草木如昨。笼子里的孔雀终于展开尾屏,不断做出各种优雅的姿态,像路过的师生们炫耀自己的美丽。 过去的两周似我恍然做过的一场梦,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没想到,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竟然是沈勇。 他正从教学楼侧门向外走,迎面碰见我时,向我招了招手。 “哟,回来啦!北京好玩吧?” 我讪讪地朝他笑笑。 睿诚虽倡导“文理并重”,但文科生的数量还是远远比不过理科班。况且在文科班里,真正热爱文学、喜欢写作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而我,作为我们这届文科生中唯一一个参加全国征文大赛并且成功闯入决赛的人,在一夜之间,成为了老师们眼中的“明日之子”,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依稀记得,当我拿着主办方寄来的邀请函,向孙胖请假时,他浮肿的双眼立刻泛起一层红晕—— “晓啊,老师没有看错人,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到了北京,好好玩,好好逛,多见见世面。要是遇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和我说,这张老师、李老师不都是北京过来的吗,我去帮你联系他们,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可是咱们睿诚的希望!” “多和同行的伙伴们交流,交流才能产生灵感!创作,还是要创作啊,俗话说,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要多写多看,多去经历!老师相信你,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你不要怪老师说得多,老师欣慰啊,无比的欣慰啊……” 将来的我会怎么样,暂且还是个未知。我只知道那一刻的我,无比受宠若惊,像只赤裸的猴子,被迫站在了镁光灯前。 沈勇洪亮的声音再次从我耳畔响起。 “去没去爬长城啊?” “爬了,长城、天安门、故宫,都去过了。” “可以啊,公费旅游,咱们学校头一个,给你们班老孙头长脸啊!” 我忸怩地拽拽衣袖。 难得他今天没找我麻烦,还破天荒地夸了我一通,我一时间竟无所适从。 “行了,赶快进去吧,别迟到了!” 他像是看出我的不自在,努着嘴朝走廊点了下。而我则像是接收到宇宙信号的太空飞船,瞬间来了精神,回了句“老师再见”,便以光速般消失不见。 第61章 (2) 刚走进教室,就被冲过来的悠悠一个熊抱给搂住了。 “苏——晓——筱——!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可想死你了!”她像个无尾熊似的挂在了我的身上。 “沙沙不在,你也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你不是有张扬陪着嘛。”我调侃道。 “别提了!篮球比赛不是要开始了么,这哥仨那叫一个争分夺秒,没日没夜地奋战在球场,这不,倒现在还没回来呢!”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然,三个人的座位都空空如也。 作为看着《灌篮高手》长大的一代,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篮球梦。意气风发的少年奔驰在球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篮球对于他们来说,不止是一项运动,更像是一种信仰。 生活并非一帆风顺,那些少年也无法一直保持倔强。可是只要回到球场,他们就永远都是那个十八岁的自己。 秦诀早就对这次的篮球赛充满期待了。在我还没去北京的那几天,他就已经抱着个崭新的mp4,对着nba各路大神猛流口水。 新装备是秦沐送给他的。 作为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我本以为他会义正言辞的拒绝。毕竟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自尊心这么强的他,怎么会甘愿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呢。 然而是我想太多了。 这货不仅极其坦然地接受了,并且用得光明正大,用得坦荡磊落。 我带着谴责的态度揶揄道,“还以为你坚决不为五斗米折腰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mp4就把给你收买了。” 秦诀则不以为意,“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说罢,又把藏在校服袖子里的耳机线抻了抻,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坐姿,目不转睛地看起了球赛。 (3) 对着课本放空,不禁又回想起这些天的北京之行。 临走的时候似逃荒,忙着分别却只为分别,好像熟识的人还在一起,这旅程就永远都未曾完结。然而眨眼之间,我们便已四散天涯,重启各自的生活,这才恍然,原来故事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画上句点。 脑袋被重重按了一下。 秦诀已在我身旁坐好,脸色绯红,校服被水打湿了大半。 “刚回来就发呆?” 他边说边抓起桌上的可乐,对着喉咙猛灌下去。 秦诀的左手臂带了个紫色的护腕,上面印着黄色的24,数字外围有一圈浅浅的白。那是他偶像科比的球衣号。 六年级时,曾经的小胖子秦诀迷上了打篮球。因为篮球,他臃肿的体型日益消瘦,个子也像竹笋般拔地而起。 这样的变化让他欣喜,他因此更加努力地提升球技。 快速运球、假动作、三分…… 他没日没夜地练习着,感受着人生第一次因为努力付出而收获的回报。 初中那几年,nba群星闪耀。大鲨鱼奥尼尔、闪电侠韦德、风之子纳什、小皇帝詹姆斯……他唯爱黑曼巴科比。 那时的秦诀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初二那年,他被选拔进省篮球联赛,在比赛过程中被一个教练看中,想要培养他走职业篮球的道路。 这个梦还没等开花结果,便被秦诀他妈扼杀在摇篮之中了。她怒火中烧,觉得秦诀也要像她的丈夫一样弃她于不顾。 那天下午,她疯了似的将秦诀房间里的科比海报撕了个粉碎。 也撕碎了他最初的梦想。 如果用颜色来比拟青春,那秦诀的青春里肯定充满了紫色和黄色。 象征着忧郁的紫与象征着光明的黄,交织融合,最后被时光之水逐渐涤清,像无法言说的忧愁,清浅枉然,如同一声短暂的叹息。 很多事情的结束仓促又寂然,如风,无形却力道十足。 很多年后,那个象征着曼巴精神的男人死于一场空难。 世界也因此陷入一片哀恸。 当飞机从760米的高空坠落,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那刻想得是什么。 是恐惧吗,还是遗憾。像抓不住希望的手。 人生路无常,几多辉煌,几多绚烂,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顷刻尽散。 很多东西无法带走,但有些东西却会永远停留。 那是命运之轮无法拿走的坚定,它就像顽固的石头,恒久地留存在活着的人心中,烙印着,像永恒的刺青。 无论结局如何猝不及防。 无论最初的色彩变得如何淡薄。 他都曾是他心中唯一的神明。 第31章 第45章 四十五、招兵买马 (1) 比赛迫在眉睫,队伍却迟迟没有组成。 除了秦诀三人,耿乐还找来了他另一个好兄弟——小胖徐志鹏。 常年身居八班倒数第一的徐志鹏,据传是副校长的亲戚。如果说,这个班级里有99%的人都对孙胖的碎碎念闻风丧胆,徐志鹏绝对是那个1%的例外。 他老练的像一个演说家,侃天侃地侃人生,评古评今评兴替,仿若不慎被推翻的酱油瓶,聊起天来滔滔不绝,完全收不住闸。 作为班里唯一一个能和孙胖过招的人,他无比荣幸地被调到了讲台旁的位置,独门独户,宽敞明亮,隶属班级座位编制外,完全彰显出他在孙胖心目中的独特地位。 虽然热衷于侃大山,徐志鹏在篮球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他初中便进了校队,是十二中有名的“超级胖子后卫”。 第62章 在耿乐的盛情邀请下,徐志鹏大义凛然地答应了参加比赛,像即将出征的将士般义无反顾。 然而,最后一个位置却始终空缺着,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我们班男生的平均身高并不算矮,但大多数球技平平。况且马上就要升高三了,大部分人只想好好学习,不想再把精力浪费在练球上。 屡遭拒绝的四个男生,对着课桌一筹莫展。 就在几个人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张扬一拍脑门,吼道,“我我我……咋,咋会把他给……忘了呢!” (2) 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风云人物,但很少有人会成为传奇。 对于铁路中学的人来说,黄觉浩就是他们的传奇。 岛城市教育局每年都会联合文旅局,共同举办篮球赛,获胜的队伍将代表市里继续参加省联赛。十六所中学里,秦诀所在的三中,徐志鹏所在的十二中,以及张扬所在的城北中学,是常年蝉联前三的学校,其中以城北中学实力最强。 而黄觉浩所在的铁路中学,不说籍籍无名,但在一众强队面前,绝对不能算是备受期待。 除了那一年。 铁路中学破天荒地打进了冠军战,对抗城北。赛场上,黄觉浩火力全开,连续投进九记三分,在最后时刻完成中距离绝杀,捧走金杯。 他本人也成为了那一年的mvp。 作为对手的张扬,永远都忘不了黄觉浩当年的眼神。 坚定,凶悍,面不改色。 面对强敌,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怯懦,而是拼尽全力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到最大。 那场仗并不好打。 论身高,黄觉浩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论技术,蝉联了几届冠军的城北,实力有目共睹。 可他偏偏凭借一己之力,凝聚了整个铁路中学。带领着他们逆风翻盘,一次又一次地,让几近崩溃的队友重拾信念。 曾经的传奇英雄黄觉浩,在升入高中后却变成了隐形人。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他从不参与班级里的任何活动,独来独往,像一匹孤独的狼。 若不是因为这次比赛,大概高中三年,他都会是那个被忽略的存在。 “找他能行吗?我可听说这货自打城北那场之后,就再也没碰过篮球,这两年不是也没见他打过么。”耿乐略显担忧。 “试试吧。早就听说他打得好,一直也没交过手,这次总算是逮着机会了。” 秦诀眯着眼,把目光转向教室的尽头。 剩下的三双眼睛也齐刷刷地跟了过去。 彼时的黄觉浩正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枕着手臂蒙头大睡。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3) “不打。” 听清四个人的来意后,黄觉浩头都没抬,果断选择了拒绝。 “为,为什么呀……咱咱俩碰到那场……你不是打……的挺好的么!” 黄觉浩意味深长地望了张扬一眼,拿起水杯起身去接水。 “没为什么,就是不想打。”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们去找别人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他像是幽灵一般,穿过身旁围堵的四人。 徒留他们待在原地,面面相觑。 …… 食堂里,男生们苦于找不到队友,个个都愁苦没脸,唉声叹气。 黄觉浩说破大天都不肯参加球赛,宛如一块倔强的石头,任凭他们如何三顾茅庐,软磨硬泡,仍旧无动于衷。 “妈的,要不我再去找他聊聊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凭咱这三寸不烂之舌,不怕说不动他个黄觉浩!” “得了吧,就你那个嘴,不说话倒还好,一说话跟那老母猪吃碗碴儿似的叭叭个没完,要是真把人家逼急眼了,不动手打你才怪呢!” “他敢!老子削不死他!” “君……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过这个黄觉浩,可真……够怪的。我记得他拿mv……p的时候,可可激动了,看样儿是真……喜欢篮球。那,那场比赛我们输……了,本来还想着下,下次赢回来,但是后来不知道为啥,就再也没在球……场上碰到他……了。” 坐在一旁默默吃饭的悠悠突然开口,“你们是在说黄觉浩吗?” 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生们。 “怎么着?悠悠姐有办法让他参加比赛?” “有个屁!你们可真行,竟然还敢约他打篮球,这不是故意打他脸么,没揍你们都不错了!” “……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吗?” 悠悠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过头,诧异地望着张扬,“连你也不知道?!” “知,知道什么……”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 “黄觉浩因为打篮球,把他弟给害死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竟然一个都不知道?!” (4) 黄觉浩是真的热爱篮球。 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所以每天就拼命拼命地练习。 他成绩平平,相貌也并不出挑,篮球是他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事情。只有在球场上,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就那么踏实地,藏在他的身体里,而不似平常,悬浮在半空中,轻飘飘地,如纸片一般。 每个喜欢篮球的人都有自己的偶像,但他的偶像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并不真实的存在于这个时空,而是属于漫画的世界。 第63章 他喜欢三井寿。非常非常的喜欢。 小时候,爸妈店里的生意忙,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老板椅上,安静地看着《灌篮高手》。 那台灰色的移动dvd机是他十岁的生日礼物,他很珍惜,每天只允许自己用它看一个小时的动漫。 那是他最幸福的一小时。 剪掉长发的三井重归球队,成为湘北的主力。在对阵翔阳的比赛中,他残血大开,单挑长谷川命中三分,成功缩小了比分差距。 永不放弃。绝不认输。 成为了黄觉浩小小年纪的座右铭。 他也想像三井一样,叱咤在球场,直至最后一分钟都不轻言放弃。 弟弟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他的父母。 紧急地交了罚款,上了户口,所有的事情都在慌乱中进行着。爸妈生意忙,照顾弟弟的重任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很爱他的弟弟。 看着他从襁褓里的婴儿逐渐长大,变成一个小小男子汉。那是他的小跟屁虫,是他平凡的人生里最强大的后援团。 和城北的那场比赛打完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主角光环。 众星捧月,所有人都视他为英雄。 他从没听过那么多的欢呼声。 虽然小有压力,但他无比热爱这种感觉,他因此更加努力地练球,为数月之后的省联赛做着准备。 弟弟出事的那天,下了场大雨。他因此没去练球,想等到雨停后再去。下午时,雨终于停了,他提早出门,想着先打一个小时的球,再去幼儿园接弟弟。 他打着打着就忘记了时间。 等到他反应过来,暮色已经降临。匆匆忙忙赶到幼儿园,发现大门紧锁。门卫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园里的人早就走光了。 他瞬间慌了神。 两条腿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运动时用力过猛,不停地,抖得厉害。 弟弟的尸体是一个星期后,在山上的树林里发现的。 小小的,僵硬的尸体。像冰箱内壁刮下来的霜。 人贩子很快就被抓到了。 他本想抄近道,把他辗转到另一座城市卖掉。可是他闹得太厉害了,他从来没见过哭得那么凶的孩子。他因此捂住他的嘴巴,想阻止他继续发出声音。捂着捂着,他发现怀里的孩子已经没了热气。 幼儿园赔了他们家二十万。 二十万,换了弟弟的一条命。 没有人责怪他,那个孩子本就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他意外的来,又意外的走,好像知道这世间欢迎他的人不多似的,于是找了个机会,逃似地回到了天上。 可是从那天起,黄觉浩的世界便塌了。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杀人犯。 如果不是他执著于练球,弟弟就不会被坏人带走。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5) 黄觉浩最终还是来参加比赛了。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说服他的人竟然是秦诀。 那天放学,秦诀没有和我一起回小区,而是堵在了黄觉浩每天回家的必经路上。他拦在他面前,把书包搭在右侧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向对方,全然不顾对面视若无睹的态度。 “有些话,我想着一定要对你说。无论你之后会不会参加比赛,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面不改色,平静得犹如一位修行者。 “我有个哥哥,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他也在这个学校,高三六班的秦沐。” 听到这个名字,黄觉浩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转过身,微微睁大了眼。 “那个升旗手?” 秦诀如实地点点头。 “不过,我们的关系并不好。说来讽刺,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比我强。长相、成绩、身材、性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他身边的我,就像一抹苍白的影子,永远差强人意,永远奋力追赶。” “他仿佛是一个黑洞,吸走了我所有的光。” “也正因为如此,我很嫉妒他,想着,他要是不在这个世界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紧接着,我又会下意识地打个冷颤,恨自己怎么会有那么邪恶的想法。” 秦诀静静地说着,不知是说给黄觉浩,还是讲给自己听。 “我在这种不停地自我挣扎中,越陷越深。我很痛苦,因为我发现,也许我讨厌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恨自己不够优秀,恨自己总是差人一等。” “可是就在最近,我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也并不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 黄觉浩终于有了回应,皱着眉,费解地问。 秦诀把书包带往肩膀上抻了抻,咧着嘴,有些窘促。 “说实话,有些事情,我自己也还没有理清。我只是觉得……可能……我不该再这么画地为牢了……” “你弟弟的事,我很遗憾。但是你要知道,那只是场意外,没有人想让它发生。我懂你的那种无力感,懂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但我想说的是,那种被压抑到快要窒息的生活,如果不努力地逃出来,不仅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身边人的惩罚,是对……逝者的惩罚。” “你觉得你弟弟会希望你一直这么痛苦下去吗?” 黄觉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秦诀。 提起弟弟,他的眼眶开始微微泛红。 第64章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或许,只有你真正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才不会自责,怪自己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吧……” 黄觉浩没有说话,沉默地如同一尊雕像。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正面和他提起那件事情。 他又想起弟弟出事的那个午后,想起那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想起和城北打比赛的那个早晨,弟弟在他左手的掌心里,画了枚小小的红花。 “哥哥是我最爱的人,我会永远守护他。” 要是他没有离开。 那该有多好啊。 第32章 第46章 四十六、措手不及 (1) 那次对话后的几天,黄觉浩都没有在学校里出现。再出现时,他走到秦诀的座位旁,神色略显疲惫,却不似之前那般颓丧。 “我同意参加球赛了。”他说。 秦诀一跃而起,“真的?!” 少年眼神泛光,咚咚地心跳声淹没了理智。 “你你你……你听到了吧?”扭头看向我,兴奋地像得到了玩具的孩子。 “嗯嗯嗯!” 我也跟着开心,学着他的样子,点头如捣蒜。 有了黄觉浩的加入,我们班无比轻松地闯进了决赛,这在整个文科班的历史上都无异于一次壮举,许多人听闻,都没了学习的心思,对这场文理对战的决赛充满了期待。 和我们争夺冠军的三班,有两个张扬的旧识。 何闯和蒋亮是他的初中同学,也是他当初对阵铁路中学时的队友。 “蒋,蒋亮这个人…特别贼,爱搞小动作,他和浩子……交过手,知,知道你的实力,到时候一定会对你严防死守,你……要小心。何闯弹跳力好,擅,擅长抢……篮板,我会……盯紧他,耿爷和我一起,死守篮下。胖子负责传球,秦诀,进攻就……靠你了。” 张扬在一一排兵布阵。 三班的实力不容小觑,每个人都不敢放松警惕。 这场班与班的对决,俨然变成了文科班与理科班之间的较量,连孙胖都难掩激动,破例批准他们利用自习课的时间去外面练球。 (2) 比赛那天,篮球场上水泄不通。师生们汇聚到一起,摩肩接踵,翘首以盼。 除了我们班,七班和六班的同学也跑过来看比赛了,整个文科班在篮球场周围的水泥地上排成一排,宛若一个巨大的联盟。凌一诺被六班的女生包围着,饱满的鼻尖轻轻上扬,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健康透亮的白。 悠悠指挥着我们班的同学,拉出一道巨型横幅。 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用来加油的助威喇叭,蓄势待发,准备着为球场上的几位少年呐喊,那种蓬勃的凝聚力让我霎时间心头一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随着“哔”的一声哨响,比赛拉开了序幕。 裁判员沈勇将球垂直向上方抛去,何闯眼疾手快,首先抢到了球,接着将球迅速传给了一个瘦高个的男生,那男生接过球后,直奔我们班的篮筐,纵身将球投了进去。 三班的女生像触到开关般泛起尖叫。 紧张感被迅速拉满。 两边的啦啦队纷纷摆出斗鸡的架势,激烈地对峙着,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动手,用锋利的爪子啄掉对方几根羽毛。 “什么嘛,张扬,盯死他呀!” 悠悠的嗓音明亮犀利。 我的心脏仿佛要跳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秦诀。 三班的进球并没有影响他的状态。 他不慌不忙地从徐志鹏手中接过篮球,沉稳地拍打着,灵巧地避开对面的围挡。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对方禁区,双臂回弯,凌空跃起,动作一气呵成。 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两秒钟后,稳稳地钻进了篮筐。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如浪般向我袭来。 “秦诀好帅呀!” “对啊对啊!” 我听到生活委员闻小雅和她的同桌辛慧在窃窃私语,神色中按捺不住的激动,让我有些微妙的……不爽。 “是吧?可惜秦诀是我们晓筱的了,你俩没机会咯!” 悠悠揽住我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像是在宣誓主权。 两人闻声,瞥了我一眼。 我连忙拽拽悠悠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3) 上半场很快就结束了。 我们班以两分的优势领先三班,整个文科班士气大涨,连高三学部都冲下来观看比赛。我看到秦沐和季泽宸站在不远的地方,正热烈地讨论着,迎面撞见我的目光时,他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中场休息,孙胖拨开人群,抬着一箱冷饮走了过来。 “来来来!吃点!都吃点!” 他笑容满面,边说边向周围分发着箱子里的冰棍。 “哎呀,你们都是咱们班的勇士啊!这场比赛打得真是精彩啊,精彩!让我回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样子,那也是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啊!可惜现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咯。你们都是未来的希望啊,我们都老啦,不中用啦……” 他摇摇头,拿起一根绿色心情,也跟着吃了起来。 我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维生素饮料,给秦诀递了过去。 第65章 “我打比赛你脸红什么?” 他抓起校服擦擦头上的汗,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谁脸红了,再说天气这么热,真要是脸红那也是热得呗。” 我确实是很热。 喷薄的阳光渗入我的毛孔,温暖着我沸腾的血液。 球场上的秦诀,眉宇间藏着一整个银河的星光。意气风发,光明坦荡。 肆意奔跑的样子,像招摇的风。 “唉!好想我的沙沙啊!要是她在,此刻肯定也拿着水,温柔地注视着我,给予我爱的鼓励!”耿乐坐在地上,揉着脚踝,酸溜溜地说。 “这么多水也堵不住你的嘴,你陈姐的服务不到位吗?” 悠悠抓起一瓶水扔了过去,耿乐伸手接住,嘿嘿一笑。 “到位!相当到位!” 张扬擦擦鼻子上的汗,安排着接下来的战术。 “三……三班现在落后,下半场……蒋亮一定会搞小动作,你们千……千万要小心。我们速战速决,继续按照上半场的……模式打。浩子你,你别太有负担,两年前你能打…败他们,这次肯定也……没,没有问题。” 黄觉浩专注地点点头。 “上半场我发挥的不够好,下半场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你没问题!” 徐志鹏拍了下黄觉浩的屁股,肉肉的脸上堆满了笑。 (4) 果然,下半场一开始,三班便来势汹汹。 何闯抢到篮板后迅速传给了瘦高个,瘦高个拿到球,立马反身向前冲,游刃有余地躲过我们的防守,一个箭步冲到了篮筐下面。 第一次,擦边没进。 再投,正中靶心。 球顺着网窝扎了进去,像跳水运动员扎入水中。 我们班也不甘示弱,上半场的优势带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此刻的黄觉浩也仿如觉醒了一般,面对对手的疯狂反扑,他接球后接连跳投,贡献了几记三分。 他逐渐找到了曾经的自己,一点点进入佳境。 身后的男生们热烈地讨论着—— 那是我们班的黄觉浩吗。 他这么厉害啊,以前没发现啊。 我暗自窃喜,为他感到开心。四周的叫喊声达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两边的啦啦队都信誓旦旦,坚信自己班的少年才是最出色,最有实力的。 蒋亮果然如张扬所言,小动作连连。 他最擅长扮演假摔,在我们防守的过程中努力寻找身体接触的机会,之如火箭般向外弹射,就好像是我们被撞倒一样,倒地后还会做出满脸无辜的表情。 他以这种方式,骗取了很多次犯规,惹得周围连呼不满。 “沈勇是瞎吗,那么明显的假摔他都看不到?” 悠悠气急败坏。 比赛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对方球员像恶犬一般,死盯着秦诀和黄觉浩,徐志鹏拿到球后,火速望了下四周,接着将球传给了耿乐。 耿乐不负众望,突破防守后飞身上篮。 在落地的瞬间,他被冲过来抢球的蒋亮狠狠撞了一下,脚腕一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全场一片静寂。 他勉强撑起腰,手掌却始终紧紧捂住右脚的脚踝。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不停落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痛苦的表情。 第33章 第47章 四十七、告别 (1) 秦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冲过去,将倒地不起的耿乐架起来。 徐志鹏紧接着跟了上去,抓起蒋亮的领子就是一拳,蒋亮被激怒,两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死胖子,有病吧!” “你们班自己摔倒的,关我们什么事啊!” “就是,玩不起别玩啊!” 三班的人在对面吵吵嚷嚷。 沈勇吹着哨子,和其余的人一起迎上前去,把扭作一团的两个人拉开。 “哎呀,怎么还打起来了呢!友谊第一,友谊第一啊!”孙胖在一旁焦急地吼着,恨不得亲自冲上去将他们拆散。 “都给我停手!谁敢再动一下马上按记过处理!”沈勇一声怒吼。 徐志鹏怒气未消,拉扯着蒋亮不肯松开,被沈勇冲上去就是一脚。 “小崽子我说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拉扯开气急败坏的两个人,沈勇上前检查了耿乐的伤势,耳语了秦诀两声,耿乐听后立马摆摆手,似乎在恳求着什么。 比赛暂停。 篮球场上人声鼎沸,对面的嚣张气焰也激发了我们班同学的斗志。 “搞小动作还那么拽!可给他们牛逼坏了!” “下三滥就是下三滥,做人不能太三班!” “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不要激化矛盾啊同学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啊!”孙胖劝阻道。 没过一会儿,秦诀扶着耿乐走了过来。 “他不能再打了,要马上带他去医务室。” 耿乐唇色泛白,脚踝扭曲成一个极其吓人的形状。 “我和悠悠陪他过去,你们专心比赛,别影响状态。” “还是我陪着他去吧,有什么事情好第一时间和他家里人沟通。班长你和我一起过去,晓筱小悠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维持秩序,有问题第一时间汇报给我,看好他们,可千万别再惹事啦!”孙胖搀过耿乐的手臂,语重心长道。 第66章 “老师我没事,我还想继续打比赛。”耿乐虚弱地喘着气。 “打什么打!真当你自己是英雄啊!赶紧和我去做检查……” 他们的身影逐渐被喧哗的人群淹没。 (2) 我们还是输掉了那场比赛。 替补球员实力不及三班,剩下的几个体力几乎耗尽,再加上秦诀和黄觉浩全程被对方死咬不放,最终以五分之差惜败。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很沮丧,相互无言。 蒋亮走在斜前方,和三班的同学嬉笑打闹,兴奋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打个球手脚那么不干净,不知道在得意点什么,贱不贱呐!”悠悠怨声说道。 “你说什么!” 他忽然转过头来,像揪小鸡一样把悠悠揪了起来,却被张扬一把抓住,狠狠地扔了出去。 “蒋亮我他妈是不是给你脸了!” 张扬火冒三丈,连说话都变得利索了起来。 蒋亮埋怨地望着张扬,“你牛逼,有了新朋友就无所谓我们这群兄弟了呗,上次你把陈狄揍了的事,我他妈还没和你算账呢!” “行了行了,都是朋友,吵什么啊!”何闯在一旁拼命地拉住蒋亮。 “你妈的拽个屁啊,老子刚才就看你不爽了!” 徐志鹏说话间又要冲上去。 “都别吵了!”半天没有说话的秦诀吼道。 “先去看看耿乐吧,他好像伤得挺严重的。” 稠乎乎的空气如凝滞的胶水。 我们垂头丧气地向教室走去,仿佛那只在赛场上不幸战败的公鸡。 (3) 耿乐的伤势太重,需要重新手术,被孙胖辗转送去了医院。放学后,我们几个赶了过去,站在熟悉的走廊里,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推开病房门,向来精力充沛的耿乐此刻正虚弱地躺在床上,沉静地望着窗外。 见面我们进来,他咧嘴一笑。 “哟,都过来啦!怎么一个个都空着手呢!” “你怎么样了?”悠悠冲上前去。 “没事儿啊,咱可是钢铁战士!比赛怎么样,赢了没?” 见我们不语,他神情低落,自责道,“都怪我,太不小心了。浩子,对不起啊,之前费劲巴力把你喊过来,结果没能让你圆梦。” “说什么呢!这段时间能和你们一起打球,我已经很开心了。感觉就好像是……又重新活了一次。” 黄觉浩抓抓耳朵,带着不自在的羞赧。 “那个……乐爷,我替蒋……蒋亮和你道……个歉。他打球确实脏了点,但,但不是坏人……他……” “他他他,他什么呀!他还要和我动手呢!他还不坏,那天底下没坏人了!”悠悠打断了支支吾吾的张扬,回怼道。 “咋,他还要和你动手?” “对啊,比赛输了,我气不过,骂了他,他冲过来就拽我领子。” “这么过分!赶明儿哥回去替你报仇!” 耿乐竭力地逗着悠悠,神情却难掩疲惫。 (4) “这次住院,又要很久了吧。”秦诀问。 耿乐沉默了几秒钟。 “那个……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这学期结束……我就要出国了。” 众人愕然,震惊地望向耿乐。 “本来想赢了这场球赛,和大家有个圆满的告别的,没想到事与愿违。这次出院后,我就要在家备考雅思了,也就没法儿……再来学校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秦诀眉头紧皱。 “之前……被脚手架砸了后,就一直使不上劲。前几次训练,起跑时总发不出力,贼疼,去看了医生,说韧带断裂要静养,不建议再继续练体育了。我那个成绩你们也知道,不走体育,基本上就是报废,家里蹲了。我爸就帮我联系了他的朋友,给安排送出了国……” 病房里异常沉默。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那些苍凉的白在这寂寥的春夏之交散发着阵阵寒意,我的心陡然一颤,有种难以名状的伤感。 “别都丧着一张脸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俩,可别大嘴巴和沙沙说啊,她那么敏感,肯定会多想的,等我到了那边都安顿好了,再自己告诉她吧。” 哑然,巨大的酸涩蓦然翻滚,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心像沥干肥皂水的手,潮湿又紧绷。 恍然发现,短短数月之间,我们已经历几多离别。 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注视病床上的少年。 他的眉眼之间有着藏不住的匪气。 狂妄,张扬,肆无忌惮。 去年夏天,他刚刚获得了田径锦标赛百米短跑的冠军。 那曾是他的梦想吗。 我不知道。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句话——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第34章 第48章-第49章 四十八、毕业季 (1) 六月仓皇而至。 没有了耿乐的插科打诨,秦诀陷入了一种无声的落寞。幸好有黄觉浩和徐志鹏的加入,让寂寥的生活多了些色彩。篮球赛过后,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经常在课间约着一起打球。 波澜不惊的生活,暗藏着分别的伤感。这个夏天结束,我们也即将升入高三。 第67章 高考前一周,林好学姐把我约到了广播站,交给我一套校服。 “这个,还有印象没。” 我接过来,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上午。 蓝白相间的polo衫,衣领和袖子的侧边都是深邃的蓝,像静谧无言的夜。它被清洗的很干净,空气中飘荡着柔润的清香。 以前的我们,总觉得校服老土,想着花样让它变得与众不同。很多年后再回想起来,才发现比起那些漂亮的格子裙与精美的西装外套,那个土土的样式,才是属于我们的青春。 那时的我们如晨曦般明媚璀璨。 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在食堂里喷薄着蒸腾的热气。 日子是那样的简单。 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这套校服,我一直舍不得扔。想着谁有什么事好应个急,也当是一种纪念吧。现在我要走了,把它交给你,你把它自己留着也好,当作广播站的传家宝传下去也好,总之,别丢了吧。” 手指摩挲纹理,柔软且温热的触感。 它沉醉在我们的旧江湖,目睹了太多人的故事。 “晓筱,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不要放弃你的梦想。” 我的鼻尖酸楚,伸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件校服后来被我拿回了家中,我私心不想把它留在学校,虽然它本应该去见证更多。但我总是想到,在那短暂的落魄中,它就像风浪里的帆,曾载着我渡河。 它成了连结我和林好学姐的秘密武器。 在那之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曾几度失去她的消息,可是每当看见那件藏在衣柜里的校服时,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又总会适时的浮现,给予我恰到好处的慰藉。 她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了挥之不去的一页。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音讯是否渺茫。 有些东西是不会褪色的。 它永远存在于我们的旧时光。 (2) 高考那两天,学校被征用为考场,我们因此赚来了两天假期。 打电话给秦诀,想约他一起去考场给秦沐加油,结果被他一口给回绝了。 “不去。” “去吧去吧,咱俩也提前感受下高考的氛围。” “不去。” “去吧!” “真去不了,”他降低了音量,“我爸回来了。” “你自己去吧,或者让陈新悠陪着你,反正过不了几天,我和秦沐可能就见面了,到时候再说吧。”他顿了顿,又继续道。 思考了再三,我决定自己前往考场。 果不其然,那天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高考下雨,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淅淅沥沥的雨丝在地上溅起涟漪,细小的,像猫爪的抓痕。 秦沐的考点在二中,站在熟悉的大门前,我有些恍惚,好像那短暂的半学期,已经是场很遥远的梦。 四周绽开了各种颜色的伞。 执勤的公安在一旁的草坪上搭起了雨棚,雨棚里摆着两张桌子,边侧立着写有“考生服务点”字样的红色牌子,桌面上摆满了矿泉水和纸巾。 送考的家长很多,有穿旗袍的,有手拿向日葵和粽子的,我特意穿了件红色的t恤,寓意红红火火。 秦沐站在马路对面,含笑走向我。 “干嘛不撑伞啊?” “嘿嘿,出来的太急,忘记拿了。” 他把手中的伞交换到我的掌心。 “拿着。” “别,我就是来看看你,等会就走了。” 我抓起书包,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惊异地扬起眉。 (3) “你给我这个?” “对呀!” “这是……高考须知?” “嗯呐!” 是我连夜整理出来的高考注意事项。 考试必备物品: 身份证、准考证、黑色水笔、2b铅笔、橡皮、直尺、圆规、三角板 考前心理准备: 穿自己熟悉的衣服,最好是耐克牌,just do it! 坚信“我能行,我一定会考好” 坚持“人易我易,我不大意,我难人难,我不畏难”的必胜信念 记住成功的秘诀是——胆大心细,沉着冷静。 考前禁忌: 考前不吃路边摊,容易引起肠胃不适 考前不要喝冰镇饮料,理由参考上一条 考前不要熬夜,早睡早起身体好 提前一个小时出门,避免路上拥堵 …… 他诧异地看向我,“我马上就要进考场了,你现在给我看这些,就算东西忘记带了,应该也没什么用了吧?” 我一拍脑袋,“对啊!” 秦沐嘴角上扬,露出难以置信的笑。 “不过别急,我这儿还有准备。” 又打开书包,在夹缝处抽出一枚小小的御守,上面写着“逢考必过”四个字。 “这是我特地去庙里求的,保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豪情满怀进考场,壮志凌云压群芳!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片心意,好好考,等你考上北大,我再请你吃大餐!” 他的眼睛像水一样荡漾开来,清澈澄净,消弭了雨天的阴霾。 校门打开,维持秩序的老师宣布可以进入考场。 秦沐将我送的御守攥在掌心,走了两步,又回头。 第68章 “那个……那张高考须知,也给我吧。” “啊?你要那个干嘛?”边说边抽出那张纸。 “留着,万一有用呢。” 他接了过去,眼睛弯出两道弧线,转身走进考场。 四十九、只是大人而已 (1) 随着高三生的毕业,校园里瞬间空了大半。 临近期末考试,孙胖组织了一场班会。主题是“十八而志,年少有为”,为了呼应前不久的成人礼,同时也是场高三动员大会。 我想起这学期开学时,秦沐曾作为高三部的学生代表,在校动员会上发言。 他在稿子里引用了太宰治的话。 “怀抱梦想的人,似乎非得经历一段被孤立的时光不可。虽然会寂寞,会有诸多不便,但绝不能向世间的低俗低头。” 眨眼间,他已经奔赴考场,而我们也即将升入高三,即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时间是推动着我们不断向前的洪水猛兽。 高二的最后一次班会,大家都很珍惜,默认了高三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盛大的集体活动。 我们为此排演了一段小品。 每天抽出一节晚课的时间,去楼下的空教室里对戏。 那段小品,几乎容纳了大半个班级的成员。 短短二十分钟的故事,浓缩了我们两年的时光。 作为主创之一的悠悠,不仅兢兢业业地修改着剧本,还负责为每个人编排对应的角色。 我很荣幸地被分配到了旁白一职。 在不需要我的时刻里,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对剧本,看他们因为某个微小的细节笑作一团。 我发觉我们班的同学都特别可爱,能够和他们同窗三年,是种难得的幸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在心底里默默地感谢着我妈。 (2) 说起我妈,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又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 她人生中的第二场婚姻,再次摇摇欲坠。我想她还是适合拿大女主独美的剧本,专心搞事业。那些情情爱爱的,或许只适合我们这些脆弱的普通人。 悠悠又在孜孜不倦地改剧本了。 我闲来无事,独自绕着走廊瞎逛。 最近的排练总让我想起初到睿诚时,骆沙常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兜走。 那时的睿诚对我来说,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斗兽场。 训练有素的角斗士手持利刃,和野兽搏斗着。 为了胜利,他们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残忍,暴虐,又悲壮。 曾几何时,这座校园开始悄无声息地牵制住我的情感了呢。 像连廊处纵横的藤蔓,细密地纠缠着,演变成一个绕不开的节。 我顺窗而望,第一次希望那只无精打采的孔雀能够振奋起来,向路过的人们尽情炫耀它漂亮的羽翼。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高三部。一间间教室虽才空置不久,却已布满灰尘,像破旧的布料在空中涤荡,为四面的白墙刻上苍老的裂痕。 我默默地走向六班。 阳光熹微,在黑板上摆出一个尖锐的角。最后一堂课的板书还留在上面,右侧的课表也没有被擦掉,课表旁边是彩色粉笔写下的高考倒计时。 我站在讲台上,安静地注视着这些旧日的痕迹,在黑板下方的槽里拾起半截粉笔,写下了“高考加油”四个大字。 转过身,看到讲桌上粘着一张班级座位表,边缘处有轻微的破损。 我将它们捋平,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我找到了秦沐的名字。 (3) 要保佑他一定考好啊。 我在心底默念着。 正想着,门外一个人影闪过,我一惊,屏息望去,发现竟然是白笛。 “嗨,晓筱。”她略带羞怯地和我打着招呼。 往日的歇斯底里复又弹射在我的眼前,我感到无比困窘,尴尬地回应着。 “额,我瞎走,转到这儿来了,我马上就回去。” “哎!”她叫住我,“那个……我们聊聊?” 我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她,前一秒还在慌乱的心瞬时又平静了下来。 或许我们之间,是该存在这样一次对话的。 她似乎在努力地整理着语言。 新学期初,她剪了齐肩的短发。此刻,那张白皙的脸映入我的眼帘,看上去吹弹可破,像个瓷娃娃般让人怜惜。 我感到一阵涩意,又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带到你们高三毕业,我就要回上海了。” 我诧异,“是因为……我爸吗?” 她笑,像一页苍白的纸。 “也不完全是。家里的压力太大,觉得我没出息,放着好工作不做,非要回到岛城。而且还……一直被催婚。”她吐吐舌头。 “如果没有和我爸分开,你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对吧?” “看来,他都和你说了啊。”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六月的风。 “我想和他去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但是他放不下,他有更在乎的人,我理解他,可我等不起。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也有我的压力。” “可是……没有了他,我也就失去了和家人据理力争的理由。” (4) 第69章 我惊讶于她的坦诚,它击碎了我瞬间的得意,让我变成一个残忍的小丑。 我反复揣摩着她的话。 她说我爸有更在乎的人,那个人……是谁呢。 是我吗,还是爷爷奶奶。 亦或是……我妈。 “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无论是作为老师也好,还是作为你的……姐姐,我都应该提前和你说清楚的,而不是选择隐瞒的方式,唐突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望着我,似乎在企求着我的原谅。 我摇摇头,心里充满了愧疚。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是我太莽撞了,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没有破坏过我的家庭,甚至还在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情感。是我太不懂事了,天真地希望我的父母能够复合。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有多么的不适合,却还是一直在……心存侥幸。” 我想起王小波的那句话。 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爱有错吗。 我想不出白笛需要道歉的理由。 “你这么想也没有错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和和美美的呢。” “坦白讲,你今天和我说这些,我挺惊讶的。在我心里,你和我爸都是很潇洒的人,我没有想到你们也会被无形的力量牵制着。” 白笛笑笑,“晓筱,你知道候鸟为什么会南迁吗?” 见我不解,她继续道。 “鸟类为了觅食或繁衍,会从一个气候区迁移到另一个气候区。有的鸟类甚至会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南北半球之间来回飞行,比如北极鸥,每次迁徙都要飞行一万多公里,几乎能覆盖大半个地球。” “可是,长期留在一个地方,不仅会碰到天敌,也会因为资源紧张,导致在繁殖的季节种内竞争。说到底,它们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每个人的活法不同,但总有会软肋。我们只是大人,不是全能的神。” 第35章 第50章 五十、最后的假期 (1) 秦沐如愿考上了北大。672分,省文科状元。 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分数。 我别提有多开心了,简直比自己考进了北大还要激动。 借着生日的名义,我约两兄弟一起去爬山,想在秦沐临走之前,再试着缓和下他和秦诀的关系,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带秦沐去庙里还愿。 秦诀懒洋洋地答应了,让秦沐自行规划好路线。 “迷路了我可不管。” “切,人家地理考了86分呢。”我小声嘀咕。 “哦,剩下的14分呢,让他吃了吗。” 秦诀冥顽不灵,我不屑再同他争辩。约定好见面的时间,火速挂了电话。 我的心中暗藏期待,同时也为秦诀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忐忑不安。 我们相约在老城区的车站。 三人聚首后,我陷入一阵错愕。哥俩默契地两手空空,只有我一个人背着硕大的登山包,跟个傻子似的站在中间。 “你都带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秦诀咋舌,接过我的背包。 “登山杖、水壶、医疗包、坐垫……”他不解地望向我,“我们是去爬山,不是去露营。而且山上有坐的地方,再说你这水壶,也没放水啊。” “我,我这个水壶,是要上山打水用的。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弄水呀。” “这上面是景区,不仅有卖水的,还有开纪念品商店的。你不是之前来过的吗?”秦沐向我投来同样迷惑的目光。 “我这不是……想着山上的东西贵嘛,能省点是点儿,谁知道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忘记灌水了……但,但是没准其他东西能派上用场呢!”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睨了我一眼。 我吃瘪,刚想伸手接回书包,结果秦诀调了个方向,将其递到了秦沐面前。 “你背。” “我?”秦沐诧异地指指自己。 “那个……还是我来吧。”我抢着说。 秦诀不为所动,手又向前探了一下。 秦沐笑笑,没再说什么,接过登山包搭在了肩膀上。 “跟紧点,走丢了我可概不负责。” “放心,只有苏晓筱一个人会走丢。” “闭上你的乌鸦嘴。” 我回呛,迈着碎步跟了上去。 (2) 那座山藏在大海之中。 连接山与岸的通道,被当地人称为天桥。 潮起,海水自天桥两边漫延开来,将其隐没在海浪之中。潮落,海水慢慢向四周退去,天桥显露,直通青山,好似蜿蜒的游龙。 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涨潮,只能选择坐船到对岸。 开快艇的大叔奋力地和我们打着招呼。 “来啊两位帅哥,带小妹妹坐快艇过去啊!” “多少钱啊?”我抢着问。 “十五块一个人,你们三个人,算四十好了!” 秦沐回头,“想坐吗?” “随便,你呢。”“走呗!” 我抢着买了单,接过救生衣,率先登上快艇。 快艇上很快坐满了人。马达开启,发出巨大的轰鸣。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前去,秦诀抓住我的手腕,适时稳住了我。 “抓稳了。”他嗔怪道。 第70章 腥咸的海风笼罩四周,像一层薄雾。四溅的水花宛如断了线的珍珠,顺着海风袭来,溅到我的脸上,又在烈日的照射下消弭洄荡。 天色茫茫,远山苍苍。 海水澄明如镜,让人身心舒畅。 望着滔滔海浪,我想起小学四年级时,在作文选上读过的一篇文章。 他写这个地方,写他的同伴涉水过桥。 海水上涨,他眼看着同伴淹没在汹涌的潮水之中,却无能为力。 苍茫浩渺的海水,它曾带走多少人的生命? 我惊觉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此孱弱,不禁怅然。 在情绪的跌宕起伏间,我们抵达了对岸。 虽是假期,但或许是工作日的原因,游客寥寥,我顿时又开心起来。 拾阶而上,衔接两级台阶的平地处,有很多叫卖的小贩。 秦沐买了三瓶可乐,分给我们,秦诀扭头,又不忘嘲笑我一番。 (3) 我们在半山腰处的凉亭落了脚。 凉风习习,身后是苍青的山,眼前是壮阔的海,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们三人,静谧悠然。 “你们有没有听过这座山的传说?” 秦沐抵着围栏,眯着眼,遥望着远方,看海浪翻滚。 “传说很早以前,铁拐李下界游玩,路过这里,遇见了两个靠砍柴为生的穷秀才。他乔装成乞丐向两人讨饭,一个姓张的秀才非但不给,还对着他破口大骂。另一位姓赵的秀才却很善良,将自己的粮食分给了他。临走时,铁拐李送给了赵秀才一支毛笔,称此物可以保他考上状元。” “几年后,铁拐李回到这里,发现赵秀才竟然还在砍柴,上前询问才得知,是姓张的将毛笔掉了包。做官后的张秀才,不仅没有造福百姓,反而仗势欺人,百姓们苦不堪言,却无可奈何。” “铁拐李听后很生气,来到张府门前,说贼子野心不得可怜,衣袖一挥,神笔便闪着金光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拿起神笔,对着空中画了一座山,山越长越大,如毛笔倒立,把作恶的张秀才压在了下面。后来,百姓们为了感谢铁拐李,便把这座山取名为笔锋山。” 秦诀默默地听着,脸上挂着不屑地笑。 “传说都是这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总会受到惩罚。可现实却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有些人生来就是渡劫的。” “所以说,这个世界并不公平。” “但这个世界对你很公平。”秦诀抬起头,直勾勾盯着秦沐的眼睛。 秦沐的眼底闪过一丝隐忍。 他沉默半晌,“下个礼拜爷爷生日,你确定不去吗。” “不去。”秦诀摇头。 “他有你这个孙子就够了。” (4) 山顶的风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我们沿着小路向前走着,两侧是一排排刚劲挺拔的松。我摘下一丛松针,折弯放在手心里,揉搓着,嗅着飘散过来的清香。 路的尽头,“沧海寺”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虽已不是初来乍到,可再见那黄墙青瓦时,却依旧觉得壮观。 那座寺庙始建于乾隆四十八年,期间历尽沧桑之变。置身庙宇,登高望远,可观海听涛,寺庙也因此而得名。 沧海茫茫无尽处,潮升汐落是常流。 自然现象,在这佛刹之中,竟也渗透着几分禅意。 我拉着秦沐去庙内还愿,秦诀没有进去,站在院门处等我们。 请香烧香,四面皆拜,拜好后插入香炉。 进殿,我和秦沐一左一右跪拜在两侧的蒲团,感谢菩萨保佑我的愿望实现。 后来,我一直在想,那次的还愿是不是有哪一个动作没有到位,因此坏了菩萨的规矩。可是他们都说,佛渡众生。 我没有答案。 出来时已是正午,几只鸽子徘徊在屋檐,发出咕咕地叫声,身上泛着空灵的白光。 距离退潮还有一段时间,我拉着秦沐和秦诀,神秘兮兮地走到一扇院门前,张罗着要请秦沐吃大餐。 “你要请我吃斋饭?” 秦沐错愕地指着上方的牌匾。 “这……就是你所谓的大餐?” 我奋力点头,“科学表示,吃素能延年益寿,降低胆固醇含量,提高健康水平。毕竟你马上就是个大学生了,还有一年就要奔三了,可不敢再瞎吃。” 秦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我们侧目,又秒变扑克脸。 “那个,我没意见。虽然我还很年轻,但是我觉得,偶尔吃个素挺好的。” 秦沐看看我,又看看秦诀。嘴角轻轻抽搐,想笑却笑不出。 “那就……吃素吧。” 他率先走进院内,脸上仍旧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人点了一碗素面。 在水汽弥漫的窗前,秦诀神色复杂,搅动着碗中的面,思绪飘远。 直到我和秦沐差不多快要吃完时,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碗筷,眼神坚毅地望向了秦沐—— “秦沐,距离高三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间倾泻而入,带着点佛光普照的神圣感。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会超过你。” 他语气平和,却不容分说。 第36章 第51章 五十一、黑色高三 第71章 (1) 高三开学前,我们六个人久违地聚了一次。 熟悉的ktv,熟悉的包厢,熟悉的同伴。 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暗自怅然,潜藏的忧伤就像细小的汽水泡,有节奏地跳动着,在心底裂出一道鲜明的伤痕。 骆沙还不知道耿乐要出国的事。 她的状态相较之前好了许多,偶尔也还会做梦,梦见自己穿梭在茂密的丛林中,巨树的枝条如怪物般向她袭来,缠在她的手腕、脚踝、脖颈处,缠得她几乎要窒息。 每当这时,就会有一个蒙面骑士降临在她前方。 披荆斩棘,将所有的枝条统统斩断。 让她重获新生。 她不知道那个蒙面骑士究竟是谁。 但是我想,那绝对不是陆一铭。 我们要了一箱啤酒,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连秦诀都破天荒地喝了许多,脸色涨红,对着我傻笑。 耿乐的脚伤基本恢复了。 趁着骆沙不在,他悄悄抱怨,说每天背单词背到想死,恨不得直接退学去他爸公司当个保安算了。可是当骆沙进门的那一刹,他又会立马恢复成往日的嬉皮笑脸,对着麦克风鬼哭狼嚎。 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 注定要经历的离别,黑色高三的压抑,未知的前程,漫长且遥远的路……这些惶恐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在那个节点纷至沓来,变成了掩埋快乐的沙。 难得的相聚成为了铺垫,是我们走向各自征途的红毯。 我们在所有的始料不及中,被慢慢被磨损,也练就了自己的铠甲。 后来想想,也许是那时的我们早有预感,所以才会在那场相聚中,酝酿出那样巨大的伤怀。 有人说,高三的六月末,是少年时代的落幕。 而我们的少年时代,或许早在那个高二的夏天,就已经结束。 (2) 张扬和悠悠是在一个晚自习的课间,被沈勇找抓到的。 隐秘的恋情告破,两人纷纷被请了家长。 第二天一早,张扬妈妈冲到教室,指着悠悠的鼻子咒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当狐狸精,你贱不贱啊!你不想考大学,我儿子还要考呢!” 悠悠被骂得狗血喷头,纤长地手指攥成一个紧紧的拳头,泛白的指骨清晰可见。而张扬则站在他妈身后,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徐志鹏见状,偷偷跑去汇报。 没过一会儿,孙胖赶到教室,哄着捧着拉走了怒不可遏地张扬妈妈。 后来,悠悠的父母也来了。 三个人在办公室里吵作一团。 消失了大半个上午后,悠悠回到教室,胡乱地收拾着座位上的东西,将它们统统抱到了骆沙原来的位置。 路过我面前时,她停了下来。 “老子再他妈搭理张扬,我就出门被车撞死。” 她眼眶泛红,却没有流下眼泪。 那之后,张扬成为了一个禁止被提起的话题。 偶尔在教室里碰到,悠悠也并不避让,直挺挺朝着对方身上撞过去。有时候,健壮的张扬甚至会被撞个趔趄,但他从未说过什么,仿佛他并不是一个结巴,而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分手后的张扬成绩突飞猛进,一举考进了班级前十。 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扎在课本里,连篮球都很少再打。 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得知,那时的张扬正经历家庭的巨变。 他爸出轨被抓,索性撕破脸皮,吵着和他妈闹离婚。 与此同时,张扬的外婆突发脑梗,半身瘫痪。 “我不能……再让我妈……失望了。” 张扬的声音恍若隔世,把我拉进了许多年前的记忆。 站在他对面的,是那个曾经被他赶出班级的眼镜男。 (3) 高三果然是一场盛大的兵荒马乱。 生活在考试和复习中反复横跳,数不清的数学真题,数不清的政治定义,数不清的地理分布图,数不清的历史大事记…… 白花花的卷子如同恼人的头皮屑,层出不穷。要背的东西太多了,我第一次深感时间的不够用,只能不停地看书、刷题、总结反思,以此来减少内心的惶恐。 每个人都像奋力爬树的猴子,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题海,生怕稍一懈怠,就会被后来居上的同类抢走手中的果实。虽然有秦沐的宝典在身,可当真正面对考卷时,我还是深感自己像个未开化的猿人。 第一次文综测试到来了,我拼尽全力还是收效甚微。 拿到成绩后,我忍不住发起牢骚:“文综怎么会这么难啊!不如杀了我吧!” 秦诀没有答话。 我转头,看着满纸鲜红的涂改痕迹,知道这场仗对他而言更加艰难。 他必须要赢。 文综测试结束后,我们开了场家长会。 当秦诀妈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无比诧异,完全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与电话里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联系到一起。 她有着雕塑一般的五官,清冷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微笑都是淡淡的。毫无疑问,她是人群中最出挑的,米白色收腰连衣裙被熨烫的服服帖帖,上面闪烁着浅浅的碎花,清素若九秋之菊。 我看到我爸眼睛一亮,热络地和秦诀妈妈打着招呼。 第72章 她礼貌地回应着,有种生人勿近的疏离。 因为家长会的缘故,我们提早放了学。各个班级的学生鱼贯而出,走廊里人声鼎沸,如撞向礁石的海浪。我要等我爸一起回家,秦诀闲来无事,陪着我在学校里到处游荡。 频繁的考试让我们精疲力竭,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喘口气。 我们来到了我和悠悠常去的天台。 秦诀把校服外套铺在地上,示意我坐在上面。 远处的广播站里,传来了“高三加油”的特辑栏目。我有些惭愧,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去广播站报道了。 我想起秦沐和林好学姐,开始愈发地佩服他们。那时的他们,是如何在晦暗的高三生活中抽身而出,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广播站的工作呢。 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诀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按了下我的脑袋。 “别想太多,有些事,尽力就好。” 建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教学楼的轮廓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 落日像燃烧的金币,染红了操场。 身旁的少年如暮霭中的风,抚平了我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秦诀,等高三结束后,我们好好地去外地玩上几天吧。去新疆怎么样?看大漠孤烟,日出云海。或者去漠河吧,去漠河看极光。不行不行,漠河太冷了,还是得换个热带的地方。不如去海南吧,海南你觉得怎么样?” “都行,听你的。” 他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云卷云舒。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黄昏。 第37章 第52章 五十二、殇别离 (1) 高三的寒假只有短短两个星期。 但我依旧觉得开心——秦沐回来了。 乌飞兔走,岁暮天寒,明明前段时间还烈日当头,眨眼间又到腊月。 公园里的风很大,寒气布满每个角落。世界好似一个巨大的冰箱,把我们都笼罩其中。 秦沐站在一株落满雪的松树旁。 数月未见,他好像更挺拔了一些。如水的笑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的眸光清澈,不掺杂任何一点杂质,像王尔德童话里的快乐王子。 我们沿小径走着,一路上聊了很多很多。聊他的大学生活,聊他的新室友,聊他才华横溢的专业课老师。 也聊我,聊秦诀,聊暗无天日的高三生活。 “还有半年的时间,再咬牙坚持下,很快就过去啦。” “可是真得好难啊!”我仰天长啸,“要不……你来替我参加高考吧,反正你长得好看,乔装成女生肯定也不会被发现的。” 他扫了我一眼,“某些人啊,现在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傻笑,呼出的热气遮住了眼睛,像洒在空中的泪。 我们走到游船的地方。 澄净的湖面上结了层厚厚的冰,龟背般的裂纹纵横交错,似某人凌乱多舛的手掌。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很多人在玩冰爬犁,左右手各执一根铁签,奋力地滑动着,兜转在无法通向远方的路。 “我们也去玩吧!” 我兴高采烈地扑上前去,选了个双座位的爬犁坐下。 秦沐喘着白气随后赶到,背对着我,将铁签的尖部朝冰面戳去,戳出一个小小的洞,好似破碎的玻璃。 “坐稳啦,出发!”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临别的时候,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石川啄木的诗集。 “跑了很多家二手书店,终于淘到了这本,以后你就不用再看网上的摘录了,直接看原本就行。” 我欣喜若狂,打开诗集,看到扉页上漂亮的八个字: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泛黄的纸张微微发苦,沉淀着时光的墨痕。 “好好考,我在北京等你。”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洇开。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遇。 (2) 收到秦沐的死讯是在一模结束后的第二天。 无比平常的一天。 草长莺飞,万物吐绿,阳光和煦而温暖。 春天就快要来临。 我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五三》,对着里面的错题看了又看,用金黄色的记号笔将它们备注好,再誊写到错题集上。 秦诀坐在我身旁,眉头紧锁,反复背诵着《滕王阁序》里的句子。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孙胖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教室的。 神情异常严肃,像寒冬凝固的冰。 “秦诀,你过来一下。” 秦诀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课本,起身离开。在他起身的刹那,我的心里徒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走到徐志鹏的座位旁,“你知道孙胖找秦诀有什么事吗?” 他头枕着胳膊,正昏昏欲睡,听到我的问话后,蓦地睁开眼睛。 “我听说,秦诀他家好像出事了。他的堂哥死了,猝死。对了,那个人你好像也认识,咱们上届的学长,叫秦沐。” “谁?!” “秦……沐啊……”他被我吓了一跳,神色紧张。 “你开玩笑的吧。” 我的胃开始痉挛,心像怄在了嗓子眼里,有种想吐的感觉。 “可……能吧……我就是路过老师办公室,无意中听到的。” 第73章 “怎么啦怎么啦?”悠悠冲了上来。 我没理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 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我像是疯了似的一直打过去,可是无论怎么打,电话那头都是忙音。 “别急,你先别急。”悠悠抚着我的背,安慰道。 “那个人呢,你的那个学姐,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我木然地看着她,刚想打给林好学姐,手机忽然振动了两声。 满怀期待按亮屏幕,却发现不是秦沐的回信。 是林好。 “晓筱,你听说了吗,秦沐……死了。”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 (3) 秦诀终于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机械地将桌上的课本收进书包里。面无表情,瞳孔深不见底,仿佛死人的眼睛。在那张消瘦的脸上,我读不出任何情绪。 书包被撑到变形,他努力想将拉链合上,未果,又重新打开书包,将多余的课本拿出来,再塞进去,还是不行。 他有些不耐烦,反复了几次,索性将书全部抽出来扔在桌上,背起空书包转身要走。校服擦过桌角的瞬间,我拽住了他的手。 “秦诀……”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手心冰凉,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等我回来。”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像一只破碎的花瓶。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 尝试着给秦沐发了几条信息,仍旧没有回音。 无心再学习,呆滞地坐在座位上,很想哭,却完全哭不出来。 秦沐死了。 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明明两个月前还在和我一起滑冰。 肯定是他们搞错了。 今天是愚人节吧。 或者这其实是我做得一场梦? …… 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感从手臂处蔓延到全身。 我的胃里胀满酸水,随着心跳不停地抽搐着,疼得我快要窒息。 秦沐。秦沐。秦沐。 脑袋混沌不堪,头痛欲裂。 …… “苏晓筱!” 我听到凤娟在喊我的名字。 呆愣地站起来,惶惶不知所措。 “马上快高考了,还天天搁那儿卖单!给我上后面站着去!” …… 我蓦地想起初见秦沐的那一天。 我和秦诀双双被骂,被凤娟叫到最后一排罚站的场景。 想起下课时,秦沐站在教室门外,等着给我送零钱包。 想起秦诀那张诧异的脸。 想起在校门口,我和秦沐谈起那个短命的学长。 他说,他只是比其他人更快一步抵达了终点。 那么他呢。 那么那么优秀,那么那么好的他,也提前抵达终点了么。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的情绪上涌,泪水像决堤了一般。 “老师,我想回家!” 我嚎啕大哭。 (4) 那个电话,无论打了多少次都是忙音。 忍不住给秦诀打过去。 他迟迟未接听,后来索性关了机。 很想去家里找他,可是却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竟然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栋楼里。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腾空的瞬间,飞机被炮火打中,落入海中,激起巨大的波浪。 浪花溅上岸,溅到我的身体。 我全身被浇透,身上沾满了血水。 …… 醒来后,枕巾完全被泪水洇湿。 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 (5) 感冒引发的急性脑膜炎。 一场感冒,带走了全世界最好的秦沐。 我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叮嘱他注意身体。 追悼会是悠悠陪我去的。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来到殡仪馆。巨大的悲痛掩盖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像牵着线的木偶般,被悠悠搀扶着。 阳光普照,万物茁壮生长,春天以某种巨大的璀璨强势来袭,覆盖了世间所有的凄寒。 多好的春天啊。 我望着眼前蓬勃的植被,恍惚地想。 秦沐所在的告别厅,是永眠堂。 他像襁褓里的婴儿那样,安静地睡下了。睡在了他灿烂的十九岁。 三分钟的默哀,漫长的像一个世纪。 两侧的音响里传来《凤凰花开的路口》,那是广播站的学弟学妹们特地为他选的歌。 ……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 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棺椁之中,他被百合花簇拥着,苍白的脸上仍保持着悦目的神态。 我想起那个伤心的傍晚。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说因为被寄予了太多的期待,所以每天都要逼迫自己像个战士一样。 他一定是太累太累了吧。 累到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 凌一诺的哭声惊醒了我,她死死地抓住棺材,嘴里不停地哀嚎着秦沐的名字。豆大的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不停划过,像灌满大地的洪流,汹涌磅礴,痛苦凄厉。 第74章 不远处,林好学姐靠在季泽宸的身上,同样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望着她们,心像被撕碎了一般,痛苦难捱,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流不下来。 …… 我终于见到了秦沐的父母。 他们已悲痛欲绝,却在努力地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握着我的手,轻声道着感谢。 他们曾是我心中最好的父母。是他们教育出了那么好的秦沐。 秦诀的爸爸站在一旁。 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个常年漂泊在大海里的人,有着和秦诀一样坚毅的脸庞。 他的手粗糙有力,像这个春天般温暖。 秦诀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花圈上跌宕着的花朵清香,消弭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 像少年呼出的最后一口热气。 …… 离别的时刻总要到来。 秦沐走了,带着所有的美好。 他将要接受火焰无情地炙烤。从此往后,世间再无他的肉身。 云蒙低沉,草木含悲,苍天流泪,大地悲鸣。 他留在了十九岁的那个春天。 定格在我们最璀璨的旧时光。 所有人都会变老,唯有他将永远年轻。 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永无止境的泪水中,他将会永生。 在一个光明灿烂的世界里永生。 第38章 第53章 五十三、北方南方 (1) 接受秦沐的离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无心学习,每天都郁郁寡欢。秦诀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失联。我望着身旁的空位,心里仿佛缺了一角。 在睿诚的这段时光,就像我做过的一场漫长的梦。 海市蜃楼,黄粱一梦,可我到底该如何从中醒来。 悠悠又抱着她的一摞课本,辗转到秦诀的位置。 “晓筱,你不能再这么萎靡不振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想想秦沐,他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没几个月了,别让这三年的时间白费。” 一抹清瘦的影子出现在我眼前。 我恍然,心像漏掉了半拍。 抬起头,发现是黄觉浩。 “这个给你。” 他递过来一条沉香手串,“这是我弟弟去世时,来做法事的和尚给的,说是可以用来静心。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昨天看到了,想着拿给你。” 他瞳孔明亮,让我想起那个消失的少年。 “谢谢,不过它太重要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收下吧,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漫长的沉默。 是啊。那些隐藏在心底无法消散的痛,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的吧。 变成一个轻描淡写的故事。 可以故作轻松地被提起。 但我不想忘记。 我想起与秦沐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约定。 我不要食言。 …… 终于痛下决心,再次投入紧张的复习。 争分夺秒地和时间赛跑,不停地看,不停地写,不停地背。我忽然爱上了这种没日没夜拼搏地感觉,它让我短暂地忘记了疼痛。 拿着历史卷子到办公室去找孙胖。 他耐心细致地讲解着答案。 末了,他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晓筱啊,秦诀的哥哥,你也认识的吧。” 窒息感再次漫延。 我点点头,眼眶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 “筱啊,世事无常,人间悲欢始无休。聚散离合,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必修课。这人生啊,可不就是一个又一个坎儿,哪来那么多的康庄大道。但是你啊,你得挺起你的脊梁骨,直面生活的难。人呐,不能活得太脆弱……” 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碎碎念,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竟成了我生活中的止痛剂。每当觉得痛苦难捱,似乎无法再撑下去的瞬间,我总能想起他。 想起他曾经苦口婆心地教导着我。 想起他曾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晓筱啊,你长大了,要学会坚强。 …… 走在幽深的走廊,望着窗外正在上体育课的高一新生。 他们是那样的朝气蓬勃,就像从前的我们。 张扬拿着试卷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停下来,望着我。 “晓筱……不,不要放弃……” “都会……过去的。” 他轻声说。 (2) 高考的前一天,孙胖再三叮嘱。 “相关证件啊,都带好,反复检查,千万不要忘记!提前准备好你们的2b铅笔,还有水笔,仔细看看有没有墨,多带几支,有备无患!” “看清楚考场的地址啊同学们,可千万别走错了!” “今天晚上就不要再复习了,早点休息,以最饱满的状态去面对明天的考试,老师等着你们胜利的好消息!” 高考和雨水一起到来了。 又是熟悉的二中,望着不远处拉起的横幅,我再一次陷入悲痛。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站在那片草坪,为秦沐加油打气。 时光辗转,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有些故事还未讲完,就已戛然而止。 …… 此刻的秦诀在做些什么呢。 那个倔强的,说要超过秦沐的少年,此刻的他,在什么地方呢。 第75章 强忍着恢复了情绪,默默走进考场。 我那漫长又短暂的高中生活,就这样仓皇地,画上了句点。 (3) 我最终还是没有考到北京。 我的成绩太差了,奋力追赶也只考进了上海一个民办的二本。 我妈和paul离了婚,报道那几天,她和我爸一起送我去上海。临走前,我奶拉着我的手不放,老泪纵横,“怎么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呢,晓筱啊,爷爷奶奶舍不得你啊,异地他乡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新学校环境很好,南方的植被茂盛,到处都生机勃勃。 城堡一样的教学楼,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偶像剧场景。 悠悠和我报考了同一所学校。 学校没有中文系,我因此选择了新闻学,她也和我一样,我们很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 大学期间,悠悠爱上了摄影,每天都抱着相机,对着各色建筑拍来拍去。 她也常常拍我,拿我做人像练习。但每次放下相机时,她总是忍不住抱怨,“苏晓筱,你现在就像一个不会笑的机器人。” 我很惭愧,可我真得笑不出。 骆沙如愿考上了央美,我们都为她感到开心。 她的课业很忙,但还是会抽出空来和我们写信。 那几年,科技日新月异,我们的手机也逐渐更新换代,变成了发达的智能机。 我们的联系方式从早期的qq,不知不觉变成了微信。群功能上线,我们三个也有了自己的小群,常在里面谈天说地,分享彼此的近况。 骆沙很羡慕我和悠悠还在一起,我俩则让她努力提升画技,早日成为有名的艺术家,好赚钱养我们。 “苟富贵,勿相忘呀沙沙!”悠悠说道。 社团招新那天,我加入了文学社,没过几天就选择了退社。 我实在看不进去书,只要打开书就会想到秦沐,想到曾经在广播站的日子。 我常常做梦,梦见回到了高中。 秦诀背着书包从后门走进来,我哭着质问他,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消失这么久。可他只是笑着看我,从来不会回答。 毕业那天,我和班上的同学出去喝酒,喝到断片。 在仅存的记忆中,我想起我抱着悠悠嚎啕大哭,哭声震天撼地,随后被吵闹的夜排档逐渐稀释。 再之后是呕吐,抱着路边的树,吐到五脏六腑都在扭曲,好像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和痛苦统统排泄出来,吐得胆汁横流。 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消化我巨大的悲伤。 这四年里,我几乎一事无成。 我对不起我的四年。 (4) 毕业后,我回了趟岛城。 和瞬息万变的南方城市不同,这座北方小城仿佛被定格在了昨天。每条大街小巷都不曾改变,熟悉的建筑,熟悉的人潮,熟悉的旧日景象。 它只是日复一日地变得衰老,变得破旧,让我在恍惚一瞬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在小区里乱晃。 坐在那个如今已变得无比渺小的游乐场里,静静地等待着。 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鼓起勇气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校园。 年轻一代的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打闹。一个男生在我面前匆忙跑过,稚嫩的脸上露出青涩的笑容,女孩在他身后奋力追赶,肆意盎然,依如我们的昨天。 葫芦造型的笼子已经被拆掉了,那只萎靡的孔雀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座小小的凉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在里面安静地看着书,面色纯净,眼底藏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沈勇在我身边走过,停下来,后退了几步。 “苏晓筱?” 他神色温柔,和从前判若两人。 难得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老师好!”我向他鞠了一躬。 “哟哟哟,可别行这么大礼。多少年没见啦,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您还记得陈新悠吗,她还是和我一个学校,都在上海。” “陈新悠……是那个头发炸毛的女生吧。” 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对,你那个时候好凶,我们都很怕你。” “哎呀,往事不要再提……”他摆摆手,“行啊,上海好啊,你们都长大了,都有出息啦!” “这次回来,准备看看以前的老师?”他接着问。 “对,我们的班主任,孙……建军,他现在在几楼啊。” “他啊,他去年已经被调到新校区啦,我把地址给你啊?” 我没有再去找他。 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 那个脸色涨红,喜欢长篇大论的老师,就让他永远地留在回忆里吧。 (5) 临走的那天,我奶包了我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 我爷买了条巨大的草鱼,说要亲自下厨给我做水煮鱼吃。 期间,他趁我奶不备,偷偷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拿出两块水果糖,一块剥给了我,一块则自己悄悄含在了嘴里,“吃点吃点,悄悄的,别让你奶发现,她不给我吃甜食。” 曾经温文尔雅的爷爷,变成了一个调皮的小老头。 那是我和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 第76章 半年后,他们相继去世。 我的父母都成了孤儿。 追悼会结束那天,我爸妈站在殡仪馆的门口,彼此对望。 “以后咱俩就都是没爹没娘的了,沈呐啊,你得对我好点,别总是大呼小叫的,你一个孤家寡人,以后养老还不是得靠闺女和我?”我爸贱嗖嗖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吧!一辈子没指望过你,临了临了我还指你不成?”我妈回嘴道。 他们各自都没有再婚。 (6) 离开了熟悉的校园环境,我们都成了披星戴月的打工人。 我去了几家公司面试,效果都不算好。悠悠则进了一家影视器材公司,当跟机员,没日没夜地跑剧组,累到回来后倒头大睡。 那会儿正是网络高速发展的几年,我闲来无事,尝试做起了公众号,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火了起来。 后来我索性自己创业,成立了工作室,悠悠也辞去了剧组的工作,和我一起更新账号。她负责拍摄,接广告,我则负责写文和排版。 我的写作能力终于日渐恢复,每天将自己埋藏在浩瀚的书海。 日子忙碌且充实。 我另辟蹊径,没想到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 再次遇见白笛,是某个明媚的正午。 我写完文,从咖啡店里出来,在北京西路上无所事事地骑行。 经过无数次的练习,我终于学会了单车,并异常享受这种出行方式。微风四起,一排排高大的梧桐像哨兵一样,在道路两旁肆意挺立着,蓬勃向上,生生不息,闪烁着灿亮的生命之光。 迎面推婴儿车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半长的发,白皙的娃娃脸,明亮的眼睛柔情似水。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大健硕,呈现出一种朴实的憨态感,看上去是个温柔的好人。 她热络地向我打着招呼,邀请我有空一定要去她家里坐坐。 “你们那个公众号做得真不错,我也是你们的忠实读者呢!” 她兴奋地手舞足蹈,比起从前好像更年轻了一些。 “你和悠悠一起过来玩呀,工作是忙不完的,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你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千万别让自己太累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疼惜,我知道,她的话另有其意。 “知道啦!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就和悠悠一起去找你,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姐夫,你可要好好对我们白老师,不然我和悠悠都会找你算账的!” 我朝那个憨厚的男人假意挥挥拳头,以此转移了话题。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很认真地答道,“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第39章 第54章 五十四、婚礼(上) (1) 悠悠交了新男朋友,万万没想到,这个人我竟然认识。 当她牵着他的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大呼,“是你!” “你们认识?” “他是当时来我们……” 男孩站在悠悠身后,悄悄对我比了个“嘘”个手势。 “广播站面试的。”我连忙改口。 他回了个感谢的动作。 “真的啊,没想到你还面试过广播站啊!” 悠悠调笑着看过去。 男孩羞涩地低下头,“但是没有成功。” 他和从前有着很大的不同。 厚厚的镜片早已不见了踪影,个子也更加出挑,看上去健硕了很多。 我这才发现,摘下眼镜后的他,其实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狭长的眼皮在眼角处勾出一道妥当的尾翼,似浅浅的褶皱,乌黑明亮的眸子散发着直率的光,当初的怯懦早已荡然无存。 “行啊你,陈新悠,交了男朋友现在才和我说!” 我揽过悠悠的脑袋,“坦白从宽,究竟瞒了我多久?” “天地良心,我早就和你提过了!” “什么时候?” “就是几个月前啊,我和你说我在摄影展上碰到了睿诚的校友。” “啊……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呵,你个工作狂天天就知道埋头码字,还好意思说我?” 我心虚地撒开了手,想起悠悠好像确实和我提过这么一个人,只不过我当时忙着赶更新,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竟然成了她的男朋友。 (2) 我们邀请薄忻来出租房吃饭。 趁着悠悠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非要大显身手时,我同他聊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啊,竟然会在这儿遇见你。” 他浅笑,“你觉得世界上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讶然地抬起头。 “或许有吧……但,这份巧合确实来之不易。” 他的脸微微泛红,道出了这些年的故事。 “当年,被张扬赶跑后,我感觉特别丢脸。说来不怕你笑话,那天回去后,我躲起来大哭了一场。我恨自己那么软弱,连追求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我发誓一定要有所改变。” “我开始拼命地健身。跑步,做俯卧撑,练习打篮球。不过我好像天生没什么运动细胞,练来练去,也就那么回事……” 第77章 他讪讪地笑笑。 “高考第一年,我考试失利,因此选择了复读。在学校公布的本科榜里,我看到了悠悠报考的学校,于是也报到了上海。” “我那时关注了她的人人,知道她喜欢摄影,就也跟着买了相机,偷偷练习着,想着假如有朝一日我们能够相遇呢,我不就有了可以和她谈论的话题吗。” “可是后来,她的人人停止了更新,我也就此失去了她的消息。我……”他突然停口,“我和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啊?” 我对他报以一个善意的笑,“怎么会,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坚持了这么久。我是说你和悠悠……你们,毕竟没有深入地接触过,万一她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呢,这么做值吗?” 他抿着嘴唇,低下头,“值不值得,我没想过这些……” “大概每个人都有执念吧。那些遗憾和错过,就像种子一样在心底不停地被滋养,慢慢地生根发芽,等到你发现时,它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们的心,它也有自己的想法。当你爱一个人时,忘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要是能像考试时那样,有个橡皮擦就好了,擦掉那些杂乱无章的痕迹,只留下正确的答案。” “可是你收获了你的正确答案。”我说。 “嗯,我挺幸运的。失去了她的消息后,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逛摄影展,想着如果有缘的话,那就让我们在那里再次相遇吧。如果没有,那也没有办法,注定要错过的人,就让她留在回忆里吧。” 薄忻的话,让我想起那个旧日的少年。 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当初觉得痛苦难捱的瞬间,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这些年,我有过无数次的机会,可以重新找到他。但是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质问他为什么在那场巨大的悲痛过后,就选择消失不见吗。 对他而言,那段不到三年的时光,也同样那么重要吗。 还是我,只是和所有奔赴天南海北的老同学一样,也渐渐地,成为了潜藏在他青春岁月里的一抹模糊的影子。 “老天爷待你不薄,竟然真被你等到了。” “是啊。” 他开心地笑了。 两颗浅浅的梨涡在他的嘴角下方,绽放着孩子气的天真。 “希望你能够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好好对她。这些年……她挺不容易的。” 跃过厨房的玻璃门,望着那个忙碌的背影。 曾经最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也悄悄地长大了。 那是忍受了我四年坏情绪的悠悠。 那是在剧组受尽委屈,咬牙故作坚强的悠悠。 那是陪着我创业,忙到焦头烂额,熬夜到凌晨第二天还早起赶飞机,去和甲方对接工作的悠悠。 这些年,是她一直冲在我的前头,为我遮风挡雨的。 我真的希望,她能够遇到一个会永远对她好的人。 永远,永远。 哪怕永远这个词,是如此地虚幻。 (3) 得知骆沙要结婚的消息后,我和悠悠都兴奋地睡不着觉。 半夜,悠悠抱着被子钻进了我的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她才是那个待嫁的新娘。 “哎,你说,耿乐会布置一场什么样的婚礼呢?” “不知道。不过,按照他以前那个审美,我觉得不可抱有太大期望。” “你傻啊,他只是提出想法,具体不是有婚庆公司的嘛。他只要出这个,money就行了。” 悠悠对着空中比了个“钱”的手势。 耿乐是半年前回国的。 初到国外的他并不开心,蹩脚的英文甚至不足以支撑他的日常生活,而别提要用全英文上课。 饮食习惯的差异也是个问题,曾经习以为常的食物变成了奢侈,没完没了的炸鸡、汉堡、三明治,让他的中国胃吃到想吐。 孤独,永无止境的孤独,望不到头的孤独。 那么话痨的耿乐,最长的记录是三个月没有说话,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哑巴。 在我们经历那段难熬的黑色高三时,他也正在异国他乡长夜难明。 他食言了。 他没有如约联系骆沙,他不知道如此糟糕的自己,要怎么去面对心中的女神。 直到两年之后,当他终于慢慢适应了那边的生活,愿意对国内的我们敞开心扉时,才发现曾经的朋友早已四散天涯。 只有骆沙还在。 当从我们口中得知了耿乐出国的消息时,她没有太多惊讶。既然他现在不想说,那就等到他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反正,她会一直等下去。 她相信他会来,和那个黄沙漫天,大风呜咽的下午一样,他会冲上来,紧紧地护住她,就像她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蒙面骑士。 他果然回来了。 当他听说骆沙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出国的事情时,忍不住轻叹,“陈新悠和苏晓筱那两个大嘴巴。” “他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嗯,沙沙不是说他们要在北京定居了吗。” “真好。” “是啊。” “那你呢,马上就要见到张扬了,什么感觉?” 我侧过身,看着悠悠在黑暗中仍旧亮闪闪的眼。 第78章 “害,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俩那点破事儿早就不值一提了。再说,我现在不是有薄忻了吗?” 悠悠翻了个身,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哎,你听说没,张扬这孙子去新公司面试,结果搞到最后,那家公司的老大竟然是耿乐!还好当初没和他在一起,对着耿乐这货点头哈腰地叫老板,这事儿我可办不出。” 黑夜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末了,悠悠怯怯地问,“那你呢,马上就要见到秦诀了,你现在……什么心情?” 我说不出我的感受。 (4) 自骆沙答应和耿乐在一起后,他几乎一有空就会跑去北京看她。顺带着,再约上他的两位兄弟——张扬和秦诀,出去喝酒。 他们都在北京。 秦沐出事后,秦诀休学了半年。 后来,重返学校后的他做了个重要的决定,要改学理。 他降了一级,重新读了高二。功课虽然落下了很多,但他底子好,自己也感兴趣。毕业那年,他顺利考进了北京理工大学,进入了物理学院的菁英班。 前年,他被保送至本校的研究生。 那个当初吵着要超过秦沐的少年,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擅长的领域。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 去年,骆沙在群里发了张他们四人的合影。 照片里的少年,脸上挂着难得温柔的笑,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慵懒。 他比起从前更加消瘦,眸光透亮,像点点星河,只是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倔强,似乎并未随着光阴的流逝有所改变。 我看着那张照片,仿佛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个上午。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扰得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那时的他,带着羞涩的拧巴,故作镇定地和我打着招呼。 然而时光如洪流,仓促地埋葬了那些过往。 我陷入了一股巨大的悲伤。 望着那张充满笑意的脸,我恍然发现,原来在没有彼此的世界里,我们也都能与那些悲痛欲绝的瞬间,慢慢和解。 第40章 第55章 五十五、婚礼(下) (1) 我在婚礼前一周回到了岛城。 我爸开车去机场接我。他站在人群之中,依旧气宇轩昂,眼睛明亮有神。可当我靠近他,看见他眼角间那两道细微的皱纹时,我不得不承认,我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爸爸,也终究无法抵抗时间的摧残。 他接过我的行李,揽着我的肩膀走向门外。 “晓筱呀,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看情况吧,你想让我待多久呀。” “我嘛,肯定是希望越久越好的咯!闺女啊,你干脆搬回岛城算了,反正你那个公众号在哪儿都能做,老爸到时候在家里,给你配一台苹果的台式机,随便你怎么折腾都行。” “你都不知道,我最近真是饱受摧残。你妈这段时间,开始不去公司了,每天都闲在家里。她这个人呢,应该没什么朋友,在家里闲得发慌,真是三天两头就打电话来骚扰我,不是让我修这个,就是让我买那个。” “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是稍有闪失就对我破口大骂啊,我不要面子的吗,我没有朋友的吗,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了?” “你赶紧回来,分散下她的注意力,或者去那个什么中老年婚恋市场上,再给她找个伴儿,再这样下去,你老爸我都要被她折腾死了……” 我爸一路上都在和我碎碎念。 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抓狂的样子,我竟有点暗自窃喜。 这两个吵吵闹闹了彼此半辈子的人,最终以另外一种方式选择了和解。那些儿女情长,那些爱恨纠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变得不在那么重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终于不再去纠结,他们之间是否还存在着爱情。 我渐渐懂得,他们是在被一种,比爱情更高形式的情感牵制在一起。 那是永远也无法割舍掉的,不需要去计较得失回报的亲情。 …… 推开家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家具还按照爷爷奶奶在世时的样子,好好的摆放着。老旧的木地板有些坏了,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是在替逝去的二老抱怨着我为何久久不曾归家。 “哎呀苏岳平,你快点过来,你看这个电火锅怎么不亮啊!”我妈在餐厅里吼着。 “什么,不能吧,我昨天看还好好的啊。” 我爸换上拖鞋,匆匆赶过去。 “我说沈呐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开关都没按,这怎么会亮啊!” “是嘛……你说谁老糊涂啊你!”我妈照着我爸后背就是一掌,“今天闺女回来我不和你计较!” 她快步向我走来,“晓筱啊,路上累不累啊,饿了吧,等会儿就开饭啊!哎呀你怎么又穿得这么少啊,这还没入夏呢,春捂秋冻你知不知道啊!” 她转瞬变了脸色,又开始责骂起我。 可我只是傻傻地笑着。 在她迎头赶来的那一刻,我恍惚间想起了我的奶奶。她曾无数次这样殷切地迎接着我,与我和蔼慈祥的爷爷一起。 我蓦地想起征文大赛决赛时的主题。 生与死。 世态不离生死内,梦魂多在别离中。 当有一天,我真正对死亡的真谛有所了解,他们,都已不在。 第79章 (2) 少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恍若隔世。 他和照片上的样子别无二致,只是看起来更瘦了一些。比起高中时的桀骜,此刻的他眉目疏朗,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瘦了。”他瞳孔幽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像一口望不到底的井。 “是吗,那不是挺好的么,省着减肥了。” “不好,你瘦得不健康。” 我白了他一眼,“你也没胖啊。” 他粲然一笑,“说不过就生气,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他的语气像轻飘飘的风,把我拉回到多年前的时光。 那些怨念和委屈,像一股浓痰卡在胸口。 脑补了无数次的久别重逢,实际上竟如此的轻描淡写,好像这些年的离别,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短暂如须臾般不值一提。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没再说什么。 “上楼吧。” 骆沙家的老房子拆迁了,堵门的地点因此被安排在酒店。 我们乘电梯上九楼,狭窄的空间里,秦诀紧靠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电梯门开,悠悠和薄忻正要从外面进来。看到薄忻后,秦诀愣了下,继而朝他点点头。 “哟,正要去找你们呢,怎么着,俩人一起来的?”悠悠八卦地看着我。 “酒店门口碰到了。” “这是缘分天注定啊!” 嗔怪着看了她一眼,她识趣地闭上嘴,转头又看向秦诀。 “张扬这孙子呢?干嘛,不敢来见我了?” “他家里有点事,要晚上才能过来。” “哦,他外婆,还是老样子吗。” “恩,最近状态不太好,具体的他也没说。” …… 说话间,来到了房门前。 那是间总套,进门处的客厅极其宽敞,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如梦似幻,散发着静谧的美好。 骆沙的房间在最里面,彼时的她正对着衣橱发呆,见我们进来,兴奋地拉住了我的手,“来得正好,就等着你试伴娘服呢!” 她边说边把秦诀隔离在外。 “男士止步。”她眨眨眼。 许久未见的骆沙依如从前般美好,轻颦浅笑都让人心动。 “悠悠已经试过了,尺寸刚刚好,你快穿上看看,不合适的话我等会儿再改。” 伴娘服是骆沙亲手设计的。 渐变色的纱裙晕染出温柔的童话气息,手工做的栀子花点缀在其中,恣意绽放,看上去灵动唯美,闪耀着少女般的纯粹与浪漫。 “有点大了。”她皱眉,“你怎么瘦这么多?” 我含糊地转移了话题,“明天就要婚礼了,你不抓紧时间多休息下吗,拿去让化妆师改吧。” “用不了多久,伴娘服很重要,我必须要亲自把关。” 她边说边帮我调整着松紧,后退一步,又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很美,走,给他们看看去。” “啊,还是别了吧。”我拒绝道。 想到秦诀还在外面,我忸怩地不想出去。 “怕什么啊,都是自己人。还是说,你不喜欢我的设计,觉得穿出去丢人?” “怎么可能!” “走走走。”她推着我走出了房门。 “怎么样,我们晓筱美吧!”骆沙浅笑盈盈。 “哇塞,我怎么感觉她比我穿好看!”悠悠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不错,我也觉得不错。”薄忻附和道。 “她美还是我美?” 薄忻拍了下悠悠的头,“你最美。” “可是我觉得晓筱更美!”悠悠嬉皮笑脸地叉着腰,“沙沙,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偷偏心,把晓筱的伴娘服设计的更美?” “瞎说,明明都是一模一样的,我可是一碗水端得很平。”骆沙整理着我的裙摆,“可惜就是有点大了,不怕,待我等会儿妙手回春。” 说罢望向秦诀,“秦诀,你觉得怎么样?” 秦诀看着我,像凝视着一座遥远的古迹。 “挺好的。”他嘴角上扬。 “哟嗬!都在呢!” 耿乐推门而入,看到我后狞笑着走了过来,一把揽过了我的肩膀。 “苏,晓,筱!”他怪腔怪调,“怎么回事啊你,这么久不和我联系,朋友圈也不发,人家悠悠还知道逢年过节给我发个红包呢,怎么,这是在上海有了新朋友,忘了我们这群老朋友了?” 他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我的肩膀上,我被压得喘不过气,连忙呼救,“哪有不和你联系,我是在拼事业!把你的手拿走,沙沙你快管管他啊,重死了!” 秦诀“蹭”地站了起来。 “走了。”他喊道。 “走哪去?” “去接张扬啊。” “他不是晚上才来吗?”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切——“耿乐终于松开我的肩膀,拖着长音,转身抱了一下骆沙。 “我等会儿就回来啊!” 随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3) 婚礼场地被布置的无比梦幻。 流水纱幔与星星灯串组合成浪漫的星河,静谧的行星悬于舞台正中,蓝色的花植悄然绽放,在灯光交错间,孕育出无限的温柔。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宇宙的调色盘,将这片璀璨的星光撒向人间。 第80章 清光皎皎,深邃浩瀚。 我呆望着,心中的喜悦与震撼不知该与谁分享。 悠悠和薄忻不见了踪影。我形单影只,在酒店大堂孤身游走着。 美好的婚礼氛围,让我徒生出一丝落寞。即将开启的盛大仪式,将为那些生动的悲喜画上完美的句点,我为骆沙感到欣慰,同时也顿生杂绪万千。 心底某个隐忍的伤口被荡然揭开,也曾燃烧的火苗变得逐渐熹微。 我已无力去憧憬那些属于我的美好。 走着走着,竟迷失了方向。一幅手绘迎宾照吸引了我的注意,画上的女孩明媚耀眼,像温厚的日光,燃烧了我弥散的幽暗。 那个麦粒一样饱满的女孩。 她身旁站着的,已不是我熟悉的少年。 “晓筱?” 她穿着婚纱,正要往礼堂的方向走。看到我后,拖着厚厚的裙摆向我奔来。 “真的是你啊!”她惊叹,眼睛里充满欣喜。 “林好学姐,好久不见!” 我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你这是……伴娘?” “嗯,我朋友结婚。骆沙,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好巧啊,没想到她也在这儿举办婚礼。” 她摸摸我的脸,“你瘦了好多。这些年,你还好吗。” 不好。 我多想告诉她,这些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遁走他乡,远离曾经的朋友,我经历了家人的离世,经历了事业的颠沛流离,我异常地想念她,想念她灿烂的笑,想念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 然而我只是笑笑,“挺好的,你呢。” “嗯……还可以。”她指指那幅迎宾照,“我和老季分手了。” “真遗憾,我原本以为,你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话说出口,我顿生悔意,竟然在人家的新婚之日说这种话。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惜世事无常。秦沐过世后,老季一直挺自责的,他本来要在那天去学校找他,结果因为社团的事耽误了。后来的他,状态始终不是太好,我们又是异地,吵架在所难免,分分合合拉扯了几年,最后还是分开了。” 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徒生出巨大的苍凉。 见我难过,她连忙安慰道,“不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他最近新交了女朋友,等下应该也会过来,你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没准儿还能见到他呢。” “那你现在……幸福吗?” 她一愣,星星般的眼睛又泛起光来,“挺好的,我现在的爱人是我大学时的学长,他对我很好,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是他一直陪伴着我。” 司仪招呼着她去候场,她应了一声,拿过我的手机,对着自己的号码拨了过去。 “换号了也不告诉我,这件事我先记着,日后再找你算账。”接着满意地眨眨眼,“好啦,这下你可跑不掉了!我先进去,慢点再来找你,记得接电话哟!” 她又拖着那巨大的裙摆奔向礼堂。 我向她招招手,对着她的背影吼道,“林好学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4) 回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即将开始。 悠悠远远地朝我跑来,“你跑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刚刚……碰到林好学姐了。” “林好学姐?广播站那个?” “嗯。” 正说着,骆沙妈妈唤了声我的名字。 在灯饰的映照下,她瘦削的脸上闪烁着点点星光。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眼眶处凹陷得愈发厉害,倦容随眼角的皱纹接踵而来,却无法掩盖她本初的美。她穿一身素色旗袍,和她的女儿一样清丽隽秀。 “不好意思阿姨,我刚刚碰到了一个朋友。” “没事,离开始还有一会儿呢。” 她站在我身旁,遥望着女儿的背影。 “真快啊,一眨眼她都要结婚了。” 骆沙是由舅舅挽着走上舞台的。 她选择了贴身的鱼尾婚纱,波光粼粼的鱼尾裙身精致优雅,衬托着她曼妙的身姿。 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诗句都无法与她匹配。 耿乐在舞台正中等待着她,像翘首着天上的星星。 “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我一直努力地去追赶着你的步伐。你喜欢的我都会去喜欢,你爱的人我都会去爱。我希望你永远做幸福快乐的公主,其他的,就交给我好了。” 我忽然间鼻酸上涌。 那个我爱的女孩,那个善良坚韧的女孩,那个曾经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孩……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蒙面骑士。 他们兜兜转转,彼此守护。 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辜负对方的等待。 …… 按计划送好婚戒后,我回到了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上。 迎接我的是一群熟悉的面孔。 徐志鹏比以前更胖了,仍旧口若悬河,是人群中最话痨的那个。黄觉浩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结实了许多。 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谢谢你的手串,很有用。” 他腼腆地笑笑,“毕业那年,你回睿诚了吧。” “你怎么知道?” “那天是我入职睿诚的第一天,在三楼办手续时,看到你和沈勇站在楼下说话,可是等我赶到下面时,你已经不见了。” 第81章 “你现在在睿诚工作吗?”我吃了一惊。 “恩,体校毕业之后,就直接回睿诚了。” “能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去见证他们的青春,真好啊。” “所以呀,要让自己努力的去成为一个好老师。” 我恍然想起了孙胖。 “有人在盯着你看呢。” 黄觉浩戏谑地向对面招招手,秦诀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悠悠又在开张扬的玩笑了。 “张扬,你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嘛,一点儿也不注重身材管理,看看我们小忻,可比你帅多了!”悠悠拍拍薄忻的肩膀。 “徒有……其表……没,没有用,男人最……重要的是,内在。” “哟哟哟哟哟,话都说不明白你还内在,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就你那两颗大……门牙,还还笑呢,也也不怕漏……漏风。” 悠悠抓起桌上的糖,一颗一颗甩了过去。 “你说谁门牙大,说谁门牙大,再给我说一个试试!” 张扬无处闪躲,只得大呼,“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盛夏。 …… 敬酒的时候,耿乐爸爸的生意伙伴吵着要多喝几杯,推来搡去间,把酒水溅到了我的礼服上。幸亏秦诀眼疾手快,只弄脏了一点点。 匆匆赶往洗手间,在公共洗手台处,我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 “真没想到……当初那么死……拦着,也没能拦住你。” “现在你拦不住我了,我已经不怕你了。” “悠悠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对……她。” 他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我的心底划过一丝时过境迁的怅然。 爱也罢,恨也罢。相遇也罢,错过也罢。 就让它们都随风去吧。 (5) 回去的路上,我被一个清丽的女声给叫住。 “苏晓筱!” 凌一诺正在不远的地方快步向我走来,笑容明朗,如盛开的向日葵。 “好久不见!你不会把我给忘了吧?” “怎么可能,真的,好久不见。” 她褪去了身上锐气,落落大方,丰盈的身子比起往日更加出挑,绽放出一种蓬勃的盎然的美。 “你也是来参加的婚礼吗,怎么在现场没看到你?” “我飞机晚点,所以错过了婚礼仪式,进来后就直接坐在靠门的那桌了。” “你刚刚才到岛城吗?” “对啊,我现在在金三角支教,这次听说耿乐结婚,临时请假回来的。” “金三角?你怎么跑那么远去啦?” “之前正好对接了一个慈善机构,听说那边有个小学急需要老师,就去申请当了志愿者。” “可是那里……不危险吗?” “还好吧,那个地方……挺偏僻的,很穷,但是民风很淳朴,风景也美。更何况……去支教,一直是秦沐生前的心愿,我算是替他实现愿望了吧。” 秦沐。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 见我不语,凌一诺道,“你……还没有走出来吗?” 我轻笑,“没什么走不走出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苏晓筱,你知道吗,上学的时候我挺嫉妒你的。” 嫉妒我? 我想起某个日落黄昏时,骆沙也曾这么对我说。 “你们这些女神都这么妄自菲薄吗,嫉妒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 “嫉妒啊。我可是打记事起,就开始喜欢秦沐。喜欢了他十几年,却比不上你一个认识他两年的人,我能不嫉妒么。” “可是自从他出事后,我发现……我开始不嫉妒你了。” “我很感谢他的世界曾有你存在,所有和他有过关联的人,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的。这样,关于他的记忆,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沉吟着,像陷入一场甜美却倏忽而逝的梦。 “寻梦环游记,看了吗。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只要我们还在,记忆还在,他就永远都在。” “所以,不要遗忘,但也不要囿于那些痛苦之中。我们终有一死,到时候再重逢吧。” 凌一诺的话,把我带回到九年前的那一天。 少年的笑眼又霍然出现在我脑中。 我想起那首海子的诗。 他们哭了/把所有的人哭醒之后/又走了 走得奇怪/ 以后所有的早晨都非常奇怪/ 马儿长久地奔跑/太阳不灭/物质不灭/ 苹果突然熟了/ 还有一些我们熟悉的将要死去/ 我们不熟悉的慢慢生根/ 人们啊/所有交给你的/ 都异常沉重/ 你要把泥沙握得紧紧/ 在收获时应该微笑/ 没必要痛苦地提起他们/ 没必要忧伤地记住他们/ …… 他走了。 走向了永生的世界,以另一种形式潜藏在我们心底。 从此山是他,树是他。风是他,雨是他。日暮是他,尘埃是他。 他将一直存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在那里,我们会再次相逢。 这样想来,那些纠缠了我几年的梦魇,似乎悄然间松开了它的手,像汹涌而来的浪,渐次隐没在蜿蜒的海岸线。 第82章 第41章 第56章 五十六、昨日今日 (1) 墓园的环境很好。一排排墓碑面向群山,目之所及皆是绿色。望着这片苍翠的绿,我的心也随之开朗起来。 放下手中的花,认认真真地观望起这片绿。 花是我一早去店里买的,没有用黑纸包裹,而是选择了漂亮的竹编花篮。花的种类也各不相同,百合,风铃花,一支紫色的郁金香,加了蓬莱松做配草。 不想把气氛搞得太过沉重。 他在我心中是彩色的,总得配上一点斑斓。 “这儿的环境很好是不是?视野开阔,群山连绵,我前两天看卫星地图才发现,原来岛城竟然有这么多山,还以为那些地名都是凭空而来。” 秦诀背了个巨大的背包出现在我身边,手中拿了束同样没包黑纸的花。 “你怎么背了个那么大的包?” “昨天去耿乐那儿住的,这货新家连条多余的被子都没有,东西都是我和张扬自己带过去的,不过现在好了,已经清空了。”他咧嘴一笑。 “刚结婚就去打扰人家,你们两个大电灯泡。” “没办法,过段时间我就要去所里实习了。” “对哈,你现在是小学弟。” 他横了我一眼,侧身迈向台阶,走到了秦沐的墓前。 “北方就是风沙大,没过几天又都是灰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包湿巾,抽出来,熟练地擦起了墓碑上的土。 “你常常来吗?” “还好吧。最开始不敢来,每次回去都会整晚整晚做关于他的梦,太痛苦了。后来慢慢的也就释怀了。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去死的啊,谁让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和他较劲。现在他不在了,我也开始被家人重视起来了,没劲。” 我抽出一张纸,随着秦诀一起,把那些水渍慢慢擦干。 “我都没怎么来看过他,他不会怪我吧。” “怎么可能,他那种老好人,更何况是对你……”他说着,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了我。 “这是……他的本子,还是给你留着吧。” 我接过来。 蓝色的硬壳本子,里面写满了秦沐大学时的随堂笔记,到了唐代那部份戛然而止。尾页处的口袋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一一抽出,发现每件物品都与我有关。 我入选征文大赛决赛时的通知书。 我写得歪歪扭扭的高考须知。 我为他求的御守。 以及那张……我们唯一的合照。 照片的画质很模糊。 我红着眼睛,满脸委屈地望着镜头。秦沐则一手拄在礁石上,一手举起手机,侧身靠向我,眼底倒映着月光。 合照背后,是他俊逸漂亮的字。 是聂鲁达的诗——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爱她。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我震惊地望向秦诀。 他淡然地笑笑,“婶婶整理遗物时发现的,问我认不认识照片里的女孩,我没想到是你。” 秦诀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背对着墓碑,望着那片庞大繁盛的绿。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联系你。可是每次拿起手机,又总觉得……好像是背叛了他。这个人真讨厌啊,总是那么的阴魂不散。” 他的头发随着南风轻轻摇曳,像飞扬的蒲公英。 “可是近来,我不这么想了。他抢了我那么多风头,总得让我一次吧,你说是不是?” 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零星的暖意,融化了四月寂凉的风。 四月,又是四月。 浓烈又灿烂的四月。凄美又荒茫的四月。 炽热的相遇。仓猝的别离。 草长莺飞,周而复始。 我们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一只白鸽落在前方的墓碑,梳理着自己的羽翼。 纯净莹润的眼。 望着山峦叠嶂,望着佛音潺潺,又重新踏向远方。 迷路的鸽子啊,总要归家。 (2) 高中时常去的部队餐厅换了老板,店员把我们拦在门外,婉言拒绝了我们。 “对不起,这里不对外营业。” 绕着学校外墙走着,教学楼里灯火通明,新一轮青春故事被寂静地书写,像油墨一样染指着那段躁动的岁月。晚风沁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去羊汤馆吧,书店旁边的那家。” 小雨书店依旧凝伫在校门外,像夜色温柔的眼。 羊汤馆内装潢如昨,我们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两碗羊杂汤和几个葱油饼。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许多许多。 似是想把对方错过的所有细节都倾盘而出。 秦沐的父母在历经巨大的悲怆后,终于慢慢走了出来。前年,他们的宝宝诞生,秦诀有了一个小不点妹妹。新生命的降临,让原本晦暗的家庭重新焕发出光彩,他们再次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秦诀的爸爸辞去了海员的工作,回归到家庭。 他的妈妈终于不再患得患失,对父子的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秦沐的突然离世让她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悲悯掩盖掉过往的得失与计较,她主动向秦诀的叔叔婶婶示好,陪他们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 第83章 唯有秦诀的爷爷,始终无法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走出来,于秦沐去世后的第二年撒手人寰。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多看我一眼。”秦诀唏嘘道。 但那些已不再重要。 当得知我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秦诀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 “我已经搬离那个小区很久了。我爸回来后,我们在新城区买了套房子,旧房子就一直闲置在那儿,很少再回去了。” 难怪我当初在小区里兜转,却始终没能遇见他。 我想。 记忆被深挖,成了身外之物,再宏大的经历,也不过文字几行。 旧故事掩盖过往,而后的日子,每个人都要向前看。 (3) 回到小区时,已是夜深人静。 我与秦诀挥手告别,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踏入那个苍老又熟谙的地方。 途径进门处的游乐场时,我坐了下来。 坐在那张他曾坐过的长椅上。 电话铃响起。 是秦诀。 “晓筱,明天再一起出来吧。” 我应声答应,“好,明天见。” 过往的时光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风呼啸过耳畔,把我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依如从前的少年。 那是我牵挂了多年的少年。 那是陪伴了我一整个青春的少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们都要和过去告别了。 全文完。